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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7章 和如琴瑟

    细看去, 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 还有些微小的茧。

    那只手?, 就那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 被妆饰得如朱丹般的双唇轻启, 微微有些颤抖。江式微将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算了?, 认命吧。

    江式微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又换上了?一副得体的微笑, 这浅浅一笑犹如江南的绵绵细雨,丝丝点点,落在了?清早深巷中卖花人所持的杏花花蕊上。

    她将右手?轻轻放于他?的掌心,透过右手?,她依稀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粝。

    大明宫内钟乐齐鸣, 共同唱和?这桩盛事。

    霎时, 左右持扇的内人将障扇打开,行却扇之礼。

    她终于抬起头,莞尔一笑, 想向天子展示她最美的一面。

    却不料抬起首时,透过那冰冷又华贵的十二旒, 她终于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恍惚间?,那些言语,犹在耳边。

    “女公子过誉了?。”

    “是你。”

    “我不越雷池。”

    “霁长安, 踏青云……”

    “你是江南人么?”

    她望着他?,他?亦在看着她。

    天子玉藻, 十有二旒。【1】

    冠冕下的他?眉眼带笑, 似是霭霭停云下层峦耸翠的绵绵青山,隔着垂悬的珠帘, 又如濛濛时雨般的琢磨不透,云销雨霁,隐隐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而此时天边升起了?朝霞。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2】

    幼时翻过的书页,仍然铭记于心,只是那时她不甚懂。

    而今她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乱了?她的心曲。

    齐珩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此前的心中烦扰已然有了?答案。

    那道诏书确实很?配她。

    以前他?隔着云雾,从未看过她的样貌。他?对她的一切印象,终究归于他?的意想。而今他?看真切了?。

    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当顾有容将这份诏书呈于他?时,他?曾置疑是否夸大其词,但他?在看清了?她之后,便觉得这四句——

    于她,不算溢美之词。

    只是这里并无大相国寺皑皑若白雪的梨花,也没有翠微院中稍带雾色的微涩青梅。

    或许是二人有些出神?,迟迟未有动作?,王子衿拜礼出声提醒道:

    “启请皇帝陛下导引皇后殿下入室行礼。”

    听到王子衿的话语,齐珩方?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覆于他?掌上的那只手?,他?轻轻收拢,牵着她悠悠向内走去。

    殿内已然布置好了?一切,龙凤高烛,红泪欲滴。

    王子衿着女官服立于一旁,朗声道:“见礼。”

    “请皇后殿下拜。”

    江式微收了?收袆衣的裙摆,直身?跪在蒲团上,对齐珩低首行礼。

    “请皇帝陛下回礼。”

    按制,齐珩为天子,是君,江式微是皇后,是臣。虽言夫妇一体,但身?份犹殊,齐珩是不必行跪礼的。

    因此齐珩只是折节弯腰对江式微行揖礼。

    随后由女官将江式微扶起入内行同牢合卺礼。

    只见二人并行坐着,由司饰奉上手?巾,为江式微与齐珩净手?,尚食服饰二人同牢,进三食。

    女官拿来了?以红绳相连的两个瓢,倒上美酒。王子衿再道:“帝后合卺。”

    本?该由江式微接过向齐珩敬酒的,但齐珩反倒先接了?过去,将一只瓢亲手?递给了?江式微,他?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这酒可能有些烈。”

    她但笑不语,先敬齐珩,见齐珩一饮而尽而后,她缓缓饮尽。

    二人看着女官将方?才盛酒的瓢合上,用红绳系好。

    王子衿原本?娇艳面目此刻有些冷肃,扯出得体一笑,道:“帝后结发。”

    女官卸下她的凤冠,从髻中用剪刀截下一缕青丝,与齐珩的发丝用红线绑在一处。

    齐珩看着女官手?中的结发,袖下的手?掌攥紧,只听王子衿道:“帝后更衣入幄。”

    他?抬眼方?见江式微已起身?由女官带去更衣了?。

    他?亦被女官催着去屏风后更衣,而后与式微穿着常服于榻上并行坐着。

    江式微坐的十分端正,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担心有外人她会不自在,便在更衣时对高翁嘱咐将侍奉的人都撤去。

    眼下,室内,仅余他?与江式微二人。

    外面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齐珩想,若他?再不开口,怕是他?二人要?一言不发地在这里坐一晚。

    确实有些尴尬。

    江式微只低头暗暗摆弄着衣袖中的手?,她从未料到,那日在大相国寺遇见的人竟然就是她要嫁的天子。

    荒谬么?或许有些。

    只怕早在大相国寺的那日起,一切就都被设计好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礼物,是济阳江氏和?东昌公主府送给天子的一个礼物。

    江式微想此,心生了几分荒凉。

    却不料,眼前出现?一方?锦帕,锦帕上放了?几块精致点心。江式微顺着举着锦帕的手?臂看去,只见齐珩笑着在看她。

    齐珩温声地问她:“饿了?吧。”

    齐珩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他?想今日大婚流程繁琐,怕是江式微也没吃什?么东西?,便提早让高翁寻了?些甜的点心,用锦帕包好藏在袖中。

    女孩子,应是喜欢甜食的罢?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糕点,只觉得饥肠辘辘,她今日确是没吃什?么,女官也不让她吃。

    沉重的凤冠又戴了?一日,她方?才拜礼时便隐隐担忧她会体力不支而晕倒。这时,有人为她送上几块糕点,她说不想吃,那是假的。

    但,新婚之夜吃东西?怕是有些不太好看。江式微有些犹豫,齐珩举着糕点的手?都有些酸了?。

    莫不是高翁寻的糕点她不喜欢?

    齐珩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江式微拿起了?其中的一块桂花糕,他?方?放下心来,粲然一笑。

    江式微看着手?中的糕点,其实她是不大喜欢桂花糕的,但是实在是有些饿,又怕其他?的糕点会落渣滓,弄污了?衣裙,便只得从中拿了?桂花糕。

    江式微低着头慢慢地吃着,齐珩就坐在她的身?侧看着她。

    江式微察觉到身?上的目光,动作?更加缓慢了?,一举一动生怕不雅。

    良久,她才吃完了?手?中的糕点,抬头便见齐珩给她递了?一杯水,江式微看着他?的双眼,有些惑然。

    齐珩一笑,道:“糕点有些干,喝点水罢。”

    江式微接过玉杯,只饮了?一口,不敢再多喝。齐珩又坐在了?她的身?侧,他?似是不愿再这样尴尬下去,便寻了?个话头。

    他?侧头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知道她的名字,但他?更想听她亲口说。

    江式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礼部没有告诉他?,她的姓名么?不过转念一想,天子事务繁忙,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她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妾,式微。”

    她的声音与她的容貌一样,带着江南烟雨的朦胧与柔和?。

    齐珩表现?地似是不懂,他?问:“式微?是哪两个字?”

    他?复而又说:“不若你写给我吧。”

    说罢他?又伸出了?手?。

    江式微得体一笑,纤纤素手?在他?的掌上挥舞着,指尖划过他?有些粗粝手?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于他?掌上落下的一撇一捺极为潇洒,若是蘸了?墨汁,便可见其字的清逸。

    他?合上了?掌心,倏然一笑,唇角带了?些苦涩,从袖中取出了?那日她落下的金钗。背后的纹案与刻字清晰可见。

    江式微还未缓过神?来,齐珩便已将发钗正正好好地簪入了?她的青丝中。

    他?道:“花朵当傲放于枝头,零落成泥岂不可惜?卿卿——下次要?留意些。”

    江式微看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大相国寺,翠微院。

    江式微莞尔一笑,面颊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微红。

    “妾没想到,竟是陛下。”

    齐珩脱口一句:“那你欢喜吗?”

    江式微有些惊讶,她没想过齐珩会这么说。齐珩也没料到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江式微低首不语。

    齐珩也并未迫她给他?这个答复。

    他?岔开话题,问道:“卿卿,我可以唤你锦书么?”

    他?听说,忠勇王妃给她取的字便是锦书。

    确是很?美的字。

    很?配她。

    “妾听陛下的。”江式微的声音很?轻,眼睫轻盈挥动。

    “日后只你我二人时,你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我行六,你可以唤我六郎,或是六哥。”

    “你也可以唤我明之,那是我的字。”

    说罢,他?轻轻拉过江式微的手?,如方?才她在他?掌上那般,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这两个字。

    她的手?心很?软。

    “明之……”江式微贝齿轻启,念着这两个字。

    “锦书,你既嫁予了?我,便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是亲人。”齐珩话说的很?慢。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我会对你好的。”

    尽我所能的,对你好。

    灯火下,齐珩的目光十分柔和?,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晃动。

    少年郎的承诺在这一刻显得犹为赤诚。

    江锦书笑了?笑,她说:

    “妾信陛……”想到他?方?才说的,江锦书换了?称呼。

    “妾信明之。”

    齐明之看着她如秋水般的眼眸,喉间?一动,他?牵住了?江锦书的手?。

    他?想和?她近一些,却不料江式微向里躲了?躲,动作?细微,但他?还是看见了?。

    罢了?,他?没有强迫人的爱好,何况还是他?的结发妻。

    算上今日,他?与她也不过才见三回,情谊尚浅,做那些事怕会有些尴尬。倒不如日后生出多些情谊来,才是水到渠成。

    他?想,或许是他?有些吓到她了?,但他?亦不知该如何,便起身?要?离开此地。

    就在他?起身?时,有一双手?轻轻拽着他?宽大的衣袖。

    他?看去。

    方?看见江锦书似恳求有似不愿地看着他?,眼底亮亮的,仿佛他?若真走了?,她便顷刻落了?泪。

    “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所以你便急不可耐地想走。

    江锦书心里是矛盾的,方?她才闪躲,是不想与齐珩现?在便行周公之礼,但见齐珩真的要?走,她也真的是害怕。

    害怕齐珩会嫌弃她。

    大婚当日,天子一走了?之,外界一定?会诋毁她,也会诋毁江氏,诋毁阿娘,那时她怕是真没脸见人了?。

    便是心里再不愿,她也不能让齐珩走。

    齐珩心知她是误会了?,便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没有,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着我们不是特别熟悉,我怕……”

    齐珩又觉得有些口不择言,便只道:

    “你嫁给我,我是欢喜的,我没有讨厌你。”

    “我知你现?在是不愿的,我不想强迫你。”

    齐珩也不知说些什?么,他?今日也是昏头了?,说出的话不成条理。

    只希望她能消气。

    江锦书看着齐珩的样子,哪里还有天子威严的半分模样?就如同毛头小子一般。

    她没忍住地“噗嗤”一下笑了?,齐珩见她展开笑颜,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别怕,我不走。”

    “我去软榻上睡,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一起去谒见祖母。”

    齐明之才理清了?条理,将话说明白。他?等?着她的回应。

    听到江式微低声回了?一句:“好。”

    他?才走向下面的软榻,床榻上留江式微一人,她伸手?抚了?抚齐珩方?才给她戴上的那只金钗。

    随后拔了?下来,拆了?发髻,躺在床榻上入眠。

    软榻上的齐珩困意全无,只是瞧着床榻的方?向,见那边没了?动静,齐珩锤了?锤自己头,惩罚他?方?才说话的没章法,又不敢动作?大些,怕惊了?那边的人。

    他?暗自叹了?口气。

    外面,月圆,与星辰低语缠绵——

    第一卷·记得画屏初会遇·完——

    第018章 画眉深浅

    第二卷·画眉深浅入时?无

    晨光透过纱帐总是有些刺目的?。

    江式微醒时?, 齐珩已经穿戴好了衣服坐在桌案前看书,倒是江式微想起昨晚便不禁红了红脸。

    昨夜便已如此尴尬,眼下甘棠还?不早早唤她起, 偏叫齐珩看了笑话。

    她见?甘棠带着?调笑的?神情入内, 忍不住和?她咬起了耳朵, 式微窥了窥桌案那边的?动?静, 见?并无反应, 便低声嗔怪道?:

    “你为何不早些叫我?”

    今日是要谒见?太皇太后的?, 若是迟了可坏了事。

    甘棠一脸无辜,咬着?唇道?:“姑娘,这可怪不得我,我本想唤你的?,可是陛下不让。”

    天可怜见?, 她当真是无辜的?, 齐珩免了礼,而且还?嘱咐他们,皇后还?在睡着?, 不许她们去?吵。

    甘棠又笑了笑,道?:“姑娘和?陛下感情真好。”

    江式微正欲说些什么, 只听男子带着?淡淡含笑的?声音入来。

    “醒了?”

    齐珩穿着?绯色衣袍,为殿内增添了几分鲜亮。

    年轻人笑得意气且风流,江式微想别?开眼, 忽视眼前的?春意盎然。

    江式微垂着?头低声说了句:“妾失礼了。”

    “没有,昨日礼节繁琐, 想你必定是累了, 是我没让他们叫醒你的?。”齐珩落座在榻沿,也就是她的?身旁。

    “那妾, 先去?更衣梳妆。”

    江式微脸颊有些微红,自觉再无法呆下去?,便起身而走。

    江式微洗漱更衣后坐在梳妆台前,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微拽着?甘棠的?袖子,嘱咐道?:“以后一定要早些叫我。”

    宫中如履薄冰,她作?为皇后,更要以身作?则,若还?如家中一般随性,怕是会落人话柄。

    甘棠道?:“是”,后又抬头瞧见?江式微的?脸,低笑道?:“我瞧姑娘这脸,倒也不必上胭脂了。”

    江式微听了她这调笑,用?手背贴着?脸,想用?手上的?温度冷一冷面上的?潮红。

    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确是胭脂未施而赤,不必再施粉,描眉便可。

    江式微正欲拿起螺黛,却不料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式微转过头。

    拿着?螺黛的?,可不就是齐珩么?

    难不成他要给她描眉?

    “陛下是要学张敞【1】么?”江式微丹唇轻启,笑问。

    前朝张敞,怜惜妻子眉间有疤,便日日为妻描眉,后来引为美谈,以描眉为夫妇琴瑟和?谐的?象征。

    只是当初群臣弹劾,张敞回以:“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2】

    想到此,江式微有些心惊。

    她与齐珩,虽名为夫妻,但委实不算太熟。这三句话,说不羞人那都是假的?。

    何况,若是齐珩画的?不好,她还?要擦去?又是一番周折,怕是会误了时?辰。

    江式微拢着?宽大的?袖子,想接过齐珩手中的?螺黛,但齐珩并未给她。

    “你信我,我会画的?。”

    江式微无言,齐珩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天色清明?,日光透过窗棂,增了许多亮色,铜镜中两?人相对而坐。

    绯袍男子轻托着?女子的?下巴,用?螺黛在女子的?眉间缓缓勾勒出?形。

    远望去?,柔情于岁月静好中缱绻。

    虽未言语,却寄眉语。

    齐珩描眉的?动?作?十分熟稔,仿佛研习过一般。江式微的?下巴被他轻捻着?,他十分地认真,仿佛在完成一幅绝美的?画作?,她亦不好直视他的?双眼,只好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她想,若是没有身份之别?,有这么一个男子,愿每日为自己描眉,天长?日久,怕也是会动?心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

    齐珩是君,她可以敬畏,但唯独,不可动?心。

    齐珩描完眉,停下了动?作?。

    他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5】

    “陛下在说什么?”齐珩念得很快,江式微还?没缓过神,齐珩便已念完,江式微疑惑地问道?。

    什么有情郎,好时?光?

    “没什么。”

    “好了。”齐珩展开一笑,道?。

    齐珩拿起台上的?铜镜,对着?式微。

    铜镜中佳人,眉黛如山,眼眸如波。

    眼波流转间倒映出?手执螺黛男子的?样貌。

    是蛾眉,算是最平常的?样式,眉形如蛾触。齐珩画的?算是精妙的?了。

    江式微莞尔一笑:“妾谢过陛下了。”

    江式微想,这算,相敬如宾吧?

    “我们走罢。”

    齐珩放下了螺黛与铜镜,江式微还?未反应过来,齐珩便已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江式微的?手,带着?她向殿外走去?。

    高季一直在殿外等候,见?齐珩牵着?江式微出?了门?,便向江式微行礼问好祝福道:

    “皇后殿下安,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不落痕迹地看了眼二人牵着?的?手,心想:六郎算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江式微是不知高季与齐珩的?渊源,只知晓高季是齐珩信任之人,便颔首回礼,并未说些什么。

    路上,齐珩牵着?她的?手,道?:“高翁是陪我长?大的?,是我亲近之人。”

    他方才注意到了,江式微看高季时?有几分茫然,便解释道?。

    高翁?原是如此亲近。

    江式微听到齐珩对高季的?称呼,心里多少有了底。

    “原来如此。”

    太皇太后杨氏,自先帝亲政后便退隐别?宫,所?居之地偏僻,少有人往。

    江式微对这位外祖母极是生疏,阿娘对这位外祖母闭口不提,她亦无从得知。

    一路上黄门?内人叩拜,齐呼:

    “愿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江式微对此有些不自然,齐珩有意无意地转移她的?注意,齐珩笑着?问道?:“我有一事较为好奇,你为什么叫式微啊?”

    原来齐珩也不知道?她名字的?渊源么?

    她笑了笑,道?:“曾听阿娘说,我还?在阿娘腹中时?,相卜师袁隐看了她的?面相,说了四字。”

    齐珩问:“哪四字?”

    “弄瓦之喜。”【3】

    江式微继续说了下去?。

    “阿娘问袁隐,可算得我命格为何?”

    “袁隐答:命格虽贵,但可惜有薄命之嫌,因此名便不可为贵。”

    “袁隐便取了两?个字,式微。”

    “阿娘起初是极为生气的?,原因无他,式微这两?字,有天黑倾颓之意。且二字又是与《诗经》中《式微》一篇相同,有讽君之意。”

    不仅是字本身意不好,更重要的?是,有讽刺君王的?意思,这才是东昌公主忌讳的?。

    那时?东昌公主与郑后关系不睦,连带着?东昌公主与先帝生了嫌隙,东昌公主怕因此名招来祸事。

    “袁隐数年来所?算之事皆无疏漏,深得先帝信重,袁隐口口声声说,此名与我甚合,阿娘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先帝得知后笑说没什么,名字罢了,阿娘便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不过算来,袁隐说的?也不错,式微式微,胡不归?

    不知是该叹命运之巧,还?是袁隐所?算之准。

    江式微确实十余年未回长?安。

    江式微想此,眼底有些落寞。

    江式微落寞的?样子落入齐珩眼中,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好像又在揭人伤疤。

    齐珩匆忙转了话题,道?:“我们快到了。”

    二人于殿门?前留步。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宫宇,建筑虽恢宏大气,但现在瞧着?有些寥落。

    门?可罗雀。

    只有一个黄门?和?一个女官,两?个内人侍奉,这不合太皇太后的?规制。

    式微看了看齐珩,齐珩与她点了点头,便牵着?她入殿内。

    堂上端坐的?妇人,面颊上有些沧桑的?褶皱,鬓边半白,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华贵耀眼的?冠子,神情严肃。

    看面相,她的?这位外祖母可能不太好相处。

    “珩携新妇为祖母敬茶,望祖母长?乐未央。”

    齐珩行揖礼,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已端好红漆盘,上面放着?茶盏。

    式微接过,行至太皇太后面前,不似齐珩站着?,收了裙摆,低首跪下敬茶,举止皆合礼数。

    “好,好,快免礼吧。”

    太皇太后冲着?齐珩摆摆手道?。

    又拿起式微奉上的?茶,浅啜了一口。太皇太后看着?垂首的?式微,目光落在她今日的?衣着?上。

    江式微今日着?正红色的?大袖衫,霞帔坠是南窈姝曾赠与她的?,杨舟蘅看了眼那霞帔坠,若有所?思道?:

    “好孩子,你也起来吧。”

    江式微听此,便起身。

    太皇太后又道?:“你走近些,我好细瞧瞧。”

    太皇太后说话时?带着?许久不见?的?慈和?。

    “你是东昌的?女儿。”

    她说话时?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叹息。

    式微略不解,并未表露,应了一声:“是的?,祖母。”

    这声祖母算是随了齐珩。

    “长?的?真像……”太皇太后杨舟蘅抚了抚式微的?头发,喃喃道?。

    只可惜,不是东昌。

    杨舟蘅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便又恢复了正色【4】,与方才截然相反。

    “六郎,有妇如此,是你有福气。望你们能濡沫白首,多子多福。”

    她又对齐珩道?。

    “珩谢过祖母。”

    “式微谢过祖母。”

    二人行礼谢道?。

    “式微以后多来陪陪祖母,可好?”

    “我已然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何必折腾呢?你们把日子过好,我便已然很知足了。”

    杨舟蘅又与齐珩、江式微二人嘱咐许多,未让他们久留。

    “那珩就携新妇回去?了。”齐珩起身行揖,见?杨舟蘅点了点头,便又牵着?江式微的?手而去?。

    杨舟蘅看着?二人并行牵手而去?的?背影,未说什么。

    式微临去?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有些疑惑,便回首,见?杨舟蘅并无其他神色,只心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齐珩察觉式微的?神色不对,便侧头问道?:“锦书,怎么了?”

    “没什么。”

    见?二人彻底消失在殿内,女官问道?:“殿下可是想起了旧事?”

    她见?方才太皇太后望着?陛下和?皇后的?背影低叹了一声。

    她也算是杨舟蘅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明?白那声叹息的?意思。

    “旧事重演罢了。”杨舟蘅垂眸。

    “陛下是有分寸的?。”女官安慰道?。

    “是么?”

    杨舟蘅问,复而又道?:“我瞧见?那孩子方知,盖儿还?真是,用?心良苦……”

    女官听此,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第019章 云中白鹤

    齐珩将她送回立政殿不久, 高季便入来禀报:

    “陛下,中书舍人崔知温于紫宸殿请求赐对【1】。”

    齐珩转头对江式微道:“朕还有事,便先走了。”

    “陛下快去吧。”江式微起?身行礼。

    见齐珩已离开?紫宸殿, 江式微思忖着高翁方才的禀报。

    中书舍人, 中书省正五品, 掌制诰事。【3】阿娘说过这样?的官职多数是世家出身, 高翁口中的那位崔知温显然也不例外。

    姓崔么?清河崔还是博陵崔?【2】

    反正无论是哪个崔, 总归和?她济阳江氏关?系不甚近。

    士族们虽表面上同?气连枝, 但?暗地里还是划分为各种支派,相互倾轧罢了。

    江式微想到此,便觉得一团乱麻,从桌案旁胡乱拿本书来看罢。

    倒是紫宸殿内,齐珩甩了一下衣袖, 端坐于上位, 不发一言。

    同?时桌案前还站着一个人,亦是绯袍,年岁近而立之年, 言行举止所透露出的矜贵儒雅可与?齐珩相较。

    于御史台狱中蹉跎数年,昔日意气如今也已化?作沉稳。

    “臣, 新任中书舍人,清河崔知温前来陛见。”

    崔知温缓缓行礼打揖。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4】朕少时读书总觉此言过于夸大, 今日见卿,方知此言不算虚妄。卿于囹圄多年, 竟还能一如当?年, 不愧为清河崔家麒麟子,果真是好风裁【5】!”

    齐珩不禁感叹道。

    看来, 他用?自己的婚事来换崔知温出御史台狱,当?真没?错。

    “陛下过誉。”

    崔知温不卑不亢回道,复而又作礼恭贺道:

    “臣在此贺陛下新婚之喜,愿陛下与?皇后殿下能琴瑟和?鸣。”

    崔知温深知自己是如何在东昌公主手下出得御史台狱,这还得多亏了齐珩立后而大赦天下。

    他便是大赦的那个。

    齐珩愿意起?复他,也是因他有用?,而他必须给齐珩这个回复。

    “那朕便收下卿的祝福。”

    齐珩谈及江式微,略带笑意。

    “臣今日请陛下赐对,是有事想奏。”

    “卿有何事?”

    “政事堂,乃我朝诸位相公【6】出入商讨政事之地,开?国至今,政事堂公衙一直设于门?下省,未尝变更,先祖设三省六部,本意为各司其职,为国朝效力,但?自三省以来,相互推诿,办事不效,故设政事堂于门?下。”

    崔知温顿了顿,继续又说了下去。

    齐珩瞧着面前之人侃侃而谈,心中对崔知温又多了几分赞赏。

    “然今,中书省掌诏命,门?下省掌封驳,尚书省掌施行,军国大事多过于中书省,所以臣乞请,徙政事堂于中书省。”

    “徙政事堂于中书省?”齐珩讶然问道。

    现而今中书省是王铎为首长,若真应了崔知温所请,岂非中书省之权愈加庞大了?

    这崔知温莫非是昏头了?

    “卿确定?”齐珩又问了一遍。

    “臣笃定,不止徙于中书省,并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改政事堂印为中书门?下印,重选入中书门?下的官吏。”

    名为𝔀.𝓵迁徙,实则是重洗政事堂。

    政事堂在国政中地位尤殊,军国大事,均要由?政事堂诸臣商讨过后才能告知天子,由?天子下达诏命。天子虽掌握最高生杀大权,但?大多数都是循照着政事堂诸公商讨一致后的决定。

    便是贵为天子,也需受政事堂诸公的掣肘。

    齐珩便是再不满政事堂,若无正当?理由?反驳,他也还是要照政事堂呈上来的结果下达敕书。

    入政事堂的官吏多数与?王铎有旧,虽然名为“诸相公议事”,由?各相公商讨,但?因这旧情,实则朝政多掌握在王铎手中。王铎可谓“军国大事,悉归中书令一人矣。”

    齐珩对此,早已不满。

    可他亦无解。

    朝中高官多是士族出身,今朝虽不似伪朝【7】,士族门?阀力压皇室。但?余威仍在,也算不容小觑,从高宗至齐珩一朝,一直有意通过科举提拔寒门?,打压士族,终究效果不显。

    士族之所以为士族,终究是诗书礼教盖过那些寒门?庶族的。

    只看科举廷试前三,多数出自世家。

    纵使齐珩有意抬高寒门?学子,也还是力不从心。

    皇室、士族、庶族、百姓,这四者关?系向来是最难分别。

    当?初便是齐珩,有意放权给王铎,借机打压那些根基极深的世家。原因无他,王铎在士族与庶族之间关系极为微妙。

    王铎虽出身于庶族,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才之人,这是齐珩所肯定的。

    这在士族当?道的大晋,算是不多见的一道风景。

    他自认太原王氏之后,但?在经过数百年沉淀的世家大族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那些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眼里,王铎便是太原王氏的后代。

    这样?的人,有才又有名望,又不会?助长士族气焰,齐珩缘何不用??

    但?终究,易在放权,难在收权,王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已经成了可凌驾于皇权的权臣。

    齐珩有意收权,但?没?有理由?,王铎办事谨慎,齐珩找不到一丁点的错处。他便是有心,但?师出无名,还是得歇了这心思。

    当?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可见,“名”之一字,也是能压死人。

    “卿的提议甚为不错,但?政事堂也不是个傻的,对吧?”

    政事堂那帮老家伙要是知道崔知温刚出来就整这么一出,怕是要把他清河崔家给掀了。

    触及到自己的利益,谁都不会?松这个口的。

    “政事堂是不是傻的,臣不知,但?臣知,中书令不是傻的。”

    崔知温胸有成竹,他笃定,王铎一定会?赞同?他的这份提议。

    由?王铎来促成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缘何?”齐珩问道。

    崔知温复而又道:“政事堂如今的秉笔宰相是裴戎。”

    入政事堂者虽都为宰辅,但?却又高低之分,王铎虽为中书令,是中书省首长,但?在政事堂,不居首位。

    居首位者是裴戎,裴戎出身河东裴氏,根基深,名望高。

    政事堂之首便是执政秉笔,即便是王铎,他也要屈于裴戎之下。

    “具臣所闻,裴戎曾因家奴之事与?中书令生隙,二人生怨,王铎已然生了取裴戎而代之之意。”

    “若陛下助他成此事,陛下认为,他难道不会?顺陛下的意么?”

    “徙政事堂这便是名正言顺的借口,王铎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崔知温淡淡道。

    徙政事堂,不仅是天子重洗政事堂的借口,也是王铎堂而皇之再进一步的借口。

    这无论是对天子,还是王铎都有利无害。

    即便平时王铎与?齐珩再不睦,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联起?手来。

    这便是人性。

    “可此事便就算由?王铎来办,也不一定办成啊。”齐珩质疑道。

    “中书令在朝多年,虽然不是执政秉笔,却胜于执政秉笔,陛下认为这是为何?”

    “因为政事堂那帮家伙被中书令拿捏了证据。”崔知温面不改色道。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贪污的贪污,卖官的卖官,狎妓的狎妓,朝廷的蠹虫,朕要换的这些人倒是没?一个清白的,算不得冤枉他们。”白义曾经暗查过这些人的底细,因此齐珩一清二楚。

    “正是。”

    齐珩听?此,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倏然一笑:“卿还真是将人性算的”

    “毫无疏漏。”齐珩说出了最后四字。

    那么,就按照崔知温说的来做吧。

    “卿就今日提议拟一劄子出来,明日廷议,论列此事。”

    “臣,遵旨。”崔知温打揖领命。

    “忘了问卿一句,卿身上的伤还好吗?”齐珩还记得在御史台狱见到崔知温时,他满身是伤,不忍直视。

    东昌公主折磨人的手段才是让人“叹为观止。”

    崔知温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在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

    “臣无大碍,劳陛下惦念。陛下于臣之恩,臣当?万死以报。”崔知温说罢,深深揖了下去。

    “卿还真是……动不动就行礼。”齐珩走下台阶,亲自将崔知温扶了起?来。

    “若真想报答朕,便好好效力于家国罢。”齐珩拍了拍崔知温的肩头,恰好避过崔知温的伤处。

    崔知温走后,齐珩提笔写下了一封密信,吹干上面的墨汁后,在一旁的漆盒中找出私印,盖了上去。

    “白义。”齐珩高呵一声,白义便迅速入内,出现于殿中央。

    “你看一眼,之后立即送去,不得有误。”

    白义接过纸张,低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便知晓了齐珩要他给谁送去。

    只见信上的字迹干净利落:

    “昔日卿言,沉疴【8】当?改,月下之诺,今当?回允。”

    末尾赫然印着——

    “明之”二字。

    齐珩将私印又放回漆盒内,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了前几日用?过的纸张上。远看去,白纸上画有各式各样?的弯弧,像极了立政殿女子眉间的小山。

    齐珩将这些纸张卷起?来用?红绳系上,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做这些事情,显得极为优雅,然而齐珩的眸色很冷,随后毫不留情地掷入卷缸中。

    第020章 赌书泼茶

    立政殿内, 江式微看着面前容貌艳丽、举止娴雅的女子,昨日大婚匆忙,她并?未细细端详王子衿的样?貌。

    如今看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 当真远山芙蓉, 浅黄色的衫子再配上绿色对襟褙子, 腰间环着流苏, 头上高高的冠子, 点缀着金饰, 只一边插着步摇,本该是艳丽的装束,但在王子衿身上显出精明?强干的气质来。

    江式微垂眸,其实王子衿的容貌在她之?上,都说王子衿与中书令王铎是一母同胞, 只不过王子衿比王铎小了十余岁, 她和齐珩是同岁。

    因生母过世得早,王子衿是由王铎夫妇带大的,王铎之?妻出自书香门第, 学识教养自是不凡。

    王子衿幼时也如王铎一般聪敏好学,一点即透, 颇有才名。

    后来王含章因其祖母华阳公主病重?辞官出宫后,齐珩下敕,凭以才选官之?名让王子衿入宫担任正五品尚宫。

    自其任尚宫以来, 宫内诸事?,从?无疏漏, 连挑剔的顾有容对此也是连连称赞。

    这样?的女子, 着实出众。

    “皇后殿下,这是六司在职女官的名单, 请您过目。”

    王子衿将手上的名簿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接过后翻看了几眼?,问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位子在空着啊?”

    她虽看的不甚仔细,但因空之?位太多,显而易见?。

    就比如尚宫应有两人,现下只王子衿一人,尚仪应有两人,现下一人没有,昨日大婚掌礼仪的那个尚仪也不过是代?掌,并?非正式授命的。

    王子衿正色答道:“黎尚仪与苏尚仪先后因身体原因而请辞离宫,宋宫正因徇私舞弊而被逐出宫,其余人也因大小事?而被发落,因此空出来的官位颇多。”

    江式微扶额,她没想?过齐珩后宫这么清净。

    原只听阿娘说过,齐珩无后妃嫔御,素有“勤勉政事?,不溺女.色”之?名,没成想?,连女官基本规制都填不上。

    有些想?倚阑干的愁。

    江式微想?起什么,便道:“对了,王尚宫,女官是两年一擢拔,不知我记的可对?”

    “殿下记的不错,女官擢拔去?年业已办过。”王子衿道。

    “那可否加开擢拔考试?”江式微问道。

    “加开?”王子衿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江式微会提此。

    “殿下,这没有先例。”王子衿提醒道。

    “既无成例,那吾便做这个先例,陛下大赦天下,加开恩科,以膏泽斯民【1】,内廷也应如此,便传吾的懿旨,凡五年内未有升迁的宫人,若无过失,皆可参试。”

    江式微笑了笑,轻轻牵住了王子衿的手,温声道:“子衿,辛苦你了。”

    王子衿有些赧然,垂首低声说着:“没有,臣当不起殿下的辛苦。”

    她复而又问道:“殿下,可还?是由顾昭容来命题?”

    内廷的女官擢拔考试,历来都是由顾有容主持操办,眼?下新后入宫,自然是要听江式微安排的。

    “顾昭容于宫中多年,由她命题自是当然,子衿,你也去?吧,帮衬着昭容一些。”

    江式微浅笑道。

    王子衿看着她笑意?盈盈,心头一动。

    让她帮衬顾昭容命题,这是在给她机会啊!

    皇后就真的一点都不忌讳她么?

    王子衿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欠身领命罢了。

    夜晚暮色降临,齐珩并?未让人通禀,直接进了立政殿,便见?江式微坐在桌几旁,捧着一碗瞧着不知是何的点心,一边看书,一边慢慢饮着。

    齐珩倒也没唤她,只默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不发一言。

    灯火葳蕤,殿内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身前之?人。

    江式微看得认真,并?未注意?到身后还?站着人。

    江式微翻了翻书页,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2】”

    江式微念此,叹道:“如果不是因为君王你啊,我又怎么会陷入这泥泞之?中呢?”

    江式微如小孩般撇了撇嘴,舀了块冰酥山放入口中,半靠在桌几上,单手拄着头,丝毫未注意?到齐珩。

    齐珩倒也不急,只嘴角含笑,俯着身子看着她的发髻。

    他柔和的眼?波中倒映着江式微的背影。

    高季在远处掩嘴悄悄笑着,后又蹑声蹑脚地离开了殿内。临走时,还?不忘了让其他侍奉的内人下去?。

    六郎啊,我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高季心想?。

    良久,殿内只有灯芯爆花声和书页的“哗哗”声。

    齐珩俯着的身子都有些酸了,有些无奈,显然江式微是看书看的入迷,连他来了都未察觉。

    齐珩一声轻笑,算是惊了案几旁正在看书的女子。

    江式微不禁打个颤儿,手中的碗都差点摔了,回?身方见?齐珩正站在她的身后。

    江式微想?起身行礼,腕间便被齐珩的手托住,只听他温声道:

    “不必多礼。”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妾都不知道。”江式微道,言语间似有歉疚。

    “并?未太久,只是我瞧你看得认真,便未扰你。”齐珩宽慰她道。

    “这是冰酥山?”齐珩看着江式微方才捧着的碗,问道。

    描金的碗中还?有些未用完的冰酥山。

    在这闷热又漫长的夏夜中,冰酥山显得格外诱人。

    “嗯,陛下可要用一些?”江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罢她又隐隐懊悔,咬了咬唇角。

    怎的未思虑思虑便说出了口?

    她殿里怕是只有面前这一碗冰酥山,天子也不可能食她用下的罢?可她上哪去?弄第二碗去??

    齐珩低首应了声,随后面不改色地将江式微那碗用完。

    江式微面上露出了些许不自然,她好像还?没和男子这么亲密过,亲密到共用一碗食馔的地步。

    “冰酥山虽好,但女孩子夜里还?是不要吃太凉的东西,会腹痛的。”齐珩嘱咐道。

    江式微听此言,冲他笑了笑。

    这是在关心她吗?

    “妾知道了。”

    “在读《诗经》?”齐珩翻了翻书。

    “诗三百篇,圣贤所书,字字深意?,妾很喜欢。”江式微道。

    灯火下,佳人之?貌尤为柔和。

    齐珩别开眼?,笑道:“不若我们赌书如何?”

    “赌书?”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嘴角微扬,继续道:

    “就以此书为准,双方各出一句,再由对方来说,出自何卷、何页、何行,赢者便可饮此茶,如何?”

    式微提了兴致,笑道:“陛下确定么?妾可是不会让着陛下的。”

    齐珩拢了下袖袍,身子微微向桌几倾斜,道:“我亦读《诗经》数遍,我亦不会让着你的。”

    他笑得肆意?,似星辰于暗夜。

    很耀眼?。

    “那我便不客气了,锦书。”

    齐珩看着江式微说道。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3】”齐珩一上来便问了个难的。

    式微仍是淡淡笑着,从?容不迫道:“《国风·卫风》中《河广》一篇,此为第六十一篇,为第五、六句。”

    齐珩自知江式微记忆力甚好,便随后又问了几个更难的。

    像江式微这样?有才华的女子,只有他不加偏私,才是尊重?她。

    几轮下来,齐珩倒是输了不少,难得赢了江式微一回?。

    齐珩却过于激动,不甚洒了茶水一身。

    江式微忙得用手帕给齐珩身上的水珠拭去?,齐珩亦然,不经意?间,齐珩的手覆上了江式微的手。

    江式微抬起头。

    那一刻,四目相对。

    窗边烛芯爆花声不绝。

    齐珩看着身前的女子,干净柔和的面庞上渐渐染上一抹红晕,她眼?睫似蝴蝶般轻盈扇动,眸中清辉洒江波,随波浪闪耀万里。

    恰似桃花依旧,于春风中含笑怒放。

    他看着她,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此刻泛起了阵阵涟漪,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耳畔似升起了朝霞。

    江式微只听他轻笑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是出自《小雅·常棣》。”

    “锦书,记得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