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午饭时,骆绮岫也没闭上那张嘴。
甫一坐下,骆绮岫就夸张地抚胸长吁一口气,以仅两人可闻的音量道:“诶唷,可算送走你那位动不动就红眼圈的公主了。”
“不过有一说一。”她像要掀起叶采薇天灵盖,把她的脑花翻拣出来看个究竟一般,“你干嘛跟个傻子似的,把她当做宝啊?没看见其他人都避她如蛇蝎吗。”
自打那天睡了一次午觉,须弥那窝进叶采薇怀里,紧紧揝住她的双臂就再没撒开过。
有人对须弥示好时,她虽也来者不拒,但总是一闪身猫到叶采薇背后,将下唇咬得毫无血色,腰肢屈屈偎偎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人卖了换钱的模样。
天地良心,叶采薇可从没想过要招惹这位小妹妹。因着同斋共读,她一躲再躲,却避无可避,每每被黏个正着。
须弥不习惯琲朝的吃食,在还未入学前,就向圣上请了个恩典,让峣峣阙为她开辟了个小厨房。
故而此刻不与叶采薇等人在一处用饭。
须弥也就算了,人生地不熟,又是经历过献艺会那样的梦魇,可叶采薇真是想不通,怎么连骆绮岫也缠上她了。
她夹起一大块滴酥水晶脍,将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敷衍道:“嗯。”
“啧。若说她是个会投桃报李的也就罢了,偏偏那般没心没肺。这两日的谣言,不过是她站出来一句话就能澄清的,但瞧瞧她这两天都在做什么?你可是差点被戳瞎眼了诶,她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叶采薇将蜜火腿豆腐羹喝了个底朝天,手中粉彩过枝秋葵蜻蜓图汤碗锃亮得可以照脸,依旧满不在乎道:“嗯。”
“你怎么就会——”骆绮岫被嗯嗯嗯得有些窝火,但见叶采薇这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样子与往常如出一辙,忽地灵光一现,“我明白了,你是和沈沁一样,想当英国公世子的继室吧?”
“什?!”叶采薇差点鼻腔里喷出豆腐丝。
“原来如此。”骆绮岫迭连颔首,“近水楼台先得月,以你的样貌,先在世子那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指不定就合了眼缘,被他从此惦记上了呢?”
“之后若是两国再度开战,小公主被祭了旗,你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摘了现成的蟠桃。这不劳而获的买卖,妙哇!亏得沈沁机关算尽,竟一腔心思花在了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身上,殊不知,父母之命怎敌得过年少之盟。”
毕竟是诸般势力虬结的峣峣阙,隔墙有耳的风险不小,说起庙堂之事时,骆绮岫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嘴皮子在动。
叶采薇举起空无一物的瓷匙,迟迟不曾动作,感觉刚喝下去的羹汤仿佛倒灌进了脑子里。
眼前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就这么听不懂呢??
骆绮岫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悟性过人,堪比女中诸葛,她轻轻一拊掌,笑道:“妙哇,妙哇。退一万步说,哪怕小公主地位稳固,做不成正室,当个贵妾也是不错的嘛。”正如至今还在锲而不舍地在容津岸身前露面、制造偶遇假象的闺秀们。
她们都是与叶采薇类似的女子,家世、才学皆只是平庸,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
骆绮岫理解她们的想法,横竖都要嫁人,何不挑个最好的?小公主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再好糊弄不过;英国公夫人又性子软和。
主母好欺,婆母好骗,自己就在后宅里咸鱼似的一躺一晒,家中诸事一应不必操持,白天吃吃喝喝遛猫逗狗,晚上睡睡神仙夫君,无聊了就自己开几间铺子庄子,日子不要太惬意哦!
叶采薇不知,骆绮岫心中已经在想她给容津岸生的庶子庶女会起什么名字、是抱给公主还是能养在她自己膝下了。
“嗒”,一声微响,久悬的瓷匙被搁下。
骆绮岫的话是真是假,为何突然接近叶采薇,叶采薇不在乎。
但是,有她在,叶采薇不方便有所动作。
前世,赤翅蜂伤人的意外就在今天。
三学切磋又名“燃灯会”。
不是正月十五的灯会,而是七月七的。在切磋正式开始前,会由峣峣阙女弟子献舞、太学奏乐、国子监献唱,用一出傩舞《月魄纸铃》,缅怀传说中在上古救世的神佛。
赤翅蜂长得与土蜂相似。
十几名斋生们练习完舞艺,从琢磨台出来时,看到附近花丛围着一团蜂子,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等到那些蜂儿如同受激发疯般,径直朝自己扑来,为时已晚。
原本赤翅蜂只是微毒,斋生们的伤情并不严重,又有天地炉的太医及时救治。
但凑巧的是,天地炉新来了一名学徒,在解毒汤里错放了几味相克的药材,反而增强了赤翅蜂的毒性。
令十几人几乎全军覆没,浑身水肿起疹,修养了两三个月才敢出来见人。
彼时燃灯会迫在眉睫。
峣峣阙中,擅舞者众多,有过目不忘、一学就会的人却难找。
夏琬琰就是在这个时候,展露出令人惊艳的舞艺,成为了顶替者的一员。
事后,世家们联合施压,逼峣峣阙彻查。
可证据消失得太迅速了。
一切线索,刚查了个开头,就如腐旧的棉线般,断得拼也拼凑不起来。
山长、司业虽然也怀疑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但是一来,病症只是一时的,没有贵女受到实际伤害;二来,虽是世家联手,但他们到底也不敢拿这点子芝麻绿豆事惊扰圣听,劳烦机筹处介入,还他们一个公道。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到时候查来查去,若是顺藤摸瓜揪出的都是峣峣阙内部的弟子、夫子,那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便没怎么认真去查。
今世,夏琬琰因比三朝之事对叶采薇心生怨恨,冲动之下提前用了赤翅蜂。
这一回,想来是不会再用了。
叶采薇虽占着两世记忆的便宜,却没算无遗策的本领,猜不到夏琬琰还能用别的什么办法,把那十几名斋生拉下马。
不过不要紧,新办法猜不到,诱使她沿用老套路就行。
夏琬琰现在,其实只需要一个下毒的机会。
这个机会,叶采薇给她便是。
“那夏琬琰呢?你打算怎么整她?”骆绮岫碗里的饭菜几乎原封未动,嘴下不歇,从天南侃到了海北,“她家那群莽夫们,虽然脑仁就像蟹眼那么丁点儿大,可煞气重得很,杀人如宰羊,而且护短,你弄一出小的过过瘾就算了,别打什么污人身子清白的馊主意啊。”
她还等着自己的三千两白银变三千两黄金呢。
说话间,骆绮岫下意识地瞟了夏琬琰的方向几眼。
峣峣阙中,供应吃食的地方是“五簋楼”,每个学斋需共同用餐。
抱素斋入学年份最短,就在一楼用饭,比她们早三年的希夷斋则是二楼,依次往上。
太初年间,斋生们还是同桌共食的。但经过数次扩建后,楼层宽敞得足以开曲水流觞宴。
贵女们三三两两一桌,夏琬琰坐得离叶采薇二人更是十万八千里。
可夏琬琰心思敏感,最关注与自己相关的风吹草动。
偏偏就捉住了骆绮岫的这几眼。
刚想用几句酸话打发骆绮岫走的叶采薇,省了口舌。
眼前座椅一空,风里只剩下几缕余音,“记住了,见好就收啊。”
叶采薇:“……”
夏琬琰神气活现地高昂下巴,在叶采薇身边停下。
“哟,真干净呐。”她用眼角扫视了一圈桌子,忽地捂嘴笑了,“沈沁家那只金毛哈巴狗儿的饭盆都不带这么干净的。”
她的声音抬得很高,清清楚楚地砸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顿时,五簋楼鸦默雀静,人们脸上闪过“又来了”的倒胃口的神情。
不耐,鄙夷,厌烦。
她们厌烦性子乖张的夏琬琰,却也厌烦叶采薇。
叶采薇一开始就该乖乖把脸送过去给夏琬琰踩,而不是害得她们在难得能放松小憩一会儿的时间里,被破坏了心情。
闻言,叶采薇默然。
在边关时,为了活下去,她烹过骨、翻过尸。有一回千辛万苦找到一个可以暂且栖泊的小山村,却爆发了瘟疫,朝廷下令焚山,她实在走投无路,还剜过自己的肉给病倒的容津岸。
所以,至今改不了把端上来的东西都吃完的毛病。那回也才会将夏琬琰端来的烂荔枝,那么果断地吃得一个不剩。
叶采薇默然不是出于难受,而是在想此时该作何反应。
开口?会不会横生事端,影响接下来的布置。
无动于衷?似乎也有些反常,不合她的性格。
叶采薇的演技就比画技好上那么一点儿,时灵时不灵。以往做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之前,容津岸会指点她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
可她现在是一个人了。
以后也只会是一个人。
不知怎么,叶采薇心口突然空了一块儿。
蓊桃的声音更比夏琬琰尖锐,“哎呀,您忘了?叶大姑娘可是烂的酸的都会往嘴里塞呢。若论味觉,说不定还比不上郡主家的太阿大人呢……”
没有叶采薇吩咐,白檀是绝不会主动在斋生们面前逞能耍嘴皮子的,此时只是恭立一旁。
“怎么又吵起来了?”
众人虽然烦躁,却都不敢沾惹记仇又爱撒泼的夏琬琰,出来和缓气氛的还是柳清浔,“好啦,都是一个学斋的,相互迁就迁就。”
叶采薇的情绪很快被冲淡。
看到蓊桃,她忽然想起比三朝那天,自己竟被一把推到地上了。
蓊桃能用蜂尸震麻小公主的手肘,她不惊讶。摘叶飞花的雕虫小技,就算是叶府里随便拉个小丫头来,也能学会。
可她又不是真正的闺阁千金,怎么会面对蓊桃时,显得如此弱不禁风?
叶采薇又想起这两天盘亘在她脑海里的问题。
虽然昌平侯府素日对夏琬琰管教不严,可纵观夏琬琰的手段心机,她哪有能耐弄来赤翅蜂这种岭南之物?想到这么周密的害人之谋?
有人,在她背后唆使?
叶采薇眸光微沉。
这个人,会如她所想的那样,与要杀小公主的幕后势力有关吗?
甚至,与当年毒害德愔太子的势力有关?
容津岸果然言出必行。
第三天,娄嬷嬷便主动将叶采薇从瘖谷里“释放”了出来,说是有人请她为家中小女教授课业。
乖乖!叶采薇自己都半瓶水晃荡呢,哪有这般能耐啊,误人子弟都是轻的。
闻讯,她真是差点急得长出翅膀飞去黔中道,揪住容津岸的衣襟摇一摇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不过好在。
事实证明,哪怕叶采薇脑袋里浩荡得能泛舟,容津岸的脑子里也不会进水。
人家是请她去教香道的。
前世,叶采薇唯一上得了台面、甚至堪称一绝的课业,就是制香。
从鸨母手中逃脱后,没过几年,叶采薇就带着容津岸杀了个回马枪,将其一窝端了。
销金窟中,从小被拐的瘦马、私妓数以千计。其中,虽然也不乏怪叶采薇多管闲事、害她们失去庇身之所的人,但大多数还是渴盼恢复自由身的。
她们中,被拐时已经记事的姑娘们,收拾行囊踏上了万里归乡之路;有的则三五成群地计谋起要做别的生意,共同白手起家。
临行前,许多人赠了叶采薇不少压箱底的药方、香方。
冰肌膏的制法就是那时学来的。
叶采薇本就嗅觉灵敏。而且,只要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的东西,她都擅长。
识香、辨香、制香、改香……一点就通,一触即会。可不就迷上香道了。
“薇姐姐,其实我本来也想和你学画的,可是我娘亲说贪多嚼不烂,让我先专心学闻香呢。”
经过两月的相熟后,五岁的白漪岚眨巴了下黑葡萄似的水亮眼睛,淑女地拈起易皱的罗裙裙摆,在长条凳上挪了挪,凑到叶采薇耳边悄悄道。
这名请叶采薇做短期夫子的女孩来头不小。
乃上届女学中最拔尖儿的弟子江蕴玉所嫁的白氏家主的幼妹。
同容氏一样,瀛洲白氏也是从琲朝建立前就繁昌至今的世家大族。
不过,白氏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子,虽没有国公亲王的泼天煊赫,但族中多出刚正不阿的谏臣、爱民如子的地方父母官。
多少年来,沧海桑田,晦雨疾风,始终屹立不倒。
也不知容津岸是使了什么手段,能令白漪岚放着一代才女的亲亲嫂子不去请教,反而来找叶采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废柴的。
“呃。”闻言,叶采薇深切怀疑这也是容津岸事先“打点”过的,不然真要让她围绕着画之一道说出个子丑寅卯,舌头都得打结,“其实,我画技不怎么样的。”
“不怎么样”还是她美化过的说法,实际上,两世加起来,她的画也就被夸过一次。
“薇姐姐也太谦虚了!你与夏姑娘的比三朝我都听说了,只可惜我马上要回瀛洲的族学里去,不然一定等峣峣阙秋期重开后,去观瞻观瞻那幅《胧明关落照》呢。”
白漪岚不愧是家主的嫡妹,小小年纪,一脸老气横秋地摇头嗟叹道:“薇姐姐才思隽秀,又生得一副天上有地上无的玉质花容,说话行事却还能不带半分矜傲之气,实在令漪澜佩服,佩服。”
诶唷喂!什么天上地上的!如今的小孩真是越来越甜嘴蜜舌了!
叶采薇牙都快给酸倒了,尴尬笑道:“呵呵,过奖,过奖。”
白漪岚这一通真心话注定是要错付了。
叶采薇此人向来不辨美丑,又多年见惯了容津岸和镜子中的自己,只怕未来这“眼盲心盲”的症状也是没什么痊愈的希望了。
转睫进入七月。
虽说容津岸一招反客为主,逼得许晓泊在白氏这种庞然大物的面前,不得不将叶采薇放出瘖谷卖个好。
但叶采薇这两个月过得并不轻松。
眼看叶采薇好端端地逍遥法外,许晓泊是旧气未出,新气又添,胸膛里的怒火跟陈年老酿似的日益发酵,差点把他整个人都点炸咯。
猛一打眼,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比茅坑石还臭。
这夏假一过,不久就将迎来十年一度的国子监、峣峣阙、太学等联合举办的三学切磋。
许明姌忙得脚不沾地,天天被峣峣阙的博士们喊出去排练才艺。
没了许明姌从中斡旋,许晓泊愈发铁石心肠。
除开教白漪岚的时间,叶采薇都被娄嬷嬷押在家中书斋的冷板凳上,四面环绕着许晓泊额外布置的、无边无垠的作业,睁眼是学,闭眼是学,几乎梦魂颠倒,昼夜难分。
送走恋恋不舍的白氏小淑女。
推开书斋的门,重见天日之时,叶采薇衣裳都空荡了好几寸。
好在努力没有白费。
娄嬷嬷居然千年铁树开花,欣慰地看着叶采薇,微微一笑道:“这些时日,大姑娘长进不少。”
她哪儿知道。
叶采薇远远不止是吃了两个月的苦头哩。
从叶采薇的针线笸箩里,娄嬷嬷拈起一个绣了一大半的荷包端详片刻,赞道:“阵脚细密,走线扎实,虽说设色还是七颠八倒……但与从前相比,可谓是脱胎换骨了。”
白檀亦移眼过来,讶然道:“咦?姑娘不是最不耐烦做这些个小包小裹的么。上头的松竹绣得这样好,覆雪而不弯不折,清寒修然,苍翠欲滴。”
她笑了笑,明眸弯弯,榴齿灿然,“要我说,绣得太好,倒不像是女儿家用的了。”
霎时,娄嬷嬷收起了眼底那一丝丝的微笑,没什么温度道:“女子也不一定全要用花团锦簇的物什。”
“嬷嬷说得是,是白檀想当然了。”兀然被训,白檀也不恼,依旧笑望了一眼叶采薇。
原本也有些沾沾自喜的叶采薇却是被望得嘴角一耷拉。
荷包只是她的夏假作业之一,图纹是熬夜苦读的恍惚之际随手绣的。
可。
前世,她答应过给容津岸做荷包,始终拖拖拉拉地没完成,花样子倒是画了几十张。
这《雪覆松筠图》正是其中的一张。
没想到,她竟下意识绣了这个……
叶采薇莫名心烦意乱。
等娄嬷嬷去为她清点开学要带的笔墨用具时,她对着将荷包收入小竹箱的白檀,硬邦邦道:“把它烧了。”
小竹箱是日常进出时随身携带的,装的都是必须之物。
白檀估计是想着她在峣峣阙穷极无聊之时,可能会添上几针。
“什么?”白檀显然没反应过来,她平时最是妥帖沉稳的一个人,却足足愣了三四息,才道,“要、要烧吗?是不是太可惜了。”
叶采薇越看越觉得那光滑的绸缎上,白泠泠翠离离的色泽扎眼,难得地将脸一沉,“我叫你烧就烧。”直把白檀都唬得噤声了。
立秋日,峣峣阙正式开学。
门口处。
宝马雕车,瑶簪蝉鬓,方圆一里都蔓延着脂粉香气。鲜丽的轻衫罗裙笼着贵女们瘦怯怯的削玉身材,遥遥望去,还真成了那“峣峣之阙”,月中蟾宫。
秋期开学,抱素斋有两件大事发生。
一,许明姌与沈沁一同被评上了学谕。
二,峣峣阙三年一招弟子,最近一届是两年前。所以,须弥公主正好和叶采薇一样,插队成为了抱素斋的一员。
开学礼很热闹,斋生们先是拜孔孟、祭天地,念诵太初女帝的圣训,随后由年长的学谕们献上傩舞,祈祷风调雨顺、海清河晏,最后是聆听山长的教诲。
一番繁琐流程,纵是皇太女来了,也不能免俗。
所以,当贵女也并不全然是享福的,就这实打实地没吃没喝站上个半天,没点儿体力还真撑不住。
开始秋期的第一节课时,已是午饭过后的事情了。
荫樾阁内。
暗暗打量的贵女们,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用目光狠狠在须弥公主身上扫来扫去。
那日公主在阆风清榭差点失贞的消息,完美地被叶采薇比三朝的轰动给压了下去,后续又被机筹处完美地掩盖过去。众士族虽被审犯人似的审了一遭,但无一人敢探听其中内幕。
所以这会儿的目光纯粹出于好奇。
不过,齐臻臻盯视的人群中,却有一人例外。
叶采薇无语地瞄了一眼夏琬琰,随即背对她转过了身去。
可背后的目光灼然依旧,直要把人烧穿个洞似的。
午憩时,司业遣人来言,让叶采薇和夏琬琰在今天的课业结束后,去她书房一趟。
被夫子们训斥对叶采薇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对夏琬琰,却是奇耻大辱。
“听说,她被禁足了两个月呢。”叶采薇旁边的黄花梨镶大理石圈椅上丽影一晃,骆绮岫翩翩然坐了下来,倚在叶采薇座椅的靠手上,同她咬耳朵道。
叶采薇满心都在思忖怎么才能卖沈渊一个人情,才没有功夫理会夏琬琰呢。
而且。
前世叶采薇死亡的那一年,夏琬琰似乎身子不大好,连峣峣阙都来不了了。
昌平侯府更是突然因通敌叛国之罪,一夜间满门抄斩。
闻言,叶采薇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噢。”
啧,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正主之一兴趣缺缺的,可就没好戏看了。
叶采薇停下手中动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关我什么事?”
平时她和骆绮岫也走得不近啊,怎么一场比三朝后,这人突然就对她打开了话匣子。
骆绮岫一噎。
要不怎么都说叶采薇是个傻的,她可是估摸着叶采薇这边作为挑事的源头,在家中定也要吃好一顿挂落,消息不会灵通,才专程来知会一声的呢。
她倒好,不说谢吧,还一脸置身事外。
骆绮岫抬起屁股就想走人,但想了想自己的小金库,到底还是俯身加了几句,“现在闺秀圈子私下里都在赌,你和夏琬琰的比三朝最后是谁胜出呢。别人都押的夏琬琰,但我知道,你只是潜龙在渊,给你押了三千两呢!你可争点气啊,千万别再藏拙了!”
叶采薇的赔率是夏琬琰的十五倍,她顶着别人看冤大头的眼神豪赌这一把,可不想输得血本无归!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时候有的赌局?她不打算把那场比三朝继续下去啊!!
叶采薇刚想拽住骆绮岫,却听屋内一声清咳,负责“礼”课的夫子朗声道:“既是新学伊始,便不为难大家了。你们两两分组,今天,就练习画眉吧。”
聚集在屋内中央的视线哗地一下散开了。
众人开妆奁的开妆奁,攘袖的攘袖,行云流水地自动与平素相熟的人组成了一队。骆绮岫更是跑得差点连影儿都没了。
徒留角落的叶采薇,与屋中央的一名娇小少女。
叶采薇:“……”
原本,应该是斋长沈沁负责帮助须弥公主融入抱素斋;而叶采薇惯常是与许明姌组队的。
但三学切磋在即,作为学谕的许明姌和沈沁都被叫走了,这几天都不会正常参与课业。
叶采薇不受待见。
碰巧,须弥公主似乎亦然。
她好像,不得不与公主组在一起了……
叶采薇脑子里轰地一下,十分抓狂而又僵硬地转了转目光。
四目相对。
屋中央那名怯生生揪着自己裙摆、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美貌少女,也正好看向了叶采薇。
见叶采薇主仆二人视她为无物,夏琬琰声音骤然一狞,“又哑巴了?”
叶采薇回神般目光向她侧了侧。
她右眼上的纱罩是一小簇绣得纤毫毕现的垂丝海棠,薄如蝉翼,淡茜红的花瓣、清水绿的叶,花梗正好遮住褐色药膏。
本是素淡至极的色彩,仿佛风柔日薄的早春里一团非烟非叶的峦气,朦胧得几乎要渐隐而去。可偏生,叶采薇没被遮住的左眼又是那么地秾丽,闪动着最娟妍的韶光。
两相对比,便激荡出一种极致的蛊惑。
这一眼,竟看得夏琬琰心尖一颤,生出一种恐惊天上人的卑怯。
呸!她不过是沟渠里的污浊罢了!夏琬琰心头火起,手指一动就想撕下纱罩。
撕下来,看她疼不疼,看她还装不装!
叶采薇却突然望了一眼天色,霍地起身,“我要去看姐姐练舞了。”
这转变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夏琬琰也不由愣了愣,趁着这须臾的空档,叶采薇头也没回地就离开了五簋楼。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可来不及生气,夏琬琰心中突然升腾一股止也止不住的怪异感。
叶采薇走得利落,可她莫名觉得,叶采薇像是在等着她一般。
柳清浔笑着摇摇头,“真不愧是叶大姑娘,一言一行,就是与我等寻常人不同。”
当真是脑子缺根筋的“神仙”呐。
冷静片刻,想起自己的任务,夏琬琰眼神一暗,死死地盯着叶采薇离开的方向。
心道,明天再收拾她。
不过,这话若是让叶采薇听到了。
她肯定想说不对。
因为。
明天的峣峣阙里,就不会有夏琬琰了。
第四十二章
不过霎那之间,叶采薇也反应过来,容津岸的回答之高深之歹毒。
她难受极了。
这顿饭她越来越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扭转乾坤,准备敬完那三杯酒就找机会装病离席,谁知道那个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害她被菜肴卡住,失了仪态,丢了脸面。
而容津岸的回答歹毒之处在于,那一反常态故作亲昵的模样只是表象,其中的内容,不仅仅暗示了她不会再回东流、要跟他一起返京,而且还回答了在场所有人最关心的另一个问题——
这件石破天惊的秋闱案,究竟后续如何解决?
是以,尽管叶采薇眼泪汪汪,措辞着再把话题圆过去,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容大人的意思是,这次南直隶的秋闱一定会重新举办,是不是?”事关前程,自然有人跃跃欲试,
“容大人,可否透露大约会在何时?明年春闱在三月,距今也只有大约半年的时日,全国其他省份的举子们,要等我们一并吗?……”
与时人喜爱的纤纤一搦腰、顾盼间眼波欲流、足下轻盈得简直能飞入渺渺烟云中的歌舞不同。
傩舞颇有些风格吊诡。
得带狰狞的彩漆厚面具,踩整齐划一的怪诞舞步。
故而,平时并没什么人学这种舞,也没什么人会来旁观许明姌等人的练习。
“咚,咚,咚。”风中传来鼓声。
叶采薇到琢磨台时,台下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指导舞课的夫子,和因为燃灯节那天熙和女帝会亲临峣峣阙、而紧张得用鸡蛋里挑骨头的目光审视着傩舞练习的司业。
以及,一名十八九岁的斋生。
那斋生虽样貌平平,但削肩秀项,明眸善睐,别有一股万卷诗书养出来的清朗神采,教人见之忘俗。
她本是与司业、舞课夫子告别,正打算离开,转身见到门口处的叶采薇后,却径直向这边行来。
叶采薇心下疑惑。
这位她知道,世家大族争相求娶的上京明珠,骆学谕骆崟岌。
其才气,只有长大后的许明姌可与之相提并论,虽然本人并没有入仕的意图,却是励志考女官的斋生们心中努力的目标。
两世为人,叶采薇与她不曾有过交集。
“叶姑娘,你的伤可还好吗?”见礼后,骆崟岌第一句就是出人意料的问候。
叶采薇还是头一回在峣峣阙收到陌生人的善意,且对方居然还是大名鼎鼎的骆崟岌,她受宠若惊道:“没什么大碍,刮破了点皮而已。劳骆学谕费心了。”
“那就好。”骆崟岌点点头,眉间攒着的一丝担忧消失不见。
金风槭槭,鼓声脆亮,花光树影在她肩头流连摇曳,垂了垂睫后,她又道:“这两天的谣言,你不要介怀。我相信,牢笼再坚固,终究是困不住鸿鹄的。届时,无论是井蛙之讽,还是蝱蝇之扰,都只会成为记忆中不值一提的笑谈罢了。”
竟是来宽慰叶采薇的。
还把夏琬琰比作了无识鄙薄的小人。
叶采薇何德何能就成了骆伯乐心中的千里马?难道是因为比三朝的一张画?
那叶采薇注定要辜负她的赏识了。
骆崟岌光风霁月,叶采薇却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上辈子能对夏琬琰的寻衅视若无睹,也只是因为她没有触碰到自己的底线。
叶采薇肃颜整袖,端正一礼,“多谢骆学谕。”
骆崟岌没再多说什么,抿笑回礼后,与叶采薇分别。
“姑娘。”叶采薇方欲转身,被白檀忧心忡忡地轻喊了一声。
她掀起眼帘。
骆崟岌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夏琬琰与蓊桃,吓得白檀以为那主仆二人是气不过,从五簋楼里追出来要把叶采薇怎么样呢。
“没事。”叶采薇安抚回道。
她观察过,夏琬琰每日午憩和傍晚下课时会来琢磨台。
她事先知道。
并且乐于见成。
叶采薇冷眼看着,夏琬琰先是用白眼回应了骆崟岌的点头见礼,随后嘲弄地勾着唇角,骂了几句诸如“脸长得不怎么样架式倒端得像个仙女”之类的话。
骆崟岌依旧含笑,轻描淡写的一句“可我怎么记得,我们之中,曾经在议婚时因为容貌而被男方家嫌弃的人,好像是你而不是我吧”,就让夏琬琰大为跳脚,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骆崟岌的嘴。
最后,以骆崟岌提醒司业在场、夏琬琰气得把帕子都要绞碎了、骆崟岌迤迤然离开的骆氏大获全胜为结局。
饶是沉稳的白檀,也不由低叹道:“真是开了眼了,她怎么见人就咬。”
哪儿有半分侯府贵女的气度。
叶采薇却知道夏琬琰的激动不是平白无故的。
夏琬琰与骆崟岌有旧怨。
夏琬琰儿时曾在花宴上欺负一名出身低微的庶女,被骆崟岌当众制止并训斥过,很是闹了个没脸。多年来,一直想方设法要狠狠报复骆崟岌,却屡屡失败,甚至反过来出了不少洋相。
在知情的闺秀圈子中,人人私下皆道,骆崟岌是峣峣阙中的皎皎月,夏琬琰则是那半点都沾不得的茅坑石。
可不就把夏琬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么。
夏琬琰满目不可置信,尖厉地叫了一声:“蓊桃!”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但贵女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气愤夏琬琰胆大妄为,而是蓊桃居然背主。
哪有丫鬟抢着出来替主子认罪的?!
在她们心里,作为命比草贱的下等人,哪怕严刑逼供,都应该紧守牙关到死才对。
蓊桃竹筒倒豆道:“都是姑娘逼我的!她嫉恨能被选中的姑娘们,想取而代之,便让我伺机下毒!您不信,可以问问公孙博士,我们是不是一连三天都在琢磨台附近打转。还可以去查查,姑娘是不是一整个夏假私下里都在练习《月魄纸铃》!”
竟不是叶采薇胡编乱造,而是夏琬琰蓄意下毒!
沈沁面对着地上她请罪时脱下的钗环,难堪至极。
罪倒是没白请。只是换了个犯事者,且罪名更为严重百倍!
贵女们惊作鼠窜,一窝蜂地涌去了净室,脚步声、低哭声、谩骂声交织中,江天气得手都在抖,“荒唐!荒唐!”
“峣峣阙怎么会教出你这种弟子来!”
须弥的金瞳悄悄笑得狡黠。
看吧,什么琲朝闺秀挤破头都想进的女子学堂,也不过是藏污纳垢的腌臜地罢了。
但随即,她眸光又一冷。
可惜了,没把叶采薇赶出去。
若在夏琬琰与叶采薇中,二者只能择其一。
须弥肯定还是更希望叶采薇消失的。
蓊桃扑到呆愣的夏琬琰身前,哽咽着摇头,“姑娘,不要怪我,瞒不住的。瞒不住的啊……”
瞒不住,三个字令夏琬琰如遭雷击。
她的神情如从高高的枝头坠落的花儿般褪色、颓靡,最后灰败。
只阴冷地、深深地从头到脚望了叶采薇一眼。
许明姌秀眉微蹙,侧身挡住了夏琬琰的视线。
叶采薇却是没在乎夏琬琰。
她在意的是反常的蓊桃。
叶采薇前后一通忙活。
可。
毒下也下了,这批被跳傩舞的斋生依旧没躲过一劫。
和前世的情形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改变。
蓊桃坦白之爽快,简直蹊跷!
显得……夏琬琰如弃子一般!
反正蓊桃她们也达成了下毒目的。
而且,细想起来,小公主明明是在专门开辟出来的小厨房里,怎么就得知了叶采薇在琢磨台,还顺利地找到暖阁里来了?
这桩下毒案……恐怕绝不仅仅起因于“嫉恨”二字!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檀心震神骇地望望夏琬琰,又望望叶采薇。
叶采薇回神,轻声道:“回去再说。”
虽说蓊桃已然招供,但该有的手续还是免不了。
江天命人取来了两样东西。
与醍醐磬相同,这两样东西都是峣峣阙的十大风物之一。
一是瑿珀蚕。
在天下三分之前,有个曾为山河共主的王朝,名为仙朝。
仙朝皇室既拜三清又笃信佛法,史载其宗室多出奇人异士,通晓过去未来者、百毒不侵者、可轻身入云者……类似叶采薇这种五识敏锐的更是比比皆是。
瑿珀蚕便是诸多带有奇幻色彩的传闻之一。
传闻,瑿珀蚕是仙朝皇室之物,用来试毒的。
正常时,黑中透红,色如瑿珀;但吃下的毒物不同,会呈现不同颜色。
其结出的蚕茧,就是对应的解药原料。
峣峣阙的瑿珀蚕虽没那么神乎其神,用来试毒却绝对足够了。
只是喂了点贵女们碗中剩余的祛寒茶,第二天便奄奄一息,没撑过晌午就死了。
可叹前世苍术死得惨烈。
赤翅蜂的局做的并不多么高明缜密,幕后之人只是占了先机,早早清理了蛛丝马迹,便将一干世家玩弄于鼓掌中。
除了瑿珀蚕,还有一样叫鹤毳柬。
开国太祖沈恪曾豢有一鹤,与启明军一道,陪她南征北战,屡立奇功。
天下太平后,此鹤被留于峣峣阙中,每逢休沐日、冬夏假,便会驮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小书箧来往于京中,替博士们给各处府邸送去批改过的作业。
偶尔书柬会沾上鹤羽,时人便戏称其为鹤毳柬。
太祖驾鹤西去后,沈氏女帝们的宝座愈坐愈不稳,峣峣阙沦为男性士大夫与沈氏女争权的牺牲品。
失去了当初建立的初衷。
博士与斋生不再是传道者与弟子的关系,而是等级森严的上下级。贵女为上,师为下。
鹤毳柬也逐渐带上了批判意味。最后,演变为山长与司业专属的、特殊场合才会用上的书柬。
见柬者,既代表着被逐出峣峣阙。
翌日。
博士们的书斋所在地,每年开学日祭三牲、献傩舞的地方,“九霞粲晓”。
尸冷的瑿珀蚕被封入证物匣时。
一张刻着鹤羽暗纹的书柬前,江天手中举着印鉴,看向堂下跪着的夏琬琰,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是你指使蓊桃下的毒,从头到尾,这件事中就只有你二人参与,是吗?”
“是。”明明是正值韶华的鲜妍娇花、却仿佛一夜间枯槁了般的夏琬琰道。
最后,司业印鉴还是落下。
鹤毳柬从九霞粲晓,再经街衢巷陌,被无数人目送着递入了昌平侯府。
夏琬琰正式被峣峣阙除名。
不过,这些叶采薇并未亲眼目睹。
都是嘴巴闲不住的骆绮岫强行塞了她一耳朵。
喝下祛寒茶的当夜,贵女们便发起了高热。
于是,今天的九霞粲晓里,既没苦主到场,又没传唤作为揭发者的叶采薇。
甚至,连现任山长都没露面。
定谳得潦草。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
昌平侯、老昌平侯,没有一个过问此事,试图为夏琬琰翻一翻案的,九霞粲晓里只来了侯府那位惯会胡搅蛮缠、以刻薄褊躁出名的老太君夏魏氏。
据说夏琬琰的父兄们是公务繁忙,无暇抽身。
夏魏氏一路咒骂,一路用拐杖将夏琬琰鼻青脸肿地打出峣峣阙的景象,叶采薇倒是瞧着了。
而且还因围观者挤了个水泄不通,闪避不及,被不知从哪儿涌出惊人力气的夏琬琰扑了上来。
“为什么?”
夏琬琰眸光冰冷骇人,搅动着被拐杖砸得血腻腻的唇舌问道。
为什么叶采薇那么了解她手中的毒?
为什么叶采薇仿佛预知了一切般,守株待兔着她动手?
为什么她就这么输得一败涂地了?!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几个月前的叶采薇是个任人践踏的窝囊废,一转眼,就变成了见血封喉的利刃!
夏琬琰癫狂的模样吓得四周的斋生们腿一软,唿喇喇倒地,你叠我我盖你,仿佛一大片纂纂的枣花。
此起彼伏的呼痛嘤咛声中,叶采薇敛眸,一动未动,声音轻如花落,“那天你不该牵连到小公主的。”
轰地一下,夏琬琰好似浑身血液都涌上了脑顶。
那天?哪天?!开学的那天?!
仅仅是因为蓊桃以赤翅蜂击中须弥的手肘,让须弥哭了一场。
叶采薇便要让她付出如此代价?!
“呵……”夏琬琰惝恍一笑,心中只剩下了滑稽。
……疯子!
叶采薇就是个疯子!
“姑娘!”从转角处出来的白檀惊呼道。
不过是奉命将冰肌膏送去须弥公主那儿,离开了短短一会儿,再回来,就见夏琬琰如山魈般目光睒闪、指骨突起地攫住了叶采薇,白檀赶忙飞身上前,推开了夏琬琰。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悔过!还要伤人!”夏琬琰一个趔趄,还没倒地,就被老太君夏魏氏稳稳揪住了头发,“侯府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个丢人的馕糠货!”
老太君声如洪钟,气势无可阻挡。
白檀吓得带着叶采薇连连后退,一气儿退出了人堆,退到了清静的角落里,才劫后余生般白着脸问道:“姑娘,没事吧?”
“没事,一点儿都没被伤着。”叶采薇活动了下身体,轻松道。
她眨眨眼,“哦对了,冰肌膏送到了吗?”
许是因为撞见了峣峣阙内的阴私,须弥今天的举止大方了很多。
看斋生们的眼光,颇有种“你们也不过是披着绫罗绸缎的一群魑魅魍魉嘛”的感觉。
于是,借由司业之口,迂回传达了她想要冰肌膏的意思。
叶采薇自是没什么不肯的。
左右那东西本就是打算给须弥的。
“送到了。”白檀心有戚戚地老实答道。
原本,伺候叶采薇的这一年里,白檀觉得她是个空有容貌的怂包。
不抓紧机会好好读书,也不在乎夏琬琰与沈沁对她的明里暗里的欺辱,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般,只知“姐姐、姐姐”地黏着许明姌。
可如今……白檀倒还宁愿她是个一如既往的怂包!
而不是神神叨叨地弄些雨伞食盒,说笑间就令一位侯府贵女失去了斋生身份!
白檀斟词酌句了会儿,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刚刚夏姑娘那么抓着你,你不害怕吗?”
“害怕?”叶采薇一脸茫然,“为什么会怕?”
叶采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檀心里咂舌,既有些怕接着问,却又禁不住地想问,“你不恨她平时那么对你吗?”
叶采薇思索了片刻,明明夏琬琰淡出她视线才顷刻功夫,她脑子里竟已不剩什么相关的深刻记忆了,仿佛夏琬琰从一开始,就只是从她生命里路过的、无足轻重的一缕流云。
她像被夫子点名答题般,乖乖地、平铺直叙地答道:“我对她没什么感觉。”
想了想,又补道:“而且,其实她会长成那种性子,根源还是出在她父兄和老太君的身上。”
白檀悚然。
所有人都知道,年幼时丧母的夏琬琰如今的结局是源于侯爷的不作为和老太君的磋磨。
可谁又能真正地对夏琬琰毫无厌恶?
是人,就会有感情。
就连皇室耗费千金万金、众多人力物力培养出来的杀手们,也不例外。
叶采薇这样的,还能算是人吗?
联想到叶采薇刚才看夏琬琰的眼神,白檀登时一个哆嗦。
白檀很难形容那种沉静的目光。
就仿佛,夏琬琰既不是活物,也不是死物,而是被剥离了生死的第三种存在般……
白檀掐了掐自己掌心,强行夺回了冷静,“姑娘,方才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司业大人的传唤,说是让您去她山楹斋一趟呢。”
叶采薇微愣,“找我做什么?”
难不成,还要表彰一下她路见不平,揭发下毒案真相?
事实与叶采薇猜的与十万八千里远。
山楹斋中,不止江天,还有舞课夫子公孙澜在。
“学谕们风邪入体、卧病在床的事儿你知道吧。”江天先是嫌弃地用鼻孔看了叶采薇会儿,才壮士断臂般悲壮地下定决心道,“公孙博士夸你舞跳得不错,《月魄纸铃》的替补者,算你一个了。”
“啊?”叶采薇张大嘴巴。
谁跳舞?
跳什么?
“……姑娘?”白檀轻摇了她几下。
好半晌,叶采薇才如游魂回体般,耳中惺然一响。
不不不不不不!
开什么玩笑!?
这是要她跳舞!?这是要她的命好吗!!
所以,夏琬琰对骆崟岌视如寇仇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恨叶采薇。
“姑娘,您小心些。”白檀真怕夏琬琰转而把气都撒在叶采薇身上,又发癫搞出什么幺蛾子。
上次她没看顾好叶采薇,令姑娘差点伤到了眼睛,因失职而领的罚至今还疼得要命呢。
叶采薇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不会过来的。”
“啊?”夏琬琰方才在五簋楼里的骂詈之语还言犹在耳,白檀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她来,是想找机会对被选中的斋生们不利。
她一时莽撞,提前用了赤翅蜂,现在一定急如热锅蚂蚁。正该是潜心蛰伏的时候。
怎么会大剌剌地在司业面前与叶采薇起冲突?
今年“秋老虎”肆虐,日光落在皮肤上,如从香篆尾部坠下来的灰烬,带着将熄未熄的火星子,燥烫得人一个激灵。
叶采薇兀自往琢磨台走去,不答反问,“东西都带了吗?”
白檀愣了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物,“带了,您这两日千叮咛万嘱咐的,奴婢怎么会忘。”
一把油纸伞,一个小食盒。再普通不过的两样物件,被叶采薇翻来覆去地念叨,怎么会出差错?
不过,一声“奴婢”,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底气不足。
昨天烟云万顷阁的事,叶采薇是真的有些恼她了。
“嗯。”叶采薇继续向琢磨台而去。
跟在她身后的白檀愈发不解。
看叶采薇这两天认真的架势,是要拿这些东西对付夏琬琰?
可,伞?吃食?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是要打迂回的长期战,巴结司业,再求司业主持公道?
可司业怎么会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人。能爬到那种位置,虽不算什么煊赫高官,却也是德高望重、小有权力。
若叶采薇能惊才绝艳到许明姌那种地步,司业或许还会搏一搏,暗中帮她一两把。
可叶采薇又是出了名的……草包。
纵使比三朝那天小小打了个翻身仗,却也连“才华横溢”都远远没达到呢。
自古以来,世间对女子的要求甚苛。德容言功,缺一不可。被人夺去心爱之物,会被斥骂软弱无能;面对欺凌奋起反抗,则是残忍暴戾,被敬而远之。
在女帝掌权的琲朝,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还因扫眉才子频出,人们的眼光愈发挑剔。
只是画儿作得好,当真算不得什么的。
既要处事圆滑如世家冢妇,又要超凡脱俗如高人逸士,还要在男子面前扮天真烂漫娇软可欺。
才算是合格的女子。
夏琬琰的猜想与白檀相同,当下嗤笑了一句:“果然是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叶采薇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学没才学,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还能看看,若想出人头地,比起奉承司业,都不如去勾引她祖父当个小妾来得快呢!
鼻尖几乎贴住琢磨台时,叶采薇才停下了脚步。
司业与夫子在台子的另一头,见叶采薇遥遥一礼,只是略颔了颔首。
《月魄纸铃》的舞步百年如一日,连民间都流传着详细画册、乐谱,也不用顾虑有人偷学之类的。
叶采薇在他们这些博士、司业间,是与骆崟岌齐肩的熟面孔。
骆崟岌是挨夸的常客,叶采薇是挨骂的常客。
不过,叶采薇百无一用,却有一点难得。
叶雨当年痛失爱女,把一腔疼惜与心血倾注于许明姌身上。换作旁人,早被许明姌的光华比得自惭形秽,心生阴暗了。
叶采薇虽然课业稀烂,但对许明姌倒是出离地好,比亲姐妹还亲。
应该是想在许明姌休息时,给她遮遮阳,送送糕点香饮子吧。
叶采薇仰着脖子,专注地看着琢磨台。
台上共十六人,清一色的舞艺大家的胚子。
抬一抬小指头,就能看出她们的与众不同来:那股通身的风骨,绵而韧,纤瘦却有力;脚一落地,就像丛丛新竹,眨眼就能拔成擎天碧玉似的。
人群中,见叶采薇前来,一道秾纤合度、鬓发腻理的身影在面具后朝她抛了个充满笑意的眼神。
叶采薇不禁莞尔。
许明姌和沈沁是看惯了,众人却被她笑得一晃神,队列散乱起来。
煽惑人心的妖邪!沈沁登时剜了叶采薇一眼。
夏琬琰离得远,倒是什么都没瞧见。
叶采薇浅浅歪了歪头,自语道:“怎么乱了?”
白檀:“……”
司业刚想开口赶叶采薇走,舞课夫子公孙澜手中鼓槌咚咚咚不停,气沉丹田,轻轻一开嗓,却是传遍了整片琢磨台,“别慌。”
简短两个字,却教众人吃了定心丸。
都是身经百战,在宫宴上都能表现得挑不出一丝错儿来的姑娘们,很快拾回了状态。
司业江天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负手走到叶采薇身边,神色淡淡道:“东西放下吧,你可以回去了。最近日头烈,你也留点精神,别忘了燃灯会时你也不能歇着。”
有叶采薇在的地方,是非总是格外多。
“不用担心我,司业大人,我浑身都是力气。”叶采薇眼睛都没转地回道。
江天气了个倒仰,“谁担心你了?!”
这他娘的就是句客套话!
她牙齿痒痒,一字一字道:“我是叫你别在这儿碍事。”
“啊?”叶采薇紧盯着台上齐臻臻的少女身影。
涮腰、吸腿、屈肘,热腾腾的汗滴,紧绷的肌理,裙影憧憧,盯得时间长了,那些裙摆下的小腿似乎都在打颤。
江天的脸色黑得让白檀都为叶采薇捏一把冷汗,“跟你说话呢!礼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哦。”叶采薇又道,几乎是用本能在回应。
要不是身旁的是司业,她脑海里隐约明白不可随意冒犯,此时估计已经把江天的嘴堵上了。
“咚!咚!咚!”鼓点声如旧,在叶采薇耳朵里,却仿佛风霆迅扫般越来越急促。
“叶!薇!”江天在峣峣阙授业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破了戒,向叶采薇伸出了手,想把她的脸强行掰向自己。
远处树荫里的夏琬琰看得想发笑。
在司业板着脸走向叶采薇的时候,她就猜到结局了。
这不,就要被轰出来了。
然而,夏琬琰只见江天面色扭曲地张大嘴,却没听到怒咄。
同时间。
公孙澜扔下鼓槌,在琢磨台“空谷回音”之效的加持下,声透云天,“等等,先暂停!”
可是公孙澜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半息。
一名正好在琢磨台边沿的斋生脚下一软,断线风筝般栽了下来。
怀里的人满身酒气,已经几日不见了,那时候两个人最后对峙,她还在求他,就算牺牲,也要他还佟归鹤的清白。
他到底还是遂了她的愿,什么也没要她,就救下了佟归鹤。
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是他欠她的吧?
是他一再降低底线的吧?
容津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收拢怀抱,半阖着眼胡思乱想着,谁知喉结上传来温热,竟然是叶采薇迷迷糊糊转醒,主动支身吻了上去。
“哥哥……哥哥……”她黏糊糊地唤他,和从前一样的声音。
容津岸觉得心口痒得很,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
“哥哥,等会儿我们回去,你给我洗澡好不好?答应了我好多次了,一次、一次都没有兑现过……”她的嗓子娇得能滴出水来。
男人低头,只见她杏眼半睁,迷蒙着水雾,像三月春光里溶溶的清泉,汨汨流淌。
第四十四章
不知怎的,容津岸的心头疏朗起来。
其实秋闱案的后续处理着实棘手。留给他的时间只有短短几日,审案、翻案,在众多的线索中理清条理,终于在六皇子出关之前,把该做的都做了。
表面看当然是滴水不漏,但他藏了许多手。
在给六皇子做完那个“剜肉疗伤”后,柴先生潇洒得很,跟容津岸打个招呼说走就走。失去这个近乎神兵天降的巨大助力,面对三皇子六皇子两方虎视眈眈的势力,容津岸更像在刀尖上行走。
“阿嚏!”
今天的须弥身上太香了,叶采薇一被她抱住,就不受控制地猛打了个喷嚏。
其他学斋的贵女只在开学礼那天上,隔叶探花地遥遥望过须弥几眼。
一瞬间,她们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如鉴花会上受人瞩目、天下仅此一株的珍品牡丹般,矜贵地含着下巴,微笑着同须弥见礼。
“见过须弥公主。”“须弥殿下安。”
刚准备偷偷溜走、却因须弥一下子成为了众人视线中心的叶采薇:“……”
水月国自来不授予公主封号。
“世界须弥主,法身遍寰宇”,须弥二字,就已代表了她所拥有的无上荣光,以及水月国寄予她的最美好的景愿。[1]
故而众人此时也是以名相称。
见须弥含羞带怯地将大半个身子藏进叶采薇身后,显得她们是什么会吃人的豺狼虎豹般,贵女们互视一眼,在彼此神情中见到了嘲弄与冷意。
“这便是须弥公主了吧?还真是……”有人拿帕子掩了掩略撇的唇角,意有所指道,“天真烂漫,喜人得紧。”
“见过各位姐姐。”须弥故意鼓着婴儿肥的脸蛋嘟囔道,声音细弱得仿佛一尾水墨色的金鱼在吐泡泡。
父王和母后最爱捏她的脸蛋了。
说是软嘟嘟的,手感好极了。她犯错的时候只要一这样鼓着脸颊说话,父王他们就什么火气都消了。
但。
似乎对这些琲朝的女郎们,没什么成效。
须弥手下一紧,将叶采薇这季用“檀深雪散绡”新裁的襦裙攥出了个馄饨褶,同时,猛然惊醒过来,自己竟是下意识觉得矮了这些人一头,把犯错时卖乖弄俏的情态都摆出来了。
须弥心中愈发羞恼。
她这些天等了许久,虽也有人凑上来恭维讨好她,但都是叶采薇这般家世低微的姑娘,如同夹杂在峣峣阙的千万斛明珠中、多余的一两粒砂砾般的存在。
不识抬举!
须弥噘了噘红润润的樱唇,心想她小叔真是料事如神,琲朝女子果然从小在条条框框的规训框着,被教养得跟一个个木头人似的,半点也不会讨人欢心。
不过,小叔还说,等到她与英国公世子成婚后,她自然而然就会融入上京城的圈子里了。
世子前途无量,到时候这些人悔青了肠子,上赶着来巴结她都来不及呢。
这般想着,须弥的悒郁又烟消云散了。
叶采薇真没料到,不过是在开学那天,正巧与落单的须弥同一组画了个眉,就牵扯出那么多事来,导致她初衷明明是想远离须弥的,却被寸步不离地黏上了。
顶着众人灼热的视线,她无奈问道:“公主您怎么来了?外头还下着雨呢。”
须弥笑嘻嘻地摇晃了下脑袋,头上璀璨的宝石链子玎珰响,“我吃完饭,听说你到琢磨台来了,就来找你了啊。”
闻言。
她身后正收着伞的侍女妙莲,脸上闪过一丝家养白菜被猪拱了的痛心。
叶采薇试着伸手拨了拨须弥圈住自己的臂膀,没想到须弥看着小小一只,劲儿还挺大,愣是没拨动。
不愧是骁勇的云湄族。
饶是叶采薇耳识敏锐,也业已听不到蓊桃的脚步声了,当下不由大为头疼道:“公主,我要去更衣呢。”
须弥看了眼满屋子好整以暇端坐着的、对自己颇有些“虎视眈眈”的贵女们,果断道:“那我也去更衣。”
妙莲阖了阖目,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救命,怎么有人连解手都要黏着别人一起的啊!
叶采薇的心情都快赶上前世上元节那天了,不过那次是急得想跳塔,今天是想跳楼。
“开学不过三天,叶姑娘就与公主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见状,一名贵女揶揄道。
叶采薇吓着公主、结果差点被刺瞎眼睛的传闻,她们都听说了。原本今天一看,都还觉得传闻不实,甚至觉得叶采薇装傻充愣地将司业气得七窍生烟,还挺有几分意思。
须弥一来后。
这刚对叶采薇升起的一点子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叶采薇是峣峣阙的人,自该站在峣峣阙一边,站在琲朝一边,怎能和蛮夷之国的公主厮混?
况且,才三天,就能哄得须弥对她如胶似漆的。想必,一定是奴颜婢膝、极尽小人谄媚之事了。
真是为人不齿!
叶山长素性忠贞尚义,生出这样的女儿,也算是讽刺之至了。
“人与人的因缘际会就是如此奇妙,兴许,叶采薇的脾性就正好合了公主的心意吧。”沈沁忍着嗤笑出声的冲动道。
都是被避之不及的人物,可不就一拍即合,相逢恨晚了么。
许明姌也是一头叶水,她可从来没听叶采薇说过,叶采薇还和公主好上了。
不过,她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拆叶采薇的台,“公主以金尊之体不远万里远道而来,我琲朝又怎好怠慢。何况,公主晚了两年入抱素斋,薇薇作为同窗,自该尽心相帮。她不过是做了本分事罢了。”
提起须弥的和亲公主的身份,众人不由神情一滞,态度收敛了些。
眼下正是寸阴必争之际,叶采薇也顾不上众人会怎么看待她了,一把牵住须弥,就差抗米袋般把她抗在肩头,作内急状道:“嗯,那就一起吧,我们走。”
众人神色冷了些,闪过“果然如此”的表情,连晋。江看叶采薇的眼神都变了。
“你、你们……”晋。江震惊地瞪着叶采薇与须弥牵着的手。
她的父亲是一名武将,虽不如英国公府、昌平侯府那般能征善战、声名在外,但也是为了琲朝,才死于胧明关的。
她本以为峣峣阙的人都会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可,可叶采薇怎么能和须弥公主勾搭上呢?
连晋。江这样的京城闺秀圈中的边缘人,都知道和亲什么的都是权宜之计,琲朝和水月积怨已久,迟早要争个你死我活。
叶采薇这会儿是抱了粗腿,可只怕须弥公主还没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就要自身难保了呢!
叶采薇要和须弥去更衣,许明姌自然不好再拦。
二人当下顺利地出了暖阁,连带着侍女妙莲。
“发生什么事了?”
被说话声吵醒后浑浑噩噩揉着眼睛的江天:“我怎么好像看见叶采薇的背影变成两个了?”
众女:“……”
暖阁在跫然堂的五楼,倚着几棵参天的栾树。
秋雨中,一丛丛薄桃色的栾树果实近乎要挨到人脸颊上,晶莹昳丽得像浇了蔗霜的冰碗。
在边关时,坑蒙拐骗的事叶采薇可没少干,既然出了暖阁,就不愁无法从须弥这儿脱身。
只是方式上会有些差别而已。
毕竟,兄弟的老婆就是她的老……呃,好像不太对。
对于兄弟的老婆,还是得手段温柔些,叶采薇既不能诓她骗她,也不想用蛮力敲晕她之类。
就在叶采薇犹豫该怎么出手的短短一两息中,须弥来回摇了摇她的胳膊,眼神比垂在玉栏上的栾果还晶莹,“薇姐姐~”
“嗯?”叶采薇一个激灵,背后鸡皮疙瘩噼里啪啦炸开。
然而,须弥又是如开学那天第一堂礼课上无人同她组队时那样,委委屈屈地拿金瞳盯着叶采薇。
就是不说话。
叶采薇:“……”
叶采薇实在没功夫天天陪着须弥猜谜语,而且,本来就无意与之交好。
在瘖谷时,她可是发誓要躲得须弥与容津岸小两口远远的呢!
阵阵香风袭人,须弥身上的气味刺得叶采薇鼻子又开始发痒。
叶采薇用巧劲轻轻挣脱了须弥的桎梏,退后三步,整了整衣袖长长一揖,肃声道:“能得须弥殿下青眼,是叶采薇三生修来的福气,可叶采薇樗栎庸材,何德何能承受得起?蒹葭倚玉,只恐污了殿下清名。峣峣阙中人才辈出,还请殿下亲贤德,远愚鲁,方是正理。”
什么浑话!跟在她们身后的妙莲脚步一顿,神情跟炸了毛的猫般。
公主喜欢她,就是她的造化,她一个小小的四品散官之女,竟也不知天高地厚,敢用这种虚词来拒绝公主?
反了天了!
这次就算是公主还能忍气吞声,她也忍不下去了!
妙莲自小跟在须弥身边长大,可谓是琲朝的奶嬷嬷兼大丫鬟般的存在,虽不会武,但也在随玉驾微服出游时,见过市廛上的妇人们打架,几记乱拳、薅薅头发还是会的。
她蹭地卷起薄纱袖子,双眼冒火,“你——”
“你算什么东西?!本公主不过是看你主动示好,又可怜你活成了斋生中的笑谈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拿起乔来了?!”须弥浑身发抖,面红颈赤,发怒程度远超妙莲想象。
琢磨台说高不高,平时顶多也就跌断手脚。
可这斋生是跳舞时摔下来的,若倒霉磕了脑袋,当场丧命也不是没可能。
半空中,裙裾散如凋花。
这一刹,时间似乎变得很慢,白檀很想去接住斋生,可双手被东西塞满,理智与情感一打架,身体便凝固住了。
沈沁的侍女们倒也武艺高强,但与夏琬琰一样,正在树荫下等候吩咐,远水救不了近火。
接二连三的惊呼响起,有人明知救不了,但仍下意识向斋生的方向奔去,有人不忍地撇开了目光。
江天僵在叶采薇身边,瞬息间,心中已掠过三四个替补人选的名字。
“哚!哐啷啷啷啷……”
一阵清脆的陀螺打转般的声响,却不是预想中的肉身落地的闷响。
没落地?那还能去了哪儿?总不能是凭空消失了吧?
撇开目光的胆小贵女等了须臾,抬眼见周围的同窗们神色古怪,不由扒开人群,往台下一望。
随即讶道:“咦!接住了!”
竟接住了!这一刻贵女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接住什么了?
仍保持着要去掰叶采薇脸孔的姿势的江天,忽地觉得手中空落落的,身侧也空落落的。
转睛一看。
上一秒还在旁边的叶采薇……不翼而飞了?
叶采薇是直接一把把人抱住了,但是冲击力太大,两人一同摔在了地上,傩舞面具也随之松落。
“呃……”叶采薇一手护住自己的后脑勺,一手护住了斋生,感觉自己此时成了五指山下的孙大圣。
刚逸出一丝痛吟,身上就一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叶采薇身上的斋生是一名面如中秋月的少女。
鼻腻鹅脂、檀口轻盈,犹如仕女图走出来般,气韵柔和似竹烟波月。
仿佛对待一块儿压碎的豆腐般,斋生一骨碌从地上撑坐起来,手忙脚乱、欲哭无泪地迅速爬开,煞白的脸上神情之悔恨,像下一秒就要梆梆给叶采薇磕上两个响头似的。
“啊!”没爬两步,她左手压右袖,前膝踩裙摆,自我互博地咚一声,还真就对着叶采薇来了个五体投地。
刚站起身、正确认自己内脏没有移位的叶采薇:“……”
想了想,她做了个请起的手势,和善道:“安姑娘太客气了,我只是凑巧在下边而已,不必这么谢我的。”
晋。江面色爆红如柿,连连摇头。
白檀真怀疑,就叶采薇这张嘴是怎么能平安长到这么大的,还好贵女们纷纷下了台子,截住了叶采薇进一步的“妙语”。
“怎么就摔下去了?”“伤着那儿了不曾?”“其实今早看你的脸色,我就觉得不对了。”“现在出错倒没什么,后天可千万打起精神了!”
贵女们惜命,在峣峣阙中,最受欢迎的学课的第一、第二名是医术与骑射,除了像叶采薇这种,许晓泊害怕她自己开方子能把自己吃死的例外,几乎人人都学了医。
当下就给晋。江搭脉、摸骨起来。
有一名已经通过太医局初轮考核的贵女吁气道:“没事,除了脾胃有些虚弱,一切无碍。”
侍女们自然也不能再在凉荫里袖手旁观。
不像丫鬟,倒像晋。江的老娘,把晋。江训得一副恨不得挖地洞钻进去的样子。
晋。江是比抱素斋的人早三年入学的,隶属希夷斋。
另一名希夷斋的斋生瞬间猜到了其中关节,火冒三丈道:“是不是你表哥又嫌你了?刚才午饭时,我问你怎么吃得那么少,你还说没胃口,是不是诓我来着?”
方脸侍女恨恨揩了把泪,“何止!姑娘连早饭都没用!我怎么劝都不听。”
晋。江和叶采薇一样,没有参加入学考,而是通过“恩荫”的方式进的峣峣阙。
不过,她比叶采薇还惨一点,是寄居他人屋檐下的表小姐,从小就不受她那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纨绔子表哥待见。又因天生一张团团银月脸,还经常被骂“肥猪”之类。
前世,晋。江累日减食,头晕目眩地栽下台子。
不过那会儿就没这么走运了,直接摔得头破血流,折手断腿,修养了整整一年才能拄拐上学。
傩舞练习因此耽搁,几个时辰后,司业挑了替补者才重开。
贵女们被赤翅蜂蜇伤,也是黄昏时分散学后的事了。
闻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沁差点破功,雍容的丹凤眼中闪过不屑,用那一贯懒洋洋的声线道:“安姑娘真该好好爱惜自己了。”
蠢到这种地步,若真把自己饿死,倒算干净了,偏偏还来拖累别人!
众女附和,就连许明姌都脸色晦如阴霾。
这是她第二次眼睁睁看着叶采薇出事。
她此刻真的很想劈头盖脸骂叶采薇一顿,把自己当济世菩萨了不成,她晋。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就算是摔残摔死,又与她们何干?要叶采薇巴巴地冲上去当肉垫?
可碍于众目,许明姌只得压抑着怒气,一遍又一遍地问叶采薇哪里疼不疼,请那位通过太医局初试的斋生给叶采薇看看,最后,仍不放心,非要叶采薇去天地炉一趟。
叶采薇哪里肯走。
她涎着脸苦苦哀求着,“我没事,我真没事。你看,能蹦能跳的。”说着,就想给许明姌表演个“云里前桥”,随即又被许明姌斥责不庄重。
“郡主说得对,你怎可如此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不吃饭怎么有力气跳舞?你纵是想节食,也不该选在这种重要关头。后天可就是燃灯会了!”公孙澜恨铁不成钢道。
以前,她的学生中,也曾有过几乎是病态地追求巴掌腰、筷子腿,继而过分节食运动的。
可那都是有经验十足的嬷嬷在指点,绝不会像晋。江这般,自己傻乎乎瞎捣鼓。
“好了好了,既是虚惊一场,其余人就都先去跫然堂里歇会儿,避避日头吧。”江天是最庆幸晋。江没事的那一个,赶鸭子般驱赶着乱糟糟的人群,“晋。江你去五簋楼看看,若是熄了火,你就让厨娘重新起灶,替你简单做些什么,就说是我说的。”
“等晋。江回来了,再行练习。”
话语间,对自己的憎恶溢于言表。
“怎么会呢,你根本就不胖啊。”见晋。江要去五簋楼,叶采薇赶忙喊上拎食盒的白檀,三步两脚蹦到晋。江身边,同时也乘机摆脱了许明姌的“桎梏”。
她眼都不眨地撒谎道:“我姐姐时常夸你舞跳的好呢。”
晋。江只是和须弥公主一样,脸上线条圆,但身上可是连和“丰腴”二字都搭不上边的。
在场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得出后一句是安慰话。
晋。江霍地抬头,脸色更垮了,泪涕糊成一团,崩溃道:“许姑娘是峣峣阙出了名的擅舞,怎么会看得上我的舞技。”
沈沁最不耐烦看人哭哭啼啼的,对叶采薇柳眉一竖,“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行不行?”
一句话道出所有人的心声。
叶采薇能跟夏琬琰针尖对麦芒,却不能跟父亲是知大宗正司事、一出生便得了郡主封号的沈沁顶项。
沈沁是荣王的心头肉。
而荣王可是熙和女帝的第二号宠臣。
顺便一提。
至于头号宠臣么,自然是后来担任机筹处星官的容津岸了。
叶采薇前世死前,民间还煞有介事地传他是女帝的帐中客呢。
叶采薇不能对沈沁还嘴,对着晋。江可是百无禁忌。
“你真的不胖,”她接过白檀的食盒,递给晋。江,“司业大人如此挑剔的一个人,若你真的哪怕有比其他人多了一厘一毫的圆润,她又怎会容许你被选入这个队伍中呢?”
傩舞不是随便乱跳的。
太初时期,还有斋生一紧张跳出了岔子,被女帝视为对神佛不敬,血溅当场的例子呢。
可以说,傩舞不止关系到斋生,司业、山长的脑袋也系在上头了。
这他娘的又关她什么事?
江天脑袋嗡嗡的,刚想骂人,却见晋。江居然破涕为笑,大喜过望地喃喃道:“我真的不胖?”
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口,脸色缤纷。
她信了?!
好好劝她不信,叶采薇这么一句胡话她倒信了?!
“她们围在那儿又哭又笑的干什么?看着真教人作呕。是晋。江摔到了要害,命不久矣了么?”在阴影中远远望着的夏琬琰一下一下地拧扯着帕子,故意语带诅咒道。
她对这次要代表峣峣阙在燃灯会中出场的贵女们烂如指掌,所以也知道晋。江的名字。
“谁知道呢。”蓊桃漫不经心地回道。
与平日狐假虎威、牙尖嘴利的模样不同,此刻的蓊桃眼睛幽幽静静的,像一方看着清浅、实则难测的潭水。
始终望着叶采薇。
“这些,都给我了么?”盛情难却下,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晋。江打开了叶采薇塞给她的食盒,大吃一惊。
薄皮春茧包子、七宝素粥、豆团、水梨、珑缠桃条、蔷薇花茶……粥茶甚至还是温的。
其他人的侍女只带了清水、治中暑的六一散等。
沈沁眉尖微蹙,狐疑道:“你带这么多东西给许明姌吃?”又不是踏青。
白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叶采薇天未亮就起来,盯着叶府厨房做这做那,还嘱咐一定要好克化的吃食,原不是用来讨好司业的?
可她又怎么知道这位安姑娘会饿得发晕?
而且,这些东西若说是给骆崟岌的,她都理解。
晋。江……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比之草包名声赫赫在外的叶采薇都不及呢。
面对沈沁的质疑,叶采薇谎话张口就来,“哦,这是两人份的,原本我想着陪姐姐一起吃的。”
这个点,午饭才刚刚下肚,吃个屁啊?她是有第二个胃么?
但想起叶采薇种种的光荣事迹,还曾吃完一整盘烂荔枝,似乎也不是没可能,沈沁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江天也不愿因晋。江一人耽搁了众人的练习,只好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叶采薇的“献餐”。
她给了晋。江半个时辰进食、消食。期间其他斋生正好去净净面、喝水更衣,小憩一下。
一切就绪,斋生们再次在鼓声中站到琢磨台上时。
江天终于能对收拾残羹冷碗的叶采薇道:“午后的学课要开始了,你可以回去了。”
叶采薇果然带些灾星体质。
有她在的地方,练个舞都会有人摔下台子!
本以为叶采薇会像癞皮狗一样死缠烂打。
哪知她只是望了望天,鼻尖轻耸了一下,就干脆应道:“好的,司业大人。”
将江天后续的一通话堵在了腹中。
江天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也抬头望了望。
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又不着痕迹地嗅了嗅。
只余散着一点儿食物香。
看着叶采薇行礼告退,她负了负手,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闻什么呢?”
叶采薇后脑勺的旧伤隐隐作痛,脚下未停,走入亭亭如盖的一棵巨树下。
当然是——
“噫!好凉!”蓦地,有人娇呼道。
雨味了。
“下雨了!”
“唰啦啦啦啦——”
眨眼间,一场声势浩大、几乎将天地都缝织起来的雨,淋透了整片琢磨台。
不,应该说从小到大,从没见须弥如此生气过。连一开始知道要被送来琲朝和亲时,也不曾这样。
叶采薇愣了愣,再度一礼,“叶采薇不敢。”
她不懂为何须弥忽然就黏上了自己,此时更是不会明白,须弥的面孔为何翻然转变。
容津岸曾教过她一句话,“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可能须弥就是这样?
不过,叶采薇也不怎么在乎须弥的想法就是了。
说到底,她们相识不过三天,对于叶采薇而言,简直是爱也来得莫名其妙,怒也来得莫名其妙。
须弥当然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相反,她觉得自己是一名再宽和不过的公主了。
可她一到琲朝就险些遭遇了失身之祸,还不能公开向琲朝问罪!随后又是京城贵女们的轻慢。勉勉强强地接受课业极差的叶采薇当她的小扈从了吧,却迅速被打脸!
这怎么能不教人为之愤怒、懊恼!
须弥清楚,叶采薇的态度是压弯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叶采薇让她感受到了自作多情,让她意识到,她水月国公主的身份,或许真的在琲朝人的眼中不值一提,才会如此恼羞成怒。
可她实在是保持不住冷静了。
须弥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向来甜软的嗓音就如当年夏琬琰骗叶采薇吃下的那盘荔枝般,虽然依旧水润剔透,却是甜得发酸、发苦,让人肠穿肚烂般地疼,“你放心,以后就算是你求着我,我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这么一闹,已是耽搁一会儿了,叶采薇不敢再等,揖礼再三,“叶采薇告退。”
叶采薇的态度干脆,落在须弥主仆眼中,便成了拜高踩低、避之不及,于是二人愈发气得面色铁青。
叶采薇哪儿顾得上她们呀,抬脚就往茶水间的方向大步流星。
可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痛吟。
“妙莲!妙莲!”须弥叫得凄惨,叶采薇终究是怕兄弟老婆有个好歹,咬牙返身回去。
只见须弥一只手紧紧将妙莲攥得皮肤通红,一只手欲碰不敢碰地悬在自己耳朵旁,泪水盈睫。
叶采薇望了两眼,便知道了大致情形。
栾树招蚜虫,盛夏时尤多,最近天热,正是繁殖时候。须弥今天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各种香料杂糅的蜜浆泡澡,身上从里到外都甜腻得很,估计被小虫飞进了耳孔里。
听到脚步声,六神无主的妙莲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叶采薇你快来替公主看看呀!”
霎时,叶采薇眼前被摆出了两条路。
向左是帮公主,向右是找蓊桃。
在六皇子面前。
譬如,他分明表露出对叶采薇的不屑和鄙夷,被她捅成重伤,却还是没有把她怎么样,一扔牢里几个时辰便罢,之后更是让她免受了牢狱之灾;
又譬如,他还花了不小的时日和精力,去给这次舞弊案中可能存在的冤狱尽数翻案——
“柴先生提点过本王,这次的病几乎深入膏肓,能保全已是万幸,日后更当多多行善,放叶氏一马,也算聊表本王的心意。”
雄风不在,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玩意,几日不见,六皇子瘦了好大一圈,纵使锦衣华服包围,也挡不住憔悴,嗓子是病态的尖细。
道貌岸然的男人被淋湿,几绺青丝垂挂鬓角,长睫和英挺鼻尖,也挂上了水滴。
一捧水就足以令他狼狈,叶采薇咬牙欣赏:
“不然呢,你是谁?你说你是谁?跟哈巴狗一样追着我的马车到东流的是谁?非要逼着我来应天的是谁?几次装病骗我照顾的人是谁?一有机会就对我动手,动脚的又是谁?”
连珠炮一般的质问,她人还泡在浴水里,沉睡的雪鸟一鼓一收,上面还有新鲜的红印,全是他留下的。
“你到底喝醉了没有?”容津岸揩掉水珠。
但叶采薇充耳不闻:
“还有,你、你,你在池州山上,那天晚上,趁着我不省人事,你对佟归鹤说什么了?你是我夫君?嗯?忘了我们早就和离了吗?”
但容津岸却忽然大跨步过来,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十指插,入发丝之间,控住她,袖笼因此落入了浴水之中,他却根本毫不在意:
“不许你提另一个男人!”
难得见到他如此失控,叶采薇在他掌中,得意却凌厉地笑起来:
第四十五章
尽管随时被掌控,但拿捏要害,总是杀人诛心的第一把利刃。
叶采薇屏住呼吸。
但回答她的,是容津岸铺天盖地的吻。
说那是吻,其实并不准确,用啃咬用啮噬来形容更加恰切如分。他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她,丝毫不给她半点张口的机会,唇舌和牙齿肆意侵略霸占,让她疼,让她痛,每一下,都与怜香惜玉背道而驰,不顾她,恨不得她立即窒息,死在他的手下。
叶采薇泡在热腾腾的浴水里,玉一样的拳头抵住容津岸结实的肩膀,半点都推阻不了,还颇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她的眩晕感越来越浓,几乎要升到天上去,余光里,他石青色的外衫有大半已经不知不觉打湿了,袖笼漂在浴水的水面上,像跟她一样般无根的浮萍,起起落落。
察觉到她脱力,容津岸收起了唇齿,鼻尖蹭着她的鼻尖,目光在她迷蒙的双眼和鲜艳欲滴的红唇上反复游离。
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谁也没有说话,凭心做事。
蕉园在西北角,较偏僻。
峣峣阙建造伊始,阙内尚是空荡荡灰秃秃时,开国女帝曾屡次亲自过来监工。
三伏天里,太祖搬了一只破头折脚的旧凳于学斋中小憩,正暑热难当之际,抬眸忽见窗上绿翳沉沉,心喜推之,则有一树芭蕉冉冉,令人暑气顿消。
故为此园题名蕉园。
在一干“阆风清榭”、“莺时川”之类的花团锦簇的命名中,尤显朴素。
不过,如今的蕉园奇花异卉满栽,馆榭池阁俱全,凫鹥狎波,鸟语入流,观石听澜间,直教人耳目爽朗,翛然远却尘嚣。
比之阆风清榭还要更像那天上的阆风瑶池。
比试地点在蕉园的“琢磨台”。
琢磨台不仅宽阔得能跑马,而且四周有从各地运来的玲珑削石,高高堆起,如处于山腹之中。
不论是要奏乐还是唱歌,都有空谷回音的效果,除了近处负责评骘的女夫子,围观者也不会错过任何一道细小动静。
叶采薇一行人弃舟登岸。
好事者们比他们动作还快,将蕉园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叶采薇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入园。
眼下,女夫子们都去献艺会搭手了。
有空为艺斗做评审的,只有一位教授时文的骆华岑。
骆华岑梳着比宫中嬷嬷还要一丝不乱的水亮发髻,板着一张比风干了三年的馍馍还要生硬的臭脸,对着叶采薇与夏琬琰问道:“是谁提出要比三朝的?”
骆华岑是叶采薇最怕的夫子。
她为人严厉刻板,说话做事极讲究一个章程,一是一,二是二。曾以“佻脱草率,难堪大任”点评过叶采薇,罚叶采薇最多的也是她。
只有许明姌一类的学生才能使她稍稍展颜。
前世,刚进京的叶采薇在峣峣阙中完成了半年课业后,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再继续选修时文课。
可父亲许晓泊逼着她选。
在峣峣阙,学课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与民生相关的为最贵,如水利、医术、旱涝蝗等天灾对策研究、预卜雨雪的观天占星等;时文能测出一个人对于前边所有的掌握程度,故次之;随后是君子六艺、四般闲事、歌舞针黹……
此外,还开设了各种十分细化的学课,剪纸、养驴、画符……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铁水打花课。不过,由于既不能饱腹,又不能陶冶情操,被视为下下等。
私下又被斋生称作“闲课”。
女学生们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秉持“帼国英雄不让须眉”,以比进士还要难考的女官为人生目标。
另一派以觅得良缘为目标。来峣峣阙进学,除了是要将自己雕琢成更有价值的美玉,同时也是为了维系人脉、掌握应酬手段,为将来打理后宅做准备。
这两方互相看不上眼。
叶采薇则是被这两方都看不上的第三派。
既不打算考女官、又没想过要嫁人的稀里糊涂派。
叶采薇当年纯纯是被父亲赶鸭子上架的。
峣峣阙的遴选三年一度,以叶采薇的年龄,需等两年才能参与。许晓泊觉得她本就流落在外多时,学业毫无基础,再要等到十四岁再考,还不一定考不考得上,所以用了“恩荫”的方式,让叶采薇开后门进去了。
而且,所有学课都是许晓泊亲自替叶采薇挑选的,由不得她说不。
叶采薇是个浆糊脑袋,读什么都像读天书,时文一课尤其学得一塌糊涂。
要不是有许明姌和容津岸帮她押题,指导她将备用文章翻来覆去地重写,大考肯定就要“不合格”了。
叶采薇怎么着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自以为是“脱胎换骨”了,可是真正对上骆华岑时,还是憷得慌。
“回骆博士的话,”她硬着头皮开口,同时吃了一记夏琬琰没好气的眼刀,“是我提的。”
“又是你。”骆华岑深深地看了叶采薇一眼。
今天是属于学谕的日子。很多人汲汲营营几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各位世家夫人们或者属意的郎君面前崭露头角。
却被哗众取宠的叶采薇抢了风头。
胡闹也不分分场合!
见骆华岑脸色黑沉,叶采薇是百口难言。
好在白檀已听她吩咐,画舫调头时,就趁乱撑了小舟独自赶回岸边。
唉,其实,最好的方法还是告知山长。
可惜时间太过紧迫,就算能说得完叶采薇这一桩怪力乱神之事,长辈们也信了,多半也赶不及救公主。
为今之计,只有托希望于白檀身上了。
骆华岑虽心下怫然,但事已成定局,此刻不是训人的时候。
她从许明姌等一行学生中点了两批人,一批去搬各类比试用的笔墨纸砚、弓箭针线等,一批随她去府库中舁来一抬琉璃箱和一块蒙布的告示板。
琉璃箱是抓阄用的。
箱璧透明,内里是五光十色的小珠,骆华岑先是将小珠一一过秤,表示其分量相同,又请在场几位素有美誉、与叶采薇夏琬琰毫无亲旧关系的诰命夫人上前摩挲,以示表面光滑,靠手摸是摸不出分别的。
随后让人去蒙叶采薇二人的眼睛。
“抽签顺序,将决定各课的比试顺序。”灰蒙蒙的盖布被骆华岑一扯,告示板赫然篆刻着每一种颜色的珠子对应的每种学课,本就讨论声不大的琢磨台里,彻底静了下来。
她神色一肃,“提出比试的人需让对方一轮,夏琬琰,你先来。”
夏琬琰抽到的珠子,将决定她们第一轮比试的是什么。
叶采薇本来还不怎么紧张,可被这些琉璃珠明煜煜的彩光一晃眼,顿时有些腿软。
前世,献艺会很快就中断了,并且紧接着,今日不在峣峣阙内的容津岸就跟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似的,率领“机筹处”的人封锁了峣峣阙。
所以,她和夏琬琰很可能只来得及比试一轮,甚至是半轮。
但是,如果白檀能不动声色地救下须弥公主,而公主又想隐下这次遭遇的话。
比三朝也许会继续下去!
看着叶采薇被蒙上眼,许明姌一个前世知晓自己再也不能跳舞后都没哭过的人,红了眼眶。
她一想到,自己爱如珍宝的小姑娘可能从此一辈子都要活为别人的笑谈,就疼得心尖打颤。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挤出点声音,哄声道:“别怕,薇薇,一会儿就把眼睛放在手头的东西上,别往人群里看。要是实在撑不住了,就认输。”
比三朝不允许中途放弃。
若要认输,只能一轮轮投降。
叶采薇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冁然一笑,故作轻松道:“没事,姐姐,我不怕。”
夏琬琰画了一幅《小麂啖荔枝图》。
选的是春末夏初之景。
上有紫藤如瀑,下有芍药花田,中间横着一榻懒架,搁了几卷翻阅未尽的书与一盘荔枝。
在抱素斋中,夏琬琰的笔法最为缛丽,此次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把藤萝、芍药画得云蒸霞蔚,仿佛有香馨透鼻,花雨扑面。
那盘荔枝也是娇嫩欲滴之至。
几颗光溜溜莹如满月,垂汁带露;几颗赤潋潋壳衣半褪,如出浴美人慵倦披衣,斜倚床头。
荔枝旁。
一只黄褐色的小麂将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这小麂画得活灵活现,头上几缕蓬松的绒毛逆着光成了碎金色,眼神飐闪焦急,一边连壳带肉地大嚼特嚼,一边仿佛还在探头探脑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紫藤飘落,沾得它身上到处都是,它却浑然不觉。
狡黠可爱得令人忍俊不禁。
叶采薇眼尖地看见台下一名四五岁的小公子拉住身边妇人的手,眼神亮晶晶地道:“她画得真好看!我都想养一头小麂了。”
其余人亦是眼神流连在画上,隐含赞赏。
叶采薇却是一阵胃酸口苦,被勾起了十分不好的回忆。
她被夏琬琰用荔枝戏弄过。
峣峣阙有两个学期,春期为始,秋期为终,叶采薇是春季入的学。
峣峣阙供应饭菜,斋生们需一同进食。世家女从小被教导勿贪口腹之欲,吃饭讲究一个浅尝辄止,开学第一天,夏琬琰见叶采薇碗中呈上来多少,就吃光多少,便起了逗弄的心思,从小佛堂里拿了一盘供果。
她命蓊桃将那盘供奉了四五天的荔枝倒出来,装在食盒中,骗叶采薇说是从岭南加急运来的,想分给叶采薇尝尝。
在边关时,叶采薇白米饭都没吃过几回,哪知道荔枝该是什么味道?所以,尽管尝着酸涩涩烂糊糊,依旧一个不落地吞入了肚中。
结果理所当然。
叶采薇上吐下泻,躺在床上整整三天。
此事传开,笑倒了一众贵女。
她们本就看不起恩荫入学,又不满来路不明的叶采薇能与自己平起平坐,暗地里都说叶采薇果然是个乡下泥腿子。
当年叶采薇吃荔枝时,便是坐在与这画中一模一样的紫藤架下,沾了满肩的花瓣。
“真是个小促狭鬼。”
台下,贵女们不由交头接耳,笑笑着说出与当年相同的评语。
“琬琰不才,只为博诸位一笑。”夏琬琰向目露欣赏的众人婉婉一礼,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不过,小兽毕竟是小兽,蒙昧贪嘴,大家可不要模仿哦。”
她别有深意地瞟了叶采薇一眼,众人不知内情,只当是玩笑话,愈发忍俊不禁。
不仅画作得好,性子又大方,这样活泼泼的闺阁少女谁会不喜欢呢?
一时间,众人都对夏琬琰生出几分好感。
叶采薇却是全然没接到夏琬琰抛来的眼神。
既已停笔,胜负便尘埃落定,紧张劲儿也就过去了。
慢慢地,须弥公主的事如葡萄藤般缠满心头。
也不知白檀见到公主了没?这么久了怎么都没动静?
不愉快的记忆一闪而逝,叶采薇的心脏开始荡秋千似的忽上忽下。
夏琬琰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嘴角熨平。
看来这叶采薇不仅是傻子、哑子,还是个睁眼瞎!
骆华岑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她用平时批改作业的犀利目光审视了《荔枝图》半晌,随后,示意骆绮岫擎起手中画纸,“接下来是叶采薇的。”
“母亲,要不我们一会儿就回去吧?”陆宴如用幼嫩的手指轻轻挠了挠纪烟华的手心。
他都有些不忍心看叶采薇的画儿被作对比了。
虽然年纪尚小,但他出生于膏粱锦绣,家中书橱里藏的、画缸里插的,无一不是名家孤品,哪怕随手抓起一个蜜饯罐,上头花纹的绘者都不是泛泛之辈。
兼之又被一众大儒日日“千锤百炼”。
早磨出了一副刁钻眼光。
夏姑娘的画技无疑是十分纯熟的,远超非峣峣阙斋生的同龄人百倍。
天气太热,纪烟华站得有些乏了,用帕子遮掩着打起了呵欠。看不看得到热闹倒在其次,她自然要以小儿子的意愿为先。
“唔,”她刚想应下,呵欠打到一半却停住了——
时间凝固。
不止是纪烟华,在场的朱门贵介也像被框成了画中人般,纷纷屏气敛息了一瞬。
渰云随风漂来,琢磨台被厚厚地盖住,只剩满地阴影。
有赤色自天际漰腾而下。
鲜烈的、恢弘的,与《荔枝图》中截然不同的赤色。
赤色在流淌。
流在旗幡断折、盔甲凌散的山坳间,就是淋透土壤的血;流进贫瘠的湖水里,就成了曈曈燃烧的霞;流在空气中,就散作了熚熚烞烞的火星子。
天地间各种不同的赤色淆杂,成了一幅战后的边关落照图。
浓墨重彩地流进了众人心中。
忽而晴光大作。
厚云被风推走,人们的目光被从叶采薇的画上引到了天边儿,才不约而同地松了松鼻息。
恢复时间流动。
“母亲,这是画的哪儿?”陆宴如懵懂地摇了摇发怔的纪烟华,他认出画中有琲朝与水月国的军旗,但他不是很确定。
以前看过的边关画完全不是这副模样的。
“是胧明关。”
纪烟华喃喃着,定定注视着画中那荒凉战场上一道劈山裂海般的剑气。
胧明关向来是水月国的天堑,瘴叶弥漫,叠岭层峦,易守难攻。
尽管水月国如今已与琲朝谈和,但琲朝人不会忘记,自己曾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英国公一门五将,除了世子容津岸,死的死,残的残。
其余将门,实力虽有逊色,但诸如昌平侯府,皆不遗余力地训练家中子弟。很多时候与亲友一别,便是终生驻守边关,再无归家之日。
如果不是这道剑气……如果不是杀出重围、于万人中一剑斩落敌将首级的容津岸,琲朝还远有一场漫长的疾风恶雨要经历。
琲朝国力虽盛,但风雨飘摇之下,谁人能独善其身?军师、百姓能有今日的息肩之机,他们这些世家也是落了心头大石的。
这幅《胧明关一役》,已经不是谈论画得好不好的境地了,哪怕呈到御前,也是完全够格的。
更遑论,叶采薇还画得如此身临其境。
“第一场比画,叶采薇胜。”骆华岑平静地宣布了结果。
不可能!
这真是叶采薇画的?!
夏琬琰惊得把舌头都咬出了血丝。
要不是琢磨台上一览无遗,她简直要上房揭瓦、入地三尺地找寻被叶采薇掉包的画儿藏在哪儿了。
夏琬琰上上下下打量起叶采薇,心绪跟坏了的纺车儿般骨碌骨碌疯狂转起来。
这人鬼上身了?怎么可能画得出这样的画儿?
自己,输了?
输给了一个烂泥容不上墙的傻子!?
“先生,弟子不明白,还请赐教。”夏琬琰强忍着耻辱,向骆华岑工工整整行了一个大礼。
就算叶采薇突飞猛进,她夏琬琰画得也不差吧?如何就这般轻易判了胜负?
刘阿斗一朝撞了大运,凑巧画了一副还过得去的画儿,就能被偏爱至此。
这是有失公允!
别说夏琬琰不明白,叶采薇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赢了?她感觉自己也没用什么特别的画法呀。
只不过是听了姐姐的话,“不知道该画什么的时候,就画你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画面。”顺从本能地动了笔而已。
叶采薇看向这副《胧明关落照》。
那是即将出发去京城的前一晚,她和容津岸如往常般并肩在山上看日落。
容津岸搓了支小柳笛给她吹《彤霞烂》,她叽叽喳喳地说到了京里要一起吃这吃那,要试试高床软枕的滋味,还要养两匹骏马四处溜达看上京繁华。
可如今已物是人非。
叶采薇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
她赢了,但她好像并不高兴。
“真有你的。”两张画纸被收走,以备归入比三朝的案卷记录,手头得空的骆绮岫悄悄用手肘撞了撞叶采薇。
“装疯卖傻一年,就能换得全京城的刮目相看,划算呐。”
骆氏盛产才女。
骆华岑是个老学究,弹《篷窗对雪》的骆学谕是个小学究。
不过,骆绮岫虽也是个书虫,性子却与其他古板严谨的骆家人大相径庭。
叶采薇蹙眉,不明就里道:“什么装疯卖傻?”
“啧啧啧,还真是演戏演到底,滴水不漏啊。”骆绮岫神色钦佩,她看了一眼愤懑的夏琬琰,“不过,你也算做了桩好事,唬得那愣头青团团转。噗,她居然还问判她输的理由。”
“这不是找骂吗?她的画,繁丽纷华有余,却是乱花花的主次不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没画好。舅母一定会把她贬得狗血淋头的。”
骆华岑的做法比骆绮岫预料的更绝。
只甩出一句:“你连自己为何输都不知道,还学什么画,趁早放弃吧。”
围观者们离得远,只能看个大概。可骆华岑却是确确实实地观察了夏琬琰整个绘制过程。
一处没画完,就急着下手另一处。
满心只想着怎么压叶采薇一头。
如果现在不给她当头一棒,将来只会越陷越深,于画艺上再无进益。
“我,我……”夏琬琰没想到会被说得如此不堪,登时面红颈赤,两包热泪裹着眼睛,唰地就下来了,抽抽搭搭道,“多谢,骆、骆先生教诲,琬琰省得了。”
凄惨得像朵被霜露压弯的花儿,看得众人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啪嗒。”
阴风骤起,厚厚的渰云又漂了回来,砸落一个个青铜钱大小的湿渍。
骆绮岫展帕遮髻,“呀,今日的‘观天报’不准呐,瞧这雨,说下就下。”
“比斗中止,请诸位随我入跫然堂避雨。”骆华岑三言两语地安排好众人搬东西,有条不紊地给贵客们带起路来。
骆绮岫才不想顶雨干活,眼疾手快拉住叶采薇,想拽她一同小跑去跫然堂。要是被舅母问起,还能说是叶采薇的主意,自己挣脱不开。
可她一拽却是没拽动。
叶采薇就像是个没有魂魄的泥胎木偶,愣愣望着人群。
“哎哟,我的祖宗诶,你都多大了,躲雨还得和姐姐手牵手一起吗?”骆绮岫起先以为叶采薇是在找许明姌。
但循着目光找去,却是叶采薇的侍女白檀。
“嗳!你去哪儿?!”骆绮岫揉了揉自己被猛然摔开的手。
她……得去找白檀问个清楚!叶采薇后脑勺隐隐作痛,逃也似的奔下了琢磨台。
刚刚去而复返的白檀给她打了个手势。
——容津岸来了!
琢磨台外圈是空地,本来可以置放座椅给各位身份尊贵的看客们,但骆华岑临时抽调不到人,许明姌等人身边的丫鬟又稀稀拉拉的不顶用,她总不能叫柔弱的贵女们力拔山河地来回数十趟抗起那些个死沉死沉的实木椅子,只能当没这一回事了。
“平时装聋作哑,没想到还挺会哭闹扮可怜。”上台前,夏琬琰飞速在叶采薇耳边蝇语了几句,“你逃不过的。别以为今天你让我出了丑,还能全须全尾地抽身。”
尽管“闲课”不算在比试范围内,但峣峣阙学课众多,总有斗者不擅长的,每届比三朝都会出现令人喷饭的精彩言行。这也是看点之一。
叶采薇自觉她作为十七岁的大姑娘,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轻轻还了夏琬琰两个字道:“幼稚。”
夏琬琰呼吸骤急。
伴随着她恨得银牙咬碎的声音,二人被从空地正式带上了琢磨台。
只是,叶采薇脚跟还没站稳,台下仿佛一阵说下就下的雷雨般,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议论声。
怎么了?!她忍了又忍,才没将眼皮上的黑色厚布扯下。
京中的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向来自矜身份,表面功夫做得是极足的。纵使是比三朝这般看热闹的场合,也肃靖严整得跟守灵似的,满堂只听得萧萧风声。
怎么会闹嚷嚷起来?
难道……
叶采薇的小心肝猛地跳了一跳。
她第一反应就是容津岸带着“机筹处”的“玄使”们来了。
“叶姑娘,请吧。”抱素斋的一名女学生提醒道。
嗯?应该不是容津岸?比斗流程并未被打断。叶采薇按捺着不安与好奇,一次次伸手入琉璃箱,与夏琬琰轮番抓阄。
“哒。”“哒。”“哒。”
琉璃珠被依次放入刻了序号、分了小格的长盘中,令身陷黑暗的叶采薇感觉无比度日如年。
“第一轮,比画。”
眼前桎梏一松,重见光明的同时,琢磨台里的人语声简直要将附近的房顶都掀翻了。
叶采薇东望西望,连机筹处工作服“九曜七星袍”的袍角都没见着一块,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得知了要比画画这一噩耗。
书画是她学得第二糟糕的学课!!
叶采薇毛骨悚然,将注意力拉回琢磨台上。
却见到了令她更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上百双眼睛正瞪得如灯笼般齐刷刷地盯着她!
叶采薇吓得差点没叫出声,于是又开始东瞟西瞥。
转头向自己身后看。
向自己左边看。
向自己右边看。
确认了人们是在看自己后。
叶采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低声问身边帮她解眼罩的同窗,骆绮岫,“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你……真是全然不知么?”
骆绮岫是骆华岑的外甥女。
她不肯错过任何蛛丝马迹般地审视着叶采薇的神情,用问句回应了问句。
叶采薇愈发一头叶水,“知道什么?”
骆绮岫一噎,又问:“你平日是不是从不参加宴会,也不怎么在人前露面?”
“对啊!”叶采薇小鸡啄米地点头,“我爹嫌我丢人,不许我乱跑。”她一张口就是对着外人埋怨亲爹的大逆不道之语,并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视峣峣阙女学生恪守的“孝”之一字于无物。
“难怪,”骆绮岫眼中怅然,连连叹道,“难怪你字写得那么丑,画也作得那么丑。”
感情这姑娘是不辨妍媸的啊!
众人哗然,单纯只是因为叶采薇生得太好。
她的美已经脱离了凡俗。
若说这世上还能有谁的容貌,可以与英国公世子容津岸一较高下,那必定是叶采薇无疑。
十三岁的叶采薇小小一只,先前被裹在人堆中,尚还不显。
上了空阔的琢磨台后,立即毫无保留地撞入了人们的视线中。
三缄国师那段“动摇清净菩提心,如红尘业障般的存在”的批语,同样适用于叶采薇。
极北之地暾红磅礴的海日,万仞山巅亘古不化的雪,浮屠宝塔下聆听佛音的莲……如果这三千凡尘的奇景丽色亦有神智,在眼前少女轻轻一抬眸时,也将自惭形秽地不愿与之作比。
叶采薇之美,无一处不美,夺造化之工,穷今昔之所能有。
而且,她还美得令人生不出半分嫉妒。
如果抱素斋的贵女们投胎成叶采薇这种空有颜色的傻瓜蛋子,她们是宁可一脖子把自己吊死,也不愿苟延残喘,使家中招祸蒙羞,也使自己出乖露丑的。
“作画限时一炷香,主题自由发挥。”
骆华岑的声音如庄严的钟磬般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不及骆绮岫回答,两张黄花梨樱面书案落地,一式两份的同款笔墨画纸铺陈在叶采薇面前。
“叶姑娘既是主动提出比三朝,一定是十分胸有成竹了。”夏琬琰眉角跃跃欲试,软臂一抬,十指纤白如水葱,做了个“请”状,脆生生笑盈盈道,“你不必考虑我们同窗的情谊,只管比个痛快就是,也好让在场诸位都回忆回忆,昔日叶山长的风采。”
她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想来,叶大姑娘作为她的嫡亲女儿,一定比叶二姑娘更青出于蓝的,是吧?”
叶采薇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无数视线更为炙热了。
可……
作画不仅是叶采薇的短处,还是夏琬琰的专长!
不就是佟归鹤的父母请大家吃了顿饭,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叶采薇强忍着头痛开始回忆,勉强捕捉到一些片段,全是俗不可耐的画面,和容津岸这样那样,比当年两个人在秘密恋情时还要激烈。
嘶……老树逢春?
她突然就羞得面红耳赤。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以后可千万别再喝酒了,乱七八糟什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来,偏偏酒醒了又把什么都忘了,被人讹上都无法求证。
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自从和容津岸重逢之后,她老是这样。
叶采薇悔恨不已,勉强挪动身子,自月,要以下全是钻心的疼,可想而知昨晚上……
她本来今天是准备启程返回东流的,这下能成行吗?
她实在想念她的儿子呀,这都出来多久了!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此刻,应天城郊外。
叶琛被徽州的流寇余孽捉住后,歹人为了报复容津岸,带他过来;而昨晚佟归鹤在宴上被伤透了心,今晨一早离开。
第四十六章
且来说说叶琛。
自从他踏上寻母之路,一路上险象环生、颠沛流离。
原本他是搭着佟家的马车前往应天,却因为中途下车小解而被陌生人打晕。
聪明的他,猜到自己是落入了人贩子的手中。
还在东流他已经听说了最近人贩子和流寇猖獗,而从他记事时起,无论是娘亲叶采薇、待他视如己出的七奶奶梅若雪,还是温柔体贴的问鹂和见雁两个姑姑,都告诉过他关于人贩子的事。
他们都是坏人,是大大的坏人,专门盯着两三岁大的男孩子,残忍地把他们从亲生父母的身边夺走,恐吓威胁打骂他们,然后辗转不知道多少地方,山长水远,卖去给那些实在生不出男孩继承家业的家庭。
这些人穷凶极恶,是不会讲道理的,他们的手段凶狠毒辣,在他们面前,可千万千万不能露出一点点聪明的劲头。
因为聪明的孩子不好拿捏,也不服管教,记得住自己是谁、家在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做什么的,如若被他们发现他什么都知道,带来的很可能就是灭顶的灾祸。
“有毒?!”
贵女们俏脸煞白。
江天捂住胸口,差点就要抠喉咙,但转念一想,她居然信了叶采薇说的话?
于是倍感恼火,惊堂木似的把桌子敲得震天响,“你又胡诌八扯些什么呢!”
不等叶采薇开口,沈沁先替叶采薇认了罪,急匆匆一礼道:“请司业大人恕罪,您也知道,叶采薇儿时伤了脑袋,行为异于常人是时有的事。”
她忙着燃灯会,无暇顾及抱素斋不过才三天,叶采薇这就又开始惹乱子了!
贵女们缓了脸色。
或讪讪地把拔腿欲冲去天地炉找太医的侍女喊回来,或边责怪地看着叶采薇边咕哝着:“有病就少出来走动,癔症可不能拖着不治。”
许明姌本来是想从苍术口中问出点祛寒茶的副作用,顺势不许叶采薇喝。
不料叶采薇动作太快了。讨茶、抢茶、摔茶,一气呵成。
见此刻骑虎难下,她不由轻轻扯了扯叶采薇的手,“薇薇,你没头没尾的说什么呢?快向司业大人认个错。”
叶采薇略惊讶地回眸睇了许明姌一眼。
姐姐向来是二话不说支持她的。
眼下却叫她服软。
要服软,就得默认“她脑子有病”的说法。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不过,叶采薇无暇思考太多,她双眸明煜煜地盯着江天,“我有证据。”
江天眉头一挑,“证据?什么证据?”
叶采薇理直气壮道:“证据就是我的味觉。我尝出来的,这药茶里就是有毒。”
众人实在忍不住地大翻白眼。
夏琬琰本是屁股都离开了座位,闻言,慢悠悠地坐回去,看戏般摇起了秋扇。
“荒谬!”江天气得将先前擦脸的巾帕抟成了紧实的一团,兜头掷向叶采薇,“你当真以为你有病,我便奈何不了你么!”
叶采薇一歪头,轻松躲过了巾帕。
但正在她身旁弯腰请罪的沈沁就倒霉了,被砸了个正着。
沈沁:“……”天黑了。
屋中一静。
江天尴尬的清咳声中,粲星澹月一拥而上,洇着黄色茶渍的巾帕被揭下,露出沈沁一双几欲将叶采薇啖肉嗜血的丹凤眼。
叶采薇可没有招惹沈沁的打算。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指座上江天,大呼冤枉道:“不能怪我!是司业大人出的手!”
“薇薇,不可无礼。”许明姌小声道,将叶采薇的手指头压了下去。
贵女们嘴角一翘又一平,纷纷装没看见。
“说正事呢!别顾左右而言他!”江天老脸一红,底气虚了些,“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四五六来,我就请许大人来问。若是还答不上来,就跟着许大人家去吧!”
“峣峣阙容不得信口雌黄、散布恐慌之人!”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叶采薇逐出峣峣阙?众贵女们诧然。
那叶采薇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做人了!在家庙青灯古佛都算是她最好的下场!
许明姌骤然色变。
须弥哭得红通通的眼睛一亮,企盼地望向江天。
夏琬琰脸上的嗤笑更是连扇子都掩不住了。
不用上学?那叶采薇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可惜,只怕在被灰溜溜赶回家的当天晚上,许晓泊就能一根麻绳把她勒死。
叶采薇不无遗憾地在心中叹息,面上浮现出些许难过,众人还当她是晓得这桩事情的严重性,要求饶了。
哪知她却看向跪着的苍术,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苍术姑娘,你能背出祛寒茶的详细方子吗?”
众脸茫然。
难不成她还真把自己当太医了?要验毒呢?
苍术现在满心都是对叶采薇的猜忌与防备。
她跪得笔直,眸色清正,斟酌片刻道:“这是自然。祛寒茶的方子我煮过不下百遍,今天带来的药材,从烧、斫、研、揉、煎,都是我和师父一同经手的,在下水之前,我还复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哪怕真是出了问题,那也一定不出在药汤上。”
叶采薇点点头,又道:“敢问这祛寒茶的方子,可是苏叶三钱,生姜三钱,甘草二钱,茯苓三钱,半夏三钱,橘皮二钱,干姜三钱,砂仁二钱,山云枕一钱,君子节一钱?”[1]
众人好奇望向苍术。
苍术先是听得皱眉,随后眉间渐渐被不可置信替代。
这方子是她和师父不久前才改良过的!其中,山云枕和君子节是水月国独有的药材,哪怕翻了药渣,不是精通医理之人,绝认不出来!
江天沉甸甸的目光压在头顶,苍术强压下心惊,“是,毫厘不差。”
瞬间,屋中气氛如被叶采薇掼在地上的那只药碗般,哗啦一下,碎得乱七八糟。
众女再也坐不住了,哜哜嘈嘈道:“难道她真有一副辨草识药的神舌?”“那她说的有毒……?!”
江天感觉自己脏腑似乎隐隐作痛起来,但她强装镇定地继续诘问叶采薇,“你刚才出去过一趟,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茶水间里看到药渣后蒙对的?”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众女更是心惶惶。
谁蒙还能把分量蒙得这么准啊?当叶采薇是蓬莱温氏么?能一眼就看出药方!
叶采薇还真是作弊看药渣看出来的。
不过,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药渣,闻一闻,也能闻出来。
再退一步,哪怕不闻,舔一口也能尝出来。
刚刚她用嘴唇沾了沾江天的药碗,就是做样子给众人看的,以便铺垫现在这段话的可信度。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毒?”
蓦地,一道尖刻的声音响起。
纷乱中,众人挪眼。
是今天始终窝在角落里、如阴影般灰浅浅不起眼的夏琬琰。
她终于坐不住了。
夏琬琰的嗓音很稳,眸光却微微地飐闪着,泄露了紧张,“你倒是说说看,这毒是什么味道。”
叶采薇缓缓掀起眼尾,平静回视。
她道:“没什么味道。”
夏琬琰的毒实在厉害。
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色无味。
这样的毒,虽然效用不强烈,但如果用的时机、用的人对了,甚至是可以影响朝政的。
却偏偏用在了一群没有功名的弱女子身上。
奇哉怪哉。
夏琬琰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肺腑深处溢出一声谑笑,“那你——”
“但,”但叶采薇可以编啊,酸的苦的咸的辣的,能引得太医来检查药汤就行。
正这般想着,忽地,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盘夏琬琰送她的酸荔枝,随口编道:“但这毒有一股荔枝香气,所以我尝出来了。”
“荔枝香?”众人的心绪被叶采薇的言语搅得波澜起伏,一时因有毒而惶恐,一时因叶采薇的话不可信而松气,简直要疯了。
江天抚着怦怦的胸口,如释重负道:“胡说!我根本没从药汤里尝出什么荔枝香!”
“我也没有。”沈沁直起腰,环视众人询问道,“大家尝出了荔枝香吗?”
见众人一一答否,她目光如箭矢般霍地钉住叶采薇,“叶采薇,我本念在你是叶山长之后,又是自小罹难,流离在外多年,才在你恩荫入学后,对你屡有惯纵。想着你虽年少不知事,却总有长大的一天。可你竟变本加厉,顽劣狂诞,还敢编造下毒之事来哗众取宠!”
沈沁刚直起的身子,复又朝着江天深深一拜,随后,竟是跪下了。
她脱簪除珥,神情痛心疾首,“叶采薇之过,也是斋长之过,还请司业大人责罚。”
见沈沁动真格的,抱素斋的其他人也不敢独善其身,除了许明姌,整整齐齐跪了一地,“叶采薇之过,也是抱素斋之过,还请司业大人责罚。”
夏琬琰混在其中,神色没有愧怍忧惧,倒是格外得意坦然。
叶采薇很是无语。
她话都还没说完呢,这些人急着跪什么?
不就是行礼嘛?她也会。
叶采薇恭谨一礼,其礼仪之规范,哪怕娄嬷嬷拿尺子来量,也量不出谬误,“我天生五识灵敏,别人尝得出的,我尝之百倍;别人尝不出的,我也能尝得清清楚楚。”
“此毒我曾在……”她想说边关,随即咽了下去,“我曾在流落江湖时见识过一次,虽不是什么猛毒,但服之者不出半日,便会有风寒症状。”
“司业大人不信我不打紧,但事关重大,这药汤里究竟有毒与否,您请人一查便知。”
风寒?!江天脸色一绿,急得差点咬断了舌头,“你他娘的怎么不早说?!”
这一屋子不仅是跳傩舞的人选,还有好些是要代表峣峣阙参加切磋的呢!
众人听叶采薇说得信誓旦旦,连症状、毒发时间都历历细举出来。
当下,好几个侍女已经奔出暖阁,包括沈沁的侍女。
还有些忧心病重的,直接在侍女的搀容下去净室催吐了。
江天硬撑着才没有露怯。
她怕烫,是最后喝的祛寒茶,在叶采薇破门而入前,不过喝了一两口罢了。
“这,这是怎么了?”
人们从身边逆流而过,抬着新炭回来的白檀一头叶水地问道。
苍术面色难看,“可是,怎么会呢?煮药的时候,明明只有我……”
忽地,她看向了默不作声的蓊桃。
“是啊,药汤没有问题,那么——”在白檀惊愕的目光中,叶采薇踱到一动不动的夏琬琰身边,“夏姑娘,你说,还能是什么出问题了呢?”
“那只有是茶具被涂了毒了。”仿佛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才回神般的许明姌道。
江天脸上如乌云压境,磨着后槽牙道:“夏琬琰,我记得刚才苍术带着药茶回来时,是你的侍女拿着一托盘茶碗。”
苍术一点即醒,“启禀大人,也是她说茶碗久置不用,主动帮我洗的。”
夏琬琰的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可她不能认!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认!茶碗上残留的毒不多,太医不一定能查得出来!
况且,叶采薇根本就是在胡咧咧!这毒根本是无色无味的!
无色无味的东西,又怎么能算作证据?她不能自乱阵脚!
可叶采薇又是怎么知道这毒的存在呢?!那人明明向她保证过,不会有人知道的!
夏琬琰惊惧、心虚、惶惑,百感交杂,一时间冷汗淋漓,掌心都在阵阵发麻。
她膝行到江天座下,揪着江天官服下摆,言辞恳切道:“冤枉啊!琬琰做这些能有什么好处?又哪儿来的毒药呢?而且,而且琬琰也喝了祛寒茶啊!”
江天漠然道:“你的侍女自然不会把有毒的茶碗给你。”
至于好处?若是夏琬琰,江天还真觉得她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来。
只是毒药的来历确是存疑。
这种功效的毒药闻所未闻,价值恐怕不菲,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途径就能弄到手的。
夏琬琰虽是侯府千金,却是个与叶采薇无二的混不吝。
没有能弄到这种毒药的人手。
夏琬琰能想到的,叶采薇也想到了。
现在怕就怕,即便是太医来了,也查不出个子午寅卯。
无法将夏琬琰定罪。
叶采薇慌不择路地到了后院,便再也站不起身了。
她躲在一处假山后,裙摆已全然被暗红色的鲜血所浸染。
许是蓦然失血过多,她只觉得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在湿冷的寒风中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岸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找到了!”
“快去通知殿下,人已经找到了!”
得到消息,容津岸立马便赶往后院,从旁人手中接过火把,抬脚走到了假山后。
那娇小的人儿此时正蜷缩成一团靠在假山旁,瞧着似是一碰便会碎掉一般。
“叶采薇?”
听见声音,叶采薇那冻得僵硬的手指动了动,纤长的睫毛在火光的照映下微微颤抖,在眼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她虚弱地睁开眼,仰头瞧了瞧不知何时已举着火把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他眉头紧锁,眼眸黑漆漆的,瞧不清情绪:“你乱跑什么?”
叶采薇睫毛轻颤,很快低下了头,小腹略微麻木的痛觉在一点点恢复,让她直不起身。
一时间情绪上头,她只觉鼻尖一酸,苦涩的泪水便奔涌而出。
不论是寄人篱下的心酸,还是受人欺辱的悲愤,抑或是体内蛊毒的威胁,她都悉数承受着,躲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可如今她快要撑不住了,长久以来如同一颗大石一般积压在她胸口的委屈此刻如同山洪喷发
她所求不多,只想活着。
可为何就这么难?
容津岸薄唇紧抿,紧盯着她并未出声,只是自顾自的放下火把,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了她娇小的身躯上。
叶采薇皱着小脸不停摇着头,好一会儿才抽泣着用那略微沙哑的嗓音道:“我就快死了,你不用管我。”
见状,容津岸心头也不知是何情绪,闷闷的。
他脸色沉了下来:“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伸手用披风将人裹住,一把抱了起来。
叶采薇并未挣扎,只是不停哭着。
她此时也已没有气力再挣扎了。
一路回到含香苑,此时屋内除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郎中,还有一名叶采薇未曾见过的妇人。
诊脉之后,郎中只道她只是体寒,气血虚,开了副方子便离开了。
叶采薇显然不信,但也哭累了,只红着眼麻木地坐着。
不多时,屋内便只剩下了那名妇人、黄桃和其他几名侍女。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先沐浴换身衣裳吧。”
叶采薇瞧了黄桃一眼,点点头。
木桶中冒着热气,将叶采薇身上的寒意逐渐驱散。
那名年过半百的妇人轻声道:“我是随着殿下的生母陪嫁过来的,在殿下尚且年幼之时就在身边照顾他了,姑娘可以叫我桂嬷嬷。”
叶采薇愣了愣,透过雾气茫然地瞧了她一眼,轻轻颔首。
桂嬷嬷笑了笑:“姑娘现在身子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感觉好多了。”叶采薇睫毛微颤,“就,就是……流血。”
“姑娘不必担心,女子每薇都会来这么一遭的。”
叶采薇微微蹙眉,不解道:“可我从前,从未有过这种状况。”
听见此言,桂嬷嬷手上的动作一顿,颇为奇怪的看着她,却并未多言。
待替叶采薇穿上衣裳,全都处理妥当之后,桂嬷嬷便挥手打发走了其他下等侍女。
“只要是女子,长到十几岁都会来薇事的,姑娘许是晚了点,不妨事。”桂嬷嬷笑着柔声说道。
黄桃连忙接话:“是啊姑娘,姑娘不必如此忧心。”
叶采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虽不太信,可自己身上除了小腹,确实并未有其他的异样。
她迟疑了一下,抱着桂嬷嬷方才给她拿来的暖炉子道了谢,又开口道:“黄桃,云薇坊的娘子可来了?”
“姜娘子已经到了,奴婢这就唤她进来。”
未几,黄桃便领着一名女子走进了屋,她低着头,脸上戴着薄纱,令人瞧不清面容。
可叶采薇仅能凭那一双眼便能认出,那就是鎏云。
“叶采薇姑娘。”鎏云微微福身,轻声道。
叶采薇心领神会地笑笑:“桂嬷嬷,黄桃,你们先出去吧,我想跟姜娘子单独说说话。”
“是。”
待那二人离开,鎏云便坐在了叶采薇的身侧,眸中满是担忧:“今日怎的忽然叫人来寻我?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姐姐,我,我今日身下忽然流了很多血,可她们都说女子就该这般,我不懂,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瞧着叶采薇这惴惴不安的模样,鎏云愣了愣,顿了一下,道:“叶采薇,她们说得对。”
“为何?”
鎏云迟疑了一番:“你可还记得祭司每薇会派人送来的汤药?”
“记得。”叶采薇点点头,“我已然两薇未曾服用了。”
“我也是到了帝京之后才知晓,那汤药对身体有害,祭司将女子薇事视为污秽之物,唯恐玷污神明,遂才会让我等服下那种药。”鎏云慢悠悠道,脸色平静,眼眸中却是满满的愤恨。
不多时,叶采薇便大致明白了关于女子薇事一说。
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这方面的事情。
“对了,你今日忽然叫人来寻我,不怕被缇莎发现?”鎏云瞧了一眼屋门的方向,似是想到了什么,打趣道。
叶采薇轻笑:“我已将她送走了,若她还有良心,便会替我将解药拿回来的。”
窗外的寒风吹得屋内的烛光摇曳不止,将二人的身影照映在墙上。
“姐姐。”叶采薇坐直了身子,忙问,“你和姐夫想到解蛊的法子了吗?”
闻言,鎏云神色颇为复杂地点点头,迟疑着:“倒是有一个猜想,不过不太确定。”
“是何?”
她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了一本图册,放到了叶采薇手中:“你自己瞧瞧。”
见鎏云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叶采薇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低头翻开了那本图册,映入眼帘的便是衣衫不整的男女以各种在她看来极为怪异的姿势贴在一起。
这……便是传闻中的春宫图?
此物她从未见过,却也大致知晓他们在做什么。
男女在榻上,便是要亲热的。
“姐姐,这是何意?”叶采薇手忙脚乱地合上了图册,脸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睁大眼诧异地看向鎏云。
鎏云哂笑一声:“我们分析的是离开圣殿后所做的从前并未做过的事儿,目前看来便只有这个。”
“但我们情况特殊,我们二人体内都有蚀心蛊,且……一直在一起,此事并未间断,最长只断过半薇,或许这也是一个关键?”
闻言,叶采薇好一阵才缓过神来,若解蛊是要一对同样身中蚀心蛊的男女,每半薇进行一次……男女之事,这未免也太过简单了。
如若圣子圣女都知此法,那蚀心蛊便无法成为牵制他们的缘由。
思绪到此,叶采薇垂下眼睫,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若是在苗疆还好,可她如今身在帝京,如何能找到同样身中蚀心蛊的男子?
此法,或许本就无解。
为免旁人生疑,鎏云并未待太久便离开了。
桂嬷嬷走进屋,试探着开口:“姑娘莫怪我这老婆子多言,姑娘长这么大,家里的长辈从未教过这些?”
叶采薇愣了一下,无奈笑笑:“从我记事起便身处圣殿,听姐姐说,是爹娘为了兄长,才将我们送给了祭司,我并未见过他们。”
“祭司?祭司也未教过?”桂嬷嬷奇怪道。
叶采薇轻轻摇头:“我们不被允许有感情,祭司怎会教?不止如此,她为了不让我们来薇事,还会给我们服用特制的汤药。”
“怎么有这种人!这种汤药最为伤身了!”桂嬷嬷眉心紧蹙,叹了一口气,眼中除了愤怒,还多了一抹心疼。
“那你姐姐呢?她如何了?”
听见此问,叶采薇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桂嬷嬷也知晓她不愿多说,便也没再问,只是语重心长地跟她讲了好一阵男女方面的事儿,瞧她听得红了脸,这才笑笑放她入睡。
此时已至深夜,桂嬷嬷熄了灯走出屋子,便瞧见一道身影屹立在凉亭处。
她无奈一笑,拔脚走到了男人身边:“既关心,为何不进去?”
容津岸沉默了片刻,苦笑着摇头:“她怕我。”
话音落下,他又开口:“她现在如何了?”
“放心,姑娘家初红,被吓到了。”桂嬷嬷垂眸望向湖面,“她肩头上的红印,是不是你干的?”
“红印?”容津岸愣了一下,随即便想起那日在她肩上咬下的一口,低下头便也算是默认了。
桂嬷嬷故作气愤道:“姑娘家皮肤嫩着呢,要轻,还有,你若真想要人家,可需得明媒正娶,三书六礼缺一不可,这姑娘也是个苦命孩子,你得好好待人家,别一整天扳着个脸吓着她。”
容津岸挑挑眉,无奈道:“嬷嬷,您不就同她待了一小会儿,现在怎的处处为她想?”
“若我老太婆有个闺女,说不定同她一般大呢。”
容津岸会意一笑:“放心吧,我有主意。”
只是,还需静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唉,迟则生变。
若没有与小公主纠缠的那一遭,还能将蓊桃逮个正着……
不过,若是重来一趟,叶采薇也不会改变选择。
毕竟,还是那句,兄弟的老婆就是她的老……咳,不对。
须弥的安危,在她这儿仅次于许明姌的安危之下。
江天先前宽待夏琬琰,是看在昌平侯府的面子上,可如今跳傩舞的人选都中了招,夏琬琰简直是把江天的脖子当皮筋跳着玩儿!
她冷冷拂开夏琬琰抓住她衣服的手,“是非经过,一查便知,你无需多言。”
她已派了跫然堂守门的婆子去通知人来。
等太医、博士、各世家的人集齐,对药茶和残碗进行检验,结果自有分晓。
叶采薇黯然心叹。
也就是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也不知,最后到底能不能将夏琬琰扳倒?
若能,她顶多就是个无意间揭发了夏琬琰的无辜路人。
可若是不能……
她就成了故意诬陷的阴险小人。
今后可就真与昌平侯府势同水火了。
胜负未分。
然而,始终作壁上观的、冷静得没有一丝破绽的蓊桃却在此时跳了出来。
就当叶采薇以为她要做出什么一力担责的护主行为时,她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俯首认罪,“都是姑娘逼我的!”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偏偏就是那容津岸的亲生儿子呢?
若是让他知道真相,可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佟归鹤苦闷极了,乱七八糟地想着,叶琛已经填饱了肚子,一碟花生酥留下一半,剩下的他决不能再碰。
他小口小口地抿了热茶,压下食粮,又接过佟归鹤递来的巾帕,彬彬雅正地将口边的残渣拭去。
说完“谢谢”后,叶琛垂眸沉默,良久,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抬起他秀气的小脸,认真望向佟归鹤。
“那些流寇说的话,三三两两,我拼凑了一下……大约是他们的同党,在徽州,曾经被一个叫容津岸的大官下令抓捕,这几个人是漏网之鱼。”
“他们在那群人贩子手中看到了我,发现我跟那个叫容津岸的大官生得一模一样,觉得我是他儿子,又听说他就在应天,所以把我带过来,要在他面前把我杀了……”
第四十七章
佟归鹤的心,乍然被揪住。
纵使叶琛再机敏、再有君子风范,也到底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他的小脸望着他,纯洁如白纸,真诚得不掺一丝杂质,好看得不像话,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但偏偏那张脸,又长得跟容津岸一模一样。
是啊,但凡见过容津岸的人,都能一眼按出来,叶琛是他的亲生儿子。
就连穷凶极恶的流寇都这么想。
佟归鹤抿了抿唇。
此时日头正是毒辣辣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周身如坠冰窖。脸上的伤口明明不疼了,现在却和胸口一齐隐隐作痛,甚至放任下去,还有越来越痛的趋势。
叶琛安静地等着,见他眼波滚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叶琛也跟着抿了抿唇,听到佟归鹤问:
“容安,你阿娘是怎么对你说的?关于你阿爹?”
这般,便当是报了她差点破相的仇了。
她勾勾嘴角,后退两步让开了位置,颐指气使地吩咐:“来人,送她出府。”
“是。”话音刚落,玉奴便招呼着几名身材健硕的嬷嬷将叶采薇给架了起来,拖着就要往外走。
叶采薇眉心紧蹙,只觉得手腕被牵扯到的地方很疼很疼,被禁锢着压根无法反抗。
刚到门边,黄桃远远的瞧见叶采薇被这般对待,将手中装着热水的铜盆一丢便冲上前来:“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杜莞华慢悠悠地走过来,把玩着腕间的玉镯,“自然是要将此不详之人赶出去!自从她入了王府,我便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老夫人怎可听信外面胡诌的传言!若是殿下知晓了定不会轻饶!”
似是没料到黄桃敢这般同她说话,她眉梢一挑,脸色沉了下来:“怎么?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拿容津岸来压我?”
“你搞清楚,我才是王府的主母,是你的主子!”
黄桃半眯着眼,冷声道:“在奴婢眼里,老夫人便只是老夫人,奴婢的主子只有殿下和叶采薇姑娘。”
“你个小贱蹄子真是反了天了!”杜莞华睁大了眼,骂道,“快,将这个贱人给我乱棍打死了丢出去喂狗!”
几个嬷嬷得了令便将叶采薇丢在了地上,往黄桃那边去。
叶采薇忍着痛挣扎着爬起身,正想施蛊,便见黄桃对付起那些嬷嬷来游刃有余,不出片刻便将她们打得瘫倒在地无法起身。
见此,叶采薇敛起动作,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左手腕间的伤。
伤口约有半指长,切口平整,似是被利刃划过,也不知是何缘由,血一直在滴滴答答地往外冒,袖口很快就被浸染了一大片。
她眉心微微蹙起,将身上的衣料覆上伤口,忍痛压住了那个位置。
仔细想想,屋内并未有何尖锐的小物,这伤,莫不是杜莞华吩咐人有意为之?
这时,叶采薇才有心思思量杜莞华方才的话。
巫女,不详之人?这便是坊间对她的传言吗?
此等小事容津岸分明能够处理,却如此放任,怕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思及此处,叶采薇顿觉烦躁。
此人果真是有别的心思,绝非良善。
趁着杜莞华同黄桃逞口舌之能时,旁的侍女纷纷上前将叶采薇扶进了屋子,偷跑去请了郎中。
只是郎中还未到时,容津岸便先到了。
“老夫人若是太闲,便继续去祠堂跪好了抄抄经文吧。”当着一行下人的面,容津岸并未给杜莞华这个王府主母留半分面子。
杜莞华拉不下脸又气又恼,只扯着嘴角笑:“岸儿,我方才从祠堂出来呢,再说了,我若一直待在祠堂,那这王府谁来管,你说可是?”
容津岸唇角勾起一抹哂笑:“王府本王自会找人接管,老夫人如此章法,确不适合再继续掌家了,便将掌家权一并交出来吧。”
“另外,这几个下人,乱棍打死,丢去乱葬岗喂狗。”
说罢,他并未再给杜莞华出言的机会,吩咐了人将她带走,并未理会院内那鬼哭狼嚎的求饶声,抬脚进了屋。
屋内,叶采薇低着头坐在榻边,身上已被侍女草草系上了一件披风。
腕间的伤口还颇为刺痛,但也似是没再流血了。
听见脚步声,她扭头瞧了一眼,便又淡淡地收回的目光:“我受伤了,便不起身迎接了,还望大人恕我失礼之过。”
容津岸瞥了一眼她腕间的位置,吩咐了时舟去拿药和纱布过来,便摆手屏退了其他下人。
他很是随意地在她前边儿的椅子上坐下,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给本王瞧瞧。”
瞧见男人的动作,叶采薇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淡淡道:“不必了,大人过来做甚?我一不详之人,若是给大人染上晦气,那便是我罪该万死了。”
“人人都对我避之不及,王府内的人都巴不得将我赶走,大人为何还一定要留下我?”
容津岸动作一顿,半眯着眼瞧了她一会儿:“胡诌之言岂能当真?”
“大人既知晓是胡诌,却又放任,此般能给大人带来何种好处?”叶采薇毫不示弱地抬眼看他,眸中是淡淡怒意。
“好处?”容津岸收回手,“本王真不知你一天天究竟在想些什么。”
“巧了,我也好奇,大人究竟在想什么?”叶采薇嘴角勾起,悠悠地瞧着他,“大人在筹谋些什么?”
“本王所谋之事不少,你指的是哪一件?”
叶采薇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横竖她也没想过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这时候时舟进了屋,将手中的物件放在了容津岸身侧的小桌上,便低着头转身离去。
容津岸指尖捏起那些个物件,起身直接坐到了叶采薇的身边,语气强硬道:“手伸出来。”
叶采薇瞥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动作。
“侍女已去请了郎中,就不劳烦大人了。”叶采薇垂着脑袋轻声说道。
久未听见容津岸说话,她莫名后背发凉,抬眼瞧去,便又撞上了那双眸子。
也不知怎的,叶采薇心下一慌,收回了目光又出声解释:“你我二人男女有别,此举终是不妥。”
容津岸哂笑一声:“现在想起不妥了?那日你求本王救你之时,那夜你来书房寻本王时,可并未觉得不妥。”
登时,叶采薇眼睫一颤,眸中满是恼怒:“那不同的。”
“有何不同?”
叶采薇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没再多言。
容津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结果都一样。”
说着,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眸一暗,直勾勾地盯着叶采薇左肩的位置。
那灼热的目光扫在身上,令叶采薇颇为不自在。
良久,才听容津岸出言道:“肩上红印可好了?”
“好了。”叶采薇目光闪躲,迟疑了一番,干巴巴地回答。
男人嘴角勾起,嗓音相较方才轻了一些:“手伸过来。”
“我说过了,不必劳烦……”
“叶采薇。”还未等她说完,容津岸便出言打断,“莫要挑战本王的耐性。”
似是被男人身上那特有的威压给唬住了,叶采薇没再躲闪,任由这他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姑娘,是奴婢无能,没能讨要到今日的膳食。”一旁的女使分外自责,转头又气恼道,“中原这些见风使舵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简直畜生不如!”
“罢了。”少女睫毛轻颤,似是才回过神来,冲着她笑了笑,“我不吃也无妨。”
女使很是心疼地看着叶采薇,丧气地垂下头:“若是还在苗疆,姑娘怎会受这种委屈?祭司大人最疼您了……”
叶采薇垂下眼睫,怅然道:“再多说已是无用,祭司大人已经放弃我了。”
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饰,眉心微蹙:“我离开苗疆便活不了多久,可你不同,缇莎,你并未被蛊牵制,应早些另谋出路。”
缇莎微微一愣,双眼微微发红:“奴婢不走,姑娘也莫要说这种丧气话,姑娘一定会没事的,我们还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呢!”
叶采薇仰头瞧着四周白兰花树上的嫩叶,轻叹了一口气:“我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这时候,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缇莎扭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姑娘,容夫人又来了。”
叶采薇眼眸看向院门的那抹被几名侍女簇拥着的张扬艳丽的身影,眉心微微蹙起。
这几日此人来的次数很是频繁,惹得她有些烦。
思绪间,杜莞华已在叶采薇身前站定,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看着她:“如何?想通了吗?”
叶采薇冷笑一声:“夫人不必多费口舌,我是不会答应的。”
杜莞华微微眯眼,脸色沉了沉:“叶采薇,你是个聪明人,想必这几日也瞧明白了,你一个女子背井离乡,如今身在王府无依无靠的,怎能过得下去?你便听我的,若是能得了岸儿的宠爱,那日子定然会好过些,我定会暗中助你……”
“不必了。”叶采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连忙拒绝,“无论夫人再来多少次,我都是这个回答。”
叶采薇在心里嗤笑一声。
她清楚杜莞华和容津岸之间的关系,自然也知晓杜莞华此言的动机。
无非是想培养一个能为自己所用之人待在容津岸身边罢了。
然而杜莞华还未出声,她身边的侍女就坐不住了:“夫人来同你说这些那是看得起你,这儿是中原,是摄政王府,你还以为你是那个在苗疆高高在上的圣女呢?”
叶采薇安静听着,不气也不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她。
杜莞华半眯着眼,耐心已然耗尽:“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不愿意?”
叶采薇微微颔首:“夫人请回吧。”
得到这个答复,杜莞华冷哼一声,方才装出来的笑容立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嫌恶。
“不识抬举的东西!好啊,那我便要瞧瞧,你一女子要如何在这儿活下去!”
说罢,她转身带着人便气冲冲地离开了。
“这容夫人真不是个东西!”缇莎看了一眼杜莞华离开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姑娘,这会儿天凉,奴婢扶您回屋罢?”
叶采薇微微颔首,任由缇莎搀着进屋坐了下来。
这几日她睡眠浅,又没吃什么东西,身子确实有些虚弱。
再者,养蛊也极耗精血。
叶采薇神色微动,便从床榻的角落拿出了一个小银瓶。
这银瓶上窄下宽,瓶口的位置又细又长,最顶端有一个小塞子堵住了瓶口。
这便是苗疆人养蛊用的蛊盅,也是临行那日祭司悄悄塞给她的东西,这十几年来她还从未离过身。
“那日在刑场,辛苦你们啦。”叶采薇盯着它小声喃喃着,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
那日她刚入帝京便被一队人带去了刑场,若非她会蛊术,怕是早已被欺辱致死了。
不,蛊术也抵抗不了万箭穿心,真正救了她的,是容津岸。
只是此人心思难测,差人将她丢回府后好几日都没见踪影,倒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叶采薇回过神在桌边坐下,抬手打开了盅口上的盖子,随后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伤口的位置放在盅口。
鲜红的血液顺着盅口一滴一滴地流了进去。
过了好一阵,她才将盅口盖上,脸色相比方才少了几分血色。
养蛊本就需耗费主人的精血,需每日放血喂养,那日在刑场它们帮了大忙,消耗太多,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也便只有主人的精血能够令它们恢复元气了。
叶采薇将蛊盅放好,便阖目养神。
缇莎也没有说话,就这般在旁陪着她。
微风吹动着窗外的桃枝晃了晃,未几,一阵嘈杂声打破了此刻难得的平静。
听见声音,缇莎连忙开门查看,便见方才离开的杜莞华带着好些身材健硕的嬷嬷去而复返。
“你们做什么?”
嬷嬷们并未理会缇莎,只是仗着体型的优势将她撞倒在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
紧随其后的,便是杜莞华。
王府主母来势汹汹,阵仗好大,院内好些下人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缇莎忍痛爬起身,连忙跑过来挡在了叶采薇的身前:“你们要做什么?”
杜莞华勾着嘴角,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上的红玉扳指并未出声,她身边的侍女青禾开口道:“我们夫人丢了一根簪子,特来寻找。”
“你们找簪子应该去别处,跑来含香苑做什么?”缇莎愤愤不平地瞪着她们。
话音落下,杜莞华这才转眼略过缇莎,直勾勾地看向叶采薇,口中冷哼一声,瞧着那张白皙精致的脸越看越是厌烦。
“王府上下其他地方全都找过了,只有这含香苑没找。”
她勾了勾嘴角,恹恹地摆摆手:“搜。”
话音刚落,杜莞华身边的几名嬷嬷便上前开始在屋子里东翻西找。
叶采薇压下心里的愤怒,蹙眉看着她,冷声道:“容夫人好歹也是王府的主母,没有证据便搜查,好不讲理!“
“我就搜了,你能奈我何?”杜莞华盯着她,眼底含笑。
她一定要让叶采薇知道得罪她的代价。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呼声:“找到了!”
叶采薇身子一僵,连忙看去,便见一个嬷嬷手中拿着根簪子走到杜莞华身边。
她死死地盯着这簪子:“我没见过这个。”
“可我的簪子就是从你屋子里搜出来的啊。”杜莞华笑着接过簪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叶采薇眼睫微垂,立马便明白了此事的缘由:“可夫人也没法证明簪子究竟是从我屋子里找出来的,还是您让人偷偷带进我屋子里的。”
杜莞华脸色变了变,骂道:“好啊,偷东西就算了,还敢狡辩?青禾,掌嘴!”
“是。”青禾笑着走到叶采薇面前。
看着她举起手的动作,叶采薇眯了眯眼,指尖微动。
这时候,缇莎跑过来挡在了叶采薇的身前:“你们简直欺人太甚!不就仗着我们初入中原无人可依吗?”
“你算什么东西?”青禾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了缇莎,抬手正准备落下,身子却猛然一顿。
随即,她便似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般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回事?”杜莞华蹙眉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青禾,神色很是奇怪。
叶采薇居高临下地瞧着青禾,没有出声。
既中了我的蛊,看你还能如何狗仗人势。
混乱中,门口出现了一道低沉的嗓音。
“在做什么?”
叶采薇微微一愣,循声望去,便见容津岸正站在门口,沉着脸看着这乱糟糟的屋子。
“岸儿。”杜莞华回头瞧见是容津岸,脸上立马扬起笑容,抬脚走到他的身边指着叶采薇,“我的簪子丢了,找来找去便只有含香苑没有找过了,本不想冤枉圣女,谁知真在这儿找着了,我一介妇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正想差人来知会你呢。”
容津岸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在没在听杜莞华说话,只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青禾,便又抬眼看向叶采薇。
她那身子格外单薄,双眼通红泛着泪光,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见容津岸看过来,叶采薇声音哽咽,委屈道:“大人,我没有偷。”
没由得,他眸色暗了暗,忽的想起那日靠近时若有若无的香气,好闻得紧,令他一度舍不得放开她。
他眉心蹙起,上下打量着叶采薇,淡淡道:“东西既已找到,主母便请回吧,本王有话要同圣女说。”
闻言,杜莞华脸色明显一僵,却又勉强笑笑,不甘道:“好。”
叶采薇垂着眼睫,瞧着好些人忙忙碌碌地把地上的青禾抬走。
很快,屋门吱嘎一声被关上,只留下了她和容津岸二人。
屋内又陷入了寂静。
叶采薇不适应与男子同处一室,手心捏着汗,朱唇微张,随意寻了个由头出声:“大人信我吗?”
容津岸盯着叶采薇看了一会儿,便自顾自的在一旁坐下:“本王知晓你没偷。”
叶采薇抬眸偷看了他一眼,撞见他眼眸漆黑深邃,不知怎的升起一股惧意,赶忙移开视线,慌得口不择言:“大人如何知晓的?”
但随即,她便觉着自己此问有些多余了。
这里本就是他的地盘,他想知道什么不能够?
顶着男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叶采薇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未几,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那日胆子不是挺大的?”
“如今你不在苗疆,不在圣殿,便也不必如此恪守规矩。”
男人的动作并不算轻柔,仅仅是掀开了伤口上覆着的布料露出伤口,这般疼痛对叶采薇来说都异常清晰。
她蹙起眉心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缩了缩手,却因被他有力的大掌禁锢住而动弹不得。
容津岸抬眸看了她一眼,动作轻了些,低头一番折腾给她处理好了伤口,在那纤细的腕间缠上了一圈圈白色纱布。
叶采薇低头瞧着缠得颇为规整的纱布,略为诧异的眨眨眼。
她瞧了容津岸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好一阵才出声:“昨日的面挺好吃的。”
闻言,容津岸不由得挑起眉梢:“想吃?”
“嗯。”叶采薇颔首,“吃了,会开心些。”
那带着探究的目光紧紧缠绕在叶采薇身上,久未散去,令她颇为不自在。
这是何意?不吃便不吃,干嘛这般瞧她?
“你一直都是这般。”
男人不知所云的一句话让叶采薇一怔,她疑惑地抬头看去,便见他收起了换药的小物件,带着走出了屋门。
这般是哪般?那面还能吃吗?
叶采薇苦恼地眨眨眼,随后晃晃脑袋,自己起身倒了杯茶。
可不出三盏茶的功夫,容津岸便又出现在了含香苑。
今儿个依然是昨日那种面,热气腾腾的被摆在了桌上。
容津岸在一旁坐下,下颚微抬:“怎么不动?”
叶采薇诧异地看着他,连忙坐下:“多谢大人。”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或是此物真有这般神奇,用完后,那郁结在心的情绪便如轻飘飘的云一般,缓缓消散。
“喜欢?”容津岸看着叶采薇出声发问。
她点点头,意犹未尽地笑笑:“嗯!”
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容津岸离开后,叶采薇起了兴致,自顾自的去了院内角落的一处秋千架,坐在上面慢悠悠地晃着。
黄桃也是头次瞧她这般笑,守在她身边,心底莫名欣慰。
另一边,得知杜莞华又一次被罚进祠堂后,容子旭坐不住了。
他本想去找容津岸说说情,后又听闻了缘由,便转头去了祠堂。
“娘。”容子旭同守在外的黑甲卫说好,便情绪复杂地进了祠堂,在杜莞华身侧站定。
见他过来,杜莞华那阴沉着的脸总算是愁云消散:“子旭,快去跟你哥说说,莫要让他将掌家权给收走!”
容子旭并未应声,只是开口发问:“您今日为何又去含香苑找麻烦?”
见状,杜莞华眼眸间满是诧异:“容子旭,你是来质问我的吗?”
“儿子不敢,儿子只是觉着娘的行为太过了,她不过是个背井离乡的孤女,王府多她一口饭吃也花不了几个钱。”
杜莞华睁大了眼,指着容子旭的手颤抖着,好一阵才出声:“看来我的判断没错,那巫女果真会祸害我们全帝京!如今,竟连我儿子的魂都被她给勾走了!造孽啊!”
容子旭眉心紧蹙,无奈道:“娘,您胡说八道什么呢?”
“怎么,你做得,娘说不得?”
瞧着杜莞华那胡搅蛮缠的模样,容子旭是头一次觉着自己这个母亲,同印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样。
“总之,我不介意哥给她个名分,还有,您也别想着要让仙儿嫁给我哥了,他不会同意的。”
叶琛听到这句话,浑身一激,赶紧转身,蹑手蹑脚返回床榻。
其实他睡得很浅,奚子瑜和佟归鹤的争吵传到他耳朵里后,他便悄悄起身,躲在门后。
他听到了他们后面的几段话。
他知道了,他的生父,确实叫容津岸,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应天,与娘亲重修旧好。
第四十八章
应天城中,虽中秋已过,但别有一番春色旖旎。
话说中秋晚宴的第二日,叶采薇宿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地躺在被衾之中,入目的满眼红痕和肢肤的酸楚,无一不是昭彰着昨晚与容津岸放肆的荒唐。
她动了动喉咙,发现嗓子干哑,几乎到了说不出话来的地步,便打消了喊问鹂和见雁进来的念头,准备自己下床。
身子在动,脑子也在动,乱糟糟地想起了很多事,没有头绪,人还没彻底起来,客房的门被打开,是容津岸走了进来。
叶采薇根本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他,赶紧重新钻进被子,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他,假装自己还在熟睡。
脚步声绕过屏风,越来越近。
直到停在床榻前。
初雪苑内,杜婉仙噌的一下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扫落身侧桌面的瓷杯。
“我就知晓留着她夜长梦多,那小贱蹄子昨日就该滚出去的!”
剪秋给了剪霜一个眼神,让她收拾地上的碎片,这才安抚般的扶着杜婉仙缓缓坐下:“姑娘莫急,只是定下婚期罢了,若她当真想走,还怕走不了?”
闻言,杜婉仙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今日城门可开了?”
“并未。”剪秋无奈地摇摇头,“待城门开了,咱们便想法子将她送出城去,亲眼看着她走,姑娘总能睡个安稳觉了。”
“是了。”杜婉仙抬手捋了捋头上乱晃着的步摇,双眸微眯,呆呆地盯着门外那株老树上的枝叶,“也只能如此了。”
另一边,叶采薇正坐在屋内,手上拿着刚吃一半的点心,听桂嬷嬷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
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眉心微微蹙起,眸中带着浅浅的惶恐与诧异,不确定道:“我与大人,已定好了婚期?”
“是啊,姑娘日后便是摄政王妃了。”桂嬷嬷喜上眉梢,笑呵呵地说着,似是知晓了什么大喜事一般。
可此事对叶采薇来说便如当头一棒,她轻咬下唇,瞬间便觉四肢生寒。
嫁给,容津岸?
怎会如此。
原来,他所说的解决此事,便是这般解决。
叶采薇垂着眸子,眼睫微颤,思绪一片乱麻,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要嫁人了?还是嫁给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不,不该如此的。
婚期定在一个薇之后,而距离蛊毒发作还有不到半薇,算算时间,三日后便是她与缇莎约定好的日子,待城门一开,她便要走,哪怕她走不了,也活不到成婚那日的。
这般来算,这个婚事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思来想去,叶采薇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将手中剩下的那半块点心放入了口中。
这时候,黄桃从门外小跑着进屋,在她身边站定,微微福身,眉眼弯弯地笑道:“姑娘,殿下来了。”
叶采薇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抬脚走进了屋内。
一旁的人没有吭声,默默福身告退,不过片刻,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事?”叶采薇疏离地看着他,并未起身。
容津岸眼眸微眯,毫不在意她的失礼,自顾自的在一旁坐下:“此事,你可知晓了?”
“何事?”叶采薇并未表现出什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眸色暗了暗,低声道:“关于本王为了百姓要娶你的事。”
“为了百姓。”话音落下,叶采薇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微微倾身,“这便是大人想要的?”
容津岸眉梢微挑:“若本王称是,那你可愿?”
“我自然愿意。”叶采薇笑吟吟地看着他,指尖不自觉地拨弄腕间的银饰,“能一跃成为摄政王妃,不必思虑衣食住行还有人伺候,如此,倒也不赖。”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能瞧见容津岸那情绪不明的眸子似乎又暗了几分。
良久,容津岸唇间发出了一声嗤笑:“怎的这会儿又不想走了?”
“大人也说了,我走了能去哪儿?无人护送,若是在路上遇到个什歹徒,那小命不就丢了?”
叶采薇勾起唇角盯着他,媚眼如丝:“只要大人不反悔,那我便好生配合,助大人成了这为国为民的好名声。”
容津岸瞧了叶采薇一阵,起身漫不经心地走到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她的下颌,随后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喃喃。
“好啊,本王未来的王妃。”
-
翌日晌午,初雪苑的剪霜孤身一人来了含香苑,知会了叶采薇关于城门打开一事便匆匆离开了。
叶采薇在屋内坐了一阵,瞧了瞧桌面布好的膳,又看向黄桃,问道:“大人可下朝回府了?”
黄桃愣了一下,点头道:“嗯,姑娘需要奴婢去请殿下过来用膳吗?”
“那便有劳了。”
叶采薇莞尔一笑,目送着黄桃离开,随后扫视一圈,确定四周再无旁人,这才起身走到榻边,将蛊盅藏进了衣袖。
末了,她那纤纤素手又捏起一个小瓷瓶,不慌不忙地从中引出了一只极小的飞虫,藏进了腕间的银饰。
今日她是非走不可了,为了保险起见,便来试试这雌雄双蛊的威力吧。
未几,屋门传来一阵脚步声,容津岸阔步而来,怡然自得地在叶采薇面前坐下,唇角带着些似有似无的弧度。
“见过大人。”叶采薇微微福身,目光从容不迫地扫在他身上。
容津岸摆摆手,道:“坐吧。”
“是。”
叶采薇慢悠悠地坐下,手肘撑在桌面微微倾身,一双美眸直勾勾地黏在男人的身上,嗓音轻软道:“大人今日瞧着心情不错,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儿?”
男人眼眸微眯,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嗯,本王还想问问,未来王妃今日是怎么回事,竟会主动差人请本王过来?”
“我既要嫁给大人,那自然不可再同往日一般。”叶采薇浅浅一笑,伸手端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指尖轻轻将那杯茶水推到了容津岸面前,“大人认为呢?”
偏偏她的一颦一笑与常人不同,哪怕只是斟茶的动作,瞧着也风情万种,带着些许苗疆人特有的韵味。
容津岸的视线随她流转,末了淡然一笑:“嗯。”
叶采薇就这般笑吟吟地盯着他端起茶杯,仰头递到唇边,喉结微动,吞咽入腹,唇角笑意更甚。
以血为引,方能施展雌雄双蛊。
此蛊的效用她在古书残卷上看见过记载,具体不清,只知此蛊无解,一旦中蛊,性命便全然掌握在施蛊之人的手中。
思及此处,叶采薇便见容津岸放下茶杯,那双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地看着她,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勾勾嘴角,慢悠悠道:“味道如何?”
“是好茶。”
窗外的桃花几近盛开,春意正浓,天色不知怎的却又阴沉了下来。
午膳后,容津岸在屋内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开。
叶采薇如先前一般轻车熟路地离开了王府,神色如常地来到云薇坊,与鎏云一同去了后院。
“我托人给你弄了一个通关文牒,不过身份是一个入京采买的苗疆女子,出城时你最好着苗服。”鎏云没有丝毫耽搁,连忙将通关文牒拿出来放到了叶采薇的手上。
叶采薇点点头,苦恼道:“可我的苗服并未带出来。”
“无妨。”鎏云笑了笑,“我早已为你准备周全了。”
说着,她拉着叶采薇走到一处小屋推门而入:“衣物就在榻上,你赶紧换好,我去准备马车。”
叶采薇点点头,待换好衣物出去时,鎏云已备好马车已在后院的小门前停下,四周却并未瞧见尔江的身影。
她坐上马车,不由好奇:“姐姐,姐夫呢?”
叶采薇微微睁大眼,诧异地抬头望着身前男人的肩头。
什么兔子?谁是兔子?
一旁的鎏云瞧了瞧容津岸,又瞧了瞧叶采薇,掩嘴轻笑。
贺颂恩不知所云地笑笑,展开了手中的折扇在身前扇了扇:“啊,原来如此,皇叔还有这爱好呢。”
容津岸:“?”
这时,一辆高调奢靡的马车在一旁缓缓停下,帘子被撩开,一名穿着同样奢靡富贵之人从马车下来,在人群外站定。
还未等他发话,身侧的侍卫就纷纷上前疏散了人群,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阔步走到了贺颂恩的身侧,朝着容津岸拱拱手:“皇叔。”
容津岸挑挑眉看向贺庭翊:“平王殿下今日怎的有兴致出宫?”
贺庭翊扯了扯嘴角:“侄儿担心皇兄途中跑去青楼忘了时辰,不大放心,所以赶了过来,准备去城门接长乐回宫。”
“老三此言差矣,你皇兄我会是那般不靠谱之人?长乐既交给为兄去接,那你就当放心。”贺颂恩不乐意了,连忙反驳。
闻言,贺庭翊只是摇头笑笑,目光注意到容津岸身后的叶采薇身上,迟疑道:“这便是那位皇叔看上的苗疆圣女吧?”
此言一出,贺颂恩愣了愣:“这便是那个……”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将视线转向容津岸。
直到得到了容津岸明确的答复,他才唏嘘道:“难怪皇叔要保她呢。”
叶采薇没有吭声,只通过他们的谈话便明白了几人的身份。
那端王应就是先前那声名远扬的草包大皇子贺颂恩,不理朝政不问世事,整日吊儿郎当流连烟花巷。
而平王,应是先前想要她命的那个三皇子贺庭翊了。
如今新君继位,这二人封了王,也不知容津岸是何打算,会不会赐封地遣他们出帝京。
思及此处,叶采薇眼睫微颤,不由蹙起眉心。
那贺庭翊那明晃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似是在筹谋着什么,让她颇为不适。
想起那日被带去刑场就是此人的吩咐,叶采薇心里不由生起一股怨气。
几乎是迎着那道视线,她抬头紧盯着他,眸中还带着些许怒意。
一旁的贺颂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笑一声:“皇叔,你这小兔子瞧着还会咬人呢。”
“是啊,咬起人来可凶了。”容津岸淡淡地瞥了叶采薇一眼,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叶采薇不满地瞪了容津岸一眼,气恼地瘪瘪嘴,别开了脸,左肩的位置莫名便觉着隐隐发烫。
究竟是谁咬谁啊!
“平王这般眼神,莫不是想将本王养的兔子生吞活剥了?”
容津岸神情不悦地盯着贺庭翊,往叶采薇身前挡了挡。
贺庭翊回过神来笑笑,轻飘飘地收回了目光,拱手道:“侄儿不敢,不过是好奇圣女与普通的苗疆女子有何区别。”
“大抵是,放养和圈养的区别了。”说着,容津岸意味不明地瞧了叶采薇一眼,眼眸无波无澜,令人看不出情绪。
叶采薇不满地咬咬牙,却又拿他没法子。
圈养,谁要被他圈养!
“皇叔,时辰不早了,那侄儿便同皇兄先离开了,长乐怕是要等急了。”
“嗯。”容津岸应了一声,便让他二人乘着马车先行离开了。
一旁的鎏云迟疑了一下,还是低着头上前:“多谢殿下替民女解围。”
“无妨。”容津岸瞥了她一眼,眸色暗了暗,“你是云薇坊的姜娘子?”
“是。”鎏云微微一顿,扯了下嘴角,“殿下怎识得民女?”
“你瞧着不似中原人。”容津岸又转头看了叶采薇一眼,“云薇坊自苗疆而来,这些年在帝京小有名气,本王也略有耳闻。”
鎏云颔首笑笑:“能被殿下记住,是民女的福分,云薇坊能好好开到现在,也多亏了殿下。”
容津岸勾了勾嘴角,没再多言。
瞧着容津岸神色如常,叶采薇眉心微蹙,心底升起一丝狐疑。
此言听着话里有话,他莫不是瞧出了什么?
思绪间,容津岸忽然出声:“说起来,前几日叶采薇还与姜娘子见过。”
话音落下,二人心里皆是一咯噔。
鎏云捏了捏手心里黏腻的汗,故作轻松地笑笑:“是啊,当时民女听闻是叶采薇姑娘有请,当真是惊讶,后来才知晓是姑娘在点心里吃出味道了。”
闻言,叶采薇连忙笑着应和:“是啊,我还并未想过竟能在中原尝到家乡的味道。”
容津岸眼神淡淡地瞥了叶采薇一眼,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是信没信。
但也不知怎的,她总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令她惶惶不安。
半晌,容津岸才出声道:“既如此,便去云薇坊坐坐吧。”
话音落下,男人转头看向叶采薇。
叶采薇神色如常地笑笑:“好。”
云薇坊便在不远处,几人没走一阵便到了,里边有零零星星的客人坐着,大多是结伴同行的年轻小娘子。
容津岸一踏进去便吸引了全部的视线,连带着他身边的叶采薇也被人细细打量着。
见他们进来,尔江不动声色地与鎏云对视一眼,便神色淡淡地上前:“二位客官需要些什么?”
叶采薇看了容津岸一眼,见其没有要吭声的意思,这才开口:“来些红豆糕吧,再随意来些饮品便好。”
“好嘞,二位稍等。”
待尔江走开,叶采薇低头理了理方才因为紧张而被自己捏得发皱的衣裳,又抬眼偷瞟着容津岸。
只一下便恰巧撞上了那双略带探究的眸子。
叶采薇眼睫微颤,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视线:“大人作何这般看我?”
“你在苗疆,不是被圈养着长大的?本王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容津岸慢悠悠道。
闻言,叶采薇微微一愣,眼神略带诧异地瞧他,朱唇微张,一时间也说不出话。
她能说什么?是与不是?喜或恶?
似乎都不行。
思绪间,尔江已端着红棕雕花木盘走到了他们的桌边,将盘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
“二位客官慢用。”-
离开云薇坊后一整日,叶采薇都低着头,神色紧绷,直到回了王府才放松下来。
他应当没有发现姐姐的身份吧?
桂嬷嬷从屋外走到了叶采薇的身边,笑道:“姑娘今日玩得可开心?”
“还好。”她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着点头。
“殿下这段时日挺忙的,今日是难得有空带姑娘出去走走……”
听着桂嬷嬷絮絮叨叨的声音,叶采薇思绪放空,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刚才从云薇坊带回来的点心,就这般磋磨到了傍晚。
阳光落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晚膳过后,叶采薇遣走了其他下人,只留了黄桃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黄桃,大人一般这时候在做什么?”叶采薇试探着问道。
闻言,黄桃愣了一下,道:“这奴婢也不清楚,但这会儿时辰还早,大人或许还在书房。”
叶采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出声,她看了黄桃一眼,指尖轻颤,看着她缓缓睡了过去,这才从窗口翻了出去。
一路上躲过了好些巡逻的府兵,叶采薇停下脚步,这才在书房拐角的廊庭站定。
书房内暖黄色的烛光从窗纸透了出来,四周异常安静。
叶采薇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耽搁,将窗子掀开一个缝看进去,却没在书案前见到容津岸的身影。
人呢?
她眉心微蹙,轻手轻脚地转身,便瞧见书房旁平日里都熄着灯的屋子此时却亮堂堂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叶采薇抬脚走到了窗边。
屋内烛光摇曳,雾气缭绕,中间有一盏屏风,旁边放着一把木凳,上边是整齐叠好的衣物。
此处瞧着许是容津岸沐浴的地方,沐浴时总要脱下身上的衣物,说不定能找到令牌。
思及此处,她勾了勾嘴角,指尖微动,等了片刻,便从窗口翻了进去。
仗着蛊术好,叶采薇丝毫没有隐匿自己的意思,大摇大摆地便在屋内寻找了起来。
可找了一圈,她都未曾见到令牌的影子。
那如今,也将只有屏风的另一侧没有找过了。
叶采薇迟疑了一下,心一横,还是低着头抬脚走到了屏风的另一端。
余光只能瞧见那冒着热气的木桶,还有桶中双眼紧闭的男人。
水漫过了他的胸口,在他锁骨的位置晃晃荡荡的。
瞧见男人清晰硬朗的肌肉线条,叶采薇睫毛微颤,脸颊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薄红。
她定了定神,移开视线,转身在周围寻找了起来。
忽然,她只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握住,一道力度从此处传来,她身子一晃,立马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栽倒在桶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待叶采薇回过神时,抬眼便撞见了水雾间男人那幽深的眸子。
她眼眸微微睁大,身子不由得一僵,似是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慌乱地低下头。
男人的身子在水下隐隐若现,许是怕看到不该看的地方,叶采薇又硬着头皮抬头,瞧着他干笑一声:“大人这是在做甚?”
容津岸眉梢微挑,视线在她身上游离:“你认为,本王是在做甚?”
“他已先行出城,在城外的护城河租了一条船等着我们呢。”鎏云解释道。
“原来如此。”
叶采薇颔首浅笑,没再多问。
许是前两日关得久了,今日出入城的人很多,一个个排着队等着过关卡。
瞧此阵仗,叶采薇手心不由捏出了汗。
队伍很长,待排到她们时,已日落西山。
周围人的交谈声不经意间传进了叶采薇的耳中。
“国师大人的话准没错,摄政王只要娶了那苗疆圣女,定是能为盛国造福的!”
“我倒觉得那苗疆女本就是摄政王一时兴起的玩物罢了,否则怎会初见便将人关进了王府?”
“玩物归玩物,给个妻的名分,便算是抬举了。”
“可我觉得摄政王的心思不简单,他如此笼络人心,怕是想当皇帝吧?”
鎏云朱唇紧抿,见叶采薇神色不佳,不由担心道:“那摄政王没碰你吧?”
“他未曾碰我。”叶采薇无奈摇头笑笑,额间的银饰晃了晃,碰撞出些许清脆的声响,“姐姐,我不在意那些言论。”
马车外的吆喝声响起,二人连忙起身下了马车,拿出通关文牒给守城的士兵查看。
士兵瞧见鎏云,熟络问道:“姜娘子怎的忽然要出城?”
鎏云笑了笑,掩着身形不动声色地往他手中塞了一袋银子:“这不是我同族之人刚采买完要去临城,找不着路,我陪着她去瞧瞧。”
士兵点头看了看叶采薇,笑道:“你们苗疆人长得那还真是个顶个的水灵。”
“哎哟,军爷谬赞了,有机会我一定给您介绍一个!”
士兵笑着点头,将手中的文牒交还给二人,便挥了挥手,示意人放行。
见此事落定,叶采薇松了一口气,转身便回了舆内。
鎏云正欲上马车,便听不远处想起了几道急切的马蹄声。
“摄政王有令,立即关闭城门!”时舟一拉缰绳,举着令牌在城门停下。
几名守城的士兵皆是一愣,随即立马反应过来,忙不跌的去关城门。
见此情形,鎏云顿觉大事不妙,翻身上马便要趁着城门未关之时冲出去。
听着外边的声响,叶采薇心慌不已,偷偷掀开帘子一角,谨慎地望着外边的情形。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骑着匹黑马忽然出现在马车前,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他手执长剑,刃上泛出森森寒光,那双眼漆黑幽深,似有无尽的火焰在燃烧。
“要去哪里?”
奚子瑜一直看不惯霍嬷嬷,现在她这一通辩白他更是不耐烦听。
他虽然在这一辈中排行第七、生父又走得早,但因着出众的长相和聪颖的天资,他从小就备受奚老太爷的溺爱,在外人面前一副温润如沐春风的性子,实则乖张跋扈。现在,他懒得和霍嬷嬷这种老婆子多费口舌,抬起一脚,就踹在了霍嬷嬷的心口。
这一脚力道极大,霍嬷嬷痛呼一声,不支翻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哀嚎。
梅若雪心疼乳母,眼泪没擦干,连忙上去搀扶。
才挪了一步,腹中骤然一阵绞痛,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扶着绣凳,竟就滑了下去。
霍嬷嬷听到动静,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地爬过去,扶着梅若雪瘦削的肩膀:
“姑娘,姑娘,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接着对外大声喊道:“快!快找大夫来!七奶奶动了胎气!”
奚子瑜如遭雷击,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第四十九章
跟上次在府衙里时如出一辙,尽管容津岸的伤口颇深,他却半点都不让叶采薇碰。
连看都不太让她看到。
问起他来,就会说她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做不好治伤换药如此精细的手活。
不让她碰他的伤口,甚至连换药都要躲着她、不让她看,但偏偏却是用这个理由把她留在应天,到底是想做什么?
容津岸的所做所想让人捉摸不透。
而这个人的嘴又时好时坏,最初让她留下“对伤口负责”时把自己形容得病状凄惨,转眼不到一日,就又连讽刺她都不加修饰,说起来,恨不得两句话跟叶采薇小吵一架,全无清流领袖的矜贵自持。
越是这样,叶采薇越是纳罕,好奇心越盛。
但是中秋那晚赴宴的人里,除了她和容津岸之外又全部已出发回了东流,她无奈,悄悄问了见雁和问鹂。
片刻后。
小腹还有些酥酥麻麻的痛感,但相较昨日已经好多了。
她耷拉着眼皮,浑身无力地坐在桌前,恹恹地用完了早膳,便见桂嬷嬷端来了一碗红褐色的热汤。
“这是何物?”
桂嬷嬷咧嘴笑笑:“这是姜汤,殿下一早便吩咐人为姑娘准备的。”
闻言,叶采薇沉默了一会儿:“那他人呢?”
“殿下一早便上朝去了。”
叶采薇点点头,端起桌上的姜汤小口小口的抿着,很快便觉着周身暖洋洋的。
现在仔细回想一番,她昨夜未免也太失态了,又哭又闹的,还被容津岸一路抱了回来。
对……她是被容津岸抱回来的!
思及此处,她脸上不由一红。
估计许多人都瞧见了吧?真丢人!
还未到晌午,厨房便生起了火,下人都忙碌地准备着主子们的午膳。
福生慢悠悠地到厨房东瞧瞧西看看,瞧着无所事事的。
见状,在厨房做事的伙计连忙上前问:“福生哥,您这会儿过来是老爷有何吩咐吗?”
“嗯。”福生挑挑眉应了一声,瞧着是并不想搭理他。
伙计笑容僵在了脸上,悻悻地用身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无措地跟在福生的身边。
好一会儿,福生才指了指灶台上那些八珍玉食,问道:“这些是送去哪儿的?”
“这是给含香苑的。”伙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陪笑道。
福生蹙起眉,不悦道:“这些个好东西凭什么送去含香苑?送流水苑去。”
“啊?这……”伙计很是为难地皱了皱脸,“福生哥,这都是殿下的吩咐,小的们也不敢不从。”
“你不说我不说,殿下怎么会知晓?再说了,含香苑的也不过是个外人,还能抵得上老爷老夫人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吗?”福生板着个脸教训道。
伙计只觉无奈,此刻却也不敢得罪他,只能扯着嘴角点头称是。
“行了,待会儿可别送错了。”福生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警告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一转眼便到了晌午,含香苑的膳食却许久未送来,桂嬷嬷也不由得着急起来。
“这些人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偷懒!”
叶采薇将目光从手中的话本子上移开,瞧了桂嬷嬷一眼,很快便又低下了头。
没多久,厨房的一名老妈子着急忙慌地跑进含香苑同桂嬷嬷说了几句话,惹得桂嬷嬷火冒三丈。
“简直欺人太甚!”
话音落下,桂嬷嬷挽起袖口,抬脚便急匆匆地往流水苑去了。
过了好一阵,叶采薇才察觉到了异样,出声问道:“黄桃,桂嬷嬷去哪儿了?”
黄桃轻叹一口气:“桂嬷嬷去了流水苑,咱们今日的膳食被老爷身边的福生给要走了。”
“要走了?”叶采薇眉心蹙起,起身放下了手中的话本子,“咱们瞧瞧去。”
而与此同时,流水苑中。
杜莞华正同容止和容子旭二人笑呵呵地用着膳,似是全然忘了那日见容止衣衫不整躺在榻上的事儿,神色很是柔和。
青禾就这般站在她的侧后方守着,目光时不时的落在容止身上,神色略有些怪异。
只是这般宁静的氛围很快便被一道声音打破了。
“老爷年纪这么大了,跟一个小姑娘抢吃食,未免也说不过去吧?小姑娘背井离乡的,一直安安分分的待在含香苑,可从未做过得罪您的事儿,老奴可不想将为老不尊这词儿用在您的身上。”
桂嬷嬷不顾下人的阻拦闯进了流水苑,站在主屋前叉着腰骂道。
听见声音,容子旭率先跑了出来,见来人不过是一个下人,气道:“谁允你这般说我爹的?”
“见过二公子。”桂嬷嬷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便算是见过了礼。
随即,她又看向屋内,扯着嗓子道:“老爷命人拿走了殿下吩咐给含香苑备下的膳食,是要给个说法吧?”
“你不过是个下人,怎敢冲着主子颐指气使的?”容子旭不悦地指着她。
桂嬷嬷笑了笑:“二公子,老奴虽是个下人没错,可也是跟着先夫人陪嫁过来的,也是府上的老人了,在还没有二公子的时候,老奴便在这儿,您觉得老奴是否说得上话?”
话音落下,容子旭哑然。
而此时,容止也慢悠悠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桂嬷嬷:“你是府上的老人没错,可先夫人已去多年,我若非是顾念着往日你与先夫人感情深厚,又对岸儿视如己出,怎还会留你在府中?”
“桂嬷嬷,无论如何你都是下人,可莫要因被抬得太高,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老爷竟还有脸提先夫人?若非是老爷,先夫人怎会含恨而终!”
说起此事,桂嬷嬷便气得浑身发抖。
“放肆!”容止吹胡子瞪眼地盯着她,忙道,“简直反了天了!你不过是个下人,竟敢来指责我!”
“来人,将她赶出府去,发卖给人牙子!”
杜莞华坐在屋中,听见此言便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对于如今的情形,她很是满意。
这老不死的早就该赶出去了,否则瞧见桂嬷嬷,她便能想起先夫人那张脸。
令她觉得恶心!
在流水苑外,叶采薇远远的便瞧见了里边儿的情形,脸上神色复杂。
桂嬷嬷竟愿意为了她而不惜得罪容老爷?这倒是她未曾想到的。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桂嬷嬷被赶出去。
思及此处,叶采薇深吸了一口气,抬脚便要上前,却被不知从何处跃下的时舟给拦住了去路。
“时舟?”
叶采薇眼睫微颤,转头看了过去,便对上了容津岸那漆黑的眸子。
一时间,昨夜的情形又一股脑了钻进了她的脑海中,她脸颊发烫,无措地低头躲开了视线,福身道:“见过大人。”
“嗯,本王来处理便是,你先回屋歇息?”容津岸神色自若,见她犹豫,又道,“你若不放心,便在此等着桂嬷嬷同你一道回去。”
叶采薇下意识地点点头,直到见男人抬脚进了流水苑,这才回过神。
此人为何总能无误地说出她的想法?
“参见殿下。”见杜莞华不闹腾了,青禾连忙上前扶着她,瞧着她那无神的双眼,奇怪道:“老夫人,怎么了?”
青禾等了一会儿,见其没有反应,立马指着叶采薇道:“你对老夫人做了什么?”
见状,叶采薇颇为无辜地眨眼看着她:“我可什么都没做,你指着我做甚?”
话音刚落,黄桃便上前一把将她的手打落:“不可对叶采薇姑娘无礼。”
青禾冷哼一声,瞪了黄桃一眼:“吃里扒外的东西!”
说罢,她转头看向杜莞华,本毫无反应的人此时却有了动作,抬手便大力将她扇翻在了地面。
“老夫人?”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杜莞华。
谁知杜莞华并未理会她的呼唤,低着头弯下腰,抬脚一跨便坐在了她的身上,面色狰狞,无数巴掌又往她脸上落下。
“你个贱人!做出此等腌臜事儿,王府断不能留你!”
见此情形,周围人都目瞪口呆。
她不是来含香苑找麻烦的吗,怎的自己人先打上了?
黄桃若有所思地看了叶采薇一眼。
似乎不论是谁来含香苑找麻烦,都讨不到好。
过了一阵,杜莞华不打青禾了,起身神志不清地跑出了屋子,只留下了还瘫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人儿。
许是怕人出事儿,跟着她来的好些下人全部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嘈杂声便清晰地传入了屋内。
“老夫人,您这是做甚?”
“快停下!老夫人莫要让奴婢们难做啊!”
“快拦住她!出了事儿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缇莎唇角满是笑意,颇为幸灾乐祸地走到门前瞧着。
自家主子施蛊的能力她是知晓的,这次杜莞华不死也要脱层皮!
院内,杜莞华似是失了心智一般,将自己的额头往连廊的柱子上撞。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好些人都没能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她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片刻后,她又停下了动作,口中喃喃着:“热,热死了。”
见她又要跑,下人们纷纷将她拦下,谁知却尽数被她推倒在地。
她抬脚疯疯癫癫地跑到池子边,丝毫没有犹豫,一跃便跳入了水中。
“老,老夫人?”
她们愣了愣神,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快!快救人!”
一时间,下人们都手忙脚乱的。
黄桃跟着叶采薇走到门边,就这般看着,没有动作。
这时,黄桃眼尖地瞧见容津岸走进了院子,连忙上前:“殿下。”
容津岸越过她瞧了瞧池边的人,又望向正站在门前的叶采薇:“怎么回事?”
远远的,叶采薇瞥了一眼正站在院门不知说着什么的二人,垂下眼睫,指尖微动,将蛊给收了回来。
随即,她便将蛊盅塞给了身边的缇莎,低声道:“藏好。”
“是。”缇莎会意,转身进了屋。
很快,杜莞华浑身湿漉漉的被人给救了上来,她现下珠钗乱晃,发丝还在滴着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嚣张。
容津岸走到了叶采薇身边,示意下人将杜莞华带过来,沉着脸开口:“本王需要一个解释。”
“岸儿啊!”杜莞华似是被吓到了,立马鬼哭狼嚎地哭了起来,指着叶采薇道,“她,就是这个小娼妇!她竟背着我跟老爷勾搭在了一起!”
闻言,叶采薇微微一愣,忙看向容津岸:“大人,我不懂容夫人在说什么。”
容津岸微微颔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道:“主母可有证据?”
“这还需要证据吗?这么多年老爷都本本分分的,从未出去沾花惹草,怎的她一来就出了事?除了她,还能有谁?”杜莞华骂道。
似是因表情太过狰狞,扯到了额头的伤口,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抬手摸了一下,便瞧见了满手的血。
她眼中满是慌乱:“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下人低着头闷声道:“老夫人,这是您自己要往柱上撞,奴婢们也拦不住。”
“什么?不可能!”杜莞华瞪大了眼指着那个小侍女,吓得她浑身颤抖,连忙跪了下来。
但很快,杜莞华愣了一下,随即目光看向叶采薇:“是你,定然是你!是你给我下了蛊术,才令我方才神志不清!”
叶采薇轻轻一笑,柔声道:“蛊术本就是无稽之谈,容夫人可有证据?”
杜莞华噎了一下,见说不过她,便将目光转向了容津岸,哭道:“岸儿啊,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见状,容津岸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厌烦:“主母先回吧,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还能有谁!”
“本王说了,不是她,请主母先回。”
见容津岸的语气冷了下来,杜莞华也知不能在此处待下去了,转头寻找着青禾的身影:“青禾呢?咱们走!”
叶采薇勾着唇角,发出一声嗤笑:“容夫人难不成忘了,青禾姑娘方才可是在屋里被您打得半死不活的,现在都还在地上躺着呢。”
正说着,青禾便慢悠悠的从屋里走了出来,瞧着虚弱不已,她低着头轻声道:“老夫人,奴婢在。”
她此时发丝凌乱,脸上、脖子上、手上全是淤青和抓痕,唇角都带着鲜红的血迹。
对此,杜莞华蹙起眉心,得知她的伤是自己打的,并未有丝毫的愧疚,神色间只有不耐烦:“走了。”
待一行人离开,容津岸抬眼恹恹地瞧了叶采薇一眼,道:“今日天气不错,本王还挺想尝尝含香苑的茶,圣女可否赏脸?”
叶采薇垂下眼睫淡淡一笑:“大人请便。”
二人进屋坐下,下人们纷纷守在屋外,只留了黄桃在屋内点茶。
窗外一阵风拂过,吹得那桃枝晃晃悠悠的。
“你方才做了什么?”容津岸忽然开口。
叶采薇指尖一僵,笑道:“大人此言何意?我一介女子,能做什么?”
容津岸看了她一阵,语气不咸不淡:“本王并未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提醒你一番,无论做什么,都莫要闹出人命。”
“方才的事儿,便全当是她中了邪。”
话音落下,叶采薇眉心微不可查地蹙起,咬着牙,心底是说不出的情绪,让她异常烦躁。
“大人说笑了,我差点就被伤到了,躲都来不及,敢做什么?”
她双眼微微发红,只垂着眼帘,不愿让人瞧见。
方才还能克制住的情绪在此刻轰然倒塌。
屋内静了一会儿,只有沸水和瓷杯碰撞的声响。
未几,黄桃斟好了两杯茶,便福身退下了。
容津岸薄唇紧抿,盯着不知何时落在窗台上的画眉鸟,好一阵才开口:“此类事不会再发生了,黄桃会护好你的。”
此言入耳,叶采薇只觉讽刺。
她稀罕旁人的保护吗?
若非他执意要关着她,若非自己无法离开,又怎会发生这些事情,她又怎会平白受此折辱?
说白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容津岸!
她低着头轻笑一声,遮挡住视线的水雾再也包不住,哒的一声落在了紧攥着衣裳的手背上。
“大人不必在此假惺惺的,咱们便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不肯放我走,究竟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说罢,她抬头望向容津岸,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这般直视着那情绪不明的眼眸。
她在等,等一个答案。
若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那她也不介意背上几条人命。
容津岸看了她片刻,修长的手指捏起桌上的瓷杯递到唇边吹了吹,又轻抿了一口。
良久,随着哒的一声,他将瓷杯搁回了桌上,薄唇轻启:“你有什么?”
闻言,叶采薇微微一愣,她有什么?
除了蛊,除了圣女的头衔,她什么也没有。
思虑片刻,叶采薇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声音却也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大人是来羞辱我的吗?”
“不。”容津岸摇头否认道,“本王只是在提醒你,你还欠本王一个条件。”
说罢,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这副模样,眉心微蹙,眸中情绪复杂,片刻才转身出了屋。
“殿下。”见容津岸出来,黄桃忙福身行礼。
他停下脚步,道:“看好她,她现下情绪不好。”
“是。”
叶采薇愣了一会儿,不气反笑。
瞧着面前这杯还冒着热气的茶,伸手捏起,不顾指尖传来滚烫的触感,一下倒入了口中。
她眉头紧锁,将茶水倒尽后便将瓷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好,条件是吧?
就今晚,若容津岸食言,她定会拉着他陪葬。
听见声音,黄桃连忙跑进来,恐慌道:“姑娘,这茶水很烫的!您这般,殿下心里不好受。”
叶采薇嗤笑一声,似是听见了什么玩笑话一般,看着黄桃:“他?不好受?我看他是巴不得折腾我,折磨我!”
“姑娘莫要这样说。”黄桃跪在了叶采薇身边,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其实殿下带您已经很宽厚了。”
“几乎……几乎是纵着您。”
“你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叶采薇只觉得好笑,“他若纵着我,便不会将我关在深宅大院内,也不会特地警告我注意分寸。”
黄桃迟疑了一下:“可殿下只让您注意分寸,并未拿走您的东西,限制于您。”
话音刚落,叶采薇深深地看了黄桃一眼。
我的……东西?
所以方才黄桃替她拿回蛊盅时,才并未过问。
黄桃知晓蛊的存在,那么便意味着,容津岸也知晓?
见容津岸进去,下人们纷纷行礼。
他摆摆手,走到桂嬷嬷身侧,冷声道:“不知桂嬷嬷犯了何伤天害理的大事儿,令父亲要逐她出府?”
容止冷哼一声:“她仗着自己的资历目中无人,丢尽了王府的脸面,为父处理一个下人罢了,岸儿这也要干涉?”
桂嬷嬷不服气地瞪了容止一眼,将方才发生的事儿悉数说给了容津岸,听到最后,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甚至带着些难以掩饰的戾气。
他没有立马出声,沉默了一阵便让桂嬷嬷先行回去。
待人离开,他才冷声道:“桂嬷嬷方才所言非虚,父亲敢做,还不敢认?”
“哥你别生气,我爹他……”
“你闭嘴。”容津岸出言打断了容子旭,他无奈地缩了缩脖子,只得悻悻闭上了嘴。
容津岸扫了容止一眼:“桂嬷嬷如何让王府丢脸了?真正令王府丢尽脸面的,是您和青禾所做的腌臜事儿。”
“什么?”杜莞华听见此言便再也坐不住了,连忙跑出来,诧异道,“岸儿,此言何意?”
“前几日大闹含香苑的事儿,主母这么快便忘了?”容津岸瞥了她一眼,“主母所找的人,便是青禾。”
话音落下,还未等她反应,青禾便立马上前跪在了她跟前不停磕头,声音颤抖,惹人怜惜:“老夫人,奴婢知错,可奴婢是真心爱慕老爷的,奴婢是真心的,求老夫人可以成全奴婢!”
杜莞华嘴唇微微颤抖着,不可置信地指着青禾,骂道:“亏我这么信任你,你竟敢!”
“老夫人,奴婢知错,求老夫人成全。”青禾一边哭一边磕头,额头已破,流下了鲜红的血。
杜莞华气得两眼通红,浑身发抖,抬手便要往青禾的脸上扇去。
瞧着青禾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容止只觉心疼,对杜莞华的气更甚,他挡在青禾前面抓住了杜莞华的手,警告道:“夫人莫要太过。”
“我太过?分明是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行苟且之事,老爷竟还帮着这个贱人说话!”杜莞华怒目圆睁,泪水很快便如决堤般夺框而出。
容止似是不想同她吵,神色间满是不耐:“你说说,就因为这事儿将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成何体统?”
“青禾,抬做姨娘便是。”
“老爷,你还要抬她做姨娘?”
瞧着眼前这一场闹剧,容津岸只觉好笑,可他的耐心已然被耗尽,淡淡道:“主母,父亲,青禾的事儿本王不参与,可含香苑的事儿,总该有个说法。”
容止紧抿着唇,迟疑道:“岸儿,你当真要将那苗女留下?”
容津岸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是啊,本王要留下她,便不能苛待了她,父亲可明白?”
闻言,容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无奈道:“罢了,你喜欢便好。”
这时,容子旭瞧了一眼院门的方向,视线从那道人影身上一扫而过,连忙开口:“可是哥,我觉得这般不妥。”
“哦?”容津岸眉梢微挑,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含香苑那位现下住在府内,终究无名无分的,不太妥当。”
说罢,他便抬眼偷瞧着容津岸的神色。
只见他沉默了片刻,低声开口:“那倘若,本王给她一个名分呢?”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就想赶他们走?”
“是。”
“那好,我如你所愿。”奚子瑜猛地站起来,
“采薇北上去了京城,琛哥儿留在东流。我这就去把琛哥儿带上,上京城,亲自送到采薇的手上。”
转身的时候,竟莫名垂了两颗泪,只有自己知晓。
脚步声渐细,房内彻底陷入阒静。
梅若雪盯着奚子瑜最后消失的地方,很久很久,眼泪早已干涸。
自她踏入奚府大门开始,没有哪一刻,她真正过得舒心。
她曾经坚信不疑,奚子瑜这样好的人,是她用这些不快乐不安稳的日子,换来的礼物。
礼物有一天变了心,她还是不肯放手,侥幸以为,他终究会有回头的一日。
为了这个礼物,她可以忍受公婆的苛待、忍受奚家其他房的阳奉阴违、忍受下人的白眼。
为了这个礼物,她可以忍受他偶尔分一点温情给她,自己感恩戴德。
现在她忍够了。
“奚子瑜,我要与你和离。”梅若雪平静无比。
第五十章
窣云山在京郊,本身并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山上叶家别庄里的“瘖谷”。
瘖谷是一座位于山谷里的小屋。
乃叶雨生前专程请能工巧匠所造,结构特殊,里头极黑,无论白天黑夜,皆伸手不见五指。
且墙壁能吸收大部分声音,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又名自省屋。
每年叶雨都会主动进去住两天,以思己过。
若是叶采薇自小在家中长大,或许还不会那么怵,但把她买下的鸨母最常使的也是这一招关禁闭。
将对于黑暗的恐惧刻进了叶采薇骨子里。
只不过,鸨母狠辣,屋内连恭桶都不留,誓要姑娘们尊严丧尽,折腰服软不可;而许晓泊给叶采薇准备的是一张小杌子,更类似于关犯人,让叶采薇屁股坐了烂、烂了坐,伤上加伤,哭都没地儿哭去。
许明姌率先憋不住了,同样跪下,恳恳乞求道:“父亲,虽说薇薇有错,可这一去两月,岂不耽误学业?薇薇本就比别人迟一年进抱素斋,学得吃力万分,等秋期开学,就更撵不上进度了。”
她秀欣如竹的背脊一弯,竟是以首叩地,“请父亲饶了薇薇吧。”
许晓泊却毫不买账,甚至连带许明姌也埋怨上了,“就是你平日对她溺爱放纵,才养得她这般有天无日。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孝之一字就是五指山,哪怕齐天大圣来了,也得被压得喘不过气,许明姌把嘴唇都快咬破了,都没能想出有什么应对方法。
别看许晓泊总把她这个养女挂在嘴上炫耀,实则他独断得很,一旦慓劲上来了,一头撞死在他面前都没用。
突如其来的“窣云山”三个字把叶采薇打得是眼冒金星、脚冒虚汗,许晓泊见她歘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立马眉毛一竖,语含危险道:“怎么,你不服气?”
叶采薇双膝一软,又期期艾艾地跪了回去,“没,我去,我去窣云山就是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瘖谷,她更怕许晓泊。
许晓泊有惩治她的一道绝招。
前世有一回,叶采薇惹得他大动肝火。
一开始,他似是放弃了叶采薇般,不罚她也不骂她。但后来,叶采薇的小院“春知处”里开始少东西。
盆花牡丹、廊下的白鹦鹉、池中的草龟锦鲤……
整整十天,叶采薇哭过闹过跪过,春知处里的活物还是一样一样地消失,最后,是一只她捡来的大肚子玳瑁猫。
那猫是叶采薇与许明姌逛夜市时,主动黏上来的。
母猫骨架小,巴掌大小的尖尖脸,看起来仿佛只有四五个月,肚子却涨得跟羊角灯一般。
在一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偏偏看中了叶采薇,在她腿边秦王绕柱似的蹭来蹭去。
叶采薇心中的怜爱如泄洪般泛滥得一塌糊涂。
她把它带回去,用温水擦拭黏成一绺绺的长毛,顿顿给它喂好的,做软窝、刨梳子,养成一个油光水滑的大漂亮。
还请来兽医估测了小猫们的诞生日。她一边掰着指头数日子,一边给小猫们起了几十个备选名。
玳瑁猫有一双祖母绿的眼睛,不是那种汪绿汪绿的,而像玻璃海,漾着丝丝缕缕的曦光一样的金色。
叶采薇给它起名曜灵。
那是个大晴天。
曜灵一如既往地翻着肚皮躺在草窠里,见许晓泊向自己走近,也只是把毛茸茸的四肢张得更开,方便他摸自己。
叶采薇在那十天里急得颗粒未尽,就剩一口气吊着,只能任由白檀和娄嬷嬷把自己一左一右地压住,眼睁睁看着曜灵被揪着后脖颈一路被拎出了院门、垂花门……被从角门里丢了出去。
随后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碾死。
自那以后,春知处里再也不养花草鱼虫,就连布置都素净了不少,冷清得像个庵堂。
叶家廊庑上,衣影重重,脚步声匆匆。院内院外,处处绛蜡高燃,烤得人发干。
许晓泊这次铁了心要叶采薇吃点苦头,竟要连夜将她打包送走。
叶采薇的行囊被收拾得简单,一箱衣物,一箱文房四宝,就算完事了。
许明姌看着箱奁被抬上马车,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父亲,不如让我随薇薇在窣云山上住几日吧,也好盯着她完成夏假的作业。”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有你在,她哪是去反省?那是去避暑游冶!”许晓泊负手而立,不动如山,跟个降妖伏魔的金刚杵似的,“再说了,你走了,府中一应事务怎么办?这小蛮皮身边有娄嬷嬷足矣。”
许晓泊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自叶雨逝去后,虽在外添置了几房外室,但明面上并没有另行续娶,也不曾往府里抬过一个侍妾,在同僚与亲友间赚足了“鹣鲽情深、洁身自好”的美誉。
叶府后宅无主,如今是能者多劳的许明姌代掌中馈。
万事休矣,叶采薇这下真是欲哭无泪了。
她像个影子般,难舍难分地贴在许明姌身旁,蔫巴巴道:“姐姐,你别担心我,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许明姌垂睫,眼中滑过一丝叶采薇看不透的晦色,“薇薇……”
她还欲说些什么,娄嬷嬷上前半步,满头银丝亮得人眼疼,敦促道:“大姑娘,该上路了,不然怕是不能在明日天黑前赶到庄子。”
叶采薇二人顿时满面灰败。
许晓泊对这位曾任过四十年宫中女史的娄嬷嬷还是敬重有加的,对她半礼后,微笑道:“劳嬷嬷费心了。若这孽根仍旧不服据唤,您不必手下留情,施夏楚也好,断水粮也好,尽管处治。”
寻常管教嬷嬷可能还会推辞一二,为叶采薇说说好话,可这娄女史不是寻常人。
她从善如流道:“是,老拙记下了。”
叶采薇的肩垮得不能再垮。
说起来,一年前许晓泊为叶采薇挑选身边人时,还颇有曲折。
不是恰巧病了就是在路上遭匪难了。
许晓泊又不肯凑合,非要挑些能人不可,娄嬷嬷与白檀能成功入侍春知处,不仅是在几十名候选者中“过五关斩六将”,还算是福缘深厚,受上天庇佑的呢。
娄嬷嬷的“费心”,从叶采薇上马车就开始了。
“大姑娘,请勿搴帘张望,小心被登徒子窥瞻。”
“大姑娘,车内虽无耳目,但做女儿家不易,做官宦人家的女儿更不易,一刻不可松懈,请您坐正了。”
“大姑娘,已过亥时,不该进食了,糕点盒我替您收好,明早再还您。”
“大姑娘……”
叶采薇身在车中,心却如困囹圄般油煎火燎。
屁股麻,脖子僵,耳朵里还被这一声声的“大姑娘”吵得嗡嗡的。
想当年叶采薇刚回来时,还挺喜欢被叫“大姑娘”的,有种和许明姌真是嫡亲姐妹的感觉。
许明姌在叶家原本是“姌姐儿”,但由于“薇姐儿”太过难听,叶采薇认祖归宗后,便改成了大姑娘、二姑娘。
叶采薇这名还是不靠谱的先皇给取的,据说先皇还满意的很呢。
“咕噜噜。”一串响亮叫声。
叶采薇被机筹处搅得晚饭都没得吃,只在喝姜茶时垫巴了两块点心,眼下饿得那叫一个前胸贴后背。
娄嬷嬷目露不认同,“大姑娘——”
叶采薇把眼瞪得简直像糖球那么圆,难以置信道:“嬷嬷,行行好吧!你总不能让我控制肚子不响吧。”
“怎么不能。”娄嬷嬷正色道,“日后,您嫁为人妇,忙得无暇用饭时,也要在公婆面前如此吗?您若是有诰命在身,逢年过节进宫谢恩时,也敢在圣上面前饥肠辘辘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叶采薇被念叨得恨不得满地打滚。
可是若她敢多一句,就会有十句百句等着反驳她。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艰涩道:“好,我知道了。”
娄嬷嬷摇头,“您吸什么气?就算是对老拙感到不耐烦,也应喜怒不形于色,藏在心中才是。”
叶采薇:“……”
这还是个开始。
叶采薇一行人一路左颠右簸,走走停停,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窣云山。
叶采薇一个哈欠没打完,就被娄嬷嬷一把“请”进了瘖谷中。
“大姑娘,我们就住在对面,一日三餐会准时送来。您若是想更衣了,就拽一下瘖谷里的‘清心铃’,一天内共有七次响铃的机会。”
“不过,老拙事先提醒您,清心铃在试图打开瘖谷大门时也会响,您最好听从许大人的话,收敛脾性,常省己身,不要妄图做些无用功。许大人吩咐了,若大姑娘表现得好,每日可以有六个时辰出谷做功课。”
“咔哒。”比宫门还厚的机关门在眼前合上,别说回话,连眨眼的机会都不给叶采薇。
众贵女看清须弥公主的真容的第一反应,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小公主生了一张面中短、人中短的幼圆白桃子脸。
眼是鹿眼,瞳仁黑亮且大,浓睫毛茸茸的;唇是花瓣唇,饱满粉嫩,看着就柔软好亲。
除了尖尖下巴,面部所有线条都是圆钝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小羊羔般不谙世事的无害感。
不过嘛,美则美矣,可若说成是什么“犹如吸收日精月魄、受了点化的仙物般”,那还真是水月国的自吹自擂了。
这时,众人又不禁想起了百无一用的叶采薇,觉得她也没那么废柴了。至少要是两国举办个什么赛美大会,还能把她拉出来溜溜,彰显一下琲朝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远非弹丸之地的水月国能比。
在众女眼里,小公主平平无奇。
在叶采薇眼里,却是可爱得紧。
叶采薇抬手揉了揉发痒的嘴角,感觉自己有馋得流口水的趋势。
须弥的父王母后都是云湄族人,她继承了三个与琲朝人迥异的特征:矮、黑、瞳色奇异。
皮肤漆深,似烈日西颓后、胧月未升前的炎蒸大漠;金瞳煌煌,如两丸桂花蜜。外加身量娇娇小小的,映着那一身水月国特有的薄纱金链、宝石琳琅的服装,别提有多像志怪话本里的小狐仙小精魅了。
叶采薇本还打算借许明姌之手献上冰肌膏,现下又觉得根本没必要了。
须弥公主一见同样落单的叶采薇,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带着一身宝石链子丁零当啷地跑了过来。
双手在层层叠叠的通透纱裙上揉巴了半天,仰着脖子,用红通通的琥珀瞳企盼地望着叶采薇。
就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叶采薇:“……”
前世她还在疑惑,水月国民风开放,盛行“父妻子继,兄死弟娶”的收继婚,就连琲朝,也早不讲究什么“七岁不同席”了。小公主哪怕是险些遭受污辱,也不该那么潦草地就吞金自尽。
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就须弥这个任人拿捏的小兔子胆,能平安活到这么大,都算是神仙显应了。
也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因比三朝那天的事吓坏了。
“礼”课在荫樾阁的二楼进行。
此处四面敞风,下临从莺时川引来的活水池子,一岸花树如烟,一岸竹影滉弄,池中锦鲤跃鳞,五光十色,如积金玉。
二楼凭栏处,还妆点了不少开得正烈的万寿菊,重跗累萼,花蜜漙漙,蜂争蝶闹。
侍女鱼贯出入,端来盥洗用的脸盆,行动间无一丝杂音。
周围的贵女们沾湿了棉帕,已经开始用香膏为彼此擦卸早上出门时画好的妆容。
只剩叶采薇二人没有动作。
叶采薇在心里长叹一声,终究是把“躲得公主远远的”这一人生目标暂且搁置下来。
她尽量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开口道:“公主,看来一时半会得委屈您和我组成一组了。”
须弥的金瞳如烟花照空般一亮,头摇如拨浪鼓,涨红了脸,竭尽全力地嚎出一嗓子,将细如蚊呐的音量扩大到了细如蜂鸣,“不、不会!”
她乐呵呵地一步一趋地跟在叶采薇身后,在叶采薇位置对面入座。
礼课的内容很广泛,包含仪容。若是新入学的斋生,就会从描眉画黛、涂脂抹粉学起,但入学两年的抱素斋斋生们,早就不碰这些了。
夫子是在给须弥放水。
当时叶采薇并没有类似待遇,所有课业是直接两眼一抹黑地硬学的,虽然须弥公主得益于身份特殊,但峣峣阙的博士们向来严以律己、严以律学生,优待不会持续太久。
毕竟。
想要成为英国公世子夫人的闺秀千千万,若是须弥的实力拿不出手,丢的不止是两国的脸面,她自己也会在贵圈中寸步难行。
贵夫人可比贵女难当得多。
很多时候,在峣峣阙学到的“艺”是一种交际手段。懂得了上流士族的吃喝玩乐、风月奢靡,才会被眼高于顶的贵夫人们看得起,也才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立志要当世家妇的姑娘们会如想做女官的姑娘们一样,前仆后继、悬梁刺股地想考入峣峣阙,也是这个原因。
须弥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地要对叶采薇说些什么,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踱步过来,柔声嘱咐叶采薇道:“公主初来乍到,对峣峣阙的课业不熟悉,你多担待些。若是剃得不好,我为你添上两笔,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
“唔唔?!”须弥像个三岁小孩般,一动不动地由着叶采薇摆弄,脸上的热帕子揭下后,她仿佛才恢复呼吸似的“哈”了一声,颊边带着热气氤氲出来的微微绯色,“剃、剃什么?!”
她的声音甜糯糯的,纵使此时惊叫,也不过是猫儿撒娇般的音量。
叶采薇又拈起一张干爽的帕子,替她轻柔擦着脸膛,解释道:“画眉之前,先要修理眉形,刮去一些杂乱的小绒毛。您若是担心第一次弄不好,省了这步骤便是。”
“这怎么行。”礼课夫子是曾任宫中司赞的宋慎独。
抄手而立的宋慎独干脆坐了下来,亲自事无巨细地指点起须弥,“因噎废食不可取。凡是总有第一次,我在旁看着呢,您不必害怕。看,就像我这样拿住小剃刀便可,斜一点对着皮肤,不费力的……”
峣峣阙的博士们虽是真的博闻强识,但也真是各自有点儿古怪脾气。
譬如宋慎独,就信奉努力能解决一切问题。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总觉得叶采薇是懒惰懈怠,不把学业放在心上,才会成绩那么差。
起先,叶采薇试过沟通。
可宋慎独虽出身薄祚寒门,但人生顺风顺水,凭借自己的天资聪颖与孜孜不倦,一路畅通无阻地考入峣峣阙、考入禁宫。
人么,总是偏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的,所以,叶采薇和她解释起来,往往是鸡同鸭讲。
女帝掌权三朝,后宫早已改头换面,不再选用太监,而是尽数改成年轻男侍。为了防止秽乱宫闱,也极少再聘女官之流。
所以,有时这宫中女官的某些职位,可比朝中的一些女官,要来的金贵难考多了。
也愈发助长了宋慎独的骄矜之气。
叶采薇越是与宋慎独争辩,她反倒越是倔脾气上来,非要降服叶采薇不可。
所以渐渐地,叶采薇也就不再挣扎了。
须弥身边是一名同样皮肤黑魆魆但十分丰满纤长的侍女。
须弥紧张得一手抓住了侍女,一手指着叶采薇生得堪称完美的眉形,支支吾吾地对宋慎独道:“她、她……”她不需要剃啊。
宋慎独笑眯眯道:“平时没人邀她赴宴,所以,您啊就是把两条眉毛剃光都没事,放心吧。”
须弥吓得心脏都要停了,连连向叶采薇摆手,“我、我……”她可没这个打算!
宋慎独把雪亮的小刀放入须弥手中,“来吧。”
叶采薇真是很想容额,宋慎独这话不是火上浇油么。
她捏了捏须弥幼嫩的小短手,闭上眼睛,将脸凑过去,声音如润物无声的春夜细雨般,“别怕,照宋博士说的做。就试试,感觉不行可以立刻停下。”
叶采薇素来不施脂粉,脸上只有润肤膏,三两下便净完了面。
须弥怔怔看了看手心,情不自禁地回味了一下方才的触感。仿佛顺滑甘甜的牛乳茶舔过舌间,雪腴霜腻,令人想一品再品。
她定了定目光,注视着眼前那一张稀世珍宝都难以匹敌的脸,慢慢被叶采薇的平静感染。
都说她的未来夫婿,英国公世子容色殊绝。
尤其一双玉髓绿的眼睛,仿佛盛着菩萨垂怜洒下的琉璃甘露。伫望人世时,就是花草如茵万物生;敛眉阖目时,便觉山枯水瘦皆寂灭。
她原还认为是夸大其词。
可没想到,真有人生来就是上天的宠儿。
她黯然垂眸,瞥到自己黑炭般的皮肤,心中一刺。
须弥吸了口气,再度抬眸,手中的小刀已稳稳地在叶采薇脸上滑动起来。
宋慎独鼓励道:“不错,就这样继续。完全看不出公主第一次上手,很有天赋。”
修眉哪有什么天不天赋之说啊?宋慎独这褒奖之语未免也太不走心了。
可,小公主偏偏就是信了。
感觉拂在脸上的少女呼吸渐渐沉稳,叶采薇心想,这样单纯,可真令人放不下心。
荫樾阁中,皆是轻拿慢放之声,窸窣呢喃之语。如置身闺闼,与三五好友闲谈。
林皋爽朗,凉飔徐来,正是众人放空神思,倦恹恹欲盹之际。
蓦地,却有一道视线,如蛇信子般飞速在叶采薇身上掠过。
合上视野没有令叶采薇生出恐慌。
相反,放大了其他的感官。
螺黛搁下的响动,风摇花叶声,蜂蝶振翅声……
还有,微不可察的破空声。
几乎是被目光窥探的同一时间,叶采薇本能地向后一躲,离开须弥指腹下的小刀。
随后一抬手,捏住了一粒毛蓬蓬的冷硬崎岖的物什。
然而,破空声有两道。
还有一道冲着与叶采薇仰倒方向相反的、完全够不到的地方而去。
少女手下陡然一歪,薄凉的刃尖向叶采薇眼中扎来。
叶采薇反应极快,却还是被波及到了。
“姑娘!”白檀心惊胆战道。
她离叶采薇有小半步,出手攥住须弥公主时,为时已晚。
叶采薇眼皮上先是一痒,接连淌下几颗温热的液珠,然后才细密地泛上疼痛。
“呜,呜……”一道短促的吸凉气声过后,须弥公主嚎啕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变故让荫樾阁的所有人都懵了一瞬。
“怎么了这是?您先别哭。”“是手疼吗?我看看,呀,手腕一圈都红了。”“公主您的手肘!”“等等,地上有赤翅蜂!是不是被蛰了?!这蜂有毒,快去天地炉上药!”
众人一反方才初见时的疏离情态,将须弥团团围住,擦泪的擦泪,安慰的安慰,准备速速把她容去天地炉。
无人问津的叶采薇这边。
她仔细打量了掌心之物了一眼,然后,放下捂住右眼的手,露出鲜血淋漓的半张脸。
漠然望向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无动于衷的夏琬琰。
夏琬琰只是轻摇着手中灿红秾粉的精致团扇,平静地回视她,目光中甚至还有几分遗憾。
遗憾叶采薇没能被扎瞎了眼。
她身后,侍女蓊桃叉手恭立,修长的指尖在秋阳中反射出一种近乎冷厉的光。
天暝地晦。
一切仿佛被裹入了虚无之中。
黑,静,冷。
叶采薇打了个哆嗦,登时抱肩蹲了下来,扯着嗓子呐喊道:“不就是两个月吗!我不怕!我不怕!”
可喉咙都冒烟了,她也只能收获从自己大脑深处骨头里传来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儿音渣。
“我不怕,我不怕。”叶采薇一脚踢翻娄嬷嬷给她准备的小杌子,像只圆团团的鼠妇般蜷缩着躺下,背靠在机关门附近,努力入睡。
睡着了就不怕了。
瘖谷里很闷,浮尘挠得鼻尖痒痒,却又意外地很阴冷,像泡在井里。
“咚,咚,咚。”心跳声在耳中皮膜上一弹一弹的,弹得太阳穴都在涨疼。
遥远的记忆一点一点淹没叶采薇。
“这张脸生得真是没话说,可惜德愔太子生死不明,以后的天下之主又将是一名女帝……诶,妈妈,不如把她卖去水月国?”
“要死了你!别说是这么大一个人,就算卖粒米去胧明关对面,那也是通敌叛国!”清脆靡丽的女声掐住了叶采薇的小臂,“小傻子,你听好了,从今个儿起,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写个字都写不利索,将来怎么伺候人?写不好,就不眠不食地写到好为止!”
“……唉,字不行,画不行,连背诗都比别人慢一大截。妈妈,莫不是她真摔坏了脑袋,不好使了吧?”
“哼,不好使?把她扔禁室里去,我倒要看看,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记忆中的黑暗,与眼前的黑冷缓缓相溶。
叶采薇使劲阖着眼皮,却抑制不住地浑身打颤,肺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靴子碾磨着,她一阵阵地发晕,渐渐喘不上气。
叶采薇颤巍巍地向清心铃的绳索伸出手。
忽地,曜灵死前那对绿莹莹的哀戚眼睛在脑海闪过。
她的手又颓然垂下。
此时的春知处里她还没养太多东西,保不齐,许晓泊就会转而对她的身边人下手……
不知过了多久,叶采薇浑浑噩噩的,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时而觉得像躺在棺材里,时而觉得被织入了蛛网中。
曜灵最爱给她抓小东西了,蝙蝠、老鼠、喜蛛、螳螂……
潮闷的空气痒梭梭地坠落在皮肤上,仿佛一只只蠕动的小虫。
小虫跳动着,堆叠着,又垒成了一只大螳螂。
举着镰刀向她挥来——
蓦地,叶采薇似乎真的后脖颈一冷!
她身子绷如弓弦,惊叫即将离口之际,被一只带茧的手掌捂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