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望星市多台风,或大或小。
今年秋季就遇上了一次橙色预警。
昨日气象局发布时,望星市及其周边的学校就都停了课。
但这些对于佘泛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他还是在家画画。
再过几天薛肆就二十一岁生日了,他不知道送什么好,就打算送一幅画。
薛肆好像很喜欢钱。而他的画还挺值钱。
前段时间还有媒体找上外婆跟妈妈,说想炒作他,把他炒成“天才小画家”,想采访他、包装他,尤其利用他的白化病,以此收获更大的名声和财富,被佘微雨和梁琼甃拒绝了。
她们不愿意让他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下。
佘泛已经能够隐隐约约明白为什么了。
底下的门铃响起时,佘泛稍稍停了一下。
他垂眼把画笔放好,起身离开画室。
等到他下到一楼时,就见熟悉的人已经在玄关换好鞋子了,而梁琼甃还在他身边念叨:“电视说台风预计今晚就来,你干嘛还跑这一趟?”
“我问过佘姨,佘姨说她今晚估计在研究所回不来,怕你们这儿需要人帮手,就请了个假,等台风过了我再回去。”
薛肆在说这话时,顺便就扶住了梁琼甃,轻松地带起了梁琼甃:“您腿好点了吗?”
上个月梁琼甃不小心摔了一跤,虽然去检查没什么大事,但毕竟上了年纪,老年病并发着,让她疼了好久。
梁琼甃一边说没事了,一边讶异于薛肆的力气:“怎么这么有劲了?”
她玩笑:“吃了菠菜呀?”
薛肆回了句半玩笑的话:“最近锻炼得比较多,打算毕业后去打拳赛。”
梁琼甃呿了声:“衰仔。”
她虽然说着骂薛肆的话,但眉眼间明显是爱护的:“好好地玩那些做什么,不要命啦?”
薛肆笑,还没再说点什么,就对上了佘泛的视线。
佘泛站在楼梯台阶上,戴着前不久新配的黑框眼镜。
他今年冬天就要满十四岁了,但个头还没怎么长,而且还是很瘦。
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张白纸糊出来的。
不过…五官好像开始长开了。
薛肆勾起唇,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袋子:“给你带了好吃的。”
佘泛走下来,主动从他手里接过,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幸福时光新出的小蛋糕:“你排了好久的队?”
幸福时光现在已经不像是从前那家刚开的店了,这几年生意火爆,不仅成了网红店,还去外省开了很多分店。
除非是晚上快关店了的时候,才会没什么人。
佘泛虽然身体发育得迟,但进入变声期还挺早。
他的声音早在十二岁时就不带奶气了,随着年纪的增长,到了现在…无端透着一点冷意。
配上他雪白的毛发和那双粉红色的眼眸,当真有点像北方冬日的雪。
落在人的掌心里时,会因为人体的温度消融,清寒却也能沁入骨髓。
每次一听这声音,薛肆就忍不住想要揉佘泛的脑袋。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橙色预警的台风天,出来的人少了很多,没排多久。”
佘泛被他揉到脑袋都跟着微微晃了一下。
幸福时光新出的小蛋糕很甜,三人分吃时,梁琼甃吃了两口尝了个味道,就不吃了。
她不太爱吃甜的,家里喜欢吃甜的,其实就佘泛一个,薛肆也不是很爱这种甜到齁的东西。
只是佘泛有一些坏习惯,就是他吃东西时喜欢有人陪着一起吃,对方也不一定非要吃多少,就是得陪着他吃。
不然他就吃不下。
所以薛肆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顺便问佘泛晚上晚饭想吃什么。
他来了,佘微雨不在,就是他做饭。
佘泛看他,答非所问:“哥,你是真的打算去打拳吧。”
薛肆稍顿,低哂了声:“还是你了解我啊。”
他单手支着脸侧,笑着去看佘泛:“不觉得酷么。”
佘泛不懂这些,所以他只问:“你喜欢?”
薛肆嗯了声。
然后两人之间就又安静了下来。
其实就算是薛肆最终还是留在了望星读大学,他和佘泛之间的关系好像也没有回到佘泛很小时候那样。
不过也不是变差了,只是他俩,佘泛变得有些沉默了,薛肆也长大了。
他今年大四,明年就毕业了,学业要做个收尾了。
薛肆读的是金融,也在学习的空隙中做了几场漂亮的投资。
现在望星市新兴产业里就有他的一席之地,当然,他不是搞技术的,主要是当初投资做对,他成了如今一家科技黑马的最大股东。
薛肆很忙,佘泛也没有说很闲。
除了画画他还有网课,佘泛挂在了一家私立初中的名下,不用去教室里上课,上网课就可以了。
之后中考高考他都可以照常参加。
快十四岁的年纪,其实也并不小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喜欢畅想未来,懂得也越来越多。
所以薛肆问:“你以后打算考什么大学?”
佘泛的成绩很好,这点让人完全不意外。
他从小就聪明,又有自制力,哪怕不去学校上课,就在家学,他的成绩也还是优秀得令人赞叹。
“望星大学吧。”
“可以啊。”
薛肆笑着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以后可以喊我学长了。”
佘泛平静道:“因为望星大学美院招生不一定要参加艺考。”
薛肆有点意外了:“你不去参加艺考?”
佘泛点头。
他垂首,低声说:“人很多。”
薛肆微停。
他看向低着眉眼神色淡淡的人,想问一句是怕生,还是怕人,但话还没问出口,薛肆又说不出来。
说了怕佘泛没那个意思,却会想到那个意思。
也怕佘泛确实是那个意思,然后他往他伤口上戳。
薛肆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敏感又脆弱,毕竟当年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有时候人们不经意的一句话,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能够将在意的人扎得遍体鳞伤。
所以薛肆最终只是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换了个话题:“靠自己的成绩考进去也好。”
他慢条斯理道:“反正以你的成绩,想要考进去很简单。”
再说望星大学美院的院长是林间月。
薛肆确实不画画,但因为佘泛,他对这些很了解。
他知道林间月在绘画领域小有名气,有不少头衔在身上。
林间月之前也来过佘家这边,因为佘泛的画来找佘泛的。
那时候佘泛还小,他恰好在这儿给佘泛做模特,佘泛就躲在他身后,怯怯地看着林间月。
薛肆在大学里也见到过林间月几次,两人也打过两句招呼,只是要聊起来,就难免无法避开佘泛。
林间月有问薛肆佘泛以后的打算。
毕竟有不少儿童画家在长大后没有继续走“纯艺”,而是转去别的美术领域,甚至还有直接做了跟美术没有关系的工作。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薛肆想到这儿,顺势就问了。
佘泛也没有什么犹豫,显然是有了规划:“我想做网络画手。”
薛肆稍偏头,佘泛解释:“就是接稿,画得很杂。可能是游戏cg、立绘那些,也有可能是品牌拟人,然后再画点自己想画的,用电脑。”
“你眼睛可以?”
“嗯。”
佘泛点头:“这两年的视力都稳定了下来,注意点就不会再涨。”
他说:“我还想画漫画。”
做网络画手,不需要出面,也能挣钱。
更重要的是时间会自由很多。
“挺好的。”薛肆轻叹:“有目标就好,像我在你这个年纪,完全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
佘泛瞥他:“我觉得你现在也没想好。”
薛肆:“……”
佘泛实在是太了解他。
佘泛问:“你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在佘泛面前,哪怕薛肆现在跟佘泛的“谈心”和交流都不像从前那么多了,他也依旧不用伪装,有什么话都能直接说:“没有。”
已经二十一岁能被称作男人了的薛肆放下手里的叉子,往椅背一靠,靠着窗外的青石砖围墙,语调散漫:“所以我在寻找。”
佘泛哦了声。
他吃完最后一口小蛋糕,支着下巴看薛肆:“哥,那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吗?
薛肆轻哂了声,用玩笑掩住了眼中横生的戾气,盖掉了话语里的血腥味:“那大概是希望有一天天降陨石,砸死薛家那一大票子人。”
佘泛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就猜到了薛肆大概会说这样的话。
但他并不后悔,因为薛肆只会跟他这么说。
佘泛把自己白到像是粉刷过的手搭在薛肆的手腕上,他细长白皙还显稚嫩的手跟薛肆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差别分明。
“别生气,不值得。”
薛肆听到这话,停顿了下后,有点好笑的同时更多的是皱眉:“谁教你说这话的?”
不是错觉。
他那软乎乎的弟弟,真的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心已经成长到有冷漠的雏形了。
佘泛说:“发自内心的,没人教。”
他知道薛肆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说完全明白,但也知道得七七丨八八。
薛肆有个亲姐姐,他父母离异时,姐姐判给了父亲,他跟了母亲。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而且听说…是自尽。
之后薛肆又回到了薛家,然后在十五岁的时候…佘泛也经历过那件事。
薛肆并没有瞒着他,所以佘泛知道。薛肆的姐姐离家出走后下落不明,至今没有音讯。
佘泛其实不知道薛肆和薛家谁对谁错,但薛肆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站亲不站理。
.
台风过后,一切轨迹回到原位。
薛肆确实很忙,他现在大四已经开始实习,但没进薛家的企业。
薛肆就是在自己投资的那家公司中奔忙,然后顺便打拳。
比如这个秋天就有一个俱乐部和俱乐部之间联合的小赛,办得还挺隆重,薛肆也报名了。
他玩的是综合格斗,这些年过了身体抽条期后,体型也彻底长开,锻炼出肌肉很容易。
今天这场是决赛,他跟别的俱乐部的人打,到后台准备时,薛肆才知道这次是政丨府那边选拔年底代表他们省参加全国赛的人。
而他已经进入名单。
薛肆随意地回了身边人的玩笑,掏出手机跟佘泛说了声。
佘泛现在已经有手机了,只是被严格限制着使用时间。
现在手机很智能,只要下一个软件,两方连接,就能看见对方使用手机时长。
佘微雨和梁琼甃都不太会搞这些,所以是薛肆跟佘泛的连着。
这天打这场赛事最后一场拳时,薛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并不妨碍他的发挥。
打完后,薛肆脱了全套撩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在欢呼和庆祝声中皱着眉灌了一大口水。
“怎么。”
拳击俱乐部的朋友碰碰他肌肉虬结的肩臂:“赢了还不高兴?”
薛肆不爱跟人多说自己,所以只是扯了下嘴角,又喝了口水。
在第二口水喝下后,薛肆敏锐地在一片嘈杂声中捕捉到了自己放在台下的手机响了。
事实上俱乐部给他安排的助理也在人群中蹿进来:“四哥,你电话。”
薛肆瞥见一串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他本该是不会接这些陌生电话的,但也许是因为今天情绪太低,薛肆直接拿过了手机,说了句有事,从人群中离开。
而电话已经响到尾自动挂断。
他回拨过去时,就听见那头背景音很是嘈杂,但有一些特殊的字眼,让薛肆的神经瞬间就紧绷了起来。
就听那头响起一个女声:“是薛肆先生吗?”
“…是。”
“是这样的,您现在能来一趟第一医院吗?您的弟弟佘泛在这等您。”
薛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套了衣服和裤子就出门,他甚至是发动了车子后,在遇到红灯时才抽空打电话告知俱乐部那边他有事先走了。
人们都说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究竟哪一个会先来临。
薛肆以为上天对佘泛已经够差,不会再差了,可事实证明,意外就是意外。
当他在急救中心的门口将瘦弱的佘泛揽入怀中时,小孩再一次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着的泣音,而是撕心裂肺到令所有人都侧目,忽视了佘泛雪白的毛发,只有心疼和不需要言说就明白了的惋惜。
因为梁琼甃年纪大了,那场丧事几乎是薛肆一手操办的。
佘泛快满十四了,但也还太小,小得不该承受那么多。
一场意外车祸已经夺走了佘微雨的性命,后续的哀恸不该由佘泛再继续承受。
薛肆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感受。
但他这一生中……已经失去过三次了。
他一直把佘微雨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把佘泛当做自己的亲弟弟对待。
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正因为尝到过,所以他不愿意佘泛像他一样。
佘泛只需要慢慢走出来,不需要强撑着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泛泛。”
薛肆摸着佘泛的后脑勺,粗粝的指腹在他的发根穿丨插丨摩挲,他语气温柔又干净:“有哥哥在,没事的。”
“想哭就哭,想发泄就发泄出来,一切都交给我。”
他是大人、是哥哥,所以他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