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三十一章
姬将军看起来像是梳洗更衣过了, 发冠被拆下,黑发拿发带随意地束起,尚未全干, 随着姬循雅向前探的动作, 仍在向下滴水。
湿冷水汽迎面而来。
赵珩被凉得轻嘶一声, 立时沉下身,重新浸入汤泉中。
“姬将军,”赵珩看着姬循雅白中微青,很有几分瓷样但一点都不似活人的面色,缓缓道:“莫非方才是拿冷水沐浴的吗?”
姬循雅赧然一笑,“冰到陛下了?”
“不曾, ”赵珩也微微一笑, “只是差点吓死朕。”
长发随水起伏,若有生命般地绕过指缝,姬循雅手上微微用力,把将欲抽离的发丝攥入掌中,“那臣,来将功折罪。”
筋骨疲倦,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疯狂地叫嚣着想歇歇,身上乏软得厉害,精神却因为姬将军的出现而被强行拨弄得戒备而亢奋, 眼尾微挑, 赵珩瞥了眼姬循雅,笑道:“将军权势煊赫,贵不可言, 朕德薄,不过忝居帝位, ”
发尾一紧,赵珩自然地随姬循雅的力道靠近他,“将军的服侍,朕如何敢受?”
话虽如此,在姬循雅拿起皂角轻轻揉进赵珩发间时,赵珩不过夸张地喊了声:“使不得,折煞将军。”便眯起眼睛,惬意地靠在池壁上了。
他早已无力,姬循雅愿意服侍便服侍吧,他既反抗不了也不能光着身子跑出去朝守在外面的靖平军说你们将军对朕图谋不轨。
况且,略略掀开眼皮,往姬循雅脸上一扫。
遭水汽浸润,愈显眉眼分明,皑然若山巅霜雪。
况且,赵珩亦没那么想拒绝。
赵珩越看姬循雅的脸越显扼腕叹息,怎么他喜欢的样子,尽数让姬氏长去了!
姬循雅觉察到赵珩不加掩饰的目光,手上动作顿了顿。
或许当惯了皇帝,赵珩从不知何为偷偷打量,他看人时坦坦荡荡,且爱目光专注地凝望人,眼珠青白分明,不点半点浊暗,眸中含笑,清亮含情,仿佛漾着一池秋水。
“陛下,”姬循雅本能地垂眼,望之很有几分,姬景宣少年时的守礼克制,“在看臣?”
赵珩点头,“在看。”
他答得毫不犹豫,倒令姬循雅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姬循雅默认——他又没亲口说不行,在赵珩看来,便是可以随意观赏的意思,从棱棱眉峰看到微垂的眼眸,一路下滑,直落到男人带伤的脖颈上。
真是无一处,不好看。
纤长的睫毛上下开阖,姬循雅
姬循雅说自己不是姬景宣,二人偏偏长得极相似,赵珩一面看,一面回忆,其实姬氏一族,气韵上都有那么些相似。
岳峙渊渟过了头,稳妥沉静就成了阴郁死气。
但他见过的姬家人不算多,姬景宣那一脉就更少,赵珩无意识地捻了捻小指,非因子息单薄,而是,目光游移,正与姬循雅对视。
漆黑无光的双眸令赵珩心中一震。
而是,姬景宣尽数杀光了!
曲池三日夜杀戮不止,尸身截断流水,染得满池鲜红。
赵珩带兵攻入曲池时正是夜半,却见池中幽蓝暗紫辉映,如万千延药莲盛放。
“君上,”崔宁平见状深深皱眉,“姬……燕君真疯了!”
赵珩快步上前,觉得脚有碍,他垂首,但见其一身朱红衣袍,金灿灿的凤凰羽上有血飞溅其上,如衣上生花。
赵珩知道此人必出身姬氏,却无法仔细辨别身份,因为他的头早已不在颈上,只余一个血肉模糊的断截。
他缓缓抬头,凭栏而视。
他先前以为是紫莲的东西,其实全是笼罩着鬼火的人头!
一缕温水浇到发顶,赵珩陡然回神。
手-指插入长发,缠绵不去,姬循雅在他耳畔柔声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湿漉漉的长发柔软地贴在侧颈,令皇帝秾俊张扬的眉目看起来都乖顺了好些,含笑弯眼时,很像个漂亮的偶人,“姬家人长得都像将军这么好看吗?”
他瞬间从回忆中抽离,鼻尖却仿佛还萦绕着那股腐臭与腥甜的浓烈气息。
“好看如何?”姬循雅问。
赵珩偏头,后者面色被温热水汽熏得没那么苍白了,很有几分娴雅恬静,遂很不怕死地把那满池人头抛之脑后,笑道:“若都得同将军一般的模样,便是素昧平生,盲婚哑……嘶,”赵珩吃痛,“你作甚?”
姬循雅将被血缠在一处的头发解开,歉然问道:“臣弄疼陛下了?”
赵珩无言且谴责地看着姬循雅,片刻后道:“罢了。”
以他短暂和姬氏接触的经验来看,这家人出疯子的可能性太大,他不想半夜睡觉还睁着一只眼睛提防枕边人。
“陛下可觉后悔?”姬循雅温言问。
长发上粘了层皂荚沾水而成白沫,姬循雅耐性地一点点洗净。
发为血之余,赵珩的头发不大好,发尾干而微黄,却意外地很硬。
指尖力道适中地刮过头皮,不疼,反而相当舒服,赵珩惊于以姬循雅出身之贵,怎么这样会服侍人。
余光划过姬循雅的手,大半被黑发遮盖,半遮半掩间,愈显肌肤洁白,精于武事之人骨节略有变形,冷硬地向外凸起。
这该是一双执剑定国的手,现在却在他发间流连。
还,非常,乐此不疲。
“非是后悔,”赵珩平静地收回目光,“而是将军样貌已是举世罕有,能有几人可及,朕想娶样貌类同者,岂非痴人说梦?”
发间又一紧。
赵珩随意地命令,“轻些。”
却不显颐指气使,反倒有点说不出的微妙,让人想刻意弄疼他,听他再不悦地斥一声,轻些。
姬循雅被他说得心绪诡异,一面惊于赵珩的喜好两世未改,一面又不满他耽于儿女情长。
事已至此,赵珩不想着如何力挽狂澜匡扶社稷顺便处置了他这个逆臣不说,竟想着和姬氏结两姓之好。
姬循雅皱眉。
亦或者,是皇帝为了麻痹他,刻意说出的自贬之语。
姬循雅不为所动,力道却放轻了。
二人一时无语,竟难得享了会不争锋相对的宁静。
目光下移,落到赵珩的肩胛骨上。
浓黑蛰伏其中,宛如盘踞起来的蛇尾。
皇帝的外伤早好得七七八八,姬循雅眸中暗色一闪而逝,“陛下,”手指虚空在那处一划,“这是何时留下的伤?”
“伤?”赵珩只觉周身暖意融融,又有人给舒筋活络,舒服得几乎睡着了,闻言反应了几息,“你说这?”
伸手一碰,不期与姬循雅指尖相撞。
后者微僵。
赵珩的皮肤湿且热,触之,实在很不庄重。
赵珩随意地拍了拍那块皮肤,“是点青。”
他之前照镜子看过,皇帝身上这块连半成都不算,只勾了个轮廓而已。
说着,又把手放了回去。
得赵珩提醒,姬循雅略略俯身,方隔着朦胧的水汽看清,他以为是伤处的位置,其实并非淤青。
长睫下压。
昔年中原诸国皆在犯人身上黥字,以做标记和羞辱,但赵珩母族是北澄贵胄,北澄人凡成人者,身上皆有点青。
姬循雅轻声道:“怎么只一块?”
为了看清,他离得便近些,冰凉的吐息落在皮肤上,凉得赵珩一抖。
两片肩胛骨颤颤,望之,单弱易摧折得可怜。
赵珩理直气壮:“怕疼,”复道:“点青多是蛇纹,以祈百虫不侵,如今朕身在中原,无毒虫噬咬之危,何需点青?”
姬循雅轻笑了声,“原来是北澄旧俗,”赵珩被弄得不舒服,他却没有善解人意地主动拉开距离,“臣先前还听闻,北澄有巫医善蛊,做出的蛊虫能让人言听计从、死心塌地。”
赵珩点点头,北澄确实有这些诡秘的玩意,赵珩登基后,大巫还神神秘秘地给过他一个漆黑的瓷罐,言之其内之物,二人同服,可共生死。
赵珩无言了半天,最后还是由衷地询问:“我是皇帝,和旁人共生死,是嫌自己命太长?”
大巫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把瓷罐往赵珩手中一塞,“这东西只要不见光,可数百年不死,陛下就收着吧,万一您后世哪位子孙是位痴心人,想与挚爱同生共死,便用上了。”
赵珩接过黑罐,偏头对护卫道:“诅咒皇室,将他拖下去。”
发间越来越紧。
赵珩只得越靠姬循雅越近。
最终,脊背撞上姬循雅的心口。
赵珩偏头,湿润的黑发不经意地擦过姬循雅的嘴唇。
湿且痒。
二人对视。
水雾蒸腾,纵然相距不远,眼神却依旧晦暗不清。
明明是水,竟令人觉得滞涩滚烫。
“几时回京?”赵珩缓声道,打破了这一片诡异的氛围。
姬循雅垂眸,把玩着赵珩的头发,“臣何时说要回京了?陪都风光甚佳,且清净非常,陛下身体还未好,此处正与龙体相宜。”
这是,要将他拘在陪都的意思?
赵珩一笑,“王业不偏安,将军是要同朕老死在这了?”
姬循雅亦笑,“能与陛下同死,臣不胜荣幸。”
浓郁的水汽凝结,堪堪聚压在姬循雅的如扇般浓密的睫毛上。
随着他低头。
哒。
水珠滚落。
冰凉凉的一滴,正落到赵珩脸上。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他忽地感受到了一阵绝望,绝望于姓姬的简直是他人生中绕不过去的坎,他上辈子,不对,上上辈子,说不定欠了姬氏太多,以至于要被折磨两世。
呼吸交织。
冷与热混杂。
姬循雅望着近在咫尺的赵珩,眉宇针刺了一般地皱了下。
赵珩借刺客出宫的愤怒已经平息,可他仍来找赵珩。
他来时想,赵珩此人最最没心没肺,好声好气地哄他,他一个字也不会听,需得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他才知道收敛。
可要给他什么教训?
皇帝眼下于姬循雅有用,他不能,如赵珩所言,至少不能在废了赵珩前杀了他,视线落在赵珩有些干燥出血的唇瓣上,动刑,皇帝身体差成这样,恐怕连一道刑都熬不过。
要罚,要他疼。
姬循雅眸光愈沉,他有些烦躁,好似野兽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却不能下口。
更不知如何下口。
他垂首。
不过咫尺之距,只需再靠近,便能……
姬循雅思索怎么处置赵珩思索得几乎有点恍惚,以至于毫无防备,被赵珩一把拽入水中。
“扑通!”
大片水花翻涌。
却不见侍从冲进来。
赵珩知道姬循雅必然提前吩咐过,更觉得自己没跑出去求援简直英明。
长臂往岸上一压,撑起身体欲快速离开。
然而下一秒,赵珩唇角笑意微僵。
温水化不开姬循雅身上的冷意,赵珩只觉身后被大力拖拽,砰地一下撞上个冰冷的玩意。
他冷得一颤,皮肤上不可自控地起了小疙瘩。
简直像具活尸!
“陛下,”非人之物轻声细语地唤他,“要去哪?”
第032章 第三十二章
双臂被轻而易举地束缚在身后。
池水温热, 然而身后之人却仿佛不似活物,身上未沾染丁点热意。
冰凉修长的手指沿着脖颈一路向上,所到之处, 冰得泡久了温泉的皮肤本能地阵阵发颤, 他捏住赵珩的下颌, 往后轻轻一掰,“陛下?”
呼吸落在耳畔。
赵珩只觉心跳如擂,深吸一口气,发烫的热气灌满鼻腔,灼得他有些呼吸不畅,“朕已洗好, 想回宫了。”
他勉强偏头, 朝姬循雅笑。
纤长的脖颈绷做一线,喉结似很紧张地上下滚动。
姬将军攥着赵珩的手腕,腕骨棱棱地凸着,与掌心严丝合缝地贴着,握得太用力,姬循雅几乎感受到了疼, 目光意有所指,“那臣呢?”
姬循雅不沾热水时像具刚死没多久,还挺好看的尸体, 被水一冲, 黑眸愈发冷沉,唇角却绽开了抹森然的笑,望之如怨气深重的恶鬼。
赵珩义正词严:“朕觉得将军身上太凉, 想让将军进来暖暖。”
姬循雅扬唇,湿漉漉的脸几乎要贴上皇帝的脖颈, “既然如此,臣是否还要感谢陛下体贴?”
赵珩晃了晃手腕,也不知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了,还是姬循雅握得太用力,腕上如缚千金铁索般沉重,动弹不得。
“将军既然谢朕,”赵珩笑眯眯道:“便不要恩将仇报。”
姬循雅在他耳畔轻笑一声。
细微的气流划过耳廓,痒得让人战栗。
姬将军方才拿冷水把自己不知冲了多少遍,血污洗得干干净净,然而或许杀戮太重,在没有任何熏香遮掩的情况下,冷冰冰的血腥气若有若无地侵蚀着赵珩的嗅觉。
不像被人扼在怀中,倒似与杀人如麻的锋刃紧密贴合。
如离水之鱼,下一息,便会被刀刃贯穿。
赵珩头皮发麻。
一面是对于危险的本能戒备,一面他那点胆大包天的,对于姬循雅样貌的喜欢,二者此消彼长,不相上下,逼得赵珩呼吸都有些不畅。
泡得太久,赵珩站立不稳,毫无逞强之念,任由自己跌入水中。
身后肌肉立时紧绷,姬循雅眸光骤利,连呼吸都快了几分。
他霍地出手,不等皮肉相贴,一把按住了赵珩的肩膀,将他生生拽了起来。
脸皮绝对算不上薄的皇帝往后一靠,干脆将头抵在姬循雅肩上,理直气壮地说:“将军,朕的腿软了。”
唇瓣开阖间,热气拂过侧颈。
赵珩眼睁睁地看着姬将军线条分明的下颌线瞬时绷紧。
“赵……”咬牙吐出的字只来得及发出气音,赵珩便偏头,去看他。
乌发驯顺地垂落,皇帝被水汽蒸得泛红,从脸颊、双耳、到脖颈,俱染上了层艳色,再往下,便被泉水遮掩,水波荡漾,难以看清。
他没骨头似地靠着,一副累得脱力的可怜模样。
瞳孔猛缩,姬循雅听得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将军,”两个字在赵珩口中滚过,也被染得懒洋洋湿淋淋,“你不放开朕,是想和朕共浴吗?”
水珠顺着姬循雅脖颈淌下,青筋鼓跳,赵珩目光同水珠一道划下。
话音未落,姬循雅一下松开了攥住他双腕的手。
赵珩却没立刻起来。
温汤太热,他额头上早浸出了层密密的汗珠,姬循雅身上却冷得如一块冰,二者中和,触之居然还很舒服。
“陛下。”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的脸,“为何还不起来?”
一滴泉水停在赵珩唇上,欲落不落。
他小指无意地蜷了下,仿佛在竭力克制,为赵珩擦去这滴水的欲望。
赵珩虽不懂何为见好就收,但面对姬循雅时他不介意先学学,伸手,抓住了姬循雅的右臂。
贲起的肌肉几乎有点硌手,赵珩撑着站直,大大方方地起身,出水。
他弯腰,随手勾起旁边早已备好的里衣穿上。
乌发蜿蜒贴于颈上,半遮半掩。
他毫不顾忌地将人体最脆弱的部分外露。
秀直的一条脊骨,只要柄最纤薄锋利的小刀,找好位置,切入其中,便能让赵珩再也站不起来。
只能受困于他掌中,由他摆布。
赵珩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感受到身后姬循雅灼灼的目光。
却无关情-欲。
赵珩轻啧一声。
像是在看一盘鱼肉,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思索着要如何用刀,才能切得完美无瑕,最好入口。
赵珩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带,又批了件外袍。
“天色不早,朕先去歇着了。”赵珩随意道;“将军自便。”
语毕,大步出去。
留姬循雅一人在水中。
赵珩。
他想。
他深深拧眉。
姬氏规矩森严,一言一行皆有定例,以谨言为贵。
少言就会多思,然而再多的疑惑也得不到任何解答,多虑反而平添无尽痛苦,便不问,不想。
那种抑制不住的疑虑,如燎原之火,随欲望熊熊燃烧。
他想,要什么?
姬循雅想。
想让赵珩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奠定的基业崩塌在眼前,想看他无能为力,看他痛不欲生,然后,亲手杀了赵珩。
不用铁器,要用手,掐住皇帝的脖颈,一根一根地碾碎他的骨头,再……
姬循雅猛地醒神,黑眸中汹涌着难言的情绪。
再如何?
你还想,姬循雅冷静地质问自己,要什么?
……
赵珩累极,刚回寝宫,先喝了两杯茶压了满口燥热,便立刻直奔床榻而去。
毫无仪态地往床上一滚,赵珩阖目,不足一刻便已沉沉睡去。
正殿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来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潜元宫,行至内殿帘栊前,脚步骤然顿住。
长指搭上珠帘,轻轻一点,却没有撩开。
片刻后,转身而去。
正殿的桌案上犹然摆着赵珩前几日命燕靖思读的书,来人目光一凝,落在那只青玉杯上。
杯中犹有半杯冷茶。
来人上前,神色晦暗难明。
片刻后,正殿内传来“咔。”地一声。
仿佛是茶杯放到桌案上的轻响。
旋即,归于寂静。
赵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小宫人悄然进来了几次,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皇帝的鼻息,生怕这个看起来羸弱无比的皇帝在梦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至午时三刻,赵珩才闷闷地哼了声,皱着眉睁开眼。
宫人立刻上前,“陛下。”
赵珩用力眨了眨眼,还未看清是谁,先睡眼朦胧地露出个笑。
明明是锐利非常的样貌,这个笑却毫无锋芒,异常柔软漂亮,看得人心神一荡。
宫人立时诚惶诚恐地低了头,有年纪小胆子大些的,悄然抬眼,去看皇帝,“陛下。”
赵珩不算清醒地点点头,撑着下床。
不动不知,稍动一下,浑身上下如遭重碾般的疼。
赵珩毫无防备,疼得面色发青。
“陛——”
赵珩抬手,示意宫人不必扶他。
他喘了两口气,慢吞吞地站直。
赵珩身上虽不舒服,但半点没有影响他的食欲。
新来的小宫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瘦得也就比骨头架子重点的皇帝,风卷残云似地扫荡了满桌饭菜,目瞪口呆。
末了又喝了半碗含桃酥酪,心情愉悦地弯眼,道:“晚上将含桃换成冬酿桃酱。”
有宫人大着胆子道:“是。”
赵珩起身,随口道:“昨夜有人来过吗?”
为首者闻言面色微白,忙道:“请陛下恕罪,奴婢等实不知。”
赵珩一笑,“不知者无过,”明丽得灼灼生辉的眉眼满含笑意,双眸粲若寒星,“怕什么?朕难道是会吃人的妖物?”
“不……”敢字还未说出口,帝王已起身,悠闲而去。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松了口气。
只觉皇帝没有传言中说得那么喜怒不定,但的的确确极好,风姿俊美得人样子似的。
“如陛下这般爱吃甜的男子倒少见。”有小宫人轻声道,殿中静默的氛围顿时被打破。
话音刚落,就被身旁人推了一下,笑道:“你见过几个男子,就敢这样说。”
赵珩慢悠悠地挪到庭院内。
守卫潜元宫的护卫又换了一批,人数与他刚醒时一般多。
赵珩不以为意,从室内拖了个竹席出来,寻个树影荫蔽处看书喝茶。
无人打扰,难得清净。
赵珩半日看了一本,待金乌西沉,才抻了抻腰,慢腾腾地起身。
宫人守在他身旁,未得其命,不敢伸手扶他。
赵珩突然道:“朕白日说的冬酿桃酥酪。”
宫人愣了愣,应道:“是。”
“给姬将军送一份。”赵珩道:“姬将军是南人,”他顿了顿,才想到姬氏已北迁数百年,口味说不定早变了,沉默一息,“送去吧。”
“是。”宫人道,犹豫片刻,“陛下可有话要带吗?”
赵珩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颤颤欲飞。
宫人立刻低头。
“那便告诉他,”赵珩随口道:“公务繁忙,保重身体。”
晚膳时,这碗酥酪便摆到了姬循雅面前。
奈何姬将军用饭时辰从来不定,夜半方从公务中抬头。
这碗得配一壶苦茶吃的甜食出现得实在突兀,以至于姬循雅都以为自己看文书看得头晕眼花了。
“这是?”
有人解释道:“是陛下命人送来的。”
姬循雅不语。
下属又道:“属下查验过,无毒,里面亦没有夹带东西。”
片刻后,姬循雅不冷不热地嗯了声,“陛下什么都没说?”
“陛下说,请将军保重。”
姬循雅皱了下眉,面色不好。
就在他觉得将军要命他把这碗酥酪倒了时,姬将军伸手持匙,舀了一小匙,放入口中。
甜。
姬循雅只觉吃了满口蜜糖,甜得连喉咙都发痒。
他皱眉咽下,放下银匙。
“告诉陛下,五日后回京,请陛下早做准备。”
下属道:“是。”
姬循雅又舀了一勺,咽下后,眉头锁得更紧。
赵珩为何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待一勺咽尽,才道:“那个太监五日后,也会随行。”
下属莫名,“是。”
姬循雅喝了半杯茶,才觉口中甜味散去了些。
赵珩此人,不会莫名其妙地向他示好,必然别有所图。姬循雅冷漠想。
想问便直接来问,何必如此迂回?
倒显得虚伪作态。
下属眼见着将军脸色越来越差,慢慢将银匙放下,端起碗,眉头紧锁地剩下的酥酪一饮而尽。
不似在用甜点,倒像在服毒自尽。
而后,将碗放下,动作优雅好看却极其迅速地倒了满满一杯茶,仰头喝尽。
半个时辰后,潜元宫。
李元贞仔细地皇帝换了药。
“陛下。”李元贞道:“这几日伤口都莫要沾水,免得长久不好,留下疤痕。”
赵珩正在看自己的本纪,闻言点点头,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李太医环视了圈四周,蓦然压低声音,“陛下,您一定要和姬将军回京吗?”
赵珩翻书的手一顿。
他抬眼,眸中满溢着笑,“李太医,朕为君,岂能长居陪都?”
李元贞声音更低,“臣的意思是,您一定要和,”咬字加重,“姬将军回去吗?”
赵珩仿佛终于有了点兴致,将书扣下,笑道:“何意?”
喉结激烈地滚动,李元贞似极紧张,声音却相当平稳,“只要陛下愿意,陛下今夜便能远出虎口。”
第033章 第三十三章
“逃离虎口?”赵珩重复道, 他看向李元贞,一双黑眸若有笑意闪烁。
遭皇帝这样注视着,李元贞心头蓦地一紧, 竟觉得他所思所想已被帝王看穿, “是。”
李元贞低头, 借此避开了赵珩的视线。
才逃虎口,赵珩有些好笑地想,却入狼窝?
皇帝看起来虽是自尽,身上却有十几处挫伤,唇角也被瓷片刮破,一个下定决心寻死的人, 还有着帝王这般尊贵无匹的身份, 他怎么会在死前,令自己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譬如姬景宣,自尽前先将姬氏他那一脉的族人杀得干干净净,而后在江上焚船而亡,江心烈焰熊熊燃烧,艳艳血色有如地府业火喷涌而出, 火光几日夜不熄,烧得午夜亮如白昼。
见赵珩沉默,李元贞心跳愈急, 耳边鼓噪声不停, 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人未变,自皇帝醒来后, 李元贞次次面对皇帝,都不可自控地生出几分惶恐紧张。
夏夜凉爽, 他额角却浸出了一层细汗。
“李卿待朕的忠心耿耿,”赵珩慢慢地说:“朕皆看在眼中。”
心念转动,暗道皇帝死于鸩酒,李元贞乃太医令,寻得毒药自然轻而易举。
李元贞先前在赵珩面前几多言及国舅,极有可能便是陪都被攻破前,国舅见无力回天,又不愿意将皇帝留给姬循雅控制,才命李元贞给皇帝准备了毒酒。
无论是姬循雅还是国舅,二者都绝非忠良之辈,姬循雅性情不定,随时有伤人之险,如面毒蛇,时时刻刻都需保持警惕,至于国舅,赵珩垂眼,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筹算,国舅先前既能蛊惑皇帝南下,至少表面上看,能更人模人样一些,不至于每次发疯让赵珩都无迹可寻。
但,姬循雅在明,国舅在暗,前者仍有束缚,后者则无所顾忌,赵珩眸光倏地转冷,便是至亲,为权势能杀皇帝一次,如何不能有第二次?
同李元贞离开,尚不如回毓京,或有一线转机。
更何况,即便姬循雅是个疯子,那也是个神清骨秀,仙姿佚貌的疯子,即便发疯,赵珩看着仍觉赏心悦目。
李元贞听皇帝语气温和,似有动摇之意,忙道:“那陛下……”
赵珩抬手。
一线灯火色停在指尖,明净透亮得如樽琉璃宝像。
李元贞噤声,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他手上。
皇帝不是生得不好,而是生得太好,这么个金尊玉贵,张扬明丽的样貌,当养在赫奕门庭,暮乐朝欢过一生,如何指望他能治国?
还是一日薄西山,行将就木的朝廷。
能做个傀儡,平安度日,对于皇帝而言就算再圆满慈悲不过的结果了。
他静静地等着赵珩说话。
可下一息,皇帝便垂眼,默然无语。
李元贞心绪微沉。
赵珩似有所觉,偏头,幽幽看向窗外,低声道:“即便时局不明,然朕既为帝,当以国事为重,断无仓皇逃窜,以求一时苟安而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之理。”
这话说得诚然动听,李元贞听得却觉好笑。
心道口口声声说不能弃社稷于不顾,那陛下您是怎么来的陪都?
就算国舅买通皇帝的宠臣近侍常常向皇帝进言,但最终做决定之人,不还是皇帝自己吗!
李元贞心中盘算,与先前面对姬循雅时憎恶排斥的态度不同,听皇帝言下之意,竟打算同他回毓京。
莫非是姬循雅还算温和守礼,暧昧不明的态度给了皇帝事情仍有转机的错觉?
李元贞试探地倾身,见皇帝未动,便大着胆子膝行上前,几与赵珩面对面跪坐着。
他声音压得愈低,谆谆劝道:“陛下,姬氏最擅矫饰,口蜜腹剑,太祖受其蒙蔽,非但未尽诛其族,反封其为王,令姬氏绵延至今,以至酿成大祸。”
赵珩掀开眼皮,青白分明的眼珠看向李元贞,“所以?”
李太医令就算想破脑袋也不想不到受“蒙蔽”的太祖皇帝本人就坐在他面前,以为赵珩听进去了,继续道:“姬循雅礼待陛下,毕恭毕敬,皆因陛下尚未回京,诸王严密盯着姬循雅的一举一动,若陛下回京,姬循雅寻借口废帝,另立新君,到那日,陛下当如何?”
皇帝仿佛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废,悚然一惊,霍然看向李元贞。
李元贞神色沉重地颔首。
赵珩声音微哑,似在强压颤抖,“朕无错,姬循雅岂敢废朕?”
“陛下,姬循雅都敢带兵入京,世间还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吗?!”李元贞语调骤厉,说到最后,却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
语毕,悄然看了眼皇帝,见青年人转过脸去,单薄的肩膀在轻轻发颤。
多可怜的模样。李元贞想。
这样的人,称孤道寡,权掌天下呢?
赵珩差一点就真笑出声了。
“朕,朕……”
“陛下,”李元贞语气愈发沉重,“昔日在毓京,尚有禁军三万,仍无一战之力,不得已弃城而去,现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若与姬循雅同归,保全自身谈何容易。”
禁军三万?!
赵珩拍——生生忍住了拍案而起的欲望。
三万人啊,还是拱卫王城武器最为精良的禁军,姬循雅并未攻下整个昭朝,所据之地多在南方,毓京处北,大军奔袭作战,所耗粮草辎重不知几何,上上之策便是速战速决,若能以战将死守城池,上下同心,以待诸王来援,何以沦落到这般境地!
赵珩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隐隐泛青。
李元贞以为把皇帝吓狠了,忙趁热打铁,“臣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国舅凭陛下而得权势,若陛下不在,国舅还能仰赖谁?您与国舅才是骨肉一体,休戚与共啊。”
赵珩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是。”
皇帝看向李元贞,神色平和。
他威胁朕。赵珩想。
身为太医,却与朝臣牵连不清,谋逆犯上。
其实赵珩有点疑惑,即便国舅等人命人弑君时,不曾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们怎么就敢笃定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赵启到死也不知,是自己亲舅舅要杀他。
可他们怎么敢,敢再度出现在看似侥幸未死的皇帝面前,威逼诓骗?
明明眸光静若秋水,殊无压迫之感,却莫名其妙地令李元贞感到阵阵发寒。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觉得是自己多想。
“朕明白。”赵珩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梦呓般。
既有利刃在侧,他不用,未免可惜。
眼下姬循雅与叶氏尚无冲突,但皇帝未死,皇帝的母族叶氏,还有与叶氏同气连枝的大族,不会甘心大权旁落,他们回京时,便是争端开始之日。
既然如此,赵珩不介意让这把火,先烧起来。
李元贞听不清,只得再靠近些。
他长发垂落余地,赵珩顺手撩起一缕,放在掌中把玩。
李元贞一惊,目光愕然地看向赵珩。
然而皇帝却垂着眼,长睫下压,李元贞看不清内里神采。
男子的长发光滑冰冷,却无甚可取之处。
倒赵珩有些不解,姬循雅为何喜欢玩别人的头发。
二指一捻,他微微皱眉,也没什么好玩的。
“陛,”
“事情重大,朕百般考量,朕以为,倘当真要离开,”赵珩抬手,朝长发轻轻一吹,将掌中发丝垂落于地,笑道:“还需忠臣良将相陪。”
李元贞面色陡变。
不仅因为赵珩的话,更因为,不知何时,站在窗边的人。
来人身量修长,静默无声地立着。
浓黑暗影投下。
其逆光而立,烛火洒落其中,却晦暗难明。
“陛下,”姬将军目光在赵珩的掌心上一掠即逝,他温和地,疑惑地柔声询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赵珩偏身看去。
姬将军清辉满身,愈显身长玉立,轩然霞举,不似此世间人。
赵珩弯了弯眼,哪怕此刻姬循雅已把想杀人写在了脸上,也不影响赵珩欣赏他脸的心情,意有所指地反问:“你猜?”
姬循雅什么时候站在那的?!他听见了多少?若是被他全听见了,今日自己哪里还能有命在?!
李元贞已是面无人色,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了半丈,立时拉开了与皇帝的距离,惶然叩拜道:“臣失仪,请将军,陛下降罪!”
豆大的汗珠倏然落下,将衣领洇出了圈圈深色。
姬循雅微微笑,心平气和地说:“李太医侍奉陛下多年,乃陛下宠臣,”宠字咬得略重,面上却毫无波澜,“此事臣不便处置,请陛下自行决断。”
说着请陛下决断,然姬循雅漆黑如墨的眼中无丁点笑意,阴鸷沉郁,鬼气森森,好像若赵珩不处置李元贞,他便要即刻代为料理了。
赵珩摆摆手,朝姬循雅笑道:“将军误会了,非是李卿失仪,而是朕见李卿乌发如云,比寻常人厚实好些,觉得新奇,就摸摸罢了。”
姬循雅看赵珩。
皇帝微微仰面,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殷红的唇瓣上扬,笑容狡黠漂亮得让姬循雅几乎生恨。
“如此说来,”姬循雅笑道:“倒是臣搅扰了陛下与李太医的胶漆相投,耳鬓厮磨了。”
李元贞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听姬循雅的语气,想必没有听见他与赵珩说的话,只看见赵珩把玩他的头发,李元贞心落回了大半,但——姬循雅这话怎么品都透着股微妙的古怪。
不似窥伺神器的权臣威胁帝王莫要妄图传递消息,倒像是,像是宫妃姬妾在争风吃醋似的!
赵珩起身,临窗而立。
他笑看姬循雅,道:“将军此言失当。”
姬循雅较之皇帝要高些,若想与赵珩对视,便要微微低头。
姬循雅垂首,极驯顺谦恭的模样,“陛下身份尊崇,若对臣子过分亲近,容易使人恃宠生骄,慢待君上,”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极自然地握住了赵珩的手,“陛下的私事,臣的确不该置喙。”
正是方才赵珩玩李元贞头发的手。
丝帕仔细而轻柔地擦过这只手的每一处,连指缝都不曾掠过,“但,”
赵珩低头,惊讶地发现这条帕子居然很素净,只在边角绣了个小小的字。
姬循雅手腕一偏,缎面也跟着转了过去,赵珩没看清绣得是哪个字。
话音未落,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军士破门而入,不过瞬息便冲到李元贞面前。
李元贞面色惊变,手刚伸入袖中,却来不及动作,被按住脖颈,咣地一下,死死压在地上。
“但居心叵测之人教唆君上离宫,臣却不得不在意。”姬循雅一面给赵珩擦手,一面继续道。
“陛下!陛下!”右颊与石板紧密贴合,李元贞被撞得剧痛不止,眼前黑金闪烁,吃力惊声唤道:“陛下救臣!”
“将军,臣冤……唔!”
口唇被塞得死紧,李元贞目光哀求地看向赵珩。
赵珩转头,朝李元贞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
李元贞浑身巨颤,死死地盯着赵珩,目眦欲裂。
皇帝是,是故意的!
李元贞如遭雷击。
他双手被束,遭两个靖平军军士架起,拖拽出去。
姬循雅看了一眼,正看到赵珩口中如云的发丝也和头发的主人一般拖在地上,沾了点点尘埃,不复先前那般齐整光洁。
他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
“陛下,”帕子在姬循雅手里被叠得四四方方,重新放回袖中,“不问臣缘故?”
赵珩正要抽回被擦得有些泛红的手,不料姬将军却紧紧握住了那截嶙峋的腕骨,不让他离开。
赵珩笑道:“将军方才不是说,李卿蛊惑圣上吗?”
姬循雅又单手从袖中摸出个圆圆的小玉盒来,递到赵珩手中。
玉盒长一寸宽一寸,四四方方,玉质极温润,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盒盖上倒无密密匝匝的凤凰羽,而是……一截树枝?
赵珩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住了。
姬循雅看他。
赵珩疑惑地与他对望,片刻后,莫名地理解了姬将军的意思。
二指圈在盒盖上,反方向一拧。
赵珩看去,但见内里盛了大半盒奶白的脂膏,随着他打开盖子,冷而甜的香气四散,闻之如折了枝凌雪梅花,再,再和以蜜糖一同入口似的。
赵珩不得不承认,这搭配虽古怪,但他很喜欢,味道神似冬酿梅花糕。
他居然又饿了。
姬循雅以指尖蹭了块脂膏,然后在赵珩惊奇不解的注视下,贴到了赵珩的手背上。
轻轻一捻,脂膏随着姬循雅的动作化开,润泽而不粘。
赵珩:“……”
到底谁能来治治姬循雅的破毛病!
姬循雅边将脂膏给赵珩涂匀,边轻声问:“李卿?”
赵珩从善如流,“李元贞。”
甜香四溢。
冰凉的指尖在皮肤上游走,而后一转,抬起赵珩的五指,送到自己面前。
赵珩这双手骨多于肉,算不上匀称,青筋荦荦,骨相过分凌厉坚硬,刚而易折,倒叫人怕弄脏了这双手。
姬循雅赞叹道:“陛下的手的确不该沾血。”
赵珩面露不解,“将军此言莫名,朕不解其意。”
两人对视,俱露出个浮于表面的笑。
李元贞无论是死是活,国舅都会知道,他在姬循雅面前显露了身份,此举无异于直接将姬循雅和裴氏、与裴氏相关世家的矛盾提前挑明。
可姬循雅又不能放过李元贞,隐忍不发,因为,赵珩是故意让姬循雅听见的,简直可谓挑衅到了姬将军脸上——你看,国舅时时刻刻都把朕,从你手中救出。
国舅之野心涛涛,不在你之下。
所以姬将军,你真的会忍气吞声,任由一个连与你正面交锋都不敢,望风弃城而逃的庸懦之辈,觊觎你的权柄,你的所有物吗?
赵珩大约早就对李元贞,还有其后的国舅生厌,却不亲自动手,只是摆弄了几缕头发,连一句话都不需多说,就让姬循雅替他料理得干干净净。
简直,姬循雅嗤笑一声,神色愈冷,简直像条叼了猎物眼巴巴地到主人面前,祈怜求赏的狗。
第034章 第三十四章
赵珩抽手。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将军夙夜忧劳, 如今天色不早了,”赵珩折身而返回,连头也不回, “将军, 你该回去了。”
姬循雅弯唇, 露出个毫无笑意的笑,“臣告辞。”
赵珩敷衍地摆摆手。
待确认身后已无声响后,赵珩方转身,顺手把窗子关上了。
他如常沐浴更衣,而后没心没肺地往床上一躺,丝毫没有得罪了姬循雅, 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可能命不久矣的自觉。
赵珩合眼。
他本没打算这么早就处置李元贞, 但既然姬循雅来都来了,他不用一用姬将军,未免可惜。
况且以姬循雅的细致,不可能不清楚李元贞身份有异,他极有可能比自己更早知道李太医是国舅的眼线,
赵珩扬了扬唇, 既然如此,何必惺惺作态,流露出一副自己遭人利用的伤心模样?
他可一点都不信姬循雅放任李元贞接近自己, 是为了给他解闷。
不过, 赵珩又睁眼,疑惑地瞅着头顶,姬循雅为何突然来潜元宫?
此时, 书房。
姬循雅神色淡淡地看着文书。
姬将军一切如常,只不过批复时写字的力道重了些, 凌厉的笔锋几乎要穿透纸张,戾气得不似怎么看都不像批了照准二字,倒如同在勾秋决犯人的名单。
在看完数十册文书后,姬循雅觉得自己心绪已极平淡无波。
姬循雅垂眼,正落到自己散落的长发上。
他沉默一息,抽刀,面无表情地割下一缕长发,放入掌心。
姬循雅的发色与他的眸色类同,皆是毫无杂质的纯黑,发丝亮且密,触之顺滑柔软,但他到底不是个养尊处优的清贵公子,头发从未养护过,故而发尾有些粗糙。
但头发这种东西,摸起来能有多大差别。姬循雅冷漠地心说。
他盯着掌中一缕乌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为何要做这种蠢事?
他皱了皱眉,二指一捻,径直将头发怼进烛火。
……
此后数日,赵珩再没见过姬循雅。
直到大军启程回京,二人都无半点交集。
见不到姬循雅,赵珩乐得清闲,虽然姬将军的确样貌卓然,但比起应付他那个捉摸不透的阴鸷性子,赵珩更乐意一个人在马车内看书喝茶。
他近来对看自己的本纪尤其感兴趣,主要原因在于,太祖本纪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雄主仁君。
若非他娘真是北澄摄政王他爹真是齐君,二人皆有名有姓,身份写得清清楚楚,史官大抵要写:梦烈日坠腹,感而有孕,生太祖了。
当看到自己算无遗策地终结乱世时,赵珩被夸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闭了闭眼,感叹道:这是赵旻把刀架史官脖子上写出来的吧!
他正一面全身发麻得好像有虫子在爬,一面乐此不疲,如看话本般津津有味地看后人写他的史书,忽闻外面有异响传来。
“陛下,”是个未听过的男音,隔着车帘毕恭毕敬道:“臣奉将军之命,给陛下送,送东西,不知陛下可愿意看一看吗?”
赵珩精神一震,慢慢将书阖上,笑道:“准。”
蛰伏忍耐了五日,姬将军会给他什么惊喜?
莫非,是拿冰镇着的,李元贞李太医令的人头?
不,不对,赵珩转念一想,觉得以姬循雅半遮半掩的性格,更有可能命人送来一把长发,其意不言自明。
“是。”此人道。
先是一只手掀开了车帘,有个什么东西踉踉跄跄地上来,而后——赵珩定睛看过去,而后,滚进来一个人?!
的确是滚进来的,因为他甫一进入马车,就立刻伏跪在地,因为过于紧张,这人没跪稳,加之马车颠簸,直接滚到了赵珩面前。
赵珩无言几息,体会到了种猜错姬将军心思的失落。
怎么送来个活物?皇帝心道。
幸而马车足够大,此活物滚了几圈,生生撞到桌案的一条腿才停住。
赵珩迅捷地伸手,拿手背一垫,护住了此人看起来本就不算聪明的脑袋。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此人惊疑地发现自己撞到了个软硬交织的温热东西,拿头蹭了下,耳朵倏地烧了起来。
是,是皇帝的手?
“陛下,”方才同赵珩说话的那军士见此场景亦无言片刻,静默几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本正经,“臣已把将军所赠之物送来,陛下可还有何吩咐吗?”
赵珩低头。
这活物是个少年人,骨架还未完全定型,望之不过十五六岁,身量透出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尚在抽条的纤细,听到声音,他竭力抬头,脑袋差点就撞上皇帝的膝盖。
一双清亮的眼睛游鱼般伶俐。
不过,赵珩暗忖,这点聪明劲估计全长在脸上了。
“陛,陛下。”少年人小声道:“奴婢是何谨。”
赵珩眨了下眼,好像没认出来他是谁似的,神色有些不解。
“你先下去吧。”赵珩道。
军士领命而去。
少年人保持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拧着头,眼巴巴地看着赵珩,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
赵珩看他,道:“何谨?”
见皇帝神色疑惑,何谨急得脸都红了,又不敢催促,只得徒劳地道:“陛下。”
声音越来越小。
何谨望着赵珩。
他年纪小,样貌清秀细嫩,这么一眼不眨地看人,非但没有压迫之感,反而小狗似的可怜,他后脑勺处还垫着赵珩的手,他却忽地意识到,赵珩是君上,纵然性情再随和可亲,与他而言,如隔云端,要九五之尊记住他一个小小内侍无异于痴人说梦。
何谨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定定地看着赵珩。
下一刻,赵珩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朕记得你。”
何谨一怔,听皇帝笑道:“何谨,你好大的胆子,对朕出言不逊,还竟敢到朕面前。”
明明是怪罪,可声音中满含笑意,逗弄似的,却莫名其妙地让人一点怨气也生不出。
“陛下。”何谨顿了顿,眼眶倏然一红。
好似终于找到靠山似的,被皇帝记住的狂喜过后是委屈,何谨差点就在皇帝面前落下泪,“陛下赐奴婢的扳指,叫贼……他们抢去了!”
此言既出,赵珩愣了下。
纵然相处不多,赵珩也知道姬循雅御下极严,敢骚扰地方,掠夺百姓财物者,必死无疑。
少年人眼窝浅,眼泪就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赵珩最看不得这个年岁的小孩哭,即便样貌差了千里,也让他忍不住想起太子。
何谨眼前一白,他抬眼,却见是陛下给他递来了帕子。
“谁抢的,”皇帝笑眯眯地问道;“朕命人给你要回来。”
更何谨还是他指名要的内侍,哪个军士胆子大到敢抢御赐的东西?
少年哽了哽,道:“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只听旁人管那个要奴扳指的叫燕大人。”
赵珩由衷地:“嗯?”
燕朗与燕靖思皆不是贪图财物目光短浅之辈,而且,赵珩相信,靖平军内,无人敢违背姬循雅的命令。
赵珩蓦地形成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莫非是,姬循雅?
但转念一想,姬将军而今权倾朝野,莫说要一枚翡翠扳指,便是要条玉脉,必有人心甘情愿地奉上,实在无去夺内侍东西的必要。
见何谨委屈可怜地望着自己,眼泪将落未落,他顺手摸了摸何谨的发顶,笑道:“待朕命人要回来,若寻不到了,朕再给你旁的。”
何谨抬头,隔着朦胧的眼泪看赵珩,帝王浅笑晏晏,神色柔和得近乎于劝哄,叫人险些生出些妄念,想要,得寸进尺。
何谨抓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
他不大时便在宫中服侍,惯会察言观色,心知皇帝自大难不死后性情大变,见好辄止,忙道:“谢陛下。”
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他将帕子小心地放入袖中,以肘撑地快速爬起来,跪到赵珩面前。
少年人还在长身体,没那么高,饶是跪直也要仰面看赵珩,双眼微垂,不敢直视天颜,间或抬眼时看向赵珩的眸光却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其中的仰慕崇敬,小声道:“陛下待奴婢如天之恩,奴婢百死难报,唯有结草衔环服侍陛下。”
赵珩揉了揉掌下柔软的发旋,慢悠悠地拿开手,笑着反问:“如天之恩?”
何谨身体一僵,忽地想到了什么,立时叩首,道:“奴婢自蒙陛下圣恩,得以出宫后,便悬心不已,恨自己一时被鬼神蒙了心志,未能留在陛下身边,故而日日在城外徘徊,想着若能再见陛下一次,奴婢便死而无憾了!”
何谨去而复返,逃到宫外固然前路未卜,但留在赵珩身边,更危险重重。
他走时如此坚决,绝不可能因为愧怍便要冒着被当做刺客诛杀的风险回来服侍皇帝。
姬循雅把何谨放到他身边,是想做什么?赵珩心道。
没了个玉卿,又送来个谨卿?赵珩为自己这个想法一哂,“起来罢。”
何谨悄然抬眼,见皇帝已在看书了。
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何谨不知皇帝信了没,若是信了,又相信几分,撑着起来,道了声是,利索地起身。
先前他虽服侍过皇帝,但不过接触了寥寥数次,对皇帝的印象,多是喜怒无常,极难服侍,御前服侍的人往往三个月便要大换一批——凡稍有不合皇帝心意处,杖责乃是最轻、最宅心仁厚的处置了。
廷杖外为栗木,内里灌铅,倘行刑者不有意收手,几十杖下去,足够打得人皮开肉绽,筋骨断裂。
何谨上个月便见过被活活打死的宫人,断气前十指生生插进石板缝里,指尖扣得血肉烂做一团,何谨同几个太监过去扫撒时,在那被血染得通红的石板缝里看到了一亮且光滑的东西。
有太监大着胆子俯身去捡,刚一捏起,便发出声惊叫,利利得听得渗人。
“指甲!”
故而虽有心理准备,却极惴惴不安。
“唰。”
书翻过一页。
何谨思来想去,见赵珩没有吩咐,便乖顺地跪坐在一旁。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无需担忧。
赵珩名为帝王,实则,何谨快速看了眼帝王沉静的侧脸,实则,不过是姬将军发号施令的一件器物。
国玺是玉,他人亦如玉,很有几分类同之感。
除了服侍的宫人与马车外护卫监视皇帝的靖平军军士,何谨很难再看到旁人,为及时回京,一路上处必要的休整外,大军只在城外驻扎,不入城扰民,亦省了许多官员的拜见。
皇帝甚少下车,整日不是在津津有味地看书,便是甚是随意无拘地同一众宫人护卫闲聊。
何谨曾好奇瞄过一眼赵珩的书,他识字不多,却也认得通篇得太祖云云,不由一震。
他还以为皇帝在看话本,不料竟是太祖本纪,还看得很有兴味,免不得由衷地产生了些敬佩。
何谨坐不住,若军队驻下,他必要下车。
虽从官道走,但年久失修,沿途不乏荒原旷野。
何谨到底是个少年人,又长在掖庭,甚少见到这样的景致,总爱趁着大军休整时偷跑,一两个时辰后再回来,时常倒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没见过,觉得稀罕,就献宝似地给皇帝看。
譬如案上天青长颈瓶内插着的梨花,何谨特意挑了高枝去折,郁郁洁白,如捧了一枝雪。
今日折得是何物,何谨自己也不知道,花木盛放,秾丽灼眼,比火焰还粲然上几分。
清秀的少年人拥艳色满怀,他一路小跑过来,连休整的军士都多看了他几眼。
到马车前,反倒不急了,快速喘了两口气,擦擦额角汗珠,正要上去。
一只手倏地拦住了他。
“你……”看清来人,何谨瞪大了眼睛。
那个姓燕的!
燕朗拦得太急,差点撞到他怀中的花,何谨一把拢住,怒目而视。
燕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此人来历不明,举止浮躁,也不知如何就得了陛下青眼,容他在身边伺候。
马车内。
姬循雅平静地将目光从那枝梨花上移开。
“将军。”赵珩合上书,笑吟吟道:“数日不见,朕甚是想念将军。”
姬循雅勾唇,露出个弧度恰到好处,多一点都没有的微笑。
撒谎。
若他不来见赵珩,赵珩绝不会去主动见他。
那枝白色挥之不去,姬循雅皱了下眉,只觉这马车还是不够宽敞,梨花而已,放在马车内,香气竟甜得发呛。
后者跪坐到赵珩对面,见赵珩杯中已空,淡淡道:“陛下亲自赦免的人,看来也不如何贴心。”
第035章 第三十五章
赵珩接过茶, “多谢将军。”将茶随意放到手边,“何谨年岁尚轻,久不在御前服侍, 虽有疏漏之处, 但终究不是大错。”
姬循雅不阴不阳道:“陛下待身边人向来宽容。”
赵珩扬眉, 乍见姬循雅那点少得不能再少的喜悦刹那间被姬将军的阴阳怪气冲得一干二净,微微笑道:“将军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来寻朕内侍的错处吧?”
姬循雅亦笑,“臣不敢,”唇角虽扬,神色却冷森森的, “臣过来, 是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将军大权在握,政由己出,”赵珩弯眼,“何事需要知会朕?”
“陛下此言,实在折煞臣了。”姬循雅笑道:“臣惶恐。”
他从袖中抽出一份奏报,毕恭毕敬地垂首, 双手奉上,“奏报在此,请陛下一览。”
赵珩掀开眼皮, 目光凉凉地往他身上一扫。
即便垂首而贵, 姬将军腰身依旧玉直,英挺凛利,不似庭前芝兰, 却像把久经沙场,杀意砭骨的利刃。
戳得人眼眶发疼。
姬循雅略略抬眼, 与正在打量他的赵珩对视,胆大妄为的臣下扬唇,像是怕赵珩没听清似的,极体贴地重复道:“请陛下一览。”
赵珩定定看了姬循雅几息,复而一笑,“朕看将军看得入神了。”他随手接过奏报,一面打开信封,一面与姬循雅闲谈,“可有人说过将军容色上佳?”
以姬循雅这样的脾气,敢当面说这种话的人恐怕不多。
姬循雅含笑,“回陛下,已无。”
言下之意,无非是敢说的都死了。
赵珩仿佛没听懂,夸道:“姬氏乃清贵望族,子弟出众,玉树盈阶,”他将奏报抖开,发出一阵令人心烦的簌簌声响,“据说便连样貌也多斐然脱俗,不过以将军之貌,朕相信,将军可夺魁首。”
赵珩复明后,看了不少皇帝理政后的奏折文书,在姬循雅获谴后,其父,便是上一位受恩王,干的第一件事不是为亲子奔走,而是上书请皇帝严惩姬循雅,用词之狠厉,不似至亲,却如仇雠。
姬氏门生故吏,无一为姬循雅求情。
看完,赵珩更觉得姬循雅像姬景宣,姬景宣一直忍耐到自己死前才动手,姬循雅掌权后立刻便处理得干干净净,很有几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之感。
姬循雅不笑了。
赵珩不高兴时往往爱别人陪他一起不高兴,见姬循雅冷幽幽地望着自己,心情舒畅不少,温言道:“君臣闲谈,姬卿,不会朕的气吧。”
语毕,不等姬循雅回答,低头专注地看文书。
他能感受到,姬将军鬼气森森的目光针扎一般地落到自己脸上。
赵珩理都未理,垂眼看信。
来信之人极恭谨,诚惶诚恐已写在了纸上,赵珩仿佛能通过信纸看见张惊惧谄媚的脸。
看了来信之人的官阶,竟还是个地位不低的宗亲。
赵珩直接将这一页毕恭毕敬的恭维扔到桌上,翻下一张看。
只见第二页简明扼要地写道:乃仆等所择适龄宗室子,请将军拨冗观之。
之后则为人名,入目者名赵修业,年七岁,陈国公第五子。
下一行……
赵珩瞳孔猛缩。
见他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姬循雅悄无声息地拉近了与皇帝的距离,仔细欣赏。
这信写得直白明了,只要不傻,便对来信之人的意思了然于心。
无非是,宗室内觉得皇帝被废就在眼前,既要讨好姬循雅,又要保全禄位,急急忙忙挑了十几个宗室子给姬循雅挑选。
倘其中有姬将军满意者,便是新君。
赵珩面色微变,宗室中有人谄媚求荣他不奇怪,知他将欲被废,提早预备立新君他亦不奇怪,但他不曾料到——宗亲竟在姬循雅面前自称为仆,太祖陛下心绪难平,姬景宣兵败自尽,与姬景宣还有点微末血缘,侥幸逃过一劫的大公子姬玙来京请罪,可口口声声唤自己为罪臣!
早知道,赵珩咬牙切齿,他就该把姬玙扔掖庭去,令他为奴为婢。
赵珩闭了闭眼,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慢慢变沉。
让祖宗蒙羞的东西!
诛其九……赵珩狠狠顿住。
至于宗室向姬循雅献媚,他早有预料,根本不意外,故而心中毫无波澜。
他只是觉得丢人,还是在和姬景宣生得八分相似的姬循雅面前丢人。
姬景宣若是泉下有知,还罪大恶极无□□回转世的话,这时候怕已经笑得打跌了!
“陛下。”始作俑者柔声唤他。
赵珩睁眼,正与姬循雅对视。
姬将军貌若恭敬地垂眼,柔声问道:“陛下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是震怒,是惶然,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赵珩的长发垂落于地,姬循雅伸手,轻柔地捋了几缕,绕在指上。
你看,赵珩。
冰凉的触感与他皮肤紧密贴合,他缠得太紧,勒得那块皮肤隐隐泛青,他却感受不到疼一般,不断收紧。
在权势面前,纵然血亲,亦难以依靠。
百官畏我滔天权势,连你被我所囚,成为我掌中傀儡玩物,都不敢发一言,你生前最信赖倚重的宗亲,更不顾你的死活,迫不及待地,想改换门庭,奉我为主。
“陛下。”
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已拉得近极。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漆黑的眼眸中若有痴迷之色。
吐息柔软地吹过皇帝的耳畔,刺激得人头皮发麻。
“诸王按兵不动,”姬循雅温柔地说:“朝臣冷眼旁观,宗室,”他轻柔地抚了抚赵珩的长发,无论再索然无味的事情,落到赵珩身上,他总能品出千般有趣,万般缠绵来,“助纣为虐。”
“陛下呀,”他垂头,俯视赵珩,语气柔和得近乎爱怜,“您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下一秒,手背温热。
赵珩的手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姬循雅眸光沉沉。
赵珩手腕一转,慢悠悠地去解救自己的头发,“朕本就称孤道寡,不足为惧。”
话音未落,发间便骤地发紧!
赵珩被迫仰面,与姬循雅对视。
手上力道不断加重,姬循雅看他的神情竟还那么疼惜,好像真是个担忧圣上的忠贞臣下,“陛下,事已至此,您能依靠谁呢?”
大厦将倾,无能为力,且,只要想到赵珩此刻种种束缚,皆来自于他,姬循雅便更觉意足。
你能倚仗谁?姬循雅心道。
他莫名想到赵珩教燕靖思认字那一日,他生生忍下,没有同赵珩说的话。
他该居高临下地嘲讽落难的帝王。
他该说,“赵珩,当年赵旻的字是你亲手,一笔一划教的,赵旻是你亲子,你教赵旻习字理所应当,可燕靖思算什么东西!陛下啊陛下,臣知道陛下此刻身陷囹圄,需得怀柔施恩,但他身份卑微,于陛下无用,您若是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不如……”
还不如,来讨好我!
姬循雅悚然一震,下意识去看赵珩。
赵珩被问得无言片刻,心中除了愤怒,竟出了些许好笑来。
若非动不了,他几乎想指着自己问一问姬循雅,“朕依靠谁?”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谁能说自己可令皇帝依靠,谁敢说?
而且,赵珩惊奇地看向姬循雅,“将军,你把这封大逆不道,通篇犯上之言的密奏给朕看,不是为了告诉朕,朕的皇位只是将军一念之间,而是要问问,朕要依靠谁?”
姬循雅望着他的眼睛,柔顺地回答:“是,请陛下为臣解惑。”
然目光森冷沉郁,紧紧盯着赵珩。
赵珩仿佛已经听见了,毒蛇吐信子时的嘶嘶声响。
他仰面,陡地拉近了与姬循雅的距离。
两人不过咫尺之遥,姬循雅居上,赵珩在下,呼吸纠缠。
赵珩的脸在姬循雅眼中倏然放大。
姬循雅猛地偏头,但因两人距离已近到避无可避,皇帝唇瓣擦着他下颌而过。
异常温热柔软,明明极轻,姬循雅却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每一处关节都痛疼难忍。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眸光巨震。
手停在半空,却没有立刻将赵珩掀翻在地。
与姬将军失措完全相反的是皇帝的镇定。
刚才擦过本非赵珩本意,他还是第一次和男人贴得这么近,头皮麻了一瞬,但幸好姬将军生得足够好看,令皇帝的排斥减轻了不少。
难得见姬将军失态,赵珩心情有些畅快,略略抬头,戏谑道:“朕却想依靠将军,奈何,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赵珩表现得实在太游刃有余,自若得,令姬循雅几乎要生出怨恨。
情绪翻涌,心口狂跳,一时之间,姬循雅除了自己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剧烈的震颤带来了令人心旌摇曳的眩晕。
目光下移,正落到赵珩得意洋洋翘起的唇上。
鬼使神差间,姬循雅低下头。
“啪。”
有什么东西往他脸上一拍,不重,但在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马车内,已足够响。
他猛地顿住。
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理智骤然回笼。
他偏头,看过去。
是,他给赵珩的奏报。
被赵珩随手卷了卷,极尽轻佻,亵玩般地拍了拍他的脸。
旋即,赵珩松手。
奏报轻飘飘地落下。
“多谢姬将军告诉朕宗室中谁人有异心,”赵珩笑,仿佛方才与姬循雅亲昵纠缠的人不是他,“将军待朕之忠心耿耿,朕今日算是全然相信了。”
“天色不早,将军日理万机,”赵珩继续道:“朕便不久留将军了。”
姬循雅一动不动。
赵珩思索片刻,忽而笑道:“还有一事。”
这种笑少见,只为笑而笑,仿佛满心开怀,粲然烈烈,灼得人忍不住想移开视线。
长睫轻颤了下,姬循雅垂眼看赵珩。
皇帝道:“将军,把扳指还给朕。”
姬循雅愣了下,眼中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茫然,“什么?”
“朕说,”皇帝道:“将扳指还给朕。”
话音未落,面前沉静的、幽深的眼睛遽然剧震,黑眸中刹那间情绪滔天翻涌,如两团鬼火,熊熊冲天!
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
“扳指?”姬循雅听到自己平静地问。
姬循雅的表情太阴森, 仿佛赵珩向他讨的不是一枚扳指,而是要生生将他的心刨出来。
赵珩一愣,心道难道那枚翡翠扳指里掩藏了什么朕不知道的机密?
皇帝扬起个笑, 明媚粲然得可憎, 循循劝道:“将军而今掌天下权, 富有四海,天下奇珍皆唾手可得,一枚扳指而已,不如,便还给朕吧。”
赵珩自觉和颜悦色,蔼然得甚至有几分伏低做小。
不如, 便还给朕吧。
皇帝清亮含笑的声音入耳, 如有实质般地,刺得姬循雅几欲发颤。
喉结激烈滚动,姬循雅唇瓣开阖欲言,又被自虐般地狠狠压下,闭嘴,喉间腥甜翻涌。
“我与七公子一见如故, 而今又共同御敌,可谓生死之交,”张扬俊逸的少年人朝他笑道, 姿态洒脱地向腰间一摸, 却顿了几息——腰间的玉佩在方才厮杀的混乱中遗失,连带着笑容都僵了下,而后马上想到了什么, 将拇指上的扳指一褪,送到他面前, “虽是微末之物,但先前经我族大巫祝祷,可佑主人平安,还望七公子不嫌弃。”
扳指搁在少年掌中,玉质洁白细腻,若有脂光,美中不足的是,正中有一圈凹陷,内里苍白无光,隐约泛着一层青,似是后天嵌入。
透过少年人已有几分模糊的虚影,姬循雅看向赵珩,目光不可自控地向下滑,从线条姣好的唇一路游走到赵珩的脖颈上。
一截细挑、羸弱的颈骨,无论用手环住,还是用尖齿来丈量,都恰如其分。
血气翻涌,烧得姬循雅眼底隐隐泛红,他却露出一抹再柔和不过的笑,“陛下,既然已在臣手中,便是臣之物了。”
手背轻慢地贴上皇帝的脸,“岂有拱手让人之理?”
赵珩被冰得一震,先前被姬循雅所能文书激出的火气愈演愈烈,闻言气而反笑,夺他人之物竟还如此理直气壮,姬循雅莫非其实不是将军,而是个土匪?
他皱眉,“将军居然一点不顾惜身份?”
话音未落,眉心便觉一凉。
姬循雅居高临下地看他,动作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揉开他蹙起的眉宇,“陛下,龙体要紧,”丝丝缕缕吐息擦过,“莫要为了点小事,”为了无足轻重之人,“气坏身子,”指尖无意般地蹭过皇帝气得微抖的睫毛,“臣看着,实在痛惜。”
赵珩:“……”
皇帝面上笑容尚在,话音却有些咬牙切齿,“若真心疼朕,姬将军便快些将扳指还给朕,”他眼见着姬将军面色阴冷,方才刻意装出的婉顺顷刻间烟消云散,然他心气太不顺,直接道:“将军,夺一内侍之物,传出去于将军名声有碍。”
姬循雅的动作猛地顿住。
什么内,姬循雅瞳孔一缩,霍然反应过来赵珩在说什么。
荒唐好笑、赵珩居然为了何谨来质问他的不满,以及一点,连姬循雅自己都猜不到缘由的庆幸顷刻间一起涌上,姬循雅神色变了又变,最终扬扬唇。
竟露出个笑。
他还好意思笑!
这抹笑落入赵珩眼中,与挑衅无异。
也是,赵珩本不确认他的身份,怎么可能来向他讨一枚早就赠出去,连赵珩自己都抛之脑后的扳指。
姬循雅道:“那枚翡翠扳指?”
赵珩怀疑地看了眼姬将军,“你还拿了旁的?”
姬循雅又一笑。
这笑不似先前那般鬼气森森,反而尽极开怀,其容色本就世间罕有,平日的阴鸷森然,一扫而空,瞬时间,似春水冰消于眼前。
赵珩又顿了下。
这次倒不是气的。
“臣领兵保驾,在宵小之辈眼中与窃国无异,”随意地摸了摸赵珩的头发,因为过于自然顺手,连姬循雅自己都愣了下,“倾国珍宝已入臣瓠中,如何看得上件首饰。”
你看不上方才是在做什么,赵珩想,逗朕玩?
而且听姬循雅的意思,倾国珍宝,莫非他已得到了玉玺?
“那,”
姬循雅收回手,紧紧地压在膝头,“先前燕朗恐他盗取宫中财物,谎称是陛下所赠,便先拿走了,日久事忙,大约是燕朗忘记了。”看了眼赵珩,不阴不阳地说:“陛下为了何谨来责问臣,果真待何谨宠爱至极。”
赵珩淡淡纠正,“不是质问,朕眼下身家性命都在将军手中,怎敢质问将军。”
神色虽冷,姬循雅却没能移开眼。
方才滔天的怒意未能纾解,便转换成了些难以言明的东西,又疼又痒又热。
姬循雅垂眸。
正与抬眼看他的赵珩相对。
还未全然熄灭的余烬仍灼热刺烫。
火星崩裂。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下一刻,姬循雅陡然移开视线。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我方才想做什么?
“臣,”再开口,姬循雅惊觉自己嗓音低哑,“臣明日命人将扳指送来。”
赵珩绝望地闭了闭眼,“将军请,朕不远送。”
姬循雅微一颔首,彬彬有礼但速度极快地起身,下马车。
待确认姬循雅已经离开,赵珩闭眼又睁眼。
赵珩啊赵珩,他在心中深深地唾弃自己,你当真一点救都无。
那是谁,那是疑似姬景宣的姬循雅,这逆臣贼子图谋不轨,不仅想夺权篡位还想挖坟鞭尸!
赵珩痛心疾首,就那么好看!
思绪一滞,太祖陛下忍不住点了点头。
确实好看。
脸长在姬循雅身上,又不是这张脸的过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姬循雅与他咫尺之遥,呼吸交织,他稍稍心动,也不能算全然无可救药。
况且,赵珩一笑,面上流露出几分兴味,他坐起,慢悠悠地把姬循雅方才给他倒的茶喝了。
茶已有些冷,入口,却比滚水还烫人。
况且,姬循雅看起来,亦有些神迷。
姬景宣对他意乱吗?
赵珩很难想象这个画面。
是与不是,当真扑朔迷离,难下决断。
……
姬循雅甫一出来,正看见何谨正在不远处急得来回转。
听到声响,何谨惊喜地看过去。
一秒,两秒。
何谨的惊喜顿时僵在脸上。
“将军。”
巡夜的军士见礼。
姬循雅看了眼何谨。
他的神色很平静,目光亦然。
静且空,不是注视,不是打量,一扫即过而已。
何谨从未见过姬循雅,他先前听过关于靖平军统帅的传言,流言蜚语中,姬循雅简直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生噬人肉的祸国妖物,阴差阳错下,他又叫循雅,与姬景宣同名同姓,何谨听自己的义父李纹忧心忡忡地叹息过:“这哪里是人,这是兵败在太祖爷手下,那些心有不甘的亡魂聚成的邪祟!”
他从未在内廷中一手遮天的李纹脸上看到如此担忧的神情,低声道:“难道就无法可治了吗?”
李纹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看了眼,冷笑三声,“等太祖再世吧!”
死人不会复生平乱,于是就在这番对谈五日后,靖平军入城,李纹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不远处的姬将军却与流言中毫无相似之处。
那是个颀长高大的男子,容貌盛极,无需烛照,自如明月清辉。
然而,这样的样貌非但不会令人生出亲切好感,只令他产生了种,寒冰入骨的恐惧。
还有些,微妙的抗拒与厌恶。
马车的隔音远远弱于宫室,皇帝与姬将军亦未收敛声音,马车周边一丈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主辱臣死,或许因为他是帝王的内侍,故而对这位气焰熏天的姬将军半分好感也无。
何谨下拜,“将军。”
姬循雅经他而过。
触目所及,乃是绣以花纹的衣袍下摆。
“好好服侍陛下。”姬将军平淡无波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莫要,令他为琐事烦心。”
那花纹,不是姬氏惯用的凤凰羽,而是一条鳞片熠熠生辉的蛇。
何谨咬牙,却还是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颤。
他伏跪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脚步声远去。
姬循雅意有所指,何谨竭力吐了几口气,一滴冷汗自侧颊滚落,莫非,他已经知……何谨又颤了下。
绝不可能,何谨在心中拼命地告诉自己,若姬循雅知道,绝不可能容他活到今日。
姬将军大步远去。
待只他一人时,面上的平静立时被一种微妙的古怪取代。
他想做什么,赵珩又想做什么,赵珩方才的反应他不是没看见,不论出于何种意图,赵珩方才想做之事,与他相同。
姬循雅深深拧眉。
赵珩的皇后、赵珩的太子、还有围绕在太祖皇帝身边,那些或真或假,后人津津乐道的奇闻艳事,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
姬将军坐在案前,神情阴冷得几乎能凝成冰碴。
半晌,狠狠道:“荒谬!”
他忽地想起自己与赵珩共同御敌之后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还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他浊重地喘息着,目光贪婪、不加掩饰地看着赵珩。
十五岁的赵珩锋芒凌厉,不是照破无尽黑夜的一线光亮,而是疾驰而来,刺穿了他心口的箭簇。
他没有像现实中那样向赵珩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
他梦见自己抓住了赵珩的手腕,用自己身上的血弄脏了赵珩洁净的腕骨。
他凶狠地咬上去。
喉间痛痒愈演愈烈,令姬循雅现在就想冲入马车,将赵珩扯下来,拿小刀插入帝王纤长的脖颈,俯身以唇去探,饮血止渴。
“赵珩。”他喃语,声音哑得如被沙砺。
这两个字由他说出口非但不显柔情蜜意,反而杀气腾腾,恨不得将这名字的主人亲手了结,一口一口,连肉带骨地咀碎,吞吃入腹。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
“陛下!”何谨一撩车帘, 急忙入内。
不待赵珩开口,立时乖顺地跪到旁侧,静待皇帝发落。
但想象中帝王黯然愤怒交织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赵珩正悠闲地摆弄着一柄精巧的小刀玩, 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唇角笑意不大,却极浓,欣悦开怀中,还有那么点仿佛窃取染指了珍宝的得意。
赵珩并未抬头,笑道:“扳指不日便送回来。”
拇指压在刀上,将落未落。
刀锋薄利, 赵珩距离把握得极好, 再近毫分,瞬时便能削下块皮肉。
何谨愣愣地看了赵珩须臾,似有几分不可置信。
就,这样?
他方才听得清楚,姬循雅分明因扳指的事与赵珩起了争执,皇帝无实权, 得罪了手握重兵的姬循雅,之后如何度日?
何况还是为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内侍!
哪怕非全为他,只是皇帝争一时意气, 可赵珩竟半点迁怒之意都无。
历经生死就这样神奇, 何谨怔怔地想,足以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吗?
无忽有夜风纷飞而过,灌入单薄的夏衣中, 凉得何谨浑身一颤。
他如初梦醒地回神,忙道:“奴婢, 奴婢多谢陛下。”
赵珩抬眼,朝何谨笑了下笑,很有几分洋洋自得,“君子一言九鼎。”明明是很张扬狡黠的模样,却不让人心生反感,反倒想,凝神专注,一眼不眨地看着。
何谨慌乱地移开视线,他张了张嘴,酝酿了满腹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况且以如今赵珩的心智,他说出来反倒惹皇帝怀疑,最后只低低吐出了个“是。”
翌日傍晚,姬循雅果然命人将扳指送回。
来送扳指的军士道:“陛下,将军命臣转达给您一句话。”
赵珩勉强从姬景宣本纪中分出一点神,扬了扬唇,“你说。”
“将军说,您欠将军一件珍宝。”
赵珩闻言抬头,奇道:“岂有此理,本是物归原主,竟成朕欠他。”
军士无言以对,只得静默不语。
目光扫过书页,见景宣二字俨然。
这谥号乃是赵珩亲赠,无论是当世还是后世史书,多用景宣代其名姓,免不得生出些将姬景宣牢牢控制住的得意,与一些些,赵珩自己清楚缘由,却暂时不愿意细想的亢奋。
从生,到死。
俱在他手中。
赵珩心情上佳,不欲与旁人计较这点小事。
眼中光华流转,他轻笑道:“朕眼下身无长物,”他一掸衣袖上繁丽粲然的凤凰纹,“一切皆仰赖将军供养,朕无所给,待回京后,允将军开府库,凡有将军喜爱之物,朕定不吝啬。”
以姬将军之势强,无论赵珩允与不允,只要姬循雅想,府库中所有皆可为他所据,因此赵珩这话听起来诚意十足,实则一无所予。
赵珩的允诺被一字不改地转述给姬将军。
姬循雅听到这样荒唐的许诺非但不怒,却微微笑了下,柔声道:“君上一诺千金。”
回京后,便,由臣自取。
赵珩此人看似浅薄轻佻,内里却难以捉摸。
姬循雅想不出,亦看不透。
但他到底是已活两世的成年男子,说不懂面对赵珩的焦躁迫切究竟为何,就显得太过做作了。
想赵珩死,想赵珩受辱,那日马车之上,多亏赵珩的提点,他忽地想明白了,这二者本不相互矛盾。
杀人不一定非要用刀,也可用旁的什么,一寸一寸,从外到里,杀得干干净净。
漆黑眸子中笼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他不需知道自己因何对赵珩有欲。
既已兴起,且唾手可得,他为何不要?
难不成还要重蹈覆辙,眼见赵珩再度娶妻生子,圆满顺遂地度过余生吗?
绝、无、可、能。
况且,人皆轻贱,再心心念念之物,但凡得到,便不以为意,弃之如敝履。
赵珩之于他,姬循雅想,亦该如此。
他垂眼,视线正落到他手中正压着的,一截削得平滑的玉竹片上。
纸张轻盈价廉,且便于书写,自问世后,便很快取代竹简。
然而姬循雅是三百年前的人,比起薄薄的一张纸,他更爱用沉重繁杂的竹简记事。
以刀为笔,郑重其事地,刻录下。
显德五年五月十九日,帝与程玉共寝。
……
余下十几日的路程匆匆而过。
除却间或来上几次的刺杀,赵珩只觉一路太平——毕竟不是杀他。
虽有部分朝臣已归顺姬循雅,但心念旧朝者有,见风使舵者有,野心勃勃者亦有,譬如说宁王,譬如说抚北王,这几位王侯将帅或本身就是宗亲贵胄,有资格承继大统,或手握重兵,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既然姬氏敢窥伺神器,他们为何不可?
故而,这一路上的刺杀多半是奔着姬循雅去的。
最近的那次,刺客已在姬循雅三尺之内,但还未刺伤姬循雅,就被身后的靖平军一刀砍倒,血溅三尺。
好——可惜!
赵珩差点扼腕叹惋。
他倒没那么期盼姬循雅死,姬循雅今日若身死,靖平军大乱,诸王争夺不休,整个昭朝立时就会陷入战端,可古往今来成功的刺杀毕竟不多,他很想亲眼看一次。
尸体立刻被拖下去。
因在野外,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只两人提了水过来,将血一冲。
姬循雅给聚精会神看戏的皇帝递了水囊,很平和地问:“陛下,你很失望?”
赵珩接过,“多谢。”
姬循雅静静看他。
赵珩喝了一口才笑道:“我与将军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将军若是死了,朕能倚仗谁?”
算是给姬循雅先前问话一个答案。
姬将军依旧面无表情。
“况且,朕与将军虽相识不久,但一眼荡……”顿了顿,将险险出口的魂字咽下,“但一见如故,将军之风采,令朕心向往之,”赵珩笑得分外真挚,伸手勾了勾姬循雅的袖子,“将军,朕可舍不得你死。”
润泽的唇瓣上扬。
身为前途未卜的帝王,赵珩笑得未免太开怀,太令人心烦气躁了。
哄人的话信口就来,熟稔至极,实在太过轻佻。
姬循雅黝黑黝黑的眼眸凉凉地看着赵珩。
赵珩行止如常,面上半点尴尬都不见,仿佛先前与在马车上与姬循雅暧昧纠缠得几乎意乱情迷的人没有他一般。
仿佛……
赵珩毫无芥蒂地对姬循雅笑。
仿佛为这种事日夜难以安枕的人,就只有他一般。
姬循雅的神色愈发阴郁。
也是,姬将军冷漠地想,以赵珩之风流无忌与北澄的民风开放,他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才显得古怪。
虽知晓缘故,姬循雅非但没有想开,反而越加烦躁。
赵珩在姬将军阴森森的注视下,不得已加了一句,“朕盼着将军福寿康健,长命百岁。”
姬循雅把袖子从赵珩手中扯出来。
撒谎。
赵珩在看见刺客被砍倒后面上流露出的遗憾可惜他看得一清二楚!
赵珩本就冷心薄情,遭他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来日追悔莫及的滋味姬循雅尝够了,绝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盯着皇帝俊美夺目的脸,姬循雅蓦地笑了。
“陛下,”他与赵珩对视,温柔地提醒道:“大军明日一早便到京郊。”
赵珩点点头,“朕知道。”
明日到京郊,至多午时便可入城,赵珩在毓京住了十几载,将回故地,心情甚好。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低语道:“那,陛下予臣的许诺,不知何时能够兑现?”
嗯?
赵珩回视姬循雅,微妙地品出些不一样的感觉来。
姬将军眸光虽沉冷,细看之下,却别有情绪暗涌。
如冰下,沸腾的烈焰。
只需要轻轻地,稍微施力。
咔。
冰碎。
赵珩大为惊奇,明知不可能,但他对姬氏有偏见,他向来觉得如姬氏这般遵制守礼得几乎泯灭人性的世家,其子弟不会生欲。
又或者,压抑到了极点,生生将正常人磋磨成了疯子。
但无论是哪一种赵珩都不介意。
将入毓京,加之一路上几次三番刺杀,靖平军的守卫更加森严。
五步之外,便有军士守卫巡夜。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皇帝一笑,长指曲起,将姬将军抽走的袖子又给勾了回来。
指尖划动,擦磨过衣袖上与他衣袍袖口一模一样的凤凰纹。
赵珩先前还不适应,穿惯了倒觉得凤凰羽也很好看。
凤凰羽是姬氏图腾,以此为绣,是为警示穿这身衣服的人,恪守礼法,规言矩步。
又要清心寡欲,节制修身。
若只看表面,姬将军此刻的确称得上一本正经,不可攀折。
喉结滚动了下。
帝王轻笑道:“朕敬待将军,”指尖无意似地蹭过姬循雅温凉似玉的手背,“亲自来取。”
第038章 第三十八章
翌日。
已近京郊, 三军愈发整肃。
赵珩撩开车帘向外望,但见旌旗蔽天,耀目日光下, 军士披甲持刀, 寒光四溢, 耀耀生辉,几可夺天日,大军绵延数里,再远处,以目力已不可见人,只能隐隐看到万马奔腾时激起的烟尘。
然虽四境军队连片, 却少有人声, 军士俱衔而进,枚只闻马蹄落地时的笃笃声响。
赵珩自醒来后还是第一次同大军并进,见靖平军甲坚兵利,气势汹汹,忍不住抚掌,“好!”
何谨惊愕地看了眼皇帝。
这可是姬循雅拿来胁迫您的凶器, 好在何处!
赵珩余光一瞥,看见何谨惊得都要将眼珠子瞪出来了,笑问道:“卿觉得朕不该赞靖平军?”
何谨立时垂首, “奴婢不敢。”因赵珩素日对他宽和, 顿了几息,复大着胆子发问,“只是奴婢不解陛下为什么高兴?”
倘他是皇帝, 自然希望靖平军衰弱,若军纪混乱, 不攻自破,那更是上天护佑!
赵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洪流碾压而过的军队,目露赞叹,“朕先前觉得大昭立国近三百载,无论是朝廷、地方,还是各地驻军,承平日久,免不得沉湎于享乐,陈腐不堪。”
何谨不解地看着赵珩。
“今见姬循雅治军,仍……”
“笃笃笃——”
骤然靠近的马蹄声一下子打断赵珩。
皇帝闻声转头看去,眸光一震。
别无他故,只因眼前人——太过好看了!
姬将军着甲,除却未戴首铠外,浑身上下俱被甲胄遮得严严实实,愈显身量英挺劲拔,凛凛傲然。
他容色洁白,有如玉质,却戴着一通体漆黑的穷奇面甲,狰狞兽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余一双粲如寒星的眼睛。
非芝兰玉树,却如一柄被烈火灼得赤红的锋刃,利利透骨穿心而过,好看得毛骨悚然,惊心动魄。
赵珩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后,还忍不住往姬循雅脸上看了几眼,“将军今日必定事忙,怎么来找朕了?”
姬循雅勒马,堪堪与车驾并行。
“仍什么?”姬将军道。
赵珩眨了眨眼,惊于此人不仅偷听他们说话,还能正大光明地问出来,似笑非笑道:“将军好耳力。”
姬循雅好像真把赵珩这话当成了夸奖,弯了弯眼,很温柔舒朗的模样,与之对应的其下凶兽妖邪四溢的眼睛,二者放在一起非但不违和,反而相宜得要命。
“仍锐不可当,可见非是兵弱,”赵珩笑道,意有所指地看着姬循雅,“而是无悍勇将帅。”
姬循雅颔首,“谢陛下称赞,臣受之有愧。”
随着他的动作,甲胄轻轻相碰,金石相接,撞声泠泠。
不论其身后遮天蔽日的军队,只论姬循雅自己,他本身就已是一件危险至极的凶器了。
见姬循雅毕恭毕敬地见礼,好像看见了一只獠牙毕露的凶兽,向自己低头,实在令赵珩,很难不生出一种亢奋与警惕交织的征服感。
皇帝轻咳一声,方才的异样转瞬而逝,他笑道:“将军还未告诉朕,为何来朕这?”
“天子玉辂,需上将军随行护卫,臣虽未领上将军衔,奈何靖平军中再无高过臣者,只能委屈陛下,由臣护卫。”姬循雅温言回答。
赵珩沉默几息。
姬循雅的意思是,想升官?
“将军战功赫赫,乃国之柱石,”赵珩道:“是朕疏忽了,待回京后,朕定要拟旨嘉奖将军。”
姬循雅看了眼赵珩,不冷不热地回答:“谢陛下。”
赵珩疑惑。
姬循雅怎么又不高兴了?
他方才看起来明明心情甚好!
难不成姬循雅癖性古怪,旁人顺着他他不喜欢,非要事事都拂他的意,他才开怀不成?
赵珩思来想去,决意不为难自己猜姬将军的心思,由着他去。
姬循雅见赵珩不语,神色无改,静默地伴在车驾左右。
奈何姬将军本就积威深重,虽面无表情,依旧气势汹汹,阴鸷而迫人。
何谨只觉头怕发麻,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悄无声息地躲到后面。
君臣二人沉默无语了小半个时辰。
赵珩倒不觉得无趣,撑着下颌饶有兴味地去看诸将帅的甲胄纹样。
俱是英姿勃发,挺拔玉立的青年人,看得赵珩心情都随着上扬,又想起陪都内那些个重臣宗亲萎靡不振的德行,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姬景宣咒我!
姬循雅瞥了眼赵珩,见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人的佩刀。
姬循雅忍不住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剑,剑柄尤素,与绮丽华美无干,却仿着昭朝王剑的式样,力求古朴大气。
姬循雅又瞥了眼赵珩,这次皇帝陛下目光落在一千夫长脸上。
赵珩心中感叹:果真青年才俊。
皇帝又……
姬循雅终于忍不住,猛地回头。
黑眸凌厉,正与赵珩含笑的目光相撞。
“怎么了?”
姬循雅冷冰冰地别开视线,淡淡回答:“臣无事。”
他目不斜视,“有斥候来报,再行进五里,便可见迎接陛下的朝臣,请陛下稍稍收敛,勿失仪态。”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赵珩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他身上。
从心口爬上喉结,再向上……
烛火似的,慢条斯理地灼着。
炙得姬循雅心浮气躁。
“原来是姬将军关怀朕,怕朕在群臣面前失仪,”赵珩笑眯眯道:“朕还以为,将军是,”他突然伸手,把缰绳用力朝车驾的方向一拽,陡地拉近了二人距离。
“什么?”
甜暖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
姬循雅眸光愈暗。
赵珩轻轻一拍姬循雅的脸,面甲森冷,寒意顺着皮肤与铁器相接处传来,语调缠绵地低语:“将军,群臣在前,莫要失仪。”
语毕,往后一退。
那点暖香顿时被风吹散。
姬循雅握着缰绳的手蓦然收紧。
迎接帝王的仪仗已近在眼前,掩藏在铁甲下的喉结滚动,“是。臣,多谢陛下教诲。”
下一息,却见赵珩危坐,腰背玉直,姿态端丽,朝服迤逦铺陈于地,帝王之雍容不迫,莫过于此。
轻薄的车帘落下,随风微微吹拂,在赵珩沉静的侧脸下投下一片影绰。
“不必,”唇瓣微启,旁人看不出丁点端倪,“朕与将军之间,无需言谢。”
一本正经,高高在上。
喉结滚动得愈发急促。
姬循雅凝视着帝王矜傲的面容,半晌,微微笑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素来澄净清雅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沙,磨得人耳廓发痒,“陛下待臣的恩遇,纵观史册而莫有之可及,臣想请陛下,给臣一个回报的机会。”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赵珩弯眼。
似默许, 又似否定。
语焉不详,狡黠得可恨。
姬循雅转头。
刹那间,鼓乐喧天。
羯鼓声高, 浩荡昂然, 箫笳筚篥齐鸣, 铮然沨沨,直冲天日,若钧天广乐。
是迎奉王驾的雍曲。赵珩心道。
车驾向前,但见旗阵如云,幡幢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一干服绯着紫的官员毕恭毕敬地垂首等候, 人虽多, 但分毫不乱,不言不语,如泥胎偶人一般。
朝服厚重,他们又早早就听闻了姬循雅与赵珩将回京的消息,今朝东方未明时,便出城迎候, 已站了三个多时辰,汗水顺着晒得发红发紫的脸如浆似的向下淌。
见扬尘蔽天,众臣悚然一震。
来了!
诸人忙后退, 让出官道, 请姬将军与皇帝的仪仗过去。
一人越众而出,侧身站在官道与人群连接之处,扬声道:“拜——”
语毕, 诸臣忙撩起官袍下拜,一片紫红翻涌, 锦光浮动,官袍上的纹饰随主人下拜而动,栩栩若生,其腰间鱼袋与环佩相撞,叮叮当当,泠然动听。
赵珩搁在膝头的手陡然攥紧!
姬循雅偏头,正大光明地打量着赵珩。
神色如常,面色未改,唯有手背上凸起的道道青筋,泄露了此刻手的主人的真实想法。
“服绯衣紫者,尽高官要员,位极人臣,权势煊赫,”姬循雅弯了弯唇,吐出来的声音愈发轻柔温软,“深受皇恩不知几世,今朝却出城数十里迎我,”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赵珩脸上,蜿蜒黏腻如蛇,时不时吐出信子,舔舐一口眼前帝王的愤怒,“甚至跪拜等候。”
纤长的睫毛轻颤。
姬循雅满意地欣赏着赵珩,又不觉餍足。
赵珩还是太平静了、太镇定了,他想看这个惯常满目笑意,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的帝王,失态,崩溃的模样。
何妨,姬循雅紧紧地攥着缰绳,缰绳死死缠在甲胄上,几乎要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若不攥紧,恐怕他会忍不住去抚摸赵珩发抖的眉眼,何妨,再恼怒些?
“人心若水,世情如此,”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莫要太生气了。”
缠绵而柔软的声音,有如囚笼,密不透风地萦绕着赵珩。
赵珩抬眸。
青白分明的眼珠中兀地出现了几根狰狞的血丝,怒意汹汹,凛不可犯,看上去,竟是动了杀心。
姬循雅被他看得一震,只觉全身的血往一处汹涌,心口狂跳,呼吸陡然发沉。
亢奋勃然之中,又增了不满与几分说不出的微妙心绪。
一群心怀二意的叛臣而已,凭什么有资格令赵珩震怒至此?
“陛下。”
喉间如吞炙炭,烧得他又热又干又疼,姬循雅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过度亢奋,已沙哑到听不得的地步了。
赵珩抬手。
目光游移,落到了赵珩的指尖上。
五指苍白若玉琢,指骨削刻,又显得分外嶙峋,看上去极坚硬,又极易折,很能勾起一些不可明说的阴暗隐欲。
姬循雅靠近车驾,倾身垂首,将头低到一个恰好赵珩能碰到的位置。
“陛下,”犯上的逆臣姿态恭顺,“陛下若实在怒火难平,不妨,拿臣这个始作俑者出气。”他弯了弯眼,饶是如此,却任谁都看得出他眼中汹涌着的炽热,“但铁甲僵硬,陛下小心硌手。”
赵珩看他。
姬循雅目露笑意,与赵珩对望。
刷拉一声。
车帘内层的竹幛啪地落下,将赵珩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姬循雅:“……”
赵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妨,赵珩对自己道,无妨。
事已至此,多思反而劳心伤身。
昭朝眼下就是一棵几乎被噬空了的巨树,他要做的,是将蛀虫引出,再,一把火烧光!
莫要与死人,赵珩眼中闪过姬循雅那张脸,与将死之人动怒。
更何况,上行下效,赵珩这数十日遍览本朝与前几朝起居注与诸多史书杂记,自武宗之后,昭朝的这些皇帝,只能用一代不如一代来形容。
赵珩牙咬得作响,却也很想挖坟掘陵,将这些个昏聩无用的后人刨出来,挂大梁上鞭尸!
手指缓缓松开。
姬循雅盯着竹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将军!”方才示意群臣朝拜的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官道旁,双手高举,奉上一名册,“臣户部尚书冯延年谨奏,此乃本……”
话未说完,姬循雅已引驾策马,越跪拜众臣而过。
军马塌地,扬起一片尘埃。
冯延年猛地闭嘴,却还是吸了满口尘沙。
方才脸上流汗来不及擦拭,遭尘土一吹,刹那间糊成一片污泥。
尘埃拂过众臣朝服,却无人敢动,头压得更低,被晒得发红的脸由红转白,双目死死地盯着震颤的地面。
冯延年握名册的手登时攥得紫青。
浩浩荡荡的军队前行不息。
姬循雅抬手,正欲以手背一敲竹幛,行到半截,猛地顿住。
时局若此,只要他仍大权在握,赵珩无论甘心与否,都要,主动向他低头。
片刻后,他轻轻移开手。
此时。
北宫,兴安殿。
群臣立于殿内,面色忐忑者有,薄怒不掩者有,神情淡漠者有。
千百人同在兴安殿,纵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却能时时听到窃窃私语声。
“陛下与……与将军怎么还未入宫?”
“或在冯尚书那耽搁了些时辰。”
语毕,有人冷笑了声。
圣驾回京,本就要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出城迎接,但姬循雅与皇帝同行,又无先后之分,令众臣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群臣商议,最终由代相崔抚仙决断,仍出城迎接,至陛下到城外,再请陛下移驾,乘他们带来的车马入城,与姬循雅分开,各自回宫。
本欲如此,不料今夜还未至丑时,冯延年就领着一干朝臣出城相迎,并备好前去迎接官员的名册与诸多重礼。
消息传回城中,群臣哗然,不得已齐聚官署。
时,东方将明。
崔抚仙上步于前,朝众人道:“事发突然,不知诸公有何打算?”
“冯延年无耻!”一年岁尚轻的官员愤慨道:“屈尊谄媚国贼,非似人臣,倒如家奴,嘶……”话未说完,便觉膝间一疼,他猛地回头,见亲爹看着自己,哑然几息,委屈地叫了声,“爹。”
“这没你爹。”对方面无表情地说。
崔抚仙见状摇头一笑,“小周大人中心可鉴,不过一时心急失言,老大人何必动怒。”
现下能笑出来的不错,敢笑的就更少,只是此刻无人能指责崔抚仙面上的笑意,一则自圣驾南下已来,朝廷事务一直由崔抚仙操持经办,勉强稳住京城,不至于生乱,二来崔大人俊秀的脸上苦意甚浓,不笑,大约只能嚎啕大哭了。
此人朝崔抚仙拱拱手,不语。
冷风徐徐,吹得诸人不止身上冷,更有种前途未卜,家国将倾的彻骨寒意。
有人道:“请崔相见教。”
崔抚仙客客气气道:“不敢。私以为,而今我等再出城去,无论拜与不拜,皆有失官体,更见辱于陛下。”见众人微微颔首,似有赞同之意,方继续说:“宫中一百二十殿,以兴安殿离陛下入宫的太和门最近,消息往来便利,且占地甚广,能容纳千人,不妨在此等候,待陛下入城,我等在太和门内迎接。”
众臣面面相觑,思来想去,最终齐声道:“下官等敬听崔相安排。”
“崔相,崔相。”
崔抚仙回神。
透亮的阳光射入殿内,崔抚仙不适地眯了下眼,“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崔相,巳时二刻了。”
话音刚落,就有太监疾步跑来,“大人,诸位大人——”
众人一齐向他的方向看去。
“陛下已入城,约再有一个时辰,即至太和门!”
崔抚仙抻了抻衣袖,朝众人笑道:“请吧,诸位大人。”
“崔相请。”
“请。”
……
帝王仪仗由远及近,不断在群臣眼眸中放大。
崔抚仙远眺,看清引驾之人后,挑了挑下眉头——是,姬循雅?
众臣亦已看见姬循雅在前,惊疑不定地对视,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的神色。
至太和门,姬循雅勒马。
玉辂在其后缓缓停下。
姬将军满身冷意肃杀,看起来好像刚刚去杀了几个人回来,有朝臣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在撞上同僚后才骤地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
姬循雅下马。
众目睽睽下,姬将军上前,一手撩开玉辂的薄帘,一手向车内伸去。
群臣大愕。
姬循雅这是,要扶陛下下车?
说不出是耻辱荒唐,还是二者交织,在场众人面色皆不太好看。
旋即,姬循雅的手被车内人扶住。
此人握住姬循雅的手,顺势下车。
群臣不敢直视天颜,赵珩甫一落地,便欲下拜。
“陛,”
赵珩摆摆手,示意群臣不必下跪。
“朕久在陪都,不理朝政,眼下国事堆积如山,”赵珩微笑道,任谁都看不出刚刚他被气得杀气四溢,几要提刀砍人,“事从权宜,这些繁杂大礼,便尽数省去吧。”
这是,群臣面对皇帝不必下跪的意思?
众臣仿佛被雷劈过一般,惊愕地看着皇帝。
既然面对皇帝不需跪拜见礼,面对姬循雅就更无需跪迎。
皇帝登基已五载,群臣还是第一次知道皇帝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一时间竟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当日李元贞生出的想法,便是,服毒难道真能令人性情大变?
心中惴惴,不可言说。
姬循雅面色未变,唇角的弧度反而越来越大。
眼中,却无丁点笑意。
“臣等,”幸而崔抚仙及时反应过来,他一开口,众臣即随之出声,“多谢陛下体恤。”
赵珩笑,把手随意从姬循雅手中一抽。
“卿,”他看得出崔抚仙是众臣之首,却不知如何称呼。
崔抚仙如何看不出皇帝的意思,当即道:“臣崔抚仙,携百官迎奉陛下、”看了眼淡笑的姬循雅,“将军,陛下万年。”
“陛下万年——”众臣齐声道。
赵珩无言一息,顺手将作揖礼的崔抚仙拉过,自然地握住崔相的手腕,“而今在何处议事?”
崔抚仙眉眼峬峭,英姿挺秀,言谈举止间,很有几分疏阔文气,却不显高不可攀,反而令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
姬循雅看着两人皮肤相接处,眸光微沉。
崔抚仙只觉脊背上凉意阵阵,略略偏头,见姬将军站在二人三步之外,神情晦暗难明。
果然,姬循雅想,就该让赵珩这辈子都见不到别人!
崔抚仙被皇帝乍然亲近的举止弄得有些慌乱,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文官之首耳后悄然爬上一缕红,“议政仍在瑶光宫,但若情势紧急,兴安殿就在前方。”
赵珩点头,“宗正何在?”
崔抚仙面露尴尬,低声道:“宗正,方才在城外。”
那便是在跪拜的人群中了。
赵珩唇角微扬。
在场诸臣,或许未必想染皇帝依旧承继大统,但绝不会对姬循雅改朝换代坐视不理。
他偏头,见姬循雅站在原地,正在命令手下掌事接管京中防卫。
可惜。
赵珩想。
先前那支禁军业已散落,他现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循雅控制整个王城。
他根本,无人可用。
但很快,这种局面就会改变。
大约事前早有准备,姬循雅吩咐得很快,待赵珩踏入兴安殿,姬循雅亦紧随其后。
群臣齐聚。
崔抚仙不敢同皇帝一道居上,只站在群臣之首,不料姬循雅拾级而上,立于龙椅之侧。
满身银甲熠熠生辉,在群臣心中,却如一团阴霾,挥之不去。
何其僭越嚣张!
赵珩余光往姬循雅的方向一瞥。
后者扬唇,给了赵珩一个分外好看的微笑。
无论赵珩身边有多少人,有资格与他并立的,却唯有自己。
这样的特例,已经足够心满意足,头晕目眩了。
然而,不够。
姬循雅目光如有实质地自上而下,在赵珩身上游走。
那种焦渴,愈演愈烈。
赵珩长叹一声。
殿中骤然寂静。
皇帝开口:“朕赵启,受命于天,承继大统,本该忧国恤民,内使万姓安乐,于外拓土开疆,克绍箕裘,继我太祖、武宗余烈……”
赵珩说得不急不缓,力图令群臣听清每一个字。
群臣面色惊变。
陛下这是何意?!
姬循雅垂首,看向赵珩。
帝王却毫不分神,仿佛身边根本没有姬循雅的存在。
又对他,漠然置之。
比起赵珩的厌恶,姬循雅更恨他的无视,好像之于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奈何朕躬德薄,不堪为万民之君,在位五载,沉湎享乐,听信谗言,以至于贻误国事。”赵珩道:“朕愿效法尧舜,禅让帝位于,”
他微微偏头,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面色终于变了。
“承恩王姬循雅。”
第040章 第四十章
此言既出, 四座皆惊。
崔抚仙霍然抬头,目露震惊之色,然而在于赵珩对视后, 一瞬间涌上的话, 忽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陪都中有书信传回, 说皇帝心性大变,与从前判若两人,他不妨暂时观望,看看这位“新”陛下,究竟是重压之下的一时放纵,还是别有深意?
他不言, 已有朝臣争前恐后地开口。
“陛下, 陛下三思!”
“岂可如此,陛下若行禅让之事,他日臣等如何有面目去见先帝啊!”
“姬将军待陛下,待我昭朝向来忠心耿耿,陛下一言既出,让姬将军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如山巅巨石滚落于水中,登时激起千层浪。
赵珩无言以对,静静地坐在龙椅上, 竟给人无比苍凉之感。
姬循雅偏头, 赵珩明明面无表情,在他看过去时,却倏然抬眼, 眼中若有笑意与,挑衅。
姬循雅盯着皇帝的眼睛, 而后缓缓地,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只不过阴阴测测,如刚从十八层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朝臣字字句句仿佛都有不同考量,实则皆在劝告赵珩莫行此事,其中工部侍郎那句话说得尤其好,“若陛下禅让,令姬将军如何自处。”
这话绝不是对姬循雅的关心,而是威胁。
北方虽大部分为姬循雅所据,然宁王、淮水侯、抚北王皆尚在,与外族接壤的咽要之地仍有驻军,姬循雅今日若真领旨谢恩,整个王朝尚尊赵氏为天子的脆弱平衡就会立刻被打破。
姬氏昔年非但于建立昭朝无功,姬景宣还是太祖赵珩最后一个对手,连姬景宣的族人后代都可以承继赵氏的王位,只要兵强马壮,他们为何不能?
到那时,姬循雅就是整个天下的活靶子。
只有先荡平姬氏,才能名正言顺地建立新朝!
在赵珩话一出口的刹那,姬循雅就明白了赵珩的打算——既想操揽权柄,又不愿天下群起而攻之,姬循雅,姬将军,世间岂有这等好事?
两两对视,姬循雅只觉有一把火从内里熊熊燃烧。
避无可避!
他看向赵珩洋洋得意,又分外冷情薄幸的脸。
被扰乱计划,遭人算计的怒意,对赵珩不减反增,想将他每一块骨头都碾碎吞吃的欲望。
还有,棋逢对手的狂喜。
种种情绪交织,激得姬循雅呼吸都发浊重。
这是赵珩,姬循雅想。
只有这般,算计利用一切,绝不肯令自己处于弱势,永远都要高高在上,玩弄人心的,才是赵珩!
真想,目光利利地扫过帝王全身,现在就杀了他。
在群臣面前,在万众注视下。
杀了他。
每一处皮肉与骨血都……
疯狂的臆想陡然一滞,姬循雅的视线,凝在赵珩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上。
帝王矜高傲慢,不可攀折,唇角丝丝缕缕笑意,仿佛在轻蔑地、漫不经心地问:“你能吗?”
你敢吗?!
赵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略略抬首,正在姬循雅眼皮下露出一截脖颈。
纤长嶙峋,若白鹤垂颈。
姬循雅小指针刺般地蜷缩了下,手指与掌心两处的甲胄相撞,铛地一声响。
恍若梵钟鸣动,却换不回丁点理智。
白发苍苍的御史大夫颤颤巍巍地上前,“请陛下三思,此举会使天下震荡。”
御史大夫已是古稀之年,声音格外低哑。
他一开口,原本喧嚣不休的兴安殿顿时安静了不少。
御史大夫转头,看向姬循雅,继续道:“姬将军乃国之股肱,竭忠待陛下,臣等俱在眼里,老臣以为,以姬将军之为人,绝不会有违臣道,陛下,您今日之举,岂非陷姬将军于不忠不孝之境地?”
再不忠不孝的事情姬循雅都干过了。有臣下腹诽道。
如姬循雅这般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之人,便是寻上一万个巨擘大家给姬循雅讲为臣之道,他也听不进半个字。
但局势如此,御史大夫这话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将军。”赵珩望向姬循雅,声音轻得几乎成了气音,带着几分颤抖,“你,意下如何呢?”
帝王神情沉静,在外人看来,甚至有几分不安,不过在强装镇定。
然而,姬循雅却看得见赵珩眼中最深处,尚来不及掩饰,或者说,根本没想在姬循雅面前掩饰的得意。
姬循雅定定看了赵珩几息。
他沉默得太久,群臣有些惴惴,生怕姬循雅突然发疯,一刀把赵珩给砍了。
皇帝龙体清弱,哪里挡得住姬循雅动武?
二人对视。
下一刻,姬循雅动了。
群臣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如崔抚仙与御史大夫等虽看出了皇帝的打算,清楚局势对于姬循雅的束缚,但那只是对有理智的正常人的束缚,可约束不了疯子!
银甲将军右腿一弯,单膝跪到皇帝面前。
刹那间,宫室寂静,落针可闻。
姬将军垂首,如凶兽臣服于主人,露出了最为脆弱,能一击致命的所在。
“陛下,”姬循雅的声音响起,虽一如既往地平静,但以赵珩对姬循雅的了解,却听得出其下掩藏着的,将要汹涌而出的激烈情绪,“臣不知臣先前有何逾矩之处。”
话未说完,群臣已睁大了双眼。
什么叫不知有何逾矩之处?
姬循雅先前干的那些事,单拎出来哪一件都足够诛九族还能再捎带一族,他现在却说,不知有何逾矩之处。
“或有小人进言,离间陛下与臣之情,令陛下误会。”姬循雅膝头压在赵珩袍服的一角,令后者轻易动弹不得,“请陛下放心,臣绝无窃国夺位之意。”
皇位,姬循雅很难说不喜欢。
但皇位上端坐着的赵珩,才更令他,热血沸腾。
唯有亢奋到浑身的骨头都阵阵作痛,他才真真正正,有种自己尚活着,而不是个孤魂野鬼的感觉。
“况且,”姬循雅的声音放低,赵珩在群臣的注视下,不得已俯身去听,“陛下,这皇位可是陛下所有之物,”姬将军趁着赵珩低头,顺势抬手往赵珩脸上一摸,“能让陛下随意许人。”
言下之意无非在说皇位不是赵珩的。
明明冷得令人战栗,赵珩却感受到了阵阵能点燃理智的炽热在燃烧。
姬循雅待皇帝举止轻佻,崔抚仙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皇帝几眼,他深吸了口气,眼见着自家陛下于自己面前受辱,说没有愤怒,那绝不可能。
赵珩偏头,错开姬循的手。
帝王垂眼,仿佛已经力竭,厌倦耻辱交织,恨声道:“朕德薄,若来日因过被废,更令列祖列宗蒙羞,还不如今日将王位让与将军,能者居之,万年后将军奠定霸业,朕在史书上,或能留下二三贤名!”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陛下年岁尚轻,偶有不智之举,亦情有可原。臣既为人臣,怎么敢妄谈废立?”
此话出口,殿中人立时松了一口气。
姬循雅不会,至少近期不会废掉皇帝。
崔抚仙垂眼,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
于皇帝而言,眼前之困难暂缓,但,之后若等姬循雅势力稳固,诸王拜服,无人可约束时,皇帝,又要拿什么来保住皇位。
保住性命。
冰冷的甲胄下滑,死死压在赵珩的腿上。
赵珩今朝未免事事顺意,姬循雅看得心火愈盛。
遂偏头,沉声道:“陛下舟车劳顿数十日,圣躬违和,诸位若无要事,便退朝。”
姬循雅此举乃是十足的僭越。
赵珩长睫轻颤了下,似不堪受辱,看得诸臣心头苦涩,半晌,低声道:“就依姬将军所言,退朝。”
群臣沉默片刻,见皇帝又轻轻点头,才揖道:“臣等告退。”
人群鱼贯而出。
崔抚仙抬头,往赵珩的方向看去。
姬循雅方才事事受阻,面上虽仍带笑意,然而其内里鬼气森森,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待帝王举止轻慢,在崔抚仙看来,很有几分……暧昧的亵渎之感。
崔抚仙宁愿是他看错了。
“陛下。”崔抚仙唤道。
姬循雅一动未动,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
皇帝偏头看过去。
是那位,总揽朝局的崔相。
赵珩道:“崔卿。”
崔抚仙觉得皇帝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如何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无非是行事更果决些,待臣下更宽和些,与人说话时更,语调更风流缠绵些。
崔抚仙垂首,“陛下数月未归,宫中有诸多事务待处理,其中,其中不乏需姬将军参详者,不知陛下与将军,可愿移驾书房,听臣说明?”
自醒来后,赵珩所见所认不是各怀鬼胎的眼线,就是如姬循雅这样性情捉摸不定的疯子,燕朗与燕靖思不是他的人,不食君之禄,自然不需分君之忧,可排除在外,得遇崔抚仙,赵珩才乍然想起正人君子是什么模
崔抚仙是在为他解围。
崔大人实在太善解人意,体贴到了赵珩不珍惜,都觉得自己辜负了对方的地步,扬起个笑,刚要应答。
膝间力道陡然加重。
姬循雅眸光森然。
赵珩眼中满是笑意,与他面对他时的冷待防备大相径庭。
不过只见一面,崔抚仙便担忧上了赵珩的安危。
膝上的手缓缓施力,警告意味明显。
赵珩强忍着不在外人面前给姬循雅一脚的欲望,心知再这样下去,姬循雅发起疯来,或将崔抚仙这个无辜之人卷进来,便道:“不急,朕身体疲倦,明……”赵珩倒吸一口气,“改日,朕请崔卿入宫,再细细告诉朕。”
赵珩执意留下,崔抚仙只得朝皇帝见了一礼,“臣告退。”
随着崔大人的离去,殿中护卫亦如潮水般涌出。
殿门从外关上,截断了殿外射进来的阳光。
“崔抚仙担忧陛下安危,陛下亦恐臣伤到崔抚仙,”姬循雅捏起赵珩的下颌,似笑非笑道:“真是心有灵犀,君臣相和,羡煞旁人。”
赵珩笑眯眯地点头,“崔卿,的确性情柔婉,善解人意,朕……”
赵珩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姬循雅蓦地俯身,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