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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喜欢。

    尊贵的太子殿下,模样生得极好,便是手也比寻常的男子漂亮,骨骼分明,指节如竹,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微微透着珍珠的粉润,就连手背绷起的青筋都恰到好处,不过分文弱,也不狰狞可怖,充满力量感,好看呐。

    华缨此时却是如遭雷劈的看着伸到她跟前的手,有一瞬间,她脑袋里虚空的浮现了曾与姚宝湘看过的话本,狐妖施展法术,与书生共梦,梦中共赴云雨,让书生从了她。

    华缨木着脸想,莫不是赵徵与她共梦了不成?

    她当真!有种那书生的无措与心虚!

    掌心濡湿潮热,脸也不知在何时红了个彻底,烫得恼人。

    华缨张了张唇,“殿下……”

    “嗯?”

    “我……”华缨喉间干涩,“你可吃过樱桃?”

    赵徵转过头来看她,一贯沉静的眸子,此时带着些困惑的看她,“你想吃樱桃?”

    华缨摇摇头,悄悄的咽了咽喉咙,又问:“殿下可曾用朱砂勾画眼尾?”

    “……”

    赵徵与那双乖巧漆黑的眼睛对视片刻,深吸口气,咬牙道:“徐华缨!你将我当作了梨萧馆的谁?”

    华缨心口咚的一声,目光不觉飘忽着挪开,片刻,眼前视线还是未从她脸上离开,她又飘回来,有些无辜道:“殿下怎的冤我?梨萧馆是哪儿?”

    赵徵盯着她瞧,不说话。

    华缨不知怎的,脑子里缓缓冒出一句那说书人讲的捉奸来。

    人果真是不能干坏事,心虚的紧呢。

    扑通扑通的!

    “今日要去哪儿?”

    半晌,赵徵问。

    街巷拐角处,两颗脑袋鬼鬼祟祟——

    “说什么了,听不清啊。”姚宝湘揪自己耳朵。

    “欸,他们过来了!”姚宝璐赶紧推推她,二人匆匆忙忙的往马车上跑。

    华缨带着赵徵出了街巷时,就看见了姚家的马车。

    “表姐?”她过去掀帘喊。

    姚宝湘:“泱泱呀,我真要让人去喊你呢,可真是心有灵犀呢。”

    华缨瞅她,“别装,我方才都瞧见你跑了。”

    姚宝湘:……

    呵呵。

    “殿下今日也跟咱们一道吗?”姚宝璐看见外面的那抹笔直身影,低声问华缨。

    华缨点脑袋,神色真挚道:“殿下也想长见识呢。”

    马车行在前面,赵徵催马远远的跟在后面。

    日头渐高,街道两侧的凉饮铺子生意极好。

    忽的,前面马车停下,旧色锦帘掀起,“曹娘子,三碗桂花饮子。”姚宝湘甜滋滋的喊,余光瞥见那道马背上的身影,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唇嗫喏低声问:“泱泱,可要给殿下也买一碗?”

    “我穷。”华缨鼓着脸颊吃葡萄说。

    姚宝湘:……

    她脑袋卡在车窗前,委实是有些进退不得,看着赵徵有催马过来的趋势,她与摊前的娘子道:“再要一碗,四碗。”

    曹娘子闻言,抬头便见一位冷峻的郎君过来,她眉眼间一喜,不禁问:“给这位郎君的?”

    姚宝湘胡乱点点头,正欲开口,又囫囵咽下,换了个称呼,“赵郎君,曹娘子家的桂花凉饮很好喝,可要尝尝?”

    “多谢。”

    赵徵微颔首答谢道。

    姚宝湘颇为拘谨的也回了一礼,默默的将脑袋收了回来。

    有太子殿下在旁,都不热了呢。

    夏日里昼长,看戏听曲儿,漫漫一日便近了黄昏。

    赵徵竟是也跟着她们玩乐了一日,姚宝湘纳罕,小眼神忍不住往他脸上飘了下,出了茶楼,她问华缨:“可要用了晚饭再回府?”

    红日西坠,白日里的暑热渐渐散去,华缨望了眼那高耸入云的阁楼,想了想说:“咱们去游船吧!”

    澄阳湖湖光山色,傍晚时尤甚,夜间的风吹过江面,波光粼粼,就连白日里的暑热都消了不少。

    几人坐在亭中,石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醉仙居的烤鸭卷饼,决明兜子,菊花鸭签,还有醉螃蟹和桑葚酒。

    华缨埋头大快朵颐。

    姚宝璐尝了口桑葚酒,目光看向那艘帛阑船说:“那是谁家的,这样奢靡。”

    船身漆木贵重便不说了,船上更是以黄金、宝石装饰点缀,薄如蝉翼的纱帐随着夜风轻飘,船中烛火亮如白昼,笙歌曼舞,丝竹管乐声中还夹杂着些男子猥琐的嬉闹声。

    汴京城中尽是达官显贵,有这样一艘船并不稀奇,可前些时日官家刚因国库不盈而下令宫中削减开支,上令下效,各贵胄世家也纷纷效仿,就连姚家不在御前,都将家宴的饭菜减了几道呢。

    这个时候,以如此华贵船只游湖,让人瞧见,只怕是明儿弹劾的奏疏就到了御前。

    赵徵负手而立,面朝湖心站着,道:“韩家的。”

    华缨夹了片烤鸭放在薄薄的春饼上,又夹了几根葱白丝卷起来咬了口,闻言,纳闷问:“哪个韩家?”

    她初回京时,婶娘与她说过京中各世家贵胄,她虽是听得并不认真,可还当真未听过韩家。

    姚宝湘给她使眼色。

    华缨咬着香喷喷的卷饼子:“嗯?”

    “……近日势头正盛的韩家,”姚宝湘说着,偷偷朝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看了眼,压低声音道:“年初时韩家女入宫,这半年来很受官家宠爱,上月听闻是有了身孕,官家将其侧封了贵妃。”

    华缨又卷一张饼,睁着迷茫的大眼睛问:“我怎不知?”

    说着,她看向了赵徵。

    不曾想赵徵也在此时回头看来,二人目光不期然的对上了。

    姚宝湘心想,御前骂韩氏女是妖女的奏疏都不知堆了多少了,那样的事,怎好说来脏她的耳朵。

    “韩家有二子,次子风流好色,嚣张跋扈,日后若是遇见了,不必与他理会,仔细吃亏。”赵徵淡声道。

    “那画舫上便是韩家次子?”华缨两颊鼓鼓的问。

    赵徵‘嗯’了声,目光在她唇角顿了片刻,道:“沾到酱了。”

    “哦。”华缨舌尖舔了下,问:“可还有?”

    姚家姐妹俩:……

    这也太熟稔了吧?!

    赵徵目光挪开,重新望向湖面,片刻,鸦睫动了动,轻摇了下脑袋。

    “我还想着买多了呢,也没剩多少。”姚宝璐看着吃得七七八八的菜碟说。

    “我出了大力气呢。”华缨咬着一只决明兜子说。

    “是是是,委实辛苦呢。”姚宝湘故意笑她。

    吃饱喝足,唤来酒楼的堂倌儿将碗筷带回去,姚宝湘正欲掏银子,旁边站了片刻的赵徵走过来,捏着一锭银子递去。

    “不用,殿下……”姚宝湘斟酌道。

    赵徵:“无碍。”

    华缨将酒壶里的桑葚酒干了,眼珠子转过来,以那副装乖的老实语气,故意臊人道:“湘表姐的意思是,殿下这锭银子不够酒菜钱。”

    赵徵:……

    又摸出一锭银来。

    “哎,”华缨抱着酒壶悠哉叹,“殿下当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呢。”

    赵徵默了片刻,将手中两锭银子放在石桌上,道:“劳姚二小姐结账了。”

    姚宝湘憋笑憋得双肩直颤,姚宝璐也不遑多让,别过脸不敢看,生怕将尊贵的太子那窘迫神色瞧见。

    相较之下,华缨便显得肆无忌惮了些,晃着脚丫有些嘚瑟,记仇道:“殿下真穷呢。”

    这话委实不公允,某人可是荷包空空的。

    赵徵看她一眼,“今日你花用的银子,我会让人去与太傅要的。”

    华缨:!

    “我错了!对不住!!!”

    桃花眼睁圆,仰起的脸满是真诚。

    赵徵目光掠过,淡声道:“不信。”

    华缨:……

    糟糕!竟是长脑子了!

    几人租了一艘画舫。

    “湖心栽种着莲蓬,贵人可要去瞧瞧?”船家主动搭话问。

    “瞧瞧去,”姚宝湘连忙道,“可还有莲子吃?”

    “快要入秋了,这个时节的莲子不如刚生时嫩,怕是贵人吃不惯。”船家笑呵呵的说。

    湖心莲开得漂亮,栽种着粉色重瓣,黄色重锦和月白莲,翠绿的宽大叶子衬着,碗口大的莲花娇艳欲滴。

    “真好看,等日后我也要在府中的池子里栽种满池子的水莲。”姚宝湘盘着腿脚坐在船尾,双手托腮道。

    “段表兄可没工夫陪你赏莲。”姚宝璐笑话她道。

    “谁要他陪了……”

    三个姑娘家排排坐在船尾处,说着闺阁里的悄悄话。

    船家坐船头,画舫中赵徵端坐着,他无意偷听,可话音不断往耳朵里飘,撑开的窗格上纱帘轻荡,忽的,见一顽童伸着小肉手,想要去折那朵明黄的重锦莲花,他眉头不觉轻蹙了下,紧接着,画舫晃了晃,好似江水中飘零的小舟,船尾朝某处轻摆,一只玉白的手映入眼帘,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拍在那顽童肉乎乎的小手上,将人吓得瞬间缩回,捂着手背看向揍他的。

    赵徵神色一动,就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吓唬人道——

    “折花的小孩儿手最好吃了,香香的呢。”

    赵徵:……

    随即,外面便听稚童震天响的哭嚎声,那船上的大人似是嫌华缨多管闲事,骂骂咧咧两句。

    姚宝湘听见了,有些气不过,霍然站起,凶巴巴道:“你骂什么呢?”

    那人横她一眼,大抵是瞧出她身上衣裳金贵了,闭上嘴进了船舱。

    “当是你家园子呢,手欠的很!”姚宝湘气道。

    “好啦好啦,”华缨拉她坐下,“我又不痛不痒的,与他计较什么?”

    月色无垠,映着烛光昏黄,耳边是那仨姐妹嘀嘀咕咕说小话的声儿,远处悠扬琴声飘来,和着赏莲的姑娘们的嬉笑声。

    赵徵端着茶碗,却是觉得没有比眼下更静的时候了。

    他好像,忽的明白了为何会喜欢徐华缨。

    她与谁都不同,嫉恶如仇,又潇洒恣意,她热情也真诚,爱胡闹,但知分寸,大抵是见过山河,她身上有种他羡慕的壮阔,像山又像水,汴京的规矩似绑缚的绳索,又好像是她平云天的天梯。

    第62章 爹爹!

    月上柳梢,马车一路行至春明街巷。

    “停吧。”

    华缨掀起帘子道,待停稳,便自车辕处跳了下来,“时辰不早,劳你辛苦奔波一趟,这银簪子拿去换钱买茶吃吧。”

    “小的怎敢要小姐的东西……”车夫连忙推让道。

    “无妨,拿着吧。”华缨说罢,让至一旁,让车夫能赶着车调头折返。

    “小的多谢小姐。”

    车夫驾车离开,喧哗两声的街巷顿时又重回寂静。

    华缨看向旁边骏马之上的人,“多谢殿下送我回来。”

    赵徵微颔首,“进去吧。”

    “不急,”华缨说着,朝他走过来,二人之间如今没有那几方石阶,她须得仰起脖颈才能看清他的眼睛,“殿下,你可有话与我说?”

    赵徵微怔,没想她会问这话。

    他思忖,是有话说。

    今日见面前,他以为是因上次营中惹她不快,方才求了那道退婚旨意,可今日玩乐一日,赵徵想,她未将那事放在心上,纠结苦恼,甚至于念念不忘的只有他。

    “殿下既是没想好,那便我先说吧。”华缨语调轻快道,“今日殿下同游,可还畅怀?”

    赵徵看着她的眼睛,少顷,微颔首。

    夜巷寂静,骏马原地踏了两步,打了声响鼻。

    “我……”赵徵张唇,便要翻身下马来。

    华缨忽的伸手,握住了他抓着缰绳的手臂,“殿下不必下马,我只几句话。”

    弦月垂空,星子寥寥,月色将那枝丫横生的树枝照映得隐绰。

    几道暗影落在赵徵脸上,好似白玉微瑕。

    华缨弯着唇角道:“我也畅怀呢,如今太平盛世,物阜民丰,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卖凉饮子的曹娘子,说书的先生,划桨的船家,而今之安稳,盖因朝堂安稳,殿下辛苦啦~”

    赵徵心口咚的一声,好似一滴清泉,又像是星子坠落。

    他张了张唇,却是面容先羞红了。

    那双眼睛很亮,有期许,也有祝福。

    赵徵便是连呼吸都轻了,好似害怕惊动那汪清泉中盛着的星子。

    “我知殿下与我说,若遇韩家,不必硬碰硬,是担忧我吃亏,可不论朝堂清明,还是世道安稳,都不该为韩家破坏。殿下是今日之臣,来日之君,海晏河清,须得臣民齐心协力。而百姓,百姓俯首跪权臣,非是与权势低头,而是感念庙堂之上的功绩给他们带来的安稳。”

    夜里虫鸣,华缨的声音很轻,却又有千斤重,砸在人心口,半晌方才回神。

    “今日直言,恐有僭越,还望殿下宽宥。”

    赵徵张唇,涩然道:“你只说这个?”

    “还有什么?”华缨望着她,神色困惑。

    赵徵望她半晌,道:“为何退婚?”

    “嗯?”

    “你待我不喜?今日玩乐,也只是为了说这番话?”赵徵又问。

    他们二人之间,从来都是华缨要如何,还从未这般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

    华缨握着的手臂,忽的变得烫手了呢。

    她目光朝旁边轻飘了下,手指蜷缩,正欲收回手,忽的,手被握住了,有别于她的温热覆上。

    华缨木着脸想,读了那些话本子,都难以描述这一瞬的感觉,烫,很烫,赵徵想来是不勤于练功,指腹上都没有茧子,不像是那说书人读的话本,指腹的厚茧摩挲得人生痒。

    他也规矩极了,只是握着,力都没多使两分,不过是止住她的动作罢了。

    可是,为何要让她抓着他呢?

    华缨仰着脸,满腹不解。

    “不是,”华缨说,“今日应殿下,不过是想让殿下感受寻常的乐子罢了,殿下是无开心事吗,何故成日板着脸呢?我好像忘了说,殿下笑着也很好看。”

    “至于退亲,”脸上的目光灼灼,华缨忍不住别过脸,心想,饶是她这样的厚脸皮都忍不住呢,“这桩亲事,非你我所愿,如今解除婚约,殿下自可去行你想做之事,娶想娶之人。”

    “那你呢?你想嫁谁?”赵徵沉声问。

    华缨目光抬起,不知是诧异他这话,还是惊诧他好像生气了。

    “我……”

    她看着面前冷峻的脸,忽的顿了下。

    华缨没有想嫁之人。

    湘表姐说,哪日遇得喜欢的郎君,便是将能伤自己的匕首亲手递给了他。

    可她,好像要将那匕首递出去了……

    华缨非是笨蛋,她见过的郎君不计其数,其间也不乏容貌出众者,可几回入梦,梦中同一人,醒来时觉怅然,想要再会周公去。

    “殿下问我做甚?待我嫁娶,殿下也要来赴宴吃杯喜酒?”华缨唇角弯弯,睁着双明亮的眸子问,好似有他这般尊贵之人来赴宴,是她之荣幸呢。

    赵徵久未开口,半晌,哑声道:“你有喜欢的郎君了?”

    华缨眼珠子轻飘了下,含糊的点点头,叽里咕噜道:“时辰不早,殿下……”

    赶紧回家吧!

    话没说完,华缨眼尖的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马抽回手,一蹦三尺高,热情洋溢的喊:“爹爹!”

    救救!!!

    徐九涣提灯行来,衣决飘飘,目光在这二人之间飘移打量,眉梢微挑,“哟,太子殿下。”

    赵徵欲翻身下马回礼,刚一动,便听华缨开口说。

    “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殿下不必拘礼,快快回宫吧!”

    华缨莹白的脸上满是真诚,还颇为殷勤的替他轻拍了下马臀。

    骏马哒哒哒的迈着优雅的步子朝长街深处去。

    赵徵自来得及与徐九涣在马背上颔首回礼。

    父女二人目送着赵徵离开,而后才一道朝巷子里走。

    “你怎的才回来?”华缨抢先道。

    徐九涣啧声,“五十步就别笑百步了吧。”

    华缨闭上了嘴。

    将进门时,忽的听她爹幽幽的问:

    “你那是怎么回事?”

    华缨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与湘表姐游湖回来时,正好遇见殿下办差回来,便说了两句话。”

    徐九涣睨她:“当我瞎?”

    华缨:……

    夜深人静,华缨幽幽叹了声气,“爹爹……”

    “嗯。”

    “我不会再开心了。”

    “嗯?”

    “我好像……有意中人了呢。”

    徐九涣猛然扭头:“嗯???”

    八月中旬,中秋宫宴。

    日将落时,府中几人穿戴整齐,要进宫赴宴了。

    华缨和爹爹没再进宫蹭宴去,二人在府中看厨娘做月饼。

    大抵是父女俩守家门委实太过凄凉,徐鉴实颇有些瞧不过眼,从自己私房拿了二十两给华缨,“若是不想吃家里的饭,便带着你爹去飞仙楼吃。”

    徐九涣翻了记白眼,当真是不知谁是爹。

    他扭头,“我也要二十两!”

    徐鉴实给他一记白眼,带着次子一家子出门了。

    华缨悄摸摸的要将银子塞进荷包里,旁边一道过分锐利的目光扫来,她动作顿住,叹声道:“知道呢,分爹爹一个。”

    说着,将一锭银元宝递去。

    徐九涣也当真理直气壮的将那银锭揣进了自己袖袋。

    父女俩清清静静的过了个团圆节,吃了月饼,喝了桂花酒,还赏了两刻钟的月。

    没等到徐鉴实他们宴散回来,父女俩便拍拍屁股舒舒服服的回屋睡觉了。

    翌日,天朗气清。

    华缨睡醒时,已天光大亮,屋里睡觉的米糕都跑出去玩儿了。

    不多时,她正用早饭,华敏跑了过来。

    “今日不读书?”华缨瞧见她,稀奇的问。

    “祖父出门见朋友了,我晚些去,他不知道的,”华敏朝她眨眨眼,自盘子里捏了块糕饼吃,嘀嘀咕咕道:“阿姐昨日没去中秋宴,当真是惋惜,昨儿有好看的热闹瞧呢!”

    华缨吃着米粥,微抬了下眉眼,示意她别卖关子赶紧说。

    华敏嘿嘿笑了两声,将糕饼咽下,道:“平嘉皇后病了,昨儿我们去请安时,都没进去福宁宫宫门,这便罢了,可还没等坐宴呢,有个宫人来传,说是韩贵妃请夫人们去宫里小坐。”

    华缨两弯细眉微蹙,“韩贵妃?”

    华敏重重点脑袋,又贼兮兮道:“没人去!”

    华缨:……

    倒也预料中的,谁也不蠢,韩贵妃再是得昌隆帝宠爱,也只是嫔妃,非是后宫之主,手中也无凤印,诰命夫人们入宫觐见,给平嘉皇后请安乃是规矩,换作寻常人家,谁去人家府上做客时,见不到当家主母,会去见妾室?

    再有,韩贵妃虽是有孕,可男女尚且不知,即便来日诞下的小皇子,昌隆帝当真能为了他废了赵徵的太子之位?

    心中有计较,前来相请的宫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因着这事,韩贵妃赴宴时,脸色难看的紧,众夫人也只当没瞧见,不过,韩家人倒是与韩贵妃一派的做派,韩家二爷在殿中调戏一个伶人,被太子殿下当众给罚了,殿中争执了几句,官家瞧着不大高兴,但祖父和几位大人说,太子殿下做得对,官家也没说什么。”

    华缨眸子微微睁大了些,细细品着米粥,没说话。

    昌隆帝……

    完蛋,她都要偏心了呢!

    半上午,姚宝湘过来找她玩儿了。

    相比华敏,她描述的便绘声绘色多啦,好似还置身那场宴席中。

    “韩家父子多大的脸啊,竟是还想让太子殿下敬他们酒,真当自己是国丈、国舅了不成?”姚宝湘捏着拳,义愤填膺道:“别说平嘉皇后还在,便是殿下乃是太子,是储君,只有旁人给他敬酒的份儿!”

    “还有那韩贵妃,当真是一门子父女兄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说什么皇后娘娘身子抱恙也无妨,她宫殿不比福宁宫小,可招待各位夫人去吃盏茶,叙叙话,小坐片刻。”姚宝湘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她多大脸啊,几位正一品诰命夫人去给她请安?”

    不愧是读过许多话本子的,华缨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追问:“然后呢?”

    “然后,众人便在殿中坐着等开席了,昨儿散的还早些呢,官家被韩贵妃不知说了什么,早早的便离席去了后宫,太傅与几位老臣见着时辰差不离时,才散宴回府,当真是……我跟你说,就是京中谁家做宴做成这模样,都要被人家在背后嘀咕笑话一整年的!”

    华缨一副受教了神色直点脑袋。

    姚宝湘端起茶水一咕咚喝了,又道:“太子殿下那日还让你遇着韩家人时躲着些,他却是将韩家老二收拾了。”

    华缨亮晶晶眼。

    说啊说啊。

    “韩老二狗改不了吃屎,瞧上了那貌美的琵琶女,当场将人拉进了怀里,正恶心的要亲人家,太子殿下给拦住了,训斥韩老二殿前失仪,要责十板子,官家还护着,说是一时酒后无状罢了,何至于动宫规。”

    姚宝湘越说越生气,“那王八蛋还想求官家将那琵琶女赐给他!殿下说,宫中的伶人非是奴籍,是自民间选来的擅乐之人,若是随意让人送了达官显贵,只怕是会让百姓寒心,太傅与谏官大人也劝,官家这才歇了心思。”

    华缨:……

    小华敏得多读些话本子了!

    “不过,宫中有韩贵妃,只怕是那琵琶女的日子不会好过。”姚宝湘去倒茶,唏嘘一句。

    没听到附和声,她端着茶碗回来榻上,轻撞了下华缨肩膀,“想什么呢,这般认真?”

    华缨在想赵徵。

    “你说……殿下可会变成刘据?”

    “嗯?”姚宝湘大口喝茶,“谁啊?”

    华缨:……

    往前朝几代数,太子之祸不在少数。

    昌隆帝尚在壮年,而赵徵如今日渐的羽翼渐丰,哪怕赵徵什么都不做,他也犹如是静待时机与昌隆帝一争的雄狮。

    而韩贵妃是昌隆帝的宠妃,她腹中的孩子长大之时,昌隆帝也将老去,委实是……顺理成章。

    华缨正想着,忽的,脑中浮现了个念头,霎时遍体生寒——

    韩贵妃如今这般嚣张,是因昌隆帝宠爱太盛,还是他与韩贵妃透了什么口风?

    第63章 城东,十两银子,来赎人……

    清晨,福宁宫的宫人们井井有条的在院中洒扫,门外步入一道烟粉罗衣的身影。

    “公主殿下。”

    赵商絮脚步停在院中,道:“我来探望母后,还劳嬷嬷通秉。”

    “殿下稍等。”嬷嬷说着,进殿去了。

    赵商絮两只脚尖碰着,仰头望了望。

    今日日头好,天色湛蓝,云朵舒展,澄净得一尘不染。福宁宫中也以水缸栽种着水莲,隐隐嗅得花香。

    可便是景致极好,仰头时,也只能瞧见一寸天光。

    少顷,嬷嬷出来道:“娘娘请殿下进来。”

    自上回昌隆帝寿诞罢,平嘉皇后便病了,已近半旬月。

    赵商絮进来殿中,平嘉皇后正在镜前梳妆,气色瞧着不大好,可也委实说不上缠绵病榻。

    “给母后请安。”赵商絮福身道。

    平嘉皇后自镜中看她一眼,“去坐着吧,陪母后用早膳。”

    “是。”

    早膳几道清淡菜色,赵商絮瞧着平嘉皇后的脸色,咽下一口米粥,将昨日宫宴上的事说了,话了,又小声说:“韩家父子还想让哥哥给他们敬酒,哥哥没理会。”

    平嘉皇后垂眸吃饭,并未搭理这话茬。

    赵商絮抿了抿唇,极低声道:“母后,哥哥是不是当不了多久的太子了?”

    “啪!”筷著拍在了桌上。

    平嘉皇后疾言厉色的训斥道:“胡说什么?”

    赵商絮霎时白了脸色,满目惊慌又不知所措,一双眼睛瞬间漫起了水雾,好半晌,方才寻回了声儿,“父、父皇不喜欢哥哥,也不喜欢我……”

    她说着,一串眼泪啪嗒的低滴落,便是连哭都是无声的,“韩家的人欺负哥哥,也欺负我,父皇帮着韩家说话……母后,我害怕……”

    “你记住,你哥哥是太子,是日后的君王。”平嘉皇后神色严厉道。

    赵商絮迟疑着颔首,抬手擦了眼泪,垂着脑袋吸吸鼻子,又吃一口米粥。

    平嘉皇后看着她单薄的身形,道:“你是公主,不用怕什么。”

    说着,又忍不住道:“半分威严也无,勿怪那些个拜高踩低的欺负你。”

    赵商絮咽下米粥,又温吞的点点头。

    一刻钟后,她从福宁宫离开。

    平嘉皇后唤来了嬷嬷,吩咐道:“去传韩夫人,进宫侍疾。”

    嬷嬷微楞,随即领命去了。

    巳时初,韩夫人刚被宣诏进宫,韩贵妃便得了风声,带着宫人到了福宁宫。

    “贵妃娘娘,我们娘娘正病着,谁也不见。”嬷嬷将人拦在了外面,目光扫过她发髻上的凤尾钗时,神色变得难看。

    凤乃中宫之后,这般有违礼制的东西,她竟是敢穿戴着招摇过市,也不知是仗着官家宠爱而横行无忌,耀武扬威,还是得了官家授意。

    “谁也不见?”韩贵妃冷哼一声,“既是病着,召来太医好生养着就是,唤我母亲入宫做甚!”

    “韩夫人是诰命夫人,娘娘缠绵病榻,宣诏夫人进宫侍疾有何不可?”嬷嬷道,“贵妃娘娘怀有龙嗣,还是小心为上,福宁宫的事,便不劳娘娘操心了。”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清脆巴掌声。

    韩贵妃扶着还未显怀的肚子,横眉竖目道:“混账东西!竟是敢咒本宫肚子里的皇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嬷嬷不慌不忙的跪下,道:“贵妃娘娘见谅,奴婢关切娘娘腹中身孕,犹如贵妃娘娘担忧我们皇后娘娘的身子。”

    “你!”

    韩贵妃脸色倏变。

    “太医说,我们主子须得静养,贵妃娘娘见谅,今日奴婢们当真是不敢放您进去,还请回吧。”

    说罢,嬷嬷起身,示意宫人将门阖上,她疾步进了殿中。

    平嘉皇后靠在迎枕上,正翻着一卷书,面上脂粉未施,长发散着,身上穿着件月白色的中衣,听见动静,她抬眼瞧来,顿时细眉蹙起,冷声道:“韩贵妃打你了?”

    “奴婢无碍,”嬷嬷走近,低声道:“韩贵妃被拦了,只怕不久,官家就会过来。”

    她说着,顿了两顿,提醒道:“韩贵妃用了凤尾金钗。”

    平嘉皇后默了片刻,冷笑了声,淡漠的翻了页书,垂眸冷道:“当真是越活越没德行,脸面规矩都不要了。”

    这话骂谁,嬷嬷都不必想。

    过了两刻,福宁宫的门再次被叩响。

    院子里伺候的宫人,惶惶的进来禀。

    “娘娘,官家与太子殿下过来了!”

    殿中昏暗,甫一开门便嗅到了清苦的汤药味,安静得不闻人声,只一小宫女伺候在榻前。

    “官家,太子殿下。”

    宫女请安道。

    “起来吧,皇后可醒着?”

    “娘娘服过汤药便睡去了。”宫人轻声道。

    昌隆帝目光落在那扇薄如蝉翼的芙蓉屏风,片刻,抬步朝内殿去。

    那股子汤药的清苦气重了些,帘帐掩着,隐绰瞧见那抹削瘦的肩。

    赵徵站在外殿,面上无甚神色。

    从前,他觉得这便是夫妻,相敬如宾,可如今再瞧,却是觉得冷得慌。

    二人之间只剩算计,便是连情分都消磨得不剩几分了。

    赵徵不愿再看,抬脚刚要出去,忽的听内殿中一声呓语,顿时浑身一僵。

    他有一乳名,只是经久未曾听过,他都要忘了,蓦然听得,竟觉几分恍惚之感。

    “奕哥儿……”

    声音很轻,犹如沉疴。

    赵徵顿了两瞬,转身朝内殿走。

    昌隆帝站在床榻前,轻纱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好似要拉他上前。

    赵徵脚步微滞,越过昌隆帝,屈膝跪在榻前,唤道:“母后。”

    卧病之人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目光隔着帐子落在他脸上,片刻,好似从那场不安的梦中醒神,怅然道:“太子来了。”

    说着,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之人,声音冷清:“官家。”

    “吵醒你了?”昌隆帝问着,上前一步,将那隐约朦胧的纱帐揭开。

    小宫女连忙接过那帐子用金钩挂好,又来扶皇后娘娘。

    “你身子不好,礼便免了吧。”昌隆帝抬手搭在她削瘦的肩上,止住她欲起身行礼的动作。

    平嘉皇后眼眸微垂,淡淡道:“多谢官家。”

    这句说过,殿中静了一瞬。

    昌隆帝问:“方才梦见太子了?”

    “做梦罢了,还以为是在王府,太子幼时。”平嘉皇后靠在迎枕上道,语气之寡淡,愈发显得方才的梦怅然若失,感今怀昔。

    昌隆帝松垮的眼皮垂下,看着俯身跪在榻前的儿子,忽的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来。

    赵徵是他头一个子嗣,那时,他与皇后还时新婚初成时,娇妻稚子,那种初为人父的悸动与喜悦,是之后哪个孩子出生都比不上的。

    太子天资聪慧,先帝时常夸赞,昌隆帝又何曾不骄傲?

    可是,太子愈是聪慧,便显得他天资平平。

    他更是忘不了先帝驾崩那日,殿中跪着几位肱骨重臣,他被召去,跪在榻前,听着先帝立下了立赵徵为皇太子,若无反乱,永不可废的遗诏。

    昌隆帝不知是该因终于得偿所愿,荣登大宝而狂喜,还是因那诏书而痛疾。

    此后,他有许久不愿见着赵徵,殿中跪着的徐鉴实四人。

    他的皇位得来名正言顺,却又好似从未名正言顺过。

    平嘉皇后眼角余光扫过昌隆帝的神色,道:“官家案牍劳形,不必在妾身宫里耽搁了,韩贵妃替官家怀着龙嗣,官家多关切才是。”

    话音刚落,嬷嬷进来禀道:“娘娘,韩夫人想要去探望韩贵妃娘娘。”

    “准了,”平嘉皇后道,“韩夫人难得进宫,让她多陪贵妃叙叙话,若是留在贵妃宫里用午膳,稍迟些好生将人送回府。”

    “是。”

    嬷嬷福身后退下了。

    昌隆帝道:“皇后怎的召徐夫人进宫了?”

    平嘉皇后垂着眸子没答。

    旁边的小宫女观着脸色,小声道:“娘娘昨夜梦魇,梦见了故去的老夫人,体贴贵妃娘娘怀有身孕,难免想要见见母亲,可贵妃娘娘名声喧嚣,娘娘也得顾着宫中其他娘娘们,这才以侍疾之名,请了韩夫人进宫,本也是要将人留个两刻钟吃盏茶,再请去贵妃娘娘处的。”

    她没提福宁宫门前闹的那场,也没说嬷嬷脸上的那巴掌红印。

    可是,昌隆帝知道了,也看见了。

    片刻,昌隆帝道:“让人去做些清淡的饭菜,晌午我陪皇后用。”

    “是。”小宫女福身退下了。

    昌隆帝沉吟片刻,道:“近日户部在忙着重修鱼鳞图册,此事虽是繁琐,但也获益匪浅,太子去吧。”

    “儿臣领命。”赵徵俯首。

    赵徵从福宁宫出来,便见闻津等在外面,一脸的心虚模样。

    “怎么?”赵徵问。

    闻津面露难色,将一张信笺递来,而后悄摸摸的退后几步。

    赵徵展开那像是自哪处随意撕来的半截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书——

    城东,十两银子,来赎人!

    赵徵眉微蹙,抬眸看向闻津。

    “怎么回事?”

    “老七送回来的,说是……”闻津咽了咽喉咙,又退后一步,小声说:“这是徐大小姐给的,老八给她扣下了。”

    赵徵:……

    他脸上浮红,有些无言的恼道:“不是让他在东宫当值?”

    闻津讪笑道:“老五今儿病了,便让老八替了他去,他也不知老八先前被徐大小姐捉住过……”

    赵徵闭了闭眼,一副不忍再听的神色,耳根连着脖颈,染了一片绯红。

    半晌,他抬脚出了宫道,冷漠无情的说:“让他扣着吧。”

    跟在后面的闻津瞪圆了眼:“……啊?”

    不救一下子吗?

    前面赵徵咬牙切齿声传来。

    “让他自生自灭。”

    第64章 我徐华缨喜欢谁,谁便是……

    晌午时分,城东。

    酒楼飘香。

    门前行人接踵,街边还有老翁卖葡萄的。

    “赵郎君!”

    忽的,一道清脆的欢喜声。

    赵徵抬眼,便看见了趴在楼上窗前笑看着他的姑娘。

    华缨今日难得规规矩矩的梳着发髻,额前画花钿,笑吟吟的模样更胜髻上那朵芙蓉。

    赵徵微颔首,便听她又道——

    “来赎人啦?”

    赵徵脚步一滞,生出些想要扭头就走的窘迫来。

    他面色泛起些潮红,还未开口,便见她招手。

    “上来!”

    闻津跟着赵徵上来楼上,待看清雅间儿里的情景时,心想,殿下让老八给扣着当真是好主意呢,又何必救他?

    桌上满盘佳肴,华缨临窗而坐,一侧坐着姚宝湘,一侧是那大快朵颐的暗卫。

    “殿下……”老八啃着鸡腿喊了声,惭愧得脸都发烫了。

    今日老五不能当值,他便自告奋勇了,原是想一雪前耻,他堂堂太子贴身暗卫,怎能轻易被人察觉行踪呢!

    老八颇觉委屈的朝旁边穿着花裙子的小姐瞧了眼,这人……

    罢了,她还给他吃鸡腿儿呢。

    赵徵一脸难尽之色,面上红潮还未褪,又扑起一层来。

    他自袖袋里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案上,干巴巴道:“可否让他走了?”

    “噗!”姚宝湘当真是没忍住,口中的甜汤喷到了对面坐着的人质脸上,“咳咳咳……对不住啊……咳咳咳咳……”。

    老八啃着鸡腿,傻眼了。

    后面竖着耳朵站着的闻津都有些不忍直视呢。

    华缨也有些忍俊不禁的噗嗤笑了声,一双桃花眼弯起漂亮的弧度,眸子里盛满了笑意,故意逗人玩儿似的,“可他还吃了我的鸡腿儿,”她说着,小下巴朝桌上佳肴轻抬了下,“喏,都是他吃的,酒菜钱殿下可带了?”

    赵徵默了一瞬,又掏出两锭银子来,与桌案上那两锭排排坐。

    华缨露出两排小白牙,笑眯眯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殿下也是呢。”

    赵徵:……

    闻津带着啃鸡腿儿的老八出去了,将厢房门阖上,隔绝外面食客醉酒的喧闹声,又将桌上菜色换了一桌新的来。

    赵徵颇为坐立不安,越是久,越是深觉梁上悬刀未落之感,一顿饭味同嚼蜡。

    结账出了酒楼,华缨与姚宝湘行在前面,赵徵走在后面,日光甫一照来,他被晒得微微眯眼,便见华缨回头瞧来。

    赵徵霎时浑身一凛,犹如浇了满身的凉水。

    她是要问了吧?

    自方才见着,华缨也只是打趣的问他可是来赎人,纯粹的故意打趣,惹他羞臊。

    可她偏不问他意欲何为,倒是显得他居心不良……

    赵徵想着一顿,木然的眼睑微垂。

    他也确实居心不良。

    “殿下,可要去跑马?”华缨问。

    赵徵神色怔了下,随即摇首,“今日不行,我领了与户部诸位大人编修鱼鳞图册的差事。”

    这话,反倒是让华缨愣了下。

    鱼鳞图册乃是户部紧要的差事,来日功绩簿上,少不得要留太子名讳,这样的好差事,昌隆帝当真让赵徵去?到底是她小人之心了,还是其中另有图谋?

    “若你明日闲暇,傍晚时,可同去城东外跑马。”赵徵又道。

    “好啊。”华缨笑眯眯的应下,那眸光闪了闪,道:“那我可问殿下,为何让人跟着我了吗?”

    赵徵刚不知觉放下的心,霎时提起,好似有一只小手轻捏了下,使他呼吸都停了瞬,有些羞愧的别过脸,看着那午后静谧的街角,喉咙滚了几下,在那双灼灼目光下,他干巴巴道:“对不住……”

    “道歉就别说了吧,殿下分明是有意为之,”华缨说着,双手揪着裙摆,上来一阶石阶,目光更靠近他些,“也是明知故犯。”

    这样被教训的话,赵徵便是在学宫读书时,也未受过几次,这会儿子,被她明晃晃的戳破来,一张脸轰然红透,难为情得向后退了半步。

    华缨好似很稀罕他这副羞臊难当的模样,那双眼睛紧瞧着,唇角弯着,仰头看着他的眸子里盛着浅淡的日光,她步步紧逼道:“殿下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我。”

    这样近在咫尺,已然越了规矩礼数。

    可赵徵这回没退,看着她靠近,心口涨得厉害,他张了张唇,道:“我想瞧瞧,是哪家郎君让你倾慕。”

    虽是羞于启齿,但他实话实说。

    这半月夜半难眠,卑劣性在深夜藏不住,她总是忍不住想,那夜他若是与她表明心意,可会让她有些许为难?

    话出口,却是见那双眼睛笑意更甚,像是只故意耍人玩儿的狡黠狐狸。

    赵徵喉结轻滚了下,忍不住别过脸去。

    华缨脑袋歪了歪,跟着他的目光动,“殿下为何要问我心上人是谁?”

    赵徵看着她鬓间那朵芙蓉花瓣颤了颤,心也好似跟着轻晃了下。

    若是心有属意,该禀告双亲,父母做主,与对方长者私下互通心意,再好生请媒人上门提亲,三书六礼,聘之为妇。

    可若二人互通情意,那是私相授受,为礼不齿。

    可他……

    赵徵喉间微涩。

    “是我冒犯了。”赵徵拱手赔礼道。

    华缨未避让,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殿下既是不坦诚,便也不要想着窥探旁人的心意,无论我喜欢的是谁,都不会是胆小怯弱的蠢蛋。”

    说罢,她朝赵徵潦草的福了福身,“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华缨转身就走。

    那朵芙蓉不见,眼前的日光白得刺眼,赵徵有一瞬的眼晕,回过神来时,话已然脱口而出——

    “心悦你。”

    芙蓉红的裙摆旋起,犹如湖水涟漪,裙摆下的绣鞋停住,面朝日光而行的人唇瓣翘起,有几分得逞与欢喜。

    “因为心悦,是以,”赵徵脑中空白一片,耳边的声音都在瞬间倏然远去,他甚至能听见胸口的跳动声,“想知道为何是他,而不是我。”

    华缨转身看他,那股子欢喜并未瞧得出,她道:“方才还有一句未说,我徐华缨喜欢谁,谁便是盖世英雄。殿下,你觉得你是英雄,还是蠢蛋?”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赵徵怔愣片刻,忽而扬声问:“那明日跑马……”

    “如期之行。”华缨高抬手臂挥了挥,踩着脚凳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姚宝湘一出戏瞧得意犹未尽,连声啧啧。

    华缨脸不红心不跳,拿了个冰果子啃。

    姚宝湘轻撞下她的肩膀,揶揄道:“行啊,徐大胆儿,这眼角眉梢都透着春风得意。”

    “表姐何时会看面相了?”华缨睁着弯弯的桃花眼,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模样认真问:“这儿有啥?”

    姚宝湘捧着她的脑袋,煞有介事的瞧,片刻,肃然道:“有灾。”

    华缨:。

    姚宝湘:“情债。”

    华缨:……

    姚宝湘大抵是乌鸦嘴。

    当夜,宫中传来了噩耗。

    昌隆帝驾崩了。

    享年三十九,驾崩于永宁九年,八月十六。

    华缨是被那悠长的丧钟惊醒的。

    每响一声钟,心便跟着一沉。

    春居堂很安静,但她能想到祖父院中会有多忙乱。

    徐九涣也披着衣裳出来了,脸上还有酣睡时压着的印子。

    华缨懵懵的,心口却好似塞了千斤顶,看见他,她呐呐的喊:“爹爹……”

    “嗯。”徐九涣应了声,“天塌不下来。”

    父女二人出了院子,在堂院见到了身穿朝服,匆匆要出门的徐鉴实父子。

    徐鉴实看见孙女有些恍惚的脸色,来不及多说什么,只道:“时辰还早,回去睡吧,这几日少出门玩儿。”

    华缨木木的点头,就见祖父和二叔一前一后的携了满袖的风出了府去。

    宫中灯火通明。

    得了令的宫人们忙进忙出。

    殿中,昌隆帝便是连丧服都没,身上盖着一床明黄锦被,勉强遮着不堪。

    今夜,昌隆帝是宿在韩贵妃宫里的,近侍在外守夜,刚要入梦,忽的听得一声刺耳尖叫声,惊觉不对,忙入了内殿,便见昌隆帝瞪着眼珠子跪趴在床上,赤裸的胸膛与脸上透着惊悸的红,帐子里面,韩贵妃被吓得凄声尖叫,勉强扯着锦被遮掩着身子,好似失了神志。

    近侍也被眼前景象吓傻了,好半晌,连滚带爬的出去,惊动了外面的侍卫。

    “官家、官家驾崩了……”

    侍卫浑身一怔,连忙分路去了。

    平嘉皇后与赵徵几乎是前后脚过来的,进殿时,平嘉皇后眉眼间满是寒霜,侧首吩咐道:“你先别进来。”

    赵徵顿了下,止步于殿外。

    他听着里面平嘉皇后让人将韩贵妃绑了,殿中伺候的宫人都关了起来,度过方才漫长的寒冷与失声,此刻听着殿中凄声尖叫,他心口竟是异常平静。

    平嘉皇后让人堵了韩贵妃的嘴,将人拖出去,她入了内殿,盯着乱糟糟的床帐内,那姿势怪异死去的人,满眼的恨。

    自己荒淫无度便罢了,竟是以这颜面尽失的法子死去,来日史书之上记载,都要连累她与太子,有这样一位死于马上风的夫君与父亲!

    何其可恨!!!

    第65章 国丧。

    平嘉皇后下令,将昌隆帝抬回了尘光殿。

    稍后有群臣来见,在韩贵妃宫里,到底是不成体统。

    太医比众臣来得快些,上前瞧过,与平嘉皇后低声禀道:“官家瞧着,是服过药的,身子受不住那药性,这才……”

    他斟酌答话,却是字字为难。

    太医署的宫人,比旁人知道的多些。

    昌隆帝沉湎酒色,早就被掏空了身子,那药虽是不伤身,但他这副虚弱躯壳又哪里受得住?惊悸之下,这便没了命。

    昨日晌午,昌隆帝留在福宁宫,陪着平嘉皇后用了午膳,之后便去了前殿处理公务。傍晚时,听说韩贵妃以身子不适为由,请了官家去。

    平嘉皇后听罢,不屑嗤声。

    昌隆帝只是在她宫里用了午膳,韩贵妃这就坐不住了,急不可耐的请了人去。

    只是她没成想,昌隆帝竟是还用了药。

    昌隆帝待她病症一无所知,平嘉皇后对他也分毫不关切。

    夫妻做到这种地步,委实唏嘘。

    平嘉皇后静默片刻,而后朝他示意,“给弄得体面些。”

    昌隆帝是死了,可是她还活着呢,她不要一个死于马上风的夫君。

    太医为难,“这……”

    “掰断了也无甚要紧的。”平嘉皇后又道。

    太医:!

    众臣求见进殿时,隔着一道明黄帐子,昌隆帝双眸紧闭,面容平静的躺在榻上。

    “官家忧心国事,心悸不支,都没等到太医来,便去了。”平嘉皇后面色难过道。

    她话音落下,殿中鸦雀无声。

    太医垂首躬身站着角落里,衣袍下的手隐隐发抖。

    平嘉皇后要给昌隆帝安一个体面驾崩的名头,可今夜见过昌隆帝这副死状的宫人不在少数,她要如何堵得住众人的嘴?

    还有他,他要如何?

    众臣未听得旁的,此时发懵的脑袋缓下来,渐渐的浮上了些悲楚。

    昌隆帝驾崩得太过突然,丧服棺椁都还未备好,身上盖着明黄锦被,众臣也不好瞻仰遗容。

    丧仪由平嘉皇后与礼部官员主持,嫔妃、文武百官乌泱泱的跪了满殿。

    殿中安静,香火缭绕。

    隐隐能听见低声抽泣。

    五更天时,众臣拥立着身着缟素的太子继位。

    卯时初,华缨跟着婶娘进宫,与一众诰命夫人、官家小姐,前往停灵的大殿去为昌隆帝跪灵。

    她哭不出来,神色木然,鼻端缭绕着香火,心却是不安。

    思索半晌,竟也无端缘由。

    宋喜余光看见,偷悄悄的塞给她一个帕子,示意她闻一闻。

    华缨不解,神色狐疑,垂首在袖子里掩着的帕子轻嗅了下,一股子辣劲儿直冲眼睛,唰的一瞬,泪流满面。

    华缨:……

    赵徵便是这时过来的。

    二人目光对上,华缨看见他好似吃惊得步子都顿了下。

    华缨顶着那满脸的泪看着赵徵,他好像……还好。

    赵徵抬脚进来,经过她时,自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她,而后不发一言的上前,跪于棺木旁,往那香火盆里添了几只往生之物的金元宝。

    华缨旁边跪着的几位夫人贵女察觉方才的动静,不禁看向华缨,顿时一惊,哭成了这模样!

    几人也忙垂首,努力的憋眼泪!

    跪了一个时辰,辰时初,小太监过来送饭,众人前往偏殿用饭,也能坐着歇息两刻。

    到底是丧事,肃穆又安静,今日的天儿也不好,灰蒙蒙的一层,惹得心口也惴惴不安。

    华缨跟在后面,抬脚跨出大殿,回头瞧时,便见赵徵跪着,目光低垂,怔怔的看着那只满是灰烬的香火盆。

    早饭都是些清淡的粥饭饼子和小菜,饶是御厨手艺,也吃不出几分好来。

    众人安静的吃完,小宫女前来收拾了碗筷。

    殿中无人说话,好似还笼罩着昌隆帝驾崩的难过。

    歇了两刻,众人回去继续跪灵。

    赵徵已经不在了,却是见殿中整齐摆着软垫,闻津在殿外道:“是殿下吩咐的。”

    众人循循入内,华缨经过闻津时,细布宽袖擦过了他的手。

    晨钟杳杳,宫中上下满是缟素,东宫亦如是。

    闻津叩响书房门,进来呈上一张信笺,道:“徐大小姐给的。”

    桌案上堆着几摞奏疏折子,有些是昌隆帝批阅过的,有的是还未来得及批阅的,这都是方才从尘光殿搬来的。

    一夜未合眼,赵徵脸上神色寡淡,却是未见疲态。

    闻言,他目光自奏疏抬起,落在闻津手上。

    是他清晨时递去的那方帕子。

    赵徵伸手接过,柔顺的绢丝展开,上面的字迹一如那日潦草。

    改期!

    好好吃饭!

    非是墨迹,炭黑之色,倒像是姑娘描眉之物。

    赵徵不觉抬起手,将那方帕子托于鼻端轻嗅,是一股熟悉的清香。

    他殿中宫人常用的熏衣之草木香。

    赵徵怔忪了下,继而又垂眸,眉眼神色松懈。

    案前站着的闻津,瞧着他家殿下的动作,一副见了鬼的吃惊表情,在赵徵抬眼时,连忙拱手,扭身就走!

    “……去端饭菜来。”赵徵看着那道坚定的背影,吩咐道。

    闻津浑身一激灵:“是!”

    赵徵:……

    昌隆帝驾崩三日,宫中禁卫军守备换了一茬儿,后宫被平嘉皇后掌控着,她欲要将殿前司都指挥使换作苏余兴时,被太子——如今的景祐帝拦下了。

    赵徵知道她想做什么,那日韩贵妃宫中当值的宫女太监,如今还被关着,还有昌隆帝的近侍和侍卫。

    比起昌隆帝驾崩,平嘉皇后更在乎日后史书之上给她冠的名讳谥号。

    平嘉皇后想要昌隆帝驾崩的辛密永不见天光,最好的法子便是让那些知情人无存活于世,而做这事之人,只能是苏余兴这个国舅。

    赵徵面色平静,“他们不该丧命。”

    “你可知你心慈手软,会是来日之祸患?”平嘉皇后横眉竖目道。

    赵徵默了片刻,道:“宫中冤魂太多了。”

    母子俩的争执,不足为外人道。

    赵徵白日里处理朝政,晚上会到大殿跪两个时辰的灵,朝臣闻之,甚是欣慰。

    而华缨跪了三日灵,人都跪麻了。

    纵然有软垫,也委实是受罪的紧。

    晚间,徐鉴实下值回来,家里几人还在等他用饭。

    这几日,他也忙得厉害,新帝甫接朝政,少不得他与几位朝臣多辅政操心,一日下来,脸上的疲惫难掩。

    “祖父,你都老了。”华缨伸展两条腿,让膝盖缓缓,瞧着他鬓间丝缕华发,幽幽道。

    徐鉴实吃了碗茶,叹声:“是啊。”

    华缨眼珠子转了转,蹭过来,挽着他的手臂撒娇道:“祖父,您打算几时致仕啊?我陪您去归园田呐~”

    徐士钦一口解渴茶噗的喷得均匀,瞪着眼珠子满脸惊慌,“咳咳……”

    致、致什么东西?

    被殃及的徐九涣扯了扯被溅了茶水的袍子摆,啧声道:“赔钱!”

    徐士钦哪儿顾得上他啊,睁圆眸子,竖起耳朵望着老爹。

    “再等等吧,”徐鉴实缓声道,“吾帝年少,豺狼环伺……”

    景祐帝年十九,还未弱冠,这样的幼主,只怕是南边儿几位王爷异动,更甚者,北地边关,也得防范,事有许多,他还未能全然放心交给后辈。

    华缨脑袋抵着祖父的手臂,鸦睫垂着,在眼睑落下小片暗影。

    她忽的有些明白,自己这几日惴惴不安的缘由了。

    昨日之赵徵,今朝之景祐帝,不同了。

    她其实是害怕的,史书也好,野史也罢,自古至今,权倾朝野之人,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赵徵不同于昌隆帝,昌隆帝天资平庸,虽是有些算计,但朝政之事,也多依赖徐鉴实几位老臣重臣,可赵徵年少,野心勃勃,掌权之后,只会将权势收拢,尽数掌控,如此帝王,是臣民之福,也自忧患。

    这些,华缨没多说。

    她知道,祖父也定是知晓的。

    华缨没当过朝臣,不懂那种为百姓,为朝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感。

    她想要祖父替自己考量打算,安享晚年。

    可是,祖父有自己的事要做。

    如她想要杀孟固安一样。

    谁劝也无用,哪怕前路艰险,也要奋力一试。

    帝王丧仪,出殡之日,全城缟素。

    华缨没去观礼,成日待在家里与米糕玩儿。

    快要长蘑菇时,姚宝湘来找她玩儿了。

    帝王丧,便是寻常百姓,也要守丧,百日之内不可行婚嫁之事,宴请奏乐。

    因此,不管是镇国公府与博望侯府的亲事也好,还是姚宝湘与段晁的亲事也罢,因着这国丧而耽搁了下来。

    姚宝湘瞧着倒是挺乐的,嘬嘬嘬的用米条逗着小白狮玩儿。

    华缨歪在榻上,瞧着这一人一狗,懒洋洋的问:“你的婚日改到了哪日?”

    “明年春日里。”姚宝湘乐滋滋的说。

    华缨瞧着她叹了声气,“段世子都要哭了吧。”

    姚宝湘眸子一瞪,有些羞道:“胡说什么呢。”

    华缨可是见过段晁傍晚从营中赶回来,只为了陪姚宝湘乞巧放河灯。

    姚宝湘性子骄纵些,故意折腾人,这个画样描得不好看,那个花灯扎的丑,挑三拣四,可那健硕的将军也无不耐,慢吞吞的陪着她挑。

    姚宝湘被她盯得面上逐渐发烫,忍不住过来挠她痒,羞道:“说得我好似急着嫁呢!”

    华缨打了个滚儿,笑眯眯道:“分明是段世子急着娶表姐呢。”

    姚宝湘的婚期重新择了明年春月,京中各家盯着的镇国公府,苏扶楹却是没如众人所想的那般,顺势与博望侯府退亲,而是将婚期请在了冬月初一。

    第66章 书信。

    镇国公府。

    日光浓烈,房中花团摆满了案桌,苏扶楹握着把剪刀正修剪花枝,对面坐着的她阿娘,神色期期艾艾,面前的茶都凉透,想说的话还是难以启齿。

    苏扶楹也不催促,安静的插花。

    好半晌,明氏张口道:“阿楹,要不还是让你爹,去将博望侯府的亲事退了吧……”

    “阿娘今日来,便是来当父亲的说客的?”苏扶楹抬起眉眼问。

    日光浅薄落在眉眼间,她的神色浅淡,“阿娘为何要听父亲的?还是也以为女儿这桩亲事不好?”

    明氏被她问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急,眼圈却是先红了。

    苏扶楹深吸口气,她看着手中那枝明艳的秋海棠,道:“我自有我的成算,博望侯府再是不好,也不必受血亲的挟制,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阿楹……”明氏眸底微怔,好似难过极了,眼泪顺着流下。

    “阿娘觉得我说的这话不对?”苏扶楹自嘲的笑,“我有爹有娘,却是如没有一般,委实是……有些羡慕魏青鹤。”

    明氏帕子掩唇,呜咽哭出了声。

    “便是入宫又如何,隐忍小心,守着那妃位过一生,若是运道好,膝下会有一子半女,可官家那样冷心肝儿的人,待我的孩子又会有几分父亲的宽厚仁慈?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亦不想我的孩子日后只有尊崇的身份而感受不到半分亲爹的关怀。”

    “阿娘,我劝你多少年了,可你从未有一次站起来,也从未有一次护着我,父亲要纳妾还是要抬妾室,都随他去,你是正房娘子,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手中握着花用不完的嫁妆,怎就非要瞧着男人的脸色过日子?”

    苏扶楹眉间微蹙,她当真是想不明白,五岁时不懂,十五岁依然不懂,到如今将要出嫁,还是忍不住想问。

    “你还小,你不知道一个妇人不能为夫家绵延香火……”明氏委屈哭诉。

    苏扶楹闭了闭眼,不耐的打断她的话,“你有我,如何就是不能绵延子嗣了?华缨的爹爹,膝下也只她一个闺女,可是徐家世伯从未说过华缨不如男子,更是至今未续弦纳妾!徐世伯将华缨视为骄傲,阿娘……”她胸口急促的呼吸,声音隐隐颤抖,“阿娘怎就不能以我为傲呢?”

    “阿楹……”

    “阿娘回吧,今日我事忙,还得清点嫁妆。”苏扶楹说着起身,“日后若还是要说此事,便不必过来了。”

    “她是被那魏青鹤下了降头不成?一个破落侯府有什么好嫁的,官家如今后宫空虚,待得百日丧过,她就是第一位后妃,这般情分,还怕官家日后亏待她?”平嘉太后揉着额角道,“我一个做姑母的,还能害她不成?”

    镇国公搓了把脸,也烦的紧,有些难为道:“我如今也做不得她的主,她要嫁那魏青鹤,魏家也不愿退亲,我能有什么法子?她娘也劝了,没用。”

    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早早的定下亲事,不然怎会有后面这烂摊子。

    苏余兴说着叹气,试探问:“要不,换老三家的姑娘?”

    平嘉皇后瞪他一眼,“那个没脑子的,只会争强好胜,将她纳入宫里来,都不够给我添堵的。”

    平嘉皇后虽是厚此薄彼,但是府中嫡出庶出的侄女儿们,她都遣派了嬷嬷好生去教的,可除了苏扶楹,她竟是无人能用。

    容貌出挑的,性子也出挑,半分不知忍让便罢了,嘴上还处处挑头儿,没得让她心烦的。

    可那性子娴静的,胆子也小,便是进了宫,也是那默默无闻的,又能帮衬家里什么?平白费一番力气罢了。

    苏扶楹倒是个好的,性子坚韧,脾性也好,知进退,懂礼数,容貌姣好,聪慧有识,可偏偏,她非要一脑袋往那破落门第钻,半分不听劝。

    镇国公耷拉脑袋半晌,将出宫时,忽的想起什么,又低声问:“那个韩贵妃……”

    平嘉太后神色不善道:“官家要保她,说是她怀着先帝的龙嗣,”说着,她冷笑了声,“从前倒是不知,官家竟是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苏余兴听着这话,后知后觉的觉出些不对来,又听平嘉太后道。

    “让她生,我倒是要瞧瞧,她能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苏余兴心想,生啥,不是小公主就是小皇子呗。

    不过,如今太子名正言顺的继位,就是生个小皇子也不足为患,再说,宫中的皇子——如今的王爷还少吗?

    从前的尘光殿,如今改名为崇宁殿,赵徵的寝宫。

    前面的崇政殿,觐见群臣。

    “这是户部大人呈上来的,今年各地的秋税名册。”

    九月始收秋税,用的还是旧的鱼鳞图册,十月初,各地使官快马加鞭的将名册送往汴京来。

    又商议了两刻的冬日官员考核之事,徐鉴实躬身告退,抬脚将出崇政殿。

    “太傅。”

    身后赵徵忽的又出声。

    徐鉴实脚步一顿,回身拱手道:“官家还有吩咐?”

    闻津伺候在旁,都替他急,两只手紧攥着,表情使劲儿。

    赵徵默了一瞬,道:“徐大小姐,近日可有收到书信?”

    徐鉴实:?

    华缨今日得闲,撩起袖子乘兴在院中作画呢,就听下人来报,祖父唤她过去。

    “祖父今日回来的这样早?”华缨眼睛一亮,“也不知可给我带了糖葫芦!”

    华缨收拾了自己的大作过来堂院时,华敏和华宋姐弟俩也在,正被徐鉴实考教功课,耷拉着两张苦瓜脸。

    华缨装乖道:“祖父唤我?”

    话出口,就见徐鉴实挥挥手,竟是将姐弟俩放了去,一副待她严肃的神色。

    华缨:?

    她近日没惹事啊,乖乖的呢。

    华缨狐疑走近,问:“祖父忘记给我买糖葫芦了?”

    徐鉴实眼皮狠抽了下,就连那把美髯都透着无奈,“先不说糖葫芦,祖父问你,你与官家可有通书信?”

    华缨眼珠子滚了半圈,咕哝问:“谁胡乱传我闲话?”

    徐鉴实神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他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官家。”

    华缨:。

    对着几双好奇得圆睁的眸子,和祖父满是担忧的眼神,她耸耸肩道:“没有。”

    自那回宫中跪灵罢,华缨便没再见过赵徵,府中是有收到几封递给她的书信,都是赵徵写来的,大抵是怕给人知晓,徒惹闲话,那书信都是驿站的小厮送来的。

    只是,华缨没有回过罢了。

    她对赵徵有喜欢是真的,如今敬畏害怕他也是真的。

    顿了片刻,华缨一脸认真的又道:“我从前放浪形骸,与官家是有大放厥词,可如今都改过自新了呢,我知晓轻重的,祖父安心。”

    徐鉴实哪里能安心?

    便是从前成禧帝赐婚,徐鉴实都没当真她会成为太子妃,如今的皇后。

    徐家的男子,不靠姻亲在朝堂立足,亲事选择,向来最重品性,权势于他们父子,无甚紧要。

    旁的便罢了,徐鉴实唯恐她会喜欢上赵徵。

    “泱泱,深宫不好待,你性子随了你爹,最是不甘被约束……”徐鉴实忧心忡忡道。

    华缨点脑袋,“是呢是呢!”

    徐鉴实:……

    晚间,用过饭,徐九涣难得的被老爹留下了。

    “做甚?”他咬着闺女给留的半根糖葫芦问。

    徐鉴实瞅着他有些心塞,长孙女多懂事啊,不值几钱的糖葫芦都要给这个当爹的留几颗,这混账当西也当真是厚脸皮,与闺女争一口吃食。

    “泱泱的亲事,你可有打算?”徐鉴实直接问。

    “亲事?”徐九涣咔嚓咬着糖葫芦,“什么亲事?她才几岁啊。”

    徐鉴实:……

    “泱泱都及笄了,寻常姑娘家,这个时候早该忙活着相看了,十六定亲,十七出阁,你……”他说着,又不禁的嫌弃,“亏得你是亲爹,成日里不着四六的满街瞎晃,还吃,还吃得下?”

    “怎的吃不下啊,几颗果子罢了,又不占地儿。”徐九涣无辜道,“我闺女又不是寻常姑娘,旁人成亲与她何干?她想做甚就做甚,哪日遇得想嫁之人,我便是躺在那门前,那也是拦不住的,她若是未有成亲之意,逍遥一世又何妨?人之短短一世罢了,作甚委曲求全的让旁人欢喜?”

    “你……”

    “是啊,我不也未娶妻嘛。”徐九涣拍着胸脯说。

    徐鉴实也噎了下,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你去与泱泱说啊,”徐九涣理直气壮,又故意气老头儿,“我还是你的下梁呢!”

    说罢,闪身跑走。

    “逆子!”徐鉴实气得追了两步骂。

    春居堂檐下亮着灯,徐九涣大步流星的回来,径自过去拍了两下闺女的门,“来,咱爷俩儿闲聊会儿。”

    窗棂被推开,冒出来一颗脑袋瓜,华缨喊:“进来啊,外面多冷呢。”

    已然十月中旬了,晚间风凉,华缨早早的便将门窗关好了。

    徐九涣闻言,推门进来,就见她舒舒服服的给自己搭了个巢窝着,茶果点心就在手边,身上还盖着件白狐裘,一卷画轴铺满了软榻,她瞧得正起劲儿。

    “这什么?”

    徐九涣好奇问。

    “芳表姐给我的,说是汴京如今流行这样作画。”华缨托着脸,笑眯眯道。

    徐九涣瞧了两眼,明白了,这一张画卷便是一个故事,软榻上铺陈的这张,小姐郎君都是肉圆脸,豆豆眼,倒还算是惟妙惟肖。

    “寒门贵子中状元,迎娶官家小姐的话本子早不新鲜了,何至于瞧得这样认真?”徐九涣卷起半边儿,自己寻了个空坐。

    “这憨货小人儿,我喜欢。”华缨指着那咧嘴笑的豆豆眼说。

    姚宝湘压箱底儿的话本子都被她瞧过了,华缨自是对这俗套故事无甚有趣,可是这画风她喜欢呀,瞧着便生欢喜。

    “爹爹寻我说什么话?”华缨抬眼问。

    “你祖父方才问,你可看上哪家郎君了,说是要替你说亲。”徐九涣拿了颗青枣啃,大喇喇的道。

    华缨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爹爹不是知道?”

    徐九涣咔嚓咔嚓咬着青枣,有些不悦的睨她一眼,“不挑挑了,就他啦?”

    华缨想了想,老实摇头,“不知道。”

    湘表姐虽是因亲事延后而欢喜,可是华缨瞧得出来,她还是期待嫁给段晁的,姑娘成亲时手持的扇子,湘表姐都绣了三幅扇面了,可不是嫌这个针脚不好,就是那方丝锦不好,其实,她是嫌时辰太慢,成婚之日遥遥。

    华缨却是没想过与谁成亲,她见到赵徵会欢喜,不见时,也时常有念,可是这些,不足以让她跨出那一步。

    如今的景祐帝,不再是她熟悉的太子了。

    华缨其实是有些难过的,她也刚刚喜欢一个郎君呢。

    第67章 你再说一遍。

    徐九涣咬着颗青枣,唇角不觉翘起,越翘越高,笑容灿烂。

    华缨瞅见,鼓着脸表情幽怨,“爹爹开心什么?”

    她都不会快乐了呢。

    “咳咳……”徐九涣清了清嗓子,吐出一颗青枣核,绷着一副正经模样道:“笨。”

    华缨:?

    徐九涣努力压着想要绽放的唇角,学着徐鉴实那副口吻,循循道:“爹跟你说,男人啊,不靠谱!”

    华缨:。

    “那些个男人,今日跟你说的话,只限今日有效,来日便是另番光景了。”

    华缨张了张唇,小声说:“赵徵未与我说什么,都是我说的。”

    徐九涣噎了下:“……你是姑娘家,要矜持。”

    话出口,就见闺女神色变了变,有些……意味深长。

    “爹爹方才的话,当真是有道理。”

    “啥?”

    “爹爹从前与我说,姑娘与男子未有不同,这世间男子做得的事,姑娘家亦可,如今女子不能涉足朝堂,也不过是那宝座上和大殿上坐着的是男子罢了,未必就说他们比姑娘家强出什么来。”

    华缨说完,嘴巴一撇,瞅着他道:“男人啊,果真是只有说这话的当下是真心,爹爹睿智呐。”

    徐九涣默了片刻,认真道:“我觉得你在骂我。”

    华缨盘着腿脚坐着,膝上还铺着半截儿画卷,眨了眨眼道:“那我多不孝啊。”

    这父女俩半分正形也无,却是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徐九涣道:“你娘想让你平安快活。”

    华缨说:“我阿娘也不想看你抱着她的灵位过一辈子。”

    闲聊至此,徐九涣端着她桌上的青枣走了。

    个倒霉闺女!

    门阖上,华缨抿了抿唇,将膝上的画卷收起放去桌案。

    她端着油灯正要回床榻,忽的脚步一滞,瞧着那桌案片刻,与椅子落座,打开了手边一只乌木匣,其中放着整齐一叠书信,火印未拆。

    看了半晌,华缨还是将那书信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犹豫不决,滚去睡觉!

    崇宁殿。

    近三更时,闻津匆匆来叩门,低声禀道:“官家,韩太妃腹中的孩子没保住。”

    赵徵笔下未停,淡漠‘嗯’了声。

    殿中鎏金香炉将燃尽,沉闷得让人心口不觉紧攥。

    闻津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轻着手脚退出了殿中。

    旁人不知,可他伺候在官家身侧,瞧得分明,官家是待徐大小姐有意的,可是自那日跪灵,徐大小姐将他们官家撩拨后,便是再无只言片语。

    闻津瞧着这些时日,他们官家每三日一封书信,让人送去驿站,可是十日、半月、一月过去,都未收到半截书信的回应。

    他们官家初时,每日还会问上两回,期待着,可不知不觉,如今便是连问都没了,每日除却批阅奏疏,便是吃饭睡觉,人也一日较一日的沉了。

    今日忍不住的问太傅那话,他们官家也很为难的。

    可瞧着太傅那神色,显然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徐鉴实睡了一夜,晨起在堂屋用饭时,跟宋喜说起了华缨的亲事。

    依着宋喜的意思,这事早该操办起来了,不然,那好儿郎岂不都被旁人家挑走了?

    可泱泱不急,公爹也一副稳坐泰山的架势,宋喜就是想张罗也无处伸手,如今说起,却是逢着国丧,说亲之事不好明目张胆着操办,宋喜有些为难。

    徐鉴实道:“不必赶急,留些心就是了,待国丧结束,再正经说这事。”

    宋喜颔首,“儿媳记下了。”

    华缨埋头吃饭,两颊鼓鼓的嚼着焦饼。

    唉。

    她也到了要被祖父催着相看儿郎的年纪了呢。

    重阳登高,逢着昌隆帝新丧,是以,京中子弟都没敢去游玩。

    眼瞧着天儿将冷了,姚家表姐与表兄们想要出城去登高,来问华缨姐弟仨可要同行。

    华敏与华宋姐弟俩成日被关在房中读书,听得这事,欢欣鼓舞。当日晚间,华敏便撒娇要祖父放她一日假,徐鉴实倒是也未拒绝,“登高望远,让人备好车马,带些干粮衣物,别着凉。”

    华敏喜不自胜,又来晃华缨,“阿姐,一起去玩儿啊。”

    华缨心里打鼓,好似耐不住她缠磨,应下了。

    是夜。

    春居堂偏房的烛火熄了又亮,无人知晓。

    折腾了半宿的人滚上乱糟糟的床榻时,木架上搭着一套漂亮繁复的裙衫。

    翌日,天朗气清。

    华缨姐妹俩登上了姚家的马车。

    姚宝湘姐妹几个,瞧着华缨今日盛装,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姚宝璐道:“泱泱,咱们今儿是去登高,不是踏青。”

    华缨拢着裙摆,端正坐好,又摁住脑袋上轻晃的蝴蝶翅银簪,“我知道呢。”

    姚宝湘掀开帘子,朝两侧瞧瞧,没瞧见预想的人,手中帘子放下,忽的又一顿,目光在跟在马车旁的几个兄弟身上一一扫过,很是仔细。

    姚明山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凶道:“瞧什么呢?”

    姚宝湘哼了声,没答话。

    她放下帘子,低声问:“泱泱,你莫不是瞧上他们谁了?”

    华缨:“……不是。”

    也不怪姚宝湘有此猜想,委实是华缨今日穿着打扮,好似是闺阁中娇羞的小姐,只为情郎一观。

    小发包上簪着振翅的蝴蝶银簪,额前描花钿,对襟的裙衫漂亮繁复,便是往日入宫宴,都未见她这般盛装。

    华缨鼓了鼓脸颊。

    这要她如何说嘛。

    说……赵徵可能会来堵她?

    还是说,她在期待着见到谁?

    马车行过御街,自北门出。

    马蹄声清脆,街道两侧小贩叫卖声嘈杂。

    华缨掀起身侧窗帘,双臂趴在窗棂处,沿路望着那御街后巍峨肃穆的宫殿。

    北郊城外有座腾龙山,官道修建,汴京子弟登高最喜去处。

    同行的都是姑娘家,有修好的石阶官道,总归是好走些,山上不时还有凉亭以供休憩歇脚。

    马车一路到腾龙山下,几人跳下马车,拿了干粮水囊拾阶而上。

    姚明山从另侧绕过来,打趣华缨道:“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会情郎呢。”

    华缨眼珠子木了下。

    “是吗?”

    “不是吗?”姚明山一脸的促狭问。

    华缨:……

    她默默的跟芳表姐换了个位置,谁要跟聪明鬼说话啊!

    几个姑娘走在前面,姚明琢和姚明山兄弟俩跟在后面,防着她们脚下打滑滚下去。

    姚宝湘勾着端庄拎裙摆的华缨的手臂,与她说笑话儿,“姚明牧也想来呢,但他要上学堂,昨儿还撒泼打滚儿的说要告假,给大伯揍了哈哈哈哈……”

    姚家这仨兄弟,华缨都熟,大表兄稳重,二表兄仗义,豪气云天,三表兄却是纯良天真些,像是快乐的米糕。

    华缨听得不禁唇角抿笑,忽的抬眼,在那高耸入云的石阶之上,看见了一道身影,霎时脚步一顿,心口乱了呼吸。

    是赵徵。

    他今日穿了件墨蓝圆领斜襟袍子,站在半山腰处,那双眸光平静的望来,好似沉沉暮霭。

    姚明琢几人也看见了赵徵,连忙行礼,“官家万福。”

    华缨好似方才惊醒般回神,眉眼敛起,垂首仓惶福身。

    果真,还是不适应的。

    撒野惯了的人,哪里会在一朝夕间敛起本性?

    可她与赵徵之间,唯有她去适他。

    “平身。”

    自上一道声音传来。

    气氛僵滞又尴尬,姚宝湘脖颈僵直,都觉得那日与赵徵同桌而食,好似黄粱一梦罢了。

    她尚且如此,那泱泱呢?

    想着,姚宝湘偷偷转着眼珠子去看华缨。

    华缨垂着眉眼,脸上无甚神色,澄明的日光下,那额间的花钿衬得这张脸愈发的娴静无色。

    “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徐大小姐。”赵徵望着那下阶上站着的人道。

    姚家几人面面相觑,“泱泱,我们去上面等你。”姚明琢说。

    华缨‘嗯’了声。

    华敏不愿走,小眉头皱着,看看上面的赵徵,又看看她阿姐,最后还是被姚宝湘拽着走了。

    山野幽静。

    二人一上一下的站了良久。

    华缨垂落的目光里,墨蓝的衣摆被风卷起,那双腿脚停在了她面前。

    指甲掐进了掌心,华缨抬眼,笑着问:“官家要问何事?”

    赵徵平静的望着她灿若芙蓉的脸,片刻,启唇问:“书信可有收到?”

    “书信?”华缨作势想了想,“近日是收到几封书信,可都是无落款名讳,我当是谁玩闹,还未拆开瞧过,殿下怎知书信?”

    她语气恰到好处的惊讶,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却是安静极了。

    先前未收到只言片语的回信,赵徵想,她只是忙,后来又想,她许是未得他什么承诺,生了怯意,可是至此时,亲眼瞧着这双眼睛,赵徵忽的明白了。

    她将他划在了楚河一端。

    这些时日压抑的欲念,在此时如出笼的猛兽,赵徵袖袍下的手隐隐发颤。

    “啊……是官家让跟着我的人禀报的吗?”华缨恍然似的说。

    “徐华缨!”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落下。

    华缨未合上的唇瓣轻动了下,脸上堆叠的笑意缓缓落下。

    赵徵不让她装傻充愣,非要将二人之间那层纸窗撕开,无论多不堪,他都要瞧得真切,半分体面不留。

    华缨有些疼,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又好似,她是那纸窗。

    “你那日说的心意,可还有半分?”赵徵问。

    比半分多,华缨心想,赵徵可真谦虚。

    “那书信为何不敢拆,为何不敢回信?”赵徵又问。

    华缨看着他,那双眉宇间好似山高雾浓,她未曾听过他这般语气,很平静,却是隐隐又云雷缠着,让人无端生出些寒意。

    华缨脑子里忽的冒出了‘伴君如伴虎’这话。

    他方才在那位置上坐了两月,已然染了帝王习气,可她从不觉得,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都是放屁!

    “官家想要我说什么?”华缨问,她脸色冷了下来,“官家高居庙堂,我坐乡野,若非我祖父乃是当朝太傅,官家可会多瞧我一眼?我徐家满门乃是官家朝臣,侍奉君主忠心不二,如今官家顺利继大统,何必劳官家以姻亲借势?”

    她一字一句,好似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往人心口捅。

    赵徵脸色沉得可怖,“你再说一遍。”

    华缨:。

    第68章 臣愿往。

    都说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华缨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徵那双生气的眼睛,很奇怪,连月的害怕与担忧,在这一瞬间却是遍寻无踪。

    她向来在他跟前放肆,撩拨逗弄的事也没少干,可赵徵也不知是有意纵容,还是……旁的缘故,总是显得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方才的违心之言,开口时便是为了逞一时之气,可此时,华缨也说不明白,为何忽的想看看他发脾气。

    “殿……官家莫不是被我踩到了痛脚,恼羞成怒?”华缨问。

    赵徵看着她,那双眼底的情绪逐渐从阴沉变得失望。

    华缨心口忽的沉了下,唇瓣嗫喏,正欲开口,便听赵徵道——

    “徐华缨,你当真是无心。”

    秋风卷起丝缕的木香,宽袍墨蓝的衣袖擦过华缨的披帛。

    她脚尖轻转了下,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朝山下走去,秋风猎猎,那道孤傲的身影行过几道弯石,便瞧不见了。

    而手她里,被塞了一只沉香木匣。

    华缨心口坠得紧,不知是因赵徵那句失望至极的指摘,还是因手中沉甸甸之物。

    赵徵,竟是将皇后凤印给了她。

    一整日,华缨魂不守舍,脑袋好似趴在了赵徵身上下山了似的,她干巴巴的扯着笑,陪着表姐们登高处,插了茱萸,傍晚时分回府,安静下来,神魂逐渐归位,迈进春居堂,却是见正房的门开着,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忙进忙出。

    华缨走过来,便听他爹爹喋喋不休——

    “厚棉被要带着,仔细将我冻着了,捂手的小金炉也别忘了。”

    “吃食不必带太多,外面的酒楼也很好吃。”

    “老头儿该是要给我带银子的吧,总归是不能让我风餐露宿……”

    “要出门?”

    华缨进来,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和地上摆着的五口漆红大箱子问。

    “回来啦,”徐九涣咬着颗红果看过来,说:“今儿老家传了信来,说是你堂祖父身子不大好,你祖父看过信,求着让我回去瞧瞧。”

    华缨怔了下,无暇戳破他这话里的吹牛,问:“回晋陵?”

    “咔嚓!”徐九涣咬了口脆生生的红果,含糊应了声,又道:“汴京与金陵相隔千里,这一去,过年我未必能回来呢,压岁银子别忘了替我要,都攒着等我回来花……”

    当真是操心的紧。

    华缨站在屋里,耳边爹爹絮絮叨叨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唯有袖中那棱角分明的匣子沉甸甸,也格外烫手的紧。

    华缨看着绿稚姐姐带着两个小丫鬟忙得脚不沾地,片刻,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胸口好似长了蝴蝶翅,扑棱扑棱的忽闪,她幽幽出声说:“我也去。”

    徐九涣说了一半,忽的卡了下,“啥?”

    反应过来,他故作为难道:“你是大姑娘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黏人了……”

    华缨扭头就走。

    “欸——”身后声音喊。

    华缨不回头。

    “你自个儿收拾衣物啊,明儿早就走!”

    翌日,早朝散。

    赵徵从殿中出来,闻津跟了上来,禀道:“官家,刚才暗卫来报,说是徐大小姐与徐大爷今日一早便驾马出城了。”

    赵徵未出声,抬脚朝后面的崇宁殿走。

    今日天色灰蒙蒙的,好似酝酿着一场雨,压得人心口也沉沉的。

    闻津觑一眼那阴沉的脸色,硬着头皮又道:“二人背着行囊,瞧着是要出远门。”

    话音未落,前面那道明黄身影蓦地脚步顿住,回首看来。

    闻津只觉得周遭气氛凝滞,让人头皮发麻。

    好半晌,赵徵说:“让老八去跟着,无妨她做什么,护她安危。”

    闻津张唇想问一句,老八都被徐大小姐捉住行踪两回了,要不换个旁人,可对着那张肃然冷沉的脸,又将这话吞了回去,“是。”

    将有月余,国丧将过。

    案牍上多了几张劝新帝立后,充盈后宫的奏疏。

    赵徵看过,冷置一旁。

    没过几日,却是有朝臣当朝奏禀。

    新帝年幼,可也谦逊,朝臣议事之时,多听劝。

    立后纳妃的奏禀一出,拥立者众。

    徐鉴实站在文臣之首,手持朝笏,躬身垂首,不发一语。

    底下朝臣商议热切,哪家姑娘容貌端庄,哪家姑娘秀外慧中,便是芳龄几何都知,不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众人都避开了华缨。

    赵徵面色沉肃,未置一言。

    有人察觉,闭上了嘴,殿中逐渐安静,众人后知后觉这股沉闷气氛,偷偷的去瞧上方端坐的帝王。

    待得鸦雀无声,赵徵沉声道:“诸卿坐朝堂,后宫之事,不必再提。”

    “皇嗣乃国之本,官家再请三思。”谏官道。

    赵徵默了片刻,道:“先帝驾崩不足百日,尔等莫不是忘了,他荒淫女色,废寝忘朝的教训,如此劝谏,卿心何安耳!”

    “官家息怒!”谏官连忙跪地请罚道。

    冤死了!

    谁家谏官不劝谏官家早日开枝散叶,绵绵瓜瓞,稳固国本?

    “先帝子嗣众多,纵然来日我不立后,不育皇嗣,国本也断然断不了,诸位幼弟学业之事,还劳太傅费心。”

    众臣:?

    啥意思?!

    赵徵却好似没发觉这一语掀起满朝哗然,径自散朝。

    前朝之事,不过半日,便传到了平嘉太后耳中。

    晌午时,平嘉太后身边的嬷嬷来请赵徵。

    昌隆帝驾崩之后,平嘉太后便搬到了福寿宫,历代太后的宫殿。

    赵徵去时,平嘉太后身侧伴着两个妙龄女郎,容貌与苏扶楹有几分相像之处。

    “表兄万福。”

    二人齐齐福身见礼道。

    赵徵眉宇间透出些厌恶来,“母后既是身子无恙,我便回前殿批阅奏章了,国体事忙,若无要事,日后便少来请安了。”

    “官家再是公务繁忙,吃顿饭的时辰还是要的,”平嘉太后淡淡开口,“这是你外家的两位表妹,进宫来给我请安,不是外人,不必拘礼。”

    说罢,平嘉太后道:“摆膳吧。”

    殿中伺候的宫人福身退下去准备了。

    “母后若是要人陪同用膳,我去吩咐学宫的几个幼弟,晌午不必回皇子所,过来与母后一同用膳。”赵徵说着,朝平嘉太后拱手见礼罢,折身往外走。

    啪的一声,茶碗碎在了地上。

    身后平嘉太后怒道:

    “如今便是一顿午膳,都不愿陪我用了?官家手掌大权,可还记得孝道?”

    赵徵爱惜名声,是以,依着平嘉太后将昌隆帝死因作伪,他未置一词,也因此,他将韩太妃及那遗腹子都留下了,还派太医好生照拂。

    虽是韩太妃那遗腹子未留住,但也不妨他在民间仁善的声望。

    此时,平嘉太后以孝道来压他。

    赵徵脚步停了片刻,回身道:“母后也知,如今我继大统,掌君权,我何须以姻亲借势?”

    平嘉太后神色骤变。

    “朝臣若是忠君,我自是用他,荣华富贵还是权势,我都给,又何必以借势姻亲?”赵徵又道,“可若是生了旁的心思,姻亲与否,都绊不住我。”

    说罢,他也没去看平嘉太后变得难看的脸色,脚尖一旋,出了殿去。

    天渐凉,树叶飘零,如今空落落的枝叶间都不剩几片了。

    身后殿中传来瓷瓶砸在地上的声音。

    赵徵充耳未闻,大步出了福寿宫。

    十月将末,边关忽的传来急报。

    北狄频频作乱,民生不稳。

    翌日朝上。

    文臣说:“北狄此举乃是试探,不如派人前去边关,与北狄和谈,若是不成,再出兵。”

    武官摩拳擦掌:“北狄都欺负到了头上,如何能忍?那群草原上的蛮人占了我们五州时日已久,既是他们行不义在前,何不趁势出兵北上,将那些个蛮子杀回老家,咱们将五州夺回来!”

    “你说的轻巧,国库有多少银钱和粮草可用,你可想过?再者,这将冬日里,冰天雪地,万物不继,行军更是困难,如何能夺回五州?”

    “那便是我们这帮武将的事了,官家只管下令,备足粮草就是!”

    “匹夫之勇!”

    “你才是胆小如鼠!”

    朝中吵作一团乱。

    徐鉴实躬身问:“官家之意呢?”

    赵徵垂着的眸光抬起,片刻,道:“与北狄这一仗,迟早要战。”

    武将们昂首挺胸,神气十足的瞧着对面唾沫乱飞的一群文臣。

    边关要守,可不是靠着那三寸之舌,而是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上厮杀的!

    “诚如诸位大人所说,北狄此举,多是存了心试探我朝虚实,可虚虚实实,都必须是实,户部诸位大人手上正忙的鱼鳞图册之事且放一放,将国库中的银钱和粮草清算一番。”

    户部大人领命道:“是。”

    “东营也好西营也罢,我要能以一敌十的精锐之师,谁能练兵,可毛遂自荐,不问过往功绩,但问真才实学。所练之师,便是来日北征的骁勇悍将。”

    此言一出,底下几位将军的神色变了变,面面相觑。

    赵徵又道:“兹事体大,如今边关滋扰之事,不足以承帅师之名,谁可愿出使,与北狄筹议商讨?”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

    虽说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可出使之人,却都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能否回来,尚未可知。

    半晌,徐鉴实出列,道:“启禀官家,臣愿往。”

    第69章 祖父。

    崇政殿。

    窗明几净,殿中陈设多是宫人新换的,今岁新烧制的陶瓷瓶,织花地毯,旁边摆着一尊龙兽形制的香炉,瑞脑消金兽,香烟缭绕。

    君臣对坐,之间摆着一方棋盘。

    “此去山高路远,太傅年事已高,何必亲临?”赵徵劝道。

    徐鉴实看着棋盘,温声道:“食君之俸禄,合该为君分忧,贼子猖狂,此去若不能震慑,只怕边关百姓将苦狄人久矣。”

    既是要威慑,文臣之中,他最合适不过。

    赵徵默了片刻,手捻棋子,语气好似寻常道:“华缨若是知晓,只怕是怪我。”

    徐鉴实:?

    这般熟稔语气!

    他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又搁下了。罢了,泱泱既是没与他说,他又何必多问什么。

    第一场霜冻将至时,一队人马旗鼓大张的自汴京往北去。

    华缨得信时,已至晋陵。

    将信看完,一张芙蓉脸黑了。

    徐九涣在旁瞧得可乐,“你二叔信中说甚了,怎的这副表情?”

    华缨扭头,幽幽道:“祖父去往边关,与狄人筹议了。”

    徐九涣神色顿了下,眉梢挑起,嗤笑了声:“这老头儿……”

    “爹爹不担心?”

    徐九涣靠在迎枕上,一副懒怠骨头的闲散模样,道:“他怕是想见见孟固安。”

    边关不比汴京繁华,也不比南地富庶热闹,此处黄沙漫天,风紧云急。

    一路风餐露宿,不过数日,一行人便抵达了云中镇。

    自燕云五州被夺,云中镇便成了我朝北边抵御狄人的最后一道关隘城池。

    幡旗猎猎作响,远远的,便见城门前数道身着官袍的身影。

    如今接替孟家守城的将军姓陈,敦实黝黑,与一众官员站在一处,瞧着格外的打眼。

    车马行近,马蹄与盔甲擦过的辎重声更重。

    “那是……禁军?”

    “瞧着得有百人。”

    “太傅乃是朝中肱股之臣,官家派百名禁军卫护周全,何须惊讶。”陈将军说着,又低声催促众人整理衣冠。

    马车在数丈远处停下。

    一名禁军上前,替其掀开车帘,便见一身官袍的徐鉴实躬身下了马车。

    “竟是惊劳诸位出城相迎,愧不敢受。”徐鉴实拱手自谦道。

    陈将军扯着一个笑来,“是末将惭愧,劳驾太傅大人亲自来处置这寻衅小事。”

    “将军言重了,边关无小事,将军上报朝廷是对的,”徐鉴实赞道,“此地风沉沙重,诸位守关辛苦了,此番前来,除却筹议,我也奉官家之意,犒劳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不免欣喜。

    他们边关苦啊,吹风吹沙的,既是犒劳,加官进爵不求,能吃好些,兵器好些,就很好了!

    “文书且稍晚些,咱们先进城?”徐鉴实温笑道。

    “是是是!”陈将军连忙应道。

    边关百姓多淳朴,瞧着这浩荡车马兵卫,顿知是朝廷派人来了,陈将军也乐呵呵与那些好奇的百姓,大着嗓门儿介绍道:“这是咱们的太傅大人!”

    太傅是多大的官儿,他们不清楚,但既是陈将军都这样高兴,那定是能解他们之难的大官儿!好官儿!

    有些摊贩将自家卖的烧饼吃食塞过来,不等禁军赶人,又乐颠颠的跑开,瞧着徐鉴实的目光,好似在瞧一尊活菩萨,满眼期盼。

    徐鉴实下榻之地,陈将军安置在了自己府中。

    他妻儿都在此地,收拾得也妥帖。

    徐鉴实却是道:“无需准备什么,我与诸位将士住营帐就是,也便宜许多。”

    “也好,咱们营中伙食也好呢!”陈将军拍着胸脯自信道。

    旁边那文官眼皮一跳,想说,酒楼都订好了,说好的替这位太傅大人接风洗尘的,可他们将军一高兴,将这茬儿忘了!

    将军既是说了,太傅也应了,他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将错就错。

    晌午,吃着大锅猪肉烩菜大馒头,帐中众人吃得满头大汗,一抬头,却是见那位太傅大人,吃相斯文,竟是半分动静也无,帐中吸溜粉条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徐鉴实咽下杂面馒头,道:“诸位请便,不必顾忌我。”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话是客气还是能当真的。

    陈将军抹了把脑门儿上的汗,道:“多谢太傅大人体谅,此地多战事,大家伙儿也习惯了吃饭狼吞虎咽。”

    一旦狼烟起,莫说是吃饭了,便是撒尿的功夫也没啊。

    说罢,他吸溜一口粉条大白菜。

    “疆土安稳,辛苦诸位将士了。”徐鉴实颔首道。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又大口吃饭。

    转过军营,隔日,筹议的文书便送到了狄人营帐中。

    两日未得信儿,徐鉴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营中转悠,或看将士操练,陈将军却是着急上火,忍不住小声问:“太傅,若是北狄不愿筹议会盟要如何?”

    “那便战。”徐鉴实道。

    陈将军:“啊?”

    三日时限将至,陈将军偷悄悄让将士枕戈以待时,北狄使者来了。

    “十里外的观山亭,将军候太傅亲至。”

    “太傅!我随你去!”陈将军毛遂自荐道。

    “将军得坐镇,以防北狄偷袭。”徐鉴实道,“那人无论诚心筹议否,我之性命,于他无甚功绩,我无危险,几个禁卫军跟着便是了。”

    他一副筹谋在心,运权为握的架势,帐中众人心稍安,拱手道:“末将谨遵太傅之意。”

    风沙起,月石走。

    十里城外观山亭。

    徐鉴实自马车下来,抬眼望去,便见那亭中独坐一人,正啃大饼。

    几十载过去,曾经意气风发之人,如今却是生了满头华发,长发被被风吹得在半空张牙舞爪,微弯曲的背上背着一柄用黑粗布缠裹的大刀,徐鉴实望了片刻,在面前之人身上却半分都寻不到当年的模样。

    “来了,吃过没?”亭中之人朝他晃了晃手中还剩小半的烧饼。

    “不必跟前来。”徐鉴实与身侧的禁卫军说了句,拢着被风吹得扬起的衣袖,抬脚朝那亭中走去。

    分别时不过而冠之年,再见已是花甲年岁。

    徐鉴实步入亭中,怀里便被扔来一张烧饼。

    “那会儿还说呢,若有朝一日你来边关,我请你吃最好吃的烧饼,如今罢了,我自个儿都吃不到了,将就垫肚子吧。”孟固安道。

    烧饼尚有余温,暖热从掌心却是蔓延不过心口,徐鉴实目光平直的落在孟固安脸上,问:“孟灵你杀的?”

    “怪她凡事较真儿,竟是发觉了我还活着投敌之事。”孟固安道。

    徐鉴实:“虎毒尚不食子。”

    孟固安:“若唯有一人能活,那便只能相争。”

    “徐九涣呢?”

    “你当我是因你留情?”孟固安大笑,“那小子太会藏了,我找不到。”

    边关之地的风,肆虐无忌,笑声在风里透着些自嘲。

    徐鉴实默了片刻,道:“为何投敌?”

    “你指名要我前来会盟,便是想问这个?”

    “故土对你无牵绊,妻儿老小的性命对你也非紧要,功名利禄你受过,这世间还有什么,”徐鉴实沉吸口气,“还有什么值得你投敌?”

    孟固安干枯老态的脸上,神色无处寻,他抬了下下巴,道:“这家烧饼也不错,尝尝。”

    徐鉴实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些往事只有他耿耿于怀,便是至如今!也难以释怀。

    可面前之人,却像是将前尘忘净,顽石坐庄,他无软肋。

    “那小皇帝如何?”孟固安将最后一口烧饼塞嘴里问,不等徐鉴实答,他又自顾自的笑说:“你教出来的,定是将你的古板学了十成十。”

    “北狄王是什么意思,频频侵扰我朝边关,要开战?”徐鉴实反问。

    孟固安咽下嘴里的食物,轻描淡写道:“试探罢了,你当朝臣半生,瞧不出来?”

    说着,又道:“那小皇帝派你来,就不怕你有来无回?”

    “北狄百姓若再敢侵扰我边关百姓,下回便不是我这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前来了,我朝将士,定荡平你北狄王庭。”

    孟固安在灰扑扑的衣裳上擦手,闻言,抬头道:“还有将可用?唔……尹家的?尹家不是早后继无人了,那老家伙还能提的动刀吗?”

    徐鉴实对这刻薄之言毫无波澜,淡淡道:“我朝泱泱,良臣将才无数。”

    “别说大话,你不还稳坐太傅之位?朝中胜你者有谁?”孟固安瞅他道,“怕是气候将尽了吧。”

    一来一往,讥讽相对,在旁人瞧来,闲适得好似挚友清谈。

    亭外几丈远的禁卫军目光烁烁,严阵以待。

    足有两刻钟,徐鉴实方起身,拢着衣袍朝亭外走。

    几个禁卫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盯着亭中独坐的那人,唯恐生变故。

    徐鉴实踏出观山亭,身后人扬声喊——

    “我还当你会与北狄王要我的项上人头呢。”

    “你没要,我还当真欢喜呢。”

    徐鉴实脚步微顿,他回首,迎着穿透云层的浅薄日光,他的面色平静平和,美髯被风吹得轻扬,有种遗世独立的孑然之感,他与亭中莹莹孑立的孟固安对视片刻,道:“你的命,自会有人来取。”

    说罢,他转回身,没再回头,径自上了马车。

    第70章 筹议。

    我朝始建,太祖便下令与北狄互市,南边的陶瓷布匹运往北边,北地的牛羊骏马也带回了南地。

    徐鉴实悠悠的在城中逛边市,身侧跟着陈将军,挺着胸膛骄傲的与他介绍——

    “咱们的羊汤可好喝了,配着烧饼,不比汴京酒楼的茶!太傅可要尝尝?我请你喝!”

    “咱们的牛羊都是从北狄商贩手里买来的,但是他们也仰仗咱们的布料裁衣呢!”

    “那些奇珍异石,在这儿是平平无奇的石头,但在汴京贵人眼里,便是妆点的宝石,听闻太傅家有两位孙女,可要挑两颗?我出门带银子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逛。

    有时听着街边百姓与商贩讨价还价,徐鉴实还要停下步子听两耳朵。

    陈将军不解,但陈将军不问,乖乖的站着等。

    一商贩赶着成群结队的羊经过,多瞧了徐鉴实两眼,等他目光落去时,那人收回视线甩着赶羊鞭又往前走。

    徐鉴实裹着披风往前走,温声问:“可有边关的百姓,与北狄成婚者?”

    陈将军愣了下,继而表情变得有些为难。

    在徐鉴实看过来时,他小声说:“是有那些个耐不住首尾的,但因我朝律例,未能登记在册,北狄亦是如此,不能容我朝女子,所以这事纵然是有,也是悄摸着的。”

    “可若是生子当如何?”

    “那便是在咱们衙门登记造册了,血脉不正,北狄族人不会认的。”

    徐鉴实颔首,往前走了两步,道:“如此,奸细与否,将军也难断。”

    陈将军脑袋里轰隆一声。

    糟糕!天塌啦!

    “不、不能吧?”他结巴喃喃道。

    “闲话罢了。”徐鉴实说。

    他风轻云淡,好似将这话揭过,陈将军却是不然,心口始终惴惴难安。

    自观山亭后三日,北狄王派了王庭之臣来,与徐鉴实细商筹议之事。

    徐鉴实端坐主位,左下首坐着陈将军与边城诸位官员,右下首乃是一身朝服的北地宰相和两位将军。

    “今岁不丰,我们的牛羊宝马也未有多少,既是要重新定盟约,还请太傅体谅,自此后,所换牛羊宝马五成。”满脸络腮胡的北狄宰相傲然道。

    此言一出,帐中坐着的边关文臣神色一变,皆看向了徐鉴实。

    太傅早已年过半百,脊背却是挺得很直,身穿朝服,神色端肃。

    “宰相大人此言差矣,圣祖帝与贵国所立盟约,北狄要与我朝称臣,岁贡马匹牛羊,药材金银,”徐鉴实说着,轻笑了声,“若说今岁不丰,又如何比得过圣祖年间战后,又时逢大旱,据我知,贵国那年的岁贡可是一文不少的送入了我朝。”

    圣祖年间定边关,北狄称臣岁贡,这于我朝百姓乃是欢庆鼓舞之事,而于北狄,却是奇耻大辱。

    徐鉴实笑眯眯的将这话说出,北狄几人脸上神色顿变得难看至极,这与朝他们脸上甩巴掌又有何异?

    陈将军几人听得眼睛瞧瞧觑向上首,太傅这不是戳人伤疤吗?嘿嘿~

    “今时不同往日,既是要重新订立盟约,条约自是该新订!”北狄将军道。

    “将军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徐鉴实不疾不徐道,“我承帝王意,来边关乃是告诫那些欲挑我朝与贵国战事的宵小之辈,我朝有与贵国筹议之心,却非是废弃圣祖时缔结的盟约,此乃条例,还望宰相大人与二位将军签议。”

    他说着,示意陈将军将手边一约盟书递去对面。

    北狄宰相目光扫过,浑厚的一掌拍在了案桌上,“你要我们杀百姓?!”

    徐鉴实吃了口茶,端着茶碗的手稳稳当当,他道:“欲挑两国之战,便是千古罪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留。”

    “你莫不是想要我族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看来,宰相大人也心知肚明,那屡屡冒犯我边境百姓的宵小究竟是何身份,我朝官家仁厚,不愿见民生疾苦,方才遣我北上与贵国筹议,可若贵国非是诚心,我朝自也不怕,还请宰相大人回禀北狄王,若是不能约束官僚,我朝也大可援手相助。”

    “你!”

    “今日之筹议,桌上文书还请签立。”徐鉴实道。

    帐中气氛剑拔弩张,陈将军咽了咽唾沫,垂着的手不觉攥紧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北狄将军轻嗤了声,看着徐鉴实的目光滔天恨意,“若是你今日命丧在此,怕是贵国要吃亏些。”

    “我生我死,与朝何干?”徐鉴实道,“今日便是将军死在我朝营帐,贵国也不过是有个发兵由头罢了,有几人念你,又有几人斥你?”

    北狄宰相神色一变,“这种挑拨离间的把戏,不曾想在堂堂太傅身上竟是得以见着。”

    “既知是手段,又何以蠢得上当?今日之滋事,我朝官家遣的是我,又方知来日是筹议使臣,还是大军压境?”

    “听闻太傅大人曾议和出使,今日得见,却知是所言非虚了,当真是巧言善辩。”

    徐鉴实不在意他的嘲讽,朝他桌案伸手,“请。”

    北狄宰相脸色嫌恶的顺着他的手势,朝那文书看了眼,粗声道:“这盟约文书,我要带回给我王过目。”

    徐鉴实也不拦着,颇尽风度的将北狄三人送出了营帐。

    “太傅,若是北狄不愿签立怎么办?”陈将军皱着脸问。

    徐鉴实遥望西南,片刻,语气中温和散尽,带着些锐利之意,“大军驻扎雁门关,无妨他们放肆。”

    陈将军:!

    那日崇政殿,徐鉴实清楚的看着年轻的帝王眼底的野心勃勃。

    圣祖定江山,太祖治国,往后帝王,无人能出其右。

    我朝至如今,安稳许久,五州也在北狄手中太久。

    赵徵,他要中兴,便要一件史书铭记的功绩,要山河安稳。

    粮草自各地调集,大军驻扎雁门关,也不过是比徐鉴实一行晚两日罢了。

    筹议又三日,夜半之时,忽的狼烟起!

    “袭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