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101章
“咔。”
落子。
赵珩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姬将军这双手长且白, 从长指到骨节无一处线条不凌厉好看,微微屈指时手背凸起荦荦,练武之人关节有些变形, 利利若刀锋。
甲缘却修得异常光洁圆润, 在灯下几乎涌动出了种珠光。
冰凉, 光滑,赵珩知道这双手的触感。
赵珩忍不住轻啧了声。
姬循雅注意到赵珩的视线——皇帝陛下的目光实在太过赤裸,只要姬循雅还有感知,就不会一无所觉。
指尖轻轻点了点棋盘,示意赵珩专心。
赵珩就顺势专心地将目光移到他手上。
视线炽热,灼得姬循雅小指微蜷了下。
“陛下。”他出声提醒。
赵珩笑呵呵地同他对视, 眸中虽满是笑意, 神情却流露出了几分苦恼,“嘘,”他垂眼,仿佛极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让朕想想,再好好想想。”
他一面看着棋盘, 一面顺手拈了粒葡萄送入口中。
尖齿刺入,圆润的晶紫在唇舌中汁水四溢。
赵珩这才拿起棋子,但不着急下, 慢悠悠地在棋盘上一下一下地磕着。
想不出。
姬循雅棋路并不如他人那么狠厉, 相反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待对手察觉时已回天乏术,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遭他一口吞掉。
半晌,赵珩抬起头, 满脸真挚地询问姬循雅,“下哪?”
姬循雅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难得姬循雅拿出了做燕国公子时的几分耐性与温文,尚还未被赵珩气得发笑。
“景宣,”赵珩以手撑颌,可怜巴巴地求他,“好景宣,你教教朕。”
见姬循雅不想理他,赵珩又不老实地拿手指去勾对方的袖子,一圈一圈地在指上绕,“景宣,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不能不理我。”
话音未落,手便被一把反扣住。
赵珩抬眸,正对上一双晦暗的眼。
“先生?”
赵珩象征性地动了动手,旋即便被攥得更紧,他故作疑惑,“难道景宣先前没应?”
姬循雅紧紧攥着他的手,面上却淡淡,端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模样,“尚未见过礼,陛下亦未给臣束脩,算什么学生?”
赵珩忽地凑近,“景宣真想做我先生?”不待姬循雅回答,帝王蓦地压低了声音,低笑道:“你我若为师生,却行此事,”声音愈发低了,每一个仿佛都在唇间滚过,温热、湿润,“岂非颠倒人伦纲纪,是在乱……”
小指剧烈地蜷缩了下。
姬循雅抬手,想将手置在膝头,至少不该在赵珩眼前。
然而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得生生忍耐住躲避的冲动。
他盯着赵珩开阖的唇,不愿意再从中听到扰乱自己心智的话。
所以,他用了种简单的方式让赵珩闭嘴。
赵珩先停了几秒,而后深觉却之不恭,回吻过去。
他一手撑着桌案,长指悄无声息地挪动,将棋盘上几枚黑子倏地扫入自己袖中。
再看姬循雅,但见后者长睫轻垂,似不满意他的不专心,轻轻咬了他唇瓣一口。
赵珩只当姬循雅没看见,心满意足。
待分开,赵珩先发制人,言之凿凿地道:“将军技不如人,便以□□之,想让朕转移注意,其心不善,幸而朕定力远超常人,未上将军的当。”
姬循雅还没见过这么拙劣的贼喊捉贼,也不恼,朝赵珩微微一笑,“陛下的棋技若如口齿一般伶俐,也不至于连输四盘。”
唯一一盘和棋还是赵珩“一不小心”扑倒桌案上撞散了棋盘。
赵珩张口,被咬得红肿的舌尖若现,“卿的确该学学朕的口齿。”
亲和咬是两回事。
有他这么个好先生,姬循雅进步竟然还能如此缓慢,可见其资质愚钝!赵珩心道。
姬循雅不理会赵珩的挑衅,朝皇帝伸出手。
赵珩眨了眨眼。
姬循雅不为所动。
赵珩横了横心,将下颌抵在了姬循雅掌心。
先伸手的是姬循雅,愣住的反而也是他。
掌中肌肤温热而柔软,毫无防备般地贴着他,这样没有戒备的亲昵竟令姬循雅感受了何为瞻前顾后。
能拉得动十石硬弓的手捧着这么个无害的人脸却有些无措,不愿纵着赵珩的耍赖,要抽手,却怕忽地移开闪了赵珩的脖子,不移开,自己却觉得愈发古怪。
明明这个动作远没有唇齿贴合亲密,可姬循雅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头莫名跳得很快。
明媚璀璨的眼望着他。
只望着他。
砰。
砰。
一下又一下地轰鸣作响。
赵珩明知故问,“将军,你在向朕讨什么,为何贴着朕的脸不放?”
姬循雅闭了下眼,回答:“棋子。”
皇帝陛下见此计不好用,立时换了模样,作势要起身。
旋即颈上一凉,他遭一只手狠狠压了下去。
赵珩:“!”
皇帝眼眸被瞬间睁大。
却只能隐隐看见从指缝中透出的光。
姬循雅掌心冰冷,紧紧贴在颈部的肌肤上凉得令人战栗。
被遮住眼后,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听得见,姬循雅沉沉的呼吸声。
眸光一转,赵珩含糊的声音传来,“以下犯上,姬循雅你好大的胆子!”
色厉内荏,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却要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姬循雅自己都无所觉地扬了扬唇。
胆大包天的臣子声音依旧淡淡,一板一眼,“心无静气,卖乖取巧,自作聪明。”
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地灌入耳中。
冷淡、威严。
真如刻板的先生在规训自己不听话的学生。
赵珩喉头一紧,“景……”
姬循雅打断他的话,冷漠地下了决断,“阿珩,你该罚。”
温热的吐息扑在掌心。
赵珩扬唇,再扬唇。
他这种人不到穷途末路不知怕字怎么写,刀架在颈上还觉得兴致盎然,“你要怎么罚朕?”
姬先生不愧出自诗礼大家,教训人还要援引前例,是那种最不惹人喜欢,最古板不知变通的先生。
“我少年学棋时,有人取巧,就如阿珩现在这般,趁对手不备去偷子,”手指警告般地敲过赵珩的后颈,如皇帝先前敲击棋盘那样,有规律地,一下接一下,“先生发现后,说他既然喜欢吃子,便吓唬他说,让他将一盒棋子全吃了。”
“玉石做的棋,吃下去和要人吞金自尽有什么分别,”赵珩嗤笑,“你们先生可不敢。”
嘴上虽如此反驳,赵珩却感受到了一阵危险。
如被毒蛇绕身的危险。
这种对危险的抵触非但没有形成恐惧,反而催化了亢奋。
姬循雅温和地说:“自然不是要咽下去,只是含着。但少年到底面皮薄,遭人只声色俱厉吓一通便不敢再犯了。”
“可陛下,”那温和男音突然落在耳畔,唬得赵珩骨头一颤,“你不是少年人,面皮也不怎么薄,这么罚大抵无事。”
口中塞满棋子,帝王平日里最灵活善辩的舌也被冰凉的玉石压得不能动弹,闭不上嘴,又吐不出,只能无助地任由口涎滑落。
声音循循善诱,“您觉得如何?”
赵珩拖长了嗓音,“朕觉得——”
他倏然抽身,灵活得就如同一尾入了水的鱼。
姬循雅曲了下手指,未再去抓他。
“不怎么样。”皇帝笑眯眯地接下一句。
笑容得意得近乎挑衅。
赵珩将袖中的棋子抖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到桌面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道:“学个棋而已,哪里要用这么刁钻的法子罚人,你方才那话是编出来吓朕的?”
姬循雅也笑,弯了弯眼,“信口胡言,惹陛下一笑罢了。”
这句话是真的。
姬循雅从小到大还未见过如他所说的那般温和的处罚手法,燕国皇室中有不知多少阴损的处刑方法,能让人看不出丁点外伤却痛不欲生。
至于学棋则没那么严重,只罚跪而已。
赵珩静默一息,骤然上前,展开双臂将他往怀中一拥。
姬循雅一怔。
他下意识想推拒,而后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赵珩。
在这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夙敌、君主、情人面前,他实在无需惺惺作态。
于是环住了赵珩的腰。
很细的一截骨,好像稍微用力些就能勒断。
但他现在不愿意赵珩死,所以抱着极轻,极小心翼翼。
赵珩余光瞥过姬循雅莹白若玉的脸,突然觉得有点怜惜。
就一点点,因为姬循雅无需他怜惜。
他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
赵珩把这种荒谬的怜爱归咎于姬将军长得太好看,太有欺骗性。
赵珩启唇。
他说:“景宣。”
姬循雅慢慢抬眼。
帝王语调深沉,“你得承认这盘朕赢了。”
姬循雅:“……”
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当年姬衍对他忍性不足的评价有失偏颇,面对赵珩这样百折不挠屡败屡战输了还撒泼打滚的臭棋篓子,他居然没想掐死他,可见他涵养多么深厚!
姬循雅尽量温和地说:“陛下,臣很少与您这样的对手下棋。”
赵珩只当自己听不懂姬循雅在阴阳怪气,也可能是真没听出来,毕竟皇帝陛下觉得自己下得挺好,至少当年像崔平宁赵旻都说他棋技出神入化,可谓国手。
皇帝美滋滋地问:“因为朕棋技高超?”
姬循雅含笑道:“因为这么下的都被臣砍了。”
赵珩摇头,“景宣,莫要总喊打喊杀的。”
生得这么漂亮,却总要杀人。
可惜。
更可惜的是,姬循雅还真能杀。
蜻蜓点水般迅速地在姬循雅耳垂上亲了一口,皇帝立时起身。
滚着乌金龙纹的衣袖往桌案上一扫。
“哗啦——”
棋子坠地。
姬循雅蹙了下眉。
无论过多久,他都无法习惯。
偏偏除了时局如此,赵珩还对于这种扮演仇敌的戏乐此不疲。
这次依旧是将军拂袖而去。
服侍的宫人们未得诏令不敢进来,只得守在殿外。
唯何谨因素日简在帝心,才进入殿内服侍。
见满地狼藉,亦不再开口,就静静地跪在地上捡拾棋子。
黑白混杂。
一时间,殿内只有棋子被放入棋盒中碰撞的轻响。
“陛下,”何谨不看皇帝都猜到他的脸色会多么苍白,白中,又泛着怒极的青,“这样下去,奴婢恐陛下会伤及自身。”
温软的劝慰刚一出口便被帝王截断,赵珩冷笑了声,“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向姬循雅低头?”
何谨慌乱下拜,“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只是担忧龙体,陛下,”说到此处话音已有些哽咽,“气大伤身。”
回答他的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困顿无奈,千般苍凉在其中。
何谨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又在触碰到那枚冰凉的翡翠扳指时猛地松开。
……
而在那日姬循雅离开后,内宫委实清净了几天。
只几天。
一封奏报被急急送入宫中。
皇帝看后面色惊变。
“陛下?!”
赵珩似恍然回神,又一把抓住手中的奏报。
一眼扫过去,但见其上清晰地写着,城郊黑火油库有贼人意图放火,幸而驻扎在旁侧的靖平军军士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
而那伙贼人,却有三人曾为禁军,一人,现就在周截云麾下!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骨节被赵珩攥得青白。
皇帝霍地回首, 厉声道:“传周截云入宫!”
何谨甚少见皇帝这般声色俱厉,心中不由得一惊,“是, 是奴婢这就去传周大人。”
他战战兢兢地垂首退下, 然而多年察言观色成了本能, 大着胆子悄悄抬头,但见皇帝端坐在桌案前,腰背依旧挺拔秀直,然眉眼含倦,面容苍白,几与绵纸同色。
何谨忽地想起皇帝死而复生后, 他们在陪都相见的第一日。
皇帝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即便满目血色,依旧脉脉含情。
不像今日,似有万千重担锁帝王在颈上,他已至强弩之末,马上就会倒下。
何谨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
他别过头, 匆匆踏出书房。
秋日夜里风冷,吹得何谨身上凉透了,繁杂的思绪顷刻间凉了下来。
皇帝是天下之主, 他心道, 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奴婢可怜?
他阖目,深深地吐了口气。
再睁眼,已一切无恙。
……
不足片刻, 周截云便至御书房外等待皇帝传召。
周大人甫一接到火油库险些被失火的消息,立刻就要向皇帝请罪, 正与宫中来传旨的内侍相遇。
“陛下。”何谨小心翼翼地唤道:“周大人来了。”
内里沉默许久。
何谨悄然抬眼,只能看见帘栊后一个垂首静坐的影子。
周截云低头而立,御书房太静,静得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越来越急促。
赵珩开口,“让他进来。”
皇帝的声音传出,冷且倦。
何谨忙撩开帘栊,请周截云进去。
武将入内。
他身量高挑,步伐本又大又快,只是面对着不远处的身影,他只觉双腿似坠了镣铐般,挪一步都分外艰难。
未至帝王五步内。
“陛下。”周截云俯身下拜,额头紧紧压在地上,“罪臣来迟了。”
死寂。
肌肤与黑金石板紧密贴合,奇怪的是,他却没有觉得地面寒凉。
他的体温此刻比这块石板更冰冷。
“唰。”
他听见衣料擦磨作响,仿佛是皇帝终于动了。
如将心剜出置于油锅般煎熬。
两排牙齿死死咬着,周截云面色绷得青白。
皇帝信他至深,他却未尽到统领之责,险些酿成弥天大祸!
周截云垂眼,道:“罪臣蒙天恩深厚,却渎职失察,虽万死不足以抵过,”他自觉说得流畅,在外人听起来却艰涩无比,“罪臣辜负陛下信赖,请,陛下降罪。”
皇帝道:“罪臣?”
不是周截云想象中的雷霆之怒,一如既往的醇润好听,只是透着好些疲倦。
周截云心绪愈加翻涌,道:“是……”
喉口似堵了把刀子,割得周截云嗓子生疼。
他不敢再多说。
生怕再吐出一个字,就会发出难堪的哽音,明明是他失职,若再在陛下面前表露出此等模样,倒像是为了躲避责罚而惺惺作态一般。
“谁说你是罪臣?”皇帝问。
在周截云听来声音悠远,如隔九天之外。
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
他愕然地想。
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这是帝王盛怒前的明知故问,还是他在阐述一个事实。
“三司未曾会审,朕亦未看到言明你罪责的奏疏,”赵珩望向周截云,从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武将紧绷如刀刃的下颌线,“不过是险些失火,这样的小事,毓京年年都有不知多少,若像周卿所言,这点小事都要重罚,我朝还有官员可用吗?”
周截云头脑一片空白,缓了片刻后才理解了赵珩的言下之意。
陛下是在说,他无罪?
为何?
为何?
那三个人要点燃的地方可是火油库,若真被他们得手了附近驻扎的军营顷刻间就会被炸上天!
更何况,无论得手与否,此事都太像赵珩授意禁军所为,皇帝不重罚他,岂非令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更雪上加霜?
因自己失察,竟将陛下置于险地,可陛下,却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了。
周截云只觉五内俱焚,哑声道:“陛下仁德,只是,只是臣实在不配陛下的恩遇。”
他是认真的。
他在郑重其事地、绝无任何虚伪做作之意地,请皇帝责罚他。
无论是削去官职,还是取他性命,他皆绝无怨言。
赵珩温言忍不住点了点眉心。
此情此景若放在冯延年身上,冯大人现在已经爬起来感激涕零地谢恩了,偏偏周截云还固执地跪着,要帝王降罚。
死板得简直令人发笑。
可正是这种刻板得近乎迂腐的性子,才最适合做轻吕卫的首领。
不为外物所动,不为任何威逼利诱所移。
赵珩语调轻缓了些,不像告诫,倒似在劝慰了,“人心易变,本就不可测。周卿,这并非你的过错。”
被抓的那个禁军在军中并未官职,与周截云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禁军现已扩大至千余人,难保其中有人为财货动心。
毕竟,比起追随这位根基不稳,好像随时都能被扯下皇位的帝王,想为自己再添条后路也并非不可理解。
周截云张了张嘴,“陛下,罪臣……”
“周卿,抬起头。”赵珩道。
这是一道命令。
周截云下意识仰面,看向帝王。
他素日平淡无波的眼眸微微动颤,眼底血丝密布,明明没有任何告饶的企图,看起来却有几分可怜。
周截云毫无防备,故而眼中的惊惧、懊悔、乃至自我厌恨都来不及掩饰。
乍然与帝王对视,他瞳孔受惊般地猛缩了下。
平心而论,周截云武艺高绝,恃能傲物,又年纪轻轻深受帝王赏识,面上虽不曾显露,但也的确自信、且自傲。
他麾下的人做出了这种事,他之前竟一无所知,对周截云打击可谓不小。
虽然竭力掩饰,但赵珩总觉得周截云很有可能下一刻就哭出来了。
赵珩:“……”
前有崔抚仙,后有周截云。
再想想上辈子那些他稍稍受了点小伤就哭得好像天都踏了臣子们,赵珩有一息自我怀疑。
他长得很催人泪下吗?
“眼下有宗亲、有外族,还有权臣,皆虎视眈眈地盯着朕,”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双黑中泛金的眼睛望向周截云,轻声问:“周卿,你竭力请罪,该不会是想弃朕而去吧?”
怎么可能!
周截云睁大了双眼。
帝王话音未落,他就口不择言地解释道:“臣绝无此意!”
脱口而出后,他才发觉这话说得多么失礼。
赵珩起身。
周截云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
他眼见帝王向他走来,心口震颤得愈发厉害,可他依旧听得见皇帝的脚步声。
他看见皇帝伸出手。
向他伸出手。
这只手肌肤颜色苍白,就显得经络极其清晰。
淡青色在手背上蜿蜒、游走。
“好了,”赵珩无奈一笑,“周卿,起来说话。”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位宽和的兄长。
可明明皇帝的年岁比他还要小一些。
周截云怔怔地看着这只手。
而后他蓦然回神,“陛下,罪臣……”
这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截云噤声。
地上虽无灰尘,但他方才跪了许久,自觉衣袖上都染了尘埃,不敢去碰皇帝,就赶紧撑着起身。
赵珩见周截云紧张得手脚都好像不知道怎么放了,也不要他扶,便顺手拍了拍周统领的肩膀,道:“不必怕,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周截云垂首,“是。”
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姬循雅若不拿此事大做文章,他就不是姬循雅了。
“若姬将军借此,”周截云一时词穷,干涩地说:“发难,臣……”
赵珩心道没有倘若,姬循雅一定会做。
他却轻笑了声,戏谑地反问道:“在周卿心中,朕竟是纸糊的了,吹不得碰不得,稍稍捏一下便坏了?”见周截云又要请罪,“还是说,周卿以为朕是好欺负的?”
周截云沉默。
他倒不觉得皇帝好欺负。
只是权臣当道,皇权式微,他恐赵珩会受屈辱。
“朕唤你来,便是想告诉你,只当做无事发生。”赵珩近日来做戏做得炉火纯青,本是要演全套,周截云虽无大过,但上官有督查下属之责,若细究,的确能治他一个失察的罪名,他便将人先唤进宫怒斥一番,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料稍稍冷脸就将周统领弄得要以死报君,手压在周截云肩上,“不必忧心。”
掌心发着烫。
皇帝看似羸弱,身上居然这么烫。他有一瞬走神。
而后他猛地觉察到帝王含笑看他的目光,心中慌乱更甚,低声道:“臣,臣明白了。”
赵珩安抚般地拍了拍他,转身落座。
“陛下。”
赵珩偏头。
周截云道:“臣以为,此事过于巧合,纵火处在靖平军附近,而放火的人则是禁军与前禁军,”他顿了顿,赵珩颔首,示意他说下去,“会不会是有人,想离间陛下与将军的关系。”
但这个想法说出口周截云都觉得荒谬。
因为,以赵珩与姬循雅的关系根本不需要离间!
姬循雅对皇帝晦暗复杂,但在周截云看来亵玩更多些的感情暂且不提,至少皇帝无时无刻都想着将野心勃勃的将军斩草除根。
犹豫一息,他接着道:“或者,是姬将军故意,想拿此事大做文章。”
赵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既不反驳,也不赞同,皇帝只道:“让朕想想。”
“是。”
“好了,”赵珩笑道:“卿的心意朕已明白,卿先回去吧。”
周截云欲言,沉默片刻,只道:“是。”
待臣子退下,赵珩立时四仰八叉地躺倒。
他少年时行事恣意随心,后来把太子接到身边养着,因要给孩子做个表率,且身份已然不同往日,便时时正襟危坐,端正仪态。
坐了半日的腰终于得到放松,赵珩舒服地喟叹了声。
文书自他手中飘落,堪堪遮住他上半张脸。
赵珩阖目。
此事不是姬循雅的手笔,姬将军虽放纵,但兹事体大,总会提前知会他一声。
在赵珩看来,更像是周截云说的第一种可能。
有人欲挑拨他与姬循雅的关系。
令姬循雅借此机会能更咄咄逼人,而无所倚靠的皇帝,则会更快地,倒向,一直在静候他,看似无比温顺忠诚的世家。
“呼……”
赵珩长舒了一口气。
劳累许久,他太阳穴钝痛,接连不断的痛楚中,赵珩不耐烦想:真想把他们全杀了。
赵珩猛地睁眼。
他发现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和姬循雅靠拢的趋势。
完了。
他痛苦地捂住脑袋,朕真的要成疯子了。
然而,他扬起的唇角却始终没有放下。
……
翌日。
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没有刻意隐瞒消息,加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至于火油库失火,而纵火者是禁军的消息经过一日夜已是朝臣皆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早朝时诸臣皆提起精神,生怕稍有不慎,触怒了诸事不顺的皇帝陛下。
但赵珩看起来很好。
冕旒下,帝王神采奕奕,唇角含笑,仿佛根本没受影响。
粉饰太平。
有臣子心道。
皇帝越是镇定,越是佯装无事,越能看出他心情有多急切。
他竭力想掩饰,连周截云都不曾问罪,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纵火一事指向太过明显,像极了皇帝指使,此人心说,姬循雅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恩科进士名单俱已……”
礼部尚书有条不紊地汇报着。
今日早朝与平日无甚差别。
风平浪静。
就在诸臣都要松一口气时,忽听一声传令,“陛下,姬将军求见!”
群臣精神悚然一震。
果然来了!
赵珩皱了下眉,旋即又恢复了正常,淡淡道:“朕正在与诸臣议事,令将军先在外面等候。”
说是求,实则无非一声通传。
话音刚落,一道清雅的男音已从殿外传来,彬彬有礼地唤道:“陛下。”
赵珩霍地抬头。
额前玉珠撞得噼啪作响。
他似不可置信姬循雅竟敢擅闯宫殿,死死地盯着声音的方向。
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
众臣看不清姬循雅的表情,却还是惮于此人身上过于阴冷可怖的杀气,下意识屏息凝神。
厚底军靴踏在黑金石板上,随着主人向前,一下一下。
咔、咔、咔。
人的心跳也紧张地随之提起。
“事情紧急,臣不得已擅入。”这浑身煞气,杀神一般的将军气势汹汹地进来,面对帝王,却露出一个再恭顺不过的笑,“请陛下恕罪。”
却拿一双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帝王,森森鬼气几乎要溢出。
帝王皮笑肉不笑,“将军多礼,朕岂敢问将军的罪。”
殿内气氛紧绷。
朝臣大气都不敢喘,心道,完了。
看姬循雅这兴师问罪的架势,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姬循雅弯眼,居然坦然地接受了,轻轻一点头,“陛下,臣本无意打扰陛下,延误国事,只是兹事体大,臣只得来见陛下。”话锋一转,他声音骤冷,“想必陛下已经知晓,有禁军放火,险些引燃火油库的事情了?”
赵珩不答,却寒声斥问:“将军咄咄逼人,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帝王威势迫人,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不料姬循雅却不辩驳,“臣确实是来问罪。陛下,周截云乃禁军统领,如今禁军内出了这样大胆的逆贼,其身为统帅,事前不察,事后不请罪,既玩忽职守又藐视陛下,请陛下降旨,处置周截云。”
他语气和缓,却透着一股不可违逆的气势。
他不是在与皇帝商议,而是已罗织好了罪名,要皇帝直接料理周截云。
姬循雅口口声声说周截云藐视皇帝,实则在这大殿之上,真正没将皇帝放在眼中的唯他一人。
骄横恣意至此,谁是皇帝?
谁又是臣下!
赵珩被气得呼吸急促,剧烈地喘了两口气。
冯延年刚想表达一下对皇帝的担心,却见崔抚仙仍旧端正地站着。
以崔抚仙对皇帝的忧心关切,不应该啊。
冯延年悄然将要上步的脚缩了回去,转而继续低头不语。
崔大人不是不担心赵珩,但他对皇帝莫名其妙有种盲目的信任。
事已至此,陛下绝不会放任局面变得难以收拾。
何谨看赵珩眼眶都被气得泛红,忙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
赵珩一把推开要来扶他的何谨,怒道:“你放肆!”
“姬循雅,你口口声声说周截云失职,却忘了周截云乃朕一手提拔,朕为君上,用人还轮不到臣子来置喙,”帝王死死地盯着姬循雅的眼睛,“还是说,你口口声声要处置周截云是假,你今日来,却是想问朕的罪!”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话音中裹挟着雷霆之威, 如一条怒龙,威势迫人胆寒。
熔金般的眼眸中怒意疯狂翻涌,最后被主人狠狠压下, 只剩下一片可怖的刻骨之寒。
玉珠轻摇, 帝王的眼神晦暗难明。
但即便不看, 任谁都感觉得到他身上冲天的杀意。
众臣惶恐悚然,双膝一碗,跪俯在地。
朱衣紫袍纷纷委地,满殿公卿之中,唯一人依旧站得笔挺,与帝王遥遥对望。
是, 那个始作俑者、乱臣贼子。
若此刻还有人敢抬头, 就会发现这谋逆犯上的权臣眼中,细细观之,有丝丝缕缕的笑。
不是讲帝王逼至绝境的得意,更非耀武扬威的嘲弄,而是一种,欣赏般的, 赞叹的笑意。
他微微仰面,望着赵珩。
如在仰望,他此生中唯一虔敬信仰、敬慕的神明。
赵珩:“……”
虽然姬循雅面上不显, 但他和姬循雅实在太熟了, 熟得同床共枕如胶似漆,那点微不可查的小情绪赵珩一眼就看得清晰。
姬循雅在那傻呵呵地乐什么呢!
看他生气姬将军很开心吗?
姬将军在帝王阴冷的注视中微微颔首,这是一个极谦恭的姿势, 像是在同皇帝请罪一般。
他口中说的,也正是请罪, “臣不敢。”姬循雅恭恭敬敬地说:“臣自入朝为官以来,一直恭谨侍上,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今日陛下说臣欲问陛下之罪,臣实在惶恐无地。”
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有大臣闻言差点把眼珠瞪出来,疑心自己听错了,姬循雅是不是没把话说明白,应该是他自为官以来,一直让别人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吧!
就凭他现在敢在大殿上质问陛下,他同这八个字可沾了半点边?
若非场合不对,赵珩差点被姬循雅逗笑了。
好一个谨、小、慎、微的姬将军。
惶恐万分的姬将军继续道:“陛下为君父,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甘之如饴,”他微微垂眼,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长睫轻颤,“只是周截云渎职,险些酿成大祸,请陛下,还臣一个公道。”
说得自己好像十分委曲求全,实则被派去烧火油库的说不定就是姬循雅的人。
皇帝就算再恨姬循雅,之前姬循雅狂悖犯上他都忍了,岂会在昨日突然沉不住气,还命令禁军去放火,岂不是在明告天下,他要把靖平军的营地炸上天吗?
在场诸人多被姬将军这幅模样弄得身上阵阵发寒。
此人不仅狼子野心,更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明明极有可能是贼喊捉贼,却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简直,像条毒蛇。
安静无声地蛰伏着,只等待给人致命一击。
赵珩深吸了好几口气。
从何谨的角度看,赵珩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是被气狠了。
他想给皇帝顺气,奈何赵珩不要旁人碰,他只得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皇帝。
皇帝双颊都泛着一层湿红,理智似乎有些回笼,他强压怒火,沉声道:“那你想要如何?”
姬循雅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看,喉结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下。
他喜欢看赵珩除了装出来的笑以外所有表情,愤怒亦然,皇帝眸光中怒意摇曳,生动而粲然,如同一团,能焚烧尽世间所有的火。
他开口,“臣以为,既然周截云疏忽失察,就说明此人心浮气躁,难堪大用,放在陛下身边,臣不放心。”
冯延年不是没见过姬循雅对赵珩那种容不得任何人插入的占有欲,在这种严峻场合,忽地有一瞬走神。
你不放心恐怕不是因为周截云犯错,而是因为他样貌尚可。
他腹诽了句。
皇帝搭在案头的手有一瞬攥得铁青。
何谨看得心惊胆战。
“周截云为陛下一手简拔,”姬循雅继续温言道:“天恩浩荡,即便他有大过,臣以为,也不该处置太重,只剥夺官位,罢为庶人,令他自裁即可,便不牵连家人了。”
此话一出,大殿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罢免官职,令其自杀,还只是即可?
倘火油库当真爆炸,就算那禁军和周截云毫无关系,也足够周截云这个禁军首领死几百次了,可——火油库不仅没爆炸,还极有可能是有人构陷暗害。
难道仅凭此,姬循雅就要杀了一高官要员吗!
姬氏之跋扈狠辣可见一斑。
姬循雅含笑地望向赵珩,温柔地询问:“陛下觉得,臣处置得可妥当吗?”
看得出来,皇帝陛下并不满意。
皇帝陛下气得差点拍案而起。
奈何陛下天潢贵胄,接触到的腌臜话实在有限,翻来覆去也只能骂出几句乱臣贼子胆大包天和你放肆。
在姬将军听来——说不定他还挺喜欢听赵珩拧眉骂他的。
众人只得陛下抽了一口气。
皇帝眼眶都红着,如熹光照雪,白处极明净,红处又似染了血,却不给人缱绻之感,唯觉气势愈加逼人。
“昭昭国法,”众人听得帝王声音有些沙哑,“非尔党同伐异的刀。”
这话说得就太狠厉直白了,只差没有将此事就是你做的来构陷朕的人说了出来。
百官跪俯在地,赵珩看不见他们的神情。
三三两两的目光交错中,暗潮涌动。
既然皇帝能如此想,那便,再好不过了。
姬循雅面色沉了一秒,旋即又露出个很温和好看的笑容,非但没有半点被戳破了的尴尬,反而坦然地问:“陛下以为,是臣在诬陷周截云?”
难道不是吗?
有人忍不住心道。
他问得太过坦荡,就不像疑惑了,却像挑衅。
便是我做的,便是我随意寻了理由要杀你亲自挑出的禁军统领,陛下,您当如何?
“是与不是,卿自己明白,又何必问朕?”赵珩冷笑道。
语毕,竟起身,拂袖而起。
他只冷冷地掷下几个字,“散朝,诸卿自去。”
众臣无不错愕,膝行上前半丈,“陛下——”
仓皇抬头中,只见一着浓黑滚金朝服的背影转身而去。
何谨也愣了一秒,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陛下,陛下您等等奴婢。”
上朝上着把皇帝气跑了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但通常发生在臣子忠直,皇帝还算有容人之量的时候,他们这位陛下有无容人雅量他们尚不确定,但姬循雅绝对与忠这个词毫无干系。
姬循雅似也没料到赵珩能直接离开,顿了两秒,旋即抬腿大步跟上。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崔抚仙。
崔抚仙犹豫一息,“陛下既然已经言明,那就请诸卿自去。”
众臣见事无转机,也都起身,有的如同劫后余生,快步向殿外走,有的则看着崔抚仙欲言又止,还有的直接到崔抚仙面前。
譬如周小舟。
小周大人面色方才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心绪复杂之至,既觉姬氏狂悖陛下受辱,又觉得自己无能,隐隐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最终道:“崔相,不需要派人去看看陛下吗?”
正要离开的冯延年脚步顿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小舟。
派人看看?
好蠢的话。
人家有争端,自然是床头打架床尾合,姬循雅与皇帝的关系太非比寻常,他们派人过去只会添乱。
周小舟毫不客气地回瞪了过去。
崔抚仙想点头,旋即又轻轻摇头,“不必,陛下自有分寸。”
周小舟张了张嘴,“姬循雅武艺高强,我怕陛下会吃……”
亏字还未说出口就遭冯延年打断,冯大人弯了弯眼,“小周大人多虑了,陛下身边自有轻吕卫保护,你个文官,过去做什么?”
他上下扫视一圈周小舟,狭长的双眸中清晰地写着:也不如何抗揍。
周小舟怒目而视,“你……!”
陛下怎么会重用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周小舟冷笑一声,“既然大人们顾虑重重,那我过去。”
语毕,转身就要走。
刚迈出两步就被一把攥住了胳膊,周小舟猛回头,正好对上冯延年黝黑的眼睛。
“别去给陛下添乱。”冯大人的声音还是如平日那般和气,却透出了股不容置喙的冰冷。
“两位大人,”正剑拔弩张时,一声音插入其中,冯延年回头,见工部尚书乔舒瞻正站在不远处,温和地笑道:“大家同朝为官,何必动气呢?”
周小舟甩开冯延年的手,朝乔舒瞻略一点头,转身出殿。
崔抚仙轻叹一声,道:“到底年幼,关心则乱,还请冯大人勿要与他计较。”
乔舒瞻笑道:“话虽如此,不过为官了就不是孩子了,我知道崔相与小周大人的父亲交好,视之如子侄一般,只是未免娇惯了些。”
情势不对,连崔抚仙都不比以往镇定,这样偏私的话也说得出口。
难道,就不怕冯延年与之离心吗?
乔舒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崔抚仙一笑,疲态尽生,他亦不辩解,朝两人颔首,“公务繁忙,我便不苦留大人们了。”
乔舒瞻与冯延年都朝崔相见礼。
待他背影已看不见,乔舒瞻才对冯延年笑道:“崔氏累世高门,与诸族多年联姻,沾亲带故也是自然。”
话明为劝慰,实则挑拨。
冯延年笑,豁达道:“无事,我已司空见惯了,多谢乔大人开解。”
乔舒瞻听他语气中似有阴霾,亲密地说:“冯大人雅量,旁人所不能及。”脸上又划过一缕忧色,“今日将军行止,未免有些损伤陛下颜面。”
冯延年轻轻点头。
而后好像意识到自己不该与乔舒瞻多言,便道:“乔大人,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乔舒瞻道:“子明。”
冯延年字子明。
冯延年脚步一顿,乔舒瞻道:“我与子明许久未聚,想起先前与子明月下同饮,尚历历在目,不如今日来寒舍小聚如何?”
冯延年的确和乔舒瞻之前常常月下喝酒赏花,冯延年爱侍弄花草,而乔府向来不缺名品异株,在冯延年未第二次改换门庭之前,俩人关系的确尚可。
但,冯延年回忆了一下,这个先前,仿佛是三年前。
冯延年有些踌躇。
听乔舒瞻道:“前些日子我家仆从琬北回来,不知从哪听闻我爱花,就挖空心思寻了数十盆魏紫,花倒不稀奇,只是交之毓京牡丹,花色愈加浓烈,倒如紫绶一般。”
冯延年听见有花可看,忍不住缓缓挪动了下。
“不谈政事。”他道。
乔舒瞻闻言眉眼含笑,“自然,自然。”
……
此时,寝宫。
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没有边走路边吵架任人围观的习惯,故而帝王乘辇,姬循雅骑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赵珩余光瞥见姬循雅在不远处跟着,姿态悠然,竟如同在闲游般。
赵珩眯眼。
好个明晃晃赤裸裸的靶子。
手指无意识般地勾起,挽弓般向后轻轻一拽。
姬循雅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赵珩,见到皇帝这个小动作,柔声问道:“陛下在做什么?”
此言既出,本就大气不敢喘的宫人更屏息凝神。
何谨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
赵珩的怒气似乎消减了不少,也似乎愈演愈烈,闻言笑道:“朕在想,可惜没有一把好弓。”
话音平和,却透着股杀意。
帝王姿态高高在上,虽面带笑意,目光却凛然,不可近身、更不可亵渎。
多好的表情。
姬循雅紧紧地盯着赵珩的脸。
姬氏家训重于节欲修身,姬循雅幼时又逢巨变,更心冷狠辣,他素对情爱不以为意,可若对象是赵珩,便怎么都好。
怎么都让他移不开眼。
宫人们将头垂得更低。
“哦?陛下竟还会射箭吗?”
马蹄声自身后响起,原本与赵珩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姬循雅蓦地靠近,马身几乎马上就要贴上车驾。
姬循雅抬手。
何谨心中一紧,却见姬将军这双足以生生拧断人颈骨的手温存地搭上赵珩的手腕,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宝器。
他轻轻托起赵珩的几根手指,欣赏般地送到眼前,笑道:“太细了,臣恐怕弓弦勒断了陛下的手指。”
语调柔和缱绻得令人面红耳赤,可却蕴藏着不可忽视的危险。
温热的肌肤贴上他冰凉的掌心。
姬循雅眯了眯眼,竟觉得连这样随意的相贴都觉得满足。
帝王手指细长,向来养尊处优,只因近来勤于政事,指腹上也留下了握笔的薄茧。
姬循雅目光黏腻地舐过这只手的每一处。
从圆润的甲缘看到骨节荦荦的手背,姬循雅微微垂首,若非与赵珩若含警告的双眸对视,他此刻已以唇与之相碰。
“陛下金尊玉贵,这样劳累的事情,还是交给臣下吧。”姬循雅低语道。
温凉的呼吸刺过指缝,微微发痒。
那处肉柔软,弄得赵珩头皮有些发麻。
最要紧的是,此刻宫人环绕,众目睽睽,姬循雅在发什么疯?
赵珩差点没反手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
“不劳将军关心,”赵珩想抽手,但没抽动,“这样近的距离,便是没有簇的箭,都能射中将军。”
姬循雅弯眼。
纤长的睫毛垂下,又是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
何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生怕自己出声会让陛下的处境更难堪,于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姬循雅的态度实在不恭不敬,轻佻之至。
于帝王而言,被自己的臣子当着这么多宫人面戏弄亵渎,于羞辱又有何异?
赵珩轻轻吸了一口气。
陛下要做什么?
何谨愈发担忧,生怕赵珩会忍不住与姬循雅动手。
陛下,可打不过姬将军啊。
周截云今日还休沐!
与其说是休沐,不如说赵珩令其暂避风头,眼下,只在不远处有轻吕卫跟着。
若姬循雅突然发难,不知他们能撑多久?
一众宫人皆深深垂首,看不清二人的表情。
因而除了姬循雅无人看见,赵珩的表情比起愤怒,更像一种无奈。
“是吗?”
姬循雅牵起赵珩的手指,往心口处轻轻一贴。
他低语道:“真的射得中吗?”
砰。
指下,姬循雅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赵珩想移开手,却被姬循雅紧紧攥着,压在自己胸前。
武将身量精悍,便是隔着秋日绝对算不上单薄的衣料,依然能感受到那极有弹性的触感。
赵珩眸光有一瞬摇曳。
而后,悚然一震。
妖妃误国!
赵珩的眼中写满了谴责。
但,没拿开手。
姬循雅弯了弯唇,慢悠悠地放开赵珩。
“陛下,臣失礼了。”
话音缠绵入骨,却听得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如同露出獠牙前最后一点温存。
何谨垂首,紧紧地盯着地面。
他从未如此期盼过从瑶光宫到寝殿的路程能再漫长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
寝宫已近在咫尺。
姬循雅先下马,而后朝赵珩笑吟吟地伸出手。
森白尖齿在上扬的唇瓣中有一瞬显露,寒光凛凛。
何谨内心几乎绝望。
在他看来,姬循雅方才未在忠诚面前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今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点温情和守礼,不过是恶鬼噬人的前兆。
愈是温柔,就越令人恐惧。
赵珩将姬循雅的手一推,自己跳下车辇。
姬循雅不以为忤,含笑跟上赵珩的步伐。
于是,宫人为二人开门,见君臣前后而入。
内殿的门被缓缓关上。
外界的阳光,随着关门的动作被截断。
姬循雅微笑着看向赵珩。
赵珩张口欲言。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问问姬循雅现在不是洞房花烛,他从始至终都在笑什么?
还未开口,手腕便被一把扼住。
“景……”
“嘘。”
是再轻柔不过的气音。
姬循雅冷冰冰的手指压在他唇上。
赵珩抬眸,意味不明地盯着姬循雅看。
他另一只手轻轻抚着耳边垂下的碎发,轻巧地将这几缕头发绕到他耳后。
“陛下方才说,这么近的距离,”姬循雅柔声道:“便是不用箭簇,也能射中臣,是吗?”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目光灼灼地黏在肌肤上。
炽热、黏腻, 又密不通风,如影随形,如同蛛丝, 将他牢牢包裹。
赵珩被看得脊骨有些发酥, 笑眯眯道:“卿知道, 朕的箭射得一向很准。”抬手,极温存地摸上姬循雅的脸,“足以在乱军之中,”温热的指尖擦过后者微扬的唇角,“取贼,”声音愈发低柔, 他有意停顿, 与对方目光相接,方说:“性命。”
赵珩力道很轻,带着薄茧的手指所到之处都泛着痒。
他感受到指下唇角上扬,再上扬,“谁是贼?”这乱臣贼子明知故问。
指尖稍稍用力,深陷唇肉。
凉的。
姬循雅身上无一处不冷, 人又生得极素净清雅,很像具刚死了不久,尚算漂亮的尸体。
赵珩贴得更近, “窃国者贼。”
话音缠绵得形同耳语。
温热绵软的吐息扑在唇边, 被后者贪婪地敛尽了。
“那觊觎君上,窥伺后位者,又当为何?”
后位?
赵珩有一瞬同暧昧迷离的气氛中脱离出来, 古怪地看了姬循雅一眼。
“景宣,”想起方才姬循雅大庭广众之下的所作所为, 皇帝陛下由衷道:“娶妻娶贤,以卿之貌美,还是做……嘶,你轻些!”
做个妖妃吧。
姬将军对赵珩对自己容貌的肯定心中很升起了种充盈的飘然,但旋即黑眸一凛,“陛下的意思是,臣不配为后?”
他根本不给赵珩说话的机会,声音温和柔软无比,却分外咄咄逼人地问:“那陛下以为,谁可堪伴陛下左右呢?”
姬循雅笑容温雅,含情脉脉得几乎能摄人心魂。
可细看之下,却能看到姬将军眼中酝酿的杀意。
是谁?
他攥住赵珩摸自己脸的手腕,垂首,与赵珩鼻尖贴着鼻尖,呼吸交错纠缠,声音更缠绵温柔,“崔平宁?伽檀?”死人他勉为其难地暂且不去计较,可眼前还晃着几个大活人让他如鲠在喉,“还是崔抚仙?”
“再或者,是那个连公务都未料理好的周截云?”
姬循雅冷笑一声,又不想自己的不快表现得过于明显,“陛下用人的眼光真是江河日下。”
赵珩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不然朕怎么喜欢你。”
他说得如此坦荡,以至于姬循雅一息之间未能反应过来,正要再阴阳怪气两句,话音猛地顿住。
“什……?”
黝黑幽深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赵珩,姬循雅下意识冷笑了下,一缕红却悄然从脖颈爬到了耳尖。
赵珩说喜欢他?
赵珩居然这么直接地说喜欢他赵珩一定别有用心不对不对不是赵珩说喜欢他是假的而是这时候说出来定然要哄骗他骗得他抛盔弃甲神摇魂荡。
赵珩见姬循雅安静下来,就把话题扯回了公事,道:“此事说到底的确并非周截云之过。”
没有周截云,也会是任何一个禁军统领。
对方只是想借此挑拨皇帝与权臣本就岌岌可危的君臣关系而已。
姬循雅不语。
即便如此,但,赵珩说喜欢他。
上一次赵珩坦然地说喜欢他还是上一世。
赵珩确认他是女子后,两人以友人相处,少年郎与他剖白心意,第一句就是:“我从前的确很喜欢循雅公子。”
姬循雅当时性子还很寡淡,若是亲爹卒于眼前都能忍住不庆祝,平生头一回这么恨从前这个词。
可现在,赵珩说的既非从前,也不是调戏玩弄般的倾慕。
赵珩见姬循雅神色平淡无波,只颈间红得愈发厉害。
黑睫羽翼般地垂着,素日冷凝的目光轻轻摇荡,似有千言万语漾在其中,欲说还休。
好一张赧然的美人面。
不过——为何?
赵珩疑惑地看着姬循雅,“景宣?”
他说喜欢我。
“循雅?”
这么好的时候偏偏又要提周截云。
何其扫兴!
赵珩终于忍不住,“姬循雅!”
姬循雅蓦地回神。
不知为何仍旧垂着眼,仿佛不敢看赵珩似的。
赵珩几乎想要冷笑了,姬循雅以为他很吃这一套吗?
他还,他还真吃。
终姬将军一生能示弱几次,见一次就少一次。
赵珩强忍着现在亲他一口的欲望,“怎么了景宣?”
姬将军问:“你方才说什么?”
赵珩如实道:“朕说周截云无辜。”
姬循雅霍地抬眼,目光骤利。
美人含羞带怯固然好看,怒火中烧也别有风姿。
赵珩逗他不够,凑过去亲了口,“嗯,朕说喜欢你。”
刚要抬头,便被猛然按住后颈。
浓烈、绵长,如饮一坛佳酿。
酒香醉人得几乎令他喘不上气。
待分开时赵珩抿了下唇边水渍,“教会了学生,饿死先生。”
姬循雅目光微暗,不让他舔,拿指尖帮他拭干净了。
姬将军揽着皇帝陛下的腰,愈看愈觉得赵珩好。
好在哪里说不出缘故,可就是好。
细细密密地轻吻落在唇角,赵珩觉得姬循雅拿他当饴糖,非要一点一点吮干净了才罢休,伸出手去推姬循雅的脸,反被对方牢牢攥住。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指尖。
赵珩说:“那几个人犯说什么了?”
“嘴很硬,没吐出什么要紧话。”姬循雅轻声道,他弯了弯唇,“只是他们仿佛对陛下忠心耿耿,怒斥臣为乱臣贼子,有负天恩,日后必然不得好死。”
前面说他负恩,无非是要扮忠贞臣子,后面的诅咒才是真心实意。
不得好死这种话姬循雅不知被人骂过多少次,早已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同说了。
话音未落,面上却觉一痒。
赵珩贴了贴他的面颊,笑道:“将军,你与朕同生共死,当与朕共度万岁。”
姬循雅怔然一息,而后他好像觉得赵珩笑容太晃眼了,几乎慌不择路地垂下眼睑。
赵珩惯会哄人。
如此信手拈来,不知面对多少人都说过这种话。
只要想到还有此种可能,姬循雅身上的杀意就蠢蠢欲动。
但,但无论真假,只要赵珩愿意说,就足够他欣喜若狂。
赵珩被姬循雅牢牢抱着,他身上虽是冷冰冰的,但到底是个活人。
在燃着地龙的寝殿里两人紧紧贴着,依旧令赵珩感觉到了热。
鼻尖沁出了点汗,赵珩闷吭了声,“人犯可还活着吗?”
“还剩颗头,”姬循雅亲他,“早知道陛下要提审,臣便再谨慎些了。”
许是久站太累,姬循雅自然坐到塌上,精壮的手臂用力一揽,将赵珩整个带入自己怀中靠着。
赵珩摇头,“既然循雅已经问过了,朕无意再问。”
热。
恰到好处的暖意本足够人昏昏欲睡,可此时此刻,赵珩无论如何都起不了一点小憩的心思。
虎狼近在咫尺,张着满口獠牙,对人肉垂涎欲滴,让他怎能坐得住?
况且,也太热了。
与他贴合的手臂非但没有挪开的意思,却变本加厉地缠住他的腰,亲昵,又不容抗拒。
赵珩只觉嗓子都被这热气熏得有些哑,定了定心思,慢慢道:“朕打算不日就让周截云官复原职。”
腰间手臂的力道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收紧,那虎狼之辈只是垂了头,将笔挺的鼻压在赵珩的后颈上,“陛下对旁人实在宽仁。”
脖颈本就是人体最脆弱的所在,赵珩戒心又远超常人,被温凉的鼻息一刺,头皮顿时发麻。
“朕最纵容的就是你。”赵珩看不见姬循雅的神情,对危险的抗拒与亢奋并存,他深吸了一口气。
“臣沐浴皇恩,”冰凉的手指点上唇角,很是轻柔地碾了碾,姬循雅意有所指,“感激非常,所以,今日特来投桃报李。”
赵珩想躲,又避无可避。
喉结缓慢地、迟滞地上下滚动。
线条姣好锋利,如一把被拉到了极致的弓。
正落入姬循雅眼中。
赵珩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刺了句,“卿未免太知恩图报了。”
饶是与姬循雅心意相通,赵珩还是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难以脱离的感觉。
失去对局面的掌控会令赵珩万分烦躁。
可面对的人又是姬循雅,便只能生受。
“臣记性本不好,只是陛下对臣恩遇太深,”姬循雅笑,“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啪。”
异兽炉中的银丝炭爆开,火星四溅。
姬循雅算不得多么有耐性的人,赵珩于他更是意义非凡,他一刻都不愿意等,恨不得立时就将人拆骨吃肉,尽数吞咽下才好。
今日却难得慢条斯理。
疾风骤雨有疾风骤雨的有趣,可徐徐图之,偏头去欣赏赵珩的神情,滋味亦假。
汗水滑入眼中,赵珩被蛰得眯了眼,“景宣。”
姬循雅道:“臣在。”
“你……”
刚出口一个字的气音,忽闻外面脚步声传来。
赵珩精神一震。
姬循雅缓缓抬眼,方才还柔情蜜意的眼眸顷刻间浮现出丝丝缕缕杀气。
但在面对赵珩时,又一下烟消云散。
那脚步声踌躇犹豫,在门外来回踱步,叫人听来,好像万千心事在其中。
脚步声的主人仿佛在顾虑什么,走走停停,在窸窣的擦磨声中,隐隐可听闻声声叹息。
是关切、担忧、亦或者是为皇帝伤怀悲戚?
可赵珩此刻已没有心思去理会此人百转千回的心思了。
他轻轻拧眉,正要开口令此人先退下。
在门口绕了许久的人终于停下。
“陛下。”他开口了,声线清澈动人,“您如何了?”
赵珩脖颈一僵。
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姬循雅低笑了声。
只是声音中毫无笑意。
他慢慢地,像是化形后,还不太适应人说话的兽类妖物一般,触着赵珩的耳垂一字一句,缠绵刻骨地重复道:“陛下您,如、何、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姬循雅声线清润, 开口时总透着股森森的凉意。
此刻却黏腻地萦绕在赵珩耳畔,若近若离,温湿刺得脖颈都在发麻。
赵珩本就在竭力忍着他, 听他拿腔拿调地学李默说话, 忍不住抬手想扇他一下。
却被一把攥住了削刻的腕骨, 牢牢拢在掌中,“做什么?”姬循雅低头要亲不亲,被咬出了几分润泽的薄唇勾起,“陛下的忠贞臣子来寻陛下,臣还未动怒,陛下却生气了。”
始作俑者明知故问, “莫不是恼羞成怒?”
赵珩张口欲骂, 奈何会骂出口的词实在有限。
“闭嘴。”他低低警告道。
他的确喜欢与姬循雅亲近,但显然不包括这种方式和,在仅仅隔了道门的臣子面前。
赵珩行事虽恣意,但还要脸。
听里面悄无声息,李默只以为皇帝今日受了奇耻大辱,不愿见人, 即便知道对方看不见,依旧恭恭敬敬地垂了头,低声道:“陛下, 臣很担心您。”
李默的声音很轻, 但已足够耳力敏锐的君臣二人皆听得清楚。
语调轻缓,微微带着些犹豫,尾音发哑, 似极哀怜疼惜他的君主,万般滋味皆在其中。
却不可明言。
姬循雅手上力道一重。
赵珩霍地回眸。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 李世子极担心您呢。”
一句简单的话,叫他说得百转千回,意味深长,尾音学着赵珩往日说话的样子上卷,却不显得软黏,反而非常,鬼气森森。
赵珩没好气道:“朕还没聋。”
姬循雅今天刚学会说话吗?怎么李默说一句他要学着重复一句。
话音未落,一双冰凉的手已贴上了赵珩的耳垂。
赵珩身上本就烫,这双手又太凉,如冰炭相接,凉得赵珩一震。
“嗯?”
指尖贴上耳垂,先是慢条斯理地捻,而后半个掌心附上,严丝合缝地轻轻罩住了。
修长的十指顺势插-入皇帝发间,他倾靠过去,低语道;“臣却希望,陛下除了臣的声音,谁的话也听不见,听不进。”
赵珩身边有他一个便好,何必再要那些无足轻重但扰人的东西?
因为被掩住了耳朵,姬循雅的声音听起来愈发低柔,混杂着掌心与耳朵擦磨起的鸣音,含混朦胧得如在梦境,勾人沉溺其中。
可这不是梦境。
这是帝王的寝宫,外面不仅有侍卫宫人静候吩咐,更立着个貌若恭顺,身份尊贵的李世子。
赵珩压住了姬循雅的一只手,轻叹一声,“做妖妃也没有你这么做的。”
姬循雅不悦地扬眉,“臣可不是妃妾。”
赵珩无言片刻。
你应该在意的不是这个吧!
“陛下?”外面又轻唤道。
赵珩只能感叹幸好寝宫正殿内还有隔断阻障,能让李世子站在殿内说话,不然在殿外门口一遍遍唤皇帝,未免太不像话。
姬循雅目光泠泠,望向赵珩时依旧柔和动人,“陛下,李世子仿佛不愿意离去。”他将下颌抵在赵珩颈窝,以这个算不上舒服的姿势贴着皇帝的面颊。
赵珩觉得姬循雅这姿态同他少年时听的志怪故事中,悄然出现在人身后的鬼类也无甚区别。
“臣以为,李世子不见到陛下不会离开的,”线条锋利的唇贴上赵珩,“陛下,要不要拨冗见李世子一面。”
缠绵地、循循善诱地蛊惑着。
他低语,“就这样,让您的臣子看看陛下现在的样子。”
赵珩扬眉。
姬将军说得绘声绘色,实则无非在逗弄皇帝,想要自家陛下含怒地斥责自己一句,亦或者,双眸含泪,无力地瞪他一眼。
但他显然低估了皇帝陛下的脸皮厚度。
赵珩闻言,细细思索了片刻,顺便抬手把姬循雅要送过来的吻拨到了一边。
在对方定定地盯着他脸看的时候,赵珩点头,“姬卿所言极是,既然如此,就让他进来,与朕……”
话尚未说完,一只手立时从后面伸来,一把捂住了赵珩的唇。
触感冰凉,微微有些湿润,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唔!”
赵珩有一瞬猝不及防,睁大了双眼。
旋即他才缓下来,心道这和养了个水鬼有什么分别。
“陛下。”姬循雅的声音沉沉。
赵珩弯眼,含糊道;“朕与李卿皆是男子,无需回避,怕什么?”
语毕,便觉得唇间力道发紧。
赵珩余光瞥过姬循雅幽暗的双眸,惊叹于他当真无一处不好看,就连眼底不知何故泛起的血丝,配上这双黑沉沉的眼睛都显得分外摄魂夺魄,于是非但不收敛,轻轻去掰姬循雅手,给自己喘息的余地。
“还是景宣觉得朕衣冠不整为外人看去了有失体统?”赵珩笑:“朕昔日行军打仗时哪有这么多讲究,景宣,卿卿,”手被姬循雅攥住,“娶妻娶贤,卿当贤德恭谦才是啊。”
腕上被他手指不轻不重地捻了下,“若有这样贤良的皇后,臣还真想见见。”
话音未落,却听李世子缓声道:“陛下,”迟疑一息,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吸了口气,“臣知道陛下更属意明公子,但,臣待陛下的心意始终未变,无论有无名分,臣想留在陛下身边,请陛下容臣,再放肆一次。”
李默这话说得既含蓄小心,又放肆大胆。
谨慎在于,他只说自己倾慕皇帝,而只字不提国事,而大胆在于,他竟又直言阐明了一次自己的心意。
更属意明公子?
什么明公子?
姬循雅费力才从记忆里发出一个姓明名岑的世家公子,介于此人不学无术于皇帝毫无用处,他直接将人否定了,根本不期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姬循雅神色有一瞬沉静。
最最要紧的是,何为有无名分?!
李默算什么东西,也配乞求侍君!
赵珩望着姬循雅死气沉沉的脸,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旋即看他脸色实在难看,忍了又忍,险些没笑出来。
寥寥数语就能把姬将军气成这样,李世子也算颇有本事了。
眼见姬循雅抬手,赵珩一把按住了他将要抽剑的动作。
“寝殿见血不吉,”赵珩迅速地说:“你让朕日后如何安寝?”
姬循雅的手已压在剑鞘上,闻言露出个鬼气森森的笑容,“无妨,日后臣夜夜陪着陛下,为陛下守夜,妖鬼不敢近之。”
也是。
赵珩深以为然,有这么个恶鬼在侧,怎么有小鬼敢觊觎活人?
但是,这也不是姬循雅能在皇宫里刀劈九江王世子的理由!
“等等等等等,”赵珩道:“李默此举必有深意,你现在杀了他,于局面无益。”
姬循雅唇角上勾,但他面上丁点笑意也无,就显得此举像个被朱笔勾勒出笑样的纸人,“陛下,有人要做贤后呢。”
赵珩忙道:“你是,你是,仅你一个。”
在赵珩话出口的刹那,他就觉得姬循雅手中力道一松。
他偏头,正对上姬将军的眼睛。
十分怒气已散了七分,见赵珩看过来,眉眼弯起,竟露出了个十分柔和笑意。
长睫轻阖,他眼下又泛着点晕色,竟透出了几分赧然。
可见方才种种皆是故意的,只为赵珩一句承诺。
“陛下一言九鼎,”姬循雅满足地轻笑了声,“臣百死不忘。”
赵珩:“……”
此人阴险狡诈,极擅长借题发挥,切记切记。
李默仍未听到赵珩的回应。
只是……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一直都萦绕在耳边。
又被衣料擦磨的簌簌声遮掩,听不清内容。
李默方才就升起的猜想终于得到了印证。
姬循雅在里面!
正是因为姬循雅在里面,赵珩才迟迟未有反应。
更不能有反应。
有一息,李默竟觉得帝王有那么点点可怜。
明明是九五之尊,却是居心叵测的臣下们可以摆弄、算计的玩物。
李默扬唇。
那点心疼自然转瞬即逝,他不是不通人事的稚子,自然明白皇帝此刻的处境绝对称不上好。
那双骄傲的、张扬的眼眸,此刻会不会蓄满了屈辱的眼泪?
若他真为皇帝着想,他该适可而止。
但他没有。
他垂眼,苦笑了一下道:“臣亦知晓陛下觉得臣的倾慕之意没有来由,”他轻叹,语气怅然,“自七年前陛下救过臣后,臣就对陛下倾心,只是碍于臣与陛下身份有别,臣又是男子,故而……”一顿,话音中苦意更甚,“臣的心意,从未变过。”
明明是很简短的一句话,他却说得万分艰难。
仿佛只是对赵珩表露心迹而已,就足够竭尽他的浑身力气。
语毕,再不发一言。
姬循雅霍地看向赵珩。
赵珩本听得津津有味,暗叹这位李世子要是不做世子了,以后去唱戏也不是不行,接触到姬将军冷凝的视线时身上一紧,“将军,朕冤枉,朕醒得比你还晚。”
若是他七年前就醒了,岂能容姬循雅领兵犯上?
姬循雅温声道:“陛下,臣实无容人雅量,请陛下降罪。”
语毕,将赵珩放倒在塌上。
话虽说得人不寒而栗,动作却很轻柔。
赵珩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姬循雅看他。
赵珩道:“别出人命。”
姬循雅又将榻前帘栊放下,也不知应允了没,径直转身而去。
赵珩按了按太阳穴。
这位九江王世子……他轻啧了声。
挑拨皇帝与权臣的关系,直至,将皇帝逼到无路可退,只能选择与他合作。
只是……赵珩心道,他有没有想过,还有其他王侯在外?
想挟持天子的人,不止九江王一个。
倘他真与姬循雅决裂,也未必只有李默及其父一个选项。
李默本垂首站在门口。
忽听一阵脚步声。
不紧不慢。
“嘎吱。”
门被推开。
李默还未来得及流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寒光骤然掠过眼前!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防备。
在那一瞬间,唯有放大的瞳仁映出了向他而来的利器。
是,剑锋。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剑锋迎面而来, 清光凌厉刺目。
“唰——”
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脸。
冰凉的,剑锋太快太疾,以至于剑刺向他的瞬间他只感受到了面颊微微痒。
旋即才是皮肤被割破的痛楚, 温热倏然涌出。
是血!
鲜血汨汨流淌, 打湿了他颈边的衣料。
向来沉静柔美的眼眸在生与死之间本能地发颤, 神魂在姬循雅放下剑的那一刻方稍稍回笼。
鼻尖涌动着血腥气,李默瞳孔放大,他确信,姬循雅是真的想杀了他。
也真的能杀了他。
待回神,他虽面色如故,后颈上却已覆盖了一层湿淋淋的冷意。
姬循雅收剑回鞘, 剑身与剑鞘相接, 发出一阵泠然清越的鸣响。
他冷淡地瞥了眼仍因受惊有些怔的李默,“陛下休息了。”
姬循雅清楚非常,李世子在赵珩心中的地位连微末都算不上,他只偶尔拿李默对赵珩的亲近来小题大做,根本不曾真正在意过李默。
杀之虽不可惜,但留之尚有用。
赵珩此生最厌烦公私不明, 因私废公,今日他若因私情杀了李默,等下面对赵珩, 却有些棘手。
他并非惧内, 只是,不愿意多费口舌与赵珩解释,而已。
更何况为了个李默伤到二人难得稳固的关系实属不智, 昔年同赵珩亲密无间如兄如友的崔平宁他都未杀,又如何暂时容不下李默?
“李世子的满腹赤诚, ”姬循雅微笑了下,“皆未被陛下所知,当真可惜。”
他的语气绝非挑衅,相反,带着种世家豪族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彬彬有礼。
因为,李默连被他挑衅的资格都没有。
李默轻而又轻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对方看不出端倪。
比起对死的恐惧,更让李默难以接受的是姬循雅看他的眼神。
居高临下的、不以为意的,轻蔑至极的眼神。
那不是看对手的目光。
姬循雅根本不屑于视他为对手,无论之于权位,还是之于,此刻寝殿中被迫安睡着的,象征至高权势的帝王。
长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李默微微抬起下颌,毫不畏惧地面向姬循雅。
视线重新落到姬循雅身上,李默却又怔然一息。
武将今日未着甲胄,亦未穿官服,仅一身常服出入宫禁。
他衣饰本极一丝不苟,此刻腰带却略有些散乱,显然是被人拉扯过,也不知是扯他衣带的人手上腻了太多湿汗,一时又用不得力,没能解开他的衣服,还是匆忙之下,姬循雅随意地将腰带系上。
亦或许,两者皆不是。
是姬循雅故意为之。
他的发冠亦被拆下,只剩一根发带勉强将长发束起,黑发在风中微微摇荡,愈显得冷冽肃杀。
不需言明,任谁都能看出方才姬循雅同皇帝做了什么。
李默心中清楚皇帝受姬循雅所迫是一回事,亲眼见证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心思转得飞快,只一息便想到了该如何应对,压下了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来由的复杂情绪,只咬牙道:“无耻之尤。”
半是作伪。
半是真心。
姬循雅不耐地半掀眼皮,扫过李默。
“陛下允准,”姬循雅实在厌烦李默在赵珩面前惺惺作态,偏生皇帝的确更偏好温和柔婉的性情,他手指又忍不住搭上佩剑,“这句话还不配李世子来说。”
姬循雅竟说得如此直白!
简直已经摆明了态度,他就是乱臣贼子,就是欺辱君上,诸位公卿,当如何?
李默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正要开口,却听内里传来一道倦倦的声音,“来人。”
二人同时噤声,不约而同地向内殿看去。
一直在正殿装聋作哑的韩霄源终于动了,小跑着上前,隔门道:“陛下,奴婢在。”
赵珩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韩霄源?”
韩霄源垂首,“是奴婢。”
深得帝王宠信的宦官貌若恭敬,从脖颈到腰都仿佛没什么骨头一般地弯着,一派奴颜婢膝之态。
李默心中却有些别扭。
皇帝明知道他在正殿,但只唤一奴婢,未免有几分轻视的意味。
然而转念一想皇帝也没叫姬循雅,心绪居然诡异地稍平。
赵珩真怕自家将军脾气上来真把李世子杀了,道:“朕头晕,听不得声响,让两位大人都回去。”
韩霄源道:“是。”
他转身,依然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姬将军、李世子,陛下所说的两位大人都听见了,请两位大人为了龙体考虑,请先回去吧。”
李默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似乎碍于姬循雅在场,欲言又止。
他担忧地转向内殿,余光却瞥了眼姬循雅,只轻声道:“是,请陛下万要保重龙体。”
姬循雅冷冷地看了李默一眼。
装模作样。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见,李世子还是朝内殿的方向见了礼,这才转身离去。
姬循雅见李默若有回头的打算,似无比忧心皇帝,又恋恋不舍,只不过因他还站在原地,只得离开。
步履缓慢沉重,活像在寝殿扎了根!
姬循雅神色愈冷,不需太多时日,他必然将赵珩身边这些“芝兰玉树”尽数削株掘根,料理得干干净净!
他冷笑一声,径直推门而入。
那边,有宫人引李默离开。
秋日风凉,吹得颈上冷汗越发阴冷,寒意直直地往脊骨上刺。
李默正要拿出手帕,动作却猛地顿住。
一线乌黑的东西在他肩头飘飘荡荡,随着他的动作,被风轻轻卷落。
是,他被姬循雅削断的长发。
攥手帕的长指蓦然收紧,碾得指腹一片青白。
姬循雅对皇帝,居然真在意到了这种程度。
送李默出宫的侍人见这位素性温和的李世子神色古怪,先是彻骨的寒,而后忽然扬起了抹笑意,宫人忙低下头去,只当什么都看不见。
李默讥诮地想着,从一开始,他父王妄图以重兵威之,以利诱之,想与姬循雅合作共谋天下的想法就不能实现。
姬循雅视皇帝为鼎中禁脔,绝不可能与旁人共享。
无论是权势,还是皇帝,姬循雅都不会罢手——只能去抢,去夺!
李默哑哑地笑了声。
他脑海中突然映出了皇帝的影子。
他方才所谓救命之恩并不假,但也不能完全真。
当年李默随其父九江王入宫时,的确坠入池中,被当时尚是储君的赵启命人捞出。
只不过,他也是被赵启派人推下去的。
至于缘故,或因先帝赞了他两句谦恭温雅,端宁守礼,可堪诸王世子表率,正触怒了当众鞭打讲师而被禁足才放出来两天的储君,亦或许,是他在不知何时的不谨,得罪了储君殿下而不自知。
在被推入池中的刹那,初入宫禁的少年惶然回头,惊慌失措间只来得及看清那人衣袖上精致的云纹。
不像奴婢所有。
眼见他在水中挣扎,被娇惯得视人命若草芥的储君殿下才慢条斯理地出现。
李默仍然记得对方脸上尚来不及掩藏的笑意,而后,立刻被惊讶取代了。
储君殿下高高在上地审视着他的挣扎,过了许久,亦或者只有须臾,他像是终于看够了李默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道:“来人。”
立时有宫人下水,将他拖了上来。
呛了太多水的喉管火辣辣的疼,李默却顾不得许多,跪俯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储君居高临下地望着李默,少年漂亮得流露出几分张扬恶意的面容上浮现出丝丝缕缕很得意的笑,他故作惊讶道:“方才孤在远处看见池水荡漾,还以为是哪个妃子养的小玩意不小心落水了,”他厌恶李默满身泥水,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原来是李世子。”
李默艰难地喘了口气,触目所及唯有储君金丝龙纹繁复的皂靴,他哑声道:“多谢殿下相救。”
皇储笑眯眯道:“方才父皇还盛赞世子矜平谨慎,怎么才得了夸奖,就这样不小心?”
李默低着头,答道:“臣第一次入宫,得意忘形,不谨踏入池中,让殿下见笑了。”
方才拖他上来的宫人衣袖上正绣着云纹。
后来他才得知,东宫的宫人服色都与别宫不同,连最低等的扫撒下人衣袖上都有如意云纹。
身为先帝唯一的子嗣,赵启在宫中活得太好太顺遂,连伤人都不屑于多加隐藏。
而他,虽为世子,却不受父王所喜,事事谨小慎微,生怕行错一步,连世子之位都难以保全。
秋末风冷,李默强忍着打颤,感恩戴德地下拜:“若非殿下救臣,臣或已命丧于此,殿下待臣厚恩,臣百死难报万一。”
他听见储君嗤笑了声。
似在笑他愚蠢,竟对险些要了自己命的人感恩戴德,又似在笑他谄媚,承颜屈膝。
他耳廓肿胀生疼,嗡鸣声连绵不绝,因而对方的笑声就显得极远。
如隔天堑。
李默一面以手帕轻轻拭净面上的血,一面离魂般地细细想着。
所以他真的很好奇,当皇帝听到他说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时,皇帝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是惊讶?是得意?还是,根本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默轻笑,心道生死果然玄妙。
濒死一回,就能让赵启也学得收敛本性,装出个圣君贤主的模样。
可惜,他不能装太久了。
五指一松,手帕立时被一道风卷起。
血色浸透丝绢,在素淡帕面上留下一道狠厉的红。
比起皇帝矜持闲雅,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更想看的是,皇帝那张脸上流露出失态崩溃的神色。
在被掐住喉咙,濒死之时,他会害怕吗?
会求饶吗?
宫人愕然地抬头,忙要折身过去捡。
李默摇头,“不必了,不是要紧的东西,丢就丢了。”
“是。”
……
姬循雅进内殿时并不开口,只拿一双好看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赵珩。
皇帝陛下方才整理了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看奏折,听到声响也不抬头,唤了声:“过来坐。”
衣料簌簌擦磨,不多时,一道阴影笼罩到他眼前。
视线黏糊糊地粘在赵珩身上,从下垂的眼睫一路划过鼻梁,落到唇瓣,再往下,一路游移。
赵珩就算是死了也能被姬循雅神似垂涎人肉的恶鬼一般的目光盯活过来。
他问:“怎么?”
姬循雅挡他光了。
话音刚落,手边就被轻轻搁了样东西。
赵珩一瞥,居然是——茶杯?
姬循雅给他倒了杯茶?
除了他眼瞎的时候,姬将军两世加起来给他倒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以至于赵珩怀疑姬循雅是不是给自己下了断肠剧毒。
赵珩忽地意识到事态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放下朱笔,正色道:“景宣,出什么事了?”
姬循雅垂眸,轻声回答:“陛下公务繁忙,此等小事,臣本不该叨扰陛下。”
赵珩端起茶杯,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口才放下,知道他以退为进,却不点破,笑道:“景宣但说无妨。”
姬循雅道:“此事或许令陛下为难。”
赵珩见他装贤德装得艰难,忍不住逗他,断然道:“既然景宣如此识大体,那朕就不勉强景宣说了。”
姬循雅黑漆漆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
赵珩静静与他对视了半天,被后者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他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景宣,你要做贤后,朕成全你,怎么现下又不高兴了?”
见姬将军眸光冷沉,别有一番凌然不可亵玩的傲气,赵珩伸手去摸他的下颌,以指腹擦磨,“说罢,朕的景宣为何不虞?”
姬循雅任由赵珩摸了,很给了皇帝陛下一种乖巧的错觉,“方才李世子对臣无礼,说臣无耻,陛下是听见的。”
赵珩点头,“嗯。”
他听见了。
但实际情况仿佛和姬循雅说的有点出入。
“臣以为,皆因臣无名无分地跟着陛下,臣同陛下稍稍亲近,就有奸贼跳出来说臣霍乱超纲,”姬循雅抬眸,几乎有点可怜地望着赵珩,“若臣能名正言顺地在陛下左右,或许,便不会有这么多非议了。”
语毕,黑漆漆的眼睛专注地望着赵珩。
赵珩:“……”
赵珩坐直,“朕并非无意给将军名分,”他看见姬循雅眼前一亮,继续道:“但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姬循雅以为赵珩要搪塞自己,眸光微暗。
明明是凄楚乞怜的模样,却莫名地令赵珩后颈发凉。
“诸臣反对不是因为你没有名分。”
没名没分这是你被李默骂无耻的原因吗将军!
就算是,也只是原因之一。
姬循雅轻笑了声,一点也不阴阳怪气地说:“陛下的意思是,群臣反对,只因为臣这个人,而无关其他,若是李默李世子,或者什么明岑明公子,便是皆大欢喜了。”
赵珩立时丢了笔,“朕绝无此意。”
他无奈地笑了声,绕过去拥住姬循雅。
两个皆是身量修长的男人,况且姬循雅经年习武,筋骨精壮,遭赵珩这么拥着,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赵珩却不觉得怪异。
怀中人是姬循雅,姬将军还格外顺从地将头倚在了他的肩膀处,令赵珩的心口微微发胀。
偏头,见姬循雅长睫一开一阖,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似的,遮住眼底冷冽的寒光,就显得眉目愈发清丽隽秀。
不远处,朱笔搁在案头,下面正放着各部公卿的奏折文书。
权势、美人,皆在他掌中。
赵珩望着姬循雅,色令智昏之下就忘了姬将军并非什么柔弱美人,心潮澎湃说出了句,“卿卿,你说什么朕都答应。”
姬循雅霍地抬头,“果真?”
赵珩下意识摸了下后颈。
怎么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果真。”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姬循雅眸光凌凌, 神采流转间竟叫赵珩看出了十分的楚楚动人,伸手想碰他的睫毛,刚抬起就被一把攥住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 恰好足够赵珩不费力地挣脱。
赵珩摇头一笑, 便要放下手, 姬循雅却不要他放下了,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引到自己面前。
姬循雅像是早就看出了赵珩的心思,握着他的手,令他去触自己的眼睛。
手指在眼前放大,姬循雅下意识垂了眼睑, 却并不打算避开。
若不看姬循雅紧紧扼住赵珩腕骨的手, 只端详姬将军俯首低眉,很有几分任君采撷的柔弱。
姬循雅面对赵珩气韵收敛,身上那骇人的森然鬼气少了大半,他本就是眉眼清丽隽秀的美人,此刻更显端宁雅正。
仿佛当真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入朝为官却被帝王看中, 遭这位风流多情的皇帝半是玩笑,半是诱惑地戏弄一番,也情不自禁地与之亲近。
赵珩喉结不争气地上下滚动, 明明知晓姬将军是在使计, 装出了副羸弱堪怜的模样,还是心甘情愿地上钩了。
下次姬循雅再有事同他说,他先让将军把脸蒙上!
免得影响了他判断。
赵珩差点便被眼前将军的容色晃得闭目。
赵珩啊赵珩, 他在心中叹息,你当真没出息。
长睫刮擦指尖, 痒得赵珩有些心神摇荡,“姬卿,你有话不妨直说。”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臣以为,现下已到了臣与陛下决裂的最好时刻。”
赵珩动作一顿。
姬循雅抬眸,注视着他,继续道:“事已至此,臣若不封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宫闱,怎么对得起他们一番辛苦筹谋?”
火油库失火这个引子出现,令皇帝与将军本就不睦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
于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封宫门、逐禁军、禁止任何人出入宫廷。
斩断皇帝与外界全部的联系,就此,将这个耳目尽失的可怜帝王,禁锢于深宫之中。
无所倚靠,任权臣肆意欺凌。
而皇帝,又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受之天命的至高权力象征。
救他、利用他、掌控他。
这本在赵珩的预期之内,然而——他古怪地看了眼姬循雅,他以为,姬将军的意思不止于此。
果不其然,姬循雅微微仰面,令赵珩的手指顺着他的眼窝滑下,一路游弋,落到他的唇角。
“陛下,既然火已经烧起来了,”舌尖如蛇信般在手指上一触即退,“何妨臣再添两把柴?”
指尖湿热仿佛犹在。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
后者依旧乖巧地垂着眼,貌似一个恭谦且顺从的模样。
唯有在眸光流转的间隙,这双漆黑冷凝的眼中才会泄露出那么一点,鬼火般的阴沉晦暗。
滔天野心与欲望,在这双眼睛里悄无声息地燃烧。
只等待一个机会,风动、燎原。
危险。
赵珩脊背本能地绷紧。
这是一个谨慎提防、便于随时出手的动作。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陛下?”对方轻声开口。
琳琅动人,若玉碎声。
落在赵珩耳畔,刺得鼓膜都阵阵发颤。
连带着心口都一阵阵地震荡。
交睫之间,赵珩来不及细细思量,手下意识去摸衣袖,却并没有碰到那柄他惯用的小刀。
他猛地反映过来。
这是他的寝殿,而非战场。
面前人是姬循雅,却与他非敌非友,彼此间的是非对错,历经两世都难以厘清。
可无论如何,现在的姬将军都不是他需要佩刀相会的人。
赵珩定定地看了姬循雅一息,下一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危险。
脑海中似有沉沉声响警告。
赵珩作势移开手。
旋即腕上力道被陡然加重。
五指紧紧合拢,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腕上细腻的皮肉被从指缝堆挤出丁点。
扼得人发疼。
姬循雅似乎也觉得用力太过,于是稍稍松力,安抚般地碾过指下的肌肤。
他垂首,薄唇勾起,方才被赵珩咬得猩红的唇间若露出些森白的利齿。
他抬起赵珩的手腕,一眼不眨地盯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将手腕不知挑衅,还是试探帝王底线般地送到自己唇边。
他张口。
动作被刻意放得缓慢,因而赵珩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处。
因为犬齿太尖,隔着不过半掌之距看,竟生出种这两颗犬齿微微带着些弯的错觉。
似蛇的毒牙。
唇色极红,即将被送入口中肌肤又过于苍白,两厢对比,反差之大刺得人眼睛都发疼。
帝王的手腕生得削刻,他亦并没用劲,软绵绵地被姬循雅攥在掌中,仿佛无分毫反抗之力。
好像马上就要,被蛇所噬。
对这种剧毒冷血生物刻入骨血里的恐惧令赵珩悚然一震。
“既然赵珏、赵瑄枉顾人伦手足,自相残杀,”耳边似乎幽幽地响起了一个男人沧桑的声音,其实他的声音并不老,反而还很年轻动听,只是其中倦意太过,听起来极没精神,“虽死而不足惜。珩儿,天命归你,这国君合该你做。”
赵珩记得自己下拜,毕恭毕敬地跪在齐国国君、亦是自己父亲的面前。
年轻的公子已经控制了帝都内外,煊赫权柄尽握于掌中,满朝拥戴,天命归焉,他太志得意满,连谦辞都不屑。
事实上,为继弱冠的赵珩做得已足够好,他的语气仍旧毕恭毕敬,却只道:“是,儿臣明白。”
赵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在诸子中他最宠爱娇纵赵珩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看见赵珩即位。
这个孩子身上留着他和戎鄞的血,他们都曾为了权势手足相残,而赵珩即位的年岁比他当年还要小,更气盛得意。
更铁血无情。
赵祈哑声道:“珩儿,我知晓你聪明远胜于你的兄弟们,治国之策想必你早已筹谋妥当,不必我多言。”
他的话中大有深意,似乎在嘲讽赵珩为了篡权夺位已筹划多年,可赵珩只自若地回答:“是。”
赵祈点到辄止,毕竟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我别无嘱咐,只有一样想同你说,你的两个哥哥虽起兵谋反,但其妻妾子女到底无辜,不要牵连他们。”
赵珩温和地说:“儿臣已派人询问两位兄嫂,若愿意归家,则可带公子府中的赀财回去,若不愿意,亦可长居兄长们的封地。”
赵祈忍不住冷笑了声,“珩儿,你考虑得当真周到。”
赵珩平静地回答:“多谢父王赞许。”
赵祈胸口剧烈地起伏,赵珩一愣,见状忙上前搀扶。
一股腥甜焦糊并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硝烟和死人的味道。
赵珩料理完城中的叛军后就匆匆赶来。
他一言不发,略有些散乱的长发柔软地落下,稍稍有些挡眼。
他脸上刻着道狭长的血痕,即便戴了面甲,可他离叛军距离太近,遭利刃迎面劈砍,虽立时躲闪,仍受了些伤。
仿佛一日夜间,赵珩身上那些稚子童般的天真幼稚尽数散去,一道血迹未干的伤痕,平添无尽冷峭锐气。
赵祈看着他最小的孩子,半晌终于长叹一声。
“孤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赵祈任由赵珩扶着自己躺下,在赵珩要起身时,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臂,甲胄凉得他掌心抽搐了下。
赵珩半跪在榻前,洗耳恭听,“您说。”
“诸王公子中,与你交好者众多,但与你关系最为特别的,唯有姬氏公子一人。”赵祈目光看向赵珩的腰间,他今日着戎装,自然不会将玉佩悬在身上,“你与他互换信物,胶漆相投。”
这时他才看见自己胜券在握,以为大局已尽在掌中的儿子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独属于年轻人的慌乱无措,但马上消失不见。
“是,”赵珩坦荡地承认了,“儿臣与姬氏公子惺惺相惜,视同手足。”
赵祈的神色有一瞬凝滞,旋即慢慢道:“燕国风俗迥异于诸国,以其王室最为循规蹈矩,恪守成制,其自以为节欲修身,然物极必反,姬氏族规森严,长此以往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压抑本心,”他与赵珩对视,“人还算得上人吗?”
赵珩正要反驳,赵祈抬手,示意赵珩稍安勿躁。
“因为你与姬循雅交好,我难免对这位公子多留意些。其人若美玉,冰洁渊清,你与之相交,并无十分不妥。”
赵珩只觉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赵祈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了姬循雅,只谨慎地说:“循雅公子的确无有指摘之处。”
赵祈轻轻摇头,“孤少年时亦识得一位姬氏贵女,品貌高洁,无可挑剔,之后却落得个引火自尽的结果,而在最盛年时便选择一死了之的,在姬氏中,绝非她一人。”不等赵珩开口,他意味深长地继续道:“据我所知,这位循雅公子的母亲不知所踪,他自小养在别处,七岁后才被接回?”
赵珩明白赵祈的意思。
赵祈想说姬氏森严的规矩足以将人生生磋磨成疯子,成不了疯子的正常人只有死路一条,而活下来的疯子又诞育新的疯子。
一代一代,如此重叠、往复。
他明白赵祈要他小心姬循雅,却不以为意。
他对姬循雅一见如故,深交之下更觉此人并非只有一张貌美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的的确确是位谦雅端方的君子。
“循雅就是循雅,而非他人。父王对儿臣的关心儿臣在此谢过,只是儿臣不会思量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自寻烦恼。”
赵祈见赵珩说得笃定,言谈间很有些不容置喙的娇纵。
他目光柔软了一瞬,“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珩儿,你有今日何其不易,人心易变,不要拿你的真意、你的王位,乃至你的性命去赌。”
他伸手,最后一次如抚摸孩童一般摸了摸赵珩的发顶,“于姬循雅,你要慎之又慎。”
危险。
警告一次又一次地汹涌而来。
姬循雅张口,咬下。
奇怪的是,姬将军明明来势汹汹,看起来好像要生生从他腕上扯下一块肉,接触到皮肤时却一点都不疼。
湿热的吐息扑落在肌肤上,刺得赵珩头皮都发麻。
“阿珩。”
这个由毒蛇,由恶鬼,由对帝王至死不休的恨意怨念倾慕幻化成的人形温存地开口。
是一个,令人战栗的诱惑。
赵珩看着姬循雅的眼睛。
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如既往地清晰。
你要,慎之又慎。
危……
险字还未再度在耳边响起,赵珩一把扯开了手。
刚刚还要将他吮骨噬肉的人瞬间小心地移开尖牙,生怕划伤了赵珩一点。
姬循雅正要开口,颈上却觉一暖。
赵珩环住了他的脖颈。
先是手臂弯曲,收紧,而后是整个人体,慢慢倾入姬循雅怀中。
姬循雅怔然一息,而后毫不客气地抱住了他。
将军哼笑了声,话音中却并无一点不快,反而更像是在哄,“陛下不愿意便直说不愿意,臣能奈陛下何?”
这是在做什么?
撒娇吗?
这个认知让姬循雅忍不住将赵珩搂得更紧些。
“景宣。”赵珩唤他。
姬循雅道:“臣在。”
赵珩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可流连在姬循雅耳畔,又无比清晰。
唇瓣开阖,他说一字一句地,慢条斯理地说……
姬循雅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珩。
赵珩说什么?!
皇帝陛下却仿佛觉得倦累,懒得起身,只没骨头般地粘在姬循雅身上。
隔着衣料,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骨肉贴合,亲密无间。
如果能就这样同帝王葬在一处……实在美好得如在梦中。
姬循雅漆黑双眸幽幽地盯着赵珩,内里波涛汹涌。
赵珩不设防地抱着姬循雅,露出一截崚崚削刻的颈骨,常年不见光的肌肤白得几乎要凝光,正落入饥肠辘辘的恶鬼眼前。
姬循雅忽然觉得焦渴。
他凑过去,要咬。
却终究只停留在后颈上,隔着一纸之距,姬循雅启唇,道:“陛下,再说一次。”
他以为赵珩会哼笑一声不做应对,亦或者调侃逗弄他说些旁的,故意看他心急如焚。
但赵珩没有。
皇帝陛下屈尊降贵,将方才的耳语重复了一遍。
赵珩说:“就像你想的那样,把朕关起来。”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或许因为帝王癖性轻佻多情, 又或许因为赵珩对他信任至极,于是无比郑重、又随意地向他承诺。
“将朕关起来。”
帝王的声音犹在耳畔。
有那么一瞬间,姬循雅被简直蛊惑得神魂颠倒, 心旌摇荡, 恨不得就此乖顺地伏在帝王脚边, 做他那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最忠心耿耿的狗。
而后,却感受到了阵微妙的恼怒。
赵珩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姬循雅眸光晦暗。
赵珩的一生活得虽不算万事顺遂,但未尝见过那些令人作呕的阴私之事。
于是,帝王似乎难以想象, 姬循雅所谓的关起来, 并不是那么简单。
将军府密室中的锁链与器具,也不过是他对赵珩那些肮脏的、不可见光的欲念所展现万分之一。
赵珩怎么敢,就这样信任、毫无防备地同自己说,将他关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他会遭到怎样过分,难以言说的对待!
连姬循雅自己都不曾发觉,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赵珩见姬将军似乎怔住了,只一动不动地跪坐着,半是好笑, 半是开怀, 就伸手,摸了摸姬循雅的下颌。
触手温凉,线条却绷得极紧, 仿佛身体的主人用尽力气与自制在忍耐着什么。
赵珩当然知道姬循雅在忍耐什么,至少, 他以为自己知道。
可他非但不停手,反而变本加厉。
试探姬循雅的底线在哪,一直都是赵珩最爱干的事情之一。
姬循雅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眸光中似有暗光翻涌。
赵珩便捏住姬循雅的下颌,在上面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
不出意料地,感受到唇下的肌肤愈发僵硬。
赵珩含笑地与姬循雅对视。
姬循雅这种人,实在是太能勾起他得寸进尺的欲望了。
一如上一世他与尚是公子的姬循雅相处时,姬氏公子永远矜持克己,温雅节制,在赵珩眼中,简直同活着的神像无甚差别了。
端宁清峻、含章挺生。
哪怕两人一起被叛军包围,赵珩持剑劈砍向姬循雅——身后的叛军,在生死之间,面对盟友突如其来的疑似倒戈,循雅公子神色都殊无变化,只是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玉人一般的面颊上,被溅上了几滴血。
他垂眼,一点猩红顺着睫毛尖落下。
明明只是一滴温热的血,落入赵珩眼中,却锋利如刀刃。
划得赵珩心头猛然一震。
幸好,少年人的第一反应竟是幸好,这位循雅公子只是燕君七公子,除非他的所有兄弟都暴毙,不然王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姬循雅来继承。
不然,赵珩想,他无论如何,恐怕都难以对眼前人刀剑相向。
“多谢,”姬循雅哑声道:“珩公子救命之恩。”
赵珩定定看了他片刻,蓦地笑了起来。
他望着这张沾了血,竟显现出几分诡异妖气的漂亮面孔笑道;“循雅公子客气了,齐燕交好,我与公子自然该肝胆相照。”
他一甩持剑的手,方才不慎被刺了一剑的伤口还来不及结痂,就因为他肆无忌惮的动作扯得更开,血流如注。
姬循雅仿佛被刚才的动作吓到了,沉默地站了好一会,抬手。
“撕拉——”
他扯下广袖一角,轻轻拉住了赵珩的手腕。
赵珩觉得很有趣,便一动不动。
时下诸国多爱窄袖短袍,不仅便于骑马射猎,更兼干练洒脱的意气风发之美。
然而燕国却不同,燕惯以王族后裔自居,凡燕国宗亲大臣,俱长袍危冠。
姬循雅这件衣服方才还未乱,此刻为给赵珩裹伤而被他自己扯了下来。
齐君公子天然含笑的目光注视着姬循雅。
赵珩以为姬循雅会恼怒,又或许,应该表露出点劫后余生的惊恐,但他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握托住赵珩的手,将缎条裹住了后者的伤处。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仿佛掌中的不是赵珩用惯了刀剑,被薄茧与伤痕覆盖的手,而是什么传国玉玺,稀世珍宝。
不卑不亢,沉静温良。
他越是克制,越是忍耐,赵珩就越是想看他再维持不住这幅淡漠面具的样子。
赵珩一手压着姬循雅的肩膀,借此撑起身体,又去吻他眼睛。
长睫受了惊似的,轻轻一颤。
因为他垂眸的动作,赵珩看不见这双眼睛涌动的情绪,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
喉结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下,姬循雅衣袖下手指握得极紧,用力太过,连骨节都泛着白。
只要赵珩靠近,再靠近点。
就能将这不知收敛,还要继续逗弄他的人,吞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见姬循雅隐忍,赵珩心口发软,几乎要升起点爱怜的情绪了。
多可怜示弱的模样。
“卿卿。”赵珩唤他,语调酥得姬循雅眼睫垂得更低。
他的眸光更沉,更暗。
赵珩未免,太不设防了。
帝王毫无防备地越靠越近,宛如没有不怀半点戒心,就靠近假寐的毒蛇身旁的猎物。
愚蠢、轻忽、不知死活。
龙涎香的暖甜与血腥气的阴冷混在一处,缠绵相融,难分彼此。
姬循雅轻缓地抬眸。
赵珩同他对视,正要笑话他羞赧得宛如未出阁的姑娘家,旋即与之目光相撞,唇角笑意陡地一顿。
那是一种晦暗得如同泥沼深渊,能溺毙吞噬一切生灵的目光。
赵珩暗道一句不好。
多年行军打仗的警惕令他头皮蓦地一麻,下意识地要与这过于危险的人拉开点距离。
下一刻,变故骤起!
“景……”
宣字还未说出口被被迫咽回。
猝不及防地被拖拽过去,两人在体力上本就有差距,久居深宫的帝王倘手无利器,便会被将军轻而易举地拢入身下。
赵珩瞳孔受惊后本能地猛地收缩。
天旋地转间,他缓了一息才重新看清姬循雅的脸。
姬循雅的面容近在咫尺,依旧,清丽出尘,似化外之人。
然而,他却用着这张最清心寡欲的面容做着这种事。
皇帝陛下此刻悔也晚矣,他一直都知道,面前状若温顺的姬将军可不真是个柔弱无依的小美人。
姬循雅愿意短暂地低头,只不过是在等待。
等待能一击毙命的时机。
赵珩诚然欣赏这种果决狠辣的优点,只不过若用在他身上,他很难真正笑出来。
如迎风持炬,引火烧身。
“陛下。”姬循雅终于开口。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赵珩。
也望着这双粲若熔金般的眼睛里,占据了赵珩全部心神的自己。
至少在此刻,是他。
也只有他。
动作狠厉凶猛,不留余地,姬循雅的声音却无比温存。
他垂首,将冰凉的面颊轻轻贴上赵珩的脖颈。
幽冷的触感令赵珩脊骨都发僵。
又或者,不仅仅因为姬循雅身上的冷意。
“陛下,”姬循雅道,唇齿开阖,亲昵却危险地,贴上帝王因紧张不断滚动的喉结,“臣领命。”
……
“歘——”
长剑入鞘。
剑柄与剑鞘口相撞,发出咣当一声响。
武库空荡,任何声响都显得分外明显,燕靖思猛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燕朗把剑又扔回剑架上。
“哥。”他长长松了口气,有几分抱怨地叫了声。
燕朗淡淡地问:“方才就见你魂不守舍的,怎么了?”
燕靖思余光一瞥正在清点兵刃的军士们,快走上前了几步,走到燕朗身前,将他拉出了武库。
燕朗静默两秒,与同僚略一点头,和他一道出去了。
燕靖思四下环顾了一圈,见无人在旁侧,声音仍压得极低,“我方才在想,将军为何如此突然地命人清点兵刃甲胄。”
虽则先前在驻地时姬循雅也时常命人清点辎重兵刃,且时日不定,或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但燕靖思莫名地觉得有些微妙。
这事本与燕朗无关,但燕靖思见自家兄长并不当值,就将人拽来了与自己一道监管核对。
燕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为何?”
燕靖思声音放得更低,“我觉得,”他一面觑着自己兄长的脸色,一面试探道:“莫非,近来战事又起?”
“哦。”燕朗道,只表达听见了,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看得燕靖思心又提起,“哥,该不会是将军真要……”杀字刚出了个模糊的气音,就在燕朗的注视下被迫噤声,“了陛下吧。”
燕朗怀疑地看了眼燕靖思,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自己这个弟弟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就凭那两位如胶似漆的劲儿,无论是赵珩想杀姬循雅,还是姬循雅想杀赵珩,都恐怕用不着调兵那么麻烦,照燕朗所想,枕头底下藏把匕首足够用了。
“哥,你说是不是?”燕靖思认真地问。
燕朗笑眯眯地说:“军机大事,我不敢告诉你。”他拍了拍燕靖思的肩膀,“若你关心则乱将此事奏明了哪位,咱家的三族在九泉下也不能放过你我。”
燕靖思:“……”
燕靖思辩解道:“我不过是看将军近来夜宿皇宫的次数比往常多了,才以为……”
以为将军终于打算将谋朝篡位一事化为现实。
话尚未说完,就遭自家兄长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哎!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燕靖思欲躲,未躲开,结结实实地被踹了下。
燕朗斥了句,“与你无干的事不要问。”
燕靖思可怜兮兮地应了声,旋即又嘀咕了句,“你是我亲哥,我又不会问旁人。”
“你还想问旁人?”
燕朗抬腿又要踹他。
“燕大人!”
燕朗动作一顿,燕靖思趁着这个空当忙道:“大人属下先进去了。”
来人急急上前,“大人,将军有要事令我等去办。”
燕朗瞬间收敛了满面玩笑之色,沉声道:“怎么了?”
“将军下令,命,封锁宫禁,严禁任何人出入!”
……
此刻,寝宫。
宫漏内泄出一滴水液。
“滴答——”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琉金鱼炉中炭火燃得正盛。
朱火烧灼银炭, 但见炭心爆裂,时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
赵珩从前是不畏寒的,从前隆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为了好看, 他曾着只单薄的一身素银锦衣外批大氅, 猩红的大氅曳过大雪, 少年身姿玉立秀直,迎着玉屑般的细雪款款而来,粲然夺目得好似一树红梅盛放。
他不怕冷,却有些怕热,习武之人气血充沛,筋骨强健, 素日身上都比寻常人烫些, 即便再活一世,赵珩依旧耐不住热。
比起迎面而来,利若刀割的疾风骤雪,赵珩更受不住这种文火慢烤般的烫。
细细密密,缠绵跗骨。
如釜中游鱼,釜底薪柴熊熊燃烧, 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周身由凉转温,再缓慢地、温存地变烫。
却躲避不得。
无处不住在的炽热包裹着他,炽热得他几乎难以喘息。
“滴答——”
又一滴水自宫漏落下。
渐闻水声。
……
床帐早不知何时被悄然放下, 帐幕厚重, 将烛光尽数掩在外面。
内里昏暗茫昧,不知日月。
纵然才沐浴过,又换了件轻薄的寝衣, 赵珩仍觉得热。
刚刚被擦干的鬓发热得有些濡湿,软软地贴在脸上。
先是热, 炙烤得赵珩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块肉,被烧得通红的锅底翻来覆去地煎烤,他喉口干疼的厉害,想要水,只是实在疲累,略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发出了声音没。
而后面上忽地一凉,有什么轻轻地贴住了他的脸。
幽冷得仿佛一捧雪。
赵珩半梦半醒间,正热得十分难捱,就本能地去接触那点令他舒服的凉。
不料这东西居然是活的,他越要拿脸去碰,凉意却离他越远,非要他仰着脸,百般乞怜地贴蹭,恨不得抱着这东西往脸上放,对方才肯稍作停留。
赵珩微微蹙了蹙眉,旋即又被那抹凉意轻轻按住了眉心,好像要抚平他眉间褶皱。
又凉、又滑、又是活生生的、灵巧会动的东西。
是……什么?
他昏茫地想。
赵珩在北澄出生,那里多虫蛇毒物,因而只一瞬间,昏昏沉沉的皇帝陛下便料定,此刻正亲亲密密地贴住他额头的东西定然——是蛇!
鳞片凉滑,肌肉起伏却极精壮有力,除了蛇,他再想不出其他。
许是无毒的蟒,只拿身体环住猎物的颈,缠绵却用力地环绕、收紧。
“咔吧。”
颈骨尽断。
赵珩霍地睁眼。
床帐上精美繁复的花纹落入眼中,赵珩有一瞬恍惚。
他先前被迫哭湿了半面软枕,眼皮略有些肿,乍然睁开,眼前诸事物皆朦朦胧胧,如隔云端。
蒙昧不清,就愈发显得床边正拿指尖蹭他眼角的男子端丽恬静,若神仙中人。
那漂亮的神仙见他醒了,便抬头,朝他柔婉一笑。
赵珩:“……”
刚刚度过的数个时辰令他见到姬循雅后短暂地形成了种趋利避害的退让,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地坐在床边,弄得赵珩条件反射地往里躲了下,却不想牵动了身上哪处伤口,疼得他轻嘶一声。
其实不止是疼,随之疯狂涌来的更多是酸和倦。
赵珩此刻只觉周身每一处骨肉被人拆解下来,又一块块地仔细拼好,因而身上无一处不酸软难耐,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
见赵珩喊疼,姬循雅面上顿时流露出了几分慌乱,“陛下。”他顺势靠近,小心翼翼地揽住了帝王的腰,让赵珩有能借力的地方。
“你身上有伤,”他轻轻将人扶起,又极其贴心往赵珩腰后垫了两个软枕,看得皇帝额角青筋都鼓起来了,“莫要乱动。”
姬卿,赵珩看他简直可称得上贤惠地服侍自己,咬牙暗道:好贴心啊。
自睁开眼后,赵珩一直目不错珠地盯着姬循雅看。
姬将军任由对方看。
可被看久了好像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就微微垂下头,耳尖都爬上了星点颜色,赧然得活像刚嫁人没两日的新娘子。
赵珩看着他装模作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赵珩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他道:“景宣。”
姬循雅柔顺地回答:“臣在。”
他一面同赵珩说话,一面还悄然抬眼,去看赵珩的反应。
这幅小心翼翼、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赵珩身上疼,哪里都疼。
碾压般的疲倦与酸痛弄得赵珩这等极其能忍疼的人都吃不住,况且还不止倦和疼,种种复杂浓烈的滋味混杂在一处,在赵珩这具本就算不上很耐折腾的身体上达到了顶点。
皇帝陛下连睁开眼都嫌累,却还是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姬循雅,他轻了轻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沙哑,他望着姬循雅,温柔地问:“你怎么还没死?”
此言一出,姬循雅还未如何,赵珩自己先捶胸顿足了一息。
活了两世赵珩都没想过,在他与姬循雅真正同床共枕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按照赵珩的构想,他应该温柔地抱着姬将军去沐浴更衣,将姬循雅身上每一处水痕都细心擦拭干净,再倚靠在枕边笑看姬循雅疲倦的睡颜。
对方醒来后,他温言问上一句,“景宣觉得怎么样?”
而后见美人含羞带怯,将姬将军不论是羞赧是恼怒皆照单全收,屈尊降贵地去哄人高兴。
现下被姬循雅温柔小意哄着的人成了他自己,令赵珩怎能镇定自若?
就此情此景而言,姬循雅脖颈与耳下俱笼罩着一层红,赵珩面容则倦中带怒,望之,其实很像帝王与臣下春风一度后立刻翻脸无情。
姬循雅听见这话不觉伤怀,反而微微笑了起来,柔声回答;“未得陛下谕旨,臣不敢死。”
赵珩只觉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
当年他与姬循雅都撕破脸了,列国会盟却又不得不去。
酒过三巡,在场诸人皆醺然。
他向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看的燕君含笑奉酒,后者倒没把酒泼他脸上,姬循雅不会,赵珩很了结他的为人。
在姬将军还没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之前,他一直都静雅端严、休休有容。
燕君持酒盏,向他缓步而来。
于是人声鼎沸的华堂为之一静,在场诸人皆侧目,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这对离成为仇敌只差一场恶战的两位君王。
赵珩笑着起身,举酒相迎。
酒盏相撞,脆响琳琅。
若有晶莹酒液飞溅而出,落入对方杯中。
不分彼此。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有好事者甚至免不得遗憾一番,多好的机会,多好的距离,倘燕君袖中藏刀,赵珩此刻就算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到时候两虎相争,由他们这些作壁上观者得利,岂不甚好?
人声又起,足以将两人不轻不重的对话声淹没。
姬循雅很轻,很温柔地唤赵珩:“君上。”
赵珩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愧不敢当的神色,道:“岂敢。”
姬循雅微微一笑,他说:“有个问题想问君上。”
仿佛先前歃血为盟的信赖豪情与撕毁誓约后姬循雅的痛恨怨怼都已烟消云散,二人间只剩下一种淡。
死灰一般的淡漠。
赵珩笑道:“齐君但说无妨,我必言无不尽。”
姬循雅又笑,他微微低头,正好是个能堪堪擦过赵珩耳廓的姿势。
在旁人看来,就如同在交颈私语一般。
亲昵得令人忍不住想移开眼。
那温柔的话音在耳畔响起,他问:“你怎么还没死?”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赵珩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不知道觉得荒唐还是旁的什么,他甚至有那么点惊异,姬循雅如此感情用事,是怎么在疯子众多的燕国一步一步爬上国君之位的?
赵珩便也笑,天生风流多情的眉眼笑意秾丽得令人生恨,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未得燕君允准,仆不敢死。”
语毕,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姬循雅盯着他,亦喝尽了杯中酒。
至于之后两军对垒时明里恭恭敬敬暗地里问候对方汝何不遄死的时候就太多了,赵珩在心里把先前那对破事快速过了一遍,他倦极疼极,况且面前人是姬循雅。
他冷笑三声,扯了姬将军的长发,意味不明道:“将军,好记仇啊。”
姬循雅一愣,却未反应过来赵珩的意思。
赵珩见他神色不似装傻,忽地意识到是自己多思,也静默一息。
荒唐只荒唐在二人少年相识,纠缠两世,对彼此知根知底,诡异地生出了极致的默契,纵然不是有意为之,却连应答同意问题的方式都大差不大。
姬循雅闻言似有所感,眸光一转,凝着赵珩含倦带怒的眉眼,越看越移不开视线。
比之帝王一视同仁,面具似的温和笑颜,姬循雅更喜欢看他此刻的模样。
因为自己,而产生波动的情绪。
赵珩是何等样人,坚韧果决,旁人不可动摇其心意,亦难左右他情绪。
但现下,只要他一句话,几个字,便能让帝王心思流转,似怒还嗔。
赵珩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姬循雅扬唇,继续逗他道:“更何况这里是陛下的寝宫,臣若死在龙床上,岂非令陛下饱受非议?”
赵珩不期姬将军如此应答,一时目瞪口呆。
姬循雅是被什么妖物上身了吗?!
赵珩抬腿就要踹他,尚没碰到姬循雅,扯到伤处,自己先面色惊变。
姬循雅见他面色泛白,忙将他环住了,手往他腿上一压,不似活人般的体温冰得赵珩颤了下,旋即便感受到这只手力道妥帖地为他梳理揉按酸胀的肌肉。
姬将军先前也曾亲自审问犯人,对人身上每一处经络筋骨都了如指掌,他知道怎么处置皮肉骨头会让人痛不欲生。
自然也知道这双手落到赵珩身上,自己怎么做他才会舒快。
赵珩被按得闷闷地吭了声,的确比方才好受得太多,又脱不开,就由着姬循雅去了。
掌下肌肤温热,因为带伤的缘故,比往日更热了些。
痕迹交错,如道道烙印。
而亲自落下这些痕迹的人,正是他自己。
赵珩愿意为他让步。
只为了他让步。
这个认知令姬循雅眼眶都微微发烫。
他垂首,过分纤长浓密的眼睫掩住了其中令人心惊的占有欲,他笑道:“陛下,臣在外素无善名,倒不怕多添一桩惑主的罪过,”听他跃跃欲试的语气,哪里是不怕,分明是恨不得立刻就昭告天下,“只是臣恐怕,陛下沉湎男色的事情传出去,会玷污圣誉。”
赵珩轻哼了声,“朕还有圣誉?”
姬循雅闻言眼前一亮。
他的言下之意本是他与赵珩的情谊不能为外人所知,帝王的回答却是将此言驳了回去。
连他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眉眼含笑,刹那间仿佛寒泉破冰汨汨而出,明澈清丽得要命。
赵珩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扼腕叹惋。
觊觎垂涎了两世的美人一遭被他吞吃入腹,滋味的确比想象中还要好上千百倍,但,和赵珩想象中的吃法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姬循雅欣赏着赵珩变化莫测的神情,奇怪的是,从前多疑多思虑的人现在并无任何想法,只笑吟吟地望着帝王。
赵珩恐自己再看下去又要被此祸国妖妃所蛊,断然转头,“你生得再好看都没用,朕是不会……”
话还未说完,却觉面颊一凉。
是一个吻。
他这个姿势正好将侧脸露给姬循雅,姬将军当然清楚皇帝不是要自己去亲他,却毫不客气地笑纳了这份恩泽。
姬循雅知道他乏力,亲得很轻,柔声哄道:“阿珩。”
声音清润而泽,醇醇温雅。
赵珩身体陡然发僵。
僵中又泛酥,一阵阵地从颈上涌。
没出息!
赵珩在心中大骂自己。
姬循雅一手环了他的腰,亲昵地将下颌抵在他颈窝,“好阿珩,莫要再恼我了,好不好?”
赵珩倒吸一口冷气。
他紧紧阖上眼,不去看姬循雅,生怕自己看一眼就会克制不住亲上去。
倒不是他今日突然生出了廉耻,而是身上实在太倦太累,没有力气再与姬循雅分个高低上下了。
赵珩闭目,却精准无比地捏住了姬循雅的下颌,“妖妃祸国,朕见爱妃仿佛是蛇精变的。”
不然怎么无论寒暑皆通体冰凉,还满口尖牙呢?
姬循雅不恼。
这时候哪怕赵珩伸手给他一耳光,他都能甘之如饴地接受再从赵珩手背吻到骨节。
他闻言伸手轻轻按了按赵珩的小腹,笑道:“白蛇绕身,可是天大祥瑞。”缠绵刻骨的声音入耳,莫名地有些低哑,“若阿珩能诞育子嗣,日后,定会做帝王,睥睨天下。”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赵珩到底不是多么要脸的人, 听姬循雅意有所指,长眉一挑,手压在姬循雅的手背上, 摇头道:“景宣此言差矣, 朕为天子, 朕的子嗣后代,譬如太子,”即便赵旻早已登基,赵珩依然习惯如此称呼,“朕百年后,便是由他承继大统。”
赵珩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无论有无白蛇绕身, 他的后嗣都会是皇帝。
提起自己最喜欢还是最争气的小辈, 赵珩倦倦的眉眼都神采飞扬了不少,“旻儿那皇帝做的凡庸,也不过是外拓疆土,内修国政,百姓安居乐业,被后人奉为盛世而……嘶, 姬景宣!”
姬循雅抬头,神色无辜地看着赵珩,“陛下怎么了?”
赵珩盯着自己腿上那只爪子, 微笑问道:“景宣聪慧, 不如猜猜为何?”
姬循雅笑道:“大抵是某些乱臣贼子心胸狭隘,听到陛下谈及爱子,伤怀吃醋太过, 手上一时失了分寸,竟伤到了陛下。”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 把赵珩都气笑了。
可见他眉目低垂,葳蕤灯火中,别有一分楚楚动人的情态,赵珩刚才还因为疼而熄灭的色心又蠢蠢欲动。
在遇到姬循雅之前,赵珩从未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好色之徒。
但盯着在蒙昧光影下愈发显得轮廓凌凌秀挺的姬循雅,赵珩转念一想,英雄配美人,他一统乱世,开创新朝,应该算得上英雄。
至于姬循雅,则毋庸置疑是美人。
即便偶尔姬将军言行举止鬼气森森,不那么像人,也该是个艳鬼。
赵珩伸手刮了刮姬循雅的下颌,似笑非笑道:“将军竟然知道自己心胸狭隘。”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不也知道?”压在赵珩小腹上的手略用了些力,五指展开,笼了腰腹大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似的,“明知道臣没有容人的雅量,却还要在此刻提旁人。”
就算赵旻是赵珩的子嗣又如何?
赵珩此刻在他怀中,与他交颈缠绵,就该是他一个人的!
赵珩有意逗弄,二指曲蜷抬起姬循雅光洁的下颌,顺着他的话笑道:“诚如景宣所言,卿万事皆好,唯独肚量小些。”
姬循雅闻言不由得冷笑一声,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珩,语调却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臣不大度,陛下便已是如此多情,臣若要做个贤后,岂非要臣将侍君亲自送到龙榻上?”
姬循雅肤白,在暗处面色白得隐隐泛着瓷质,现下不知是气恼,还是寝殿炭火烧得实在太盛,熏炙得他耳下都泛着靡红。
比之刚刚局面多在姬将军掌控之中,而赵珩自己只如巨浪上的一叶小周随波逐流,赵珩更喜欢看他恼怒的样子。
皇帝弯眼一笑,仿佛已经看见了姬循雅描述中的美好场景,“诚如景宣所言,不知朕贤良淑德的皇后,打算何时将新人送来?”
姬循雅闻言神色微凝,一时间心绪复杂,不知是该气帝王秉性风流,还是该喜赵珩口中那句皇后,情绪交杂冲击,又惊又喜又恨又怒,竟无言了片刻。
赵珩见他沉默无语,以为玩笑开得太过,就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亲了下,温柔哄道:“是朕失言。”
他爱逗人羞恼后再诱哄,却不太喜欢被人哄着。
姬循雅一动不动,仿佛百般依恋仰赖地抱着他,皇帝陛下心情更好,也顾不上身上酸疼,屈尊降贵地多说了了几句,“别气了景宣,朕不提旻儿了。”
姬循雅凉飕飕地看着他。
赵珩又凑过去亲姬循雅。
吻稍纵即逝,可不待他抽身,被姬循雅狠狠咬了上去。
凶狠却亲昵至极。
趁着喘息的空挡,赵珩含笑注视姬循雅,唇欲落不落。
姬循雅要抬头索吻,奈何被后者制止,赵珩拇指擦磨着他的喉结,余下手指不轻不重地压在唇上。
四指虚虚笼罩,如同给猎犬止咬的铁器。
赵珩低头,却贴在指骨上,将自己与姬循雅堪堪隔开。
不过一指之距,呼吸黏腻地交融。
可望而不可触。
姬循雅凝视着赵珩,眸中显露出一丝渴求的焦躁。
赵珩笑道:“景宣方才说朕的子嗣日后能为承继大统,朕可不要庸碌之人做朕的储君。”
因二人距离太近,赵珩的声音比往日更低,略带一点哑,落入人耳中,小刷子刮蹭似的痒。
姬循雅眸光幽暗,道:“是。”
却有些言不由衷。
事实上,此时此刻面对赵珩,他甚至有些恍然失神,只想与之亲近,连赵珩说了什么都难以去细细思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若是朕与景宣的孩子,想来定然少而岐嶷,如珪如璋。”赵珩轻笑道。
姬循雅一愣,旋即霍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珩。
陛下说什么?!
指下喉结激烈地滚动,而后姬循雅猛然间才意识到赵珩以手指轻轻卡着自己的脖颈,不愿表现得太受赵珩所蛊,便勉力压抑着。
可越压制,绷得越紧。
线条凌厉,似一把锋锐的刀。
赵珩弯眼道:“可惜,可惜,你我都诞育不了子嗣,”话音愈发低柔,是情人间隐秘的私语,他循循善诱,“景宣,若是你我有子嗣,我定然是要这孩子来做东宫的。”
话音未落,蛰伏许久的妖物终于忍耐不住,张口蓦地咬住了赵珩的指骨。
“谁说生不得?”姬循雅紧紧盯着赵珩的眼睛,含笑道:“陛下这是在斥责臣,未尽全力吗?”
赵珩笑,但马上他就笑不太出来了。
“唔……景宣,景宣你别再,别再闹了!”
……
再睁眼东方已微微泛白。
赵珩这次倒没再说多余的话,抬起遍布咬痕的手,无力地朝姬循雅的方向一指,“朕杀了你。”
姬循雅亲昵地拥着赵珩,“陛下不忍心。”
赵珩哑声道:“你现在就去领死。”
这话是真的。
他就铜皮铁骨也经不起姬循雅这么折腾,有今日没明朝似的不餍足,更何况赵珩本就是个体力精力都远逊于姬循雅的活人,此刻真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
姬循雅应答得也很妥帖,“臣恐怕陛下舍不得臣。”
赵珩冷嗤,“你恐怕的太多了。”
他合眼假寐,姬循雅仿佛根本不知疲累,轻柔地给赵珩揉按太阳穴。
他坐在床边,赵珩躺在枕上,长睫微微颤。
赵珩道:“方才燕朗来了?”
姬循雅方才悄然离开,自以为悄无声息,却不想他刚离开,原本困倦得昏睡过去的人就睁开眼睛。
倒不是赵珩有意监视姬将军行踪,而是他觉太浅,姬循雅怕扰了他小心地起身,可他稍有响动就会被惊醒。
他不去看知道姬循雅去做什么了,也懒得去听。
这个想法一出,赵珩自己都愣了片刻。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姬循雅已经互信到这种程度了?
殿中温暖如春,赵珩独自躺着,又觉得炭火太足,姬将军不在旁侧,热得竟有些睡不着。
直到姬循雅又无声地回来,赵珩方睡去。
此刻听到赵珩提起燕朗,姬循雅给他按头的手一顿,笑道:“陛下耳聪目明,臣拜服。”
赵珩疲倦到了极致,此刻已无力同姬将军你来我往地慢慢拉扯。
他只倦倦道:“是来同你说封锁宫禁的事情?”
姬循雅轻声说:“是。陛下既为臣所囚,自然要做出身陷缧绁的样子。”
要封宫、禁止任何人出入王城、乃至,胆大包天地窥探帝王。
将帝王囚于深宫,日日夜夜,只能面对他一人。
姬循雅爱怜地撩去赵珩鬓角散乱的发丝,连自己都浑然未觉,他的目光中酝酿着多么浓烈的占有欲。
深沉炽烈得令人胆战心惊。
赵珩早就被他看习惯了,也不觉得古怪可怖,只唔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帝王与权臣终于撕破了彼此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那么,一直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当如何?
赵珩道:“景宣守卫内宫,朕自然放心,只不过……”
姬循雅垂首,笑道:“只不过什么?”
黑发还带着点刚刚沐浴过后的幽香,轻轻撩过赵珩的鼻尖。
但皇帝陛下此刻的确是真没心思,也没力气了,极不解风情地将头发撩到一旁,“只不过,”他半掀眼皮,话锋一转,“朕什么时候躺到你腿上的?”
姬循雅弯唇,“臣不知,许是陛下觉得臣腿比软枕舒服,就悄无声息地挪过来了,也说不准。”
分明是他偷偷移开了枕头,拿自己的膝头取而代之。
赵珩再忍不住笑,撩起姬循雅的一缕长发,轻轻亲了下。
不等姬循雅回应,他又道:“只不过要留些空当余地,不然,他们无法给朕传递消息。”
赵珩的意思姬循雅立时明了,眼中笑意加深,却道:“只是,臣却不愿意看陛下对旁人好。”
赵珩知他又犯病,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将毓京内外,觊觎王位,窥伺天下者尽数杀了,朕就只对你一个好。”
姬循雅轻笑一声。
“陛下所言的乱臣贼子,可包括臣吗?”
赵珩弯眼,逗他,“你猜?”
手指依旧有条不紊地为赵珩按着太阳穴,姬循雅的语气似笑非笑,“觊觎王位的都要死,臣这等觊觎君父的贼臣,岂不是要株连九族?”
赵珩嗤笑,“诛卿九族?朕可不如卿的意。你待君父不恭不敬,我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地就死了?自然要……”他收声。
殷红的唇贴上乌黑的发。
极致的艳丽与极致的乌黑。
姬循雅动作一顿。
赵珩扬唇,笑道:“人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