李元贞虽对皇帝没有感情,却终究是昭朝臣子,看着昔年高高在上的君王受辱,难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前途飘摇的悲凉。
赵珩如实道:“自己摔的。”
他自瞎后耳力愈佳,惊奇自己竟从李元贞的语调中听出几分悲怆之感。
刚刚人还好好的?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不欲再问。
只当为这位身陷囹圄的帝王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李元贞二指蘸药,小心地贴上赵珩的伤处。
他悄然去看赵珩的神情,见皇帝毫无反应,方敢稍稍用力。
赵珩懒懒地伏着,好像感受不到疼一般,线条劲瘦的腰都极放松。
“李太医。”皇帝忽道。
李元贞手一顿,“臣轻些。”
覆在眼上的绸带刚刚被皇帝扯下来,新的尚未戴上。
此刻帝王双眸轻阖,长睫驯顺地垂下,“昨日李太医仿佛有话要对朕说?”
李元贞一惊,“陛下……”
声音极轻。
赵珩转头,从下颌到脖颈那处绷成了一线,黑发散在赤裸的颈上,那块皮肤遭药液浸润得愈无杂色,他姿态随意得如同君臣闲谈,“只你我在,李太医莫要慌张。”
李元贞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
他惊于赵珩性情大变,试探道:“陛下洪福齐天,倘国舅知道陛下无事,一定喜不自胜。”
国舅?
赵珩其母曾摄北澄政事,故而他对这种外戚揽权之事再熟悉不过。
轻轻点了下头,没有顺着李元贞说,不阴不阳道:“朕弃毓京而南下陪都,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如今看来,朕还不如留在毓京,或许不至沦落到这等境地。”
一滴冷汗顺着李元贞额角滑落,他低声道:“国舅过于担忧陛下安危,深恐陛下留在毓京,反受姬循雅所害,这才,劝陛下南下,国舅诚有不妥之处,可国舅与陛下血脉相连,国舅绝无背主之心。”
所以,是皇帝任由外戚专权,国舅鼓动皇帝南下避祸。
等等,姬循雅?!
这个姬循雅是,姬将军?
怎么起了这么个破名!
赵珩心中波涛汹涌,却不动声色,眯了眯眼,“国舅现在何处?”
李元贞道:“臣,臣亦不知。”
看来是姬将军入城时跑了,但为何不带上皇帝一道离开?
赵珩轻嗤一声,“几位王爷呢?”
赵珩在位时,封其同母异父的长姊为抚北王,世掌北澄,约为血脉相连,倘北澄不负心,昭朝定与北澄永结为好。
除了抚北王外,赵珩当年为笼络人心,封与姬循雅同出一脉的姬彻为承恩王。同时论功行赏,又封数位功勋卓著的臣子为异姓王。
他不知时局,又不愿意令他人知晓自己全无记忆,只能靠醒来后的所见所闻,勉强拼凑揣摩,来套李元贞的话。
李元贞看不明白赵珩的态度,犹豫着道:“自靖平军南下后,抚北王几次来信力劝陛下往北澄,英王齐王虽怒斥姬循雅狼子野心,却按兵不动,未有勤王之举,陛下,国舅……”
赵珩抬手。
李元贞立时闭嘴。
赵珩按了按眉心,沉声道:“姬循雅,哪个循雅?”
李元贞神情古怪了一瞬,却还是乖乖答道:“循规蹈矩的循,风雅的雅。”
还真是姬循雅那个循雅!
赵珩大为震撼,心中因艰难时局而升起的淡淡烦躁都一扫而空。
姬循雅上辈子兵败在曲池自尽,这名字很吉利吗?
姬氏惮于赵珩,直接将姬循雅除名,姬循雅在史书中常用的谥号——景宣,还是后来赵珩定的。
赵珩思绪一滞。
他既能死而复生,姬景宣为何不能?
可倘若姬将军就是姬景宣,赵珩深深皱眉,此人行事做派与姬景宣虽像,但以姬景宣之睚眦必报,岂能容忍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赵珩的后代存世。
且,还有个为奴为仆服侍他的程玉。
程玉,姬将军。赵珩在口中默念。
姬景宣矜傲,自视甚高,若他就是姬将军,他绝不可能自降身份,来服侍已是自己掌中之物的皇帝。
莫说是做,谁起了令姬景宣为奴服侍人的念头,倘姬景宣知道,此人若能活过明日,只能说凌迟他的刀,是姬景宣刻意命下属磨钝的。
要么姬将军不是姬景宣,要么程玉不是姬将军。
虽都无十足把握确认,但以赵珩对姬景宣的了解,他更愿意相信前者。
赵珩一言难尽,“这名字起得可真,别具一格。”
李元贞心里咯噔一下,大着胆子去看赵珩。
他先前是皇帝最信任的太医,自然对皇帝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从张扬俊美的眉眼看到半裸的上身,哪怕是喉结上最容易被忽视的小痣,皆与皇帝别无二致。
目光移动,落到他的肩胛骨上。
皇帝骨相绝佳,身上简直无一处线条不凌厉清晰,肩胛骨向外凸起,被撑起的那块皮肤处,停着一片深色。
不是伤,而是尚未完成的刺青。
北澄内多林障,毒虫不知凡几,蛇噬虫蚁,北澄人为祈健康,遂供奉蛇神,凡是成年男女,身上皆有蛇纹刺青。
据说太祖的刺青在右臂上。
昭朝历代帝王身上皆有刺青,但大小不一,越至后代越小,到了皇帝时,他怕疼,身上只一块还没来得及刺完的深色。
连这,都和皇帝一模一样。
难道是牵机的余毒导致皇帝记忆受损?
李元贞顿了顿,干巴巴道:“陛下,姬将军本名锦澜,因其在显德元年上书触怒了您,为使他谨言慎行,勿走先祖的旧路,您亲自给他改名为循雅,以做警戒。”
赵珩:“……哈。”
他命犯姬循雅了。
赵珩摇了摇头,心道可真有意思。
昔年诸侯逐鹿,各国彼此倾轧,强存弱亡,赵珩刚出生时,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还有三十四,至他当政,不过存九。
最终,乱世以他击败姬循雅,问鼎天下而终结,眼下他亲手奠定的山河风雨飘摇,最能取昭朝代之的,竟是另一位姬氏后人。
因缘际会,其仍名循雅。
他太久没说话,李元贞抬头,悄然看向帝王。
方才所有外露的情绪烟消云散,唯一能令他感觉到的,于帝王身上尚存的,只有澹然。
静得不似真人,反而像是,像是翻开国史时,那上面早就不鲜活的名字。
李元贞压下心头疑虑,又道:“臣听闻姬循雅要寻玉玺,大约会在陪都多留数日。”
玉玺吗?
赵珩忽地想起自己刚睁开眼时那个从他身上偷东西的小太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前日宫中混乱,给皇帝灌药的人既然打定了注意不想姬循雅胁迫天子,自然也会将玉玺这一受于天命的帝王凭证带走。
纵然掘地三尺,恐怕亦难以在陪都找到玺印。
赵珩长睫微动,半晌,哼笑了一声。
陪都洛陈处南地,居险峻之处,易守难攻。
且,与抚北王、宁王、淮水侯驻地相距皆不远。
据天险,拥牢城,倘守城者有几分才略,或能撑到援军勤王。
可惜,赵珩心道。
不过转念一想,陪都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都守不住,也无甚可惜。
姬循雅明为寻找玉玺,实则是靖平军暂驻洛陈,大军需要休整补给。
还有……
赵珩以手撑颌,姿态很不端庄,“洛陈多水,乃三江汇聚之处,极便垂钓,”他扬了扬唇,“姬氏家训是克己修身,姬将军说不准很喜欢钓鱼养性。”
李元贞沉默几息,自皇帝醒来后,性情大变,难以揣摩,他一时间难以确定赵珩所言是落难帝王的阴阳怪气,还是意有所指。
若是后者,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不精,不知道毒药居然能让人长出脑子。
他道了句“臣愚钝。”而后轻手轻脚地将赵珩的寝衣放下,他取了药绸,小心地遮住赵珩的双眼。
赵珩阖目,亦不再说。
一面系着后面的带子,一面轻声道:“姬循雅对陛,”
话还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通传,“陛下,燕朗大人求见。”
赵珩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李元贞住口,专心给皇帝把药绸系好。
燕朗进来时,李太医已收拾好了药箱,与他打了个照面,轻轻一点头。
燕朗拱手,权作还礼。
二人擦身而过。
燕朗大步上前。
他着甲,在帝王面前单膝跪下见礼,道:“陛下。”
李元贞回头,见身形高大的武官跪得挺拔劲直,他收回视线。
燕朗双手奉上一檀木匣,道:“陛下,这是姬将军令臣交给陛下的。”
为了便于赵珩拿取,燕朗将匣子捧得几乎要碰赵珩的手。
赵珩伸手,接过匣子,笑道:“起来吧,燕卿。”
燕朗道:“是。”他起身,站到赵珩旁侧。
他垂眼,视线自然地落到了皇帝身上。
短短两日,纵然是华佗在世,赵珩的身体好得也不会那么快,皇帝依旧消瘦,按他从前身量做的寝衣现在穿着宽大了好些,很有几分体不胜衣的意味。
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
赵珩掂了掂木匣,沉甸甸的,内里仿佛搁了一块铁坨,不必将鞭子拿出,单用这盒子砸人,已是凶器中的凶器了,“多谢。”
“陛下折煞臣了。”燕朗忙道。
五指压在木匣上,果不其然感受到掌下触碰到了一片繁杂华丽的凤凰羽,赵珩深觉无言,也没打开,将匣子随意丢到一边。
“朕还有一事,想要劳烦燕卿。”
燕朗道:“臣不敢受陛下一句劳烦,”顿了顿,“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
赵珩弯了弯眼,话音含笑,“非伤天害理之事,朕岂会令燕卿为难。”
燕朗听他声音带笑,忍不住抬了下眼,而后不知想到什么,陡地垂下。
“臣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