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叶采薇不相信,九皇子是个心肠坏的人。
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九皇子姜长钰,生于嘉泰三十九年,是嘉泰帝的“老来子”,按理来说,本应该享尽帝王的宠爱,但在过去十年漫长的岁月里,嘉泰帝只把属于父亲的那份疼爱留给了老三齐王,视其他的儿子与臣子无异,只有猜忌、无视和利用。
叶采薇曾听容津岸说过,相比于其他存活下来的皇兄,九皇子是最最可怜的一个。
周氏生产后留下的病根没有得到一点妥善的医治,之后长期缠绵病榻,九皇子从省事时起,便是每日苦守在生母的床前,身边的宫人大多对他们敷衍,他若想为母亲讨来名贵的药材,甚至要把自己那点属于皇子的赏赐拿出来,才能换回寥寥。
就连“姜长钰”这个名字,也是他已经好几岁时,嘉泰帝才想起来给他取的。
周氏病逝,后宫无人替她说话,是容津岸这个外臣为她上书,向嘉泰帝讨来了皇子生母应有的哀荣和名分,也是容津岸冒着风险,几次在学问上为这个孩子指点迷津。
即使是现在,三皇子暴毙、六皇子被废为庶人,姜长钰成了嘉泰帝仅剩的儿子,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地位扶摇直上,他也不能够对自己恩人的亲属恩将仇报。
没有消息,九皇子说没有前线的消息,那便是没有。
容津岸已经走了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吗?
走时他答应过她的,一定会大胜归来,他们说好了的,在这场仗结束之后,他们就重新成婚。
容津岸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一定会践行承诺。
现在,只是暂时还没有消息而已,她不至于惊慌失措,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叶采薇目光在容津岸的脸上微微一扫,顿了顿,
“我记得,当年容大人科举入仕,可是在殿试上被陛下钦点了探花郎,容大人用家父教授的学问本事博得陛下青睐,岂不也是悖逆?”
“无稽之谈。”容津岸自然而然接过话来,“叶阁老的知遇之恩,对容某倾囊相授,纵使时隔多年,也仍旧历历在目。”
说起旧事,他的眉目倒是多了几分正经。
叶采薇和容津岸两人的一唱一和,不仅仅强有力地反驳了康和县主的质问,更是在无声打她的脸,只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牙关切切,终于忍不住:
“容津岸,我问你,当初,是不是因为我和她长得像,你才愿意搭理我的?”
南直隶是本朝第二重之行省,仅次于北直隶。三年一度的南直隶秋闱,出了如此惊天大案,举国震惊。
府衙重地,以叶采薇如今的身份,她连最外围的守备都无法通过,遑论见到容津岸本人。
守在府衙门口整整三日,没有任何结果和音讯,也没有半点能进去的希望,问鹂急得直摇头,六神无主之下,连连问叶采薇究竟该如何是好。
自从离开京城后,叶采薇是家中的主心骨,问鹂和见雁、包括后来出生的叶容安,都十分依赖叶采薇做主,眼下大难当前,她自然不能流露半点怯懦和无助来。
飒飒秋风里,叶采薇惨白着脸。
她其实默默在心里盘算过许多办法,别说几乎无用,就算真的能够帮上忙,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平民百姓惹上官非,大多结局凄凉。
要……要怎么办才好呢?
再等一天看看,若是等不到,便另谋出路。
也许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第四日的早晨,叶采薇带着问鹂再到府衙求见容津岸时,终于被容文乐领了进去。
值房是容津岸单独的办公场所,此时空荡荡的,容文乐请叶采薇坐下,给她添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又上了一碟精致的小食。
他的赔礼道歉客气又诚恳,说前三日事态紧急,容津岸实在太忙,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经在外面等了那么久。
眼下的叶采薇心急如焚,根本无心在意那些虚礼,也不关心容津岸究竟在忙什么,先直截了当向容文乐打听,这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六皇子并非无能草包,他表面隐隐依附于三皇子,实则多年蛰伏,背地里筹谋算计,他不着痕迹地保下了容津岸的性命后,更是不计前嫌,将容津岸收做心腹,并安排他假意投靠三皇子齐王,只待时机成熟,将齐王及其党羽连根拔起,剑指储君之位。
“仲修,本王刚到应天,第一个就来单独见你,不是来向你兴师问罪的。”
六皇子端出了一副知人善任的明君模样,慈爱道:
“爱卿英年丧母,回南直隶丁忧,到应天来的时日也不长,这次的案子,本王恐怕……”
容津岸自然知晓他又在借故试探,当即拍着胸脯表了一番忠心,说自己用此案对付三皇子一党,几乎是十拿九稳。
六皇子对此满意极了,默了默,才慢条斯理地,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朱红色的小药瓶,扔在了容津岸的手边:
“这个,等爱卿的身体彻底恢复了,找个机会,下到叶采薇的饭食里去。”
六皇子身上淡淡的恶臭陡然增浓,容津岸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天真犹豫道:
“这是……”
发号施令的人却不回答,半眯着肉腻腻的细眼,阴沉沉地盯着容津岸苍白的面容。
他当然、绝不可能承认,尤其是向这个卑贱的臣子承认,事情过去了整整八年,他依然对叶采薇怀恨在心。
恨得咬牙切齿。
美倒是美得惊心动魄,但浑身长刺,贱也是贱得寡廉鲜耻,一个区区太傅之女,当年,竟然让他在京城丢尽了脸面。如今,风水轮流转,叶采薇终于落在了他的手里,不让她吃尽苦头,怎么能消解他心中的愤恨呢?
春媚散千金难求,药性最烈,指缝一点点的剂量,便足以让叶采薇丑态毕露。
从前拧着一张俏生生的娇脸对他冷嘲热讽的女人,只能跪着爬到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苦苦忏悔当年犯下的种种错误,求他要她,求他把她送上快、活的顶峰。
柴先生一口气说了好一番因果循环的假设,停了许久,看向容津岸深深的眉眼:
“仲修,你舍得吗?”
容津岸接了他的视线,眼底掠过一道浓重的阴影:“没有这个可能。”
柴先生笑了,不去深究到底他是想说叶采薇没这个可能嫁给六皇子,还是他没这个可能舍不得。
反正容津岸口是心非惯了。
“花柳病这事,既是六皇子自作孽不可活,也是天赐良机。”他拍了拍容津岸的肩膀,
“我已经同他说得清楚,想要尽可能保命,必须要做彻彻底底的阉.割,这可是个很大的动作,昏迷七天七夜都算少的。”
重提了监听一事后,他语重心长:
“为你争取到了这么长的时日,仲修,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你都要抓紧一些才好。”
到时候,他定要好好将她淫.虐一番,满足够了,再折磨她致死。
而那开启一切的春媚散,由她从前的夫君、如今他的一条狗容津岸来亲手下给她,最合适不过。
反正,自他救下容津岸起,他从头至尾也没有完全信任过此人。
一个伪君子而已,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沽名钓誉两面三刀,被他用来对付三皇子那个废物,用完了,再把送他上路便是。
而这一次,既能报复叶采薇,也能借机让容津岸再交一份投名状来,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容津岸的面色平静无波,眉宇间仍旧凝着憔悴:
“几年过去,叶采薇早已年老色衰,朱颜辞镜,脾气还越来越大。”
他慢慢将手伸向了那个朱红色的小药瓶,“殿下您乃未来天子,是万金之躯,又何必让小小的叶采薇脏了您?”
“探花郎,你是聪明人,”六皇子阴沉的脸色,这下彻底冷了下来,如同猪油被推进寒冬腊月,
“响鼓不用重锤的道理,不需要本王现在来教你吧?”
原来,此次舞弊案的问题十分复杂,不仅仅是夹带入场。
总结来说是这样的。
秋闱正式开始前,内帘官会先被锁入贡院,断绝与外界的联系,然而却有人里应外合,将试题从内院中透出来,再通过外帘官的运作,将题目带给贡院之外的考生。
获得题目的考生,提前准备好答题的内容,将写好的题目夹带进入考场;或者更有甚者,是由内帘官直接将题答好,再将答好的内容由外帘官提前放入号房之中,开考后,作弊的考生直接照抄即可,根本无须准备,也无须担心。
而佟归鹤被抓到的,正是后一种。
围观看戏的几名学生下巴还没捡完,又掉了一地。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所以说容大人确实在与他们的老师和离后与康和县主有染,而且还是因为,康和县主与老师长相相似?
话本子里才有的替身故事吗?
被质问和齐盯的容津岸,嗤笑一声。
“搭理县主什么?”
然后他沐雨栉风的笑容骤然凝结,如同夜航的行舟濡染被烟泽笼罩,反问:
“是县主假手他人,向本官递送有毒的吃食吗?”
话音落地的瞬间,康和县主的脸失了血色。
他突然自称“本官”,当然是要与她彻底划清界限。绝情的男人最是可怖,把柄落在他的手里,她恐怕不能善了。
所谓“投毒”的内容难以启齿,天知地知,她嗫嚅难言。
“县主投毒一事,非同小可。”容津岸正色,如星奔川骛,“本官是想就地联系应天知府处理此案,县主既然不请自来,那就请随本官走一趟。”
容津岸说完,容文乐会意,向康和县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康和县主涨红了脸,实在想不到拒绝的说辞,只好照做。
围观看戏的学生们,包括佟归鹤在内,都是涉世未深的青年。
原本以为今日所闻所见不过男女之间的八卦逸闻,却转眼扯上官非,他们更是目瞪口呆满腹狐疑,只想等着容津岸与康和县主走后,再细细向他们的老师叶采薇问个清楚明白。
可谁知,容津岸并未挪步,反而虚虚倾了过来:
“叶先生是此案的重要人证,也必须跟我走一趟。”
容津岸的大掌覆住她被风吹得冰凉的后颈。
清浅的叹息,是无可奈何的宠溺,是同样思念入髓的痛:
“薇薇,你还是来了。”
多少年从未变过她对他的赤诚和一腔孤勇。
容津岸抱紧她。
他何德何能,拥有她毫无保留的爱?
好像他什么也没做,她就已经如此爱他了。
他不会说,其实从离开她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始思念。
军务繁忙,征途劳累,可无论他在做什么,总能想起她来。
有时是她的脸,有时是她的声音,有时是只有她才有的、淡淡的甜香。
还有她埋在他胸膛时,那蓬勃滋长的依赖和眷恋,像蓊郁葱茏的藤蔓,将他缠紧,再缠紧。
她早已经钻到了他的心里。
毒箭穿入的那一刻,他又想起了她。
奇毒沿着血液迅速在他全身漫溯奔流,他头疼欲裂,恨不得立刻死了过去。
但他不能死,他答应了她,不可以食言。
在中毒昏迷的日日夜夜,他的梦里全是她。
梦见他真的就此死去,她听闻他的死讯,狠心抛下容安,为他殉情;
梦见她淡然接受,然后带着容安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安安稳稳度过后半生。
好不容易有一丝清明的时候,容津岸决定瞒住她。
这次出征途中,他偶然听人闲聊,说起猫儿是至灵之兽。
当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一定会拼尽全力离开主人,不让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惨的模样。
他唤了她八年的小猫,这一次,让他也做一回她的猫。
如若他真的死在了外面,就让她记住他最好的样子。
等他的魂魄回到她身边的时候,竭力阻止她做傻事。
时光潺潺流转,年复一年,她早已经忘记了他,扬起她从来高傲的头颅,往生活的前面看。
她的身边有了别的男人,爱她护她,让她沐浴在幸福里。
她要组建新的家庭了。
他知道再不可流连人世,用最后一丝魂力,钻入她的梦境,乞求她最后一件事:
“薇薇,能不能偶尔想我一次?”
但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万幸他挺了过来。
万幸他终究没有食言。
万幸他和她还有一生一世。
他可以全心全意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