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皇祖母言重。每有亡国之兆,必是秩序混乱,君非君,臣非臣,地方势力割据,君令难以实施。”孟跃笑了一下,温声道:“当今正值壮年,皇权在握,令行禁止,分明是皇朝鼎盛之像。”
不等太皇太后言语,孟跃又道:“皇祖母久居后宫,不通前朝事,是以底下人胡编乱造,制造没必要的焦虑。可怜皇祖母年岁大了,还费这些心神,可见那些人没安好心。”
孟跃起身,“孙媳这就派人查明,捉拿贼人责罚,以儆效尤。”
“皇后!”太皇太后惊怒交加,一掌拍在红木矮案上,“你难道要一手遮天不成?!”
孟跃屈膝道:“皇祖母误会,孙媳不敢。”
“哀家看你胆子大得很,天都要捅破了。”太皇太后目光阴沉盯着她,声音冰冷,“皇后,花无百日红,这人,也没有千日万日的好。”
“你若安心待在后宫,为陛下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为天下女子表率。他日史书也会赞你一句贤后。”
孟跃颔首,“皇祖母说的是……”
“陛下驾到——”宫外传来小全子高昂的喊声,其声之嘹亮,穿破云霄。
顾珩一身明黄团龙常服,腰系革带,头戴明黄展脚幞头,脚踩玄靴,大步而来。
孟跃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太康宫宫人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小全子这才分别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见礼。
顾珩向太皇太后见礼,太皇太后瞥见皇帝额头上的细汗,讥讽道:“太康宫非是龙潭虎穴,皇帝委实过滤了。”
顾珩笑了笑:“正值夏日,气候燥热,孙儿心中惦记皇祖母,特来探望。”
太皇太后挥退宫人,她目光灼灼看向奉命帝:“皇帝,哀家老了,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但哀家有些话不得不说。”
奉宁帝一副虚心听教模样:“皇祖母,您说。”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孟跃,意有所指:“弱水三千,取之不尽,但江山易改,还望皇帝分出轻重。”
她到底气不平,又道:“皇后好大的威风,底下人道出实情,她就喊打喊杀,天长日久,朝中谁敢吐真言。岂不是奸臣当道。”
太皇太后希望顾珩看清孟跃的野心,加以遏制。
顾珩的神情不变,握住孟跃的手,“皇祖母,您对跃跃有误会,她最是公正不过。我心中佩服至极。”
孟跃侧首,动情唤:“阿珩——”
顾珩:“跃跃……”
太皇太后被这两人腻歪的模样气了个倒仰,再也维持不住从容,冷声把人撵了出去。
帝后离开太康宫,行出一段距离,两人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
孟跃道:“皇祖母估计很久都不想看到我俩了。”
“这不是好事吗?”顾珩挑眉,眼中闪烁狡黠。
孟跃不语,默认了。
太皇太后到底是长辈,他们远之,敬之,双方相安无事最好。
顾珩单手背在身后,挥了挥,小全子带人故意落后。
帝后二人携手游园,顾珩紧紧握住孟跃的手,紧了紧:“这事八成是十七在背后撺掇。”
孟跃应了一声,随后叹道:“我瞧着恭王有心留在京中,既然如此,索性随了他心意。咱们把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有个什么,咱们也好防范。”
“我就是烦他。”顾珩咕哝道。
孟跃含笑,握着顾珩的手往自己唇边,亲了亲,“你是君,他是臣,他那么心高气傲,每每见你,都要俯首行礼,必然憋屈坏了。如此,你还烦吗?”
顾珩想了想,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他那双眼睛不安分,总落在你身上。”
“可我是你的。”孟跃眉眼含情,弯眸抬首间,风姿冶丽。顾珩喉头滚动,抬手抚摸孟跃脸颊,指腹按揉她的唇,痴痴道:“跃跃,我也是你的。”
孟跃莞尔:“你我之间,严实合缝。没有别人。”
顾珩眸光一暗,将那嫣红的唇按揉的愈发红艳,“跃跃,你今日这样盛装打扮,好美。”
孟跃眼波流转,牵着顾珩的手回凤仪宫。
入夜后,凤仪宫红烛烈烈,被翻红浪。
次日,帝后一同上朝,陈颂提起京中流言之事,一名御史道:“陛下,皇后,流言向来是堵不如疏。平复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源头解决。”
孟跃:“哦?不知爱卿有何建议?”
御史跪地,“臣恳请陛下和娘娘收回成命,宽待姜御史家眷。”
又有几名官员附和。
孟跃声音冷峻,“事成定局,岂可更改。”
那御史还要再言,孟跃抬手抬断,“本宫与陛下商议,从今日起,京中废除宵禁。试行三月,若是可行,全国推广。”
百官俱惊。
起居舍人也有些诧异,但很快提笔记下国策。
政策下发,京中沸腾,十之八.九都在讨论此事,纵使有人提起姜御史死谏一事,也无人搭理。
御史离他们太遥远,百姓更关注切身利益。
宵禁废除,夜市开启,意味着更多的营生机会。
商人们犹如闻到血腥的鲨鱼,纷纷聚拢京城。
因着夜市开启,夜间巡逻压力倍增,原有人数不足,是以金吾卫挑选人手。
而在此时,一批江南来的平民书生抵达京城,手持皇后亲笔推荐信,迅速在京中谋了低级官职。
午膳时,顾珩就此事询问孟跃,孟跃一脸懊恼:“这事还得从我下江南平叛说起,我做主将土地还与百姓,但人手不足,于是从当地书生中挑选,我看中了好些个人,是以临走前给他们留下一封推荐信。”
“时隔数月,他们才抵京,又兼之近日事忙,我给忘了。”
孟跃挥退左右,她挪动月牙凳,离顾珩更近些,两人近乎贴着了。孟跃给他夹了一块糖醋小排,软语道:“阿珩,是我不是,这厢给你赔礼了。”
顾珩张嘴:“啊。”
孟跃夹着小排喂他口中,含笑问:“口感如何?”
顾珩想了想,认真道:“肉嫩,但酱太浓,有些腻了。”
于是孟跃也尝了尝,吐出骨头,咽下食物后,道:“阿珩说的不错,回头让尚膳局改进。”
随后,孟跃又道:“尝尝炝炒凤尾?”
顾珩再次张嘴,孟跃夹了一块炒凤尾喂他嘴里。
这顿午膳,两人吃了足足半个时辰。
午后,帝后二人漱口,在殿内走动一盏茶后,同榻困中觉。顾珩将孟跃整个人圈入怀中,孟跃无奈,“一定要抱着睡吗?”
顾珩:“嗯。”
孟跃拍拍他的手,半坐起身,除却髻间金簪凤钗,隔在旁边柜面,她乌发半披,颇有清水出芙蓉之感,重新钻入顾珩怀里,还握着顾珩的手搭在自己腰间,“可以了,睡罢。”
顾珩被萌的心肝胆颤儿,大手不老实的在孟跃背部和腰间游走,他不想困觉了。
孟跃疑惑抬首,一个细密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
她愣了愣,弯眸回应。
第152章
骄阳似火,烁玉流金。
六月中旬,藩王返回封地,天子开恩,准宫中太妃随同藩王就藩,不叫母子分离,受思念之苦。
满朝文武皆赞天子宽厚。
昭王离京时,帝后亲送,昭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眼眶泛红,“十六弟,我这就走了。”
顾珩下唇颤抖,欲语泪先流,“十五哥,此去一别,何时再见。”
昭王动情唤:“十六弟——”
兄弟俩相拥落泪,原是伤感场景,但众人悲伤之余,莫名觉出一丝好笑。
庄太妃用力抿了抿唇,克制住笑意,上前拍拍昭王的背,刚要宽慰几句,看见一旁的连太后,她鼻头一酸,也红了眼眶:“连姐姐,此去一别,山高路远,难有再见时,还望连姐姐保重。”
连太后垂眸欲语,却是哽咽了,“……你…你也保重自身。”
孟跃夹在中间,左侧兄弟分别,右侧姐妹情深,她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孟跃清咳一声,提醒顾珩和连太后,“人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陛下往后还要依靠十五哥。事后十五哥亦要回京述职。如此大功,陛下封赏,珍宝金银无数,更遑论宫宴。”
言外之意,以后逢年过节,只要昭王愿意,携妻儿和母妃回京是寻常事。
承元帝已经去了,如今是奉宁时期,左右不过顾珩一句话,寻个借口,也只是给群臣一个交代罢了。
孟跃一提,顾珩和昭王都反应过来:是喔,现在是朕/十六弟继位,兄弟团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嗨呀,那他们如此依依惜别,就显得矫情肉麻得很。
顾珩和昭王默契的松开对方,匆匆话别几句,昭王就搀扶母妃上马车,车轮滚滚,不多时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顾珩摸了摸鼻子,别开脸,不好意思看孟跃。
孟跃忍笑,知道他好面儿,也不戳破他。
孟跃搀扶连太后上凤舆,与太后同乘。
一行人回宫,顾珩忙不迭处理政事,孟跃莞尔一笑,转身回凤仪宫。
一刻钟后,奉御前来,“臣见过……”
孟跃抬手免了他的礼,手搁在案上,奉御上前,取了丝帕盖住手腕,这才为孟跃号脉。
奉御神情凝重,随着时间过去,眉头紧蹙,孟五娘和红蓼也跟着提起心。
少顷,奉御收回手,迟疑道:“敢问皇后,可有旧疾?”
孟跃若有所思,不答反问:“是何脉象。”
“这……”奉御被问住,欲言又止,孟跃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奉御跪地道:“表面看,皇后脉象寻常,甚至从容有力。但细细一探,脉象非是有力,而是发沉,是内有寒邪之症,且根深蒂固,不易察觉。”
孟跃心头咯噔一下,勉力镇定问:“会如何?”
奉御迟疑:“现下来瞧,皇后怕是…怕是……”
“怕是难孕?”孟跃轻声补充,但语气里带着一丝反问,希望奉御否决。
然而奉御低下头去。
正殿鸦雀无声,孟五娘惊慌失措的望向孟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孟跃阖目,吐出一口浊气,这个结果她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当初她坑了顾琢一把,被顾琢派人追杀,深秋时节她在寒江泡了大半夜,后来养好伤,她又着了恭王的道儿,体内染毒,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还要身体恢复如初,却是奢望了。
“……你退下罢,这事莫声张。”孟跃疲惫吩咐。
奉御应是。
正殿传来红蓼小心翼翼的唤声,“主子……”
这可怎么办啊。
红蓼感觉前路一片灰暗。
陛下和皇后好不容易才结成连理,怎么就没有一个好结果呢。
凤仪宫愁云惨淡。
日落黄昏,孟跃前往紫宸宫,与顾珩一道用晚膳,顾珩因为白日的事,还有些不好意思。
孟跃略过不提,与顾珩闲话家常,烛火盈盈,孟跃忽而道:“如今阿珩国事繁忙,可还在看医书?”
顾珩摇摇头,“如今不怎么看了,跃跃怎么突然问这个。”
话落,他警觉上前,逼近孟跃,“是不是跃跃身子不适。”
孟跃抚摸他的脸,仰首亲亲他唇角,“今日奉御给我请了平安脉,没甚事情。”
顾珩半信半疑,他反手扣住孟跃手腕,给孟跃号脉,隐隐觉得孟跃脉象不太对,但一时又号不出什么。
孟跃无奈道:“真的无事。”
“好罢。”顾珩作罢。
夜深了,帝后二人洗漱,孟跃先行上床,顾珩一身中衣蹿上来,迅速放下床帐,把孟跃扑倒,小狗一样胡乱亲着孟跃的脸颊,颈子,他的吻湿湿的,令人痒痒的。
孟跃笑着抱住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脸,双眸明亮含笑:“阿珩,你也近而立了,怎么还这样急躁,嗯?”她尾音轻扬,犹如一根羽毛在顾珩心尖尖划过,挠的他心痒难耐。
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孟跃,理直气壮:“你我夫妻,告过祖宗天地,通传天下,再是名正言顺不过,我亲亲我自己的娘子怎么啦。”
孟跃心头发涩,面上却笑起来,“不怎么,如阿珩所说,名正言顺。”
顾珩双眸愈发明亮,忽然身侧一阵拉力,他只觉天旋地转。
下一刻,他仰躺床上,孟跃坐在他腰间,朦胧的光影下,孟跃眼如水波,婉转多情,“今晚换个花样。”
顾珩喉头一滚,当下有了反应。
床帐内传来一声轻笑,随后跟着含糊解释,很快都化为暧昧的低吟。
次日,孟跃遣红蓼出宫,与刘生联络,寻找妇疾圣手。
没想到当日红蓼折返,一同的有刘生,还有一名女子。
“民女陶素灵,拜见皇后。”
孟跃吩咐左右:“来人,赐座。”
陶素灵受宠若惊,她仍跪在殿内,向孟跃道明来意。
当初孟跃将玉佩留与陶郎君,若是陶家有难,可凭信物求援。
没想到陶素灵拿了信物,一路北上,而究其原因,是她并不想如千万女子一般,嫁人生子。
“民女虽愚钝,但心向医理,惟愿此身全心全意投身医道,还请皇后成全。”
孟跃心有所动,“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陶素灵意外,没想到皇后不怪她私拿玉佩,反而问起旁的,她稳了稳心神,“不瞒皇后,民女的医术皆赖翁翁所传。”
孟跃将手搁在案上,“你来为本宫诊脉。”
不止陶素灵,孟五娘和红蓼也惊住了,陶娘子年岁轻,哪里比得上宫里的御医。
陶素灵告了一声冒犯,上前为孟跃号脉,她面色严肃,不复胆怯。整个人的气势都发生巨大变化。
想想也是,真正胆怯者,哪敢离家北上。
一盏茶后,陶素灵收回手,向孟跃一礼,“脉象所看,皇后内有寒邪,以致月事不调,难有身孕。”
红蓼和孟五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惊喜。
谁也没想到这样年轻的娘子,是真有本事!
孟跃面上不漏分毫,只是问:“可有法子治?”
陶素灵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孟跃缓了声,安抚道,“无事,你尽管说。”
陶素灵跪地礼道:“回皇后,民女听闻宫中搜罗大量医书,若皇后肯允民女翻阅,民女估摸有四成把握。”说完,她神情惴惴。
四成把握很低了。
没想到皇后眉目舒展,亲自扶她起身,“本宫不但允你随意翻阅宫中医书,你有疑问,尽可请教宫中御医,只要你治好本宫旧疾,令本宫有孕,即刻入太医署。”
不等陶素灵推辞,孟跃又道:“你若无心官职,本宫也会尽全力支持你投身医道。”
这话说到陶素灵心底,她跨过千万里,求到孟跃跟前,就是为此。
皇后知她懂她,不枉她冒这回险。
陶素灵心中涌动万般豪情,郑重许诺,“民女一定全力而为,不负皇后。”
孟跃颔首,命红蓼将陶素灵带下去,殿内的刘生这才得以开口,“皇后,您的身子……”
“从前冒进,落了病根儿。”孟跃几句话带过去,转而提起孟九,“她身子重,你派人多看顾些,留意临盆时间。”
刘生应是。
宫里突然多了一个医女,并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恭王那边打听到陶素灵籍贯,他不知内里缘由,还以为陶素灵又是孟跃招揽的人手之一。
一个丫头,成不了事。
又数日,探子回报,周家人进京了。
恭王甚为满意:“陈府富贵,女儿女婿锦衣玉食,却让丈人家吃糠咽菜,怎么说得过去。”
恭王看向探子,漫不经心抚着自己指间的的红宝石戒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王爷。”
屋外日光烈烈,苍翠碧叶间,蝉鸣声声,是夏日独有的风情。
恭王看着树干上不断鸣叫的雄蝉,取了手上戒子掷去,沉闷一声响,戒子和雄蝉先后落地。
恭王冷笑,“纵你废除宵禁,掩盖御史死谏一事。但你心腹生事,你是大义灭亲,还是包庇属下呢?跃儿——”
恭王想想那个画面,就头皮发麻,浑身愉悦的发颤。
帝后又如何,非叫你们不得安生。
风吹树叶沙沙,蝉鸣一时愈发激烈,仿若应和。
转眼数月,孟九生下一子,宫里流水般的赏赐进入刘府。
孟跃亲自探望,眼下天还热着,孟九坐月子很是难受,她看着孟跃,臊红了脸,“屋内馊臭,恐污了皇后眼。”
“不妨事。”孟跃小心翼翼抱着孩子,随即命人打开一点窗子,嬷嬷迟疑,孟九道:“听皇后的。”
忽然,孟九看见屋门人影晃动,“谁啊?”
原是陈荷和孟熙在屋外探头探脑,嬷嬷把人带进屋,隔着一扇屏风与孟九说话。
孟熙关切道:“我听说九娘子生产时吃了大苦头,不知现下好些没。”
孟九的底子不大好,后来仔细将养着,才怀上孩子,也是百般小心,但生产时还是遭了大罪,大夫说她往后恐是再难有孕了。
孟九也说不出什么滋味,一时庆幸,一时后怕,一时感慨。
她能和刘生有一个孩子,已是老天垂怜,再贪心就过了。
况且,女子生产实在痛人,她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孟熙与孟九话了一会子,孟跃开口打断二人,让孟九歇息,她带人出去了。
刘生在屋外侯着,孟跃笑道:“本宫与熙儿说说话,你忙你的。”
刘生这才告退。
孟熙缠着孟跃说话,很是开心,而陈荷则神情恹恹,似有心事。
于是,三人进了偏厅,孟跃询问陈荷发生何事。
陈荷忙不迭摇头,“没,没事,我只是担心九娘子,昨夜没睡好。”
孟熙撇撇嘴,“才不是呢,皇后您不知道,周娘子的娘家人寻来了,把陈府弄的一团糟,还祸祸荷姐姐。”
第153章
孟熙没有陈荷那么多顾虑,一口气把周家人做的事都说了。
陈荷着急上火,孟熙握住她的手,愤愤道:“人家都敢做,咱们怎么不敢说。”
周家人当初欠钱,宁愿把女儿卖青楼,也不愿卖家中田产,可见心狠。
周杏儿吃过亏,居然还同娘家人和好如初。
孟跃微微诧异,孟熙恳求道:“皇后,荷姐姐和昌哥都是好人,还请您帮帮他们。”
孟跃无奈,“熙儿,你也念过书,该知清官难断家务事。”
周杏儿是陈昌的枕边人,纵她是皇后,难道还将手伸到官员内宅?
再者,陈昌若是好坏不分,优柔寡断,她也要重新考量一下陈昌了。
到底有一起打拼的情谊,孟跃打算改日提点一下陈昌。
没想到次日朝堂,三名御史接连参了陈昌一本,道陈昌收受贿赂,结党营私,滥用职权。
三项罪名,打了陈昌一个措手不及。
孟跃单手把紧了扶手,面色无波澜,顾珩担忧的看了一眼孟跃,孟跃开口,“陈昌,你可有话说。”
陈昌声音里透着茫然:“皇后,臣…臣不知…”
“陈将军现在装傻充愣,已经晚了。我等当殿参你,必然是有确凿证据。”御史呈上账本,内侍接过,上呈天子。
上面记录周家人收的每一笔银两。周父与人顽叶子戏,场场皆赢。而陈府一朵半旧绒花,竟然卖出一百两的高价。一个半旧陶罐,更是卖出两百两。
御史冷声道:“皇后,陛下,难道陈府是什么神仙洞府,他府里出来的绒花和陶罐,用了能延年益寿,这才有人高价购买。”
孟跃翻阅账本,神情凝重。
此时,另一名御史道:“启禀陛下,皇后,陈将军部下有一押牙,脾气暴戾,欺压百姓,强占民田,却通过贿赂陈将军,前几日升为护军中尉。”
京中谁人不知陈昌乃皇后心腹,此刻陈昌露了短,众人一拥而上,御史所参还算有理有据,讲究证据。
其他文官却是仅凭臆想,来势汹汹,难以抵挡。
张澄几次说和,都被怼了回去,更因他是陈昌妹夫,也受了牵连。
眼看局势愈演愈烈,孟跃冷声道:“捉贼拿赃,陛下和本宫只信证据。”
御史讥讽道:“皇后,账本已经呈上,不知还要什么证据。莫非皇后想要包庇陈将军?”
孟跃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众人,道:“陈昌乃朝廷官员,既然道他有罪,那就将他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彻查此事。”
不等官员反驳,孟跃又道:“国有国法,大理寺存在自有其道理。倘若陈昌罪名属实,陛下和本宫必然秉公办理。”
百官攻势稍减,下朝后,陈昌直接被大理寺带走了。
张澄派人给陈府传信儿。
消息传回陈府,周杏儿失手摔了茶盏,“你说什么!昌郎被大理寺抓了?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陈昌早早就跟着皇后了,立下汗马功劳,就算陈昌有错,皇后怎能见死不救。
厅外的周家小子面色大变,匆匆回了后院,与爹娘商议。
“怎么办?陈昌被抓了,会不会牵连我们?”
周家人六神无主,周父强撑:“不就是打个叶子牌。咱们牌技好,凭本事赢的钱怎么了。”
周家小子腹诽,周父当初学人家做买卖,去借利子钱,最后连本带利搭进去,还倒欠一大笔,差点卖了杏儿。
这次他们找上来,又哭又求,最后都要以死明志了,才哄的杏儿原谅他们。
谁想到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这……
京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兴奋,百官为他们压了皇后一头而豪情万丈。
女子终究是女子,目不识人。
宫内,顾珩挥退内政殿宫人,询问孟跃:“陈昌之事,跃跃如何想的?”
孟跃道:“公事公办。”
她神情冷淡,心中也憋着气,孟跃没想到陈昌一向精明强干,竟然会在男女之事上这样糊涂。
顾珩握住孟跃的手,如海水般温和包容,劝慰孟跃:“陈氏兄妹没有长辈指点,一心一意跟着你,如今犯下错事,总要给陈昌一次改过机会。”
“况且今日朝堂上,我观陈昌也是茫然居多。周家人做的事情,他恐怕不如何知情。”
孟跃给气笑了,“他是陈府当家人,周杏儿难道还能将一府的人笼络了,哄骗他?”
顾珩沉默了。纵使银钱没有经过陈昌的手,但是底下人总是陈昌提拔的罢。
殿内静默,顾珩不再多言,给孟跃私人空间冷静。
而大理寺牢内,陈昌看着满脸泪水的妹妹,也是悔不当初。
“阿兄,早知如此,当初你就不该娶周娘子,害了你一生。”
陈昌羞愧的别过脸,悔恨如同蚂蚁噬咬他的心脏,密密麻麻的疼,他哑声道:“别说了。”
他有今日,不止是周家人的缘故,还是他的嫉妒心作祟。
陈颂在他之后,可是如今陈颂却比他更得皇后看重,陈颂还与吴密是亲近的师徒,被人护着,青云直上。怎叫他不嫉妒。
所以周杏儿与他说,培养自己势力时,他默许了。
陈荷不知陈昌心里所想,她泪如雨下,几乎成了泪人,双手死死把着栅栏,又恨又委屈:“事到如今,你还偏袒她!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想你死。”
“澄郎与我说,好些还是你的下属,因为周娘子把用过的东西给他们妻子,他们深感受辱,现在你被关入大理寺,他们纷纷出面作证你往日暴戾残酷,苛待部将。”
陈昌倏地抬头,脸上满是震惊,这事他当真不知情。
陈荷抬手擦去泪,恨声道:“之前我去你府上寻周娘子,想与她拉近关系,她就用旧胭脂打发我,害的我面上红肿,澄郎也为我抱不平,是我百般哄着,才没把此事捅破,我若晓得周娘子的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当时就该把事情给你说了。”
陈荷还在哭诉,可是陈昌脑子嗡嗡,犹如被一口大钟罩住,钟声响起,他被震得全身发麻,几乎没有思考能力。
“……阿兄,你从前是很能干的,脑子也转的快,我一直以为你会娶一个聪明贤惠的娘子,你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娶了周娘子啊。”
陈荷不知何时瘫坐在地上,哭的直抽抽,心中有好多委屈,此刻一股脑儿发出来:“我不喜欢她,我真的不喜欢她,她性子古怪,有什么不高兴了不直说,拐着弯儿的折腾人。我每次跟她见面,回去都要不开心好久。”
陈昌错愕,“你从前都不说……”
“我怎么说啊。”陈荷骤然拔高音量,眼睛里的泪犹如决堤,滚滚而落:“你我相依为命,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见你很喜欢周娘子。我这个做妹妹的,只盼着你好,盼着你有知心人,一家子好好过日子。我受点委曲没什么。可谁知道……”
她这些年攒的泪,今日都要流干流尽了。
第154章
一夜之间,陈昌成了众矢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杀人放火,罪大恶极。
陈荷在最初探望过他,再没现身,之后更无他人探望,渐渐地,陈昌也维持不住镇定。
唯一庆幸的是,大理寺还未对他动刑。
陈昌心里想着事,忽然听见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他顿时肃了脸色,警惕地盯着过道。
一截黑色袍角映入眼帘,他视线上移,对上一张熟悉又凌厉的脸。
陈昌立刻跪行,难掩激动,一开口已是哽咽:“罪臣陈昌,见过皇后。”
孟跃居高临下俯视他,琥珀色的双眸有了波动,叹道:“你让本宫很失望。”
一句话将陈昌砸的七晕八素,他在战场上受伤,伤可见骨都没流过泪,可是孟跃轻声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尖刀利落的捅进他心脏,翻滚着,将血肉都牵扯搅动,痛的他抬不起头。好半晌,他才勉强发出一点泣音:“罪臣…知错……”
“……罪臣,愿赴死。”他闭上眼,说完这句话,竟然有种奇异的解脱感,他做错了事,他拿命来补,也算对得起皇后的知遇之恩。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双眸决绝,当即就要一头撞死在墙上,生死之际,一道大力从他腰间踹来,他整个人都斜飞出去,在干草堆上滚了好几圈,满脸茫然。
他不明白皇后何时进的牢房,但这等污秽地,不是皇后该来的,他强撑着爬起来,“皇后,罪臣……”
“事成定局,难有更改。”孟跃清凌凌的声音在闷热的牢房,犹如清泉泼下,令陈昌止了声,他呆呆仰视皇后,听见皇后说:“多年来你跟在本宫左右,有功劳更有苦劳。但你犯错是事实。现在本宫给你两个选择。”
陈昌提起了心。
孟跃俯视他:“一,革除现有官职,允你一个闲职,本宫保你富贵一生,从此你做富贵闲人。”
陈昌双拳紧握,闷声不语,这个结果对他而言算是善终。若换了他从前,一定喜出望外。
可是他曾登高,见过高处繁华,今后却困于方寸,纵使吃喝不愁,也未有半分欣喜。
他抿了抿唇,斗胆问:“皇后,罪臣不知第二个选择是……”
孟跃手拢袖中,眼帘半垂,颇有菩萨低眉的悲天悯人感,“西南那一带混乱,明面归顺瑞朝,但私下各部落争斗不休,常有流血事件,本宫需要一个信得过又不畏死的人去解决这些麻烦。”
陈昌心头一跳,晦暗的眼底渐渐浮现亮光,犹如水中明月,雪地日光,梦幻而不真实。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道:“罪臣愿去,求皇后给罪臣戴罪立功的机会,罪臣愿往,纵身死,亦不悔,求皇后成全。”
陈昌纳头叩拜,不过须臾,额头见了血,他却不觉疼,还要再磕,一只手把住他肩膀,孟跃蹲在他跟前,双眸中翻涌情绪,最后又归于平静,“陈昌,你上无双亲,也无长辈教导,本宫今日讨一回嫌,行师长之事。”
“皇后言重。”陈昌受宠若惊,忙不迭道:“皇后所言,昌字字句句记心中。”
孟跃沉声道:“机遇有限,且同时伴有高风险,你可明白。”
陈昌颔首,郑重道:“罪臣明白。”
“还有……”孟跃斟酌言语,顿了顿,还是道:“爱一个人不是对她予取予求,过了就是助纣为虐,是害不是爱。真正爱人,是将她引入正道,约束她,求一个长久美满。”
孟跃见陈昌怔住,心下叹息,“好的感情,是夫妻携手共进。但是世间少有完美事,就需要你自己把握尺度,去磨合了。”
孟跃言尽于此,她拍拍陈昌的肩,起身离去。
牢门再次上锁,这间狭窄的囚室仍是他一人,可陈昌的心境与之前天差地别。
他双手覆面,犹如一只煮熟的虾蜷缩在地面,渐渐地,传来呜咽声,泪水顺着指缝泄出,没在干草里。
时隔一旬,陈昌一案有了结果,陈昌收受贿赂,罪证确凿,但皇后感念其多年苦劳,今抄没大半家产,将其发配西南戍边。
朝堂上还有官员不平,认为处罚过轻,孟跃似笑非笑,“诸位既然觉得本宫偏袒陈昌,不若本宫从重处罚,将其斩首,抄家灭族。从此后以陈昌一案为标准,但有官员收受贿赂,皆按例处置,如何啊?”
百官心头一惊,若真应下皇后之言,恐怕大半个朝堂都要杀穿了。
中书令连承出列道:“西南艰苦,此番陈将军戍边,一来折罪,二来也能护佑西南百姓,此等两全其美之事,臣万分佩服,皇后圣明,陛下圣明。”
百官齐声附和,“皇后圣明,陛下圣明。”
消息传入恭王府,恭王沉默片刻,轻声笑了,“不愧是跃儿。”
狠辣中带有一丝温情,令人爱不得,恨不得。对朝堂百官,对她自己的心腹都有了交代。
探子深深低下头,耳不闻,眼不见。
此事了了,恭王抛诸脑后,他并不认为陈昌一个半废人发配去西南,还能掀起风浪。
那边大大小小,有名号的,没名号的,二三十个部落,兼之当地望族,玩也能玩死陈昌。
天上日头高升,陈昌一身布衣,从大理寺出来,陈荷夫妇来接他,一同的还有周杏儿。
陈府大半家产罚没,但剩下的三成家产也不少。由张澄代管。
周杏儿不知情,她一身布衣,乌发反绾,只别了一支兰花银簪。
此刻她抱着布裹,泪盈盈的望着陈昌。事到如今,陈昌还是心软,他别过脸,从怀里取出一封和离书给她。
“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我都有错,这封和离书给你,剩下的家产折价,估摸有三千两,悉数与你,今后……”陈昌闭上眼,“咱们再无瓜葛。”
“不要!”周杏儿抢过和离书,撕的粉碎,她跪在陈昌脚边哭道:“昌郎,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要和离好不好。”
“昌郎,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娘家兄弟就是碰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理他们了,昌郎,你别不要我,昌郎……”
陈昌往旁边走了几步,没想到周杏儿膝行而去,紧紧抱住他的腿,“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我不能没有你……”
陈荷和张澄虽然气周杏儿,但现在也看不下去了,夫妇俩左右搀扶周杏儿,陈荷低声道:“周娘子,你如果担心以后日子难过,我和澄郎再给你添一千两,你手握四千两银子,再寻如意郎君,是轻而易举的事。”
“谁要你的钱!”周杏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陈荷。
陈昌:“阿荷!”
张澄:“娘子!”
陈昌和张澄立刻扶住陈荷,张澄怒不可遏,大骂周杏儿,“你这毒妇,荷妹好心待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倒打一耙,你简直无可救药。”
陈昌也沉了脸,对周杏儿的心软也散了,寒声道:“你不要和离书,那只有休书。”
“不!”周杏儿起身向陈昌抓来,却被陈昌反手挥开,摔在地上。她发出一声惨叫,把陈昌三人都吓了一跳。
张澄狐疑,“……你不要装了。”
周杏儿满脸痛色,捂着肚子哀嚎,“好痛,我肚子好痛……”
张澄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不会吧,不会那么巧罢。
他眼前一花,陈昌已经抱起周杏儿往大街跑,张澄赶紧道:“昌哥,我们有马车。快上马车。”
一行人匆匆将周杏儿送医馆,经过大夫诊断,周杏儿有三个月身孕。大夫还把陈昌骂了一通,怪他照顾不周。周杏儿立刻帮夫君说话,嫌大夫多管闲事,把大夫气的翘胡子,甩袖离去。
张澄和陈荷对视一眼,只觉得命运弄人。
这个孩子不该来的。
周杏儿温柔的抚摸腹部,向陈昌娇嗔道:“昌郎,我们有孩子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罢。”
她满脸希冀,试探着钻进陈昌怀抱,小心翼翼靠在他宽阔的肩上。
从第一次见面,她误将陈昌当贼人打杀,扑了空要摔倒时,是这个男人搂她在怀,天光晕着这个男人坚毅的面庞,她就再也忘不掉了。
钱少没关系,发配西南也没关系。陈昌在哪,她就在哪。
况且,以陈昌的本事,一定能爬起来的,这次她会乖一点,不给陈昌添乱了。
过几年,她又是高官娘子。
周杏儿陷入畅想中,一脸幸福,却听陈昌道:“孩子流了罢,否则你不好再嫁。”
“你说什么!”周杏儿不敢置信的直起身,“昌郎,你糊涂了罢,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的亲生孩子!”
陈昌意外的平静,“我知道流产伤身,我会再补你一千两银子养身子,只是我现在拿不出,我给你打张欠条,两年之内一定还你。”
周杏儿气的说不出话,眼睛一眨,滚下两行泪。
陈荷和张澄也傻眼了。陈荷张张嘴,想说什么,看见周杏儿又闭上嘴了。
陈昌搁下话,起身走了,背影决绝,毫不犹豫。周杏儿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她忙不迭跟上去,陈荷要跟,被张澄拦住。
陈府被封,陈昌前往外面置办的小院,周杏儿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小巷内清幽,陈昌忽然回首,“杏儿,你我第一次夜晚……”
周杏儿忽然抱紧布裹,浑身都绷紧了,双眼睁得大大的,紧紧回望陈昌。
陈昌自嘲一笑,“算了。”
他径直入院,周杏儿忙不迭跟上去。陈昌没撵她。
次日黄昏,周杏儿才醒来,屋内的安神香燃尽了,桌上摆着四千两银票,一张欠条,以及刺眼的休书。
院门打开又嘭地关上,周杏儿抱着布裹往西城门跑,她跟守城士兵打听,才知道天一亮,陈昌就走了。
夜色袭来,天上黑透了,周杏儿抱着布裹,茫然的站在城门处。
天大地大,她竟无归处。
陈昌离京后,陈荷一直忐忑,周杏儿上门她要如何应对。但一连多日,张府外都无人闹事。
周杏儿犹如人间蒸发了。
而周家人被官府搜了身上钱财,赶回原籍。
第155章
朝堂恢复平静,入冬后以京都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废除宵禁,开放夜市。
御史对此颇有异议,“皇后,开放夜市虽利经济,但凡事有利有弊,臣以为偏远地区开放夜市,弊大于利。”
曹御史向天子和皇后陈述利害。
朝廷开放夜市,是为了促进经济,但偏远地区的经济有限,白日里的买卖来往已经足够,若是开放夜市,反而是给贼寇可趁之机。
因为御史台与皇后素有嫌隙,曹御史已经做好据理力争的准备。没想到皇后道:“本宫觉得曹御史所言有理,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顾珩欣然应允,当下修正诏令,中县以下包括中县仍旧实施宵禁。
曹御史愣了愣,本能道:“陛下英明,皇后…英明。”
因着此项令,冬日里,瑞朝前所未有的热闹。
宫中也一派喜庆,永福进宫陪伴太皇太后,同连太后来往。
红蓼事无巨细上报,孟跃颔首,此时孟五娘进殿,见礼道:“阿姊,这是花房和尚衣局的账册,我已经瞧过了,没甚问题。”
孟跃夸奖,“做的不错。”
孟五娘也跟着笑起来,忽然,她顿了顿,犹豫道:“阿姊,从紫宸宫去往长宁宫的路上洒扫换了新人。我瞧着眉眼…”
她吞吞吐吐,孟跃和红蓼都看去,孟五娘硬着头皮道:“眉眼和神态有些像您。”
孟跃挑眉,“只是有些像,会让你这么在意?”
孟五娘:………
孟五娘再次惊叹阿姊的洞察力,于是改口道:“约摸八分像。不止相貌,更是神态。”
傍晚,奉宁帝摆驾凤仪宫,孟跃与顾珩对弈玩乐,孟跃忽然提起此事,殿内一声清脆连响,白子在棋盘上转圜许久,才归于平静。
顾珩黑了脸,“哪个王八这么居心叵测!!”
孟跃噗呲笑出声,她抛着手中黑子,淡淡道:“是啊,哪个王八这样迂回曲折,好难猜啊。”
“十七!”顾珩咬牙切齿,气的不行,“我真想给他拨一百亩地,让他没事儿就去把地耕了。”
殿内笑声愈大,孟跃把棋子丢回棋盒,她也不下棋了,行至顾珩身侧,在顾珩疑惑的目光中,孟跃双手捧住他的脸,揉了揉,啵唧一口亲在顾珩的“嘟嘟唇”上,笑着朝外间去。
顾珩立刻把恭王抛诸脑后,跟上孟跃,牵住孟跃的手,“跃跃,今天的夕阳很美,咱们去御花园逛逛。”
孟跃刚要应,没想到陶素灵端着药汤而来,双方碰个正着,顾珩略通医理,先接过药碗,嗅了嗅,又舀一点药汤尝了尝。
因为他动作太自然,太流畅,直到看见药汁入天子口,陶素灵才回过神来,双目圆睁,目光在帝后之间徘徊,满脸都是“求救”。
孟跃也有点尴尬,前两日陶娘子与她说过改药方,药汤更改为饭前饮了。
她今日给忘了。
孟跃挥退人,等顾珩尝过药汤,她主动坦白,诚恳认错。
顾珩:………
质问卡喉咙里,不上不下了。
孟跃把药汤一饮而尽,而后挽着顾珩的手往内间走,顺势添了两盏灯,屋内灯火亮而柔和。
她搬走榻上小桌,依偎在顾珩肩头,把玩着顾珩修长的手指,轻声道:“因为我实在太喜爱阿珩了,非常想与阿珩有个孩子。”
她握住顾珩的手,垂首啄吻,放在自己心口,顾珩一颗心都要化了,还强撑生气,“跃跃,你不该瞒着我。”
“阿珩,我知错了。”孟跃矮身蹲在顾珩身前,仰视着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水润含情,从顾珩的角度俯视而下,孟跃楚楚可怜,颈间一点雪白,更叫人遐想无边。
顾珩干咳一声,眼睫垂落,抬手扶起孟跃,将人搂入怀中,“下不为例。”丝毫没有气势。
说完,他一口咬在孟跃肩头,很轻,连个牙印都没有,孟跃感到一阵浅浅的痒意。
她伸手圈住顾珩的脖子,与他依偎。
晚膳后孟跃药浴,顾珩在一旁估算时间,按照陶素灵所言,为孟跃针灸。
如此几番,转眼腊月廿七,奉御为皇后号脉,神情惊奇,感慨陶娘子人不可貌相,年纪虽轻,却是非一般人物,当真除了皇后旧疾。
顾珩比孟跃还高兴,家宴上,奉宁帝举手投足间,都是对皇后的爱重,帝后对视间,奉宁帝眼里的情意泄露而出。
恭王面色如常,但捏着筷子的手,指甲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了白。
顾珩忽而开口,“十七弟看起来面色不太好,可是身子不适?”
其他人都跟着望过来。
恭王扯了扯唇角,淡声道:“陛下言重,臣弟并无不适。”
他目光偏了一下,落在一身华衣的孟跃身上,大抵是灯火太盛,丝竹悦耳,美人高坐上首,双颊飞霞,不笑也含情,令他怔了怔,他回过神来时,已经举起手边酒杯,“臣弟祝陛下和皇后年年岁岁,恩爱如初。”他尾音绵长,听起来似有深意。
顾珩面上的笑敛了,孟跃莞尔,“托十七弟吉言,本宫与陛下自然恩爱长久。”她不在意恭王,转头望着顾珩,含笑饮尽杯中酒。
恭王眼里的戏谑褪的干干净净,只剩一片阴鸷。他坐回席上,闷头喝酒,末了,醉醺醺被人搀扶出宫。
“……真是废物,这么久了,也没一点效用。”不知恭王是在说谁。
心腹垂首敛目,不言不语。马车行过长街,往恭王府去。
年后春日里,陆陆续续有折子上奏,道恭王双亲孝期已尽,恭王又颇有才干,恳请帝后允恭王职位。
孟跃把折子递给顾珩,顾珩将手边折子递给孟跃,除却上奏之人不同,折子内容大同小异。
这些上奏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士族出身。
尽管顾珩和孟跃已经尽力扶持平民出身的官员,然而士族扎根极深,非是轻易能解。除非一次杀尽,连根拔起。
但太平盛世,此法显然不成。
顾珩将奏折合上,烦躁的揉了揉眉心,忽而肩头温热,孟跃靠在顾珩肩头,呵出的热息打在顾珩颈间,也打散了顾珩心头烦躁。
他搂住孟跃,刚要唤声,却听孟跃道:“阿珩,我有一法子,或许可分解士族。”
顾珩眼前一花,孟跃起身而去,裙摆逶迤拖地,华丽威严。
“士族垄断教育,一卷书一千文,若是有注解,更是价格高涨,甚至千金难求。纵平头百姓侥幸入学,又哪来银钱购买更多书籍。未行万里路,未阅万卷书,何谈明悟。”
“长此以往,朝廷开设科举,也不过是摆设罢了。”
顾珩起身,“跃跃的意思,是想增设藏书馆?”
“不。”孟跃转身,整个人逆着光,掩住她的侧脸,唯有一双眼睛明亮非常,轻声而坚定道:“我是想推广廉价的纸和活字印刷。”
有了纸和活字印刷,书籍传播更广更快,有了纸,平头百姓也能提笔书写。
有学问的人愈多,进入朝堂的平头百姓愈多,士族就不会再是威胁,经年日久,士族不攻而破。
而常规造纸价格居高不下,但她有不常规的,不是吗。
孟跃将自己的打算道来,顾珩脸上的兴奋和欢喜都具象化了,他一把将孟跃抱起,在殿内转了两圈,激动道:“跃跃,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他忍不住蹦了蹦,孟跃撑着他的肩膀也跟着笑,倏地变了脸色。
顾珩立刻将她放下,“怎么了,是不是晃着了。”他懊恼道:“都怪我,是我不是,这就宣陶娘子和御医。”
孟跃抬手,原是要阻止他,可是胃里一阵翻涌。
一刻钟后,奉御和陶娘子先后为孟跃号脉,皆是喜色。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向奉宁帝和皇后见礼,“恭喜皇后,恭喜陛下,皇后已经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孟跃脑中翁鸣一声,整个人愣在那里,顾珩抱住她,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好。
那一刻,孟跃想了没多,好像又没想。
当初御医道她难孕,她不伤心彷徨是假的,夜深人静时,她也曾想过,若是此生无孕该如何。
可是想到一半,就很难再想下去。
如今孩子来了,她忽然有些无措,她握住顾珩的手,看向奉御和陶素灵,“你们……可号准确了?莫是空欢喜一场。”
奉御道:“皇后若是不信我等,可将太医署御医尽数召来。”
当日太医署的御医被单独隔开,防止串联,而后接连为皇后号脉,结果相同,皇后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
帝后大喜,赏赐整个太医署和陶娘子。
经过大半天折腾,天上的日头也已经偏西。
孟跃抚摸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一个小生命了。
顾珩俯身将手盖上去,指尖还在微微发颤,“跃跃,我们把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吧。”
这是他和跃跃的孩子,他们的亲生孩子。
顾珩说干就干,当下就要拟诏书,却被孟跃拉住手。
孟跃勉强恢复平静,“阿珩,我有事与你商量。”
暮色四合,明亮的殿内传来争执,但很快又消弭无声。
次日,奉宁帝在金銮殿宣布,他得到一造纸秘法,即日推广。不知是不是百官错觉,总觉陛下言语急切,唯恐说慢了似的。
孟跃无奈的看他一眼,垂眸时,眼里闪过温情笑意。
廉纸一事,从前孟跃就有此意,但那时她无实权,贸然推出廉价纸,不是求财路,反是她的催命符。
哪怕她如今身居后位,想来这廉价纸一处出,今后也要热闹了。
正好这段时间,她退守后宫,避开锋芒,生孕孩儿。
这是孟跃的打算,也是昨晚她与顾珩争执的缘由,最后顾珩嘴上应了,没想到今早顾珩抢先提出造纸,将未来要面临的火力吸引去,用他的法子保护妻儿,怎叫孟跃不动容。
而此时百官还以为陛下的造纸秘法是什么花笺,翘首以待,日子一天天过去,陛下也未有动静。
百官也就忘了此事,反而多次上奏,恳请天子允恭王官职。
奉宁帝拖延不允,双方僵持着。
转眼初夏,京中忽然多了十几个临时书棚,这些书棚不起眼,但很快吸引大量读书人。
因为一般书铺里,一两银子只能买一本寻常的圣贤书,但在这些书棚,一两银子可以买五本圣贤书。
有人怀疑书棚的书,错误混乱,特意与书铺的书比较,全无错漏不说,书棚的书还有大量注解。
消息一出,京都的读书人都沸腾了,士族们也坐不住了。此时再也没有人记挂恭王,纷纷出手探查书棚背后的主人。
没想到查来查去,查到天子身上。
士族们:???
士族们:!!!
士族出身的官员联络一气,打算对天子发难,上朝后却发现天子身边的位置空了。
皇后不临朝了?!!
“皇后有孕,宜休养,暂不临朝。”奉宁帝笑道,连承率先恭贺天子和皇后。落后一步的士族官员,还未质问廉价纸一事,先落了气势。
第156章
奉宁五年,盛夏。
骄阳似火,烁玉流金。热浪将空气都扭曲了,然而长街上人来人往,年轻的学子顶着烈日奔走于各个书肆。不见疲惫,反而精神抖擞,喜笑颜开。
而在这群读书人中间,一名男子身着窄袖杏色圆领衫,下套葛布长裤,脚踩麻线鞋。因着那张盛丽丹灿的脸,于是这寻常的衣裳也变得雅致了。
他甫一进书肆,铺子里的几名读书人迎上来,见礼道:“钟郎。”
钟菁回礼,一人兴奋道:“三日前我与郎见面,钟郎已经收集九册史记,今日来书肆,可是奔着第十册来的?”
书肆内的读书人一下子止了声音,偷偷竖起耳朵。
那可是史记,大几十万字,只有世家大族才有全本,如今一介平民书生竟然收集了九本?
钟菁对此也十分自豪,听得人问,他挺起胸膛,“昨日某已经收集完整,今日来书肆是为了买一本相关书籍,佐证第十册上面的注解。”
什么?!
竟然还有注解!!
此言一出,不亚巨石投湖,惊起一片哗声。
当下就有锦衣书生向钟菁行来,恭恭敬敬向钟菁一礼,“某乃渝州本地徐氏子,家中排行十一,年二十有七,家中略有藏书,亦是爱书。今听闻钟君收集完整史记,心痒难耐,渴望十分,愿以上百藏书供钟君翻阅,只求观史记一遍。”话落,他深深一揖。
钟菁赶紧扶住他的手,“徐十一郎太过客气了。”
“钟君……”徐十一郎期待的望着他。钟菁有些犹豫。
其他人跟着劝,“钟郎,徐十一郎拿上百藏书换阅,很有诚意了。”
“是啊钟郎,陛下推广价格低廉的纸张和书籍,为的百姓多看书,识文明理,钟郎何不效仿陛下呢。”
“今日我等皆为见证,徐十一郎向你借阅史记,且放心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兼之徐十一郎目光殷切,钟菁最后还是应了,答应借阅徐十一郎一旬。
徐十一郎感激不已。
很快消息传出,平民书生都羡慕钟菁有上百藏书能看。当地的小士族闻言嗤笑,钟菁还是太年轻。
虽然不知钟菁哪里来的机缘,得了史记全本。但从他应下徐十一郎时,就中计了。
徐氏家大业大,家中郎君门生众多,史记全本固然庞大,但若是几十人同时誊抄,也不过数日功夫。
而钟菁出身平民,家中寡母,底下一双弟妹,纵有上百书籍能看,一旬时间又能看多少,誊抄多少?
平民就是平民,侥幸得了机缘,也不过是士族的盘中鱼肉罢了。
申时七刻,徐氏族人将一百本书籍送至钟家院里,一并送去的还有若干点心,徐氏族人得态度宽厚有礼,搁下书籍后又寒暄一阵,才与钟家人告别离去。
院门关上,钟菁打开点心让家里人吃,钟小弟欲言又止,钟母年岁大些,比儿女们看的明白,她对钟菁道:“菁儿,这徐家人看着和善,未必真和善啊。”
钟菁捻了一块枣糕吃着,闻言笑笑:“阿娘宽心,儿不是傻的。”
钟母还想说什么,见钟菁无意继续,只得作罢,无声叹息。
因着下午用了点心,晚上钟菁只用稀粥咸菜,晚饭后,钟菁离家在外闲逛。
有知情人见状,对此摇了摇头。钟家子心性不纯也。
他们却不知钟菁夜深后,拐入一条小项,他数着步子,在一处院门停下,叩门三次,停下,再次叩门五次。
院门从里面打开,钟菁与人见礼。黑暗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
“…书在…家中………”“……可取……”“……等候……”
前后不过一盏茶,钟菁又趁夜离去,当晚上百书籍悄悄运离钟家。
孟熙看着运回来的书,翻了翻,哼笑一声,“这些狡猾的家伙,还不是让我们把藏书套出来了。”
她把书放回箱中,命人誊抄。
之后她们再用活字印刷,大量刊印,再低价卖出。徐氏一族引以为傲的藏书,也终将投入寻常百姓家。
从古至今,士族能卡帝王脖子,皆是用田地和教育圈人,以致帝王无人可用,地方士族壮大割据。如今田地问题不显,但教育绝不会再被士族垄断。
人才终究流向国家朝堂,而不是地方士族。
类似的事情在各地上演。
如此巨大的利益冲突,京都的书棚被人为破坏,烧毁。
天子大怒,命人彻查,一时揪出好几名士族子弟,贬的贬,罚的罚。
朝堂上也血雨腥风,陈颂吴密等皇后心腹接连被参。
他们解决不掉现有问题,就制造新问题,逼迫天子妥协。
顾珩每日与群臣周旋,也颇觉疲惫,散朝后又很是庆幸。
皇后尚在孕中,这些烦心事不打扰她是最好的。
他揉了揉脸,恢复些精神,摆驾凤仪宫。
孟跃现有五个月身孕,穿着轻盈的宽袖衫,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单螺髻,在殿内走动,听见宫外动静,缓缓向殿门外去,碰上顾珩。
他搀扶孟跃往回走:“你身子越来越重了,小心些。”
孟跃笑道:“我觉得还好。”
凤仪宫内的冰盆冒着丝丝凉气,隔绝殿外暑热,顾珩陪同孟跃一道用甜品。
一道身影在殿门外探头探脑。
孟跃放下勺子,吩咐身侧红蓼:“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没一会儿红蓼回来,神情纠结,顾珩似有所感,想哄孟跃去歇息,他来处理事情。
但孟跃一眼看穿他,令红蓼直接说。
红蓼跪地道:“还请主子保重身子。方才有人来传,道主子的母家弟弟酒后与人争执,失手打死官家子,现被京兆府收押。”
因着孟跃封后时,并未封赏娘家人,是以孟家人只是平民,而孟泓霖打死官家子,乃是以贱伤贵,罪加一等。不但会要孟泓霖的命,其他孟家人也要受牵连。
孟跃是不大喜欢孟家人,但被人这么算计,泥人也有三分火。
“去查查那个官家子,是不是本就有什么脏病,命不久矣了。”孟跃冷声吩咐。
红蓼应是。
红蓼离去后,孟跃心绪仍未平复,身形晃了一下,她扶着肚子微微蹙眉,顾珩紧张的扶住她,召陶娘子。
为着方便照顾孟跃,陶素灵住在偏殿,不过片刻功夫,陶素灵进入正殿,为孟跃号脉,开了一个安胎方子。
顾珩接过方子瞧,神情严肃,根据这方子上的药材倒推,皇后的胎像似是有些不稳。
顾珩当下叮嘱孟跃不可再劳神,孟家那边的事,他会处理。
顾珩安抚孟跃后,离开凤仪宫,半路有内侍匆匆而来,跪地道宫门外出了乱子。
原是孟泓霖被抓后,孟家人着急上火,犹如无头苍蝇。
此时经人提点,孟母遂带领一干儿女在宫门外跪地哭求,引来百姓围观。
守卫立刻上报此事,顾珩把消息拦截下来,短暂的默了默,他命人把孟家人接进宫。
前后脚的事情,消息就传了大半个京都,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茶楼内,一精瘦男子对左右道:“陛下爱重皇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次打杀人的是皇后唯一弟弟,陛下爱屋及乌,肯定会保下孟泓霖。”
旁边人郁郁,“谁让孟泓霖是皇亲国戚。”
“孟家子委实嚣张,他敢打杀官家子,来日还不知道怎么对付咱们这些平民百姓。”
“没办法,谁让孟泓霖的姐姐是皇后,我们比不得他。”
流言四起,每个人都信誓旦旦道孟泓霖杀了人,帝后一定会包庇他。
第157章
朝堂上就孟泓霖打杀官家子一事发难,要求陛下严惩孟泓霖。
中书令连承反驳:“事未彻查,何以定论。”
关尚书冷笑:“人死为大,难道还不能定罪?”
双方吵的不可开交,殿上混乱。
顾珩冷眼瞧着,眼见争执愈演愈烈,他道:“此事,朕自会秉公处理。”
“陛下……”御史大夫还要再言,奉宁帝反问:“阮大夫,朕已经下令彻查此事,你还揪着不放,难道整个瑞朝只有这一件事,还是你的眼睛只能看到这一件事?”
御史大夫面皮一紧,拱手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朝会继续。
工部尚书穆延提议修缮驿站,百官对此并不关心,无人异议,瞬间通过。
穆延眨了眨眼,事情从未如此顺利,都有些不真实。
自从他调回京,才知之前在外做官,令行禁止的效率有多高,纵使累些,但心里是舒坦的。
而他回京,哪怕官至工部尚书,也未能如意。每有什么要事提议,总有人跳出反对,他跟人一番拉扯,心神俱疲。
然而一想到今日事情如此顺利的根由,是因为百官一心攻讦皇后,穆延又感到心累。
他抬头看一眼天子,也不知这次的事如何收场,若是陛下因为皇后的缘故向士族妥协,往后就要受制士族。
若陛下不妥协,最后恐怕要孟泓霖的命,那陛下和皇后之间会不会有裂痕……
穆延只要一想想,头都痛了。
朝散后,他怎么离宫的都不晓得,当值时无暇他顾还好,空下来就忍不住想。
一晃神,天又暗了,穆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府,途径酒楼时,脱口而出:“停下。”
长随疑惑:“主君,可是您与人有约?”
“……并未。”穆延下车,他看着灯火通明的酒楼,咬咬牙,抬脚进入。
酒楼茶肆素来是消息流通之地,穆延想知道孟泓霖打杀官家子一事,在百姓间传成什么样。
他没甚胃口,只要一壶酒,在二楼雅间窗边落座,清凌凌的酒水入口,火辣辣灼喉,但末了回甘,又烈又爽,叫人欲罢不能。
但穆延如牛饮水,没喝出滋味,耳朵一直留意大堂。
“……宋五郎的那活儿,真能转动车轮?”
穆延双目突出,一口酒水悉数喷出,呛的直咳嗽。
他怀疑自己脑子坏了,或者耳朵坏了,不然怎会听见百姓们议论宋五郎的下三路。
下一刻,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继续从大堂传来,“听说宋五郎玩的花,那儿都用烂了,真的假的?”
“假的罢,男人还能把那儿用烂了?”
穆延:………
多年圣贤书熏陶,理智告诉穆延,他应该此时离去,不听这些污言秽语。
但是……
宋五郎就是被孟泓霖失手打死的官家子。
穆延:戴上痛苦面具.jpg
穆延硬着头皮听了半个时辰,托他良好的记忆力,记了差不离,他恍惚着离开酒楼,回府。
他交代管家:“我有政务要忙,今夜歇书房,让娘子不必等我。”
随即他去湢室冲洗,麻木擦干身子,麻木的躺在小床上,夜深人静时,他忽然半坐起来,双目圆睁。
百姓们讨论的都是宋五郎色中饿鬼,宋家家风不正,无人提及孟泓霖和皇后。
事情有了头绪,顺着想下去,渐渐触碰到真相。
夏日深夜,夜风凉凉,穆延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他看着昏暗的书房,忽觉逼仄,遂披衣行至院中,月光皎洁,夜风拂他满面,他彻底清醒了。
穆延在院中望了半宿的月,次日顶着眼底淤青上朝。
朝堂再次提起孟泓霖杀人一案,今日以中书令连承为首的官员先参宋家一本,道宋家跋扈嚣张,侵占良田。
一年前,宋五郎强抢民女,以致女娘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关尚眯了眯眼,语气不善:“连相此话何意,人都死了,还要泼脏水?”
“关尚书此言差矣。”连承不卑不亢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倘若人死就可颠倒黑白,要史官何用?尽管闭上眼睛称颂前人即可。”
御史大夫道:“连相所言极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公道在世,倘若有人欺负人死不能言,肆意玷污,活着的人也不会干看着。”
连承恍若听不出他暗指,微微颔首。
随即,连承向大理寺丞拱手,“是非黑白如何,全赖寺丞了。”
大理寺丞面色一滞:………
关尚书和御史大夫也看来,“寺丞读圣贤书,刚正不阿,明辨是非,我等等候寺丞消息。”
大理寺丞面色发僵:………
陈颂瞄了一眼大理寺丞,感觉这次事后,大理寺丞的白头发都得多一撮。
奉宁帝开金口,勒令大理寺五日内查清事情真相。
大理寺丞瞳孔巨颤,颤巍巍举起笏板,“臣,遵旨。”
他的背影透出莫名萧索。
朝会散去,京都热闹不减,茶楼酒肆对宋家人议论纷纷。
消息传入恭王耳中,他勃然大怒,厅内一片狼藉,未有一个完好瓷器。
“本王完整的计划居然毁在这颗老鼠屎身上。”
幕僚们站在厅外,犹豫劝:“王爷,倘若是德才兼备的郎君,哪个官家能舍出去做弃子……”
宋家日薄西山,快走投无路了,才舍命一搏,否则是万万不会拿族中小辈的命做垫脚石。
恭王凌厉的目光睨来,犹如刮骨钢刀,骇的幕僚们大气不敢出。
恭王目眦欲裂,太阳穴爆出青筋:“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本王就能在顾珩和跃儿之间埋下一根刺,却因你们的愚蠢,功亏一篑。”
“王爷稍安勿躁,并非功亏一篑。”另一名灰衣幕僚轻声开口。
恭王怒火稍缓,他在上首落座,直视来人:“你说。”
灰衣幕僚年过而立,不胖不瘦,相貌平平,拱手礼道:“所谓捉贼拿赃,若无证物,岂不死无对证。”
一旁的幕僚还未反应过来,恭王眼睛却是亮了,以拳击掌,“好,就依你所言。”
当夜宋府大火,一群黑衣人闯进府内,正要大开杀戒,一抹寒光闪过,陈颂横刀身前,“皇后料事如神,早知你们要赶尽杀绝。本将军今日非要看看你们的真面目。”
“留下几个活口。”陈颂一声令下,提刀先行,金吾卫紧跟其后。
陈颂有心算无心,前后不过两刻钟,黑衣人悉数被捕,他刚要审问,却见跟前的黑衣人口溢黑血,倒地不醒。
陈颂大惊,“快掰开他们的嘴。”
然而已经晚了,仅剩的几个活口相继自尽,黑衣人身上也无信物,线索就此中断。
陈颂气的大骂,不过有此一遭。宋家人吓破了胆,不必大理寺丞再查,主动认罪,只求天子饶他们一命。
但因幕后黑手从始至终没露面,宋家人也不知那人是谁。
朝臣无语,连背后之人是谁都不知道,宋家就敢跟人合作。
唯有知情人晓得,宋家出事前,一直原地踏步的宋大宋二接连升职,让宋家人尝到甜头,这才铤而走险。
事情真相大白,宋五郎久病缠身,命不久矣,才刻意挑衅孟泓霖,激孟泓霖动手,实为陷害。
孟泓霖受无妄之灾,天子怜惜,赐三进府邸,仆从若干,白银若干。
随即,天子将宫里的孟家人送出宫,回府与孟泓霖团聚。
一家人抱头痛哭,孟母道:“一定是你阿姊求情,你阿姊还是念着你的。”
孟泓霖擦掉眼角的泪,“回头我就进宫向阿姊道谢。”
一旁的孟二丫撇嘴,能不能进宫俩说,还道谢呢。
她离开前厅,往二院去,院中花草繁茂,游廊雅致,哪哪儿都气派。孟二丫喜欢的不得了,这可比他们之前住的小院子宽敞多了。
如果小弟遭一回罪,他们就比之前好一截,那希望小弟多多遭罪。
前厅受家人呵护的孟泓霖猝不及防打个喷嚏,谁念叨他?
难道是阿姊?!!
次日,孟泓霖寻着穆延,托穆延带他进宫,向陛下和皇后谢恩。
穆延不知孟家的糟心事,念着孟泓霖是皇后亲弟,于是穆延进宫时,把孟泓霖也带进宫。
奉宁帝知晓时,神情微妙,不过没有当场点破。
小全子领走孟泓霖,内政殿唯有奉宁帝和穆延二人,奉宁帝叹息一声,与穆延道:“舒元,跃跃与孟家有龃龉,你往后莫掺和里面。”
穆延呆立原地,他已经蓄了短胡,此刻一脸懵逼,与少年时的模样渐渐重合。
奉宁帝忍俊不禁。
“陛下,臣…臣…皇后那里……”穆延无措,话语都没了伦次。
奉宁帝以拳抵唇,正色道:“无妨,皇后晓得你秉性,不会与你计较。”
两刻钟后,穆延与孟泓霖出宫,两人如出一辙的丧。
孟泓霖耳边犹响着他阿姊冷清之声,‘你此次中计,盖因胸无点墨,不辨是非所致,从即日起,本宫会派人教你及府内小辈念书,一月一考核,若未过考核,可见不用心,受凡物所扰,需得饿其体肤,往后就清粥咸菜度日……’
清粥咸菜度日…清粥…咸菜…度日……
孟泓霖面色苍白,身形一晃,啪嗒摔在地,把穆延吓了一跳。
他赶紧搀扶孟泓霖:“孟郎君,你怎的了?”
他大骇,“孟郎君,你…你哭了!!”
孟泓霖抬手抹脸,果然指尖湿润,他哇的哭出声,恨恨捶胸,他为什么这么贱,本来他可以好好待在三进大院子中过好日子,他非要往阿姊跟前凑,现在自讨苦吃了。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可他还不能说,面对穆延的询问,孟泓霖言不由衷,“我只是有感帝后待我之恩,喜极而泣了罢。”
穆延将信将疑。
第158章
各地书籍如雨后春笋冒出,价格低廉,除却学子,有心的平头百姓也会买上几本启蒙书。其大势已成,任凭士族如何阻拦也不能够。
朝堂上,士族与天子的矛盾越发尖锐,却又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而在这样的气氛中,皇后临盆了。
京都的天已经冷了,凤仪宫内却热意蒸腾。
奉宁帝在殿外急的团团转,几次想入殿,都被劝了出来,最后还是连太后入殿探望孟跃。
隔着一座檀木六扇仕女图屏风,连太后探头来看,殿内一个硕大浴桶,孟跃乌发挽起,仅着内衫,上半身搭着绳悬木头,下半身浸入浴桶水中。
连太后惊了一跳,“这是?”
她有些急,又怕孟跃多想,委婉劝道:“跃儿,孩子刚出来时最脆弱,落入水中恐会呛着。再者你生下孩儿时,泄出秽物,混在水中倒流进你体内,也是不好的。”
孟跃面色苍白,汗水汗湿了鬓发,她张了张嘴,却只吐露气音。一旁的陶娘子解释,“回太后,这是皇后头胎,生产不易,她处于温水中可以减轻一些痛苦,待到真正生产时,草民会抬起皇后,移走浴桶。”
连太后还想再说什么,陶素灵补了一句,“这些都是皇后之前吩咐的。”
连太后顿时不语,只她待在屏风后不肯离去。
她看着陶素灵的手在孟跃鼓起的肚皮游走,好几次,孟跃都疼的松了木头,身子倾倒之际,孟五娘和红蓼扶住她,又给她喂参汤。
“皇后/阿姊,您撑住啊。”
不知过了多久,孟跃眼睛圆睁,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嘶喊。
陶素灵立刻命大力嬷嬷将孟跃抬出浴桶,又用干巾子裹住孟跃。
殿内骤然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又顷刻间止了。
莫说殿外的顾珩吓个够呛,连太后也吓的心惊胆战。
跃儿何等坚韧,若非痛到极致,必不会如此哭喊。
孙嬷嬷紧紧握住连太后的手,“太后,您现在千万要拦住殿外的陛下,莫要坏事。”
连太后点头。她隔着殿门与儿子对话,稳住儿子。
内间,孟跃感觉自己快被劈成两半,脑子里像有大锤在敲,敲完还在脑子里大力搅动,疼的模糊。
太痛了,怎么会这么痛。
“……皇后,皇后用力啊,看到孩子头了。”陶素灵激动的声音传来。
孟五娘赶紧端来参汤,又给孟跃喂了半碗,随着孟跃再次惨叫,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落,她整个人都虚脱了。
随即殿内传来婴孩嘹亮的啼哭,陶素灵把孩子抱给孟跃看,“皇后您瞧,是位十分健康的小公主。”
孟跃想要笑一下,可是身体乏极,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阿姊!”
“皇后!”
陶素灵抱着孩子宽慰道:“不必担心,皇后只是太累了,你们给她换洗,小心些,莫让皇后受了凉。”
她把孩子抱出去给连太后和奉宁帝瞧,然而奉宁帝却看向内间,“朕可能进入?”
陶素灵摇头:“还待嬷嬷和宫人将内间收拾一下。”
他们不懂什么细菌,但也晓得妇人生产后,需要干净整洁的环境休养,否则秽物入体,就落了病根。
顾珩去偏殿换洗一身,这才往内间去。
孟跃歪倒在床榻,双目紧闭,一缕汗湿的鬓发蜿蜒贴在额上,看不见那双坚毅美丽的琥珀色眸子,整个人都透出雨打芙蓉的脆弱。
顾珩握住孟跃的手,在脸颊边蹭了蹭,他的脸色没有比孟跃好到哪里去,眼里溢满了心疼和怜惜,侧首亲亲孟跃的手背,轻声道:“跃跃,辛苦你了。”
孟跃似有所感,睫毛颤了颤,但因为累极,又沉沉睡过去。
殿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皇宫灯火通明。
连太后抱着孩子进入内间,她看着一心挂念孟跃的儿子,欲言又止,叹道:“你是孩子的父皇,总要抱抱她,否则孩子多伤心。”
顾珩抿了抿唇,他为孟跃掖好被子,起身后拘谨的擦了擦手心,这才迟疑的伸出双手。
刚出生的孩子不太好看,皱皱巴巴,像个小猴子。
他抱着孩子时全身都僵硬了,像个木头人。之前学的婴孩知识都抛却脑后。
理论和实践永远差一大截。
连太后曲指,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蛋,满脸慈爱道,“这孩子的眉眼像跃儿,小鼻子和小嘴巴像你。”
顾珩睁大眼睛观察自己的女儿,怎么也无法从刚出生的婴孩脸上,看出与其双亲相似的地方。
他含糊应了一声。
之后,顾珩把孩子交还给连太后,他守在孟跃身侧。
月落日升,孟跃还未醒来,奉宁帝罢朝一日。
巳正,太皇太后前来凤仪宫探望,连太后在外殿拦着人,太皇太后道:“听说是个公主。”
连太后点点头,温柔的眉眼溢出笑意,“回母后话,是个很可爱漂亮的孩子。”
太皇太后不语,她目光瞥向内间,里面没甚动静,遂挥退宫人,连太后有些紧张,“母后……”
太皇太后神情严肃,对连太后道:“珩儿已过而立,膝下却仅有一女,这子嗣未免太单薄了。”
连太后垂下眼,遮住眼中的尴尬,轻声道:“珩儿和跃儿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太皇太后冷笑,起身道:“哀家一片好心,左右你这个当娘的不上心,哀家操哪门子心。”
连太后跟着起身,神情讷讷。
太皇太后看她这畏怯模样就来气,母弱则子强,连带娶进一个悍媳。
天底下竟有这样弱气的婆母。
太皇太后借口乏了,甩袖离去,回宫途中,永福忍不住道:“皇祖母,母后那样的性子,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何必动气。”
“哀家也是为了她好。”太皇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孟氏强悍,若不加以遏制,谁知以后会发生何事。”
“倘若珩儿膝下多有子嗣,也多个保障。”
永福沉默不语。她想起父皇风流多情,膝下子女无数,也正因此,兄弟姊妹们争红了眼。明为亲人,却是仇人。
如此种种,令人止不住想,多子当真多福?
这段小插曲无人在意。
晌午时候,孟跃悠悠醒来,她还未开口,肚子先是一阵嗡鸣,大唱空城计,把孟跃闹了个红脸。
“人食五谷,再寻常不过了。”顾珩取来茶水让她漱口,而后舀着清淡的瘦肉粥喂她,一碗粥下肚,孟跃恢复些气力。
她四下张望,寻找自己的孩子。
顾珩拍拍她的手,“红蓼去抱孩子了。我怕孩子吵着你,将孩子交给母后养在偏殿。”
顾珩话音刚落,红蓼抱着孩子行来,大红团花纹襁褓,包着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孩,微微张着小嘴,两只小手握成小拳头。
孟跃看见她,一颗心都软了。
这是她的女儿,她和顾珩的女儿。
“给我抱抱。”孟跃将孩子搂入怀中,顾珩伸出一只手托在襁褓下,怕孩子重量压着孟跃的伤。
孟跃俯首想要亲亲女儿,却又想起婴孩脆弱,大人身上的菌群或许会伤到她,只得克制住。转而曲指碰了碰孩子嫩红的小脸蛋。
“孩子喂过奶了吗?”孟跃问。
顾珩笑道:“喂过了。不过算算时间,咱们女儿也该醒了。”
或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吵着孩子,又或许是真的孩子到点醒了,小嘴里发出哼唧声。
乳母提醒道:“陛下,皇后,小公主该喂奶了。”
孟跃下意识看向顾珩,两人对视,又同时移开视线,顾珩脱口而出:“我回避一下。”
他起身行至外殿。
孟跃忍俊不禁,但心中一抹柔和,她与顾珩欢爱是一回事。但此刻她刚生产,初次给孩子喂奶又是一回事。
她并不希望顾珩看见她的窘迫。
乳母在床边耐心指导,孟跃解开衣领,刚要喂女儿,想起什么,又令红蓼取来湿帕擦了擦胸部,这才喂孩子。
乳母心道皇后真是个讲究人。
婴孩吮吸着母乳,小手都跟着用劲,在空中胡乱抓着,紧闭的双眼也微微睁开。
孟跃知道新生儿看不清东西,却还是忍不住跟着这孩子的目光走。
没多久,小公主就歇下了。婴孩的胃口太小了。
乳母在一旁迟疑道:“皇后若是想要亲自喂养公主,可以试着躺下,半坐着喂容易腰累。”
孟跃不语,她还未想好是否亲自喂养。眼下生下孩儿,她该把孩儿交给乳母,专心恢复身子,待休养好之后,重临朝堂。
可是……
她低头看着又睡过去的小家伙,心中忽然产生一丝不舍。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红蓼唤了她好几次,“皇后,陛下询问是否能进来了?”
孟跃垂下眼,轻轻应了一声。她没有把女儿给乳母,而是将孩子放在床榻里侧。
乳母见状,退出了内间。红蓼带人也退出去。
内间唯有一家三口。
顾珩在床沿坐下,他看见床榻里侧的婴孩,心里有了数。他没有对此多言,而是询问孟跃身子如何?
“还好。”孟跃道。
孟跃生产时,有些撕裂伤,陶素灵为她上过药了。现在孟跃只能感觉到一点钝麻的痛,尚在忍受范围。
她没什么力气,只是抓着顾珩的手指把玩,脑子放空,什么也没想。
顾珩由着她,抬手捋了捋她脸侧的碎发。少顷,他倾身吻在孟跃额头。
“跃跃,给咱们女儿取个小名吧。”
孟跃摇摇头:“我现在想不到,你给她取。”
怎么会想不到呢,孕中时,两人就孩子的小名,大名都想了好几个,每个名字都喜欢,一时抉择不出。
此时正值午时,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顾珩有所感,轻声道:“外面日光正烈,耀眼夺目,不若咱们女儿的小名叫灿儿如何。”
孟跃双眸弯弯,点了点头。
隔了半个时辰,孟五娘端来药膳,让孟跃服下,陶娘子又给孟跃换了药,孟跃迷迷糊糊又睡下。
顾珩小心越过她的身子,将床榻里侧的婴孩抱走,交给乳母:“若是灿儿饿了,不必唤醒皇后,你尽管喂养就是。”
乳母恭敬应是。
顾珩将人打发下去,单独召见陶素灵,询问:“皇后临盆时,耗时颇久,可是对她有害?”
陶素灵脑内斟酌用词,将皇后的身子情况道来,“回陛下话,皇后比寻常妇人生育晚,又是头胎,是以生产时难免艰难,但只要产后照顾妥当,皇后几乎不会落下病根。”
顾珩神情威严,压迫尽显:“此言当真?”
陶素灵的头埋的更低了:“当真,草民不敢说谎。”
“起来罢。”顾珩收敛气势,对陶素灵道:“你虽无意官职,但治好皇后有功,你可在太医署领职,俸禄照发,去不去由你。宫中医书任你浏览。朕也会赐匾陶家,赏金百两,扬你陶氏一族名声。”
陶素灵惊喜抬头,又赶紧垂首:“草民…臣谢主隆恩。”
第159章
天子有女,各地恭贺的折子雪花般飞往京都。
奉宁帝大喜,下令翻年春日开恩科。消息一出,有人震惊有人喜。
朝堂上,御史大夫上奏:“陛下,素来逢天子登基才有恩科,今有公主,虽于皇室是喜,但以此为由开恩科,未免儿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关尚也道:“陛下,倘若今有公主开恩科,他日有皇子又当如何?臣恳请陛下三思。”
群臣附和:“陛下三思——”
奉宁帝冷眼瞧着,“君令已出,断不更改。”
经此一事,众人皆知天子爱重皇后和公主。
小公主满月礼之后,有朝臣上请为京中未分封的王爷请职。
“陛下仁厚,爱女尚如此,兄弟更该宽厚,彰显陛下仁名。”
“此言差矣。”冷峻女声从龙椅后的腾龙金屏风传出,皇后头戴珠翠九翟博鬓冠,里着曲领素纱中单,外套深青翟纹袆衣绕屏而来,其神采奕奕,双目灼灼有光。
她与顾珩交换一个目光,俯视朝臣,“治理地方,颇多艰苦,陛下正因爱重兄弟,才留兄弟在京都享福。”
上奏的官员神情一噎,总不能挑明恭王他们在京中处处受限,日子不好过罢。
关尚手持笏板,礼道:“回皇后,臣意不在诸王就藩,但诸王曾也是金堆玉砌养出,才华不凡,倘若允其官职,治理地方,一来为朝廷分忧,二来也让诸王增长见闻,岂不两全其美。”
他顿了顿,又道:“帝后有女,乃上天垂怜,何不看在公主份上,允诸王一个机会。陛下和皇后为公主而开恩科,爱重天下子民,爱重公主,若是太过薄待兄弟,岂不令人非议。”
关尚话音落下,当下有十几位官员附和。
孟跃眯了眯眼,“以关尚书所言,该允诸王什么官职?”
关尚垂首:“陛下同诸王兄弟手足,更了解诸王秉性,想来陛下心中更有计较。”几句话把事情推出去了。
关尚说话不中听,但确实有句话说对了,奉宁帝能为女儿开恩科,却拘着诸王,确有薄待之嫌。
“此事容朕思量。”奉宁帝开口,止了话题。
朝散后,内侍请中书令,尚书右仆射,吏部,礼部尚书前往内政殿。
帝后稳坐龙案后,诸人见礼,顾珩免了他们的礼。
“关尚书所言有理,朕唤你们来,便是为着诸王具体官职一事。”
经过商议,当日圣旨下,任恭王为武州刺史,位处瑞朝西北一带,靠近昙王。
恭王走马上任不过半月,北狄南下入侵,邓王求援的折子抵京,恳请朝廷允他当地募兵。
事关百姓,朝臣一致恳请天子准允邓王所为。
孟跃不言,隐隐默许。
尽管她知道开了募兵口子,邓王或成隐患。但百姓当前,不得不如此。
然而奉宁帝只允邓王募兵一千,做守城用。同时任命虞由为朔北节度使,兼领北征将军,带兵北伐。
“陛下,北狄凶悍异常,寥寥一千兵马,恐不能挡。”
“还请陛下开恩,增添邓王募兵人数。”
陈颂看着群臣附和,抿了抿唇,邓王守边,若是边境被破,北狄一路南下,无数百姓受难。他私心里也希望天子开恩,增添募兵人数。
然而奉宁帝一意孤行,否了群臣提议。
散朝后,孟跃挥退左右,她看着顾珩,忽而道:“阿珩是不是心里有计较了?”
顾珩绝不是为私怨而忘公之人。
顾珩握住她的手,“跃跃,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入隆部,帮舒蛮夺位之事。”
孟跃颔首,顾珩陷入回忆中,眸光晦暗,“当时经此一事,我有一法子。”
“我派人秘密传信北边,我那些兄弟惯会埋钉子,插/人手,都是一个爹,我哪能落后他们。”顾珩笑了笑,眼中却无笑意,犹似冰天雪地盛开的牡丹,处处透着违和。
孟跃微惊:“邓王身边有你的人?”
顾珩颔首,“我令人向邓王献计,假意支援北狄五王子夺位,实则令北狄内讧,趁其乱,要其命,将北狄一举拿下,届时邓王也算大功一件。看在这大功份上,从前兄弟间的种种嫌隙,我不计较,届时我与他一块更好的封地,保他荣华富贵。”
如今邓王上折,借北狄南下之事,意在募兵。
“…那他与北狄之间…”孟跃面上闪过一抹惊愕。
顾珩轻声道:“如今北狄新王,正是当年来瑞朝的五王子,阿斯泰。”
“原本用在北狄身上的法子,如今调转枪头,用在瑞朝皇室身上了。”
怎么不算一种回旋镖。
孟跃压下心中翻涌思绪,“阿珩既然知晓邓王与北狄往来,你不怕邓王釜底抽薪,放北狄入城,届时百姓受难,皆赖你不肯增添募兵数之故……”她看着顾珩不疾不徐的模样,心有所动:“你留了后手。”
顾珩莞尔:“知我者,跃跃也。”
他既知晓邓王不臣之心,哪能不防范。
数日后,一支马队偷袭北狄后方,毁其粮草,北狄军匆匆回营,瑞朝边境之患顿解。
待北狄回神后,虞由已经带军抵达边界。
这场看似危急的战争,如同哑炮熄火。
而有虞由开头,奉宁帝又设吴密为平南节度使,驻扎西南往东位置,紧靠十三王爷,即越王,名为震慑西南大小部落,实有挟制越王之嫌。
而常炬为昉卢节度使,南震江南,北有昭王隔绝他和胶东王,呈三足鼎立之势,互相制衡。
天下人皆知天子与昭王虽非同胞兄弟,却胜似同胞兄弟,昭王居中,防的是谁不言而喻。
常炬心中忐忑,他虽私下与关尚等人来往,但从未应允什么,不应该有痕迹。
第160章
翻年后,倒春寒过于阴冷,天子特意下旨将试期延后半月,三月初举行。
期间应试学子可凭文书籍贯,领取五两银子补贴,官府免费发放口粮。众人皆赞天子仁厚。
二月廿五,天子亲自主考的消息传出,将这恩科推向高潮。
孟跃知晓后,顿了顿,她垂首逗着怀里的女儿,“灿儿,灿儿,你看你父皇多会为你造势。”
今后史书都会记上这笔。
小公主似乎没听懂,似乎又听懂了,咧嘴笑的开怀,两只小手欢快挥舞。
顾珩甫一入凤仪宫,就听见女儿的笑声,他大步而来,伸出一根手指给女儿,小家伙顿时抓住父皇的手指不放,两只小脚丫也使劲,笑的更开怀了。
顾珩心中好似淌了蜜儿,“跃跃,给我抱抱。”
孟跃把孩子给他,顾珩接过女儿抱了一下,转手交给小全子,他一把抱住孟跃。
孟跃:???
孟跃啼笑皆非,“你是要抱我啊。”
顾珩头埋在她颈间不语,唇瓣若有若无擦过孟跃的锁骨,脖颈,孟跃面上微热,令其他人退出,她摸摸顾珩的脸,叹道:“阿珩,咱们只是几个时辰没见。”
顾珩强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个时辰就是一季。”
好罢,孟跃无话可说。
她亲亲顾珩的额头,带人去沉香木榻上坐着,“待恩科开始,你怕是有的忙了。”
“底下人忙,我看顾着就好。”顾珩道,反手把玩孟跃的手指,见孟跃指甲白里透红,圆润可爱,他好奇问:“跃跃,你好像从来都不涂凤仙花汁。”
孟跃手指弯曲,看着粉红的指甲盖,从前先帝在时,宫中妃子多喜好凤仙花汁染甲,连太后当年也涂抹过。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连太后就不涂了。
顾珩似是随口一提,很快抛诸脑后。
两人说着话,午膳后,顾珩又抱过女儿,在内间困中觉。
孟跃唤来陶素灵,神情严肃,陶素灵也跟着严肃,“不知皇后有何吩咐?”
莫非宫里哪位贵人又病了?还是皇后身子不适。
孟跃对她道:“你去调一盒凤仙花汁,本宫要染甲。”
陶素灵的神情有片刻凝滞,皇后唤她来……就为这事?!!
“……是,臣遵命。”陶素灵退出。
调凤仙花汁需要一点时间,次日朝散,顾珩处理政事,孟跃借口在凤仪宫陪女儿,没有同去内政殿。
顾珩手边事务忙,晌午只好命人传话凤仪宫,午时他就不过去了。
直到傍晚,顾珩才得空,摆驾凤仪宫。适时小公主困觉,殿内清静。他止了宫人行礼,放轻脚步往里去。
夕阳西下,橙色的夕阳透过窗棂,碎光洒在榻上女子身上,晕出一层朦胧光影。眉眼间仿佛也带了柔情。
顾珩挥退左右,一步一步向榻上而去,他坐在榻沿,指腹抚摸过孟跃白皙清瘦的面庞,冷淡秀丽。
孟跃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双眸映出一点余晖,大抵是夕阳没有余温,于是那双映着余晖的眼睛也没有温情,疏离清冷,又莫名的勾人。
“怎么临窗睡?容易着凉。”顾珩声音有些低哑,抚摸孟跃的手没有收回。
孟跃浅浅笑了一下:“没想睡的,谁知困过去了。”
顾珩指腹移动,拇指按揉她唇瓣,道:“殿内人伺候的不尽心。”
孟跃刚要反驳,她一张口,顾珩的拇指就探入她口中,碰到濡湿的舌尖,一刹那,顾珩感觉尾椎处蹿起一股电流,又麻又爽。
他手上用了力,将那柔软的唇瓣按揉的愈发嫣红,孟跃顺着他,偶尔舌尖舔过他指腹,一点温热濡湿,偏她目光锐利又含笑,犹如一朵艳丽的红花,危险迷人。
顾珩呼吸一窒,手掌后移,卡住孟跃后颈俯身吻上去,初时温柔,碾转轻磨,孟跃软下身子,双手虚虚地把着顾珩双肩,加深这个吻。
少顷,她微微偏过头,后颈的大掌瞬间加重力道,不准她偏移,孟跃含糊道:“…阿珩…唔…”
灵活的舌头直捣而入,在她口中游走,孟跃有些受不住了,但后颈被强势禁锢,她忍不住皱眉阖目,当最后一丝氧气即将耗尽时,顾珩终于松开她。
孟跃大口大口喘气,顾珩落在她后颈的手下移,帮她顺气,另一只手捧住孟跃的左手亲了亲,“指甲很漂亮,是为我染的。”他语气笃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得意。
孟跃抬眸瞪他一眼,因为亲吻而眼睛水润,十分没有威慑力,反而脉脉含情,顾珩当下喉头滚动。
他一遍遍亲吻孟跃的手心,啃咬她的虎口,留下浅浅牙印,孟跃捏捏他的脸,“怎么这么喜欢咬人。”
“因为太喜欢跃跃了。”顾珩忽然凑近,再次讨要了一个绵长的吻。
殿外的余晖散尽,暮色袭来,顾珩才宣布传晚膳。
炙羊肉特有的腥膻味儿漫在殿中,勾起人肚里的馋虫,孟跃拿了一个胡饼,用刀切开,将炙羊肉片塞入其中,她喜欢这种吃法,香而不腻。
顾珩喜欢单吃,认为这样口感更纯粹,两人说笑着,红蓼来报,小公主醒了。
孟跃放下没吃完的胡饼,刚要起身,被顾珩拉住手。
他扭头吩咐:“公主若是饿了,让乳母先喂着。”
红蓼犹豫,但见孟跃不语,于是退下。
顾珩回头,对上孟跃疑惑的目光。他笑问:“怎么了?”
孟跃眸光转动:“你很喜欢灿儿,我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去看看灿儿。”
顾珩垂首轻笑,“跃跃,我喜爱灿儿不假。但是追根究底,是因为灿儿是你与我的孩子,你万分辛苦生下来的。这会子有人照顾她,并不十分需要我们。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吃一顿饭。”
孟跃沉默,她接受了这个解释,垂眸咬了一口胡饼,两人用过晚膳,梳洗后坐在床榻上,才让人把公主抱来。
小孩儿这会子不困了,咬着自己的小手,眼睛乌溜溜看四方,看见孟跃后,明显高兴起来,两只小手用力挥舞。
顾珩凑过来,伸出食指让女儿握着玩,小孩儿的抓握力惊人,顾珩手指挪动,小孩儿紧抓不放,也跟着挪动,小嘴啊啊啊的叫,溢出一点口水。
顾珩哈哈大笑,孟跃嗔瞪他一眼,拍开顾珩的手,她同宝宝说着话,尽管宝宝不怎么听懂。
顾珩靠在孟跃肩头,怂恿道:“跃跃,你给灿儿唱一支摇篮曲罢。像从前你哄我睡觉那样。”
孟跃神情一滞,含糊着,“她现在不想睡。”
人无完人,孟跃于音律不通,唱歌跑调。不似顾珩善乐。
顾珩心知肚明,却不戳破,他弯眸笑,“母后不给灿儿唱小曲,父皇给灿儿唱。”
谁知一曲了了,给小公主唱精神了。
这就有点尴尬了。
顾珩:………
孟跃笑出声,顾珩欺近她,亲在她脸侧,侧颈,呼出的热息打在颈子上,痒痒得很。
孟跃受不住,软语求饶。顾珩从身后圈抱她,脑袋枕在孟跃肩头,与孟跃怀里的宝宝大眼对小眼。
小公主愣了愣,而后啊啊啊大叫,顾珩疑惑,“这是怎的了?”
“或是饿了。”孟跃让顾珩背过身去,她解开衣领,少顷殿内传来一声嘶气声。
顾珩立刻瞧来,迎面一个巴掌盖在他眼睛上,听的孟跃怪道:“都是你这父皇爱咬人,灿儿也跟着学了去。”
顾珩握住她手腕,心疼不已,“跃跃,让乳母喂罢。”
孟跃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小调皮蛋咬乳母,乳母也疼。”
半个时辰后,乳母接走睡下的小公主,顾珩问了一句小公主咬人,乳母受疼了就换换人,轮流着喂。乳母茫然,“陛下,小公主乖巧可爱,从不咬人。”
孟跃瞳孔一震,顾珩挑眉,他挥挥手:“退下罢。”
乳母退出殿,孟跃再也忍不住,捉过顾珩的手,一口咬在顾珩小臂,到底没舍得用劲,气道:“你们父女合起来欺负人。”
顾珩难得见她情绪这么外漏,忍俊不禁,他一边道歉,一边单手搂住孟跃,细细密密的亲吻,另一只手解了床帐。
烛火烈烈,床幔轻摇,一夜春光好。
之后日子顾珩忙起来了,孟跃也不清闲,她有意清减宫人人数。
没想到撞破一件情事,从而发现一件陈年旧事。
当年梅妃并非殉情。
原是花房一名赵宫人与侍卫两情相悦,同在花房的另一名蒋宫人嫉妒,对赵宫人下毒。
这毒十分奇妙,中毒者不但不会虚弱憔悴,反而容光焕发,直到毒发那一刻。
殿中省不愿多事,按意外处理。还是孟五娘觉出不对,抽丝剥茧,从蒋宫人口中得知,手中毒药是来自从前梅妃的身边人。
随后,孟五娘将事情上报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