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她的回眸,他都在想,九百年前苏子瞻随手书写的长短句,是在为她而写: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只是,时间要再往前,或者往后,几个,或者十几个时辰。她一定是这样子的。
或者,在路上的她,并不是她吧,啊,一定的,她应该在明媚的窗台下,对镜穿花,就像那时,在他的窗前,无意地捉弄着自己的长发,也不是太长吧,刚好披肩。
那时,刚好是她晒完他的衣服之后,他靠在床头,捧着一本厚厚的《古代文学作品选》,装作在翻阅的样子。她站在窗前,袖子捋到了上臂,被水冲得发白的手臂正挽弄着自己的黑发,眼神,应该是在望着窗下的操场上的人群。
这是他眼睛的余光所摄取到的景象。偶尔还会甩一甩头,试图甩去刚才洗衣时溅上的水珠。
他还恍惚记得,书影中有几句诗,当时是如彩霞般鲜明:盈盈楼上女,
皎皎当窗牗。
娥娥红粉妆,
纤纤出素手。
他紧紧地抓着书籍,怕它从枕头上滑下。
力莉走了过来,靠在了床头架上。
“嘻嘻——”她笑着,没有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他确实没有印象。
他的脸和肩膀,热了起来,像有冬天的火笼烘着。
他强行将目光盯在了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本上。字迹像在水墨中洇散开来,跳着火光闪跃的舞蹈。
“嘻嘻——文言文!”她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因为照耀了他右边的脸庞,如昨晚皎洁的月光。
他抬起头,抿着嘴唇。她只是笑,眼光却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宛如睡梦中的闪电:舒缓,却亮透了整个世界。
他俯下了首领,双手微微颤栗。
过了有读一遍《关雎》的时间,他才抬起头,看着水泥磨起沙粒的地面,说道:
“不算,这是古诗!”
她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害羞和惭愧。
他目力止于这四行诗。
“我不管……”
不知何时,她已转到他的面前,他陡然一怔。
“呵呵,这样就吓倒你了!”
他昂起头,再次看到她直直的目光。
“我不管,我看不懂的——都是文言文,呵呵。”文静中显出了一脸调皮,脸庞中飘过了秋波之上芙蓉花的颜色,映照着他自感凝滞的暗红的面颊。
“哦,也对,古文,古诗,都是老古时的,难懂的,应该,略知大意,不求甚解,谁也是——”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她能听到什么程度。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古诗是编入了昭明太子的《文选》的,文选,古文之选,是她错了吗?还是自己无知,没有眼光的相信?一想到此,他内心的某个丫叉处,便如钻心虫钻入白白嫩嫩的稻穗苞中的疼。
她没有说话,梳弄、缠绕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不长,却整洁通透,略无枝丫。
他努力低下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凝视着那几行字,忽然感到书中的线条正是在勾勒眼前的情景,这是真的吗?两千年前,没有名字,没有年代,怎样与眼前相见?
“是写你呢。这几句。”
他勇敢地抬起头。
她嘴角微微上翘,笑容像撇过银色水面的白色瓷碗片。
她没有说话。
他脸红了,他想,我应该像一只大公鸡的鸡冠吧?
“有一个楼上的女孩,对的,应该就在我们三楼,她轻盈盈的,笑盈盈的,软盈盈的,肉的肌肤像窗前的明月光,不知是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还是脸庞照亮了她眼前的窗,她的眉毛像落在红纸上的蚕蛾,她的双唇,如同蚕宝宝即将要缩化成蚕蛹般通红。她的手指纤嫩柔细,修长如刚从水井中捞取上来的——刚刚剥去了老叶的白色小葱……”
他边说,边停,边思考,边试探着偷看她。
她仍旧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怕伤害她的一根毫毛,“嗯?”喉咙的震颤从鼻孔中滚爬出来。
“哼,不对——”她扭头看了看窗外,“日头这么大,哪里来的月光光?”
他愣住了,她的上唇吻着下唇,下唇吻着上唇,红湿的舌尖舔得双唇更为温润。
他遥望她刚才看过的日光,温柔的日光正温暖地照耀着高高低低的大地,大地上错综复杂,没有一处地方,有她好看。
“呵呵!”
她跪在了他的床沿上,掀起了他的被子。他的被子照例叠成长条形,折两下就行,又快又轻便。
“有点不伶俐呢,你看,斑斑点点,是不是霉哦?”
她皱起了眉头。
“啊?”
他没想到她会爬上他的床板,还翻起了被子,这斑斑点点?他也没注意,谁会去注意呢?他知道,所谓伶俐者,是干净卫生的方言土语,她是从来用本乡的方言跟他说话的,比汉字普通话好听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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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还伶俐吧?”
他要把被子压回去。
她凑近鼻子闻了闻。
“啊呀嘞,有一股霉味,你有多久没洗了?”
说着,就去扯被子的斜襟。
“来,我拆开来,帮你洗掉去,趁日头正好!”
“哇,不——”他压住她的小手,“不,这么大的工程,你没洗过!”
她挣脱他的大手,就去解斜襟上的带子,“不,我洗过,家里的我都洗过,保证白的刺你的眼,嘿嘿,你洗衣粉又那么多,我随便放!嘻嘻。”
“啊,不——”他急了,但不敢再压她的手,因为他刚刚突然感到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像漩涡一样,要把他吸进一个深水的浑沌世界里。
“呀,我想到了,我晚上还要睡呢,这一下午,燥不了的。”
他忽而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豁然开朗地说道。
“好吧。”她悻悻地回转身,坐在床沿,不自然地悬荡着双脚,“你,你是故意在找理由!”她嘟起双唇,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啊,不,谢谢你——啊,那个,我还不知道这么脏——啊,礼拜六,我带回家让我妈去洗吧。”
“哼——”她瞪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悬停着怅望的思绪。
他紧靠着木架子的床头,似乎有点眩晕。看着她的手用力地撑在他的草席上,好像这床,是她的敌人,这身子,也是她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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