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后来再去回想, 秦咿已经记不得,那一晚她究竟哭了多久。
她的眼泪仿佛成了一种迎接,只针对梁柯也, 湿润地接纳下他给予的一切酸, 一切热, 以及, 清茶般的回甘。
饱胀的感觉很明显,却不是在她胃里。大床的床面宽敞,床单被揉皱, 像淋过暴雨,手指抓上去仿佛能拧出水珠。
秦咿偏过脑袋,脸颊贴着枕头,眉头皱着, 却与痛苦无关。
梁柯也拨开秦咿微乱的发梢, 下压过来, 与她接吻,浴室的水声仿佛在这一瞬导入了卧室, 充沛丰盈,清晰得叫人耳根发烫。
中途,她得到过一点休息。
梁柯也没穿上衣,只套了条质地宽松的运动裤, 手臂和胸腹处肌肉线条清晰漂亮, 锁骨链沾着些许薄汗, 垂在颈间。
他起身去找遥控器, 调整空调温度。大概是天亮了, 光线透进来,秦咿觉得刺眼, 抱着被子往床的另一侧躲,梁柯也将她捉回来,玻璃杯的杯口抵着她的唇,喂她喝水。
秦咿要他抱,胡闹间剩下的小半杯温水被打翻,落在床下,好在地毯够软,杯子没碎。
梁柯也不急着去收拾,将床上的小姑娘连人带被子一并抱进怀里,低头亲一下她的鼻尖,“还有力气闹我,是不是没被累到?”
秦咿小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睛,仿佛藏着一弯不冻港,温温的,海鸟栖息。
她抓着梁柯也的手指把玩了会儿,忽然问:“你账号上的那个歌单,名字叫‘哄’的那一个,是为我建立的吗?”
“还不算太笨,”梁柯也笑了下,“能发现。”
秦咿眼睛缓慢眨着,不冻港里波纹荡漾,她又说:“我们互相冷着的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去过我家楼下?”
梁柯也一顿,似乎没想到连这个都被发现了。
片刻的静寂后,他又笑了,气息散漫而温和,再次低头亲她,“是啊,每晚都去转一转,站一会儿,看到你房间里有灯光,一切平安,我会放心一点。”
他虎口处的伤口早已愈合,连疤痕都没留,秦咿垂眸去看,手指也贴上去,仿佛还能摸到血液湿润的痕迹。
她喃喃:“你明明那么生气了,为什么还要牵挂我?”
“生气归生气,”梁柯也拉高被子,将她裹得严实些,咬一下她的唇,“又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不喜欢你了。”
秦咿睫毛一颤——
在他看来,这些竟然只是小事,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爱她。
“我爱你这件事,是坚定的——”梁柯也轻笑着,眉眼骄矜,模样好看得有些过,伸手摸摸秦咿的头发,“不会因为生气或吵架就发生改变。”
音落,他拉过秦咿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儿,带着她去触摸自己的心跳,“它早就被你拿走了,是你的。”
昨夜——
不是梁柯也得到秦咿,而是秦咿占据梁柯也,在他身上留下独属于一人的烙印。
从此以后,他是她的,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秦咿抬眸同他对视着,眼眶慢慢变红。
她身形动了下,跪在床上,被子彻底滑下去也不管,只顾着仰头去吻梁柯也的唇。她吻他,认真又虔诚,像涉过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理想圣地的信徒。
梁柯也撩开秦咿的长发,看到她脖颈上的红印,哑声说:“有点深。”
秦咿指了指他腰侧,那些指甲的痕迹,小声说,“你也有的。”顿了顿,她歪头看他,娇娇甜甜的模样,又说,“比我还多呢。”
梁柯也呼吸一滞。
秦咿在这时伸手环住他的腰,与他贴得更紧一点儿。过了会儿,她手指慢慢移到前面,去解他运动裤的抽绳。
“你喜欢的话,”绳子寸寸松散,她贴在他耳边,声音同呼吸一样轻盈,“也可以再深一点,我不怕的。”
布料摩擦着,响声细微,秦咿勾着梁柯也的脖子,与他一同慢慢倒下去。床单的皱痕犹如水面波纹,荡漾着,将两个人一同淹没。
秦咿抱紧他,两手攀上他的肩膀,小声叫他的名字,“梁柯也,你再陪陪我。”
梁柯也握着她的小腿,摆放到合适的位置,温柔地吻她的眼睛,“你会难受的。”
“不难受,”她压着他的脖子,要他更低一点,用鼻尖去碰他的鼻尖,绵密地吻了会,“你从来没有让我难受过。”
无论身体,还是感情。
汗水重新沁出来时,秦咿眼前隐约闪过几帧碎片,她看到翻倒的水杯,掉在床下的运动裤,也看到被撕碎的塑料包装,沾着湿润的痕迹,一个、再一个……
她试图看清数量,忽然发现——
又多了一个——
他牙尖咬着,单手撕开,再垂手扔下来。
晃荡的锁骨链重新回到秦咿的视线里,如她所言,很深地回来了,床垫很软,几乎没有声音,链子摇摆的频率快快慢慢。
秦咿的腰被身后的人抱住,脊背和肩膀被吻着,密密匝匝的颤栗席卷而来,掺杂着疲惫,叫人恍惚,也叫人迷恋。
她又哭了,忍不住,也听见梁柯也叫她宝宝,说爱她。
他说很爱很爱她,说了好多好多情话
心跳很软,身体很满,情绪在积攒,层层叠叠。
秦咿没说“梁柯也,我也是爱你的”,一次都没说过,只在他身形紧绷的一瞬,轻轻说了句——
“梁柯也,新年快乐。”
“这份被拆到透彻的礼物,你喜欢吗?”-
便利店的小姑娘一语成谶,两个人真的折腾到年初二。
几乎是一天一夜,秦咿喝了很多水,洗过几次澡,出了更多的汗。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也不饿,专注于缠他。
卧室的床单换过三次,也试过客厅的沙发,太软了,加剧颠簸。乐器室里有台电钢琴,梁柯也趁秦咿迷糊不清,抱她过去,说是要叫她弹琴。
琴凳被踢到一边,秦咿站着,背对他,手指乱七八糟地拂过琴键。每一声响动都激得她发抖,然后紧绷,梁柯也在这一瞬体会到无穷的滋味。
他伸手过来,从小练习乐器的人,指尖随便落两下,就是首经典的曲子。
秦咿听见德彪西的那曲《月光》。
琴声时断时续,切切嘈杂,像落了一阵暴雨。
秦咿汗水淋漓,也的的确确地承受了片刻温热的雨。
最好的年纪,最漂亮的身体,体力与状态的巅峰,不可避免的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这期间,秦咿的手机一直关着。
年初二,竺州市温度骤降,天色灰蒙蒙的。
梁柯也叫了小南山的佣人到这边打扫,又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食物送来,几家奢侈品店铺都有他的预留衣架,梁柯也让店里备几套尺寸合适的女装。
钟叔提醒,要不要再送些女士的护肤和清洁用品过去,梁柯也点头说好。
秦咿一觉醒来,分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房子里灯火通明,多了些暖意,融化空旷。
洗过澡,她换上成衣店送来的衣服,连身裙完美贴合她的曲线,裙摆下一截白生生的小腿,漂亮而舒适。
从衣帽间出来,穿过一道做了镜墙设计的走廊,秦咿慢慢走进客厅。
两三个女佣进进出出,整理归纳,动作麻利却悄无声息,见到秦咿,朝她微微躬身致意,并不多言。
梁柯也长腿交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小圆桌上摆着咖啡杯碟,一侧的落地窗外,是恢弘壮阔的城市楼宇。
他拿着纸笔,低头写着什么,衬衫的衣袖卷起一些,冷白皮肤下隐隐窥见浅青色的筋脉,透出年轻男人独有的洁净的性感。
秦咿站在隔断的一侧,静静看了会儿,她想,这样的生活才是属于梁柯也的,他不该、也不能落入柴米油盐里,沾染半点儿狼狈。
她出神的功夫,梁柯也在纸上快速写了两笔,正要去端咖啡,抬眸撞见秦咿,原本情绪薄淡的眉眼立即涂抹上温柔韵致。
“宝宝,”他微微笑着,朝她伸手,“过来。”
待秦咿走到沙发前,梁柯也握着她的手腕,将她上下打量了遍,“刚刚我还在想要不要叫裁缝过来,如果衣服不合,就让他们原地改了,现在看,我选的都不错。”
秦咿想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码数,话音出口前,又被她咽了回去——一天一夜里,她周身的皮肤,哪一处没叫他吻过、咬过,被摸清尺寸也是意料之中。
毕竟,她也牢牢记住了他适合哪一款的……
脸红了下,秦咿垂眸去看搁在沙发上的那几页纸,“在写什么”
梁柯也将她抱坐在腿上,大大方方拿给她。
秦咿认出简谱,“在写新歌吗?”
梁柯也靠着椅背,身上透着股懒洋洋的劲儿,他低头亲她一下,“把你即兴创作的曲子也写进去,好不好?”
秦咿琢磨着,我哪来的本事创作曲子,不等她开口,忽然想起来,乐器室的那一次——
她被他按在钢琴前,手指凌乱地拂过黑白交替的琴键。
耳根顿时又红又烫,秦咿抬手打他,边打边警告:“梁柯也,你敢乱写,我就……”
就——
怎么样呢?
梁柯也歪头,笑吟吟地瞅着她,等她说一个惩罚。
他眼睛好看,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秦咿同他对视了会儿,叹息了声,“算了,舍不得罚你——只要你喜欢,怎么做都好。”
闻言,梁柯也眸光幽幽一暗,他手指捏着秦咿后颈那儿的皮肤,要她低下来,抵着他的额头,哑声说:“这么宠我啊?”
秦咿牙齿咬唇,没做声。
梁柯也笑得温柔,又说:“那么美好的东西,我怎么会写出来给别人看,骗你的。”
秦咿轻轻嗯了声,目光又落在那几页白纸上,他不仅写了曲子,还有几句歌词,是西班牙文,秦咿勉强认出一个单词。
“naranja——”她念的有些磕绊,“是‘橙子’的意思吧?”
梁柯也指着那个句子,慢慢读给她听,“Tú eres mi media naranja——直译一下,意思是‘你是我的另一半橙子’。”
他一把沉郁清寂的好嗓子,不仅唱歌好听,随便念点什么,都好听得过分。
秦咿有点入迷,正要让他再念几句,女佣走过来,轻声提醒,预约看诊的时间快到了。
“看诊?”秦咿眨了下眼睛,“你不舒服吗?”
梁柯也亲了亲她,手心搭在她肚子那儿,“带你去检查一下。”
秦咿怔了怔,她怕女佣听见,搂着梁柯也的脖子,小声在他耳边说:“你都带了呀,乖乖的,每一次都带的……”
他又不是那种为了舒服会偷偷摘掉的人,更没弄到里面过……
这种事,居然用“乖”来形容他……
梁柯也觉得秦咿超可爱,害羞时可爱,直白的时候更可爱。
他掐着她的下巴吻得更深一点,低声说:“你初次经历这些,我们又做得太多——宝宝,女孩子非常脆弱,里面容易肿,或者,留下伤口。”
女佣还在旁边,秦咿有点不自在,侧头埋在他肩膀上。
见状,梁柯也声音更温柔了点,哄着她:“我陪你,让医生看一下,好不好?”
他的体贴与细腻让她无法招架,好久,秦咿轻轻应了声:“听你的。”
做检查的地方是家私人诊所,独门独户,内部装饰清净雅致,静悄悄的。除了医生、护士,以及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看不到任何病人,私密性极高。
梁柯也留在酒店套房似的候诊室,由两个小护士陪伴秦咿,去做各项检查。
检查流程不算繁琐,很快做完,报告当即就能拿到。秦咿的确有点点肿,需要涂一点外用药,除此之外,都很健康。
重新回到候诊室时,门板没关严,敞开了些,秦咿看到里面多了几个人,西装革履的,其中一个站在梁柯也对面,说着——
“需要立即为您订购机票吗?”
chapter 62
秦咿不习惯偷听, 抬起手,食指关节在门板上敲了两记。西装革履的男人立即噤声,扭头看过来, 神色戒备而敏锐。
“别紧张, Derek, ”梁柯也淡声, “门外那位是我女朋友,我的事不瞒她。”
听见这句,秦咿慢慢走进来。
见秦咿进来, 名叫Derek的人和其他西装男没再多留,朝梁柯也微微躬身致意后,各自退了出去。眨眼间,还算宽敞的候诊室里, 只剩秦咿和梁柯也两个人。
检查后, 诊所的医生开了些药, 秦咿留了地址,外用药会通过冷链运输寄送到家里, 报告单也抄送了一份到梁柯也的私人邮箱。
Derek进来前,梁柯也已经大致翻看过,确认秦咿一切健康,他才放心。
没了闲杂人, 梁柯也起身走过来, 握着秦咿的手, 带她到沙发那儿坐下, 又按铃叫护士送来两杯热咖啡。
他仔细看了看秦咿的神色, 没有任何苍白或异样,低头在她唇角那儿亲了下, 轻声说:“做检查的时候我不能陪你,有没有害怕?”
秦咿半仰头,乖乖让他亲,等他停下来,她才说:“医生态度很好,没害怕。”
就算并肩坐在沙发上,梁柯也依然觉得不够亲密,距离太远,索性将她拉起来,抱到腿上,也将她整个人都藏进他怀里。
私密性再好,这里也算是半个公共场合,秦咿呼吸有点热,悄悄拿手指戳他,“会被别人看见的。”
“那就看——”梁柯也并不在意,语气里一股傲然的劲儿,“我抱着我的女人,难道还需要忌惮外人的脸色么。”
这话说完,屋子里静了会儿。
秦咿的思绪沉浸在那句“我的女人”里,心跳悸动得有些厉害,一阵阵恍惚。
梁柯也垂眸看她,指腹顺着头发到她脸颊上,贴着她的皮肤,轻声问:“医生说有一点肿,走路会不会痛?”
秦咿怔了两秒才明白他在问什么,腰背发软,有些不好意思出声。
梁柯也的视线始终停在她身上,眼眸纯黑,神色专注。秦咿同他对视了下,忽然明白,他不是在逗她,或者,拿这种事情戏谑调笑,是真的在担心她。
一念至此,腰背更软了,秦咿垂着眼,故意用指尖戳他的手背,小声说:“不痛的,没什么感觉。”
她没化妆,眼皮薄薄的,皮肤很干净。
梁柯也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似的,半晌,他手指碰了碰她的睫毛,忽然说:“怎么办,好像每过一天,我就要多喜欢你一点,控制不住。”
秦咿顿了下,不得不狠狠咬唇,去压住那股突然涌上眼眶的酸热感,喃喃:“梁柯也,你要好好爱自己。”
不懂好好自己的人,一定会遍体鳞伤。
梁柯也收拢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点,轻声说:“在我这儿,你永远是第一位的,不会有人排在你前面,包括我自己。”
“宝宝,”他声音低下来,在她耳边,温柔至极,“你给了好多快乐,好多好多,无法描述的。”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究竟有多喜欢你。”
他每说一句话,秦咿的心跳就乱一下,乱到发疼,眼眶也更酸。
同时,她忽然明白了——“耳鬓厮磨”这个词所形容的是一种多美好的情形。
感情之中,最动人的部分,并不是床笫和肢体间那份生理性的纠缠,不论身体进入得多深多重,感官刺激只能留存一时,激情褪去,空荡荡的冷冽会加倍腐蚀躯壳。
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他怀里,听他在耳边低声说甜蜜又亲昵的小话,才是爱情最鲜活的样子,也是平凡生活中最宝贵的救赎。
秦咿忍不住往梁柯也怀里藏得更深了点,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几秒钟的安静后,她听见梁柯也说:“不问问Derek为什么要帮我订机票吗?”
秦咿回过神,“能告诉我吗?”顿了顿,她又说,“不能的话,也没关系,我都理解。”
梁柯也心很软,低笑了下,“这么乖啊。”
秦咿有点不好意思,连手指都往他手心里面藏。
“关于我的身世,之前跟你讲过的,”梁柯也语气很淡,“我的生父是名指挥家,华裔德国人,叫Jonas。昨天,柏林那边联系到Derek,说Jonas的病情一直在恶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沉默片刻,他继续说:“Jonas想见我一面——顺利的话,这将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音落,秦咿握紧梁柯也的手,毫不迟疑地说:“去见他吧,梁柯也,抓紧时间!”
梁柯也同她对视着,嗓音有些涩,“刚做完那么多亲密的事,就把你一个人留在国内,我实在……”
“我好好的呢,”秦咿眼睛眨了眨,安慰他,“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也不需要人照顾,你别担心。”
秦咿会这样体贴,是因为她与梁柯也之间有许多共通的地方。
他们都是孤独的小孩,缺少父母的陪伴,在长大的那个过程里,经历了太多凄风苦雨的时刻,委屈多得数不清,伤心也是。
所以,秦咿能理解,梁柯也一定很想知道,也想亲耳听一听,Jonas会以父亲的身份对他说些什么。
会不会送他一句祝福——
来自父亲的祝福-
离开诊所前,梁柯也给Derek打了通电话,让Derek去安排竺州飞柏林的机票,要尽快。送秦咿回春知街时,梁柯也没亲自开车,而是叫来了家里的司机。
今天梁柯也用的车是一辆款式相对低调的奔驰,内饰是米白色的,细节处有黑岑木装饰,洁净细腻,纤尘不染。
副驾的车门内侧,照例嵌了三根琴弦。
秦咿看见了,过了几秒才说:“你真的要给每一辆车都装上琴弦吗?”
“当然了,”梁柯也笑了下,“对你,我一向是言而有信的。”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梁柯也一直牵着秦咿的手,十指相扣,时不时在秦咿手背上亲一下,眷恋的感觉很浓烈。
司机姓陈,年过不惑,就算他坐姿端正,余光都不会乱看,秦咿还是觉得不自在,指尖抠了抠梁柯也的掌心,要他安分些。
梁柯也似乎不满于她的推拒,手指捏着秦咿的下巴,要她偏头,然后,探身过去,在她唇上很重地亲了下。
秦咿怕惹出他更多情绪,不敢挣扎,放松了脊背任梁柯也将舌尖抵进来。
四十分钟后,车子抵达春知街,停在巷口。秦咿不想让梁柯也下车,他却执意要将她送上楼,不亲眼看她走进家门,他都不放心。
从小巷到家门的那段距离,梁柯也依然握着秦咿的手,握得很紧。半路,遇见出门遛狗的邻居奶奶。
老奶奶精气神儿很足,看一眼梁柯也,惊艳了下,笑眯眯地问秦咿:“这是你男朋友吧?”
秦咿笑了笑,点头,“是。”
说这话时,秦咿没去看梁柯也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与她相握的那只手轻颤了下,于是,她又重复一遍,“是我男朋友。”
“好俊秀的小男生,”奶奶笑得慈祥,“小姑娘眼光真好!”
从电梯出来,走到门口,要输密码时,秦咿想起什么,她低头要拿手机,又想到自己的手机没开机,转而伸手到梁柯也面前。
“你的手机,”她轻声问,“能不能给我用一下?”
梁柯也没犹豫,也没问她要做什么,直接递过去。
秦咿找到微信,点进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头像被置顶,还是唯一一个置顶,备注是熟悉的“DOUX”。她动作没停,往下滑,找到文件传输助手,输入几个数字,发送进对话框。
“这是开门密码——”秦咿将手机还他,指尖勾了勾他的小指,小声说,“以后,随时欢迎你来。”
“今天呢?”他忽然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时间来不及,”秦咿眨着眼睛,很认真地说,“等你有空再来玩。”
梁柯也被小姑娘那副严谨的样子逗笑了,手臂一伸,勾着秦咿的腰,将她揽到身前,作势要亲。
秦咿单手捂着他的嘴巴,将他推开些,提醒:“楼道装了新监控,能用的,不是摆设。”
梁柯也没强求,在她手心的软肉上亲了下。
顿了顿,他正色一些,“我尽量快去快回,叶塘那边的房子随你住,我的车也随便用。有需要的话,打电话给陈叔,钟叔也行,不必见外。”
告别的话讲完,气氛静了静。
秦咿眨眼的动作有点慢,语气也是,“我要进去了。”
梁柯也点头,松了手,人却没动,在看她。
秦咿背对他,解了锁,开门成功的电子音响起。门向外敞开,碰到她的肩膀,视线向内,能看到玄关的摆设,以及,客厅的一角,干干净净的墙壁和地板。
时间一秒一秒的,很轻缓,没痕迹。
秦咿忽然回头,两步走到梁柯也面前,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要他低下来,然后,情难自抑一般,吻上他的唇。
不知什么时候,她藏了颗糖在嘴里,她将糖给他,也将亲吻留给他。
电梯那边传来些响动,大概是遛狗的邻居奶奶回来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秦咿完全顾不得,也不去管监控到底能不能拍到。
她专心致志地吻着他,给他所有甜。
“梁柯也,”秦咿喃喃,“一路平安。”
梁柯也,一生平安-
明明只在外过了两夜,再回来,却觉得家里环境陌生。秦咿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洗干净的睡衣收在什么地方。
找到衣服,秦咿先去浴室冲了个澡,热水淌过她双腿,滋味有些酥软,内里似乎也有些鲜明的感觉在。
他留下的。
一时半刻,难消难忘。
收拾干净,秦咿扯了条毯子裹在身上,像是保暖,又像是给自己一点支撑,她将手机开机,屏幕亮起后,消息一股脑地往外涌。
微信消息很多,短信消息更多。
秦咿不仅收到了“倒计时——DAY TWO”的提醒,还有照片,数不清的照片。
她和梁柯也驱车离开名叫“叶塘”的住宅区,他陪她走进那家私人诊所,再出来,他护她上车,到春知街,他拉开有些陈旧的楼道安全门。
一路——
他们跟拍了整整一路,梁柯也毫无觉察。
照片不断冒着,提示音不断在响,黑黝黝的手机屏幕就像一口拘禁着恶魔的深井,异响频频传来,腥黄的井水沸腾翻卷。
秦咿睫毛颤得厉害,脸色发白,她将号码拉黑,很快,又有另一个号码出现,这次发来的是一张截。
微博热搜的页面上,梁柯也的名字赫然悬在最高位,后面一个橙色的“沸”字标识,万分醒目。
与他相关的话题是——
#梁柯也霸凌#
不止最高位是他,第二个位置也是——
#梁柯也编曲抄袭#
第三个位置——
#梁柯也涉嫌偷税漏税#
毫不掩饰地泼脏水,一招比一招狠毒。
秦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口尖锐地疼了下,一颗眼泪掉在屏幕上,晕开斑驳的痕迹。她发着抖,哽咽着,做了好几次点击的动作才打开APP。
她反复刷新,来来回回地,将热榜翻了许多遍,并没找到那些肮脏的话题。
图是假的,热榜话题也是假的。
但,警告是真的。
如果秦咿不听话,不按梁慕织的要求去做的,那么,假的就会变成真的。
那些污名,那些脏水,真的会泼到梁柯也身上,将他的名声毁个干净,将他的磊落毁个彻底。
chapter 63
与梁柯也有关的热搜截图是假的, 带给秦咿的冲击却是真实存在的。
她茫然得厉害,无措着,却没力气哭, 泪水全部干涸在眼眶里, 睫毛每一次轻颤, 都会掠起针刺般的滋味。
不知不觉, 天黑了,窗外隐约几盏灯火,像浮动的星, 房间里却没有半分光亮,昏暗如一潭死气沉沉的水。
老房子隔音不好,客厅又太安静,邻居家的动静穿过几道墙壁落在秦咿耳朵里, 她听见电视广告的音乐声, 小孩子的笑闹, 还有人跟随节拍在跳健身操。
寻常而温暖的烟火气。
别处越是越热闹,越显得秦咿孤独寂冷, 暗色的情绪犹如冻雨,湿淋淋地往她身上砸。
梁柯也——
他在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在哪里啊——
她突然很想他,想得受不了, 心里空空荡荡的, 全是对他的渴望。
秦咿拿起手机, 低头的一瞬, 泪水倒灌回眼眶, 一切事物都模糊成大小不一的光斑。她什么都看不清楚,手指却循借本能拨出那个号码。
信号接通前, 有片刻的寂静,房子里,手机内外,听不到半点声音。之后,秦咿得到用户已关机的机械提示。
他关机了。
对啊,现在他应该在飞机上,竺州飞柏林的航班。
她对他说过——
一路平安。
梁柯也,一生平安。
秦咿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视线由模糊到清晰,透过玻璃窗,她看到被楼宇切割开的一小块夜空,无星无月,颜色灰蒙。
她仿佛在给自己催眠,不断想着——
既然希望梁柯也一生平安,一生活在繁花似锦处,又怎么能亲手将他拽入泥泞?
以梁慕织的手段,以她的冷漠和骄纵,无论教训谢如潇,还是教训梁柯也,都易如反掌。梁柯也一身硬骨,或许还有几分抗衡的余地,谢如潇呢?
谢如潇还有生路么……
秦咿心口抽搐了下——
能做的都做了,该给的都给了,一段感情行至此处,也算有了一个好结局。
没什么遗憾的,也不必意难平,对不对?
又过了会儿,窗外传来阵声响,应该是下雨了。
秦咿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些,她看见楼下的路灯,也看见一道黑衣黑发的身影。她连忙用力眨眼睛,身影消失,只剩路灯还立在那儿。
是看错了。
恍惚的,秦咿有种预感,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她回忆起梁柯也,心里都会下起一场雨,打湿她所有情绪,就像今天这样。
听了会儿雨声,秦咿呼出一口气,她打开手机,随便找了个给她发过照片的号码,点击拨号,对面真的有人接听。
她声音平静——
“我想和梁慕织梁夫人见一面。”-
以梁慕织的傲慢劲儿,秦咿原以为她不会亲自出现,能派个助理来与秦咿面谈,就算给了不小的面子。
见面的地方是个私人茶室,没什么名气,但环境极好,小园林式的的院子里,只有四间包厢,衣着精致的女侍者将秦咿引入其中一间。
包厢名叫“松间清月”,内部檀香缭绕,博古架充当隔断,字画、瓷器、鲜绿的藓类植物和水培植物,一应俱全。
透过木窗格,能看到院子里的石桥流水,以及,悠然散步的白孔雀。
钢铁森林般的城市里,居然藏了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满室清寂,梁慕织穿一件仿旧式的刺绣旗袍,坐在临窗的地方。如墨的长发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挽着,襟口处的盘扣系得规整。
她身上没什么配饰,也不戴珠宝,却并不过分素净,因为,单是她那只拨弄着小茶匙的手,就足够凸显贵气。
细细长长的五指,指甲修得圆浑,只做最基础的保养,不涂任何颜色。指节处纹路偏浅,手背皮肤细腻润透,市面上最好的翡翠玻璃种,在这一小片好皮肤面前,也要失去光泽,显出几分暗淡。
听见动静,梁慕织半回头,朝入口处望一眼,清幽幽的两粒眸子,半冷半媚,国色天香。
秦咿迎着那道目光往里面走,脚步很稳,不露情绪,心里却在感慨,时光一晃而过,方瀛已经成了一捧灰,这位“桥王千金”身上不仅看不出半分岁月尘埃,好像还年轻了几分,气质也沉淀得愈发雍容。
万贯家财果然是最好的保养品,难怪尤峥一门心思要爬进梁家的大门。
隔着张深色的实木长桌,两人遥遥对望。
梁慕织双眸半抬不抬的,上位者的腔调很足,淡声:“秦小姐。”
秦咿虽然没料到梁慕织会亲自来,倒也不算特别惊讶,礼貌回一句:“梁夫人。”
很寻常的两句对话,却有种剑拔弩张的味道,茶香都压不住气氛里的紧绷。
秦咿与梁慕织两看相厌,没什么客套话好讲,索性开门见山,“为了叫我离开梁柯也,梁夫人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又是找人尾随偷拍,又是P图搞假热搜,辛苦了。”
话里明晃晃地带着刺。
梁慕织并没有被激怒,她盯着面前的盖碗,只说:“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秦咿一拳挥了个空,心跳也跟着惴惴了下,片刻的停顿后,她徐徐讲出一句:“我可以离开梁柯也,断掉与他的一切联络,但是,有两个条件。”
梁慕织忽然抬眸,瞧着她,“我原以为要同你好好讲一番道理,你才会放弃,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松了口。看来,梁柯也这个人,在你那儿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并不值钱。”
秦咿同梁慕织对视了下,只一下,心尖就止不住地开始发颤。
梁柯也的眼睛和他妈妈有七成相似。
漂亮、清幽、形状优越,笑与不笑都仿佛沉着两分情意,随便撂一记眼神,就能蛊人深陷,难以自拔。
这样一双眼睛,几十个小时前,还在注视秦咿,对她说,等我回来。
强烈的闷窒感萦绕心头,舌尖发苦,秦咿没否认梁慕织的话,只是把目光移开了。
她抽离所有感情,将自己变成一台麻木的机器,自顾自地说:“我想要的,对梁夫人来说并不难做——第一,放过谢如潇,不许动他一根头发,让他平平安安地服完刑期,平安出狱;第二,继续封杀方恕则,别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谢如潇和方恕则——
梁慕织不可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她轻碾手指,要笑不笑,“秦小姐的状态如此放松,泰然自若,应该是早就下定了决心——舍弃梁柯也,保住谢如潇。”
“实不相瞒,我看到过一些你和梁柯也的照片,在一个名叫响水村的小地方拍摄的。我以为你们之间有了真感情,可能会结婚,才会出面给你一些警告。现在,我倒是有些动摇了。”
响水村——
秦咿手指颤了下。
那是她心里最柔软的几乎不忍去回忆的地方。
断崖日出、礼拜堂、小镇的婚纱馆、白茉莉绕结成的花环……
他说,我的执念在于“爱你”,而不是“爱情”。
他以为她不懂西班牙语,对她说me caes bien。其实,她能听懂一点,知道那句西语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啊。
秦咿觉得自己好像在生病,每呼吸一下都会牵扯到胸腔和心脏,带来剧烈的跳痛。
疼得越厉害,她越是憋着一股劲儿,只想快点有个了结,好的坏的,统统在今天告一段落,不再纠缠。
和其他钻进牛角尖里的人一样,秦咿已经失去思考,只剩下固执。
她固执地以为,快刀斩乱麻——
只要下刀够快,就能将痛觉降到最低。
不会很疼的。
不会的。
静默片刻。
秦咿依旧没有否认梁慕织的话,只说:“我提出的两个条件,梁夫人能否接受?”
阳光透过窗子落进来,将梁慕织一双眼眸映得愈发清幽。
她抿一口茶水,“我可以放过谢如潇,但是,我也想弄明白一件事——秦小姐到底为什么要接近梁柯也,同他产生一段纠葛?”
“为了谢如潇,你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梁柯也,这证明,在你眼里,谢如潇才是最重要的人——那么,梁柯也又算什么呢?”
“你接近他,和他暧昧,难道只是想以方瀛养女的身份给我一点难堪?让我亲眼看看,我的儿子如何被方瀛的养女训成一条狗——”
“一条吃里扒外的狗?”
我的儿子——
梁慕织将这四个字咬得重了些,叫秦咿听得清清楚楚。
秦咿的思绪随之变得很轻,也飘得很远。
她想起数年前,同梁慕织的第一次见面。梁慕织嘲讽方瀛是垃圾、脏东西,将尤峥送给方恕则的礼物整理成清单,一张一张地往方瀛脸上砸,极尽羞辱。
还有,方瀛割断手腕的那一天,无边无际的血色,湿红的血。
秦咿是第一个看见那些血色的人——
当她打开方瀛卧室的门,当她哭着,尖叫出声……
现实与回忆层层叠叠,缠绕成一张捕鱼的大网。
秦咿感觉到额角的神经在疯狂跳动,一颗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直直地往下坠。
她想,她怎么能承认呢。
在梁慕织刻意提起方瀛之后,她怎么敢在梁慕织面前承认——
我是喜欢梁柯也的,很喜欢。
正因为喜欢他,我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把毁掉他的前途当做是一种惩罚,不能容忍方恕则那个混蛋有机会踩在他头上……
梁慕织看清对面人的每一寸神色,她眯了下眼睛,继续追问:“秦咿,你从未爱过梁柯也,对吗?”
秦咿一时无法从回忆中脱离,整个人有些空茫,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借用她的身体,控制她,让她说出口不应心的话——
“梁夫人,有一句话你讲错了——不是我接近梁柯也,而是梁柯也主动接近我。你看过他我为打架、为我受伤的样子吗?”
梁慕织眼神一变。
秦咿同梁慕织对视着。
一种扭曲的同归于尽般的畅快感汹涌袭来。
秦咿轻笑了下,睫毛上浮起不明显的湿。
她说下去——
“他那副样子的确很像忠诚又乖巧的小狗。”
“梁夫人把尤峥当狗驯养,一养就是十几年,要他嘘寒问暖,要他低三下四,多有趣的游戏啊,我也想试一试。”
“更何况,和驯养尤峥那种废物相比,”秦咿盯着梁慕织,一分笑意,三分凛然,“驯养高高在上的梁柯也,要有意思得多。”
音落,茶室内陷入恒久的寂静,似乎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响。
秦咿如同一个底牌耗尽的赌徒,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要走,却听梁慕织忽然开口,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梁柯也,你都听到了吧?”
秦咿陡然一震。
她第一反应是梁慕织藏了电子设备,将这场谈话实况转播了出去。
下一秒,她左手边那面挂着字画的白色墙壁移动了下,似乎是从另一侧被人缓缓推开,露出一个光线昏沉的小房间。
房间里,梁柯也靠墙坐着,一条长腿弯曲着支起,手臂搭在膝盖那儿。额发凌乱地散落下来,他闭着眼睛,不看任何人,呼吸很轻,状态很颓。
秦咿缓慢地眨了眨眼,脸上没有太多震惊的神色,反而短促地笑了声,自嘲一般。
她想起方恕则的话——
“秦咿,千万藏好你的软肋,别让它落在梁慕织手里。”
原来,刚刚梁慕织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引导,都是圈套。
梁慕织早就看穿了她的软肋,随便使点小手段,便是致命一击。
chapter 64
那会儿, 天气很好,茶室里采光明亮,连空气都清透。
梁柯也所在的小房间却是幽暗的, 没有窗, 不开灯, 寂寥的味道浓重而锋利。
明暗交织的氛围如同一道无形的线, 将秦咿和梁柯也分隔在不同的世界。她无声,他也无声,但是, 她放晴的天空融不化落在他心上的雪。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
不知怎么,秦咿忽然想起从某本书上读到的一个句子——
世俗人的生活里不存在真正的共情,顶多有些理解。你爱他,就能理解他, 反之, 只会觉得他吵闹。
此时此刻, 秦咿无比希望梁柯也能吵闹一点,不要那么沉默。因为她最清楚, 那些沉默的情绪里埋着一颗千疮百孔的破败不堪的心。
秦咿不是没想过转身走掉,毕竟,无论违心与否,难听的话都是她亲口讲出来的, 她选择放弃梁柯也保住谢如潇, 也是事实。
爱恨浓烈, 这种情绪下, 越纠缠越难看。
可是, 她刚迈出半步,动作又停了, 眼角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下。
下意识的,秦咿侧头看过去,呼吸猛地一滞——
拴着长链的十字吊坠。
谢如潇的那条长链吊坠——
此时此刻,正绕在梁柯也的手腕上。
秦咿盯着那条链子,朝梁柯也走近一步,声音轻得像飘在盖碗上方的茶烟,“它怎么……怎么会在你这儿?”
梁慕织已经亲手构建好戏台,接下来会演出什么样的戏码,她心知肚明,毫无观赏价值。拿绢帕擦净手指,她从位置上站起来,手袋优雅收拢在小腹前,往茶室门口走。
走到一半,她好像想起什么,朝屋子里看了眼,轻描淡写的,“对了,Jonas于昨夜离世,真遗憾,你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嘴上说着遗憾的话,声音里却透着似有若无的笑,也不知是在笑旧情人命短,还是笑面前这对小情人蚍蜉撼树。
可笑不自量。
音落,脚步声渐行渐远。
秦咿眼睛眨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梁柯也根本没有上过飞机,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他一直被梁慕织扣押着。
那一霎,诸多情绪翻涌上来,有恨有疼,仿佛养了只饕餮在身体里,由内至外地将她吃成一具空壳。
秦咿又走了几步,到梁柯也跟前,这时候她才发现他右腕上拴着一副手铐。
手铐的另一侧扣在埋入墙壁的金属横杆上,他像一个犯人,被拘禁在无窗的小房间里,也不知已经拘了多久。
秦咿双唇泛白,在他面前蹲下,哑声说:“钥匙呢——知不知道手铐钥匙在哪儿?我帮你打开!”
感受到她的气息,梁柯也眼睫轻颤了下,缓缓睁开。
好像酣睡过头,大梦醒来,他瞳仁很黑,神色很颓,眼睛没什么聚焦地看着某个无意义的方向。
秦咿想握一握他的手,手掌抬起来才意识到,她已经没这个资格了。
她放弃他了,也放弃了对他的感情。
酸楚的感觉忽然无限大。
秦咿收回手,同时,目光也逃避似的垂下去,却又看到那条长链。
十字吊坠拴在上头,悠悠荡荡,流光细碎。
秦咿再次顿住。
她不能去碰梁柯也,也不能去动那条链子,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怎么选都为难。
怎么办啊——
秦咿深呼吸了下,叫他的名字,“梁柯也——”
梁柯也侧了侧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看她,只是说:“刚刚我一直在回忆,回忆了很久——相识以来,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们之间的每一场交流,忽然发现——”
秦咿恍惚意识到什么,心口微微一颤,抿住唇。
梁柯也目光停在虚空处,他轻笑着:“我发现,你从没说过爱我,一次都没有。”
秦咿心跳惴了下,似有若无的失重感。
“为什么你不愿意说爱我呢?”梁柯也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声音很轻,“因为不习惯、不喜欢,还是因为——”
秦咿呼吸涩得厉害,试图打断他,“梁柯也,你不要乱想……”
梁柯也自顾自地,“你放在心里的人,你真正爱上的人——根本不是我!”
秦咿懵了下,不等她开口,梁柯也拎起一只立在腿边的手提箱,扬手一掷,箱子重重砸在对面的墙壁上。
“嘭”的一声。
箱盖应声摔开,大敞着,里面的东西雪花一般四处散落
最开始,秦咿没在意那些散落的东西,只看到被撞歪了的酸枝木的高花几上有一枚金属钥匙
看形状应该是手铐钥匙,她连忙起身去拿,手指碰到钥匙的一瞬,一页纸片落在她脚边。
确切地说,是一幅画,描绘着春知街上热烈的夕阳。
秦咿看了眼,整个人都僵住。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她亲手画的画,也是她寄给谢如潇的那一幅画,落款处还标注着姓名和时间。
画在这里,吊坠在这里——
还有什么在这里?
秦咿下意识地往后退,她脑袋不清醒,被不知名的东西绊倒,摔了一跤。膝盖疼得要命,她却顾不上揉一揉,怔怔地看着散落在地的那些东西。
她写给谢如潇的信,一封又一封;她写给他的节日贺卡,一张又一张。
全都在这儿。
全部。
从摔碎的箱子里掉出来的。
秦咿喉咙阵阵发紧,她已经无法思考,全凭意识问出一句,“他怎么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你们——
梁柯也轻笑着想,真是个微妙的称呼啊,泾渭分明。
在她眼里,他和梁慕织一直是同一国的么……
梁柯也捡起掉在腿边的钥匙,给自己松绑。
他站起来,左手五指扣着右手手腕,活动了下,十字吊坠顺势摇来晃去,微光粼粼,动作里透着股野痞又傲慢的劲儿。
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没喝水,他状态不算好,但气势仍在,慢慢走到秦咿身边,颀长的影子似风雨来临前的云层,黑压压的,罩在她身上。
秦咿仰起头,睫毛湿得发沉,喃喃:“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梁柯也冷眼看她,看了很久,眼眸深处积压着太多情绪。之后,他俯身在她面前蹲下,两指捏着长链的尾端,露出那枚吊坠,递到她面前。
“认得吗?”他故意问。
秦咿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全是清苦的味道。
梁柯也直视着她,“我也认得——当初,这个小东西从你书架上的小盒子里掉出来,你怕我碰到,衣服都顾不得打理,先去捡它,然后,将它往身后藏。”
“你这么在意它,是因为它意义特殊,还是因为它的主人叫谢如潇?”
所有情绪,感激的珍惜的,难过的憎恶的,都堆了在一起,纠缠不清。
秦咿孤立无援,脑中一片空白。
梁柯也松开那枚吊坠,转而去捏秦咿的下巴,轻声说:“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流于表面的爱意未必贵珍,藏在心里的,才是最想保护的。”
“秦咿,”梁柯也要她抬头,看进她眼睛里,声音更轻,“扪心自问,在我面前,你都藏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对我坦诚,你跟我讲了方瀛,讲方恕则,讲你受过的委屈,唯独不提谢如潇。”
“你把他藏起来——若问心无愧,你为什么要藏他?”
chapter 65
随着梁柯也的动作, 十字吊坠自秦咿眼前晃过去,光芒凛冽。她闭了下眼睛,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却是徒劳。
“梁柯也, ”她叫了声他的名字, 眼神空旷着, 小声问,“谢如潇还活着吗?”
梁柯也没做声,脸上也看不出太多表情变化, 无人知道,他胸腔深处正燃烧着一场火。汹汹火势不烧他的皮肉骨骼,单单焚毁他一颗心。
他想,所谓“心如刀绞”, 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吧。
那天, 离开春知街后, 梁柯也是在去往机场的路上被拦下的。
将他截停的那辆凯迪拉克上挂着竺港两地的车牌,司机也是熟面孔, 港岛老宅的人,客气地朝梁柯也弯腰鞠躬,说:“请小少爷随我回去一趟,夫人有事要同你谈。”
梁柯也并不知道方恕则已经将他的感情动向卖给梁慕织, 只当梁慕织是为了Jonas的事要找他聊。受司机的邀请, 他临时换车, 坐进了那辆凯迪拉克。
车上还有个助理模样的女孩子, 清清秀秀, 很文弱。趁梁柯也没防备,小姑娘先用特制的电击器攻击他, 又给他注射了一针麻痹运动神经的药,顺便收走他的手机,以及,其他电子设备。
再醒来时,是在酒店的床上,梁柯也常住的那间酒店套房。梁慕织一身西服套装,坐在床头的单人沙发里,长腿交叠,仪态绝佳。
梁柯也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见到梁慕织是什么时候,一年前,还是,两年前,四目相对的一瞬,彼此都觉得陌生。
不等他开口,一只黑色手提箱扔在他面前,就是他在秦咿面前砸碎的那一只。里面装了许多杂物,还有资料和照片。
当初,梁柯也叫私家侦探调查秦咿时,只是粗略地查了下,并未深挖。他期待着秦咿能放下防备,亲口将身世讲给他听,因此,也没多注意尤峥的案子里有个叫谢如潇的少年。
药效没过,梁柯也提不起太多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他倚着床头,将箱子里的东西翻了遍,神色很淡。
梁慕织摘了手套,指间一根细细的女士烟,没什么情绪地说:“秦咿的身世你已经调查过,应该听过‘方瀛’这个名字,也知道方恕则,那谢如潇呢?她有跟你提过吗?”
顿了顿,她轻笑一声:“我猜,她一定是不敢提的。”
梁柯也没说话,手指从箱子里勾起一根拴着十字吊坠的长链。
他凝视着那么吊坠,静默无声。
梁慕织看一眼他,继续说:“机会我只给一次——马上断了和秦咿的联系,出国读书。”
梁柯也半秒的迟疑都没有,沉声说:“不可能。”顿了顿,他又说,“我会娶她。”
梁慕织朝桌边的烟缸里弹了弹烟,薄灰坠落。之后,她起身走到梁柯也面前,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很响,梁柯也猛地侧头。
房间里不止她们两个,用电击器攻击过梁柯也的小姑娘也在,还有秘书,以及一个律师模样的人,他们看着,一言不发。
甩完耳光后,梁慕织又将一只手机扔在梁柯也面前,屏幕上正循环播放一段视频,梁柯也扫了眼,眉梢轻轻一抬。
视频的内容,是他在教训林赛。
通过拍摄的角度和位置,以及当天的情形,不难猜出镜头后的人是谁。
那天明明发生许多事,录影的人偏偏选了对梁柯也最不利的一段来拍。这东西一旦传出去,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梁柯也必然深陷舆论风波,饱受诘责。
拍视频的人不是不懂,而是太懂。
“我不想讲太多难听的话,”梁慕织吸一口烟,再轻轻吐气,“你也不要得寸进尺。挑一所喜欢的学校,尽快出去,十年内,你不许回国。”
梁柯也将手机握在手里,转了两下,忽然说:“录这段视频时,我和秦咿才刚认识。作为方瀛的养女,她以为我是你和尤峥的孩子,对我有误解,想报复我,很正常。”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她并没有把视频传出去,或者,交给某家媒体,”梁柯也接着说,语气平静,“就证明她不是真的想伤害我。”
梁慕织笑了下,她俯身朝梁柯也靠近,压低声音:“视频的事你可以假装不在乎,那箱子里这些东西呢?”
“谢如潇和她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有着相似的童年经历,还亲手杀了尤峥为她的养母报仇。你猜,在姓秦的小姑娘心里,谢如潇和你,哪一个更重要?”
“感激一个人和爱一个人,有什么区别?”
音落,房间里静了瞬。
烟雾不断飘着,丝丝缕缕。
不等梁柯也开口,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震动。
律师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同梁慕织耳语几句。梁慕织灭了烟,接过律师递来的手机,当着梁柯也的面,点击接听。
免提功能打开,秦咿的声音清晰传来。
在场的人都听到,她说——
“我想和梁慕织梁夫人见一面。”
……
梁柯也抬眸看过去,喉结轻轻滑动了下。
在他出声前,通话被梁慕织挂断了。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我们来做个测试题——”梁慕织环着手臂,回到单人沙发前重新坐下,“试试看,姓秦的小姑娘究竟是要你,还是要谢如潇。”
仿佛电击的余韵仍在,梁柯也闭上眼睛,抓着床单的手指,骨节发白。
同秦咿见面这天,梁慕织之所以提早抵达茶室,就是为了先将梁柯也关进那间小屋,她不仅命人将梁柯也拷住,还给他补了一针麻痹肌肉的药,让他没力气挣扎。
梁柯也靠坐在墙角,额头微侧,药效让他呼吸艰难。
梁慕织抬手拂开他黑色的额发,摸一摸他汗湿的额头,轻声说:“如果你肯乖乖听话,不再跟方瀛的养女往来,我立刻安排私人飞机送你去德国,或许,你还能跟Jonas见上一面,最后一面。”
“妈妈。”他忽然叫她,声音很哑。
梁慕织一顿,目光闪烁了下。
梁柯也用那双肖似她的眼睛,望向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很幸福。”
“我真的喜欢她,”他力气很弱,几乎是一字一顿,“直到此刻,依然喜欢,想娶她。”
音落,不知为何,小房间里光线暗了下,过分寂静。
梁慕织眸光沉了沉,有些冷,她没说话,转身出去。
之后的一切,就很简单了。
梁柯也听见秦咿的声音,听见她的选择,也听见心跳砸落碎成齑粉的声响。
秦咿不会知道,在挨了梁慕织一耳光后,梁柯也依然想娶她,很想很想。
她不会知道,茶室的小房间里,他度过了多么难熬的分分秒秒。
……
零星的回忆碎片自眼前晃过,梁柯也感觉到手很冷,心很空,喉咙涩痛。
秦咿问他,谢如潇呢,还活着吗?
被抛弃的滋味叫梁柯也指尖发颤。
情绪濒临崩坏,他没办法理智,也不想再理智。
梁柯也凑近秦咿,两指捏着她的脸颊,哑声说:“谢如潇的死活,对你来说很重要吧?在你不愿说爱我的时候,你看看,你都为他做了什么——”
“你为他画夕阳,画上标注的日期,是我邀你来看坏藤演出那天,你说很忙,没有来。原来,是在忙着给他画风景。”
“这封信,末尾的日期,是球赛那天,竺音和美院的比赛。你没有来看我比赛,却给谢如潇写了信。”
梁柯也单手拂过那堆散落一地的杂物,有什么东西将他的手掌割伤,血水一滴跟着一滴,落在地板上,将一张照片浸湿。
“流血了——”秦咿睁大眼睛,试图握住他,“让我看看!”
梁柯也避开她,他好像失了痛觉,血迹淋漓的手指捡起一张照片,秦咿在照片上看到自己,以及,芜城监狱高耸的围墙。
照片同样标注了日期——拍摄于除夕之前,梁柯也同秦咿闹翻的那段日子。
“你同我决裂,不联络,”梁柯也看着那张照片,无声地笑了下,“却惦记着谢如潇。”
秦咿喉咙很堵,说不出话,泪水涌上眼眶,她连忙闭上眼睛,将情绪悉数藏起。
梁柯也身体里还有药效残留,没力气,他抬手,在墙壁上撑了下,艰难地说下去。
“被关起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既然那么你在乎谢如潇,超过一切,为什么还要跟我上床?”
秦咿睫毛一颤,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梁慕织派出去的私人侦探有几分本事,不仅跟踪秦咿,还翻出不少积灰的旧照。
少年模样的谢如潇,穿黑衣,叼着烟,腕上绕一条长链吊坠,在烧烤店喝酒,在路边练摊,也在夜场讨生活。他皮肤冷白,表情不多,眉眼里有股痞劲儿,很桀骜。
那股狂妄而傲慢的调调——
“我和他——”梁柯也任由血迹滴滴答答地掉,好像有人在哭,“很神似,是不是?”
秦咿终于意识到事情到底有多失控。
她面色苍白,立即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
梁柯也就是梁柯也,他不像任何人。
“别骗我——”不知是药效的作用,还是情绪波动,梁柯也耳边全是杂音,嗡嗡作响,他听不进任何话,“到这个时候,何必骗我?”
那堆旧照里,还有一张谢如潇摇骰盅的特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
梁柯也将它找出来,开口时声音愈发冷漠——
“你那点赌骰子的小手段,都是跟他学的吧。你跟我比三公骰的时候,听着骰盅摇晃的声音时,有想起他吗?”
“那个时候,音乐很吵,灯光很乱,我和他,你分得清吗?”
仿佛是将一段路走到了绝境,秦咿束手无策,又觉得疼痛钻心。
她和梁柯也,像是同时站在独木的两端,摇摇晃晃,身后不见来路,低头看,则是大雾弥漫的深渊。
她很想告诉梁柯也,她从没爱过谢如潇,更不会认错,永远不会。
可是,绝情的话她早已讲完,不留半点儿余地,此刻,又该如何扮演深情?
如果错下去,如果任由他误会,能将原本顺遂的人生还给他。
那么——
就这样吧。
秦咿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哭腔。
梁柯也将秦咿的哭声当做是一种默认,恍惚有箭矢透胸而过,他尝到尖锐的痛,喉咙里血腥弥漫。
chapter 66(小修)
眼球酸胀得厉害, 梁柯也垂下头,自嘲地笑。一身傲骨叫颓败的滋味沉沉压住,看上去分外落寞。
秦咿咬着唇, 抽出几张纸巾想按住他流血的伤口, 被他侧身避开。
两人身形离得很近, 膝盖互相碰到, 其他东西却离得很远,像隔着层浓重的山雾,连对方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外头似乎起了风, 雨水的气息从茶室的窗子透进来,滋味清冽。小房间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格外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 梁柯也轻声开口, 嗓音粗粝得像混了砂:“调查你身世的时候我就想过, 你一定不喜欢我妈妈,我妈妈应该也没办法接受你。”
“不过, 这些都没关系——”血液的味道盈满呼吸,是苦的,他咳了下,声音更轻, “我可以离开他们, 可以不姓梁。他们从不在乎我, 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其他的都不重要。”
秦咿陡然一颤, 心口和眼睛一并刺痛,手指发抖。
梁柯也长久地凝视着某一处, 某个无意义的角落,自言自语似的:“我会多写歌,接商演,甚至可以去乐器班代课。我不怕吃苦,会努力赚钱,给你更好的生活。”
离开梁家,脱掉那身“金装”,也许,他会失掉几分光泽,但梁柯也终究是梁柯也,他的磊落不会变,他的真诚不会变。
雨声好像和他的气息混在了一起,潮湿的,冰冷的。
秦咿咬着唇内的软肉,齿列间泛起一丝薄淡的血色,但是,她已经感觉不到疼,心口的闷窒感压过一切。
梁柯也仰头,缓缓吐出口气,没什么情绪地说:“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你心里有另一个人,你想保护他。”环顾四周,那些信,那些照片,一张张的,散落如雪,“点点滴滴,都是你对他的在乎,那我呢?”
他难得露出几分茫然:“我算什么?”
秦咿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想,以梁慕织的性格,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放过我?
离开梁家,等待梁柯也的不止有琐碎而忙碌的生活,还有打压、限制,处处碰壁,郁郁寡欢,以及,居心不正、虎视眈眈的方恕则,随时准备取代他,羞辱他。
或许,梁柯也并不在乎这些,但是,秦咿在乎。
我怎么能让他落入那种境地——
秦咿心里情绪沸腾,恨意和偏执层层缠绕,叫她透不过气。
两人都陷在自以为是的森林里,迷了路,走不出来,也窥不见方向。
寂静持续片刻。
梁柯也好像下定某种决心,眸光移过来,看着秦咿:“我知道,你会说那些难听话,一定是因为他们用谢如潇的性命要挟你。你放心,谢如潇活得好好的,他们只是拿了他的东西,并没伤害他。”
“既然如此,”梁柯也目光黑沉得有些偏执,语气也是,“你和我做笔交易吧。”
秦咿隐约猜到他会说什么,心口更酸,骨头发冷。
梁柯也好像没注意到秦咿的表情变化,径自说下去:“我帮你和那些人抗衡,帮你保住谢如潇,让他平安出狱。”
“唯一的条件是,你嫁给我。”
苟延残喘一般,他声音极静,起伏全无。
“秦咿,我们结婚。”
就算在她心里他只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也想将她留在身边,困她一生。
秦咿怎么可能任由梁柯也这样作践感情,也作践他自己。
她果断的,“不需要——”
“我不需要你帮我抗衡什么,”秦咿深深呼吸着,“我也不会嫁给你!”
“梁柯也,”她艰难出声,像是在劝他,又像是给自己洗脑,“每个人都会走错一段路,过了这一段,你会迎来新生。”
梁柯也,痛过这短短的一瞬,你会有新的生活。
不再难过,不再伤怀。
十字吊坠掉在地上,压住一张照片,画面里有一辆黑色的机车。秦咿目光落过去,思绪恍惚了瞬。
她想到那一天,她为他穿婚纱的那一天,梁柯也不知从哪弄到一辆机车,和照片上的很像。他俯低身形,控着车速,她在他身后,张开手臂去拥抱路过的风。
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光亮里,一切都是轻盈的。
秦咿记得,她手机的文档里存着一段粉丝留言。
“有人在超话发帖说也神玩机车从不载人,我就问他如果有了女朋友,会不会载女朋友一起玩。”
“她不害怕的话,我当然愿意载她啊——原话,一字未改,那股温柔劲儿,撩得我心跳爆炸,打这段字时手都是抖的。”
……
桩桩件件,都是他对她的回应。
梁柯也啊——
秦咿眼眶酸了下。
他越是爱意赤诚,她越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别委屈,别消沉。她不仅想保住谢如潇的后半生,更想保住梁柯也意气风发、耀眼蓬勃的样子。
感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对不对?
失恋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对不对?
顺着秦咿的目光,梁柯也也看到那张照片。
他以为她在意的是落在相纸上的吊坠,以及,画面中的谢如潇,恨意顷刻锋利,他尝到刮骨一般的滋味,理智分崩离析。
梁柯也抓着秦咿的腕,生生将她从地面上拉起,高大的身形朝她贴近,因施力过重,他手背上暴起道道青筋。
“为了保住谢如潇,你打定了主意要放弃我,”他哑声,“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是吗?”
秦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瑟缩了下,肩膀在抖。
“那我偏要他死,”梁柯也的眼睛彻底暗淡,没有一点光,“别以为只有梁慕织有那种能力,我也姓梁!”
“让一个服刑中的杀人犯死得悄无声息,并不是一件困难事。”
秦咿僵住,脱口而出,“你不能做那样的事!你别动他!”
你是梁柯也啊,你怎么能……
她越是维护另一个人,梁柯也心里就越荒芜,眼眸中仿佛落了把碎玻璃,割裂出一道又一道湿红的血色。
他轻笑一声,是讥讽也是自嘲,单手移到秦咿后颈那儿,他箍着她,扣住她,用力将她压向自己。
秦咿踉跄一步,被迫到他身前。
“你以放弃我为条件,从我妈妈手里换回了谢如潇的命。”梁柯也额头斜过去,贴在秦咿耳边,似梦呓,又似蛊惑,“那么,你该用什么,从我手里换回谢如潇的命呢?”
秦咿快要喘不过气,背上冷汗淋漓。
“说你爱我——”他低声,“说秦咿爱过梁柯也——说一声,我让他多活一年。”
此时此刻,爱意像交易,也像羞辱。
秦咿感受到耳畔的湿,是他的呼吸,他的吻,她心慌到发抖,痛得快要受不了,下意识地挣扎,如同溺水。
她越是挣扎,梁柯也越将她攥紧,掌心里伤口不断漫出血迹,滴滴答答,掉在两人脚边,鲜红刺目。
“说你爱我,我就让谢如潇活!”梁柯也的气息里透着股够狠劲儿,偏执地要得到一个回应,“告诉我——你是爱过我的——”
“说啊——”
和梁慕织一样——
他也在拿谢如潇的性命威胁她。
这一认知堵在秦咿胸口那儿,她湿着眼眶,别扭着,咬着唇,不愿发出半点儿声音。
此时的情境下,梁柯也恨透了她咬唇的动作,索性掐着秦咿的下巴低头吻过来。
他吻得很重,秦咿的呼吸骤然被截断,同时,唇上刺痛。
梁柯也惩罚一般在咬她,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将她留在他心上的那些伤口全部还回去,连本带利。
秦咿跌撞着后退,混乱中,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倒的倒,碎的碎,乱作一团。闹成这样,茶室的服务生居然不闻不问,人影都没出现。
血腥味浓郁弥漫,他手上的、唇上的,叫人头皮发麻。
秦咿整个人都陷在梁柯也怀里,被他箍得很紧,骨头生疼。她眼前一片模糊,绝望又委屈的情绪压着她,额角处神经跳痛得厉害。
她似乎被他抵在了墙壁上,也可能是茶桌,腰侧被坚硬地硌了下,滋味钻心。
激吻仍在继续,梁柯也连呼吸的余地都不愿留给她,霸道地侵吞她的一切,甚至摁住她的下颚要她张嘴。
秦咿心口起伏得厉害,站不稳,模糊中,她碰到梁柯也下巴,接着,又碰到他的肩膀。血液热得不行,冲动之下,她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
往事积郁着,层层叠叠的恩怨和深情,秦咿心里有多苦,就咬得有多重,破皮见血,齿痕深刻。
与此同时,她双眼紧闭,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夹杂她微弱的哽咽。
外面,风声呼啸,凉意深重。
终年无雪的城市,似乎降温降到了极限。
秦咿咬着他,咬得很重,不肯放开。她知道他一定很疼,她能感觉到他的疼,因为她心里也一样如同刀割。
看到她哭,气氛终于安静下来,一切的吻与挣扎,那些动作都停了,都消失。
好像有人在心死,在绝望。
模糊中,秦咿听见梁柯也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对吗?”
秦咿眼睛里全是泪,脖颈被冷汗浸透,她抓着桌角才能勉强站立。
梁柯也似乎想摸一摸她的脸颊,手抬起来,他看到掌心里的血迹,又落了下去。
“放弃我的时候,你那么干脆,毫不迟疑。”梁柯也静静看着她,眼眶很红,却没有眼泪,是空旷的,“现在,我用谢如潇的命做威胁,都换不来一句‘你爱我’。”
秦咿喘得厉害,视线茫然得不知该落向何处。
“秦咿,我赢不了你。”
这句说完,他顿了好一会儿,目光长久地停在她身边,像不舍,又像哀伤。
时间在流逝,他指尖的血珠也在掉落。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恍惚过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有单薄的恨,也有从绝望中酿出的苦,缓缓的,“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路,永远不要再见面。”
音落,茶室的门被重重摔合。
他走了。
chapter 67(小修)
门板合拢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秦咿肩膀一抖,瑟缩了下。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 刚好落在梁柯也留下的一丝血迹旁边。
她的眼泪与他的血, 似乎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共情。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 几乎掏空秦咿的力气, 她脸色苍白,脚步很轻,慢慢走出茶室, 在园子外拦下一辆出租车。
年假尚未结束,路面不算拥堵。秦咿靠在座位里,将车窗降下一些,让风吹着她的脸颊和头发, 也吹干她眼角的湿润。
车载广播声音热闹, 主持人激情洋溢地介绍着什么, 秦咿像是丧失一切感知,脑袋空空, 什么都听不清楚。
天色渐暗,路灯连绵亮起,昏黄照耀。
透过车窗,秦咿看见一辆辆车、脚步匆匆的行人, 以及, 卖气球的小商贩。
她忽然想起, 除夕那天她也看到过类似的气球, 在地铁站外, 涂映两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问她, 你是不是很喜欢你……
视线模糊了下,湿漉漉的,秦咿连忙眨一眨眼睛,让世界重新清晰。
与此同时,电台里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在唱——
“慢慢喜欢你,慢慢地回忆,慢慢地陪你慢慢地老去。”
秦咿一顿。
上次听到这首《慢慢喜欢你》,是在民宿老板搞出来的篝火会上
有一个人将木吉他横搁在腿上,细细长长的手指拨动琴弦,他唱了好多歌,几乎用歌名写成一首情诗。
当时章以佟拍了数不清的小视频,在朋友圈刷屏。
不受控制的,秦咿低头打开手机,找到章以佟的微信。可惜对方设置了三天可见,除了一道横线,什么都没有。
透过后视镜,司机大概看出秦咿状态不好,问了句:“小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秦咿回过神,随便找了个理由,“可能是没睡好。”
声音听上去有些弱,没力气,司机又朝她看了眼,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身形单薄,两手握着手机,却不玩,眼神落在某个无意义的方向,怔怔的。
“跟男朋友吵架了吧?”司机笑了声,“我女儿每次跟小男友拌嘴闹别扭都是这状态,委屈的呀,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
车子停在路口,秦咿看着前方的信号灯,她想,吵架的人还有机会和好,也能再见面,而她和梁柯也……
心脏好像被绑上了铅块,直直坠下去,秦咿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
她告诉自己——走过的路,不要回头看。
回到春知街,除了换衣服洗澡,秦咿什么都没做。不等头发干透,她就进了卧室,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下。
遮光窗帘挡得严实,空调温度适宜,老房子隔音不好,隐约能听见车辆鸣笛,以及,邻居家的电视声。
你看,生活一如既往,很平静,很普通,哪里都没有坏掉。
秦咿蜷缩在被子底下,侧躺,手指无意识地抓住枕头的一角。她希望自己能快点睡着,一觉醒来后就是新的一天,好的坏的,都会过去。
一定会过去的。
一定-
这一晚,秦咿睡得并不安稳,不停做梦,一个接着一个。她梦到很小的时候,外婆守在她身边哄她睡午觉。
老人家手指间有雪花膏的味道,香香的,腕上一对缠着红线的旧银镯。
她用掌心拍着秦咿的肩膀,轻声说:“我的小宝贝啊,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宝贝,以后一定会幸福。”
秦咿抓着外婆的手,贴着脸颊,小声说:“我好像把我的幸福弄丢了,我把最爱我的人……”
话没说完,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秦咿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的一霎心脏狂跳不止,额角和脊背都浮起细密的冷汗。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有人敲门。
确切地说,是在砸门,力道很重,惊天动地。
卧室里光线晦涩,分不清是什么时间。
秦咿从床上起来,开了灯,找出件外套披在肩上,走进客厅。
砸门声仍在继续,咚咚的,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吼叫。
“秦咿——滚出来——”
“你到底跟梁慕织说了什么——”
“为什么经纪公司又不肯签我?他妈的——”
“你出来——”
是方恕则。
秦咿后退一步,单手扶着门框,脑袋里闪过几个念头。
要报警吗?
还是……
短短一瞬,她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抬手伸进衣服袖子里,将外套穿好,长发也用小皮筋绑起来。
之后,秦咿转身进厨房,拿出两个厚重的玻璃碗,放了点水果,又从架子上挑了把锋利而干净的刀子。
玻璃果盘和刀,都被她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很显眼的位置。
放好东西,砸门声还在响,很吵,邻居可能都不在,无人理会。
秦咿握紧手指。
手机在她上衣口袋里,电量满格,紧急联络功能开启。
她慢慢走到玄关那儿,打开门锁。
门板刚刚敞开条缝隙,方恕则就闯了进来。
他力气很大,身上有股酒味儿,秦咿被他重重一推,脊背撞到墙面,生疼。置物架上的小东西掉了满地,乱七八糟的,与此同时,“嘭”的一声,门板合拢。
她将自己和一个醉酒的疯子关在了一起。
外头风声沉闷,呼啸着,树枝簌簌作响。
是个糟糕的天气。
秦咿的头发被抓住,头皮涩痛,一只大手扼在她脖子上,几乎要掐断她的呼吸。
她挣扎着挥出一记耳光,也不知道打在对方那里,发出声脆响,同时,她抬脚,用了狠劲儿朝对方腿间踹过去。
这一下歪打正着。
方恕则吃痛,骂了句脏话,手上力道骤减,秦咿顺势逃脱,跑到客厅里。
她心跳剧烈,怦怦响着,脖颈处冷汗越聚越多,粘着几缕碎发,也打湿锁骨。
方恕则跟进来,隔着茶几与秦咿对视,他目光凶狠,咬牙切齿:“梁夫人明明已经原谅我,她亲口答应的,不会再跟我为难,保我有个好前程,为什么又突然反悔?”
“是你吧——”
“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方恕则吼着,“要故意毁我!”
原谅——
他居然无耻到用“原谅”这个词。
“我跟梁慕织做了个交易,”秦咿轻声开口,语气很静,表情很淡,“只要她继续封杀你,封杀到死,半点儿机会都不留,我就离开梁柯也。”
“谢如潇还在监狱里,连探视的机会都没有,你却跑去跟梁慕织递‘投名状’,上赶着给她当狗,我怎么可能让你如愿!”
还有,梁柯也——
秦咿默念着这个名字,心口很酸,她想,他被伤害得那么深,红了眼睛,手在流血,方恕则凭什么踩着他的委屈往上爬!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头的机会,就差一步——”方恕则抬手指住秦咿,酒精和愤怒积压在他身体里,他像个躁狂发作的病人,“你存心的,故意毁我!”
“你已经烂透了,还需要‘毁’吗?”秦咿笑了下,激怒他,“没有哪一个机会是属于你的,无耻的人只配下地狱,像尤峥那样!”
方恕则身形一僵。
“你以为梁慕织真的会给你机会?”秦咿不疾不徐,接着说,“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让方瀛阿姨的孩子得到好处,她把你耍着玩,你却当做是遇到了救世主,好可怜啊!”
“胡说!”方恕则眼球乱颤,他好像已经困死在了执念里,整个人都扭曲着,“如果没有那笔该死的‘交易’,如果你没有横插一杠,我还是有机会的,梁夫人说过会捧我,她亲口答应的!”
“真巧,她也亲口答应我了——”秦咿冷冷看过去,“会将你封杀到死。”
方恕则呼吸顿住,脸色惨白。
“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第二份‘投名状’,”秦咿激了一句,“再向你敬爱的梁夫人表一次忠心,也许,还有机会翻盘!”
“好,很好。”
方恕则点头,他呼吸急促,好像处于某个临界点。
“你不让我好好活,你也别想活得舒坦,大家一起死!”
“都他妈去死!”
音落,方恕则抓起那只厚重的玻璃果盘,使了狠劲儿朝秦咿身上砸。
秦咿迅速避开,果盘携着一阵风,撞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
“嘭”的一声,巨响,碎片崩裂,四散飞溅。
秦咿感觉到手臂一痛,大概是被玻璃划伤,她顾不得理会,伸手进口袋摸到手机。指腹连续按压机身侧边的电源键,五次之后,页面弹出,紧急报警。
那把水果刀刚好掉在方恕则脚边,他捡起来,刃口直指秦咿。
秦咿看见锋利的刀尖,也看见方恕则的眼睛,她想,这一刀如果真的刺在她身上,能让方恕则付出多少代价?
能弥补梁柯也的委屈吗?
“是你逼我的——”方恕则满身的汗,眼睛里沉着股凶戾又疯狂的劲儿,他似乎精神不稳,颠三倒四地说,“是你们逼我的——尤峥明明说过,我可以成为第二个梁柯也,和他一样过上最奢侈的生活,但是,尤峥反悔了。梁慕织明明答应我,会给我机会,让我大红大紫,做人上人,她也反悔——”
“你们出尔反尔,都是你们逼我的——”
“别再给自己找借口!”秦咿脸上褪了血色,有些苍白,但声音依旧镇定,“你和尤峥的贪婪害了方瀛阿姨,也间接连累谢如潇,你们都该为此忏悔!”
——还有,梁柯也。
他是最无辜的。
音落,刀锋的寒光滑过秦咿的眼瞳。
她有一瞬的停顿,也是在那一瞬,一股力量袭来。
有人挡在她身前,有人在保护她。
世界忽然没了声音,悄无声息,画面一帧一帧地在秦咿眼前播放。
她看到熟悉的眉眼,漂亮的五官轮廓,也看到浓重的血色,从他身体里涌出。
不真实的感觉格外强烈,好像陷入一场凌乱的梦。
秦咿脑中一片空白,她怔怔的,小声叫他:“梁柯也……”
真的是你吗?
那些血迹也是真的么……
为什么你会出现……
梁柯也将秦咿抱进怀里,之前受过的伤还没愈合,他是一只手掌仍缠着白纱布,他就用那只手,捂住秦咿的眼睛,遮挡所有画面和光线。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在她耳边,很轻地说,“这一刀我替你承担。”
“别怕,也别看,”他那么温柔,将她抱得很紧,“过了今天,方恕则再不能纠缠你。”
血腥味充斥呼吸,很浓烈,他的手掌挡着秦咿的眼睛,声音镇定又温和:“别怕,我在。”
音落,又一声脆响,巨大的。
另一只果盘也被砸碎。
玻璃斑斓明亮,散落着,像破裂的星。
chapter 68
老街幽长, 深邃而寂静,警车的鸣笛声骤然响起,格外刺耳。红蓝交错的光线闪烁着, 映亮沉暗的天空。
秦咿家里突然涌进来好多人——警察、物业员工, 梁家的特助和律师。警戒线将围观的居民阻拦在外, 却拦不住那些窥探的眼神, 以及,嘈嘈切切的议论。
方恕则被当场逮捕,警察将他按倒时, 他双目通红,疯狂嘶吼、咒骂。他骂秦咿诡计多端,算计他,怪尤峥无情无义, 怨梁慕织出尔反尔。
总之, 都是别人害他, 逼他落到如今的境地。
秦咿已经顾不得和方恕则争执,梁柯也裹着一身浓烈的血腥气倒在她怀里, 他脸色很白,气息微弱。秦咿几乎不敢用力去抱他,手指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袖。
“梁柯也,”她眼眶红透, 每一次眨眼都会有眼泪掉下来, “你不要睡, 看着我, 千万别睡……”
“求求你, ”她努力压下涌到喉咙口的情绪,“看着我!”
梁柯也睫毛很密, 鼻梁线条高挺利落,天生的好骨相。那么骄傲的人,意气风发,此刻却孱弱地躺在她怀里,目光涣散。
他不知看向哪里,轻声说:“进门前,我听见你叫谢如潇的名字了——我能理解你想给他讨回一些——一些公道——我都理解——”
秦咿脑中嗡然一片,好像有白噪音在沙沙作响,她用力摇头,想说什么,呼吸却被哽咽声压住,吐字艰难。
“没关系,”梁柯也的血液迅速流逝,体力也是,纤长的睫毛缓缓垂下去,在皮肤上投落深色的阴影,“就算你不怎么喜欢我,我也会保护你。”
“别害怕,”他似乎想握一握她的手,力气却不够,手指颓然下落,“我会保护你。”
音落,仿佛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对应,和当初的梁柯也一样,秦咿也尝到了箭矢透胸而过的滋味,深刻又尖锐。
她没办法再保持冷静,情绪迅速崩塌,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喜欢你啊!”她哭得眼眶红透,快要喘不过气,手指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梁柯也——”
她叫着他的名字,哽咽着,泪水将皮肤浸得涩痛,心如刀绞。
“我爱你啊。”
她用温柔又坚定的声音说爱他。
可惜,他已经听不见了。
梁柯也陷入昏迷,唇色雪白。
救护车鸣音尖锐,穿白大褂的医生将梁柯也扶上担架,送到车里,秦咿试图跟上去,却被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拦住。
“让我看看他,”她走投无路,随便抓住一个人,嗓音沙哑地同他商量,“让我看着他醒过来,行不行?只要他醒过来……”
话没说完,律师模样的年轻男人从秦咿手中挣脱,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淡声道:“秦小姐,冷静一下,请你想一想你答应过梁夫人什么?”
秦咿身形僵住,如同一枚被松油缠裹住的凝成琥珀的叶片。
寒风透骨吹过,给她刀割似的心跳补以重重的一击。
是啊,怎么忘了,她亲口对梁慕织讲过的——
放弃梁柯也,切断与他的一切联络。
她放弃他了。
他的死活也与她无关。
腥甜的滋味溢满喉咙,秦咿不由自主地后退,脊背碰到墙壁。晃神的片刻里,救护车开走了,鸣笛声穿过小巷也绕过长街,渐行渐远。
车灯的光亮消失,世界仍在规律运作,其他人各自忙碌,警察进进出出、拍照、取证,记录口供,左邻右舍议论纷纷。
一位女警走过来,试图安抚秦咿的情绪,对她说了什么。秦咿完全听不清楚,她凝视着救护车开走的方向,长久凝视。
她好像丧失了一切感知,浑噩着,连心跳都模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秦咿终于明白,对梁柯也的那份感情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那是她身体里的一块骨骼,是血肉,纯净而鲜活,只是触碰都会觉得疼,更何况是被生生剜去。
必定痛不可挡-
方恕则的案子人赃俱获,处理起来不算困难,在配合调查的过程中,秦咿了解到另外一些事。
梁柯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春知街。
在茶室同秦咿闹翻后,梁柯也摔门而去,独自回了位于叶塘的那套房子。他喝了很多酒,状态糟糕至极,胡乱发着脾气,将酒柜里的瓶瓶罐罐砸得七零八落。
手上的伤口在痛,额角在痛,心脏同样刺痛,尖锐的滋味让他连醉都无法醉得彻底,反而想起些细节,关于那段视频。
梁柯也教训林赛的那段视频应该是秦咿偷偷录下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梁慕织手里?
是谁提醒梁慕织,谢如潇和秦咿之间有着特殊的羁绊,可以用谢如潇来威胁秦咿,以及,那些陈旧的生活照,又是从哪搜出来的?
线索罗列,叫梁柯也想起一个人。
秦咿提起过的人——
方恕则。
梁柯也派人调查方恕则,同时,也叫人盯着他,很快就将方恕则做过的好事查得一清二楚。负责跟踪方恕则的人也传来消息,那家伙离开夜店去了春知街,梁柯也预感到情况不妙,立即赶来。
秦咿给过梁柯也家里的门锁密码,开门的一瞬,梁柯也听到方恕则在控诉,他说原本可以成为第二个梁柯也。紧接着,梁柯也听到秦咿提起谢如潇,她说是方恕则和尤峥的贪婪间接连累了谢如潇,他们都该为此忏悔。
刀尖锋利,危险面前,她依然牵挂着谢如潇。
怅然的情绪那么重,梁柯也再一次确定,他是不被爱的那一个。
方恕则没给梁柯也太多思考的余地,便握紧刀柄朝秦咿扑过去。
电光火石间,秦咿一动不动,眼神倔强,梁柯也在她脸上看到破釜沉舟的神色,他立即猜透她的想法。
就算从未被爱过,梁柯也依然想保护她,将她好好地保护着。
他选择替她承担,一切伤,一切痛。
过了今天,过了这一段路,他希望秦咿能拥有全新的生活,他希望那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能够涉过风雪,走入春天。
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刀伤落在梁柯也腰背处,没伤到要害,要命的是那只玻璃盘子,方恕则趁乱在梁柯也头上砸碎一只盘子。
血色瞬间浓郁-
美院开学后不久,方恕则的案子告一段落,即将宣判。以梁慕织的性格,秦咿相信,她必定要从方恕则身上揭下一层皮。
冬去春来,气温直线回升,校园里生机盎然。
各大社团开始招新,学生组织在筹备春季运动会。祁诺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工资很高,章以佟入坑了一款乙女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沈青许和男朋友感情稳定,每天准时煲电话粥,说不完的小情话。
生活很平静,所有人都很好,除了梁柯也。
受伤后,梁柯也被梁家的人带走,在塔塔和涂映的陪伴下,秦咿找遍了竺州市的每一所医院,公立的私立的,大大小小,毫无收获。
他国内的手机号再没人能打通,始终关机,社交账号也没有任何动静。秦咿询问过负责这桩案子的民警,警察只说梁柯也还活着,除此之外,他们无法提供更多信息。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秦咿恍惚想起梁柯也送她回春知街的那一天,她和他告别,对他说,梁柯也,一路平安。那时候,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梁柯也,一生平安。
梁柯也,一生平安。
秦咿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心跳叫酸涩的滋味浸得湿透。
尚未结案的那段时间里,秦咿失眠严重,经常睁着眼睛熬到凌晨,音乐软件上那个名叫“哄”的歌单,成了她唯一的陪伴和慰藉。
她反复播放歌单所包含的每一首歌,反复刷新与她互关的那个音乐账号,依然得不到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
某天深夜,秦咿蜷缩在被子里,侧躺着。她带上耳机,习惯性点开音乐软件,却发现歌单消失,唯一与她互关的那个人注销了账号。
秦咿一下子愣住,连忙翻身坐起,同时,心跳直直下坠。
手脚发冷,指腹几乎不听使唤,她尝试了好几次,才切换软件跳转到微信,她看到页面上仅有的置顶成了“已注销用户”。
发生变化的还有微博,秦咿的关注列表和粉丝列表同时少了一个人。
梁柯也的微博销号了。
他清空了与秦咿之间的所有联络。
彻彻底底。
她再也感觉不到他存在过的半点儿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滴滴答答。
秦咿掀开被子下床,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不知该做什么,去哪里,只觉心口空得可怕,压抑的劲儿快要将她吞没。
模模糊糊的,不知撞到什么,一个小盒子突然翻倒,掉出几样东西。
两枚小发圈,一个是奶茶店的赠品,不起眼,一个带着Celine的品牌logo。还有打火机、尾戒、梅奥诊所自研的去疤药。
当初,有个人悄悄将尾戒塞在打火机的盖子里,递给她,还在朋友圈发动态——
【留了一枚戒指给我的月亮。】
现在呢,他不要他的“月亮”了吗?
真的不要了?
恍惚的状态持续到清晨,秦咿收到一封邮件,以及,一通电话。
chapter 69
来电人是位姓周的律师, 逮捕方恕则那天,秦咿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周律师约秦咿碰面,地点在一家小有名气的花园咖啡馆, 并给了她一份合同, 以及, 一份产权信息。
房产赠与的流程相当繁琐, 需双方当事人出面公证。周律师说,他的委托人不方便出面公正,就以租赁的方式将叶塘那套市价一千三百万的房子“租”给秦咿, 物业管理、房产养护之类的费用都由那位委托人来承担。
期限二十年,租金只要一支打火机。
周律师说,他的委托人留了支打火机在秦咿那儿,只要秦咿交还那支打火机, 就可以抵偿二十年的租金, 房子随她使用。
咖啡馆里冷气开得足, 绿植环绕,黑胶唱机在播放旧唱片, 冷门的小语种歌曲,旋律如水,在桌椅间轻轻流转。
秦咿垂下视线,去看摆在桌面上的那份合同。白纸黑字, 出租方一栏已经写好签名, 风神疏朗的三个字。
她将指腹贴在上面, 仿佛是透过字迹在感受另一个人的体温。
气氛静了会儿。
秦咿哑声:“那位委托人, 他还好吗?”
周律师依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派头, 冷淡道:“对不起,事关隐私, 我无可奉告。”
“让我见他一面——”秦咿攥紧手指,指甲在合同白色的纸页上划出浅淡的痕迹,语气有些执拗,“想要回打火机,让他亲自跟我说!”
周律师顿了顿,片刻后,忽然说:“我的委托人说过,他很欣赏秦小姐的勇气。”
“你放弃他,是为了保住谢如潇的未来;计划着送方恕则去坐牢,是为了偿还谢如潇的过去。他真的很佩服你,也很欣赏,只是有点遗憾,你的勇气里,没有他的位置。”
秦咿心跳一滞,气势也弱下去,喃喃:“他在哪里?还会回来吗?”
“这是座让人伤心的城市,”周律师喝一口咖啡,眼睛朝窗外望了望,“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他不回来了,不会再回来——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压在秦咿心上,叫她恍惚得厉害。
她不记得又跟周律师说了些什么,如何告别,靠着仅存的潜意识,秦咿拎起包,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走出去。
外头阳光热烈,车水马龙,秦咿拦下一辆出租车,她以为她告诉司机的是春知街的地址,可是,车子居然一路开进了湾海大道。
陈纵音经营的那家live house就在这里。
如同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齿轮,难以投入运作,秦咿整个人都是迟钝的。她在街边站了会儿,满心空茫,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去,有人撞到她,微风轻轻吹动她的头发。
生活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已经分崩离析。
手机响了声,是条微信消息,章以佟转了个链接给秦咿。
章以佟:【什么情况啊这是?】
秦咿抬手点开,看到坏藤乐队通过官方微博发布了一则公告,宣布主唱梁柯也离队,乐队暂停所有演出和公开活动。
不到一个小时,评论区涌入近万条粉丝留言,他们发现梁柯也不仅离队,还注销了微博账号,纷纷跑来询问。
问得最多的问题是——
他去哪里了?
还会回来吗?
秦咿滑动着屏幕,走马观花似的看着那些评论,心里空旷得好像能泛起回音。
章以佟又发来几条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秦咿低头去看,身后突然传来股力道,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下。
陈纵音一头长长的粉色卷发,化浓妆穿吊带,满身的潮人气息。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笑嘻嘻地对秦咿说:“在这儿发什么呆?进来喝酒啊!”
稀里糊涂的,秦咿被陈纵音拐了进去。
午后,蝉鸣不断,live house还没开始营业,场地里光线浑浊,只在VIP区域的小吧台那儿亮着几盏照明灯。
陈纵音走到吧台后,一手拿起量酒器,另一只手将酒水单推到秦咿面前,“想喝什么?今天老板娘给你调!”
秦咿对五花八门的酒精饮料了解不多,她脑袋里闪过个念头,脱口而出:“有龙舌兰吗?”
“Tequila!”陈纵音哇哦的一声,表情夸张,“厉害啊,小姑娘,专喝烈酒!”
店里的服务生都不在,不知去哪了,偌大的场地空空荡荡。
陈纵音教秦咿将海盐涂在虎口处,先吮掉海盐,再喝烈酒。她说舔盐这个步骤玩法很多,用这法子钓男人,一钓一个准,夜夜睡男大。
秦咿像突然犯了酒瘾,连吞两杯,叫辛辣的滋味呛得咳嗽,满眼是泪。她又像终于找到一个理由,或者说,一个机会,能光明正大地掉眼泪。
陈纵音什么都不问,教秦咿在柠檬片上涂砂糖和咖啡粉,拿火枪简单烤过后,先嚼柠檬,再吞烈酒,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应俱全,口感爽辣脆利,余调里有杏仁和椰子片的味道,清新醇香。
秦咿喝了一次就爱上,眨眼的功夫又是两杯下肚,酒精凶烈,在她皮肤上抹出颜色,脖子、脸颊、以及眼睛,全部红透。
“酒是个好东西啊,”陈纵音要笑不笑的,意有所指,“一醉解千愁。”
说话时,不知从哪飘来阵音乐。烟嗓的女歌手哼唱着西语民谣,节奏轻快。
秦咿已经半醉,状态慵懒,她手肘撑在吧台上,听了会儿歌,模模糊糊地说:“音姐也喜欢西语歌吗?”
陈纵音喝一点酒,咬一块碎冰在唇间,说:“本科时我学的就是西语专业。”
秦咿想到什么,抬起头,“那你知道,一个句子,什么‘橙子’、‘另一半’……”
她意识不清,话也说的乱七八糟,说到最后,把自己给搞糊涂了,食指抵在额角处敲了敲。
陈纵音却听懂了,“media naranja——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好熟悉的一句话——
秦咿怔了怔,下意识地说:“我知道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另一半橙子’,有人给我讲过的,我知道!”
“media naranja,字面意思是另一半橙子,”陈纵音用中号量酒器往雪克壶里加苦艾酒和糖浆,边弄边说,“还可以翻译成‘灵魂伴侣’、‘心上人’,当地的一句俗语。”
灵魂伴侣——
秦咿恍惚得愈发厉害,手指几乎握不住杯子。
陈纵音转身去找莱姆汁,她似乎没注意到秦咿的表情,继续说:“如果你想跟喜欢的人表白,就对他说——Tú eres mi media naranja——你是我的另一半橙子——我的灵魂伴侣。”
除夕过后,梁柯也写在纸上的歌词,他念给她听的那句歌词。
原来,是一句表白。
他说,她是灵魂伴侣。
秦咿眼睛里酒意迷蒙,用一种满是酸楚的哭腔说:“他已经离开了,甚至决定不再回来,为什么还要留一栋房子给我?是想叫我别忘记他吗?”
“面包和爱,是生活的支柱,”陈纵音晃了晃雪克壶,听着音乐,慢悠悠地说,“你不要他的爱,他就只能给你物质方面的东西,让你过好一点的生活。”
“秦咿,”陈纵音忽然叫她,“他是真心的,希望你过得好。”
即使他不能守在你身边……
chapter 70
陈纵音讲完那句话, 气氛静了静。
秦咿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抓住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追问:“梁柯也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你见过他吗?什么时候?”
动作幅度有点大, 雪克壶被打翻, 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陈纵音抽了几张纸巾压在吧台上, 对秦咿说:“我最后一次见到梁柯也, 是除夕那天,我看到你被他带走,之后, 我们再没见过。”
秦咿顿了顿,眼神迅速暗淡。
“对不起,”她小声说,“是我太激动了。”
“梁家口风很严, 一点儿消息都没透出来, ”陈纵音继续说, “只让律师以梁柯也的名义拟了张退队通知,发到坏藤乐队的公共邮箱。除此之外, 无论是梁柯也的朋友同学,还是乐队成员,大家什么都不知道。潘捷琨快气疯了,跑去小南山找人, 想跟梁柯也问个清楚, 但房子是空的, 也不见路易斯在花园里晒太阳。”
“梁柯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纵音指尖抵着吧台轻轻敲了下,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秦咿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 却没能发出声音。
陈纵音调了杯口感偏甜的酒,烈度很低,推到秦咿面前,缓缓说:“你问我梁柯也为什么要留一栋房子给你,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
“本科时我谈过一个挪威男朋友,他用挪威语念诗给我听,其中一句说,爱是一种无怨无悔的追随。”
“爱你的人,总是想给你最好的,无怨无悔。”
秦咿微微仰头,将小半杯酒一口气喝尽,她喉咙轻颤,睫毛也是,光线落在上面,像覆着一层湿润的釉质。
陈纵音看着秦咿,忽然有些感慨。
她不是一个相信感情的人,更愿意追求身体上的快乐,合则来不合则去。漫漫人生路,没什么能抵得过时间,所谓一辈子,就是句好听的谎言。
可是,这会儿,陈纵音却感受到一种浓烈的爱,像透明而湍急的河流,流淌于半空,将空气都搅得湿润。
“秦咿,”她声音很轻,“梁柯也是真的爱你。”
秦咿枕着手臂趴在吧台上,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某个无意义的方向,像是发呆,又像是醉得快要睡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纵音听见她小声说:“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都明白-
秦咿在陈纵音那儿彻底醉过去,一觉醒来,居然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阳光晃得眼睛发痛,她抱着被子,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章以佟推门进来,见秦咿在发呆,和她打了声招呼,“你醒了啊?”
秦咿从枕头下摸到手机,打开屏幕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她睡了整整一天。
“画室那边我跟主任讲你胃痛得厉害,帮你请了假,”章以佟说,“下午的理论课也没点名,放心吧!”
秦咿脑袋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揉着头发,小声问:“谁送我回来的?”
“涂映啊,”章以佟端起杯子喝水,“她说是她带你出去玩,让你多喝了两杯。”
秦咿翻了翻手机,没看到相关记录,猜测应该是陈纵音叫涂映送她回来的。她下了床,简单洗漱,正要发条消息给涂映道谢。
章以佟拖了张椅子凑到她身边,好奇地问:“秦咿,你跟梁柯也真分了啊?”
秦咿手指一顿,“是不是我喝醉后乱说话,打扰你们了?”
“没有没有,你什么都没说。”章以佟抓了下头发,“梁柯也退出乐队,还注销微博,闹得沸沸扬扬,外面就传了些小道消息,说是你们的关系被梁家知道,那边要棒打鸳鸯,强行把他弄到国外去了,然后……”
章以佟觑着秦咿的脸色,话音蓦地一转:“出国而已,又不是去月球,就当是谈异地恋,丰富感情经历!你看,沈青许和男朋友异地那么久,感情依然很好很稳……”
话音未落,沈青许拎着包从外头进来,她大概听见什么,放东西时使了些力气,“嘭”的一声。
章以佟讲小话被抓包,硬着头皮开口:“对不起,青许,我不该在背后随便议论你。”
“没关系,”沈青许要笑不笑的,嘴上应着章以佟,目光却朝秦咿撇过去,“闲聊而已,你们也没说什么难听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宿醉让秦咿头晕脑胀,她没注意沈青许的小表情,换了衣服,想出去透透气。
沈青许又说:“异地恋也要分情况,我跟我男朋友比较稳定,是因为我们感情对等,彼此信任。那些基础薄弱又差距过大的,自求多福吧。”
秦咿坐在椅子上穿鞋,沈青许的话她都听见,也没生气。
收拾整齐,她抬手将漏下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想了想,如实说:“我跟梁柯也是分手了,不是在谈异地。”
音落的一瞬,秦咿恍惚听见“喀”的一声。
她身体里那只锈迹斑斑的卡顿的齿轮,终于往前推进了一格,让她意识到,她和梁柯也分手了。
不是吵架拌嘴闹脾气,是分手。
彻彻底底地失去联络。
从今以后,她将得不到梁柯也的任何消息,与他的生活也不再有交集。
梁柯也会认识新的人,拥有一段新的感情,他会陪另一个人逛街旅行,和她亲吻、拥抱,做尽所有亲密而美好的小事,甚至走入婚姻。
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秦咿很累,无力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也没心思去看室友的脸色,径自开门出去。
傍晚时分,云很淡,夕阳是漂亮的深橘色。操场上三三两两地聚着些学生,有人散步,有人练习长跑,还有人抱着木吉他在唱歌。
秦咿单手拢着裙摆,在操场外围的看台上坐下,晚风吹过去,送来些许歌声,是首很好听的老歌。
“想为你做件事,让你更快乐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
歌词混在风里,吹入耳朵,秦咿听着,恍惚了瞬。身边忽然落下一道影子,紧接着,一杯热饮塞到她手心里,温温的,暖着皮肤。
秦咿侧头去看,明显一顿。
是宁迩。
宁迩白T半裙,长发束成马尾,看上去干净而秀气,状态很好。
她指了指秦咿手上那杯果茶,“西校门那家奶茶店搞活动,热饮买一赠一。我喝不完,这杯送你了,别客气。”
秦咿没推拒,笑笑,“谢谢。”
“听说你跟梁柯也分手了?”宁迩在秦咿隔壁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
秦咿没什么情绪,也不惊讶,“嗯”了声,淡淡的。
宁迩歪头瞅她,“我是不是应该幸灾乐祸一下?”
秦咿明白真正想看她笑话的人不是这种态度,她笑了下,用吸管戳开热饮杯口处的封膜,小口喝着。
“有一件事,关于梁柯也的,我猜你应该不知道——”宁迩单手撑着脸颊,“他给你们系那个叫罗溪兮的女生发过律师函。”
秦咿对罗溪兮有印象,在响水村写生时,她们闹过几次小矛盾,还拌过嘴。
但,律师函是怎么回事?
看秦咿的表情,宁迩更确定了,她是真不知道,不由轻叹了下,继续说:“我跟罗溪兮都是街舞社的,上次社团聚餐,罗溪兮喝酒喝得上头,自己往外爆料。她说她不过是议论了梁柯也女朋友几句,明明讲的是事实,还被追着发律师函。见过‘无脑护’的,没见过无脑成梁柯也那样的,简直是非不分!”
“有人问她到底讲了什么,罗溪兮大概被律师函吓怕了,没细说,模模糊糊地提了几句,是高中时的事。”
说到高中,秦咿就明白罗溪兮口中所谓的“事实”是什么。
除夕夜,她向梁柯也坦白过往时,梁柯也虽然提过他是因为听到些流言,才去调查她的身世,却没提罗溪兮,更没讲他给人发过律师函。
梁柯也瞒着她,是怕她在同学面前不自在,怕她有压力吗?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用雷霆手段驱走一切魑魅魍魉,叫她看到的,只有温柔的表情,以及,静谧安宁的世界。
压在秦咿心头的情绪又重了些,她无意识地握紧热饮杯。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宁迩小声说,“如果是像外头传的那样,家庭压力什么的,我觉得有点可惜。”
顿了顿,宁迩声音更轻一点,“梁柯也真的很喜欢你。”
秦咿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意识到,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每个人,都知道梁柯也是真喜欢她。
这足以证明,他偏爱她的时候,是何等的明目张胆。
但是,他们分手了。
那枚卡顿的齿轮再次推进,在秦咿心底划出清晰而绵长的线。
夜风似乎重了些,吹着她们的头发,发丝缠绕,似有若无的歌声,唱着:
“很爱很爱你,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
很爱很爱你。
秦咿脑袋里反复回放着这句歌词,忽然听见宁迩说:“虽然你们暂时分开了,但是,我觉得你们之间的缘分不会就此停下。”
宁迩伸手,在秦咿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鼓励她,接着说:“秦咿,你是好人,梁柯也也是个不错的人,我相信好人都会有个好结局!”
“你们一定会有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