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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1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四)

    纳兰茗在平川家住了六天, 连哪里有被堵起来的狗洞都已了如指掌,接连六日,别馆那边连派个人上门都没有, 不仅无视了平川家族, 对同为大曜人的纳兰茗也如此冷淡, 可见纳兰茗在那位公主身边,确实是不受待见的。

    平川胜不是傻子, 他没有相信纳兰茗的片面之词,暗中派人前往别馆打探消息,还收买了两个大曜人, 得知纳兰茗果真与公主不和, 大喜过望。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平川胜实在赏识纳兰茗,那种无论说什么都有人能够理解你, 无论想什么也都有人能够体谅你的感觉太美妙了,这是紫藤夫人都无法为平川胜带来的,因为紫藤夫人自幼生长于平川家族的后宅, 并不如纳兰茗博学。

    平川胜想将这朵聪慧温柔的解语花留在身边。

    当他自以为风流地向纳兰茗表示心意时,纳兰茗并没有很意外, 她只是打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不解……平雪国的镜子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连一个人长什么德性都照不出来了吗?而且她看起来虽高挑,实际年龄比紫藤夫人还要小。

    “你就算回去, 也不会有人善待你, 她们孤立你, 我很看不过去。”

    平川胜连表达好感时都是高高在上的, 他认为只要自己流露出一点心思,对方就应该欣喜若狂地扑上来, 他就是有这种自信。“不如留在平雪,这样你既不必出海吃苦,又能成为我的夫人,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纳兰茗没有立刻拒绝,她叹息一声,道:“可我终究是大曜人。”

    “那又如何?你若成了我的夫人,自然便是平雪人了。”

    平川胜依旧骄傲满满,他没去过大曜,但手底下的人同大曜来的私船打过几次交道,他甚至不知道平雪只有大曜一个中府大,还以为自己所在的平雪是世界中心。

    纳兰茗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让平川大人您受这样的委屈。公主不待见我,若是知晓平川大人对我青睐有加,少不得要在平雪的皇帝陛下面前进谗言,以此挑拨大人您和皇帝陛下的关系。这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罪人?我是想与大人交朋友,做知己的,而不是想为大人带来灾祸。”

    平川胜感动不已,正想再试图说服纳兰茗,却见纳兰茗面露怅然。

    “……也是我不好,不得公主欢心,否则便能为平川大人奉上更珍贵的礼物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平川胜不解地问:“这是何意?”

    纳兰茗说完话才发觉自己竟情不自禁失了言,面露懊恼之色,平川胜见她如此,愈发相信她的真心实意,也是他刻板印象,因为平雪的女人温顺乖巧又逆来顺受,他便认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一心一意扑在男人身上,以夫为天。

    在他的多番追问下,纳兰茗不得不据实以告,原来当初她前来拜访平川家的那份厚礼,是皇帝挑剩下的。

    真正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早已入了平雪皇帝囊中,她原本想要准备更好的礼物,可平雪皇帝得知她想要拜访平川家后,竟主动要求公主,送与平川家的礼物,不得超出他的十分之一。

    陶澜在边上耳观鼻鼻观心,她心想平雪皇帝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无非是纳兰茗仗着平川家族与皇室不和,因而才敢如此搬弄是非——反正平川胜是绝无可能去质问皇帝的。

    陶澜眼下差不多能听懂平雪话了,口语也挺流畅,时不时的用词不当与语法问题都不是大事。

    平川胜当天晚上气得连晚膳都没吃。

    “你到底想做什么呀?”陶澜私下问纳兰茗。“咱们一开始不是说要教训那群假海盗的主人吗?怎么你反倒帮他出谋划策起来了?”

    平川家族虽势大,却也树敌颇多,纳兰茗几次献计令平川胜惊喜不已,他说想留她做夫人,情爱是假,贪图她的才学是真。

    “不好吗?”

    “哪里好了?”

    陶澜看见平川胜就恶心,恨不得剁了对方。

    纳兰茗笑着说:“你的耐性总是这么差。”

    没等陶澜开口,她望向窗外,语气悠悠道:“不要小看男人的忌妒心。”

    其实她之所以留在平川家宅,又为平川胜出谋划策,与其虚以委蛇,真正目的,都只是为了那句“十分之一”。

    很多时候,同样的话,由同一个人来说,但在不同的时间段不同的环境中,能起到的效果也会截然不同。

    若是初次见面便直言礼物不及平雪皇帝的十分之一,以平川胜的跋扈自负,说不定会当场拔刀砍人,可经过几天的相处,平川胜见识到了纳兰茗的手段,又因她极会揣测人心,对她青睐不已,那么现在她再提及这“十分之一”,就能瞬间点燃对方的怒火。

    何况平川家与平雪皇帝素来不和,撕破脸是早晚的事,纳兰茗只是推了把进程,又火上浇了点油。

    说起平川家与皇室的关联,还跟先皇有关。先皇十二岁成婚,三十岁驾崩,毕生仅有三位公主,未曾得男,但平雪从未有过公主为皇的先例,公主们更是表示自己身为女子不宜继位。

    皇室子嗣凋零,因此便只能往曾与皇室有过联姻的大家族中寻找继承人,其中平川家及另外一家呼声最高,但最终胜出的却不是平川家族。

    如此一来,平川家族扼腕不已,新出炉的皇帝陛下也对随时有可能掀翻自己地位的平川家族无比忌惮,继位后想方设法针对于平川家,否则平川胜也不会干出假海盗抢劫这种事。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陶澜震惊。

    她跟纳兰茗几乎没有分开过,为什么她不知道?

    纳兰茗笑笑:“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平川胜的戾气毫不掩饰,稍加旁敲侧击,便能推测一二。”

    而且,即便猜错了也不要紧,反正这把火烧不到她的身上来。

    之后,她们又在平川家逗留了两日,直到别馆来人,是公主的侍卫,她们语气冷硬地要求纳兰茗即刻回船,不得公主允许,不可再自由行动。

    纳兰茗走时,简直是依依不舍,平川胜留她不住,愈发窝火。

    当夜,平川家走水,虽然火势被及时浇灭,也无人伤亡,但却加重了平川胜的愤怒,尤其是数日之后,他安插于别馆的眼线传来消息,说那位大曜公主为表大曜与平雪两国友好,要将出身大家族的一位使臣,留下一位送与皇帝陛下为妃!

    这种事并不少见,向纳差国跟夜遥国,都曾为了讨好平雪而送来美人,唯一的问题在于,大曜公主会留下谁?

    平川胜想都不用想都猜得到。

    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平川胜便亲眼看见纳兰茗面色冷淡地进了皇宫,他愈发相信眼线的说法,属于他的东西,又要被皇帝抢走了!

    实际上,此时的纳兰茗面对平雪皇帝时,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说法。

    她从不受公主待见,又因才华出众受到同僚排挤的可怜人,摇身一变成为了特意为平雪皇帝前去刺探敌情,摸清平川家族底细,忍辱负重的细作。

    “事已至此,难道皇帝陛下还不相信吾等所言?”

    同样出现在平雪皇帝面前的,还有那几个被留了活口的假海盗。当时抓了他们后,审讯签字画押一气呵成,再加上其身有紫藤花纹,堪称人证物证确凿,平川家族竟当真以海盗之名,行抢劫之实!

    而且,年头绝对不断!一想到这么多年平川家昧走了多少属于皇室的珍宝,平雪皇帝便气到脑溢血。

    “皇帝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平川家族有不臣之心,陛下要早做决策呀。”

    过于煽动的言语会令人产生怀疑,因此纳兰茗点到为止。

    新仇旧恨加一起,平雪皇帝能忍?他是河童又不是王八,虽然都是水里的玩意儿,但忍耐力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传我号令!召东山将军!”

    纳兰茗很有分寸,身为大曜人的她并不适合参与别国政事,因此在平雪皇帝做决定后便起身告退。

    “你做得极好。”平雪皇帝叫住她询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纳兰茗想了想,也不跟他客气:“那我想同皇帝陛下要一个人。”

    为表对平雪皇室的认可与尊重,大曜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派出一支百人卫队,卫队同平雪军队一同行动,一眼看过去,平雪人简直如同鸡立鹤群,也显得大曜人愈发扎眼。

    传到平川胜耳中,自然愈发确认此事的真实性,认为大曜公主与皇帝勾结要清除平川家。

    外头杀声震天,火光连绵,将深夜烧得一片火红,陶澜时不时往窗边看两眼,刘敬诺不在,她跟那支卫队凑热闹去了。

    如今陶澜已明白过来纳兰茗的真实目的,她就是要挑起平川家族与皇室的争斗,实际上这二者虽互相戒备多年,却也相安无事多年,若是没有纳兰茗添的这把火,说不定还能再僵持多年。

    但现在,这层若有似无的窗户纸被狠狠撕烂,平川家族为了生存,平雪皇帝为了地位,必定会毫不留情,拼死想要诛灭对方。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句轻描淡写的“十分之一”。

    真要论起身手,纳兰茗应当是三人中最差的那个,可陶澜也好刘敬诺也好,总是三五不时从她手中吃亏,有时甚至吃了亏还不知道原因。

    这兴风作浪的本事,怪不得是纳兰氏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才将将结束,平川胜毫无疑问死于乱刀之下,躯体被踏作肉泥,只剩下半拉勉强能认出长相的头颅,整个平川家族皆被诛杀,不留活口。

    看似是皇室的胜利,然而在皇宫之中等待报捷的平雪皇帝,却也因一时不慎,为潜伏于身边的平川家细作一刀封喉。

    陶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格局还是小了,挑起双方争斗不过是纳兰茗计划中的一环,她的真实目的,是想要策划一场政变!

    她想借机将平雪纳入大曜版图,使其俯首称臣,想必那个暗杀皇帝的细作,其中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

    “很简单呢。”纳兰茗冲陶澜浅浅一笑,“他们所使用的暗语,看一眼就完全懂了。”

    因此她传递给了重要细作一道错误指令,对方见战争陡起,必然会深信不疑,身为平川家族精心培育的死士,他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平川大人的命令,并为了不暴露主人,在一击得手后,便举刀自尽。

    陶澜细细回想了自到平雪后发生的一切,感觉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环环相扣,看似毫不相关,又密切相连,单拿出来再是匪夷所思,对纳兰茗而言似乎也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她悄悄叹了口气,决意不再与纳兰茗掐尖,免得日后被记恨上,也被啃得骨头不剩。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郡主在上书房念书时都没这样坐姿乖巧,还举手提问。“你是怎么说服公主配合你的?”

    这其中有些步骤,单凭唇舌难以做到。

    纳兰茗笑道:“这还用说服么,公主的想法与我是一样的。”

    她在平川家做事,公主那边也没有闲着,这里不是大曜,无需考虑太多,即便折腾得天翻地覆也无妨。

    至此,平雪皇室后继无人,大曜使团便好心留下数位有才学之人,美其名曰共同发展一起进步,她们并未选择一位新皇帝推其上位,而是成立了一个“监管部”,与平雪大臣及平雪贵族互相制约,共享皇权。

    这个过程中,当然也有不愿意的人,然后他们便见识到了大曜的铁拳,只要轰的一声,就能将一个家族直接夷为平地,这种情况下,谁还敢放屁?

    平雪海域就此迎来新生,海盗遭到严打,总算不像先前那般乌烟瘴气,赚的不够人家抢的。

    至于纳兰茗向平雪皇帝讨要的那个也不是别人,正是紫藤夫人。

    她在家中好好的睡着,便遭飞来横祸,好在她运气不错,有个高大的人将她拎了起来,然后便是一阵腾云驾雾般的跑跳,紫藤夫人这才知道,原来平川家族并不能代表整个世界——像这样大的宅邸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

    她被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外,连个同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紫藤夫人十分害怕,但她被教导的很温顺,无论遭遇怎样的对待都会忍气吞声,因为她的丈夫平川胜不喜欢过于吵闹的女人,她必须按照丈夫的喜好被塑造。

    不知被关了几天,柔弱的紫藤夫人焦虑不已,终于,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

    她高兴地站起身,发现是自己认识的人后便更开心了:“是你们呀,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这里是哪里?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纳兰茗没有马上回答紫藤夫人的问题,她的臂弯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里是个婴儿,看着也就四五个月大。

    紫藤夫人并没有自己的孩子,她看见小孩,又是好奇又是不敢靠近。

    纳兰茗柔声对她说:“夫人,有两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

    紫藤夫人抬头看她:“是什么?”

    纳兰茗先说了第一件:“平川胜大人畏罪自杀了。”

    什么!

    紫藤夫人深受打击,并表示不愿相信,但眼泪尚未流下,纳兰茗就说了第二件事:“但他并不算真正的死亡,他爱夫人,夫人应当知晓吧?”

    紫藤夫人用力点头:“嗯嗯,我知道,大人很爱我,我们之间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纳兰茗微笑,“既然夫人也爱平川大人,那么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这份爱都不会消失,不会变质,对吗?”

    紫藤夫人毫不犹豫地应道:“对!”

    “这可太好了。”纳兰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将襁褓塞给了紫藤夫人。

    看着紫藤夫人脸上那几乎凝结出实体的疑问,纳兰茗的笑容更加柔和、友善:“平川大人虽已身死,却又受到苍天眷顾,平安转世,你看,这就是你心爱的平川大人啊。”

    紫藤夫人诧异又僵硬地低头,与襁褓里的小婴儿面面相觑,四目相对下,小婴儿哇哇大哭,她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不不……这只是个小婴儿,他不是我的丈夫,不是平川大人!”

    纳兰茗按住紫藤夫人的肩膀,婴儿尖锐的哭声吵得人脑袋疼,但纳兰茗却不以为意,她只要保证自己说的话,全都能清楚地被紫藤夫人听见就可以了。

    “谁说不是?他就是平川大人的转世,平川大人死无全尸,他死去的地方,就躺着这么个孩子,你看,他长得是不是跟平川大人一模一样?”

    其实平雪国男人的长相都大差不差,很有特色,面部扁平鼻梁塌陷眼睛狭小,乍一看分不清谁是爷爷谁是孙子。

    “你心爱的平川大人重新回到了你身边,你忘了吗?在你一岁,也被襁褓包裹的时候,他就一眼认出了你是他前世的爱人,并对你一见钟情,怎么你却认不出他呢?”

    纳兰茗将发愣的紫藤夫人按下坐好,弯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这一次,换你来爱他、照顾他、养育他了。夫人,你们之间是最真诚,最动人的爱情,你一定知道相爱的人应该做什么事吧?”

    “这个小小的婴儿,虽然他现在很小很小,但他总会长大的,到时候,你要同他拥抱,亲吻,不留一件衣裳行鱼水之欢……”

    纳兰茗非常善于蛊惑人心,她用声音将紫藤夫人引入其中,让这个单纯到无知的女孩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她所描绘的画面。

    紫藤夫人因为抱着襁褓,袖子滑落而露出的一小节手臂上,明显因这番话寒毛直竖。

    “不过呢,等平川大人再长到十四岁,还需要十四年呢,届时夫人你就三十岁了呀,按照平雪国的规矩,妻妾三十不可侍寝,这可如何是好?我有个建议,不如从现在开始慢慢习惯——”

    这回纳兰茗没能说完,因为紫藤夫人吓得手里襁褓都抱不住,飞快地往后退。

    纳兰茗接住婴儿,笑盈盈朝她走来:“怎么了夫人,你难道不认自己的夫君了?平川大人都能养育疼爱一岁的你,你怎么就不能一样回报于他?”

    紫藤夫人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只能拼命摇头表示拒绝,不,她不要,她做不到!谁会爱上襁褓里的婴儿,并将婴儿当作未来的丈夫去尊敬,去崇拜,去热爱?她是人,她又不是变态!

    不是变态……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紫藤夫人忽然僵在原地,以至于失控的五官扭曲出了惊恐到滑稽的表情。是啊,谁会爱上一个年幼的婴儿,谁会将未成年的孩子视为爱人?这甚至不需要学习,不需要被教导,只要活着,就会凭借本能意识到是错误的。

    在平川家的时候,紫藤夫人相处时间最长的便是陶澜,陶澜的平雪话学得那样快,紫藤夫人有很大的功劳,她俩一开始对话的时候还得纳兰茗帮忙翻译,到后来便直接用手脚和音节比划。

    陶澜是个很神奇的人。

    她跟自由奔放野性十足的刘敬诺不一样,也不像纳兰茗理智冷静心机深沉,她生为宗室郡主,那份与生俱来的清高与傲慢,是刻在骨子里的。和她在一起,自怨自艾永远是最先被摒除的缺陷。

    世俗加诸于己身的枷锁和教条,刘敬诺会用刀劈砍再扔掉,纳兰茗会反过来缠绕到别人身上,陶澜却是居高临下的鄙夷:你凭什么要求我,凭什么束缚我?

    哪怕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她太有感染力,仍旧影响到了紫藤夫人,具体表现为比起被平川胜召见,她更渴望见到陶澜,听陶澜用不算流利准确的平雪话,跟她讲述井外的世界有多大。

    平川胜怕她长大不听话,连伺候她的仆人都精挑细选,但人渴望自由的心是一种本能,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总想冲破牢笼,回到天空。

    第57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五)

    大曜使团在平雪一共停留了四个月, 重新出航时,平雪已是焕然一新,街上隐隐可见行走的女人与做生意的女商贩, 连学堂中都有了幼年女童的身影。

    之前派回大曜的人也已归来, 原以为等船队离开就能让一切重回正轨的平雪贵族们惊呆了——从大曜来的女人, 直接夺了他们的权,将他们赶回家中去了!

    也不是没有试图反抗之人, 但还没来得及蹦跶便被摁死杀鸡儆猴,平雪贵族们这才明白,人家不是在跟他们玩什么和平建交, 武力上的差距让他们意识到除了臣服无路可走。

    在陶澜跟纳兰茗的申请下, 紫藤也上了船,她十六年的人生中除了丈夫就只有丈夫,对平雪也好家人也好, 都毫无留恋。

    又因为与简伏丹年龄相当,两人很快便成了好朋友,成天同进同出, 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一点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离开平雪后, 一路风平浪静,再未遇到过海盗,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顺利, 没有人祸, 尚有天灾。

    从出航至今, 她们遇到过许多次危险, 大海并不全是和煦宁静的,夜晚的海面幽深恐怖, 但更恐怖的,其实还是狂风大浪,再度起航的第十六天,船队遭遇了风暴潮。

    大片大片海水因这强烈的震动冲击到甲板上,人在浪潮中根本无法维持平衡,即便船舱内的桌椅床铺是固定的,也因剧烈碰撞而发出交织不停的声响,被褥枕头碗筷掉了一地,但却没人有时间顾及。

    过于恶劣的天气令航线变得混沌,本身航向完全失控,连司南都因磁场的变化而急剧转动难以判断方向,尐娘自小便在大海上长大,像这般风暴潮还是头一回见。

    后面的船只以锁链连接着大船,饶是如此,也因风浪不能控制,好些人只见过大海美好的一面,如今身处其中,才知道人力在天意面前渺小至此。

    白日里柔和荡漾的海浪已化身为索命恶鬼,拔地掀起数丈之高,再以雷霆之姿向船队砸下,船身在海浪中飘摇不断,许多人都生活在内陆,哪里见过这般恐怖之景,让人连反抗之心都难以升起,除了等死外再无它法。

    陶澜这才明白,为何在决意随公主同行前,公主会说“大海很危险”。

    她死死抓着固定在船舱底板上的安全栏杆,身体不受控制地来回晃,每一次冲击都让她感到慌张,整个人像一叶飘飘荡荡的小舟,身体完全不听大脑使唤。

    刘敬诺闭着眼——她比较倒霉,刚才有一波海浪冲进来正好浇了她一头一脸,海水黏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再加上双手需要固定抓稳,所以到现在眼睛都没能睁开。

    “已经好久了,怎么还不停!”

    刘敬诺说的好久,其实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因为过程太残酷,所以显得漫长。

    胆子本来就不大的紫藤被简伏丹和纳兰茗分别伸出一只手抓着,她太柔弱了,力气又太小,只靠自己根本抓不住。

    尐娘在驾驶舱里焦急不已,她现在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风浪和暴雨让她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就连现在船队是否还在预定航线时,尐娘都不能确定。

    如果这风暴潮再不停,那么结局毫无疑问只有一种:所有人都要葬身鱼腹!

    从驾驶舱放眼望去,远处能清晰地看见天空被厚重的乌云压得极低,暴雨如注的情况下,耳边时不时还响起闷雷声,一道又一道龙吸水逐渐形成,漩涡状的海浪像一根柱子将大海与天空连接,场面蔚为壮观。

    尐娘吓得双手变得僵硬,她颤抖着想,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还没有拿到酬劳,她都想好了,有了钱就不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讨日子,她想带着家人去陆地上生活,最好是能脱去疍民的身份……所以即便知道这一趟很危险,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

    这种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尐娘也已经让众人做了一切能够做的事,如果当真逃不过,那也只能说是梦里该当有此一劫。

    一片混乱中,唯二不受影响的只有了了和幽灵状态的小公主。

    她既感受不到狂风,海浪也无法打湿她的身体,但小公主也是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大海的可怕之处,在这之前她贴着海面飘时,都不觉得它有传闻中那样残酷。

    “怎么办呀。”她急得要命,“要过来了要过来了!”

    看似离得很远的龙吸水,实际上移动速度非常快,一旦船只被卷入其中,只有被绞断的份儿。到时候别说尸体,能留块木板下来就不错了。

    了了站在栏杆之前,只用一只手固定自己,小公主见她这样,说:“你不要命啦,还不赶紧进去船舱?小心一会给你刮走了!”

    人人闻之色变的灾难,了了却依旧感觉不到恐惧,她站在船边往下看,愤怒中的海水呈现出一种透着黑的幽蓝,似乎能吞噬一切。

    小公主不受影响都不敢直视海面,她往下落,试图抓住了了将人推回去,这要是真的翻了下去,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若圣上得知公主因海难而死,那这支船队所有人都别想活命,哪怕是为了其她人,小公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了了送死。

    “进去,进去!你快进去呀!”

    虽然进去也不一定能活,但至少安全点儿。

    了了对着急到炸毛的小公主充耳不闻,她望着不远处越来越接近船只的龙吸水,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了栏杆上。

    就在同一时间,一阵细微的“咔嚓咔嚓”声出现并迅速蔓延,从她握着栏杆的双手处,迅速结出寒冰向外扩散,冰层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龙吸水,最后就连打起的大浪!冲来的漩涡!都被彻底冻结!

    小公主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两只拳头,她震惊地左顾右盼,发现船队也因此停泊,因为海面被冻结,根本前行不了。

    就连往下掉落的雨点都变成了冰雹,噼里啪啦砸在船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仅惊到了小公主,船舱里的人也是。

    刘敬诺只觉得一道重重的冲击过后,世界忽然静止,船身不再晃动,耳边也再听不见风声,只有重物砸落的声响,此外就是——好冷!

    她们离开平雪时,已经得穿秋衫了,但在出海后温度渐渐升高,像刘敬诺这种火力旺的小孩,早早踢了厚重的衣物换上了短袖短裤,遇到大风浪就加上一件外套,可现在冷得她直打哆嗦,比西北的冬天还要让人发颤!

    等她把视线移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是一片冰的世界,这下刘敬诺直接忘了寒冷,她察觉到已经平稳后便松开了手,并迅速跑出船舱。

    “哇!”

    这是怎么回事?!

    与刘敬诺一样感到惊讶的还有其她人,大家目瞪口呆,难以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痛!”

    同样出来冒头的陶澜痛呼一声,她被冰雹砸了脑袋,好在这冰雹是雨点冻结而来,个头小小的不算大,否则她的脑袋非给开个瓢不可。

    “公主?”

    众人惊叹过后,才发现独自站立在船头的公主。

    刘敬诺高兴地大叫,在意识到危机解除后,她当即馋上这一大片冰山了!方才在船舱里看见这龙吸水,只感觉吓人,有机会当然要靠近仔细观察一番!

    于是她直接从栏杆处翻了下去!

    吓得侍卫们齐声惊呼,本来未来的大将军是很有范儿的,她在落地之前便提前设计好了造型,准备单膝点地,并展开双臂,那画面一定十分潇洒倜傥。

    但她错估了冰面的坚硬以及……惊人的打滑几率。

    潇洒是潇洒不起来的,刚落地那只脚一个打滑,直接在冰面上劈了个叉,得亏她习武,柔韧性极佳,否则非伤着不可。

    “喂!你不要命啦,很危险的,快上来!”陶澜冲下面喊。

    刘敬诺仰头看她:“你也下来玩啊!很结实的!”

    为了证明冰面真的很结实,她还一蹦三尺高,用力跺脚,看得陶澜连连摆手:“别跳了别跳了,一会踩漏了!”

    刘敬诺却不以为意,西北的冬天滴水成冰,于是练就了一身打呲溜滑的好本事,随便助跑几步,直接就在冰面上滑起来,还胆大包天的去追逐依旧是冻结状态的龙吸水。

    可惜冻起来后是冰,手一摸滑溜溜的,还有些尖锐部位,不像大树那么好攀爬,否则刘敬诺想要爬上去看看这龙吸水跟天究竟连接的多高,云层后面又会藏什么。

    她玩得太开心,搞得好些人都想下来,见公主不阻拦,有胆大的直接学刘敬诺往下跳,谨慎点的就爬绳梯下去,当然也有留在船上的。

    海水冻结这一幕就只有小公主目睹,其余人等并不知晓是何原因,了了的手也从栏杆上收了回来。

    这样的事情,她遇到过不止一次,但从第一眼看见大海,她便知道它伤害不到她,甚至于在大海上,她能发挥出在陆地上没有的力量。

    “冰层只能持续两个时辰。”

    了了对船员们说,“想玩就都去吧。”

    这样一来,心动又不敢没有命令就下去玩的人也心痒难耐,连紫藤都跟着简伏丹一起下去了。

    冰层冻得极为结实,刀劈斧凿都难以破坏,暴雨渐渐停止,冰雹子总算不再继续下,否则就算龙吸水被冻住,人也能被这些冰雹砸成蜂窝煤。

    了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心口。

    纳兰茗不感兴趣这种游戏,她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公主为何知晓这冰层的持续时间?”

    了了:“因为是我冻的,”

    纳兰茗:……

    她当然没有信,她从来不信鬼神,虽然她常常陪同祖母母亲前去寺庙祈愿,但她知道神佛是不会庇佑她们的,那一尊尊坐在大殿之上享受香火的金身,它们其实只是人类欲望的集合。

    众人在冰层上玩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冰层开始出现融化迹象才回来。

    她们的船队现在不知身处何处,冰层的存在似乎依旧干扰着航线与方向,直到冰层消散,重新融化为海水,被冻结的龙吸水也化作柔软的波浪落入海面,司南才真正固定下来。

    龙吸水与海浪挡住了船只前进与后退的方向,被冻结后亦然,直到融化,众人才发现这似乎是一片全新的海域,她们果然脱离了航线。

    不过即便不脱离,再继续往前,这张航线图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老鲨那批人胆子有限,不敢再往未知的大海对面前行,所到之处,最远的便是夜遥。

    “看!那边有人!”

    眼睛最尖的刘敬诺身手往左前方指,“快看!”

    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真瞧见一群衣不蔽体的人正跪坐在在岸边,似乎正在向她们这边顶礼膜拜。

    怎么回事?

    船只开始向土地靠近,等靠得近了看得也就更清楚了,这群本地居民用衣不蔽体来形容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她们穿得根本不是衣服,只是树叶稻草所编织而来的遮蔽物。

    了了一眼便认出其中有玉米叶。

    此时这群人正高高举起双手,合十后松开,再匍匐下拜,看起来像是一种很神圣的祭祀仪式,但对象……纳兰茗再三确认一番,好像是公主?

    正因这满是信仰和崇拜的行为,船队在靠岸后没有迎来任何攻击,但这群人对其她船员态度并不算友善,最先下船的本来是廿九,她们立即抓起了身边的自制长矛,对准廿九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字节。

    有自己的语言,并且非常晦涩难懂。

    当了了下船时,就不一样了,听得懂她们语言的了了意识到,自己方才冻结大海的行为被这群人看见,于是她们将她误会为了“海神”。

    所以最终其她人并不为本地居民所接受,最终能够下船与了了同行的只有不到十人。

    她们被很热情地迎进了村寨,村寨安在一片巨大的玉米林中间,高耸的玉米林形成了一道还算安全的围墙,至于村寨,大多是由石头、土块以及树枝所盖。

    刘敬诺小小声跟陶澜讲:“这是我见过最高的人了。”

    没错,虽然不知道这里距离纳差跟平雪有多远,又是什么国家,但本地居民除了皮肤黝黑外,最大的特点是高!

    几乎个个都能跟廿九持平,甚至有的比廿九更高。

    但话又说回来,她们几乎不会使用工具,进村的路上,纳兰茗发现有人在用石头捣什么东西,路过时快速瞥了眼才发现是稻谷,所以是连磨盘都没有吗?

    怪不得会用树叶稻草来做衣服。

    纳兰茗竖起耳朵听着公主与首领对话,从她们的语气、动作和表情猜测着这些话所代表的意义,发觉这种语言远比平雪话要难。

    那公主为何会说呢?在这之前,公主是肯定没有来过这里的,甚至于大曜都没有关于这片土地,及这里的居民的记载。

    首领名叫“蒙”,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但她身强体壮,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

    与此同时,她们还见到了村子里的大祭司。

    这是一位长者,皮肤发皱,双眼闭合,眼皮上有一些特殊的彩色纹路,从始至终都没有睁开过,但谁是谁却能分得一清二楚。

    村落里女人居多,男人也有,并且非常好认——最明显的就身高,最高的男人也只到最矮的女人的胸口,他们人数不多,一般负责种植、打扫、照顾幼儿和烹煮之类的工作,并且性格非常温顺,几乎不会开口讲话。

    大祭司将异常的海上天气称为“神怒”,认为是海神发怒降临惩罚,所以每当遇到这样的天气,首领会带着一部分族人前往海边祭拜,请求海神息怒。

    以前每次都要祭拜很久很久,有时甚至会有族人被大海吞噬,但这一次却结束得非常快,当了了冻结海面时,她们目睹了这一切,并认为她是“海神”在人间的化身。

    大祭司认为,“海神”会为她们带来文明的火种,指引她们走向正确的方向。

    “前段日子,村子里发生了一场古怪的病,许多孩子因此死去了。”

    提起此事时,大祭司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对她们来说,孩子比什么都重要,一个孩子的死亡所带来的打击是非常大的。

    大祭司不仅负责占卜,还兼职巫医,为族人看病,即便如此,她还是救不了那些孩子。

    大祭司的房子是村子里最大的,她一个人住,因为她的两个孩子已经自立门户,能够独当一面了,在这里,女孩被视为家庭的主人与继承者,被称为“主”,而男孩则是“从”,没有“女儿”或“儿子”的叫法,只有“母”,没有父。

    大多数家庭由一位或是多位“主”及她们的孩子组成,孩子有女有男,女孩会成为继承人,男孩到了年龄,会入住村子里的“从屋”,直到被“主”挑选结合,等到“主”生产结束,再被送回原本的家庭,与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共同生活,承担照顾幼儿的工作。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这在大曜是从来没有过的,陶澜以前一直觉得纳兰茗是在异想天开,没想到还真让这家伙给说中了,世间竟真有这样的地方!

    可惜这里太穷,她们连养蚕织布,使用工具都不会。

    这就导致生产力很低,孩子的夭折率非常高,但能够存活并平安长大的,则都非常强壮。

    其中又以男婴的夭折率更高。

    大祭司对于了了是“海神”在人间的化身深信不疑,尤其是她令海面冻结的神力,如果不是海神,还要如何解释?

    了了没有与她争论。

    村落的人对于外来者本来并不信任,她们认为所有外人都属于需要被赶走的入侵者,只能说众人一是沾了了的光,海神身边的人怎么会是敌人呢?二来则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如果是男人的话,可能现在已经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摆着了——脑袋。

    虽然这里距离其它国家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且路程中多发诡异天气,但许多年下来,也并非从没有人到达过。

    这些到达这片土地的人,现在都在村口大石头上面呢。

    大祭司自称为“海人”,而迄今为止,所有到达过这里的人都是男人,这就导致海人根本不和他们沟通,本来双方语言就不互通,所以一旦有人到达,便被立刻认定为侵略者。

    海人虽然生产力低下,却个个骁勇善战,且天生力大,为了震慑侵略者,在战争胜利后,她们会割掉侵略者的头颅摆放到村口的大石头上,以警告后来人,至于身体,则抛入大海之中。

    海人死亡也是一样,她们认为人死后应当回归大海的怀抱,所以没有眼泪也没有葬礼,只会目送族人的尸身沉入海底。

    由于这种强烈的攻击性,导致她们完全不能接受外来物,连敌人的武器都不会留下。

    纳兰茗在得知这一切后,感到有些头疼。

    她基本上能猜到公主的选择,这里肯定是比平雪要好上许多的,但她们从来没想过要做侵略者,除非对方不愿意合作。

    而海人对她们的态度非常友善,不仅没有攻击,甚至取出了食物与酒。

    没错,海人会酿酒。

    说是酿,其实不大恰当,准确点来说是自然发酵,失败率很高,这也就导致酒在海人看来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只有在面对贵客时才会献上。

    投桃报李,了了也赠送了她们许多物品。

    纳差跟平雪喜欢的金银珠宝对海人来说毫无用处——她们有好几座金矿,但这些金矿于她们而言还不如一块能种植蔬菜的土地。

    纳兰茗听得都捏紧了拳头。

    大祭司尤其喜欢丝绸,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柔软丝滑的物品,简直比婴儿的皮肤还要动人,海神将之称为“布”,据说是可以用来做“衣服”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食物与工具,都是海人不曾见过的。

    第573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六)

    尐娘重新绘制航线图时发现, 这块土地似乎与之前所踏过的地方不同,司南总是时不时失灵,这意味着假如离开这里, 她们很难按照原有路线返回, 仿佛海神真的庇佑着这块土地, 以及生活在这里的海人。

    一向以能在水下憋很长时间气的刘敬诺在见识到海人下水后,彻底服气了。

    如果不说, 简直要以为她们是鱼变的,只不过生长出了双腿来到陆地上生活,否则怎么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半天不浮上来也没事?

    她们在这里付出了许多, 也收获了许多,对于海族,船队整体的态度非常友善, 虽然偶尔也会起一点小冲突,但总是很快就能平息。

    在其她人各司其职,与海人深入交流时, 小公主反倒成了最忙的那个。

    从上岸后的第二天,她几乎就不在了了面前出现了, 这是很反常的事情。哪怕她现在已经可以离开了了比较远的距离,但一天之中,还是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停留在彼此的视线中, 可了了现在有半个多月没见到过小公主了。

    她的存在只有了了能看见, 即便行踪成谜也无人在意, 了了不会管她的事。

    小公主其实并没有去很远的地方, 比起其她探索这片土地的同伴,她更多地是留在了大祭司身边。

    ——她观察了很久。

    从踏足这片土地的第一天, 被海人迎接进入村落,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大祭司开始,小公主心里就隐隐浮现出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在她心底埋藏了很久很久,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将其压抑住,控制自己的思绪尽量不去想,那就是如何夺回自己的身份。

    最初她对了了感到畏惧,觉得那是个夺人身体的恶鬼,可随着时间过去,她发现让对方来做这个公主比自己不知好上多少倍。所有人都认可了了,赞美了了,连帝王与大公主亦然。

    那是自然的,圣上一直想要个优秀的继承人,但自己显然不够合格。换作了了的话,大家都很满意,即便自己不存在也没有关系。

    不这么想的话还能怎么办呢?小公主又没办法将身体抢回来,了了更不愿意相让,她不认命还能怎样?

    本来小公主已经说服了自己,决意从此以后安分守己,但作为一只透明的,无法被人瞧见的鬼,她的鬼生又实在孤独无趣,于是在了了读书练武时,小公主也跟着学。

    这些从前她根本不在乎也不珍惜的东西,现在想要得到都成了奢望。

    要是从此以后一辈子留在皇宫当公主,小公主可能也不会再生出什么别的想法,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了了带着人离开了京城,踏上了一段小公主做梦都没有想过的旅程。

    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很大,大到她伸开双臂都无法想象到边际,高山、大海、天空……一切都是那么巍峨壮阔,与大自然的瑰丽相比,小公主发觉自己那点小烦恼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灵魂状态的她触碰不到物品,五感封闭,能跟自己说话的只有一个了了,对方还很少搭理她。

    越是见过外面的世界,小公主越是渴望能够重新活一遍,她开始不满足于这种虚无存在的状态了。

    她想,她为什么要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呢?母亲,姐姐,权力,地位……这些堪称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了,只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就要让给别人?

    天底下庸才多了去了,愚者更是数不胜数,也没见谁因此便不想活了,把自己的人生推出去。

    她想变回去!

    想要夺回人生的念头一旦开始,便如燎原之火难以熄灭。

    可小公主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既不会驱邪也不会捉鬼,了了看起来也不像是鬼,但不管了了究竟是什么,肯定不是人。

    小公主不止一次回想过那个失去人生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白日刚接了陶谏自宫外走刘姑姑手递入宫的一套花簪跟一包零嘴,又刚刚受罚,心情极为不愉,连帝王命令的书都不想抄。

    当时只觉得帝王太过无情,总是瞧自己不顺眼,不如二哥挂念自己,然后趴在案上睡了一觉,之后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为什么是她呢?如果真想要权势,取代帝王难道不是更好?

    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呢?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不想,先把眼前能解决的解决掉。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小公主很确定这个占据自己人生的人绝对不是个好说话的家伙,而且称得上是唯利是图,所以通过友好方式要回来是不可能的,至于用点什么阴损手段……她要是会,也不至于被人抢走人生啊。

    越往外面的世界走,越是想要重新变回“人”,刘敬诺她们做的事,小公主也想尝试一遍,她依旧具备一个人应有的喜怒哀乐,但所有的情绪却无处宣泄,难道她要维持这个状态,一直到了了寿终正寝吗?

    好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海人所生活的这片土地,最开始小公主没有当回事,只以为是跟纳差还有平雪差不多的国家,但在见到大祭司的那一刻,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要知道她在旁人眼睛里是“不存在”的,可盲眼大祭司却在打招呼时,往上方“看”了过来。那眼皮上的刺青像是能看透一切,在那一瞬间,小公主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入了第二个人的眼睛。

    大祭司是海人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小公主想,也许她能够帮助自己。

    所以船队暂时驻扎后,小公主哪儿都没有去,成天围着大祭司转,可惜大祭司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不假,却并不能听见她的声音。

    而且,小公主也不是完全信任她。

    海人将了了视为海神在人间的化身,那她们会相信自己帮助自己吗?可能对大祭司来讲,她根本是个想要霸占海神力量的恶鬼。

    于是她决定自立自强,学习大祭司的法术,再运用到实际。

    海人身强体壮,很少生病,如果真的有人病入膏肓,按照习俗,会被放入海水中之中,据说在大海里待上几天几夜就有可能康复……这些都是传闻,目前还没有真正见到过。

    大祭司每日要做的事情并不复杂。

    她起得很早,一天之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晾晒草药上,这些草药除了能够治病,还有针对海人的特殊功效,那就是保证她们不会死于生产。

    每隔几天,大祭司便会前往育儿室,在那里为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儿们祈福,希望海神能够保佑这些孩子平安长大。

    她在祭祀时会戴一张鲜红的面具,面具上雕刻着与她眼皮上相似的花纹,额头处有一根长长的向上弯曲的角,此外便是一串金色龟甲,面具只有祭祀时会戴,但龟甲大祭司从不离手。

    为了防止被了了发现,小公主时不时会回去晃一圈再回来,反正她一直喜欢乱跑,了了应该是不会在意的。

    停留在海人村落的日子里,小公主亲眼目睹了一次海人的葬礼。

    村落中有一位老人逝去,按照海人习俗,她将回归大海,大祭司则率领族人举行了送葬仪式,这个过程,大曜人是不能参加的,但小公主跟了过去。

    她约莫能听得懂海人的语言,大祭司念的祭文中,有几句话引起了小公主的注意。

    祭文的大致意思,是告诉海神,她的孩子已经寿终正寝,即将回到大海的怀抱,请海神庇佑她的灵魂,让她的灵魂有所依从,再不动摇。

    小公主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念叨,一边琢磨着里头的意思,一边思考着能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等到送葬仪式结束,她飘在大祭司身后进了石屋,大祭司忽然开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公主没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因为大祭司一直都看不见她。

    可很快老人又问了一遍,小公主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发现屋内只有自己与大祭司,顿时激动不已:“你……不,您是在跟我说话吗?您看得见我?”

    大祭司抬起头,闭合的双眼确实“凝视”着小公主所在的方向。

    她高兴地语无伦次:“不,你,你看得到……那,那岂不是……啊你一直看得到!现在你是不是也听得到我说的话?!”

    大祭司点了点头。

    来不及思考原因,小公主开心地想要打滚,好在理智尚存,她可不能暴露,尤其是在大祭司那么尊重海神的情况下,这位老人会站在哪一边,现在还不好说呢。

    她准备先卖卖惨。

    小孩子嘛,被抢走人生后,灵魂维持在了那个时间,一点个子没长,脸上嘟嘟的全是肉。

    “有人冒充我!”

    她先说自己眼下的状况,再将故事徐徐道来,没有说得太清楚,也没说了了的坏话,只说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消失了,有另外一个人取代了自己,而现在她想变回去。

    大祭司很是惊讶,她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她的双眼天生便是瞎的,也因此她拥有比任何人都更为敏锐的感观,小公主的存在旁人感觉不到,她却能够分辨。

    听见声音,则是从小公主不停念叨送葬祭文开始。

    一开始大祭司以为是族人,很快发现不是,所以她面前的这个孩子,其实是死者的亡灵吗?

    海人相信灵魂存在,但谁也没有真正见到过。

    小公主年幼,说话声音一听便是个孩子,大祭司便问她:“你希望我怎样帮助你呢?你的身体如今在哪里?”

    小公主哪里知道,她自己也在想,自己的身体哪里去了?她醒来时,就是这么一副灵魂的状态。

    一开始她以为了了是个孤魂野鬼,既然如此,当然是钻进自己身体里去了,后来她意识到并不是,了了的身体是了了自己的,那她的呢?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大祭司抚摸着手中龟甲:“若是有身体,应当算是离魂,只要身体存在,没有毁坏,那么灵魂回到身体中,也就能够恢复正常,但你并不知道身体在哪里。”

    人的灵魂与身体浑然一体,自己的灵魂就只适配于自己的身体,即便强硬占据别人的身体,也会因为灵魂不相容产生排斥,难以长久。

    “你需要找到身体,才能回去。”

    小公主从大祭司这里得到了不少珍贵的知识,她想,世界上若是有人知晓她的身体在哪里,那有且只有一个了!

    当天晚上她便回到了了身边,并假装拉家常不停缠着对方讲话,了了不理她也没关系,她可以唱独角戏,反正她不会口渴嗓子哑,看谁先受不了喽。

    但事实证明,了了比她能忍,哪怕小公主在耳边魔音穿脑,了了也能冷静做事,丝毫不受影响。

    最后小公主不得不败下阵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没有回应。

    她便硬着头皮继续:“你既然用的不是我的身体,那我的身体到哪里去了?”

    满怀期待地等了半晌,了了终于愿意搭理她一下了,但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觉得呢?”

    “我要是知道,还过来问你吗?”小公主叫她气得不轻,要是了了跟她对着吼对着吵,她兴许还能平衡点,关键不管怎样,此人都是一张没有表情的冰块脸,让人一拳头打过去什么也得不着,窝火得要命。

    了了:“被我替代的人,一般有两种。”

    “一种是不愿意继续自己的人生,选择了放弃。”

    小公主等半天没听到第二种,不得不追问:“那第二种呢?”

    了了瞥了她一眼:“死了。”

    “不可能!”小公主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站在半空,“这两种我都不属于!你骗人!”

    气势十足地叉腰质疑了半天,得不到回应的小公主自个儿便泄了气,喃喃道:“你骗人……”

    她必然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人生的,那答案就只有第二种,她死了……可是怎么会呢?

    “我好好的呀!”

    小公主试图理清楚思绪,“我是淘气了些,惹恼了圣上,然后被罚关禁闭跟抄书,但我既没饿着也没冻着,我好好的呀,为什么会死掉呢?你一定是在骗我。”

    了了:“你是没冻着。”

    小公主半天反应不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来来回回反复咀嚼这几个字,表情越来越僵、越来越僵……

    大海也并不时时刻刻都炎热难耐,白日里热得要命,夜晚有时候就冷得得穿上袄子,甚至偶尔还会下雪!

    每当寒冷之际,船舱内便会烧上锅炉,刘敬诺还会兴高采烈地烤一些水果来吃,烤过的水果酸酸甜甜很是美味,每次小公主都馋得直流口水。

    要是嫌房间不够暖,还可以添个火炉,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添了火炉后,门窗不能封严实,一定要留一点出气口,以免中毒。

    刘敬诺就讲过这么一件事,她在西北的时候,她阿娘遇到过一桩案子,一家七口人无端死在屋内,门窗紧闭没有任何外人闯入的迹象,吃剩的晚饭也没有检验出任何毒素,那人又是怎么死的呢?而且七口人整整齐齐躺在炕上,竟无一人在遇到危险时逃跑或是呼喊救命。

    ——烧炭虽能取暖,却也很危险!

    小公主这才想起,她每次受罚,帝王都很是冷酷,不许人给她添衣,也不许送饭,只有惩罚结束才能出来。

    被关禁闭的房间比寝殿冷一些,但并不刺骨,穿着正常的话,顶多会因抄书冻得手指僵硬。但二皇兄陶谏心疼她,每次得知她受了罚,总要想方设法帮她。

    疼爱她的刘姑姑每每都被说动,会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送来炭盆取暖,以及食物。

    那天确实是有点冷,帝王风寒尚未好全就把她叫去训话,回来后小公主就咳嗽了两声,于是等她被关起来后,里头炭盆都点好了,烧上一整夜绝对不在话下,不会让她感到冷。

    然后呢……

    她不想抄书,所以糊弄着写了两张便伏案睡着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完全不觉着冷,哪哪儿都是暖融融的,那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呢?

    ——冻醒的。

    她是冻醒的。

    如果炭盆能够烧到天亮,自己又为什么会冻醒?关于这段记忆小公主没怎么放在心上过,可现在回想起来,竟发觉事事清晰。

    她醒来时,只顾着震惊跟慌张,别的什么都没注意。

    ——炭盆当时已经熄了。

    她只注意到有个人在抄书,凑近了看后又被其铁画银钩的一手好字所吸引,忽略了对方在抄书时,倒了一杯茶水浇在炭盆上。

    全都想起来了。

    “我,我是死了吗?”

    这个打击比人生被抢走还让小公主痛苦,如果是被抢走的,那她还能抢回来,但如果自己已经死了,那?那她还怎么抢?

    豆大的眼泪一颗颗自面颊滚落,小公主这辈子都没这么伤心过,她一边哭自己的苦命一边抱怨:“就这么死了的话,真的就享年只有一位数了呀!凭什么呀,父皇那么烂都能活好几十岁,二皇兄不是个东西也活蹦乱跳的,怎么就只有我跟阿姐,两个人都这么倒霉!”

    仔细想想,自己比阿姐还倒霉呢,阿姐好歹活了个两位数。

    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哭得好不伤心,如果是这样,那她这段时间雌赳赳气昂昂的谋划算什么?早知道连海葬都不去看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了了冷眼看她哭成个花脸猫,小孩哭起来真是不讲究,眼泪鼻涕胡乱抹,一副伤心欲绝的熊样。

    “也不是没有转机。”

    还在哭号的小公主一秒止住眼泪,目露期待:“是什么?”

    确实是学聪明了,都知道装可怜了,勉强也算一种进步。面对强大到难以抵抗的敌人时,示弱确实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只要能够活下来,用什么手段,根本无关紧要。

    这一点没有人教过小公主,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道理。尤其是在晴水府,见多了被官府欺压得无法抵抗的平民,反抗无疑是以卵击石,她便会想,若是自己身处对方的境地,应该怎样做才好呢?

    硬碰硬显然是错误的,为了活命,短暂的屈服并不意味着失败,因为活着才有可能性,若是心怀怨恨无法抒发,她可以偷偷寻个机会去报复,只要活着,有的是方法。

    之后也是她第一次代入到帝王的角度去想事情:如果我是圣上,我要怎么办呢?

    所以她才迫切地想抢回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就这么输给了了,她不想认命!

    按照惯例,了了会将被替代者的灵魂制成雪人。

    但她当时已经与人类别无二致,没有冰雪之力,自然便捏不出雪人,小公主也只能作为游魂跟在她身边,事实证明还是捏成雪人的好,至少她可以堵住雪人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神奇的是,在大海上,反倒比在陆地上力量恢复得更快,虽然并不多。

    “想做回人?”

    这不是废话嘛,小公主拼命点头,大声回答:“想!”

    了了:“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小公主一窒,是啊,人家为什么要帮她?一山不容二虎,她要回了身份,了了自然就要失去,傻子才愿意这么干呢。

    “你,你是个好人……”说这话的时候,小公主自己都心虚,首先了了完全称不上是个真善美的好人,其次她觉得自己挺无耻的,别人种了树她来摘桃子,最关键的是,除了一丢丢的羞愧外,小公主完全没有后悔的感觉,她就是想抢回来嘛!抢不回来的话,要回来骗回来哄回来……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回来就行。

    最后了了也没说同意或是不同意,小公主从她这里达不到目的,只能另寻它法,但她在继续研究大祭司的巫术时,不知为何总是头脑犯困,而且时常觉得寒冷,冷到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回到了了身边。

    等到船队与海人告别,重新扬帆起航之时,船上便又多了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闭着眼睛的海人。

    第57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七)

    对于船上又多了个同伴这件事, 大家已经习惯了。

    与其惊讶这个,不如惊讶围绕着海人家园所在这片土地的古怪磁场的消失。

    这些天尐娘始终在尝试确定海人村落所在的方位,奇怪的是没有一次成功过, 记录好的航线稳定程度非常差, 长一点能坚持个三五日, 短一点兴许刚刚测量过后数据便产生起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让她怀疑, 也许船队会遇上异常的风暴潮,并不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

    但在出航这一日,所有异常消失不见, 尐娘不信邪地测试了好几遍, 发现不仅司南恢复了正常,连航线图都没有再出过错。

    也就是说,离开这里之后, 她们还是可以按照航线图原路返回,不会迷失航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尐娘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如果说最初她选择随行出航是为了赚钱改善生活,那么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旅途后, 钱对她来说还是非常重要,但她也产生了另一种不亚于赚钱的渴望。

    她想知道大海为何如此神秘, 这张航线图的终点又会是哪里。如果不出来,而是留在家中,她可能会安分守己地成亲生子, 在船上从生到死, 总之绝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与尐娘感触相同的还有简伏丹,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简朴荣了, 曾经作为牢笼困住她的人,对她造成的威胁和恐惧都在逐渐淡去, 她以前总在两种选择中摇摆不定,是破罐子破摔还是随波逐流,现在她有了更好的想法。

    小海人很活泼,一点不认生,跟刘敬诺刚认识就玩到了一起,刘敬诺还开玩笑说她的名字跟公主很相似。

    公主的封号是巍鈭,而小海人叫作魏紫,水性极佳,连尐娘都要甘拜下风。

    外面几个没长大的又跑又跳,比夏日枝头的蝉鸣还要吵闹,船舱内的了了却并没有怎样注意,她手里正把玩着什么东西,与海人大祭司的对话犹在耳边回响……

    “你确定要我将其取走?”

    大祭司满是岁月沧桑的面容显得很平静:“是的。”

    了了:“取走之后,这片土地便不再受海神庇佑了。”

    大祭司当然知道这一点,她是在深思熟虑过后才做的决定,如果她自己能够做到,早在很久以前便会如此,偏偏她不行。

    “传说第一代海人来自海底。”

    自称海人,其实并不是因为她们依海而生,也不是因为个个生来会水,第一批走上陆地的海人,甚至并不长这副模样,她们耳后有腮,指中有蹼,原本生活在海底。

    但沧海桑田中,生活着海人的土地逐渐升高露出水面,海人难离故土,便向海神祈祷,希望能够得到庇佑,留在陆地上生活。

    海神回应了她们。

    “所以真的有海神存在?”了了问,“你们见过?”

    大祭司摇头,她没有见过,但大祭司代代相传,海神绝不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在海人的祈祷中,海神赐予了她们一片鳞片,鳞片融入到这片土地之中,不仅让海人能够在陆地上呼吸、行走,还在周围形成了特殊磁场,虽然偶尔也会有其它大陆的人穿越风暴潮来到这里,但从未给她们造成过危险。

    但过度的保护是一种闭塞,让海人停滞不前,她们只要生活在这片土地就能安逸一生,除了生老病死再无任何烦忧,可这样真的好吗?

    “我想我们也应当向前看,否则一定会如初代海人无法再继续生活在海底那般,也将失去如今的家园。”

    大曜的船队为她们带来了知识与工具,大祭司相信海人能够焕发新生。

    “第一眼看见你,我便察觉得到,你身上有着海神的气息。”

    明明是一双盲眼,却好像什么都可以看穿。

    此时此刻,海神留下的那片鳞片,正被了了握在手中。

    这真是一片极为耀眼的鳞片,哪怕在土地中栖息了数百年,依旧一尘不染,摸起来触感坚硬,光滑又冰凉。

    海人会将了了当作海神在人间的化身,不仅仅是因为她冻结了大海,而是她所使用的力量,与鳞片中蕴含的气息极为相似。

    “公主!”

    刘敬诺忽然在窗边冒头,热情邀请了了出来玩耍:“你一个人待着不无聊吗?我们来打球呀!”

    她举着一根手指,由橡胶所制的球甫一问世,便在刘敬诺心中占据了至高地位。

    不等了了回应,她就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咦,你手里拿得什么呀,蛇鳞吗?好大一片!”

    这得多粗的蛇呀!

    了了:“自己玩去。”

    刘敬诺嘟哝了声好吧,不情不愿地走了,她们正打算分成两队打对抗赛呢,因为是抓阄,把纳兰茗抓到她这队了,不是她瞧不起那家伙,纳兰茗玩心眼子无往不胜,身手吧勉强也还算可以,但运动却并不在行,所以刘敬诺就想把了了拉进队,作为补偿,她可以把纳兰茗扔到陶澜那队,这样对面多出一个人,也不算吃亏了。

    陶澜:呵。

    据大祭司所言,海人来到陆地生活,约莫是在四百年前,她们短暂地得到了海神的庇佑,但随后的四百年间,海神没有再给予过她们任何回应,了了可以确信,本世界并不存在超自然力量,如果出现了鬼神妖怪,一定来自其它世界。

    也就是说,四百年前回应了海人呼唤的海神,只不过是本世界的过客。

    一片鳞片就能保护这片土地数百年之久,这样强大的力量,必定会受到世界排斥,想必待得时间不会很长。

    刘敬诺说这是蛇鳞,其实并不是。

    这是一片龙鳞。

    了了将手里的龙鳞握紧,大祭司没有说错,她从这片龙鳞上感受到了异常强大又亲切的力量,说起龙,了了也不是头一回见,她还扒过龙皮抽过龙筋,但那些龙跟这片龙鳞相比,简直如同幼儿一般。

    她取走龙鳞,消失的并不仅仅是海人所在大陆的磁场,还有大祭司所拥有的巫力,海人一族在水下无需呼吸的本能——她们将变得与常人无异,再精通水性,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一个猛子扎进去三天三夜不起来。

    龙鳞保护了她们,却也困住了她们,外面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也许连那位海神都没有想到,她一时兴起留下的力量,会滋生出如此强大的种族。

    了了看过海人祭坛中的壁画,上面记录了初代海人与海神相遇的故事,壁画上的海人除了有个人形外,与“人”真是没有一丝相像,完全就是鱼头人身,甚至人身还长着鳞片,许多海人花了很长时间来学习用双腿走路。

    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族群,因为海神的庇佑存活了下来,也许未来她们还能创造更多奇迹,那谁知道呢。

    小公主走了个狗屎运,原本了了恢复得很慢,可有了这片龙鳞,所创造出的身体虽然不如冰雪之躯,但却具备海人的特征,这下是真的扔海里她自个儿能游回大曜不怕累了。

    了了没有花太多时间在龙鳞上,她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夜遥。

    要不是半途受到磁场影响,被卷入风暴潮,稀里糊涂来到这里,按照原本的行程,她们早该抵达夜遥了。

    夜遥国国土与平雪差不多,民风颇为开放,掌权的国王是这三国中唯一一位女性,对于大曜船队的到来,国王表现得很热情,双方友好地进行了交流与信息互换,并成功建交,国王心里也松了口气。

    平雪政变一事,她已然知晓,对于大曜使团便很是忌惮,生怕夜遥被盯上。据说大曜的国土是平雪的数十倍,若是起了冲突,以夜遥的兵力,恐怕难以一战。

    好在大曜态度友善,并不像传言中那样蛮横。

    夜遥是目前船队所到达的最西边的一个国家,众人在这里见到了第一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家伙,她是一位来自遥远的西方国家的商人。

    尐娘一直以为老鲨的航线图就是全部,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原来在夜遥以西,还有其它国家!

    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少国家,这些国家又一共生活了多少人?

    名叫艾达的商人是一位贵族,她在家族争斗中落败,为了不被人拿捏人生,这才带着全部财产买了一条船出海做生意,希望能够快速累积起财富,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纳差跟平雪两国的人长相与大曜就有明显不同,但大家都是黑头发黑眼睛,艾达的眼珠却像翡翠一样!

    没人见过长相如此奇怪的家伙,便里三层外三层将人包了一圈,看了个心满意足。

    艾达会到达夜遥,出于一场意外,她本来的目的地并非夜遥,但船只在海上遭遇了风浪,所有船员都死了,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她抱着块破木板漂流到了夜遥,并为一户渔民所救。

    又因为长相奇特,很快便被上报。

    得知大曜的船队还要继续航行,艾达高兴极了:“我可以带你们去往我的国家!”

    她请求船队将她一并带上,作为回报,她可以为她们指引方向。

    尐娘激动地捏着手指,目光难掩迫切,她希望公主答应!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艾达欣喜若狂,哪怕了了告诉她,船队不会立刻驶向她的国家,她也不以为意:“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就这样空着双手回去,我那群吸血鬼一样的兄弟,一定会嘲笑我,恨不得将我踩到泥巴里去!”

    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商人,本来这趟出海能够赚得盆满钵满,谁知却倒霉地遇到了大风浪,但要说不幸吧,好像又没有不幸得彻底,因为她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只受了一点皮肉伤。

    “我会很多国家的语言,我可以为你工作,只要你支付我一些酬劳。”

    艾达原本的打算是,跟夜遥国王交好,看是否能够让对方愿意赠送她一艘船,再资助她一笔钱,这样她可以招收一批船员重新做买卖,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很快就能将债还清。

    刘敬诺已经是最外向的那个了,艾达比她还要活泼。

    就这样,船员又多了一位,众人这才知晓,在大曜施行海禁之时,西方的许多国家彼此之间早已互享航线,这个世界远比她们想象的更加广阔。

    自此一去,便是七年。

    她们离开时,晴水府尚且是一片混乱,当地官府欺压渔民,竭尽所能征税敛财,又中饱私囊,私吞贡品珍珠,堪称是乌烟瘴气,与其相连的青天府、历扬府也没好到哪儿去,烂作一处。

    连船队出航前,都险些被脑满肠肥的官差讹上。

    然而当她们回归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个头已经窜得跟廿九相差无几的刘敬诺拿着望远镜惊呼:“咱们确定没有走错路吗?前方应该就是晴水府的码头吧!咱们是要从这里入境的对吧?”

    比起去时,如今船队已经增加到了二十六艘,船上尽是货物,因此每一艘都吃水极深。

    在躺椅上小憩的少年起身过来,将望远镜抢到自个儿手上——明明她自己就有一副。

    “唔,看起来是很不错。”

    码头明显重建过,秩序井然,甚至还停靠着两艘战船。这些年她们行踪不定,与大曜的联系经常中断,但也知晓朝廷开始注重水师,如今负责晴水府水师训练的,正是兵部培养的人才。

    “尐娘!伏丹!马上你们就要到家啦!”

    其实还有更好更大的码头可供停靠,但这里既是出航之处,也是离简伏丹跟尐娘家最近的地方,因此回航时,还是选择了此处。

    尐娘与简伏丹从船舱里走出来,并肩向晴水府码头眺望,一去近十年,从前的许多烦恼早已烟消云散,她们摩拳擦掌地准备回来大干一场,思乡之情有,但并不多。

    尐娘好一些,她家里人口虽多,倒也和谐,所以对家人颇为思念,简伏丹则完全相反。

    她并没有很想念祖父,也不想念晴水府。

    自她幼时起便已家道中落,印象最深的是在家里四处翻找值钱物品,甚至想要把她卖了的父亲,以及挥舞着拳头凶神恶煞,闯进屋里见东西就抢的赌场打手,再不然就是脾气暴躁总是板着脸骂人的祖父……童年是海水的咸腥,一层又一层的海浪,干不完的活,赚不到的钱,吃不饱的肚子与荒芜的心。

    此番回国,众人必定要得封赏,出海这些年,大家都已身家不菲,简伏丹却没有留在晴水府的想法。

    她还是对造船很有兴趣,但她不喜欢晴水府。

    等到船队停靠码头,当地官员早已前来迎接,她提前知晓了船队归来的消息。

    简伏丹与尐娘没有参加当日的洗尘宴,而是各自归家。

    尐娘走时,家里人还生活在渔船上,忧愁着这一年的珍珠采得不够,交不上去,怕是要连赖以生存的渔船都会被没收。

    但如今全家人已经在渔村安定下来,还有了属于自家的房子,尐娘一走多年,姐姐们都已成家,过得似乎比从前在船上要好,又似乎并没有太好。

    在航行了四年后,她们到达过一个名叫令沂的国家,这个国家女尊男卑,就像是升级版的海人。

    返航时她们重回海人村落,大祭司身体依旧硬朗,她们改族为国,并与夜遥及纳差等国成功建交,人口虽少,战斗力彪悍却出了名,根本没国敢惹。

    大曜也好了许多,换作从前,尐娘早激动不已了,可现在她却觉得远远不够,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远远不够。

    姐姐们虽已成家,不必再在海上讨生活,为了采珠命悬一线,却也各有各的烦恼。

    大姐成婚四年,接连生了两个女孩,夫家还想她继续生,一直到生出男孩为止。

    这种事并不少见,许多人家娶妻,甚至要求儿媳先生出男孩,才愿意将人迎入家门。

    二姐倒是不用为生女生男困扰,只是和婆婆处不来,两人凑在一起便要吵架,她是晚辈,免不了要受气,一气就跑回娘家,却又不能住太久,丈夫来接了便顺着将台阶下了回去,等下次再吵,再回来。

    出海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危险时刻常在,结果比起尐娘近十年的经历,她的家人居然更关心她何时嫁人,以及究竟赚了多少银子回来。

    尐娘在家中待得不舒心,匆匆吃了一顿饭,便逃命般去往同伴们下榻的客栈,一进门就把自己摔到床上,还拿被子捂脸,一副要把自己活活捂死的模样。

    “发生何事了?”紫藤好奇地问。

    她肯定是不愿意回平雪的,至少现在不愿意,因此随船队来了大曜,想要再多见见世面,再回去争属于自己的东西。

    陶澜把被子从尐娘脸上扯下:“你是真不怕把自己捂死啊。”

    尐娘:“我才不会寻死。伏丹呢?她回来了没?”

    简伏丹还没回来。

    返航的路上她就在想一件堪称大逆不道的事情,这话说出来肯定是要被骂不孝的,但她确实很遗憾,那就是她祖父真的很能活,据说到现在一餐还能吃两碗饭。

    那么等她回到大曜,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大曜重孝,娘爹打死孩子,顶多罚几十个板子,反过来却要处于凌迟之刑,简伏丹还有自己的事业要做,她并不想就此绝了后路。

    但要她跟简朴荣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她受够了这个坏脾气不讲理的老头,见都不想见到他。

    从小到大,她没从他身上得到过一点正面情绪,以至于内心逐渐扭曲,险些走上一条不归路。

    所以跟返家的尐娘不同,简伏丹没有直接去见简朴荣,只是在造船厂外逛了逛。

    简朴荣到现在都不知道孙女去了哪里,他一个人生活在这儿,造船厂比起简伏丹离开前更破了,也无人问津,来送饭的人真的就只是纯粹送饭,其它的一概不做,也从来不跟简朴荣交谈。

    简伏丹到来时,简朴荣居然没有在屋子里,而是在外头。

    他两条腿不能动,就把自己放在一张席子上,两手撑着地往前挪,造船厂门口那块地,原本简伏丹种了点菜,如今也依旧种着,看起来是简朴荣自己打理的。

    真稀奇啊。

    有孙女照顾时,简朴荣什么都不想做,整天躺着无所事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孙女不在了,他反倒勤快起来,知道要养活自己了。

    看着精神面貌倒还不错。

    老头儿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扭头来看,盯着简伏丹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找谁?”

    简伏丹愣了下才明白过来,祖父没认出自己。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笑还是该讽刺。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她少年时期瘦骨嶙峋,营养不良得像个骷髅架子,这些年长好了,个头窜了一大截,身上有了肉,再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胆小鬼,简朴荣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于是她站在原地笑了笑,再看这个老头,心里那点子怨恨忽然之间烟消云散。

    不是她宽容,也不是放下了,纯粹是觉得没必要为这点小事烦恼,他现在什么样,以后就也什么样呗,就让他守着这间造船厂到死吧。

    想到这里,简伏丹神清气爽,转身离去。

    回到客栈发现尐娘回来了,两人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凑在一起说了半天悄悄话,紫藤凑在一旁听。

    船队回程,必然要先进京面见圣上,她们带回了许许多多珍贵的东西,还有为大公主寻来的药,未来漫长,没必要拘泥于过去种种,往前看才是最重要的。

    刘敬诺在边上跳个不停,在船上还没有感觉,真踏上了大曜的土地,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回来了。

    她跟阿娘分开了好多好多年!

    之前在船上曾短暂地收到过消息,说是阿娘自西北归来,刘敬诺现在无比期待快速启程,若是可以,她甚至想要抛下同伴先走一步,她给阿娘带了好多好多礼物!

    第575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八)

    此番回京, 与静悄悄的去时截然不同,她们是要以使团身份,正式接受帝王召见, 群臣为证。

    因此刘敬诺想要偷跑是不可能的, 她知晓轻重。

    归来时收获颇丰, 按照原本的路况,即便是走畅通无阻的官道, 恐怕也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但七年多过去,不仅是外出闯荡的人成长了, 大曜的变化也非常大。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做生意的女人, 官道也不再是土路,而是水泥路,接连停靠的几个驿站, 负责驿馆官员也都是女官。

    道路方便,行进速度便较原本的增快许多,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时间。

    为表对使团的看重, 帝王至城门口亲迎,与之随同的还有一众高官重臣, 近几年,帝王渐渐不再遮掩公主的去处,拿出的政绩又一样赛过一样, 便是从前那些对她心怀不满的反姚党, 如今也像老鼠一般窝在朝中不敢乱讲话了。

    只一眼了了便可以确定, 帝王对朝政的掌控已更进一步。

    从前朝中也有女官, 但并不身兼要职,一般只能侍奉帝王, 或是寻些没什么实权的位置,如今却不然,帝王左右两侧女官的人数,竟能与男官持平,这绝对是个好兆头。

    女官与男官的朝服样式并无区别,能被帝王选中的人才不容小觑,除却才华之外,还有一点最为特殊——她们大多都很年轻,年纪大的不是没有,但与男官中垂垂老矣的耄耋之人相比,绝对称得上是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看谁熬得过谁呢。

    帝王见到多年不见的小女儿,饶是她心性坚定,此时也不由得眼眶微红。

    不等了了行礼,她上前托住女儿手臂,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好!”

    说完,停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吾儿平安归来,再没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欣喜于扩大的版图,丰富的物产资源,但夜深人静时也难免牵肠挂肚,毕竟了了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太小,寻常人家的女孩像她这个年纪还在无忧无虑向母亲撒娇。

    了了道:“幸而不辱使命。”

    她不适应与人肌肤接触,因此很快抽回了手,帝王知晓她这个习惯,从善如流的放开,又看向她身后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们一个个都是这样年轻,又这样优秀,有这样的年轻人,她何须担忧大曜的将来?

    只要众人一心,便没有人能将她们再赶回家里去。

    “好,好,你们都很好。”

    帝王难得如此温和,她端过一旁宫人手中的水酒,要为众人接风洗尘。

    像伴读三人还好些,她们见过帝王,所以此时虽心情澎湃,却也能维持面上冷静,但简伏丹、尐娘等人却是头一回得见天颜,听得帝王称赞,一时之间,为她肝脑涂地之心都有,只觉心头平添万千豪情,之前那些困扰自己的琐事,在辉宏光明的未来之前,不值一提!

    众人饮尽杯中水酒,帝王特许她们骑马入城,街道两边尽是前来瞧热闹的百姓,见到这群神采飞扬英姿飒爽的少年,真是好奇欣羡向往皆而有之。

    有个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小女孩,指着看起来最为潇洒的刘敬诺大声道:“阿娘,日后我也要像这个姐姐一样!”

    刘敬诺恰好听见了,便扭头冲这边看来,百姓难免对做官的还有点畏惧,母亲正想请罪,却见刘敬诺咧嘴一笑:“好哇,日后我当大将军,你可记得来从军!”

    说着还挥舞了下肩头的狼牙棒。

    小女娃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大大的应声:“嗯!”

    陶澜瞅着她这副嘚瑟样儿便忍不住想怼她:“瞧给你能的,这儿又没危险,做什么将狼牙棒扛在肩头?”

    真爱出风头。

    奈何这些年下来,刘敬诺是她们中长得最高的一个,不仅身高腿长,还因常年习武,练出一身结实漂亮的肌肉,她性格洒脱豪迈,当真是称得上风流倜傥,令人心折。

    刘敬诺冲陶澜也笑,小声道:“你喜欢的话你也扛呀,谁不让你扛了。”

    陶澜哼了一声,那狼牙棒有数十斤重,谁会没事儿往肩膀上扛,真是哗众取宠。

    不过她虽然没扛狼牙棒,却在刘敬诺这样说话后,取出一把折扇,优雅展开。

    这又是另一种气派,只叫目睹的人觉着,这位大人贵气冲天,叫人忍不住想要学。

    纳兰茗悄悄夹了下马腹,免得与这两人为伍,叫旁人以为她也是那等兜里有俩子儿便捂不住的家伙。

    她的心情是最为平静的,对于未来也规划的最为清晰,而且,她不像刘敬诺跟陶澜,对家中亲人有所思念,此番回来,纳兰氏恐怕非但不能做她的助力,还要拖她的后腿。

    魏紫自打见了帝王,便有点近乡情怯,她是真的许久没有同母亲相处,紧张程度是其她人不能比的。

    不过这点紧张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发现,连来无影去无踪的傅司主都随同帝王前来迎接使团,还有那几个不成器又各有小心思的哥哥,惟独不见大公主。

    阿姐为何没来?是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出席,还是又病了?或者……想到那个最残忍的可能性,魏紫心乱如麻,她们的航行一向随心所欲,目的地并不固定,所以跟大曜的联系时断时续,有时候一年半载收不到一封信是常有的事。

    这种情况下,所谈及的话题便摒弃了琐事。

    她上前与了了并驾,低声说道:“我没有看见阿……大公主,你说她还好吗?”

    魏紫总叫错人,她忘了自己已不是小公主,不能称呼大公主为阿姐了。

    了了淡淡道:“恐怕不大好。”

    这是显而易见的。

    以大曜的医疗水平,根本无法治愈大公主,她的病在体内累积多年,旧疴难治,顶多是吊着口气。

    魏紫顿时整个人都颓唐下来,她求了了道:“你……你能救我,难道不能也救救她吗?”

    了了沉默了一会才反问:“我为何要救她?”

    魏紫叫她问得愣住,什么叫为何要救……那为何不救呢?

    了了很快便给了她不救的理由:“大公主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我只消静静等待,皇位便必然属于我。可若救了她,令她焕发新生,她今年岁数又不大,我便等于给自己寻了个敌人,这样的蠢事,换你你会做么?”

    魏紫想说那你不是救了我,转念一想,救是救了,然而她现在的身份是个普通船员,确实威胁不到了了的地位。

    大公主身体不好,才没有野心,因为再强烈的野心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也难以实现,如若她恢复了健康,她还能甘心闲云野鹤,从有继承权的公主,变成闲王?

    此番回大曜,除了本国人外,成功东山再起的艾达也带着她的商队死乞白赖蹭来了同行,她在跟大家相处过之后,对大曜十分好奇,想来这里做生意的念头根本压不住。

    大曜人可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长相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瞧那颜色不同的头发跟眼睛,可真稀奇!若非商队随使团一同进京,肯定会被当成鬼。

    艾达很是热情,她怀里抱了个很大的篮子,里头装满糖果鲜花,就这么一路从城门口洒到皇宫。

    使团在万众瞩目中游完了街,随后便正式入宫,开始陈列出海数年所得。

    群臣分站两侧,听得心惊不已,原来海外竟有这样多的资源!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能够量产的农作物,民以食为天,了了回来的这个契机恰好是帝王决定动真格的时候。

    大曜国土辽阔,却并非所有百姓都有土地可种。辛劳一年,去掉赋税,交了租子,所留下不过糊口之用,若是有什么天灾人祸,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家破人亡。

    归根结底,是土地兼并的情况过于严重,绝大部分的地都攥在权贵及地主手中,他们想方设法从平民手中夺取土地,令百姓不得不做佃户。

    这样的事,历朝历代皆有,只不过百姓很能忍,但等到忍不住的那一天,王朝的政权便也将走向灭亡。

    帝王很清楚土地兼并的严重性,她在尚未登基时便曾与先帝提起过此事,然而先帝虽然想要掌权,却并不在意黎民苍生,更不想强出头惹恼朝臣,横竖只要他的富贵无人打破,百姓生活得如何,他并不在乎。

    如此重要之事,帝王早已开始着手,如今朝中看着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是暗涌不止,一旦触及到了权贵们的利益,眼下安分守己的他们便会立刻化身饿狼进行反扑。

    不过帝王并没有立刻给众人派遣任务,而是给她们放了个假,令她们好生歇息几天,了了则随她一起,去了公主府。

    这令魏紫感到不安。

    从前大公主身体也不好,但帝王要见她,也是她进宫来,而不是帝王亲至公主府。

    难道说阿姐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了吗?

    “这孩子是谁,你竟要带她同去?”

    帝王早就注意到了魏紫,毕竟在一众成员中,只有她岁数最小,个头也最矮。

    魏紫那股紧张劲儿被母亲一问就又起来了,她也不知道了了会如何介绍自己。

    了了:“你可以将她当作孙儿看待。”

    帝王随口一问,还端起了一盏茶,刚啜了一口就听见这话,刹那间被呛到,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小女儿离京前也才几岁,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平白降了辈分的魏紫也很无语,她连忙解释道:“圣上,我,我是公主捡来的。”

    陈姑姑心道幸好幸好,自己险些将手里的托盘给摔了。

    她笑着道:“仔细瞧瞧,这孩子竟与圣上生得有几分相似呢,尤其是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可不嘛,虽然身体继承了海人的属性,可魏紫的长相却与从前别无二致,姚皇是她生母,两人长得相似一点都不奇怪。

    帝王冲魏紫招手,叫她近前来看看,魏紫凑了过去,握了拳头。

    帝王冷硬惯了,并不懂如何柔情对待小孩,顶多是拍拍肩膀,夸她一句很不错,又问她学了些什么,会些什么,读过些什么书。魏紫一一答了,答案也令她颇为满意,于是就又得了一句夸奖。

    差不多到了公主府,魏紫勉强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等帝王与了了下车,再跟上。

    大公主的确病得非常严重。

    如今一天之中,她大约要睡上十个时辰,清醒的时间很少,也没什么精力再去读书烹茶,往日她所负责的一些事务,已尽数交接到了旁人手中。

    御医全天候着,即便如此,她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

    魏紫第一眼瞧见床上的大公主时,险些没有认出来,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人,是她那个笑意盈盈,凡事都胜券在握的阿姐?

    因为瘦得厉害,大公主躺在床上都看不到什么起伏。

    了了来得还算巧,她刚好醒了。

    得知妹妹平安归来,大公主很是高兴,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冲了了招招手,示意妹妹靠近一些,她这病不传染,所以不怕过着别人。

    了了并不是空手来的。

    出海这些年,每去到一处,她都会令人画下当地的风景民俗,会采摘一些大曜没有的植物做成书签,再装订成册,近八年下来,攒了厚厚好几大本,图文并茂,足够大公主看上许久。

    比那些空有形容的游记不知有趣多少。

    大公主得知海外当真有亩产千金的良种,开心得两只眼睛笑成弯月。她觉着自己终于做成了一件十分正确的事情,她没有再做错误的选择,这一次她终于能跟幼时的自己和解了,即便是死亡也不会令她感到恐惧。

    魏紫在边上听她断断续续的说话,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她哭得很安静,整个人散发着悲伤的气息,大公主看见了她,做出一副惊讶神色:“这是谁家的孩子,怎地哭成了这样?”

    了了:“我在海外捡的。”

    大公主便冲魏紫也招招手。

    魏紫吸着鼻子靠过来,泪珠在眼眶中来回打转,她凝视着眼前的姐姐,心里不止一次后悔,还是姐妹的时候,应该更关心她一点,更爱她一点。

    但现在再多的爱意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她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呼唤一声姐姐。

    大公主摸了摸她的头。

    虽然瘦脱了相,可她的手却暖融融的,摸在头上,让魏紫愈发泪流不止。

    “真好。”

    大公主说,“你以后可要好好读书,好好上进呀,千万莫要辜负了这只有一次的人生。”

    魏紫用力点头:“我会的,我一定会争气的!”

    大公主笑笑,睡意袭来,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又合上双眼,登时吓得魏紫险些跳起来去探她鼻息,好在听见了那浅浅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姐姐只是睡了。

    待出了公主府,帝王低声道:“平安怕是撑不住多久了。”

    大公主能活到现在,支撑她的就是小公主。她自作主张放妹妹离开,支持妹妹出海,这其中究竟经受了多少心理压力,又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只有大公主自己晓得。哪怕她对着帝王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但她也清楚,大海是很危险的,也许年幼的妹妹就此便会一去不回。

    所以她咬牙撑着,不肯去死,要等到小公主带着祥瑞归来。

    了了没有说什么。

    她住得还是自己的寝宫,刘姑姑与万姑姑好些年不见她,想得要命,尤其是刘姑姑,简直哭成了个泪人儿,因为她走时,连两位姑姑也瞒着。

    对于跟着了了一起回来的魏紫,刘姑姑不知为何,对她极好,魏紫却总有些无精打采,晚上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闪过阿姐憔悴清瘦的面容。

    她觉得上天很不公平。

    阿姐甚至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是个心肠极软的人,总是为旁人着想,甚至会因此将她自己摆在后头,她会中毒,难道不是先帝的错,是大皇兄的错?怎么会是她自己的错呢?

    世上那样多作奸犯科的恶人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阿姐却要短命而亡?连纳兰珊那老不死的都还挺着呢,阿姐怎么就不能长命百岁?

    魏紫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跳下去,连鞋都没穿,直奔了了寝殿。

    她住在偏殿,转个弯就到了,刘姑姑非要守夜,魏紫蹑手蹑脚从她床边经过,摸进内室,掀开被子就往上钻。

    结果刚抬上一条腿,就被人揪着衣领拎起来丢到地上。

    魏紫一抬头,恰好与了了四目相对。

    “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了了冷眼看她:“就在那说。”

    不许她越雷池一步。

    魏紫不满极了:“那要是被人听见怎么办?”

    她一点一点向前磨蹭,最后蹭到了床边,两只手搭在上面,把下巴枕到手背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了了,毫无平日的顽劣:“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救阿姐,而不是说救不了,意思是你有办法的,对吗?”

    这种时候她倒是显得很聪明了。

    了了:“那又如何?”

    “是什么办法呢?我什么都愿意做的,真的!我发誓绝对不让阿姐抢你的皇位,可以吗?”

    魏紫满心期待,了了也没有卖关子:“你们俩只能活一个。”

    魏紫一愣:“……什么?”

    “我的力量是有限的,顶多只能救活一个人,你活了,她就注定要死。你若要她活,那便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人生。”

    魏紫深受打击,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抉择,她已经失去过一回了,不想再失去第二回。

    “就、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了了见她这般贪心,轻嘲道:“我不欠你什么。”

    魏紫怔怔地低下头去,她很想慷慨地说我愿意,但她终究是个贪心的人,好像不如想象中那样伟大。

    了了将她情绪上的变化尽收眼底,淡淡道:“还有一个办法。”

    魏紫这回不敢问是什么了,只能盯着她瞧。

    “你可以与她共享寿命。”

    了了伸出一根手指,在魏紫的心脏部位轻轻点了一下,隔着寝衣,魏紫仍旧能够感到她指尖所传来的寒意……跟了了相处越久,她身上的温度好像就越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共享的意思是,我活多久,阿姐就活多久吗?”

    了了歪了下头,魏紫从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硬是看出了“你在想什么好事”这几个字。

    “共享的意思是平分。”

    如果魏紫还有一百年的寿命,那么大公主就能得到五十年,她自己也留下五十年。

    这可比先前的一换一要划算得多,魏紫怕自己后悔,咬咬牙:“我可以!”

    了了:“你可以走了。”

    魏紫:“……不是说要共享?”

    了了看着她,没有说话,但魏紫知道自己要是还不识相的赶紧离开,她可不会客气。

    了了并没有欺骗魏紫,在她取走那片龙鳞之前,海人女性的平均寿命能够达到一百五十岁,与之相对的,海人男性的平均寿命只有她们的一半,甚至还要更低。

    现在海人虽已变得与常人无异,但魏紫是在了了取走龙鳞之后成为的海人,身体里具备海神的庇佑,也就是说,她将是最后一位长寿的海人女性。

    因为长寿,海人的生长速度较为缓慢,年过半百与三十出头差不了些许,所以魏紫到现在还是一副小孩模样。刘敬诺她们一直都很奇怪她怎么不长个子,明明饭量不比任何人差。

    她还有约莫一百三十年的寿命,分出一半给大公主,自己也能余下近七十年,在大曜算得上长寿了。

    今日之后,怕是会跟野草一样见风就长。

    了了没有睡意,她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星子闪烁,月色皎洁,放眼望去,这座皇宫再不是囚禁自由的监牢,困在其中的鸟儿也已经展翅飞向远方,每个人都在成长,未来又将变成什么模样呢?

    在船上生活了七年多,她已许久没有见到大曜的月亮了。

    明儿个应当是个好天气。

    第576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一)

    詹明德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夜后, 选择接受现实。

    从出身高贵的未来皇后摇身一变成为农家独子,这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说得清的。

    “妮儿,好些了没?”

    门帘子叫人掀开, 从外头走进来个年岁不大的男人, 他模样生得颇为秀气, 身形也略显瘦弱,总之与詹明德的父兄相差极大, 与她平日里所见到的男人比,显得过于单薄。

    詹徐氏看着面色苍白瘦了一大圈的女儿,心疼不已, 他将手头的汤水放下, 走过来给詹明德整理衣领,又拽了个枕头垫到她身后:“先喝点儿鸡蛋汤,你大病初愈, 太荤腥的东西碰不得。”

    詹明德感觉很别扭。

    她也有父亲,父亲也是极疼她的,但从来不会像眼前这人似的, 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活似她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婴儿, 一般这种待遇,詹明德只在母亲那里拥有过。

    可惜母亲在她幼时病逝,继母与自己客气有余亲切不足, 又有自己的亲生女儿, 所以这样的温柔, 詹明德已经许久没有得到过了。

    她就着男人的手喝了小半碗汤, 热乎乎的鸡蛋汤下肚,身体舒坦许多。

    虽然不知自己为何从待嫁皇后, 一觉变成了农家女,但詹明德总得想办法活下去。眼前这人是她的父亲,这一点她是晓得的,不过由于受到的打击太大,之前清醒过来的一天一夜,詹明德没怎么注意听男人讲话,所以对这个家不算熟悉。

    她到底是被精心教养长大的世家贵女,不仅冰雪聪明,也很擅于揣度人心。可以这么说,只要詹明德想,她可以与任何人打成一片,但她出身高贵,许多时候根本不必纡尊降贵,旁人便会主动向她示好了。

    喝完鸡蛋汤,男人忙忙碌碌地在屋子里收拾,并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詹明德说话。

    巧的是,她倒与这个“詹明德”同名同姓。

    从男人口中,詹明德大致明白了一些信息,比如她会生病,是因为熬夜念书忘记关窗户,平白吹了一夜冷风,发了高烧,村里大夫来瞧过,开了药打了针降了温,但不知为何她还是躺了快两天才醒。

    嗯……其实是她醒过来后不大想接受现实。

    虽然同名同姓,但詹明德并没有获得另一个“詹明德”的记忆,她担心自己露出破绽,令其家人察觉,到时将她当作什么孤魂野鬼一把火烧了可就糟了。

    好在詹家人口简单,一家三口,母亲詹雌是个镖师,常年走镖,一年到头在家中待的时间少得可怜,家中便只有詹明德与父亲詹徐氏。詹明德自己如今在镇上书院念书,去岁小考还是全镇第一,詹徐氏平日在家里操持家务照料女儿,空闲时便做点绣活,好补贴家用。

    不过母亲詹雌赚得颇多,她们家并不缺钱,但詹徐氏勤快惯了,闲不下来。

    这是个很幸福的三口之家,母慈父爱,孩子也争气,真要说哪里奇怪……那就是母亲和父亲的地位与职责好像完全颠倒了过来。

    难道说这里已经不是源国了吗?自己究竟借尸还魂到了个怎样的地方呀!

    詹明德头痛欲裂,又无人可以诉说,只能憋在心里。

    这时外头传来叫门声,詹徐氏连忙应声去开,过了会,带了个中年女子进来,这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大褂,肩上挎着个药箱,一进门先过来摸詹明德额头,随后不由分说地往她胳肢窝里塞了个凉飕飕细条条的东西,詹明德都没看清楚。

    女人说:“夹好了别掉下来,五分钟后拿出来。”

    詹徐氏在一旁神色紧张:“张大夫,你看我家明德怎样了?”

    张大夫捏了捏詹明德的两腮,看了眼舌苔,又扒开眼皮瞧了瞧:“要是体温已经恢复正常,那就没什么大碍了。”

    詹徐氏面露喜意。

    过了会,那根凉飕飕细条条的东西被取出,张大夫拿在手里甩了甩,眯起眼睛看:“36.9,行了,彻底退烧了,以后注意着点,正换季呢,像这么大的青少年都不懂得爱惜自己,很容易生病。”

    詹徐氏连连点头,千恩万谢送走了张大夫,詹明德内心震惊不已,源国也有女医,但仅限于皇宫,专门服务于后妃,怎地这里也有女医,而且看样子,像是能在民间行医,且深受信赖?

    詹徐氏嘴上唠唠叨叨,数落她不好好关窗户不知道照顾自己等她娘回来了一定要挨批评云云,詹明德完全顾不上听,她实在是太惊讶了。

    奈何满肚子疑问不能开口,之后詹明德老老实实休息了两天,总算是彻底恢复健康,詹徐氏也不再拿她当小孩一样看着,她松了口气,因为不知道“詹明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她不得不一直伪装,依靠观察詹徐氏的反应来确认自己的言行举止有没有出错。

    詹家堂屋有一高长桌,桌上摆了个长方形的木质框子,詹徐氏管这个叫相框,詹明德暗暗记下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

    相框里是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最开始詹明德见到画像时无比惊讶,世上竟有这样丹青妙手,竟能将人画得与现实一模一样!

    可詹徐氏却管这个叫照片,说镇上那家只能照黑白照的照相馆,如今能洗彩色照片了。詹雌上回归家时特意带着夫儿去拍了一张,免得孩子见风就长,日后长大了,都不记得小时候什么模样。

    詹明德如今十三岁,在镇上读中学,她翻看过“詹明德”的书本,对里头的内容非常震惊。

    按说她也是名震京都的才女,可这十三岁女孩的书本,她能看懂的却少得可怜,语文还好一些,那数学、外语及物理化学之流,詹明德听都不曾听过。

    在源国,算学素来不为读书人所重视,但在大曜——是的,詹明德如今已经知晓自己所处的这个国家的名字了,在大曜,数学是极其重要的学科,“詹明德”于数学一道极有天赋,从未拿过满分以外的分数。

    这让未来的詹家贵女头疼不已,她对算学的了解,也就是普通的加减,学来是为了掌持中馈,再深奥的便不行了,而听詹徐氏的意思,显然是要等痊愈了送她回学校上课。

    ……詹明德真的很担心自己考个倒数回家来,不说对不对得起“詹明德”,便是她自己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詹明德是谁呀,她是詹家最出色的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样样精通,从不屈居他人之下,无论学识还是心性,堪称举世无双,然而到了这大曜,她几乎成了大半个文盲,除了字以外,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字母她是一个都不认识。

    若是能有“詹明德”的记忆便好了。

    一生要强的詹家贵女看似平和,实则好胜心极强,趁着再有几日才归校,她卯足了劲儿来学这套在她看来无比陌生的课本。

    最简单的自然是语文,詹明德来回翻了个五六遍,整本书便可倒背如流,算学她也稍微有点基础,摸索着看,差不多能懂个十之二三,最难学的当属外语,这回是真真儿的一个都不认得了。

    眼看开学在即,詹明德不肯睡觉,挑灯夜读。

    源国晚上都点的蜡烛或油灯,像詹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还有夜明珠可用,但詹明德发现以上那些照明方法都不如“电灯”,她第一次见这样稀奇的物件,好奇地来来回回拉扯,就这么一根细细的线,拉一下便亮如白昼,再拉一下就又熄灭。

    ……然后她家灯泡闪了两下就阵亡了,赶来的詹徐氏叹息不已:“你娘不在家,这可怎么办呀。”

    好在隔壁邻居家的姨是个热心肠,喊了声就过来帮忙,一顿操作之后,屋内重新亮起,姨还问呢:“你家灯泡咋烧的?”

    詹徐氏是不知道,詹明德是心虚,她隐约觉得这东西坏了似乎与自己有关,但她不敢承认,怕露馅。

    隔壁老姨也就随口一问,走时还跟詹徐氏打听:“阿雌什么时候归家啊?”

    詹徐氏道:“还得段时间,她这回跑得远,要去到平雪呢。”

    老姨哎哟一声:“那可真够远的了。”

    詹明德默默地观察她们,听她们说话再牢牢记住,准备慢慢消化。

    她现在有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她现在成了大曜的“詹明德”,那源国的詹明德,此时又会是谁?该不会是两人互换了身份吧?

    想到这里,詹明德就感觉一阵头疼。

    她揉了揉太阳穴,回屋继续学习,不管怎么样,考试不能输给别人,先把能看懂能背下来的通通记住,其它的以后再说。

    希望源国的“詹明德”也能按部就班地进行她的生活,千万不要被人当成妖怪抓起来,两人互换得莫名其妙,说不定哪一天一觉醒来,就又换回去了。

    她坐在桌前沉思,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历史书。一般情况下,史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读到的,但在大曜,这似乎是一门课程。

    上面的记载,与源国的史书相差无几,无非就是朝代更替王臣将相,但于百年前忽地产生了转折,原本的陶氏江山改姓了姚,而做出这一壮举者,正是陶氏皇帝的皇后姚圣真。

    姚圣真以皇后之身垂帘数年,并于皇帝驾崩后成功登基,改国号为曜,史称姚皇。

    如今在位的便是姚皇之孙武帝,武帝以好战出名,年轻时曾御驾亲征至西方大陆,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被西方国家称为“神皇”,如今上了年纪,开始修身养性,脾气好极。

    短短百年,真的能将一个国家改变得这样多吗?改变难道不是一个千百年的渐变过程吗?

    但不可否认的,詹明德感到很羡慕。

    在大曜,她不用遵循那些笑不露齿坐不漏膝的规矩,也不用囿于后宅庸庸碌碌,终日赏花刺绣,她甚至可以不以皇后为目标,而是堂堂正正读书考试,还能入朝为官!

    要是能当宰相,谁稀罕当皇后?

    詹明德要嫁的源国皇帝,比她大了五岁,虽未立皇后,却早有妃嫔,她入了宫,便要与旁人共侍一夫,每每想来都令她反感不已,但在源国这却是正常的,男人哪个不想三妻四妾,只要她坐稳皇后之位,再生个嫡子傍身,皇帝爱往谁那儿去她都可以不在意。

    这样的道理,詹明德的祖母及继母都语重心长地同她说过好些次。

    “妮儿,别整日闷在家里念书,念一会儿就出来走走,去外面逛逛,看看绿色,缓解一下眼睛疲劳。”

    在院子里喂鸡的詹徐氏冲詹明德所在房间喊,“你也不想变成近视眼吧。”

    近视眼是什么詹明德不是很懂,但她确实是有点累,需要点时间思考。

    出了家门,詹明德发现,自己以为詹家有钱其实是种错觉。因为整个村子里的房子都是这样盖的,粉墙绿瓦的两层小楼,放眼望去鳞次栉比整整齐齐,地面的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平整又结实,路边是村里蜿蜿蜒蜒的小河,再往前就是种满了作物的土地,好多詹明德都认不出来,见所未见。

    为了名声,詹家贵女曾施粥布善过好些次,自然见过乡下村子的模样,它们是破败、贫穷、老旧的,绝对没有这样漂亮齐整。

    大曜的国力似乎超出源国不止一星半点。

    但在百年前,还是陶氏坐江山时,不跟源国是一模一样的吗?没好到哪里去吧?

    她对大曜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已经完全将源国抛到脑后了。

    可怜此时此刻被迫坐在老太君跟夫人面前,听她们教导“如何做一位合格皇后扶持家族”的另一个詹明德,已经头晕脑胀到想要掀翻整个世界。

    詹明德顺着道路一直往前走,时不时会遇到村里人,都是些阿姨阿婶,大家都好热情,好关心她,问她休息的怎么样了,病好没好呀还有娘什么时候回来呀……詹明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人,也怕自己叫错,因此全程微笑并礼貌回答,如此糊弄过去。

    路边还有家奇奇怪怪的店,里头的商品琳琅满目,都是詹明德没怎么见过的,但她认字。

    大曜普通百姓,竟吃得是上好的雪花细盐!这样好的盐,在源国大多只有富贵人家吃得起,还有那同样雪白的砂糖……詹明德越看越是心惊,她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曜细盐与白糖的价格,比源国的粗盐还要便宜,便是往源国卖,百姓也绝对负担得起。

    其实差别最大的是普通人的精神面貌,詹明德所见过的普通百姓大多是麻木的,即便拼命干活,一年到头也不过刚够温饱,是百姓不努力吗?是百姓不勤奋吗?不是的。

    是高门世家占据了太多资源,还太过贪心,不知满足,仍旧压榨个不停,恨不得吸干普通人最后一滴血,连骨髓都吞吃得一干二净。

    大曜也有皇帝,大曜难道没有这种情况?

    一阵朗朗悦耳的读书声传入詹明德耳中,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到了村里的学校附近。

    离得远一些,她也能看见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女多男少,这在詹明德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源国女子也可以读书,但大多只能家请先生,若要去学堂,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能像男子那样科考做官,甚至连账房都做不得,这等抛头露面之事,向来为人所耻。

    也因此,女子读书得不到什么回报,家里人便更不会送她们去读。

    詹明德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比兄弟们差到哪里去,可谁让她是个女子,便是再聪慧,也终究是要嫁人的命。

    她在学校外面看了许久,又一路慢慢悠悠走回家。

    村子里大多数女主外男主内,几乎家家户户都生了女儿,詹明德回家问詹徐氏:“阿爹不想要个儿子吗?”

    “儿子?”

    詹徐氏被她问得差点反应不过来,“儿子是什么……哦你说儿子啊。”

    他冲女儿挥挥手,“现在很少有人这么叫了,朝廷说女男都一样嘛,但生男儿到底是不大有用的,你娘当初就跟我说,只生你一个呢。”

    詹明德做梦都没想过能从男人口中听到“生男儿没有用”这种话,一直以来没有用的都是“女儿”。

    她感到惊奇,似乎成为这个“詹明德”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惊奇。

    有那么一瞬间,詹明德甚至不想换回来了,她觉得就这么留下来也很好,只不过对另一个“詹明德”不公平,这是属于她的父母……不对,是母父,她们这里,父母爹娘爷奶弟妹,都是将女人放在前头,初初听时,难免觉得别扭不习惯,但多听两次也就好了。

    「你想得也太美了吧。」

    耳边忽然响起这么个不爽的声音,詹明德差点儿把手里的笔扔出去——幸好大曜毛笔用得愈发少,她们管这个叫钢笔,詹明德用了好几天才习惯。

    是谁在说话?

    还能是谁,当然是詹明德一号。

    詹明德:“为什么你是一号我是二号?”

    另一个詹明德幽幽道:「就凭我在代替你受苦……对了,你应该不介意我稍微教训一下你家里人吧?」

    詹明德:……

    可惜两人没说上几句话便停了,之后接连几天也都没联系上,不知当初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俗话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借养病之名在家临时抱佛脚的詹明德,终究还是要去上学了。

    她家离镇上颇远,所以住校,每七天放一次假。好消息是上一次考试刚刚过去没多久,詹明德还有时间继续学,坏消息是学校施行月考制度,距离下一次考试也就剩二十天左右。

    詹明德与家里兄弟关系很好,曾经还被他们偷偷带出府去玩耍,其中便女扮男装溜进过国子监,但正儿八经自己来上学却是头一回,再怎么性格稳重,也难免有点紧张。

    好在她有个极为活泼外向还热情开朗的好同桌。

    同桌是七代单传的独苗苗,家里娇惯得厉害,取名叫承嗣,这位林承嗣同学不一般,上课屁股上仿佛抹了油,一会儿跟前桌聊聊,一会儿跟后桌唠唠,再三五不时戳戳詹明德的胳膊,明明俩人是同桌,非要递小纸条,问她下课要不要一起去学校小卖部。

    詹明德:……

    拖林承嗣的福,詹明德可算是弄明白自己宿舍在哪房间在哪床位在哪打水在哪,食堂厕所在哪了。

    林承嗣白白胖胖,交友广泛,惟独一点,成绩在班里中下游,之所以能跟詹明德同桌,还是老师实行一帮一扶政策,要好学生带动差生,实现共同进步。

    詹明德:……

    也不知现在谁是差生。

    身为全镇第一,从不考第二的学霸,詹明德在各科老师眼里那可是香饽饽,一旦遇到其她同学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詹明德必定被点。

    但她真的不会呀!至少现在不会!

    危急时刻,一号重出江湖,在詹明德眼看要挂在黑板上当壁虎下不来台时,指点了她解题步骤应该怎么写。

    詹明德冷汗直流,感觉比参加宫宴面对太后还要紧张,好胜心也跟着被激起,凭什么另一个詹明德会,难道我就学不会?

    当天晚上,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熬夜学习,由于太过入迷,被查寝老师抓到,连手电带课本一并被没收,并在第二天早上被老师点名批评。

    詹明德面无表情,老师批评过后,又怕伤到孩子的心,便接着夸奖了她的好学态度,最后总结为,好学值得表扬,但熬夜打手电做题这种事最好不要,休息不好就没法专心学习,还会造成视力下降。

    ……不管是家人还是老师,大家都很关心学生们的健康跟视力,比如林承嗣小小年纪就戴了副眼镜,詹明德好奇借过来试着戴了次,头晕得厉害,戴久了还想吐。

    林承嗣得意地一推镜腿儿:“嘿,咱这眼镜一戴,看起来多像个文化人呐。”

    恰好有四眼老师自窗边路过,闻言幽幽道:“你会后悔的。”

    一定。

    第577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

    詹明德比想象中更快融入学校生活。

    主要同学们都比较友好, 老师们对她也很偏爱……这就是痛并快乐着了,被偏爱意味着她得到的关注很多,然而她并不是原本成绩名列前茅的詹明德, 比起对方自己的知识水平还差得远, 幸好每次遇到难题解不开时, 另一个“詹明德”都会适时出现并提醒。

    随着时间过去,詹明德逐渐发现了自己跟另一个“詹明德”联系的规律, 首先要其中一人有空闲,其次需要较为强烈的情绪波动,不论是正面情绪还是反面情绪。

    她们俩甚至可以通过在纸上写字来沟通, 但另一人的笔迹仅自己可见, 所以也避免了被人发现的风险。

    这种情况,随着詹明德对知识的掌握程度而增加,两人互相交换了彼此的信息, 毕竟对一号来说,另一个世界的詹家,可不像她家那样简单和谐。

    詹明德在学校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快活的, 主要她一心扑在学习上,虽说一号能在关键时刻帮她答题, 但詹明德素来骄傲,见不得自己躲在旁人背后风光,好胜心一起, 不说超越一号, 至少不能差得太多。

    因为成绩好性格好, 詹明德的人缘也很好, 即便是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同学,大家见了面也会礼貌问候。

    所以当詹明德走在去食堂的小路上, 无端被人瞪了一眼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是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少男,容貌长得十分漂亮,皮肤白皙腰肢纤细,原本很令人有好感的外表,偏偏被那难掩刻薄的眼神给毁了大半。

    瞪人被发现也不见他慌张,反倒冷笑一声,光明正大地又冲詹明德翻白眼。

    詹明德:……

    少男对着她耍完威风,转身就走。

    詹明德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无礼地对待过,她问旁边的林承嗣:“……他干嘛瞪我?”

    林承嗣:“次次都考不过你,能不瞪你吗?”

    詹明德:“……考不过我,那也不是我的错,是他自己的问题呀。”

    林承嗣:“话是这么说,但人家不愿意承认你有什么办法呢?”

    之后詹明德才知道,那少男名叫阮酥,成绩在学校里仅次于她,这人来头不小,他曾祖父曾在朝为官,并于京城置办了产业,其祖父也是京官,然而如今的大曜,男官地位多艰,为避灾祸,阮家举家搬迁回了祖籍,只留阮酥父亲一人在京。

    如此家世,自幼所见所学,便超出偏院小镇的孩童,阮酥也没有令祖父失望,成绩十分优异,奈何学校里偏偏出了个詹明德。

    一个乡下长大的泥腿子,别说京城,连府城都没去过的小土包,竟能次次考试压他一头!

    阮酥可是被祖父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哪怕是在京城的男子私塾读书时,也无人胜得过他,结果到了乡下,却输给个穷丫头,是以每次见了詹明德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气性极大。

    不仅如此,许是天高皇帝远的缘故,阮酥时常在学校里发表一些大胆言论,抱怨朝廷不公,打压男官,害得他们难以出头,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比女人差。

    距离男人掌权仅过百余年,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据说在阮家,女子都得单独在小桌上吃饭。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言啦,阮家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反正我也没见过。”林承嗣耸肩,“但我觉得应该错不了,他们家清明祭拜先祖,居然让男的去!”

    詹明德默默地听着,没说什么,她没兴趣跟阮酥敌对,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不想出手对付阮酥,阮酥反倒先来针对她了。

    大概是听说这几次随堂小测验,詹明德成绩起伏颇大,他觉着自己压过她的机会来了,月考前特意来下战书。

    “这回你要是考不了第一,就自己识相退学,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詹明德很是匪夷所思:“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这种赌?”

    她这几次没考好,是因为她拒绝让一号代为答题,但她的进步也很明显,挑这种时候来下战书,这阮酥未免太恶毒了点。

    阮酥:“你不敢了?”

    詹明德:“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阮酥:“你就是不敢!胆小鬼!”

    詹明德:“你说是就是吧。”

    她说这两句话全是出自真心,阮酥怎么想她又不在意,爱咋咋地呗。谁知阮酥硬是被气红了眼,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不让走:“你没答应我,你不许走!”

    “喂喂喂!”

    林承嗣跳出来主持公道。“女男授受不亲啊!像你这种要强的男的,以后肯定很难被赁出去,你不是在想花招故意吸引明德的注意力,好逼她对你负责吧?啊你怎么这么有心机?”

    男子的名节比命还重要,林承嗣这话太过惊人,阮酥瞬间急了:“你少胡说!我赁给谁,也绝不赁给詹明德!”

    林承嗣:“那你干嘛总缠着她?大大小小的试考过多少回了,你哪次考过人家?还说不是别有用心!谁不知道你们阮家日薄西山,我看你来学校根本就不是为了学校,纯粹是想钓个金龟主,想借人家的东风光耀门楣。”

    阮酥整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他抬手指着林承嗣的鼻子,伶牙俐齿在林承嗣的名节攻击下溃不成军:“你胡说……你胡说!”

    詹明德见他甩手跺脚又哼鼻子,生怕真被缠上,便问阮酥:“那要是你输了,是不是也自己识相退学?”

    阮酥面上露出些许迟疑。

    詹明德便笑了:“原来你寻我作赌,竟只找与你有利的讲?赌注不对等,这岂不是故意算计于我?承嗣说你想缠上我兴许是假,但说你有心机却是真的。与其用这种愚蠢的法子铲除异己,不如专注学习提升自己,你说呢?”

    阮酥被她几句话说得羞愤难当,尤其是她们说话并未主动压低,已经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凑热闹。他只觉不想再在此处待了,恨不得能有条地缝叫自己钻进去,眼圈一红,长发一扬,转身跑了。

    林承嗣:“我看他可能真瞧中你了。”

    不等詹明德反驳,林承嗣便扒拉着手指头数证据:“你想啊,男孩子再怎么读书,以后终究是要被赁走的,阮家又不是普通人家,肯定想找个能拿捏的家主,我估计他们家送阮酥出来读书,也就是想让他在学校里广撒网,物色个有出息的,说不定能拉阮家一把。”

    詹明德闻言,思索片刻问道:“阮家现如今情况很差么?”

    林承嗣:“反正不算太好吧,他们家从京城来的,估计是摊上事儿的,你也知道,现在朝中那些男官一个个不安分得很,毕竟穷途末路,说不定就要反扑一波大的,阮家估摸着是避祸来了。”

    否则大好的前程干嘛不要,京城是何等繁华之地,哪里是她们这偏僻小镇能比的?

    詹明德没怎么把阮家放在心上,与其考虑这个,不如想一想这次月考如何考得好一点。

    她没应阮酥的赌约,也拒绝了一号的帮助,全靠自己本身的实力参加考试。

    感觉还不错,可能是有一号身体打底的缘故,詹明德学起数理化来感觉事半功倍,一点就通,所欠缺的无非是巩固知识的时间。她一刻不敢松懈,因为说不定某个瞬间,她跟一号就会互换回来,所以她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学到更多,这样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月考结束放了三天小假,詹明德出教室时恰巧碰上阮酥,对方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模样,瞧见她也没上前挑衅,反倒是狠狠翻了个大白眼,又从鼻子里重重一哼。

    就这么点水平,不说送去皇帝后宫,放詹家后宅,恐怕都讨不着什么好。但不可否认的,见多了源国的男人,詹明德反倒觉得阮酥比较顺眼,像只耀武扬威实际上对人类造不成任何伤害的小动物,逗着玩玩还挺解压。

    男人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温顺贤惠宜室宜家嘛,源国的男人比起来差得远,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回到家后,詹明德才知道詹雌出镖回来了。

    她这次走得远,带回了好多平雪特产,要说男人,还得是平雪男人最懂事,即便有家主允许,平雪男人也一定要有女人陪同才愿意出门,若是被陌生女人瞧见了容貌或是肌肤,贞烈者甚至当场自刎,绝不玷污主家门楣。

    詹雌说完,瞧见自家夫从低头不语,轻咳一声又道:“不过我觉着,还是你阿爹这样贤夫良父最好,做得一手好菜,人也体贴,平雪的男人我就不喜欢。”

    詹徐氏便道:“妮儿还在呢,你少胡说。”

    詹雌嘻嘻笑着往他头上簪了朵绢花,这也是在平雪带回来的,足有人的半张脸大,平雪那边最近很流行这种打扮。

    詹徐氏对镜自照,不确信地问詹雌:“还成么?”

    他虽已年近三十,不再是青葱水嫩的年纪,日日操持家务照料女儿,却也时时刻刻不忘取悦自己,皮肤保养得极好,长相也依旧秀美。

    詹雌道:“成得很。”

    在大曜,寻常人家条件普通,便会赁个夫从回家,以孝敬老人照顾孩子打点后宅,条件稍好一些的,夫从便不止赁一个两个了。能觅着主儿的男人是叫人羡慕的,若年过二八还寻不到家主,那便是老男郎,甚至会连累整个家族蒙羞,导致同姓旁支的男郎风评都随之下降。

    詹徐氏自觉十分幸运,才被詹雌在众兄弟间选中,别以为他不知道,他那几个兄弟,表面上与他手足情深,背地里还朝他家家主暗送秋波,想要共侍一主呢。

    要说这世间最令人向往,也最令人敬佩的男子,当属名相纳兰茗的夫从刘氏。

    刘氏出身尊贵,素有贤德之名,赁与纳兰氏后便足不出户,一心侍奉家主,相妻教子。最难得可贵的是,在年过四十,青春不再后,刘氏不愿拖累家主,也耻于自己既无生育之能,亦无治学之才,身为男子竟一无是处,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幸而独子长成,他了无牵挂,为了能在家主心中留下最好的模样,毅然决然自尽而亡,并留下遗言,请求家主勿要见他遗容,以免消磨妻夫情分。

    武帝感动不已,亲自为刘氏写了挽联,并赞他为天下男子之榜样。纳兰丞相更是肝肠寸断,此后终身未赁,刘氏胞妹神武大将军刘敬诺泪洒当场,作有《悼阿兄赋》,字字泣血,令人读之便心如刀割。

    因此谁家男子若是过了四十,年老色衰却还霸占家主,说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后人有效刘氏者,朝廷感念其贞德,都会发放贞节牌坊,嘉奖其所在之家。

    詹明德听得目瞪口呆,詹雌便笑道:“咱家妮儿年岁尚小,不愁日后赁不到好夫从。”

    詹徐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詹明德恍惚地回到自己房间,受到强烈冲击的她此时心潮澎湃,于是顺利与一号联系上,一号问她:「为何情绪如此起伏不定?」

    詹明德:“……你觉得詹家如何?源国如何?”

    一号冷笑道:「你自己的家,自己的国,用得着问我?」

    那自然是令人抓狂的,但从某一方面来讲,也并不是全无坏处,因为对一号这种遇弱则强,遇强则更强的人,任何艰难险阻她都不放在眼里,你越是难搞,她反倒兴致越高,非要将你踩到脚下才算尽兴。

    可以想见,在走路裙摆摇动都算失礼的詹家,一号会有多么恼火。

    詹明德感叹道:“若是你我换不回来,你可愿意将错就错?”

    一号:「你这说的什么鬼话,换你你愿意吗?」

    那当然是不愿意的,但詹明德觉得,万一呢?可能性再小也得考虑个万一,万一从此就是换不回来了呢?

    「那也无妨。」一号说。「总之我会按照我的方法活下去,换回去最好,换不回去,詹家如何,想必也与你没有关系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一位很向往很憧憬的人。」

    詹明德下意识便问:“是谁?”

    一号:「姚皇。」

    “詹明德”出生时,姚皇早已驾崩,虽然未曾有幸目睹姚皇尊容,但“詹明德”自小便十分仰慕姚皇,惋惜自己生不逢时,众所周知,姚皇曾经也做过皇后,只不过与她的丰功伟绩比起来,已无人在意这个曾经的身份。

    詹明德忽觉颈后一凉:“你不会是要……”

    一号:「放心,我的目标不是成为姚皇,而是超越姚皇,与其担心我,你不如担心一下你们源国的皇帝命够不够硬。」

    詹明德:……

    她现在好像明白为什么学校里的人都隐隐以一号为首了,这人看似心平气和,实则却是个桀骜狂妄的性子,偏偏她还足够聪明,恐怕真能将源国搅和的天翻地覆。

    可惜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一号那边似乎有什么事,她很快中断了联络。

    詹明德心想,随便她去吧,但自己也要加快学习速度,再刻苦一些才行了,免得未来真的换回去,面对一号搞成的事,自己不至于束手无策。

    正想着,外头传来詹雌喊她的声音:“妮儿,有人找!”

    詹明德正疑惑不已,林承嗣便欢快地出了声:“明德!我来寻你玩!去掏鸟蛋吗!”

    林承嗣是住镇上的,放假前两人也没有约好,这人压根就是不请自来。

    詹雌很乐意女儿同人出去玩,她一向觉得小孩子不能死读书,读傻了脑子轴了不会转,学问再高也不能融会贯通,所以该学的时候要学,该玩的时候也要玩。

    得知林承嗣想去掏鸟蛋,詹雌还找了两个弹弓出来,学校武术课有教骑射之术,詹明德虽为贵女,却也学过,因而没有露馅,只是略显生疏,稍微练了练便找回了感觉。

    “你怎么来了?”

    路上詹明德问。

    林承嗣:……

    一看这表情,詹明德瞬间了然:“偷偷跑出来的?离家出走?”

    林承嗣一张脸皱成了个包子:“不是,你知道的吧?就那个,咱们数学老师,跟我家住同一个巷子。”

    所以每次她成绩如何,她阿娘都最先知道,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林承嗣扔了张纸条,收拾了个小包袱就跑来投奔她亲爱的同桌,早死晚死都得死,她得先玩够了再死。

    对此詹明德无言以对,她提醒道:“就算你躲过这两天,早晚也还得回家。”

    林承嗣摆摆手:“我能不知道吗?我就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才跑的,你是不知道我阿娘力气多大,她杀猪都不用别人帮忙,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林家有整个镇上最大的养猪场,林家家主更是远近闻名的屠妇,力大无穷的这一点除了体现在杀猪上,也体现在打娃上。

    好歹跟林承嗣相处了快一个月,詹明德很清楚这人的弱点不是笨,而是懒散,注意力不集中,就跟拉磨的骡子似的,抽一下动一下。

    但同桌如此兴高采烈,詹明德便不想扫兴,横竖林承嗣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那就让她玩得开心点好了,吃饱了饭好上路嘛。

    让人没想到的是,提议掏鸟蛋的是林承嗣,但玩得欢的却是詹明德!

    她从来没做过这种堪称粗鲁顽劣的事,因为女孩儿总要文静乖巧爱干净才讨人疼,上树下海打架玩泥巴,那是男孩子才能做的事情,以至于稍微长大了点的詹明德,看见那群一身臭汗的哥哥弟弟,总嫌弃不已。

    跑跟跳都是不庄重的,是以她从来不这样做。

    林承嗣坐在树杈上一脸惊奇:“你怎么连爬树都不会啊,你还是不是农村长大的小孩了?来我拉你上来。”

    说着往下递胳膊。

    詹明德抓住她的手,勉勉强强爬上了树,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只绿油油的毛毛虫,登时吓得她头皮发麻,险些从树杈上掉下去:“啊!”

    林承嗣没被虫子吓到反倒被她吓到,等看见是什么后当场哈哈大笑嘲讽詹明德:“不是,你怎么不仅不会爬树,还怕虫子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竟揪了一片树叶挑起毛毛虫放到手心,还故意猛一下伸到詹明德眼前吓唬她,见詹明德真被吓得身体僵硬,林承嗣笑得愈发猖獗。

    詹明德:“……”

    她不肯服输,逼着自己不要尖叫,伸出手去:“谁怕了?我不怕。”

    林承嗣就把毛毛虫倒到她掌心,詹明德恨死了自己的倔强,这虫子在掌心簌簌爬动,诡异地令她寒毛直竖,但她惯来会伪装,面上一派波澜不惊之色,看得林承嗣直点头:“好吧,你的确不怕,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是胆小鬼呢。”

    詹明德悄悄松了口气,将毛毛虫丢到树下,但掌心仍然存着那种古怪的感觉,让她迫切想找点水洗一洗。

    而且……这树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虫。

    林承嗣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说掏鸟蛋就掏鸟蛋,感觉要不是詹明德看着她,她都敢湿手摸电线。

    虎的无法无天。

    两人在村子附近大丰收,不仅掏了两窝鸟蛋,还捅了个马蜂窝,抓了四条手指头粗的小鱼,装了两口袋的黑天天,滚了一身土,天黑了才回来。

    詹徐氏赶紧拎着两个小孩去梳洗,又找了干净衣服让她们换,林承嗣一边吃饭还堵不上嘴:“明天我们去钓鱼吧!今天就是没带钓竿,不然不可能就抓这么几条。”

    詹雌慢悠悠地给两个小孩夹了菜,说:“明天你娘就来了。”

    林承嗣嘴里的肉还没嚼,突然感觉不香了,“……我走之前都说了让她别找我,等后天下午我就回去。”

    那可不,后天下午收拾收拾就该返校了,她娘就没法揍她。

    詹明德静静吃饭,不想说自己今天玩得也很开心,她已经不是小孩了,但今天滚得浑身土,还不如小孩儿知道干净呢。

    不过……她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这次月考,成绩肯定是要下降的,詹雌要是看了成绩单,会跟林承嗣母亲一样对她动手吗?

    第578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三)

    詹明德很有自知之明, 她这次的确考得不咋地,别说是保住全镇第一,连年级前五十都没进去。

    跌得太厉害, 反倒让人不怎么在意学霸的陨落, 都来关注她的精神跟生活状态了。

    老师们挨个拎她单独谈话, 连与她交好的几个同学都被老师私下找过,询问詹明德的近况, 也因为詹明德名次掉得厉害,原本摩拳擦掌想要赢过她的阮酥看着新鲜出炉的排行榜,心里那点快乐瞬间烟消云散。

    要他是第一, 詹明德第二那还比较爽, 但现在爬詹明德头上的足足有五十多人,这就显得他不那么突出了,连这个第一都好像是人家不要的。

    “你是在可怜我吗!”

    正准备下次月考一雪前耻, 免得给一号丢人的詹明德走路都在背课文,冷不丁被人冲出来这么一质问,差点儿被吓死。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怒气冲冲的阮酥, 不懂他在气恼什么:“你哪里用得着我来可怜?”

    阮酥深觉受辱,一张花朵般的小脸此时涨得通红:“那你就是故意的!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 怕被我压一头,所以故意不好好答题!”

    詹明德就想,原来即便是大曜这样男德盛行的国家, 也依旧掩饰不住男人的自信, 她还以为只有源国的男人是那种你看他一眼他就当你芳心暗许的类型呢。

    “你想多了。”詹明德淡定回答, “又不是寺庙里的大佛, 往自己脸上贴的什么金。”

    这话一个脏字没有,却是真损, 阮酥本就涨红的脸愈发难堪,用力跺了下脚转身飞奔而去。

    ……有毛病。

    詹明德懊恼地皱皱眉,被这么一打岔,直接忘了刚才背到了哪儿,得了,重新开始吧。

    此后几天,她每天都要接受无数道充满关注的目光,时不时还要被抓去跟老师谈心,哪怕詹明德再三表示自己没有产生厌学心理,老师们也不大相信。

    没道理之前讲课跟随堂测验都会做的题型,到了考试就两眼一抹黑写不出来了,但詹明德的学习态度异常端正,又不像是叛逆期……所以师长们只能小心翼翼观察着,一有异动立马处理。

    詹雌对于女儿考出年级五十名开外这件事很惊讶,她家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显出聪明劲儿了,上了学更了不得,从来没拿过第一名以外的名次,给她开家长会,上到老师下到同班同学,那除了夸赞就还是夸赞。

    乍一得知詹明德成绩下降,詹雌非但没有恼火,还兴致勃勃地问:“需要我帮你去学校跟老师沟通沟通不?”

    詹明德:“……不用。”

    詹雌:“放心,就算老师跟我告状,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詹明德:“我又没做错什么,只是没考好,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很正常的事,您出门走镖,难道就时时刻刻都很安全吗?”

    詹雌悻悻然道:“那好吧,要是学校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哈,我这次休假时间长。”

    詹明德应了,心里又很羡慕,她生母早逝,与继母感情淡淡,从未见过詹雌这样潇洒开明的母亲,好像女儿即便闯了天大的祸,她也会笑嘻嘻地来解决,而不是规劝女儿要听话懂事。

    越是在这个世界待,越容易产生留恋,所以詹明德不大想和别人走得太近,她担心自己到时生出贪念,会想要强占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詹家的确家底丰厚,詹雌很有生意头脑,每回走镖回来,都会带一大堆外地流行的东西,转手卖掉赚里头的差价。家里日子不错,一日三顿都有荤腥,这在源国的普通人家几乎是看不到的。

    詹明德也并不全然躲在屋子里死读书,她们家有地,詹明德去看过,发现很多农作物都闻所未闻,因此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跟詹雌或詹徐氏一起去地里,辨认作物,并学习如何耕种。

    这些产量惊人的作物,在源国是没有的,如果能够像大曜这样推广开来再好不过。

    但詹明德很清楚,即便自己成功回去,即便自己顺利带回良种,想要守住这份荣耀却不容易。

    她已经不满足于做个贤后了。

    詹明德的用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当又一次月考成绩出炉,詹明德的名字再次牢牢盘踞榜一时,几乎没多少人感到惊讶。

    别人考第一,大家会觉得惊奇,但詹明德考第一,大家却习以为常,因为第一只是詹明德的下限,卷子的总分摆在那儿,至于詹明德的上限在哪里,那就没人知道了。

    阮酥的榜一体验卡就此到期,他看詹明德愈发不顺眼,奈何詹明德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回回从他身边路过连个眼神都不给,阮酥气得要命,又无可奈何。

    大曜分为幼学、小学、初中学、高中学及大学五个阶段,按照惯例,每学年分为两个学期,每学期又有两次以县为单位的联考,名列前茅者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奖学金。

    此外,每年府城都会举办知识竞赛,涉及多种学科,其中不乏在某一科上天赋极佳者被朝廷选中并重点培养的例子,所以在大曜,书中真的有黄金屋。

    詹明德实在是羡慕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以前常见继母迎接父亲回家,两人感情不错,继母也是出了名的贤德,每每父亲归家,她都要亲自侍奉他梳洗更衣,感叹他在外奔波劳累,撑起门楣。

    父亲对此很是受用,但也会回答说,这是男人应当做的事,再苦再累,也不能叫妻儿过得不好。

    转过来,继母便会教育家中孩子,要大家牢记父亲辛劳,懂得感恩与回报。因此詹家虽人口众多,家风却清正,姐妹兄弟也互相扶持,令人艳羡。

    詹明德就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为了一位完美的贵女。

    她容貌姣好,身段婀娜,又才名在外,不仅家族对她满意,就连皇帝都对她颇为爱重,日后入宫为后,便是与皇帝情分淡薄,凭借这份美名,恐怕也能维持住体面。

    像詹明德这样的,已经算是很幸福了,她自己也时常感念自己会投胎,生在詹家,又有这样好的前程。

    到了大曜之后才觉着,那算哪门子的幸福?她既不能保证父亲永远康健,也不能保证与兄弟们的手足之情,更不能保证皇帝那点爱怜能够维持多久——她这一生所有的荣耀、富贵,竟没有一样来源于自己,竟没有一样能握在自己手中!

    假如父亲不喜她,便可随意将她打发个人家,假如兄弟们与她反目,便无人替她撑腰,假如皇帝移情别恋,她甚至连和离归家的资格都没有……从小到大,她不曾拥有过一刻自由。

    生在詹家就值得庆幸吗?恐怕生为詹家男儿才值得庆幸吧?

    詹明德难道比她的兄弟们更笨,更无可救药吗?

    但她就是只能乖乖在闺阁长大,并要时刻注意美貌及体态,要是她也从小就跟兄弟们一起读书练武,她会比他们差吗?

    太不公平了,怎能如此不公平?

    「的确很不公平。」

    詹明德被吓了一跳,无奈道:“你出声前就不能提醒我一下吗?”

    一号说:「提醒你不也得出生?还是说你看得见我?」

    自然是看不见的。

    跟詹明德一样,一号对源国的詹家不甚了解,她们没有彼此的记忆,因此需要利用的有限的时间进行信息互换。大曜这边还好,詹家就是普通人家,顶多家底丰厚些,但源国那边的詹家就不一样了,且不说府里的伯叔兄弟,光是日常来往的人家名单,加起来都有厚厚一沓。

    詹明德忽地想起一件事,她在跟一号灵魂交换前,正要去参加一场宫宴。

    如果两个世界流动的时间相同,那宫宴应当已经结束了,一号……没捅什么篓子吧?

    对于詹明德的疑问,一号回答得很干脆:「放心,一切正常。」

    她又不是什么莽撞的人,在情况没摸清楚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不过我收拾了一下你祖母,问题不大吧?」

    詹明德:?

    她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否则怎么会听见詹明德说,收拾了她……祖母?!

    “你做什么了?你怎么收拾的?没留下把柄吧?”

    一号淡定道:「放心,她也就受了点惊吓,改在小佛堂吃斋念佛不敢出来,怕被鬼缠身。」

    听着像是詹府闹鬼,把老太君给吓着了。

    詹明德:“你扮鬼吓人?”

    一号冷哼:「我用得着亲自上吗?小孔成像的原理你应该知道吧,要是不知道,就多翻翻书。」

    詹明德扶额:“你可真是……”

    源国的詹家家风虽清正,但架不住有糊涂人,尤其是这位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的老太君,她一共生了三男一女,说来也稀奇,她当年做媳妇时,严防死守不肯老太爷纳妾,结果等老太爷去了,她翻身做了老太君,却又热衷于给自己生的三个男儿塞女人,要他们给詹家开枝散叶。

    一号:「我就奇了怪了,她这么关心詹家的香火做什么,她又不姓詹,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

    詹明德:“这跟你吓她有什么关系?”

    一号:「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她非要教我怎样做个好皇后,那我可不得回报回报她吗?」

    詹明德:……

    一号:「放心,大夫看过了,说她身强体健,少说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就是有点上火,可能是因为不姓詹给闹的。」

    以詹明德来看,老太君数落她这个孙女,好心占多,恶意几乎没有,因为她老人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詹明德十一岁时被太后定下婚事,从此便一跃成为老太君最疼爱的孙女,当然了,老太君疼她不假,但跟兄弟们比,稍微得往后靠。

    像那种“你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应当大度,不可小气”,或是“进了宫要为皇帝分忧,快快生个皇子傍身,好有个依靠”,以及“即便做了皇后也不要忘记自己姓詹,要时时刻刻以家族为重”……之类的话,詹明德从十一岁听到现在,早就习惯了。

    有什么错吗?这不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一号听不得这些,老太君的“教导”每一个字都让她浑身刺挠,难受得要命,根本受不了。

    她可没有给人当娘的习惯,大度的人是要挨雷劈的,而且在大曜,生男儿可是赔钱货,大家都想一胎得女,生了男儿跟断子绝孙有什么区别?

    所以老太君的谆谆教导令一号非常恼火,她最讨厌旁人对自己说教,因此当然要想法子教训回去,反正那也不是她亲祖母。

    她家姥姥可是个潇洒的老太太,这会儿应该跟着夕阳红旅游团在某个海岛上度假吧,毕竟她家阿娘能赚钱。

    生长环境的不同,令两人在面对相同话术时,也给予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詹明德没有指责一号的行为,因为她自己其实也并不认可老太君的话,只不过看在老太君一片真心为她好的前提下,不去反驳长辈罢了。

    但一号就不这么认为,一号认为老太君所说的这些话是极其恶毒的。

    「她完全就是在扼杀你的本性,难道她疼你爱你,不是为你,是为皇帝吗?字字句句不是为皇家就是为詹家考虑,那她怎么不送条狗去当皇后呢?」

    詹明德:“我怎么感觉你连我也骂进去了。”

    一号毫不心虚:“你要是觉得你被骂了,别怀疑,那我就是在骂你。”

    詹明德:……

    她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想换回来吗?”

    一号斩钉截铁:「不想。」

    詹明德:“如果你想,那我……咦?”

    “你不想换回来?”

    詹明德简直匪夷所思:“为什么不想啊?你不要你的学业,还有你娘了?你舍得?”

    一号:「我受了太多气,就这样换回去,我亏大了。」

    她詹明德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源国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挑战她的忍耐力,不把这儿搅和成一团浑水,她绝对不回去!

    詹明德被一号这强烈的好胜心弄得无言以对,怪不得这家伙次次只考第一,考第二会要了她的命吧!

    “那个,有件事我要跟你坦诚一下,希望你别怪我。”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诚实以告。

    一号闻言,忽然警惕起来:「千万别说你不想继续上学,或者是思念皇帝什么的,不然别怪我不给你留后路。」

    詹明德:“……不是,是另一件事。”

    一号:「说吧。」

    詹明德犹犹豫豫,最后清清嗓子,自己也觉着难为情:“那个什么,就是……上次月考,咱俩不是没联系上吗?我没考第一,你不会恼我吧?”

    一号其实早就想过这件事了,她对自己有信心,哪怕是在源国待个几年,也不怕回去跟不上,但对于跟自己互换的二号,她对她没抱啥希望,第一名大概率不保,但两人毕竟同名同姓连长相都一模一样,堪称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所以二号智商应该不低。

    「没关系,只要不掉出前三,我都行。」

    说完这句自认为无比大度的话后,一号得到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她猛然抓紧了手中毛笔,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二号,你没跌出前三,对吧?」

    詹明德:“你娘在叫我,回头聊。”

    当两人有一方念头强烈时,便可以单方面决定开启或结束对话,一号这下清楚了,前三?恐怕前三十都够呛。

    咔嚓一声,毛笔应声而断。二号的身体柔软纤瘦,手无缚鸡之力,这段时间一号每天在屋子里锻炼,也不知是灵魂不同,还是锻炼起了效,总之一号现在力气增长许多。

    她烦死了源国这种又重又麻烦,穿起来花很多时间的长裙,所以只穿了外面一层,里头让侍女改成了裤子——侍女被这种要求吓得要死,又不敢不干。

    所以现在一号完全没有个贵女模样,她掐着被掰断的毛笔,假如二号在场,此刻应该已经被她给刀了。

    不仅如此,她还把裙子掀了起来堆在腰间,大剌剌翘着二郎腿。

    许是二郎腿不够舒服,只听砰的一声,一号又把腿伸到了桌子上,整个人倚着椅背往后躺,椅子的前两只脚便悬了空,这要是被詹夫人或是老太君看见,估计是能当场晕死过去。

    “姑娘,三姑娘来了。”

    侍女低眉顺眼前来禀报,不敢抬头,怕看见自家姑娘那豪爽的姿态,会吓得想哭。

    只要她假装没看见,就等于不存在。

    一号闻言,立刻收敛坐姿,将掰断的笔丢回去,正色道:“让她进来。”

    詹府年轻一代的姑娘共有六个,年龄跨度还挺大,但彼此间感情却很不错,三姑娘是二房所出,也是詹明德的堂妹,两人关系最为要好,也是唯一一个不希望詹明德入宫的詹家人。

    她喜欢姐姐,心疼姐姐,觉得当皇后就像当个框架里的人偶,开心了不能笑,伤心了不能哭。

    可家里人因此骄傲自豪,她便也不敢多嘴,怕旁人觉着她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其实她只是觉得,姐姐那么好,皇帝根本配不上,要是姐妹们能一直生活在一起,不嫁人就好了。

    短短十几年相伴,此后便要各奔东西,去往旁人家生活,实在叫人害怕。

    一号觉得她孺子可教,因此正准备发展个同盟,独木难支,她要当那条钻进沙丁鱼群的鲶鱼,非要炸得所有人都吃不下睡不好不可。

    敢让她不爽,那就大家一起不爽好啦。

    这件事,詹明德并不知道。

    她谨慎小心惯了,习惯成自然,已经很难像一号或是林承嗣那样直白地表达自己,但环境的改变令詹明德也逐渐随之变化,当她身边是一群烂泥,她便很难独善其身,但当她身边尽是凶恶猛兽,她便会很快去学习她们的生活方式——因为她很清楚,怎样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许是身为女孩的缘故,詹明德虽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数理化,但学起来却异常轻松,她隐约意识到,假如未来有一天会回到源国,那以一号的性格,恐怕会给她留下一个很难收场的结局。

    她需要懂得更多,需要明确自己想要怎样的未来,需要有足够的能力去接手即将到来的一切。作为回报,她也不能丢掉一号永远第一的名誉,这是属于她们俩的双向奔赴。

    詹明德能在源国以才华扬名,便注定她不会甘于平淡。

    林承嗣只觉得可怕,明德过去就足够刻苦了,如今是愈发热爱学习,几乎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连去食堂吃饭嘴里都念念有词,搞得只想混吃等死躺平啃老的林承嗣也莫名其妙燃了起来,年轻人怎能虚度光阴,就算以后想要继承家里的杀猪场,她也得知道怎么科学养猪。

    不过詹明德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她很注意保护眼睛,看一定时间的书,一定会做一次眼保健操,或是出去走走,她还自己裁了一本笔记,上面分门别类记载了大曜与源国的不同之处,以及她的所见所闻。

    她怕自己会忘记。

    以前没有体验过的事,如今詹明德都会去尝试,连林承嗣邀请她去参观杀猪场她都去了,甚至还围观了林承嗣母亲当场杀猪。

    詹明德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没有什么事是男人能做,女人做不了的。

    唯一可惜的是,詹雌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就又要出门走镖去了。

    詹徐氏给她准备了好大一个包袱,里头装满了各种吃的用的,詹雌对此哭笑不得:“这回走得不远,到晴水府就回来,到时给你买珍珠项链。”

    詹徐氏轻声说:“你平安回来就好了,家里什么都不缺。”

    詹雌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我不在家,有什么事就找隔壁阿姨,知道吗?学习不能松懈,要是累了,就请假在家休息。”

    詹明德点头:“我知道了。”

    詹雌总是这样,忙得时候几个月不着家,但她是女人,女人就应该这样,而不是被女男情长所困,终日只想在家中与夫从卿卿我我,那是最没出息的。

    第579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四)

    詹明德其实没怎么过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生来锦衣玉食,但也知道人间自有疾苦,她以詹家贵女的名义做过许多善事, 自然知道平民百姓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

    说来可能很残酷, 但身居高位的人比起关心底层百姓, 他们更在意手中拥有的权力,连詹明德自己也是如此。

    于是大曜的普通人就显得更加幸福了, 别的不说,光是村子里通了电,家家户户都有电灯, 就是源国顶层人物都没见过的了。

    大曜是个经济文化农业科技医学都远超源国的国家, 然而詹明德看过历史书,百余年前,大曜也曾与源国一样, 男帝当权,男官横行。

    她忍不住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假如大曜可以用一百余年的时间来蜕变, 源国是不是也可以呢?

    心烦意乱之时,詹明德会主动出去溜达。村子里的水泥路修得平整, 两岸又一片翠绿,能够让她起伏的心情慢慢平静。

    要说哪里不好,那就是民间没那么讲究, 家家户户的男人因着要干活做事, 不像大户人家那样养在家中不出门, 这也造就了他们聚集在一块便喜欢嚼舌根的特性, 詹明德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有前程,因此虽然才读中学, 但已经有许多人想将自家男郎推销给她了。

    过了十六不好找啊,就连城里的配子馆,人家也只收二十以下的,到了年纪说不着主儿,连带全家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

    詹明德假装心无旁骛从村头的大树旁经过,免得又被拉住说话,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推拒,所以还是避得远些比较好。

    不管看多少遍,詹明德都对这群穿着五颜六色长裙,簪花抹粉的男人感到震惊,不过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审美正在被大曜同化,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彻底融入,比如她现在想起自己那个魁梧高大的亲爹,已经有点接受无能了。

    夫从们望着詹明德路过,没能拦住人,就又开始数落自家的小孩,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干活,要么是摘菜,要么便纳鞋底织毛衣,这是身为男人必须会做的事,家主在外闯荡养家糊口,男人就得守好大后方,天经地义的事儿。

    谁要是掐尖要强,那才讨人厌呢。

    一号之前报了个数学竞赛,初试拿了第一,成功入围县试,没想到中途来了源国的詹明德,但哪怕换了人,竞赛该参加还是要参加。

    大曜的各科竞赛都是以所在地的辖区为准,一轮一轮往上升,各镇组织初试,初试过了便是以县为单位的县试,往上便是州试,再是府试,一般普通竞赛,到府试便终止,但一号报的是全国性质的大竞赛,所以府试过了还要参加国试,假如国试成绩名列前茅,她就可以选择进入国家学院,专攻自己喜欢的学科。

    像林承嗣这样的普通人就得按部就班的往上考,这年头大曜已经没几个不识字的了,哪怕是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也大多读过扫盲班。

    生活水平的提高增强了人的精神需求,大曜是个詹明德梦都不敢梦的国家,这里犯罪率很低,她甚至可以大晚上在路边躺平睡觉,不必担心会被坏人盯上抓走,这在源国是绝无可能的事。

    詹明德幼时相识的一位贵女,便是在元宵灯会上失了踪迹,迄今杳无音讯。

    如果她还活着,如今应该也有十四五岁了。

    被詹明德想起的这位贵女,此时正是源国京都的大新闻。

    因为这位失踪多年,连其家人都早已放弃的贵女,竟平安无事的被找了回来!只不过……与府里其她姑娘相比,显得粗鄙许多。

    她运气还算是好,那抓走她的拐子见她生得可爱,原想将她卖个好价钱,谁知半路上她发了高热,拐子不舍得花钱给她看病,见她烧得稀里糊涂,眼看是救不回来了,干脆找了个隐蔽之处将人就地丢弃。

    一位老人恰好路过,便将她捡了回去,随着年岁增长,女孩越长越开,一次进城卖货时恰巧叫一位目睹过其母长相的管事瞧见,这才将人找回来。

    詹家三姑娘心细如发,人多的时候她从来不爱出风头,但记忆力极佳,旁人说过的话听一遍就能记住。

    一号觉得这是个很厉害的优点,便教她如何从混乱无序的言语中分辨和提取有效信息,意在拓宽三姑娘的眼界,让她别再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悲春伤秋——这倒霉孩子生在二房,詹家二房在生了她这个姑娘后,好些年肚皮没有动静,五年前詹家二夫人再度怀有身孕,并如愿得了个男孩,自那以后,三姑娘便不受什么重视了。

    她的娘爹一心扑在后面的弟弟身上,要是从前没得到过母爱父爱,三姑娘兴许不会这样难受,偏偏她得到过。

    因为心思细腻,喜欢想东想西,但满腔郁结无处排解,三姑娘隐隐有点抑郁的兆头,随便一句话就能令她心情低落,一号跟她处得蛮好,这孩子重情义好忽悠,正好给她做帮手。

    失踪的岳家贵女一事,便是三姑娘跟一号讲的,她给一号提供了很多关于源国及詹家的信息。

    三姑娘与原本的詹明德一向要好,所以虽然觉得姐姐性格似乎有了点变化,但也没往心里去,姐姐未来是要当皇后的,太过和善好说话,就容易让人欺负,冷点凶点不是坏事。

    一号最近都致力于发展同盟,她不会傻到逮着个人就抓着对方说嘿你现在的日子没前途不如跟我混保你荣华富贵之类的蠢话,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站到她这边,比如府里其她姐妹,就颇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

    岳家贵女被老人捡走抚养,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现在被岳家接回来她还不愿意呢,许多人都说她不识好歹。

    “我是没见过,但听说捡她的老人以前是猎户的女儿,所以岳家这位姑娘打得一手好猎,要不是她进城卖野猪肉,那管事也见不着她。”

    一号微微颔首,觉得有必要见一见这位岳家姑娘。

    结果很巧,岳家将姑娘认了回来,看样子也不打算苛待,特意为其准备了一场洗尘宴,还将请帖送到了詹家。

    一号当下便决定去看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外头传的什么形容普通举止粗鄙,通通都是胡言乱语。

    要不是一号确认这里是源国不是大曜,还以为岳姑娘跟她一样是从大曜来的呢!瞧瞧那高大挺拔的身材,轮廓深邃又犀利的面容,还有毫不忸怩爽朗大方的气势!

    被认回来的岳姑娘在旁人看来,那是打扮的不伦不类,衣服料子是好的,却是男装,头发束作马尾,连根簪子都不用,只以一根发绳绑着,说真的,这岳家当年走丢的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岳姑娘活脱脱一副潇洒侠客的模样嘛!

    说她举止粗鄙,其实她只是不讲究那些破规矩,走路大跨步,笑怒自由,坐姿跟一号颇为相似,大马金刀的,双手还分搭在膝头,一看就不好惹。

    岳家也愁呢,他们本是武将之家,好不容易生了个娇软可爱的小闺女,也如珠如宝的养着,谁知没多大便被拐走,好不容易找回来……却变得比家里男娃还要有“阳刚之气”,换谁谁受得了?

    岳风才不管她便宜家人是怎样想的,要不是姥姥劝她回来,她才不愿意相认呢,这里的日子远不如在山上快活,到处是规矩处处要体统,烦都烦死了。

    没人跟她搭话她也无所谓,身子往后一靠,两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冷眼瞧着这出热闹宴席。

    都没人关心主角的喜怒,算什么洗尘宴?

    “你好。”

    岳风懒洋洋地抬起头,看见是一对陌生姐妹,没见过,不认识,她连回应都提不起劲儿,随意哼了个鼻音权当回了礼。

    一号说:“我看你下盘挺稳,会功夫吗?”

    岳风惊奇地跟她对视,心想这看起来娇滴滴的贵女,居然还能瞧出自己下盘稳不稳?

    确认过眼神,是能聊得来的人。

    茫然的三姑娘茫然地看着姐姐跟岳风聊得热火朝天,说到激动之处,岳风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她力气可真大啊,好好一张桌案,直接应声而裂。

    一号在源国搞了什么事,詹明德并不清楚,反正等她们再度联系上时,一号没有隐瞒地跟她说了。

    两人都在有意识地互相交换信息,不管是过去与现在,还有未来的计划。因为她们都是性格谨慎之人,做事滴水不漏,需要考虑到所有突发状况。

    在得知一号与岳风成了朋友之后,詹明德思索片刻道:“岳家颇得圣宠,手中又有兵权,你与岳风交好,是否有所打算?”

    一号半点没有犹豫:“正是。”

    但她不认为这是利用,岳风很不想回到岳家,却又不得不回来,而她不喜欢詹家也不得不待,虽然这两家都让她们不喜,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岳家还是詹家,都是能在源国排得上名号的大家族。

    是以一号从没想过要和詹家一刀两断,她也建议岳风不要这么做。

    「你不想要你爹手里的兵权吗?」

    一号这么问岳风。

    岳风是个不喜欢弯弯绕绕的直肠子,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去,一号摸清楚了她的脾性便对症下药,两人很快打成一片。原本岳风只想甩开岳家,让岳家知道她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乖乖女,然后回到山上继续当她的猎户。

    可一号却提醒了她,岳家好不容易将她找回,无论出自真心还是为了颜面,都不可能再放任她回去当猎户了。

    哪怕她有手有脚不偷不抢能够养活自己,在大家族看来,女猎户都是低贱的身份。

    「你难道想他们给你挑个丈夫,决定你的婚事吗?就算你现在学习如何做个合格的贵女,我想也还是有很多人瞧不起你。」

    岳风皱眉,她从来没有瞧不起别人,当然也不希望被别人瞧不起。

    「既然已经是异类了,那不如做个最厉害,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异类,你觉得呢?」

    詹明德在听完一号讲述的过程后,不由得真心道:“你不去做传销都可惜了。”

    一号其实蛮喜欢跟三姑娘还有岳风这样心性单纯的人来往,反倒是二号这种心机深沉的最讨人厌……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嘛。

    「跟你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詹明德忽地警惕起来:“是什么?”

    一号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问了个问题:「假如皇后换个人做,你介意吗?」

    詹明德不假思索地答道:“不介意。”

    一号哦了声:「不介意啊,那就算了。」

    詹明德:……

    一号:「你那个排行老四的妹妹,一直想取而代之,你晓得吧?」

    詹明德闻言,轻哂:“这是自然。”

    三房的四妹一向与她最合不来,原因也很简单,詹明德是未来皇后,她嫁得再好也越不过詹明德去,但归其根本,还是因为三婶的教育。

    三婶是詹家出身最低的一位夫人,其父只是个七品书吏,三婶凭借自己的能力嫁入詹家,又将三叔管得严,在老太君恨不得给三个男儿塞一堆姨娘的前提下,三房还能干干净净,就看出三婶的厉害来了。

    她还很有生意头脑,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她自己通过婚姻实现了人生逆转,因此便认为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长得好出身好,通通不如嫁得好。

    在这种情况下,被她教养大的四妹,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天底下还有谁比皇帝更尊贵呢?

    不过詹明德与四妹虽然合不来,但到底是一家姐妹,老太君又成日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偶尔掐尖要强,也都是关起门来才做,到了外面,还是会彼此相护。

    听到一号这么说,詹明德倏地皱眉:“你不会是要让四妹代我入宫吧?这绝对不行。”

    她确实不想当这个皇后,但不代表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妹妹推入火坑。詹明德太了解她这个四妹了,被宠爱得无法无天,任性骄纵,这不算什么大毛病,詹家护得住,可这种性子入了宫,说句难听的,被人连骨头啃了可能都不知道为什么。

    皇帝虽未立后,却已有妃,四妹自小便看到父亲只有母亲一个,小时候连吃个橘子都不愿与人同分,入宫去做什么?等着被爱男如命的太后削吗?

    一号:「那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把她推出去的。」

    詹明德沉吟片刻,缓缓道:“不管咱们两个何时换回来,假如你想对那位出手,请务必做得不动声色,勿要被人察觉。”

    一号心说士别三日真该刮目相待,詹明德居然都敢暗示她可以搞死皇帝了,但她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我心里有数,对了。」

    短短两个字,让詹明德生出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还有什么事?”

    「我把皇帝的书房炸了。」

    詹明德缓缓的张嘴,“啊?”

    一号语气欢快且愉悦:「跟推妹妹入火坑相比,是不是这件事一下就很好接受了?放心,皇帝活蹦乱跳,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呢。」

    詹明德:……

    她现在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先提四妹了,合着是给她点缓冲时间,真正要说的事儿在后头呢。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原因呢?”

    一号笑了笑:「晴天霹雳,苍天震怒,是为人间帝王不慈,让他写封罪己诏,清心寡欲一段时间,不过分吧?」

    詹明德:……

    为了这个,一号特意挑了个好天气呢,而且爆炸效果并不严重,只是看起来威力大些。

    至于詹明德所问的原因,很简单,太后召一号入宫,毕竟是她认可的未来儿媳,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怎能跟岳家女那般不着调的为伍?

    太后的话让一号很不高兴,但她素来尊老爱幼,不好对老人家出手,只能去折腾老人家最心爱的男儿,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你娘说胡话,上天就降雷劈你,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詹明德想起家里那满满一柜的各种奖杯,其中化学占据半壁江山,对一号的动手能力也就毫无疑问了,“吓吓他就行了,别太过分。”

    一号:「我心里有数。」

    结束通话后,詹明德感觉脑仁疼。

    她在这边过得很好,几乎没有烦心事,所以一心一意只用学习,但源国那边……即便那是生养自己的世界,詹明德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大曜来要差远了,一号会恼火是正常的,总之只要不严重,随便她去吧,大不了自己回去后再处理也就是了。

    回家时发现家里有客人,都是村里的几个叔伯,詹徐氏同他们坐在一起,一边勾毛衣一边说些闲话。

    詹明德跟众人打了招呼便回了房,窗户开着,他们说话声音也没有刻意遮掩,大致能听出是在八卦邻村的一户人家。

    “那家的哥儿我瞧了,有本事是真有本事,全家只剩男的,没个女人撑门楣的情况下,愣是靠着绣品养活了家里人。”

    “就是性情太要抢了,男儿太强势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教育我家哥儿时就说,男儿是泥,要软要柔顺,这样以后日子才能过得好。不然你看像那哥儿,都没人上门说亲。”

    “他可过十六了吧,我看是赁不出去了,只能招个上门家主。”

    “谁家姑娘愿意到男方家里过啊,这不丢人现眼吗,自家香火还能不要了?说出去姑娘面子挂不住,两口子还怎么过日子?”

    说来说去,最后话题又落到詹明德身上,这几位是真羡慕詹徐氏,不仅有个好脾气能赚钱的家主,还有个出息姑娘,福气都在后头呢。

    詹明德写了两张卷子,下星期她就要去参加县试,可不能再考个五十开外,不然跟一号联系时她都不敢大声讲话。

    詹徐氏笑得特别开心,嘴上还谦虚地说孩子还有进步空间。

    这群男人聚在一起,宛如几千只鸭子嘎嘎不停,总有嚼不完的舌根子。詹明德听了会儿便关上了窗,还是学习更重要。

    林承嗣这段时间老老实实的,知道詹明德在备考,上课时都不敢说小话了。其实她不笨,就是懒,被家里鞭策过一阵子,就板正一段时间,成绩噌噌上涨,她娘要是没时间顾她,成绩就呲呲下滑,十分弹性。

    跟詹明德一样参加县试的还有七个人,加上她一共八个,会有专门的老师负责带队,八个人里七个女孩,只有一个是男孩。

    就是阮酥。

    别的不说,他的成绩确实是很不错的,到底是大家族出身,曾经的学习环境师资力量,都不是镇学能比的。

    阮酥好强,出发参加县试的路上,带队老师为了帮助学生们缓解紧张,就跟她们说话,无意中说了一句“女孩天生逻辑思维能力比较强,所以很适合学习理科,男孩在这一块上就比较欠缺……”,话没说完呢,阮酥噌一下站了起来,黑着脸说:“男孩怎么就欠缺了,我不就学得很好?我家里的兄弟成绩也都不差,老师也太以偏概全了吧?”

    大曜一向坚持女男平等,并不限制男子读书做官,但不知为何,男官就是越来越少,连读书的男孩也是。

    阮酥相信他所看到的,朝廷所宣扬的平等不过是假象,实际上男人得到的并不多,且一直处于权力边缘,就连眼下仅有的这一些,朝廷也在想方设法收回去,目的就是将男人赶回家庭。

    祖父不正是因此,不得不返回家乡避祸吗?连带着自己也必须离开繁华的京城,跟这群普通人混在一起。

    他气得脸色发红,眼里还有泪花打转,老师哪里好意思欺负个小孩,旁边的女孩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一句话就能让他敏感到这种程度——至于吗?想太多了吧,老师也是出自好心才这么说安慰他的呀,又不是故意瞧不起他。

    要她们说,这都算是一种特别待遇呢。

    第580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五)

    阮酥泪眼迷蒙, 还倔强地瞪着詹明德,显然是很不服气。

    “说什么女孩比男孩更会学习,更擅长理科, 你们在座的这些, 又有几个超过了我?”

    今天他站在这里, 就证明老师的话是错误的,证明男孩在读书学习中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老师脸上有点挂不住, 女孩们也都讷讷的,詹明德微微一笑,说道:“什么时候考得过我再说吧, 像你这样的男生, 不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你只是个特例,不能代表全体。”

    阮酥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你会赢!往前了数个几十年,科考中举, 入朝为官的全是男人,根本没有你们女人的份!”

    詹明德也没被他这话激怒,依旧笑笑:“那你更不应该认为老师是在以偏概全了。”

    阮酥愣了, 没听懂。

    詹明德脾气很好地同他解释:“你要往前了数,成, 你说的中举做官全是男人的时代,不就是只考文科,理科不沾边吗?直到姚皇为帝, 朝廷才开设其它学科, 这不恰恰说明男人不适合学理科?你们若是适合, 早千八百年干什么去了呢?”

    阮酥反驳道:“你这完全是诡辩, 当时只是朝廷不重视理科——”

    话没说完,詹明德打断了他, 仍然是微笑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比斜眼冷笑还要令人恼火:“是女人当政之后,才有的改变,你能否认女人眼界宽格局大吗?阮同学,庆幸你生在好时代吧,否则你现在说不定还在背八股文呢。”

    一位同学笑嘻嘻道:“詹明德说得对啊,阮同学,你说几十年前中举做官的全是男人,是不是忘了那会儿不许女人读书啊。”

    又一位同学开口:“现在大曜可是允许男孩读书的哦,朝中男官少的原因,有没有可能是你们整体不行呢?”

    阮酥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气得不轻,胸脯快速起伏着,可惜他只有一张嘴,完全说不过对面。

    老师清清嗓子开始打圆场:“好了好了,这次咱们是要去比赛的,不管有什么矛盾,都等以后再说,别吵了别吵了。”

    阮酥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眼眶通红,他怕被人看见,猛然往前一靠,把脸埋入臂弯,省得叫人知道他被气哭了。

    女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男的真的很小心眼,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喜欢上纲上线。”

    “谁说不是呢,真不敢想象他这样的以后谁家敢要。”

    “万年老二有什么好得意的,什么时候考得过詹明德再说吧。”

    这些话一字不差,尽数被阮酥听了个清楚,他倍觉羞耻,不由得攥起了手,连指甲刺破了掌心都没察觉到疼痛。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

    詹明德本来并没有在意阮酥,但他身体颤抖得厉害,又恰好坐在她左前方,不必刻意去看,眼角余光便能瞧见他的异样。

    ……哆嗦的这么厉害,不会是得癫痫了吧。

    忽地,她表情一变,整个人也坐了起来,身边的同学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吓到,问:“你怎么了?”

    詹明德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移回来,语气还带着点迟疑,目光时不时朝阮酥所在的位置瞥。

    她这奇怪的表现看得同学一阵茫然,随后对方眼睛一亮,凑近过来压低声音说:“阮酥不会是真的在想法子惹你注意吧?”

    这年头的男孩都是很内向的,鲜少有人像阮酥这样张扬任性,当然人家的确有这个资本,而且他长得确实漂亮,除了总是喜欢针对詹明德外,其实没什么太大缺点。

    詹明德没注意听同学说话,她很快整理好了情绪,掩饰住惊讶,做出一副困倦的表情,实则一刻不停地看着阮酥——

    吸引她的当然不是什么美貌男孩,而是那一行一行如同浮云般滚动又消失,从无重复的字迹。

    那是什么?

    此时此刻,阮酥做梦也想不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看得见这些奇怪的字体。

    大概是两个多月前,他生了一场病,因为从京城搬迁至乡下,阮酥一直有点水土不服,再加上郁结于心,所以生了病许久没好,但两个月前是最严重的时候,祖父说他险些就要烧死了。

    那场大病过后,阮酥就发现自己眼前老是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

    这些字有长有短,看起来就像是不同的人将自己的想说的话写了出来,阮酥被吓坏了,以为自己中了邪,但大夫给他看过病,却说他已经痊愈,而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阮酥不敢同祖父说。

    大曜的开国皇帝姚圣真在位时,上天便屡降祥瑞,以至于反姚党对鬼神之说恨之入骨,这原本是他们拿来针对姚皇的手段,结果却被对面利用了个彻底,偏他们还不能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好在阮酥很快发现,只要自己在心里默念关闭,这些字就会消失。

    阮酥胜在年轻,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慢慢地,他发现这些字似乎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而且写这些字的人也并不知道他看得见,于是阮酥放下了心。

    等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就发现,写字的人似乎对大曜很了解,而且时常说一些他看不懂的话……比如他在病好返校后,第一次迎面碰上詹明德时,原本稀稀拉拉不算特别多的话瞬间如同暴雨席卷而过,多的他都看不过来!

    可惜这些话既不能暂停也不能倒退,如果错过了便彻底看不到了。

    以前阮酥也讨厌事事压自己一头的詹明德,但他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可谁叫这些字第一眼看见詹明德就跟发了疯一样,各种吹捧赞美,而且要是阮酥没看错,这些字很确定詹明德以后会是大曜的掌权者!

    怎么可能?

    阮酥觉得它们肯定是在胡说,大曜是有朝廷的,当今帝王姓姚,詹明德要是会成为掌权者,就说明她是个乱臣贼子,可若是乱臣贼子,又为何不改国号?

    阮酥想不明白,但这不妨碍他讨厌詹明德。

    方才他与詹明德对上,如此戏剧化的冲突令弹幕量激增,很多人都在感慨少年时期的詹明德便气势不俗,又说她是什么古往今来的第一人……阮酥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

    最令他感到难堪的,是其中一条以为他看不见所以胡言乱语的弹幕:「酥酥现在对家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后小心吃苦哦。」

    叫他酥酥也就算了,还说詹明德是他未来的家主?怎么可能!阮酥握紧了拳头,他是绝对不会赁给女人的,即便是要成家,也一定是要找个能上门的主儿!

    被詹明德怼回来后,阮酥便在心里默念开启了弹幕器,他对弹幕只有开启和关闭的权限,实际上即便弹幕器处于关闭状态,另一端的观众也依旧能够通过直播观看他的现状。除非阮酥在睡觉洗澡和上厕所,这类隐私时刻,画面才会被关闭。

    詹明德已经不止一次见识到了大曜的神奇之处,但弹幕器这种玩意儿,目前她也是头一回看到呢,而且这东西迄今为止她只在阮酥身上看见,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这就是欢喜冤家吧。」

    「说起来詹明德好像一生只赁了一位夫从,是很少见的专情人了。」

    「现在吵得这么狠,我都怀疑以后她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了。」

    看得詹明德眉头紧蹙,什么意思,她以为大家说阮酥喜欢一号只是在开玩笑,原来这两人日后竟真的有一段因缘?

    伸手戳了戳身旁的同学,指着阮酥所在的方向:“你看。”

    她想看看同学能不能看见这些字。

    同学一脸茫然:“怎么了,怎么了?”

    詹明德确认她看不见后便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是让你看看窗外,刚才有一棵好粗的树,怪壮观的。”

    同学:……

    树有什么好看的!

    詹明德想,以现在一号跟阮酥的年纪,即便日后真有什么,至少也得等个几年,可这些字如此信誓旦旦,仿佛亲眼所见,而且只自己跟瞧得见,阮酥应该也瞧得见,其她人却对此没有反应……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因为那些字一直在滚动,詹明德便难免注意着阮酥,这让同学感到奇怪,从前不管阮酥怎么挑衅,詹明德可都是不予理睬的。

    由于情绪起伏过大,当天到达县城后,詹明德便与一号联系上了。

    老师给分配的是两人间,詹明德和另外一位同学共住,这就导致她没法跟一号对话,只能用写字方式沟通。

    同学以为她在做题,没有打扰,自然也就看不见詹明德拧得跟麻花一样的眉头。

    一号的反应完全在詹明德意料之内,就是一堆问号。

    「我跟阮酥?开什么玩笑,我看起来品味那么差吗?」

    詹明德提笔在纸上写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头上出现的那些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一号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詹明德又写:“那为何我也能看到呢?”

    她和阮酥之间,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联系不成?

    一号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跟阮酥除了是竞争对手外毫无关联,而且这竞争对手也是阮酥单方面的,她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对一个不如自己的人,谁会拿他当对家?阮酥顶多算个下家。

    詹明德捏着手里的笔,忽然想到一件事:“咱们互换之前,你身上有发生什么不一般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是她俩没有讨论过的,因为木已成舟,比起思考一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将眼下的生活过好。

    一号问:「你呢?」

    詹明德想了想说:“我没有,那天跟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一号在另一边也皱了眉,此时两人若能见面,恐怕会惊讶地发现彼此不仅长相相同,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她思索了半天,忽然问道:「那些东西真说我以后会成为大曜第一人?」

    詹明德写了个嗯。

    一号此时也很想不通,她的确很想要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但她从没有过谋反的念头,既然如此,她要怎样才能成为大曜第一人?而且还得是不更改国号的情况下。

    奇怪。

    詹明德想了想,又在纸上写:“我已经打听过了,托阮酥在学校里很高调的福,大约是在两个多月前,也就是咱们俩互换身份差不多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请了挺长时间假在家养病。你说……会有关系吗?”

    一号:「生病?他是怎么说的?」

    詹明德一听这话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便追问:“什么意思?”

    一号:「我给他摁水里去了。」

    说完补充道:「就学校那个小水塘。」

    詹明德扶额,“原因呢?”

    原因很简单啊,阮酥实在是太烦人了,虽然一只苍蝇对一号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但总在耳边嗡嗡嗡的叫谁能不烦?两个多月前,恰好出了月考成绩,阮酥第一次无限接近于一号,因为卷子难度中等。

    两人总分只差了不到十分,双双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表扬,出来时阮酥不仅冲一号哼了一声,还挑衅了一句。

    具体说了什么话一号不记得了,反正她挺不爽的。

    詹明德:“……然后呢?”

    一号:「然后我特意查了他们班的课表,知道他们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就跟老师说我肚子疼要上厕所,你知道的,男生喜欢躲懒,京城的大少爷尤其,我就抓住他,稍微教训了他一下喽。」

    很过分吗?

    一号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过分。

    她是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本来阮酥要真能考得过她也就算了,不能还成天像只青蛙似的蹦跶,这就很招人烦了,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詹明德揉了揉太阳穴:“他没告诉老师?也没请家长?”

    一号:「我也奇怪着呢,我特意挑了个死角,保证没人看到,而且还戴了手套,就算他报官也没用,我都做好准备了,结果整个阮家都没动静。」

    詹明德想起自己去到学校见到阮酥后,对方那一系列的行为,写道:「他很可能不记得这回事了。」

    一号摸了摸下巴,说:「我下手有数,可能会呛几口水,但绝对不致命。」

    詹明德:“我打听到的可是说他生了一场大病啊。”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想到那群奇怪的字,兴许阮酥的病正是跟这个有关。

    此时阮酥在房间里躺着,他不愿意跟别人住一起,所以额外开了一间上房,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头顶的帐子,对未来一片迷茫,不知道要往何处走才算正确。

    然后他打开了弹幕器。

    其实他之所以这两个月增强了去找詹明德麻烦的频率,并不单纯是为了挑衅。

    弹幕器以为他看不到,所以很多话说得肆无忌惮,比如未来詹明德会达到怎样的顶点,以及关于他的未来——如果说詹明德将是悬挂于高空的烈日,那阮酥大概就是被洒在地上的一滴水痕,烈日随意一晒,便化作水蒸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身为詹明德的夫从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而且阮家也没有像阮酥期待的那样重回巅峰,甚至于他们连陨落都陨落的悄无声息,约莫是在五年后,阮家会卷入一桩大案——他们正是因此才返回祖籍避祸。

    阮家至此不复存在,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阮酥。

    至于他为何会与詹明德走在一起,被她赁作夫从,便是发这些弹幕的人都不知晓,这也是这个直播间所存在的意义。

    阮酥这个直播间,观看的人并不多,也只有遇到詹明德的时候场子才会热起来,阮酥这些天跌跌撞撞的摸索着使用方法,大概知道了要通过足够多的观看人数以及赠送的礼物来获取积分,积分可以在右上的车型小图标里兑换物品。

    他现在的积分少得可怜。

    据说这个直播器,本来应该是绑定在詹明德身上的,结果阴错阳差绑错了人,阮酥仔细想过,自己之所以会生那么一场大病,就是被这个直播器绑定的缘故,因为他并不是它原本选中的宿主。

    在看到如此之多的弹幕后,阮酥也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知道了这么多,对于未来的走向甚至都有所了解,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甘于现状呢?就像弹幕说的那样,他完全可以想办法拉拢詹明德,至少不要与她交恶,这样的话,阮家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准备再刷会题。

    弹幕见他如此认真学习,纷纷感慨:

    「看詹阮氏如此用功,我都不知该夸他还是该怜惜他,没意义啊……」

    「好好学习也没什么错,以后回家相妻教子,正好可以把学识教给孩子嘛。」

    「算算时间,距离大曜禁止男子入朝为官,是不是还有二十年啊?」

    「前面的,二十年多说了,也就十六七年吧,到时候连皇帝都不复存在了。」

    阮酥这下没法再继续做题了,他盯着弹幕器发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有心想问,又担心被人知道自己看得见弹幕会招来灾祸,因此只能忍着,一夜辗转反侧睡不好。如此糟糕的状态,也就别想着能在考场上超常发挥了。

    总之考完试后,其她人精神头都挺足,只有阮酥眼下一片青黑,一看便知道没休息好。

    他心乱如麻,总是忍不住朝詹明德看,尤其是在知道她未来将是怎样的一个人物的前提下。

    「阮家想要逃过一劫,要是詹明德愿意帮忙,难度应该不大。」

    「基本不可能,阮家估计是犯了大事儿的,詹明德不是那种会徇私的人,而且她是在阮家倒了之后才跟詹阮氏有关系的。」

    「这绝对不是爱情,纯粹是心善可怜詹阮氏吧。」

    ……

    阮酥看着这些弹幕,顿觉一阵头重脚轻,他本来就气性大,被弹幕一刺激,眼前一黑,一头往地上栽倒。

    这可把带队老师吓了一跳,孩子出来时健健康康,怎么考了个试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回去她怎么和家长交代?

    赶紧把人抱起来去找大夫,出于某种原因,詹明德也跟了过去。

    阮酥倒之前没想着关弹幕器,自然也就不知道詹明德能看见。

    果然,詹明德一出现,原本不温不火的直播间迅速开始上人,詹明德对弹幕所说的,一号和阮酥的故事不感兴趣,她提取到了更关键的信息:阮家大案。

    正常情况下,阮家急流勇退,搬迁至乡下,便表明了不愿相争的态度,在这个前提下,除非皇帝心眼儿真比针眼小,否则有极大可能不会再对阮家出手。

    一个已经退出权力争夺舞台的家族,不足为惧,想要处理他们太简单了,皇帝甚至无需自己动手。

    既然阮家想退,皇帝也允许他们退,那阮家究竟是又做了什么,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呢?

    詹明德跟一号相识不久,要说彼此知根知底那肯定不见得,但女人之间总有种说不出的惺惺相惜,她觉得一号不是那种会因女男情长便罔顾事实隐瞒真相的人,假如弹幕说的是真的,一号真赁了阮酥,那阮酥身上一定有某种特殊之处。

    可惜这一切都是在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查也无处可查。

    弹幕器因为阮酥的晕倒以及詹明德的到来爆发了好几轮,詹明德发现,也不是所有弹幕自己都能看见的,有一些弹幕明显被涂上了马赛克,不知道是说了什么。

    这些字体背后的人又是什么身份,来自哪里,有什么目的呢?难道纯粹是将这个世界的人当作热闹在看?对于大曜的了解又从何而来呢?

    完全是詹明德无法参透的问题,除了一号她还找不到人商量。

    看样子,她得想点别的办法了。

    弹幕不知道詹明德心中在想什么,它们只知道阮酥晕倒,詹明德竟随同一起来了医馆,这岂不是意味着这两人当真有私情?怪不得日后会走到一起呢。

    远在源国的一号狠狠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