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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脖颈间的红梅

    裴芸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透过天光估摸着时辰,料想太子当已离开了。

    书砚为她梳妆时,就见一宫人匆匆而入,递给她一张请柬,是平南侯夫人邀她明日去参加在府上举办的赏花宴。

    见得“平南侯”三个字,裴芸扯了扯唇角,露出些许讽笑。

    前世她也收到过这请柬,巧的是,当年进京完婚,参加的第一个宴会也是这位平南侯夫人所办。

    也是在那儿,她初次见到了太子。

    只那时,裴芸一开始并不知晓,这平南侯夫人并非好意,而是听闻京中众人对她颇为好奇,这才将她请去,让她像猴一般供那些贵妇贵女们观赏。

    书砚草草瞥了眼那帖子,心下似也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气极,平素那些公侯家的夫人设宴,也不见请她家娘娘的,怎的他们国公爷凯旋的消息甫一传开,这请帖就来得这么快呢。

    “娘娘,您可要去?”书砚扁了扁嘴,“教奴婢瞧着,您倒也不是非要给这些个趋炎附势的面子。”

    裴芸笑了笑,将帖子搁在妆台上,“去,缘何不去。”

    她不但要去,还得欢天喜地地去。

    赏花宴当日,裴芸令书砚书墨帮她好生装扮了一番,就抱着谌儿,同李姝棠一道出宫往平南侯府而去。

    她之所以知晓李姝棠也会受邀,因着前世也是如此,但那平南侯夫人实则要请的是李姝蕊,请李姝棠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不过是顺道罢了。

    但这一世不同,李姝蕊被送去了远在瞿页的女学堂,或是发觉庆贞帝近日对李姝棠这个女儿似也多关切了几分,那向来见风使舵的平南侯夫人哪里会不请李姝棠的,指不定再不久这位就代替先头那位成了最受宠的公主。

    李姝棠少有参加这般宴会的,坐在马车上竟是有些紧张,裴芸看出来,安抚道:“莫怕,你是公主,只有旁人巴着你的份,你又何需忧愁,若是不想与那些个凑上来的说话,你就与嬿嬿芊儿他们一块儿,与她们你总归熟些。”

    李姝棠点点头。

    平南侯夫人早早便等在了府门口,见得裴芸的马车前来,登时殷勤上前施礼,“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见过二公主殿下。”

    瞥见裴芸怀里的谌儿,她低低“呀”了一声,旋即赞叹道:“这便是三皇孙吧,臣妇上回见三皇孙还是百晬宴的时候,没想到三皇孙竟已这般大了,生得当真是粉雕玉琢,分外讨人喜欢。”

    裴芸在心下暗嗤,和前世一样,她嫁入东宫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平南侯夫人对她展露这么大的笑脸。

    她敷衍着回了两句,便由平南侯夫人领着,去了侯府后花园。

    那沿湖的长廊底下,已坐了不少贵妇。

    乍一见得裴芸,不禁都愣了一愣,看得出她今日施了粉黛,本就生得娇艳的人儿,如同锦上添花,这会儿更是昳丽夺目,教人移不开眼。

    再看站在她身侧的李姝棠,这位向来总默默跟在大公主后头,不爱与人说话的二公主,也不知何时开始,竟与太子妃的关系愈发好了。

    且打大公主出事后,二公主相较于从前的畏畏缩缩,变得开朗爱笑了许多,反有了几分公主的样子。

    湖风大,平南侯夫人见裴芸还抱着孩子,特意寻了个避风处让她坐。

    裴芸甫一坐下来,那些个贵妇们便跟着围坐在了她身侧。

    李姝棠本想挨着裴芸而坐,但裴芸却指了指不远处那片花圃,“我看京中不少贵女都在那儿,棠儿你也过去吧,嬿嬿她们当也在那里。”

    这里都是妇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坐在这儿略有些不合适。

    李姝棠与那些人不熟悉,本不愿意,但想起裴芸在马车上说的话,也不欲让旁人觉得她一个公主扭扭捏捏,便道了声“好”,微抬下颌,大大方方由府内侍女领着往那花圃去了。

    那些贵妇人们,偷眼互相瞧着,似欲与裴芸交谈,但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见着裴芸怀里的李谌,方才有人顺势道:“三皇孙也快有六个月大了吧?”

    “快了,也差不了几日,眼下到了爱动的时候,躺在榻上,总要防着他滚落下去。”裴芸笑着,轻拍了拍坐在怀里并不安分的谌儿。

    在座少有没孩子的,忙借此打开了话茬。

    然谌儿似是并不喜欢这般场合,他烦躁地扭了扭身子,捏着裴芸衣襟的手重重一拽,登时拽松了裴芸的领口。

    阳春三月,天气暖融,裴芸的衣衫早已换薄,教谌儿这么一扯,登时露出那被半遮的脖颈和一小片右锁骨来。

    四下蓦然一片死寂。

    众人悄然对视着,眸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纵然裴芸手快,一下拉起歪斜的领口,但奈何那白皙脖颈间星星点点的红梅,早已被人看在了眼里。

    在座的都不是未通人事的小姑娘,哪里会不知这究竟是什么。

    听闻太子才回来两日,但看这痕迹,便知有多热烈。

    当真瞧不出,太子平素那清冷淡漠的样子,在床榻上……

    也是,太子妃生得这般好皮囊,太子又没有侧妃,既是正常男人,怎可能不宠幸呢。

    再看那三皇孙,当年太子妃生下大皇孙后,五年都不曾再有身孕,外头都说,是太子不喜太子妃,冷待于她。

    彼时太后还未去昭连山祈福,孝仁皇后薨逝,而高贵妃只是代掌后宫,自不好置喙太子之事,太后便将太子召到跟前,提出要替他纳一个侧妃,太子拒了。

    那之后不久,就传出太子妃遇喜的消息,所以说那些个传闻也不可尽信。

    都说太子一直记挂着那位早逝的沈二姑娘,可还不是同太子妃有了两个孩子后,仍独宠于她。

    且不说太子还会不会充实东宫,宠幸旁人,但只消没有意外,这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她那兄长镇国公如今又战功赫赫,一时风头正盛,不管这裴家以往如何,将来定是那京城独一份的尊贵。

    怕是如今的三大世家都比不上的。

    裴芸将衣襟理好,又用手压了压,虽得她自己看不见,但看这些人的眼神,便知她们都瞧见了。

    她不禁在心下怨怪起太子来,那夜伏在她脖颈间,似是要将她吃了一般,她第二日在镜中瞧见时都吓了一跳。

    见谌儿实在坐不住,裴芸将他交给乳娘,让云砚陪着一道出去逛逛。

    恰在此时,就听有人道:“听闻镇国公不日便要凯旋,在邬南戍守了那么多年,国公爷似乎还未成亲吧,太子妃就没想着趁此机会给国公爷娶妻。”

    裴芸等的就是这话,因着前世亦有人对她说了类似的话。

    那时也是因着兄长,裴芸尝到了被人阿谀奉承的滋味,便道她正有此意,想给她兄长寻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此言一出,那些个贵妇人就争先恐后向她推选自家还未出阁的姑娘。

    她本想从中好生挑选,可不想待她兄长凯旋,她当时说的话却反让自己成了笑柄。

    故而这回,裴芸却是道:“有我母亲在,此事还真轮不到我操心,且娶妻这事,重在我兄长钟意,家世倒是其次,毕竟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才好长久地过日子。”

    她这一席话算是彻底绝了那些个贵妇人的心思,见谋算不成,众人只得强笑着连连称是。

    太子是在四月中旬回来的,他回来的第三日,裴栩安便带着大军抵达了京城。

    庆贞帝命太子前往德胜门迎接,而裴芸则与母亲、妹妹一道,等在了镇国公府门口。

    庆贞帝念裴栩安多年未与家人相见,便特许他先回国公府小聚半个时辰,再进宫面圣。

    打裴栩安即将回京的消息传来,周氏就因激动几乎夜夜难眠,虽平素有书信来往,可毕竟她已有十余年未曾亲眼见过她这儿子了。

    大军凯旋,万人空巷,德胜门那厢喧天的欢呼嘈杂声似都能传到国公府这头。

    周氏伸长脖子,等得望眼欲穿,直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提起一颗心,眼看两匹骏马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其中一人她自然认识,是太子,至于另一人,周氏眯起眼辨认了片刻,眼眶一热,眼前骤然模糊起来。

    那人勒马停在国公府门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快步行至她跟前跪下。

    “母亲,儿子回来了。”

    周氏几欲哭出声,一把将裴栩安拉了起来,“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握着裴栩安的手,仔细打量着,他这儿子十六岁便代父戍边,而今已二十有七,全然褪去了她印象中的少年气,身姿挺拔壮硕,因常年风吹日晒皮肤也有些黝黑,成了如他父亲一般沉毅稳重、独当一面的男儿。

    裴芸在后头站了片刻,方才上前唤了声“兄长”,裴栩安越过周氏看来,“你是……楉楉?”

    他的这声“楉楉”令不远处的太子微一蹙眉。

    “是我。”裴芸强忍着泪意,使自己努力平静道,“当年与兄长分开时,我不过十二岁,亏得兄长还能认出我。”

    “哪能不认得的。”裴栩安抬手,下意识想像从前一般摸她的脑袋,但突然想起他曾捧在手心疼爱的妹妹已是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又讪讪将手收了回来,“毕竟我们楉楉还是这般漂亮。”

    裴芸笑了,却险些让眼泪落下来,她这兄长自然不知道,这一模一样的话,她已是第二遍听。

    前世她与他分开了两次,只是第二次,她的兄长再没了归期。

    裴芸折首瞥向后头,打趣道:“前几日,也不知是谁,说见着兄长定是要同他好生撒一番娇的,而今怎的不说话了。”

    裴薇闻言,这才垂着脑袋,赧赧地踱出来,平日里最是闹腾的小姑娘这会子却也变得拘谨,她行至裴栩安跟前,小声唤道:“兄长……”

    “嬿嬿?”

    裴栩安久久看着裴薇,似觉不可思议,当年不过四岁,还时常被他背在肩上哄睡的小妹,而今竟已快到了出嫁的年纪。

    裴家二房裴嗣原及裴芊一直默默站在后头,先头裴老夫人和王氏的事,裴芸已然用信告知了裴栩安,这会子,裴嗣原心下忐忑,也不知这位大侄儿还认不认他们一家。

    不安间,裴嗣原忽见裴栩安折身看来,旋即恭敬地冲他施了一礼,“侄儿见过二叔。”

    纵然不曾打过照面,也未有人介绍,但单凭裴嗣原那张肖似他父亲的面容,裴栩安便猜出此人身份。

    他又看向裴芊,“想来这就是芊儿妹妹吧。”

    裴芊福了福身,“芊儿见过长兄。”

    这厢都互相叙旧见过,既得陛下宽容,还有时间,周氏便想让裴栩安先进去小坐一会儿,再同太子一道进宫面圣。

    见周氏似想请太子进府,裴栩安却是拉住她,迟疑片刻道:“母亲,儿子有一人欲介绍于您。”

    “是何人啊?”周氏纳罕道。

    裴栩安看向身后跟着的小厮,那小厮会意,疾步往不远处一棵垂柳而去,那底下停着一辆马车。

    侍从隔着窗子对着车上人道了几句,不多时,车帘被掀开,先行下车的侍女将车内另一人扶了下来。

    那女子行止端庄,缓步至众人跟前,一一施礼:“绩县县令之女江澜清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见过裴夫人。”

    面对这个容貌清丽,若幽兰般淡雅的女子,周氏等人可谓惊讶茫然,而裴芸却是神色自若。

    她知道,这便是她前世的长嫂。

    亦是令裴芸打心底佩服的女子。

    因得在她兄长死后,她诞下遗腹子,用那般单薄的身子,独自撑起了整个镇国公府。

    第32章 这青竹香囊一开始就不是绣给他的

    “这位是……”

    周氏看向裴栩安,心下隐有所觉,虽多年未见,可周氏也知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儿子是个有担当之人,绝不会不明不白,随意带个姑娘回来。

    果然,裴栩安坦坦荡荡道:“母亲,这是儿子心仪的女子,此番一道带回京城,是想恳请母亲做主,为我们二人完婚。”

    周氏微微蹙眉,这么多年,她不是没为裴栩安的婚事担忧过,毕竟她夫君膝下只这一个儿子,替国公府延续香火的事儿就指着他了。

    虽说这下总算有了着落,可方才这姑娘自报家门时,分明说她是县令之女。

    这家世……

    周氏倒也不是看不起江澜清,她小心翼翼侧首瞥向裴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芸笑道:“兄长,此事你且与母亲慢慢商讨,江姑娘一路跟着你过来,想也累了,且先进去吧。”

    裴栩安道了声“好”。

    周氏便上前,恭恭敬敬请太子入府。

    裴栩安跟在后头,与江澜清擦肩时,垂落的手忽而抬起,不动声色地勾了勾江澜清的衣摆,江澜清抬眸看来,莞尔一笑,示意他放心,自己无事。

    在府内小坐了片刻,为不耽误进宫面圣,裴栩安跟着太子纵马往皇宫而去。

    裴芸多待了一会儿,亦坐上回东宫的马车。周氏来送她,在她上车之际,忽得拉了她低声问那江澜清该如何安置。

    裴芸看出母亲忧愁所在,拍了拍周氏的手道:“寻个空院落,先当远客般招待着,反正教女儿瞧着,那是个不错的姑娘,既得兄长喜欢,又同您开了这个口,不如就成全了他们。若您不放心,这几日也可多接触接触,探探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见女儿并不反对,甚至主动为她出谋划策,周氏点了点头,心下这才放心了些。

    裴栩安的凯旋宴在承乾宫举办,也非逢年过节,这般宴会多是没有女眷参与的,宴上的尽数是公侯及朝臣。

    裴芸自也不会去,但太子临走前,特意派人给她传话,说宴后会邀裴栩安来东宫小坐。

    裴芸便在琳琅殿的小榻上半倚着等,李谨也在,他早就自母妃口中听闻过他这位舅父的威名,近日的京城,大街小巷都传扬着他舅父骁勇善战,大败骋族的事迹,他已是迫不及待想见上一见。

    然他平素就寝早,这会儿强熬着等到近亥时,眼皮子便开始上下打架,裴芸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道若他实在困倦,还是去睡下,将来有的是机会见到他舅父。

    李谨却是摇了摇头,道自己无事,说着轻拍了拍双颊,欲令自己清醒一些。

    恰在此时,盛喜快步而入,说承乾殿那厢宴散,太子殿下正同镇国公往澄华殿而去呢。

    李谨喜得一下跳起来,或也觉得这样太不成个样子,旋即赧赧看了裴芸一眼,裴芸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去见你舅父。”

    太子与裴栩安两个男人,步子定是快些,等裴芸带着李谨抵达澄华殿时,二人已开始对坐饮茶。

    见着妹妹身后跟着的那个貌似有八九岁的孩子,裴栩安就知是自己的大外甥,他记得,这孩子当也只有七岁,或是比同龄之人长得高些,看起来反不像这么小。

    裴栩安忙放下手中解酒的茶水,站起身,“臣见过大皇孙。”

    太子开了口,“谨儿,过来拜见你舅父。”

    李谨快步上前,恭恭敬敬道:“谨儿见过舅父。”

    毕竟是皇孙,裴栩安按制受不得这个礼,慌忙退却,伸手欲将李谨扶起,太子却道:“谨儿是晚辈,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镇国公,这是他应行的礼数。”

    闻得此言,裴栩安这才缓缓收回手。

    李谨施礼罢,方抬眸偷偷打量自己这舅父,并非他想象中武将威武彪悍,凶神恶煞的模样,眉眼间竟与他母妃有几分肖似,他身量与父王相当,魁梧壮硕但并不粗鄙,反相貌堂堂,双眸清亮,眉宇间透出几分沉稳与睿智。

    一想到就是他这舅父在邬南戍边,保卫大昭百姓安宁,李谨不由得面露崇拜。

    裴芸晓得儿子有太多话想问,然这么晚了,由他这般问下去可是不成。

    “这舅父见也见了,今日不早,且先回去睡吧,日后有工夫,母妃带你回国公府,你有的是机会同舅父交谈。”

    李谨有些惋惜地看了裴栩安一眼,他本还想问问,舅父在战场上究竟是如何排兵布阵的呢。

    他乖巧地应了声“是”,拱手告退。

    李谨走后,李长晔悄然在裴芸和裴栩安之间看了一眼,“太子妃与镇国公多年未见,想必也有话想说,孤且先去外头醒醒酒。”

    “多谢殿下。”

    裴芸福身目送太子离开,方才与兄长在桌前坐下,她提起茶壶,替裴栩安斟茶,就听对面人幽幽道。

    “这些年,太子殿下对你可好?”

    裴芸动作微滞,旋即嫣然笑着看向裴栩安,面不改色,“好,哪能不好的,兄长也看在眼里,我都嫁给太子七年了,这东宫仍只我一人,她们可都说,我是有福之人呢。”

    裴栩安定定看着裴芸,试图自她脸上察觉出些许端倪,可看了片刻,并未发现什么不对。

    此番回来,他便觉妹妹的性子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那曾经爱跑爱笑的小姑娘而今变得沉稳端庄,说话温声细语,举手投足间颇有太子妃的气度。

    倒也是,十余年过去,人哪会不变的,何况入了这整个大昭规矩最大的地方,她纵然性子再闹,也不得不低下脑袋,闭上嘴。

    “那便好。”裴栩安似是安心了些。

    裴芸不欲继续说这些不愉快的事儿,转而自袖中取出一物来,递给裴栩安。

    “我闲来无事,给兄长绣了一枚香囊。”

    裴栩安接过,看了一眼上头的纹样,微一蹙眉,就听裴芸调侃道:“兄长很快便要娶嫂嫂,往后就有人替你缝制香囊了,届时可莫要嫌弃我绣这只。”

    听裴栩安提及江澜清,他眸光温柔了几分,“她不善女工,倒是颇通那掌家算账之道,或是不会想到给我缝制香囊的。”

    “会掌家,那敢情好,将来就有人帮衬母亲了。”

    见妹妹毫不犹豫地说出这话,裴栩安薄唇微抿,沉默片刻,忽而神色认真地问:“楉楉,你可是真心接纳澜清,便……丝毫不介意她的家世吗?”

    裴芸垂了垂眼眸,这一世的她的确不介意,可上一世却不是。

    在看到兄长将江澜清带回来后,裴芸勃然大怒,甚至因此与兄长生了争吵。

    她在东宫的处境本就已十分艰难,京中不少人嘲讽她的出身,若她兄长真的娶了江澜清,她教众人暗中耻笑之事便又多了一桩。

    一个身为县令之女的嫂嫂,只会让她蒙羞。

    前世在听到她说的这番话后,她兄长怔在那儿久久凝视着她,似不认识她了一般,然沉默了片刻,再看向她的眼神里添了几分心疼。

    他耐着性子告诉她,而今他得胜回京,受陛下封赏,裴家在京中风头正盛,若他再娶一位高门贵女,她又是太子妃,裴家权重望崇,定会被忌惮,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娶江澜清也没什么不好。

    可裴芸那时满脑子都是那些个贵妇贵女们讥讽的眼神,哪听得进去这些,直到许多年后再思索她兄长的这番话,才知不无道理。

    “家世算不得什么,我们裴家原也不是高门大户,没道理瞧不上江姑娘,只消兄长过得好,旁的我并不在意。”

    裴芸这话是发自真心,因她知晓,她兄长与江澜清是两情相悦。

    前世,在她兄长坚持与江澜清成婚后,裴芸因得厌恶她这位长嫂,从不愿与她多话,更是不曾问过她和兄长的往事。

    直至裴家经历诸般变故,裴芸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后,才与江澜清这个嫂嫂的关系逐渐亲近起来。

    也自江澜清口中得知,当年她那当县令的父亲为攀附权贵,把她迷晕献给了她兄长,她兄长是君子,未曾碰她分毫,但念她可怜,将她留在邬南的将军府,言她若有心仪之人,可以他妹妹的身份出嫁,不想两人相伴三载,惺惺相惜,竟是日久生情。

    她兄长本欲去信,求母亲恩准两人婚事,在邬南与江澜清成亲,谁料邬南战起,他得以回京,这才将江澜清一道带了回来。

    江澜清没有什么不好,裴芸望这一世她得以和她兄长长相厮守。

    而她兄长也能亲手抱一抱前世他素未谋面的孩子。

    一刻钟后。

    裴栩安自殿内出来后,李长晔亲自送他出东宫。

    未亲眼见到李长晔之前,裴栩安早听说过这位当朝太子的声名。

    不仅以聪睿之姿,明达经义,同样心怀万民,凡他所到之处,无有不称颂拥护的。

    裴栩安曾十分担忧,他的妹妹可能当好这个人的妻子,做好这个太子妃,这种担忧,至今犹存。

    可那并非是对他妹妹的质疑,只是高处不胜寒,宫中诸事复杂,她又自小活得无忧无虑,没多少心机谋算,也不知这些年,是如何一人抵挡这京城的风雨的。

    裴栩安思忖间,却见太子侧首看来,目光倏然落在他的腰间,“镇国公这香囊可是太子妃所赠?”

    裴栩安有些惊讶,没想到太子竟能辨认出裴芸的手艺,他笑答:“是,太子妃从前也常绣香囊,但只给臣绣青竹,如今或学会了更多花样,还是头一回绣这兰芝纹予臣。”

    “青竹?”李长晔双眸微眯,右手不自觉拨了拨腰间那香囊的长穗子。

    “是啊。”裴栩安陷入十几年前的回忆里,眸光柔和如水,“太子妃心细,缝制香囊时,总依着所赠之人的喜好,臣那小妹的是桃花,母亲的则是莲荷,臣喜青竹,她自九岁习针黹始,便每年给臣绣一枚青竹纹的香囊……”

    裴栩安兀自说着,直到偶一侧眸,见太子薄唇紧抿,垂首沉思不语。

    “殿下?”

    李长晔停下脚步,看向他,“孤便送至此处,常禄会领着镇国公出宫门。”

    裴栩安隐隐察觉太子有些不对劲,可到底猜不出缘由,只能拱手道:“多谢殿下,臣便先告辞了。”

    李长晔立在原地,看着裴栩安离开的背影,眸色愈发冷了,他折身,阔步往澄华殿而去。

    甫一入了澄华殿书房,他径直行至那书案前,打开放在案上一角的螺钿漆盒。

    其内静静躺着一枚破碎的香囊,布料略微泛黄,当已有些年头,正面绣有松叶纹。

    这是大婚后不久裴氏亲手所绣,赠予他的,先头她还曾问过他,喜欢什么纹样。

    他说,他喜松之遒劲挺拔,顽强坚韧。

    之后,他便收到了这枚香囊。

    他将其日日佩戴在身上,直至被父皇派去平息匪祸时,不意被那匪贼的刀划破,他腿上亦受了重伤。

    也因着这伤,他行动不便,被迫养了好几日,才未能及时赶回去,陪裴氏生下谨儿。

    而那枚香囊,他没舍得丢,一直被他搁在此盒中。他不欲告诉裴氏他受伤之事,生怕往后他每回离京,她都忧心忡忡。

    李长晔盯着那香囊上的松叶纹,再看向自己腰间,那股子许久未浮现的烦躁又自心底深处涌出来。

    思及裴栩安所言,他隐隐意识到。

    或许这青竹香囊一开始就不是绣给他的。

    第33章 孤不能来吗?

    在澄华殿目送太子与兄长远去后,裴芸才折身回了琳琅殿,累了一日,她阖眼懒懒躺在浴桶中,任温热的水放松整个身子。

    殿外突然响起些许动静。

    书墨心下疑惑,推门去看,紧接着,裴芸就听得一声慌乱的“殿下”,她惊了惊,猛地睁开眼。

    “殿下,娘娘正在沐浴……”

    身后旋即响起脚步声,裴芸折身看去,便见太子已然阔步入了浴间,一双清冷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思及自己未着寸缕,裴芸慌忙搂住自己,贴着浴桶沉到水下。

    “都下去吧。”

    太子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书墨书砚对视一眼,只得福身退下。

    “殿下怎突然来了?”裴芸强笑着问道。

    她眼见太子慢慢俯下身,将手撑在桶沿,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孤,不能来吗?”

    分明太子语气平静,并无起伏,可裴芸明显感受到了他的一丝不虞。

    不论是突然不管不顾地闯进来,还是莫名道出这话,裴芸只觉今日的太子有些异常。

    贴近了,裴芸便嗅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酒气,今儿是庆功宴,她那皇帝公爹龙颜大悦,宴上众人定也跟着饮下了不少酒。

    适才与她兄长交谈时,她亦闻到了她兄长身上的酒味。

    太子莫不是醉了。

    “殿下玩笑了。” 裴芸端笑道,“臣妾只觉有些突然,还以为殿下当回澄华殿歇息了。”

    太子定定看了她片刻,“孤才送镇国公出东宫,路上听镇国公说了不少太子妃幼时之事,便想着过来瞧瞧……”

    “哦?”裴芸顺势道,“不知臣妾的兄长都说了些什么?”

    “镇国公说……你幼时也常给他绣香囊。”太子顿了顿,大掌落在她白皙细腻的面容上,指间轻轻拨开黏在上头的一缕湿发,“且总依着他的喜好来绣……”

    香囊,喜好……

    裴芸一瞬间似是明悟了什么,再看向太子时,便见他那眼眸若一汪寒潭,幽沉沉深不见底。

    莫不是她兄长说了什么,引得太子疑心,发现那青竹香囊并不是给他的。

    但很快,裴芸就镇定下来,既得太子并未挑明,兴许事情也非她想的那般。

    何况,一个香囊而已,她有的是说法,太子想也不会太过在意,定是她多心了。

    她思索片刻,笑道:“兄长记性着实好,好似有这么一回事,只过去太多年,臣妾那时又小,有些记不清了。”

    她朱唇微抿,观察着太子的反应,许久,就听得太子淡声道。

    “水凉了……”

    话音才落,裴芸便被一下拽了起来,还未来得及教四下的寒意侵袭,一件宽大的中衣就牢牢裹住了她的身子。

    太子抱着她,几步在浴间角落的一张贵妃椅上坐下,他扯了挂在一旁衣桁上的干净帕子,便欲替她擦拭身上未干的水渍。

    裴芸急急阻他,“殿下,臣妾自己来。”

    然话音未落,男人捏着帕子的大掌已顺着衣襟而入。

    太子神色自若,“孤也不是未替你擦拭过,夫妻多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谨。”

    裴芸坐在太子膝上,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身前,她的背脊只得被迫紧贴着太子滚烫坚实的胸膛,根本动弹不得。

    什么叫“也不是未替她擦拭过”,裴芸隐隐记起上回合房,她累得昏睡过去的事儿,莫不是那一回了。

    只消想到太子曾亲手替她擦拭干净了腿间的脏污,裴芸便觉周身不自在。

    他们的确是夫妻,可他亦是太子,她既自称“臣妾”,他便是她的君,除却实在避不开的时候,裴芸只想对他敬而远之,且越远越好。

    可太子却离她愈发近了,那巾帕一点点擦过她的肌肤,男人略显粗沉的呼吸亦在她耳畔回响,披在外头的中衣也不知何时顺着肩头滑下,那巾帕亦飘落在地。

    意乱情迷间,耳垂似被衔住,一股子酥麻陡然窜上背脊,裴芸忍不住自紧咬的朱唇间漏出一声嘤咛,她微颤着身子,只听男人低哑浑厚的嗓音响起,“明年,太子妃还会给孤绣香囊吗?”

    裴芸瘫软在他怀里,声若蚊呐,“只消殿下不嫌弃,臣妾自然会做。”

    是真心的吗?

    李长晔不敢去想,便如同那香囊之事一般。

    适才,他故意试探,分明瞧见她在听见那话后,眼神晃了一晃。

    兴许真的如他所料,那青竹香囊根本就是她绣给裴栩安的。

    而她之所以赠了他,不过是因着那日常禄开了口,她逼不得已。

    也因得赠了他,她只得给裴栩安另绣一个纹样。

    若真是如此,李长晔只想知道,她是不是从未存着替他绣一只的打算,才会在他已在琳琅殿待了一夜的情况下,仍没有将香囊给他。

    不是忘了,而是,根本不存在那只香囊。

    李长晔闭了闭眼,他深知自己不该为了一个小小的香囊而思虑过多,兴许他只是猜忌太过,真相原就是她说的那般,并不复杂。

    虽这般想着,李长晔心底的烦躁却是一分未减,他垂首看了眼累得趴伏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娇人儿,埋首,缓缓收拢双臂,似要将她永远这般囚困住。

    可分明只是一个香囊。

    一个香囊而已。

    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裴栩安回来的第四日,裴芸复又回了裴家。

    这次她是带着李谨一道回去的,谨儿欲见舅父,这几日总旁敲侧击地问她,何时去国公府。

    裴芸便同太子道了一声,说兄长还未见过谌儿,他上回来东宫,谌儿已然睡了,正好这次回去,抱给他看看。

    见太子一如既往应得痛快,裴芸犹豫片刻,又提出那日晚,想一家人一道吃个团圆饭,席上若是吃酒,时辰怕是要晚了,或是得在国公府住上一宿,次日一早再回东宫。

    太子深深看她一眼,允了。

    裴芸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下欢喜,不仅仅因着能回裴家去,亦因着可总算有一日不必见着他了。

    打那夜醉酒来了琳琅殿后,太子也不知怎的了,之后夜夜都来,虽不留宿,常是坐上一个时辰,抱抱谌儿,与她说说话便走,可裴芸实在烦他。

    但又不敢说,不敢问,唯恐他又吐出那句“孤不能来吗?”

    当真是怕了他了。

    先头非合房日从不动她的人,而今也不知自哪儿习得的那些个花样来折腾她,偏偏她反抗不得,甚至从中颇得滋味,也算是教他拿捏住了。

    只幸得折腾归折腾,太子并未真的破了那非合房日不合房的规矩,不然裴芸哪里受得住的。

    裴芸带着两个孩子抵达国公府时,是周氏同裴薇、裴芊迎的她,最后头还站着个江澜清。

    李谨见了周氏,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外祖母”,便悄然往四下瞥,周氏晓得他在寻谁,摸着他的脑袋笑道:“你舅父有要事出去了,午后便回来,你且随外祖母去花厅吃点心,可好?”

    李谨乖巧地点了点头。

    裴芸便抱着谌儿,同母亲一道进府去,两人走在最前头,谨儿则在中间与两位姨母说话,江澜清一人默默行在最后头。

    周氏蓦然靠近裴芸,余光往后头瞥了瞥,“这几日,我依着你说的,探了探这位江姑娘的性子……”

    裴芸挑眉,“那母亲觉得如何?”

    “是个好的。”周氏露出满意的笑,“性子柔和,没一点娇气不说,还是个打理府内中馈的好手,这几日她还帮着我查了不少铺面的帐,我不擅这些,若非她查,我都不知底下那些个掌柜竟有好些个手脚不干净的。”

    “我便说这兄长的眼光不会差,那可是要恭喜母亲了,得了这么个好助手……”裴芸又道,“既得母亲算是允了,就赶快挑个日子,将这婚事办了,而今外头不知多少人打着国公府的主意,还是趁早绝了他们的心思。”

    周氏亦是这般想的,她也没想要个出身名门的儿媳,不好伺候不说,终究纠葛太多,她点点头,“这两日我就将你兄长寻来,好生商量商量。”

    裴栩安是在申时回来的。

    彼时裴芸正与众人一道在国公府花园里歇息,见得坐在母亲周氏怀里的孩童,裴栩安大手一伸,将他抱起来,“这便是谌儿吧。”

    谌儿还是第一次见舅父,他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裴栩安看了好一会儿,蓦然憋起小嘴,伸手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在了裴栩安脸上。

    裴栩安反是笑了,“我这小侄儿看来是怨舅父未给见面礼。”

    他一手抱着谌儿,一手自怀里掏出一枚平安扣,挂在了谌儿脖颈上,“这会儿可是不生舅父的气了。”

    见得兄长对谌儿这般疼爱的模样,裴芸面上的笑意却是浅了些,她抬眸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江清澜,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面对园中的花团锦簇,抚摸着高挺的孕肚,神色黯然。

    前世,江澜清生下的是个男孩,名字还是裴芸取的,江澜清来东宫看她时,常带他一道来,他被教养得极好,裴芸死前,他约莫三四岁,已会有礼地唤她“姑母”。

    那个孩子,与他兄长生得极像。

    自从前的记忆中抽离出来,裴芸笑着调侃:“兄长这般喜欢孩子,得快些成亲,早日同嫂嫂生个孩子才是。”

    裴栩安闻言看向江澜清,江澜清双颊一下便红了。

    “这哪能由我说了算,定是要由母亲做主,我自是希望越快越好。”

    裴栩安将谌儿交还给周氏,转头看向李谨,“这次回来,我亦给谨儿你带了礼物。”

    话毕,站在不远处的侍从恭敬上前,双手呈上一个极大的黛蓝长锦匣。

    裴栩安展开匣盖,李谨登时双眸一亮,面露惊喜。

    躺在匣内的是一柄长弓,弓身以上好的紫檀木打造,表面刻有精致繁复的银丝雕花,兽筋所制的弓弦泛着淡淡的光亮。

    “拿起试试,看看可否趁手。”

    李谨闻言重重点了点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长弓提起,这弓颇有分量,李谨拿在手上只觉沉甸甸的。

    “多谢舅父。”他声儿里都透着欢喜,旋即抬起头迟疑道,“谨儿可否……”

    裴栩安登时了然,吩咐侍从在园子里立上箭靶,便带着李谨试箭去了。

    裴薇亦有些心痒,她早听闻兄长是射箭的一把好手,这会儿哪还坐得住,作势就要去看,可又不好一人前往,便怂恿着众人都去瞧瞧。

    周氏抱着李谌,可不愿折腾,抬了抬手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儿照顾谌儿。”

    裴薇闻言,当即欢天喜地拉着裴芊前往,裴芸则与江澜清慢慢踱在后头。

    射箭之处并不远,走了不过几十步,裴芸就听得一阵破空声,眼见那箭矢精准无误地射入靶心。

    裴薇一阵惊呼,裴芸亦是微微一怔,看着那高大的背影弯腰手把手教习李谨射箭,蓦然想起她七八岁时,父亲与兄长亦是这般教她。

    就如同眼前的情形,在她射中箭靶后,鼓励地摸着她的脑袋,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咱们楉楉真厉害”。

    李长晔赶到镇国公府花园时,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那里的裴芸。

    她望着正被裴栩安调整握剪姿势的谨儿,眸光柔和似水,她仿佛陷入美好的回忆里,面上笑意温煦若洒在她衣衫上的春光。

    李长晔站在树荫下,那一刻,竟觉裴芸就属于这片灿阳,似再不会回到那清冷寂静的东宫中去,独留他一人。

    脚步在不知不觉间迈了出去,他眼见那边人似是察觉到什么,侧首看来。

    原明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在了脸上。

    第34章 太子妃似不怎么喜欢太子

    四月中旬的日头已然带了些许暑意,直勾勾灼得裴芸略微睁不开眼,然待她看清朝这厢走来之人时,就像教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裴栩安的反应反是比她更快,已疾步上前施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长晔颔首,眸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裴芸身上,浅笑道:“太子妃说,今日是家宴,孤不好不来。”

    倒也是不必来。

    裴芸忍不住在心下腹诽,他也不是裴家人,裴家家宴不是非要有他的。

    坐在不远处的周氏闻得动静,抱着谌儿匆匆赶来,她疑惑地看了裴芸一眼,心忖着她这女儿也未说太子今日会来府上,当是并不知情。

    “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殿下去花厅喝茶歇息。”

    “是孤未教人通禀。”太子道,“这厢便极好,园内景色宜人,孤就不去花厅了。”

    “是。”周氏将谌儿交给身后跟着的孙乳娘,忙唤婢子奉茶,再上些时令的瓜果,自个儿着急忙慌往后厨去了。

    今儿家宴,菜色丰盛,招待自家人称不上寒碜,但太子一来,定是得再多花些心思。

    见周氏急得若热锅蚂蚁,江澜清主动上前提出随她一道去,江澜清做事稳重又妥帖,周氏点点头,顿若服下一剂定心丸。

    太子这尊大佛甫一杵在这儿,园中气氛登时沉闷了不少,连最吱吱喳喳爱笑爱闹的裴薇都一下噤了声。

    唯独谌儿在乳娘怀里挣扎,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

    太子提步往李谨走去,惹得谨儿一下紧张起来。适才由舅父教导射箭时,他心下满是欢喜,而今面对父王,他如同面对耕拙轩的先生,似要受到考较。

    并非害怕,只是担忧自己在父王面前表现不好,令父王失望。

    太子打量着谨儿手上的那张长弓,“这可是镇国公所赠?”

    “是。”裴栩安恭敬道,“回京前,臣不知谨儿喜欢什么,只想着谨儿这个年岁,当已开始习射御之术,便命军中匠人打造了这把弓。”

    太子颔首赞许道:“是把难得的好弓,镇国公有心了。”

    他走到李谨背后,低身握住谨儿的手,一边嘱咐着“莫辜负你舅父的一片期许”,一边默默调整着谨儿站姿和握弓的手势。

    “抬臂,屏气,凝神,放……”

    李谨随着耳畔父亲的低声指示而做,松手的那一刻,他眼见那箭矢飞向箭靶,同样毫无偏差地正中靶心。

    然这一箭或有太子跟着一道拉弦用劲,那箭矢竟直直穿透靶心,插入不远处的花丛里,原上头的那支箭亦随之掉落在箭靶之下。

    身后响起裴薇的一声低呼,裴栩安亦拱手,“殿下好箭术。”

    太子淡淡笑了笑,“许久不曾碰过弓箭,还好并未太过生疏,不然怕是要在镇国公面前出丑了。”

    李谨虽听宫中教习武艺的师傅说过,他父王自小秉文兼武,颖悟绝伦,不仅对看过的书册过目不忘,亦精通箭术,从不令皇祖父皇祖母操心,但李谨并未亲眼见过,直到瞧见方才那一箭,才知师傅所言非虚。

    李长晔低眸,见得儿子李谨望着他的一双盈亮眼眸里满是崇敬,脑中忽而闪过适才裴栩安鼓励他的场景。

    他尝试着抬起手,学着裴栩安的样子在李谨脑袋上碰了碰。

    李谨愣了一瞬,竟是红了双颊,垂首面露赧然。

    裴芸望着父子二人,满脑子都是太子教习谨儿时放出的那一箭。

    当年在平南侯府的宴会上,她隔着湖远远见太子挺直背脊,张弓如满月,瞄准箭靶时,眸光锐利如鹰,气势如虹。

    再加之那俊逸的面容,和她的少不更事,可不是妥妥教他给骗了。

    裴芸心下犯嘀咕,偶一抬眸,才发现太子正侧身朝她看来,四目相对的一刻,裴芸抿唇莞尔一笑。

    可再瞥向那被射穿的箭靶,她却突然觉得太子这一箭像极了显摆。

    知他箭术好。

    但看她做甚,怎的,还得让她也跟着夸两句不成。

    在园中待了半个时辰,周氏便遣家仆前来,请太子及众人入正厅用晚膳。

    这原应热热闹闹的家宴因得太子的突然造访,添了几分拘谨,周氏特意备了两坛好酒,本欲令裴栩安陪太子一道喝些,太子拒了,除却宫宴上迫不得已,其余时候他皆滴酒不沾,唯恐喝酒误事。

    裴芸倒是喝了两杯,只不是烈酒,而是并不醉人的桃花酿。

    打太子一来,她便知原说好的留宿之事大抵是不作数了。

    膳罢,裴芸就等着太子开口,就随他回宫去,却见太子看向她,“太子妃难得回来,又逢团聚之喜,想来有许多话想说,今晚便不必回东宫了。”

    裴芸心下一喜,然笑意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听太子紧接着道:“孤陪太子妃一道在国公府留宿。”

    太子要在国公府过夜,周氏又不得不忙碌起来,江澜清帮着周氏打理好各项事宜,自正厅出来时,便见裴栩安提灯等在垂花门前。

    她愣了片刻,嫣然一笑,提裙跨过门槛。

    “这么晚了,国公爷怎的还不去歇下?”

    “我在等你。”

    两人并肩往江澜清所住的院落而去。

    “回京的这段日子,我忙着各处应酬,也没工夫问你,对这府里可还算适应?”

    江澜清抬眸笑看他一眼,“国公爷是怕我受委屈吧?”

    见被看穿,裴栩安面露讪讪,“京城不比邬南,你若受了委屈,我怕也不能及时替你做主,凡事莫憋在心里,尽管告诉我。”

    “有国公爷这话,我就是受了委屈也不在怕的。”江澜清道,“何况,国公府的人都待我极好,两位姑娘良善,夫人更是心慈,有夫人袒护,这府里的人自是不敢看低于我。”

    裴栩安见她定定说出这话,调侃道:“你素来心细如发,看来,这府里人的性子你怕不是比我摸得更透了。”

    在邬南相处三年,裴栩安已然十分了解江澜清,她虽平素不多话,但即便静静坐着,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独自在邬南戍守十一年,与家人相隔千里,裴栩安心下孤寂却难言,直到江澜清的出现,相比于那些邬南周遭官宦高门的逢迎献媚,她虽住在将军府,却从不阿谀奉承于他。

    他之所以再放不下这个足足小他八岁的姑娘,或是因着他生辰时,她亲手做的一碗长寿面,抑或是除夕守岁,在烟火声里,她同他道的那句“新岁安康”,自有她之后,将军府才终于有了“家”的气息。

    江澜清笑而不言。

    就她接触过的裴家几人,的确是性子各异。

    裴夫人周氏是个软心肠的人,且不仅是心肠软,性子亦是有些软,先头她查出那些个掌柜手脚不干净,道需重惩,裴夫人却是面露犹豫,言那几人都是在裴家铺子做了多年的老人,是否稍作惩戒,以为警示便可。

    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先头裴老夫人和二房夫人王氏的事儿,江澜清也有所耳闻,太子妃手段狠厉,一下赶走了府中三人,可却独独留下裴芊,证明这裴芊亦有些手段,她面上看着乖巧,总亲热地唤她“江姐姐”,可心里只怕有所谋算,不然也不会总跟着她说想学那管家算账的本事。

    至于那三姑娘裴薇,倒是个彻彻底底的单纯姑娘,就如那山间泉溪一般,澄澈干净,又向往自由。

    最后就是原裴家大姑娘,如今的太子妃娘娘。

    思至此,江澜清暗暗勾了勾唇。

    她拢共不过见了她两回,可今日倒让她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太子妃似并不怎么喜欢太子殿下……

    镇国公府,清粼苑。

    孙乳娘欲将谌儿抱去西厢房沐浴歇息,然或是头一回在陌生的地方过夜,谌儿紧紧黏在裴芸怀里,小手攥着她的衣裳不肯松开。

    甚至稍一脱离裴芸的怀抱,就憋下小嘴欲哭嚷。

    裴芸无法,待太子沐浴出来时,抱起谌儿道:“殿下,谌儿头一回在国公府过夜,有些认生,今夜臣妾就带着他去西厢房睡,免得扰了殿下歇息。”

    太子虽在国公府留宿,但明儿天不亮便要进宫早朝,若谌儿在,他今晚定没有安稳觉。

    再者,其实裴芸也不是很想同他一道睡。

    然太子看了眼她怀中的谌儿,不假思索道:“无妨,孤不怕扰,这厢床榻大些,太子妃就和谌儿一道睡在这儿吧。”

    裴芸笑意滞了一瞬,福身道了声“是”,便抱着谌儿入内沐浴去了。

    李长晔行至那书案前,眸光瞥向空空的案角,不禁微一蹙眉。

    裴芸出来时,见太子正坐在案前翻看书册,只庆幸她有先见之明,膳后一听太子要留宿,就吩咐书砚先行过来,把那画收去库房。

    也不知先头太子可有展开那画细看,但纵然看了也是不打紧的,以她那拙劣的画工,指不定太子根本认不出那上头的人是他自己。

    洗去了一身粘腻的汗,穿上湖绸做的寝衣,谌儿或是觉得格外舒坦,躺在榻上蹬着双腿,是一点睡意也无。

    可偏偏裴芸的酒意却是在这时候发散出来,她的酒品还算可,只消喝得不多,也就是双颊泛红,变得格外困倦。

    便如同现在这般。

    谌儿不愿睡,就开始闹她,裴芸躺在床榻最里头,眼皮沉若千斤,脑中一片混沌,可还得伸出手,轻拍着谌儿的背脊,口中喃喃。

    “谌儿乖,莫闹母妃……”

    她话音才落,忽有一双大掌将谌儿揽了过去,裴芸半眯着眼,就见太子侧对着她,正笨拙地哄着谌儿。

    或是相对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胸膛更宽阔灼热,谌儿似也很喜欢,乖乖贴在上头。

    但下一刻,或是发觉他而今贴着的胸膛除硬了些,亦是鼓鼓囊囊,谌儿竟是俯身,小嘴砸吧着,一下咬住了太子的寝衣。

    裴芸眼见太子的脸瞬间黑了。

    纵是困极,可见得这一幕,裴芸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极度怪异的画面,她咬了咬唇,实在没忍住,烛光昏暗的床帐内登时响起一阵琳琅的笑声。

    也不知是笑的还是困的,李长晔看着裴芸眼角泛着泪花,再看她笑得恣意的模样,薄唇不自觉抿起。

    他将被谌儿咬住的衣衫轻轻拽出来,似是想起什么,“前几日,父皇同孤提起,说皇祖母已从昭连山启程,想必不日便能抵达京城……”

    裴芸头脑昏昏沉沉,随口应了一声,她自然知晓这事儿,因得前世太后回宫,亦是在这个时候。

    她甚至隐隐记起,前世太后回来不久,还特意派人将她召去。

    重提给太子纳侧妃之事。

    第35章 给太子挑个侧妃也不错

    时值榴月,端午过后四日,太后终自昭连山回到京城。

    庆贞帝重孝,太后抵达当日早,便携王侯公卿,后宫嫔妃及文武大臣在承乾宫外广场相迎。

    自去年三月,太后离京前往昭连山祈福,已一年有余。

    起因是太后一日晨起,言先帝托梦,着她去奉呈县昭连山佛寺祈福,言那处乃福地洞天,祈愿可直抵神佛,以佑大昭河清海晏,国运昌隆。

    裴芸自然信太后这片赤忱的祈愿之心,但是否真是因着先帝托梦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太后口中的先帝虽不似元成帝那般残暴,可同样昏庸无能,且沉溺女色,驾崩前一年还拖着重病的身子幸了一位秀女,这才有了当时的十六皇子,即如今的雍王。

    太后一行是在近午时抵达的,庆贞帝亲自扶太后下了马车。

    相较于离宫前,而今的太后或是在那山环水抱,钟灵毓秀之地休养许久,身子骨看起来更硬朗不说,气色红润更甚从前。

    只是到底上了岁数,旅途乏累,回宫后在慈孝宫一连歇息了好几日。

    前世,便是在这几日里,太后召她前去,道为太子纳侧妃之事。

    这一世,裴芸在琳琅殿坐等太后派人来召,却是没有等到,其后才听闻是太后得知了李姝蕊之事,生气难过。李姝蕊虽娇纵太过,但之所以受宠,并非全无缘由,她嘴甜,最会贴着太后说些好听的话,常是哄得太后心花怒放。

    而今回来却不见这最喜欢的孙女,又听闻她犯下错事,被送去瞿页的女学堂,太后心下感慨郁郁,哪还有心思召裴芸前去。

    庆贞帝为讨太后欢心,知太后好热闹,最喜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在太后回来的第十日,特意在御花园举办宴会。

    御花园西南角有一高台,名望星台,四下树木环绕,坐与其上,可眺望整个湖景,凉风习习迎面,格外阴凉舒适。

    宴上来了不少贵妇贵女,高贵妃也带着后宫妃嫔坐于太后身侧,只其中少了几人,淑妃因病不能前来,而珍嫔,即从前的珍妃亦没有来,想是庆贞帝担忧太后见着珍嫔,想起李姝蕊,心下不虞,故令她待在自己宫中。

    先是几个孩子依次同太后施礼,太后见李谨李谦还有蓉姐儿皆长了个儿,欢喜地连连道好,令身侧的冯嬷嬷给了一人一个大红封,道是补给他们的压祟钱。

    孙乳娘又将谌儿抱来给太后看,太后离开时,裴芸还未生产,故而太后并未见过谌儿,而今近八个月的孩子抱在怀里,沉甸甸,又生得格外壮实康健,太后笑逐颜开,但很快似是想起什么,唇间笑意淡了几分。

    “这哀家离开一年多,宫里光添了三哥儿一个孩子,就没旁的好消息?裕王已是而立,太子也二十有八,底下就都只有两个孩子,终究是少了些。”

    她默默在几个孙子孙媳间看了一圈。

    这裕王家的善妒,又性子强,虽得裕王另有几个妾室,那都是裕王妃安排的人,想是事后每每喂了避子汤,自是不可能有所出。

    太子这厢,东宫仅太子妃一人,太子又整日忙于政事,一年中少说外出办差两回,每回无一月不得归,再加上太子不好女色,如何绵延子嗣。

    太后的视线最后定在了诚王那厢,“诚王成亲也快有一年了吧,诚王妃这肚子还未有动静?”

    似是没想到会被太后问询,诚王妃微微一怔,抿唇不知如何作答,诚王悄然握了诚王妃的手,还未开口,就听高贵妃快一步道:“回太后,臣妾也日日盼着呢,可这儿女靠的也是缘分,终究是急不得。”

    “也对。”太后点点头,“就像太子妃,几年不曾有孕,突然便又怀上了,生了这么个大胖小子,所以凡事都说不准。”

    太后话音才落,就听得一声清晰的作呕声,众人闻声看去,便见得裕王妃柳眉儿捂着胸口,一副难受的模样。

    在座的多是生育过的妇人,就是没生过孩子,也一下看出是怎么一回事。

    “裕王妃这是?”太后的声儿里都带着几分喜意。

    “太后莫怪。”柳眉儿讪讪道,“孙媳本想着这胎坐得再稳些,便告诉您这个好消息,不想这孩子惯是会折腾孙媳的,不过一个多月,就开始闹,也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底下众人默默不言,却都心如明镜,这裕王妃说是想瞒着,但根本是成心的,表现出害喜的样子,趁机同太后邀功呢。

    “倒是桩喜事。”太后欣慰道,“这男孩女孩都不打紧,哀家也是很喜欢女儿的,毕竟女儿家贴心……”

    言至此,太后的声儿戛然而止,她似是想起什么,神色黯淡了几分。

    但很快,太后又转而道:“虽说这女儿家娇贵,平时确实得多疼些,却也不能宠溺太过,就怕恃宠而骄,坏了脾气秉性。”

    众人都听出来,这话说的是李姝蕊。

    裕王妃自然也听出来了,颔首应是,道往后定会教养好蓉姐儿。

    太后恢复笑意,却是转而看向裴芸,“这裕王妃都是第三胎了,我瞧着太子妃也得努力才成,再生个像蓉姐儿这般的姑娘便很是不错。”

    乍一听得这话,裴芸隐隐觉得有些耳熟,不禁秀眉微蹙。

    或是见她不答话,太子低沉的嗓音响起,“皇祖母说的是。”

    太后接着道:“太子妃若有心无力,也不必一人撑着,太子毕竟是储君,东宫子嗣丰盈,方能稳固朝堂。”

    此言一出,裴芸一下想起来,这便是前世太后欲替太子纳侧妃,特意将她召去对她说的话。

    太后并未打消主意,只是这话来得迟了些,且这一世她还是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的。

    说得隐晦却也明白,在场之人不会有听不懂的。

    柳眉儿暗暗勾了勾唇角,心道这回,就算不是侧妃,东宫也至少得添个良媛良娣。

    太子身为储君,东宫却空空如也,从前是因着无人做主,而今太后回来了,又怎会坐视不管,这裴芸得意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怀揣心思的不仅仅是柳眉儿,还有在座的不少贵妇贵女,她们偷眼觑着,想看太子作何反应。

    然不等太子开口,一内侍匆匆跑上来传话,道底下擂台已布置妥当,陛下召太子殿下和几位王爷前去切磋比试。

    太子站起身,裴芸也只得跟着站起来,笑意温婉,柔声道:“切磋罢了,殿下莫太过较劲,仔细受了伤。”

    太子点点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久久定在裴芸身上,他薄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末了,只淡淡道了一句“太子妃放心,孤知道了”。

    裕王妃与诚王妃亦与各自的夫君嘱咐了两句,便目送他们下了高台。

    此时那碧水荡漾的湖畔,设了一个简单的擂台,如此酷暑都挡不住好武的庆贞帝看底下人拼斗角逐的热情。

    参与此次武比的分为四队,及御林军与驻守京防的三大营,此番四支队伍各自挑选了六名壮士,而太子三人则归入御林军队伍。

    裴芸从高处眺望,一眼瞧见了站于其间的裴栩安,她这兄长回京后,便被庆贞帝委以重任,接管了三大营中的神机营。

    只不过此回,裴栩安不过带队而来,并不参与其中。

    他身姿挺拔如松,着轻便的青蓝衫子,玉冠束发,显得利落干净,加之那俊逸的面容和不俗的气度,光是站在那儿,便吸引了望星台上不少人的目光。

    裴芸隐隐听得一些交头接耳声,大抵是在说她那兄长与江澜清定亲一事。

    她母亲周氏手脚快,前一阵已然替两人定下了一个黄道吉日,就在下月,甚至还毫不避讳地带着江澜清去参加京中一位侍郎夫人所举办的品香宴。

    眼下满京城都知晓,这位才凯旋归来的镇国公,即将要娶一个出身边陲之地的小小的县令之女。

    感受到四面投来各异的目光,裴芸仿若未觉,只自宫人奉上的果盘里,捏了一颗冰镇的葡萄送入口中。

    恰在此时,周遭复又喧嚣了些。

    她懒懒抬眸看去,便见太子正带着裕王诚王,往那擂台而去。

    三人皆褪下了繁复的衣衫,换了一身轻薄且轻便的。

    时值仲夏,乃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虽庆贞帝为防众人得了暑热,特意将比试选在了凉快的晨间,擂台四下又有树荫遮蔽,可架不住灼烈的日头一晒,当即满头大汗,不仅是裕王诚王,太子亦受不住,默默卷高了袖口。

    相比于裕王的略微发福和诚王的清瘦,太子那粗壮的双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格外引人注目。

    不少贵女以帕掩面,边羞还边要偷眼去瞧,毕竟哪个姑娘不想自己的夫君身强体壮,好保护自己。

    在场的贵妇们亦暗暗在瞥,眼神则更意味深长,和姑娘们想法还不同些,只有真正体味过人事的,才知男人强健的妙处。

    裴芸便深有体会。

    旁人只能靠想,她可是亲身经历过的,那一双刚劲有力的手臂是如何毫不费力地托举起她,又将她死死囚困住,丝毫挣脱不得,周身上下每一处都只能任凭他摆弄。

    裴芸近来觉着,太子似也不是那么清心寡欲,既得太后有让她给太子纳侧妃的意思,那她替他挑一挑也没什么不好。

    有了旁的人,太子来她宫里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

    这次比试的规则十分简单,一炷香为限,哪一方留在擂台上的人更多则为胜。

    为免受伤,这次比赛并不用刀枪,而是纯靠赤手空拳。

    亦以防这些将士见着太子等人心存顾虑,不敢下手,庆贞帝提前发了话,若教他瞧出有谁手下留情,当即军法处置,杖责四十。

    此令一下,那些将士唯恐不够放开手脚,管他什么太子王爷,伸手就开始扭打。

    比试顺序按抽签而定,第一场是御林军对阵五军营。

    御林军剩下的三个将士打听闻庆贞帝要将太子和两个王爷放至他们队伍中,就不免泄了气儿,这太子殿下当还好些,甚至还常去他们操练的演武场骑射,但这裕王和诚王……

    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因随着锣声敲响,两边拼打在一块儿,他们眼见裕王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被人一下摔打在地,诚王倒还会些花拳绣腿,可也只能勉强应对,死死扭住对方罢了。

    那三人见状已然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五军营相比其他两大营,实在算不上多厉害,就这般还打得如此艰难,只怕胜利无望。

    正当他们想着只能尽力而为时,却眼见太子轻轻松松一手撂倒了一个壮汉 ,又一脚将另一个瘦弱些的踢下了擂台。

    或是太过震惊,其余人不由得呆愣在原地,不想太子却是抓住机会,将其中一个晃了神的,狠狠推向五军营的另一人,两人猝不及防,脑门重重撞在一块儿,发出一声极大的声响。

    这荒诞的一幕令擂台上登时乱成一团,御林军三人忙冲上去,将那尚且晕头转向的两人一把推了下去,又配合着一道解决了与诚王僵持的那人。

    就这般莫名其妙地赢下了第一局。

    庆贞帝看得尽兴,提声道了两句好,高台上太后及众人亦随着那厢跌宕起伏的战况心潮澎湃,唯独柳眉儿高兴不起来。

    她今日才因着有孕在太后面前得了脸,没想到不过半个时辰,就教裕王把这人都丢尽了。

    想她柳眉儿,作为京城三大世家的嫡长女,在那沈宁葭死后,都说她是太子妃的第一人选,不想这太子妃没当上,还嫁了个无权无势,性子又最是窝囊的裕王。

    柳眉儿正烦着,吃完了盘里最后一颗葡萄的蓉姐儿,却是拉着她的衣袂道:“母妃,蓉姐儿还要吃葡萄。”

    柳眉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吃什么吃,馋死你罢了。”

    莫名其妙被母亲这么一凶,蓉姐儿满腹委屈地扁起小嘴,视线往四下一瞥,便瞥见了不远处摆着的大半盘葡萄。

    见蓉姐儿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这厢,裴芸不动声色地将果盘往前推了推,莞尔一笑。

    蓉姐儿果真屁颠屁颠过来了,她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问道:“太子妃娘娘,蓉姐儿能拿您几颗葡萄吗?”

    “自然可以。”裴芸忍不住逗她,“不过蓉姐儿得先喊声三叔母听听。”

    这有何难的,蓉姐儿当即咧开嘴甜甜地唤了声“三叔母”,裴芸便也毫不吝啬,把装着葡萄的果盘推至她眼前。

    看着小姑娘细致地剥开葡萄皮,将饱满多汁的果肉塞进嘴里,裴芸又想起了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她定也同蓉姐儿一般玉雪可爱,若她当初被平安生下来,或许前世她也不会生了自尽的念头。

    李谨和李谦兄弟俩,由内侍们护着,趴在高台的栏杆上,向擂台那厢眺望,可终究太远了看不太清晰。

    两人便想去底下看。

    李谨跑来询问裴芸意思,裴芸点了点头,但不忘嘱咐,“莫要挨近那湖边,仔细落了水。”

    见蓉姐儿吃够了葡萄,呆呆听着李谨说话,裴芸笑问:“蓉姐儿也想同哥哥们一道去?”

    蓉姐儿点点小脑袋。

    裴芸蓦然挨近她几分,一字一句道:“那蓉姐儿可得小心些,你还小,若落进那水中,无论是湖还是井,定是要被那水鬼缠了脚,拖到水底的……”

    裴芸语气低沉阴森,还故意一下抓住了蓉姐儿的腿,吓得蓉姐儿愣了一愣,旋即扯开嗓子哭了出来。

    柳眉儿见状,忙心疼地将蓉姐儿拉了回去,抚着她的背脊安慰着,看向裴芸的眼前满是怨怪,“蓉姐儿还是孩子,太子妃吓她做甚,若真吓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裴芸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玩笑罢了,裕王妃这般认真做什么。”

    柳眉儿暗暗横她一眼,料定裴芸此举定是在报复她。

    裴芸看出柳眉儿心思,笑而不语。

    她还没这么幼稚,且她真想报复,绝不会这么不痛不痒。

    她之所以如此,是晓得蓉姐儿上辈子的事。

    前世,亦是在这宴会上,蓉姐儿不知为何坠入了御花园角落的一口深井中,虽得被宫中内侍发现,保住了性命,但因着溺水时间太久,醒来后就变得有些痴傻,柳眉儿悲痛之下小产,没能保住如今腹中这个孩子。

    因着这一变故,庆贞帝大怒,处置了不少宫婢内侍,整个皇宫笼罩着阴云,太后先前提的替太子纳侧妃一事也不了了之。

    裴芸并不喜柳眉儿,但蓉姐儿是个好孩子。

    她做不了太多,只能这般提醒,希望蓉姐儿这辈子能听进去话,莫再往那水边跑。

    蓉姐儿被裴芸的话吓得不敢下去,畏缩着贴在母亲身侧,李谨便拉着李谦去底下看比试。

    五军营败于三千营,两者已决出胜负,恰逢御林军与神机营争头名。

    三大军营里,属神机营实力最佳,裴栩安此番回京,又带来好几位他在军中培养的好手,一道纳入神机营,今日也有两人在队伍中。

    以御林军这厢的状况,虽说胜了五军营,怕也实在难以与神机营硬碰硬。

    比试一开始,裕王和诚王便几乎不得还手,然两人格外顽强,裕王死死趴在地上,诚王则如法炮制,直接缠住了那人,太子和御林军其他三人,虽也处理掉了对面两人,但这厢亦损了一人,局势依旧无法逆转。

    裴栩安站在一旁,可谓从容不迫,似是并未对这场比试的结果有所怀疑。

    可谁知逐渐落于下风的诚王在两人挨近擂台边缘时蓦然大吼一声,猛地向一边倒入,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拖着那人掉下了擂台。

    围观的将士给前来看热闹的两个小皇孙让了道,李谦乍一钻进去,就见裕王鼻青脸肿,正狼狈地趴在地上,他口中喊着“父王”,一下就哭了。

    裕王虽明的拼斗不成,但想着也不能太过丢人,始终牢记着上台前太子的嘱咐,他被人看低了一辈子,其实心下清楚他那王妃也是颇为看不起他的。

    但此刻听到他那长子喊他的声儿,他猛地一个激灵,死死抿着唇,趁一人走近他时,蓦然拽住他的腿,眼看着那人身子不稳向前扑倒,他当即起身狠狠推上去,不想那人却是反手攥住裕王,将裕王一同拽下了擂台。

    在望星台上眼看着裕王跌下去,柳眉儿刷地站起来,直到瞧见裕王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方才长舒了口气,面露嫌弃,嘴里低低念叨了句“傻子”。

    裴栩安蹙了蹙眉,似没想到太子所谓的计谋竟是接二连三使这般阴招。

    庆贞帝倒是神色自若,外头都道他这太子端方正直,可他心里清楚,太子骨子里好胜,且执于某物时亦会不择手段。

    将来要坐上龙椅之人,怎可能真的纯良干净。

    又一番角逐,最后场上只剩下了太子和神机营的一个武将。

    比试已到了最精彩之处,高台上,众人皆屏气凝神,裴芸亦在看。

    她努力回想,但依然想不起上辈子这场比试的结果,好似赢了,好似未赢,因那时她满心想着太后令她给太子选侧妃一事,心下烦躁,并未关心太子输赢。

    虽不知和上辈子是否相同,但这场比试太子胜了。

    虽过程胶着,但结果是太子按倒了那人高马大的武将时,插在香炉中的香燃尽了……

    太子最后对上的那武将名为仲万,三十有二,亦是跟随裴栩安出生入死七八年的老将。

    他本看不起这些王公贵族,觉他们整日耽于安逸,怕连刀都提不起,定无甚真本事,然直到与这位当朝太子一较高下。

    仲万输得心服口服,甚至看向这位储君时,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心的敬佩。

    场上人最高兴的莫过于庆贞帝,裕王诚王身上的那些伤和适才的狼狈,他全然不屑一顾,他之所以将几个儿子安排进比试,就是唯恐他这些生来富贵的儿子们四体不勤,持梁齿肥,闭门酣歌,尤是裕王和诚王。

    他年轻时尚且上阵杀敌,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就算是在位二十余年,仍不忘抽时间练武锻身,他的儿子们也不能是只知享乐的废物。

    望星台之上,太后亦笑意盈盈,看着那厢庆贞帝赏赐了太子三人及御林军将士。

    裴芸远远瞧见,庆贞帝一人赏赐了一把匕首,但方徙将那匕首交予太子时,太子没有接,似是对庆贞帝说了什么,庆贞帝面露诧异,点了点头,复道了两句,太子最后仍是接了那把匕首。

    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因离得太远,这厢根本听不清楚。

    虽未得头名,剩下的三个队伍亦各自得了赏赐。

    众人散后,二皇孙李谦红着眼睛跑向裕王,摸着他的伤,似在问他疼不疼。

    裕王摇摇头,虽满身青紫但还是一把抱起儿子,将适才得来的匕首送给了李谦。

    李谨回首看到这一幕,不禁心生艳羡,他忍不住抬首看向太子,却发现太子亦在看他,下一刻,将手中的匕首递来。

    “匕首锋利,莫伤己伤人。”

    李谨双手接过,高兴地捧在怀里,重重点了点头。

    太子几人更衣罢上了望星台,同太后施礼后,便各自落座,相比于裕王与诚王的狼狈,太子倒是好些,只是满头大汗。

    诚王妃和裕王妃正忙着令宫人取来冰块伤药,又亲手用干净的帕子替诚王裕王擦拭手脸。

    裴芸亦自书砚手中接过帕子,转而递给太子,然太子未立刻接,眼神默默往后头扫了一眼。

    裴芸似是明白了什么,却仍装糊涂,要她替他擦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且旁人都知太子不怎么宠她,太子也未伤到拿不动这帕子,她没必要上赶着。

    恰在此时,一个小内侍捧着个锦匣疾步而来,在太子跟前站定,恭敬道:“殿下,这是陛下命奴才给您送来的。”

    小内侍的出现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

    裴芸蓦然想起适才赏赐时发生的一幕,此物莫不是太子同庆贞帝讨要的。

    她好奇地看着太子接过那锦匣展开,因被那匣盖遮住了视线,裴芸一时看不着那匣子里是什么。

    直到太子抬首朝她看来,托起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将那枚带红沁的羊脂白玉镯滑入了她纤细的腕中。

    第36章 孤竟不知太子妃如此贤惠大度

    那玉镯触手生凉,白玉上的点点红沁若绽放在雪中的红梅,很衬裴芸肤色,光看这温润的光泽和细腻的质地,裴芸便知此非凡品,她纳罕地抬眉,“殿下,这是……”

    “这是孤同父皇要的赏赐,是前几日,西南一部族向父皇进献的,孤本欲以匕首换了这枚玉镯来给太子妃,但父皇念孤赢到了最后,便将这两件都赏给了孤。”

    太子语气平静一如既往,可裴芸晓得,这是从前的太子并不会做的事。

    特意讨了这枚镯子赠她,是在……讨好她?

    可缘何要讨好。

    裴芸朱唇轻咬,一时揣摩不出太子的意思,但既得太子都给了,她断没有不收的道理。

    “多谢殿下。”

    李长晔凝着裴芸那双潋滟杏眸里淡淡的笑意,就知她是真心喜欢。

    心稍稍松了些,这才接过她手上的巾帕,径自擦拭额间脖颈上密密的汗。

    这太子太子妃说话的声儿虽轻,但今日望星台上的这些贵妇贵女们光是瞧着,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一时不免有些眼热。

    不都说太子对太子妃冷淡,可今日竟还特意赠了太子妃这玉镯,有些事倒真是不好说了。

    便是退一万步讲,太子还惦念着那青梅竹马的沈二姑娘,心里并没有太子妃,却还对自己这正妻如此体贴关怀,那将来不论谁入了东宫,有这般温柔的夫君,定都是有福的。

    四下不少贵女偷觑着太子这厢,光是看着太子的龙姿凤章,俊美无俦,再思及他适才在擂台上的刚劲勇猛,哪能不春心萌动。

    这厢,因得御林军得胜,柳眉儿气儿才消下去些,此时见着裴芸又出尽了风头,不由气从中来,替裕王抹活血祛瘀的伤药时,手都重了一些,裕王登时疼得龇牙咧嘴,满脸无辜地朝柳眉儿看去,不想当即教柳眉儿狠狠瞪了一眼。

    诚王亦在看,打赏赐时听他这三哥向父皇求那枚玉镯,他便知他三哥心思。

    真没想到,他平时跟闷葫芦似的三哥竟也开了窍,晓得如何哄他三嫂高兴了。

    他抬首看向诚王妃,见得程思沅亦看着那边,当即信誓旦旦道:“沅沅,明儿本王就去演武场习武,下次本王也替你求一个玉镯。”

    程思沅闻言似有些感动,但还是嘟起嘴,指了指诚王身上的伤,用埋怨的语气道:“臣妾不缺玉镯,王爷且先好好养伤吧。”

    擂台比试罢,庆贞帝更衣登上了望星台,亦在台上设了午宴。

    今儿的午宴吃得晚,谌儿向来又习惯了歇午,到了时辰便有些闹觉,乳娘哄不住,裴芸只得抱过来,拍拍摇摇了好一会儿,才见谌儿闭上眼睡了过去。

    这边宴席恐没这么快结束,裴芸只得同太后及庆贞帝告辞,抱着谌儿先行回东宫去。

    八个月的孩子,又长得格外壮实,裴芸已不怎么抱得动谌儿了,可甫一递给乳娘,谌儿便又有要醒的痕迹,她只得撑着,在御花园寻了个近道,欲早些抵达东宫。

    好巧不好,裴芸寻的这近道,恰是前世蓉姐儿坠井的地方。

    上辈子她也未好生观察,今儿她特意滞了步子,停下来看。

    那井紧挨着一条长廊,这长廊非四面通风,而是一面堆砌白墙,白墙每隔一段距离有纹样各异的花窗,听人说是什么江南样式。

    而那口井上正有一扇方胜海棠纹的花窗。

    裴芸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怎觉得这白墙花窗,既可观察四面状况,又可藏匿身形,正是背着人暗暗说话的好地方。

    前世,蓉姐儿坠井真的只是意外吗?

    双臂已然泛酸,裴芸将谌儿往上抱了抱,并未多想,提步离开。

    翌日一早,用罢早膳,郑太医便来了,是来请平安脉的。

    但裴芸心知肚明,恐不止于此。

    太子回京,先是忙于她兄长凯旋一事,紧接着便是太后回宫,加之裴芸中途来了月事,两人至今还未合过房。

    郑太医诊脉罢,拱手道:“娘娘一切都好,臣会禀明太子殿下。”

    裴芸点了点头,不欲多问,左右合不合房,何时合房也非她能决定的。

    命书砚送走郑太医,裴芸正想趁着这会子还算凉快,抱着谌儿去院子里坐坐,却听宫人来禀,说慈孝宫来人了。

    裴芸微一蹙眉,虽想到太后定然心急,不想竟是一日都不愿多等的。

    来的是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冯嬷嬷,她命身后跟着的两个宫人放下手中十几幅画卷,毕恭毕敬道:“太子妃,这是太后特意挑选出的京城适龄的女子,您瞧瞧,可有入得了眼的,若觉还不错,从中挑选七八人,也让太子殿下好生瞧瞧。”

    冯嬷嬷替太后传的这话,已是万分委婉,根本在提醒她,关于东宫添新人这事,让她亲自挑选,已是太后做的极大的让步,若她还不愿,便是不识抬举。

    前世的事就不提了,这世的裴芸可太识抬举了,太后都替她费了大半的心思,她哪里还会有怨言。

    裴芸回以一笑,“烦请冯嬷嬷回禀太后,便说孙媳知道了,定会依太后的意思办好此事。”

    冯嬷嬷深深看了裴芸一眼,打此次回宫,她便发觉太子妃似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先头尚且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今才觉,是眼神变了。

    从前的太子妃眼神空洞木讷,虽也是淡漠寡言,但遇事会有些畏畏缩缩。

    但而今她却会抬着下颌,大大方方同她言语。

    那一双眼眸亦从一潭死水变成了一片水波荡漾的湖,清澈潋滟。眼眸活了,人也越发有了生气,整个人美得若和煦春风中盛开的牡丹。

    冯嬷嬷倒是更欣赏现在的裴芸,宫中苦闷,则更要自洽,看来这太子妃是寻到了自洽的法子。

    她福了福身,带着几个宫人退下,独留下一个,说是用以给裴芸介绍画像上这些姑娘。

    冯嬷嬷一走,裴芸便展开那些画卷来看,里头竟有好些个眼熟的。

    上回在谌儿百晬宴上动心思但被裴芊坏了事儿的孟琴姿也在。

    然裴芸只看了一眼,就命书砚收拢孟琴姿的这幅,搁在一旁。

    既得太后让她亲自挑人,她定是得选些乖巧听话,而不是会给她惹麻烦的,不然岂非给她自己添堵。

    便若这孟琴姿,再若那柳眉儿的,这京城三大世家的姑娘,个个心高气傲,自觉高人一等,她绝不可能选入其中。

    京城这三大世家,即太子母家沈家,裕王妃柳眉儿的娘家,还有便是孟琴姿背后的孟家。

    三大世家因开国之功,家中男儿多在朝中为官,甚至于封侯拜相,女儿则嫁予高门联姻,或进宫为妃,扎根几十年,树大根深,在朝中权重势大,难以撼动。

    譬如柳眉儿的父亲为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布大昭,再如孟琴姿的伯父,而今孟家家主,未至不惑,是大昭史上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故而当年,太子妃人选绕过呼声最高的三大世家的姑娘,落到了她裴芸头上,令不少人匪夷所思。

    当时有传言,是庆贞帝不欲三大世家为这一太子妃之位争斗太过,甚至有说,是庆贞帝为了借此打压三大世家的权势。

    但这些说法到底无依据,毕竟三大世家至今仍稳稳立于朝堂,不曾有所改变。

    可前世……

    裴芸收回拉长的思绪,垂了垂眼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世上之事并无永远长久的。

    冯嬷嬷留下的宫人直到申时才离开,说是帮她,其实亦有监视的意味,想来回了慈寿宫便会同太后回禀。

    晚膳前,裴芸本欲令书墨去请太子过来,但垂眸看到腕上的镯子,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

    前世太后未在众人面前公然提替太子纳侧妃,但这一世却是不同,太子并未拒绝,想来也知推脱不得,之后她定然得费心操持此事,便赠她玉镯以作安慰。

    既得这玉镯也收了,她也不好让太子亲自来,还是她去澄华殿跑一趟为好。

    晚膳罢,裴芸哄睡了谌儿,又特意换了身莲红的衣裙,她记得上回太子说过,更喜她着这般鲜妍的颜色。

    东宫要添新人,怎么说也是大事,她自得郑重些。

    前往澄华殿的路上,书砚书墨一人捧着一摞画卷,一人端着才让御膳房送来的莲子汤,对视着满脸愁容,这太子纳侧妃,很快便要有人同她家娘娘争宠,她家娘娘怎还能这般高兴呢。

    澄华殿。

    守在外头的盛喜见着裴芸,面露惊诧,听得裴芸问他“殿下可在”,懵怔了一瞬,才急急道:“回娘娘,殿下在书房呢”。

    他忙入内通禀,将裴芸领入殿去。

    裴芸少有来太子书房,上一回是几年前,她也记不清了,只一踏进去,她下意识瞥向挂在书房东面的那幅画。

    那便是先头百晬宴上,李姝蕊用来讽刺她的画,亦是太子早逝的心上人,沈家二姑娘沈宁葭所作。

    裴芸淡淡收回目光,便见太子已然放落手中的笔,起身朝她走来。

    她福了福身,接过书墨手中的托盘,搁在榻桌上,“殿下,天热易燥,这是臣妾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莲子汤,清热祛火,殿下且用些。”

    太子在小榻上坐下,唇间笑意清浅,“今日怎突然给孤送汤来了?”

    裴芸在太子对面落座,不好立刻说事,只笑着摸了摸腕上的玉镯。

    李长晔见她眼睫微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眸中笑意浓了几分。

    打她今日一进来,他便发现她穿了身颜色鲜妍的衣裳,莲红的料子衬得她愈发肤若凝脂,月貌花容。

    她难得来的,又特地来给他送汤,就同他们新婚时那般,想来,当是这枚镯子的功劳了。

    皇祖母在昨日宴会上提及给他充盈东宫一事,想必她心下定然不虞,可他不好当场驳斥皇祖母,又担忧她拈酸吃醋,这才求了这枚玉镯以表心意。

    看来甚是有用。

    他等了片刻,才见裴芸幽幽道:“殿下,昨日太后所言之事,臣妾也好生思索了一番……”

    听至此,李长晔正欲开口,道他定不会纳侧妃,却听裴芸继续道:“臣妾不易受孕,可替殿下绵延子嗣也是件要事,这些年终究是臣妾疏忽,未对此事上心……”

    李长晔唇间笑意逐渐敛起,他瞥向书砚手中拿着的画卷,冷声打断她。

    “太子妃还带了什么来?”

    见太子这般主动,裴芸心下一喜,也免得她多费口舌,但看这榻桌太小,似乎铺不下那些个画卷,又道:“殿下不若同臣妾去那厢看。”

    裴芸站起身,往那张诺大的书案而去,她接过书砚手上的画卷,搁在案角上,一幅幅展开。

    “这些都是臣妾今日挑选出来的,殿下若有中意的,臣妾便去请太后下旨,这东宫空荡,多添几个妹妹反是热闹些……”

    李长晔漠然看着裴芸忙碌着,她神色自若,甚至还热心同他介绍画卷上的那些女子,是何出身,又会哪些一技之长。

    好似不是在替他这个夫君纳妾,而是在欢喜地让他帮着挑选那珍宝铺子里卖的首饰。

    常禄观察着太子愈发寒沉的神色,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心下只想着让太子妃赶紧停嘴。

    裴芸连着介绍了三位姑娘,才发觉太子一点动静也无,正欲扭头询问太子意思,一声低笑在耳畔乍响。

    “孤竟不知,太子妃如此贤惠大度。”

    那笑声极冷,裴芸不由得身子一僵,折首看去,这才察觉到男人的不虞。

    “都下去。”

    听得太子这甚至掩饰不住怒意的声儿,常禄忙给殿内人使眼色,无声催促着众人离开书房。

    殿门合拢的一瞬,裴芸眼见男人步步逼近,他眸色幽沉,若一汪泛着寒气的深潭,他越是靠近,那股子似是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便愈发令裴芸难以喘息。

    甚至最后逼得她退无可退,不得不贴紧那案沿。

    前世十三年,裴芸从未见过太子这副模样,至少在她面前,他从来平静温和,不曾对她高声。

    而此时,他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问道:“此事,是皇祖母所迫?”

    裴芸朱唇微张,虽其中确有太后的意思,但沉吟片刻,她仍是定定道:“不,是臣妾自愿的。”

    她没什么好同他说谎。

    可话音才落,她眼看着书案上的画卷被尽数拂落,同那些笔砚书册一道落了满地,粘上斑斑墨迹。

    或是头一回见太子大发雷霆,她尚且惊愕间,人已然被掐住腰肢,抱压在了书案之上。

    她听见太子又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斥着的冷嘲令裴芸后颈发麻,不寒而栗。

    他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太子妃难孕又怎会是太子妃的错呢,那必然是孤不够努力,不是吗?”

    第37章 孙儿患有隐疾

    常禄去歇息了几个时辰,近五更便起了身,天尚且还暗着,他提灯甫一至澄华殿书房,就见太子推门而出。

    他忙迎上去,恭敬地唤了声“殿下”,又往那已然紧闭的隔扇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可要去正殿更衣洗漱?”

    李长晔颔首,视线转而落在候在外头的书砚身上,“昨日,太后可有召太子妃过去说话?”

    “不曾。”书砚忙答,“不过,太后娘娘派冯嬷嬷送来了那些画像。”

    她观察着太子的面色,忽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昨儿书房内的动静他们可都听见了,太子殿下可是头一回这般动怒。

    书砚生怕太子迁怒她家娘娘,颤声道:“殿下,这到底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太子妃也不能推拒,还请殿下莫责罚太子妃。”

    李长晔眸光晦暗,看不清喜怒,只淡淡道:“起来吧,待太子妃醒了,好生伺候着。”

    听得这话,书砚这才缓了一口气,她低低应了声“是”,目送太子往正殿而去。

    裴芸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手臂碰到了榻沿,方才幽幽醒转。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榻尾,映下精致繁复的花纹,裴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厢并非她的琳琅殿,而是太子书房。

    这会儿她正躺在书房西面那扇花梨木嵌玉花鸟坐屏后的小榻上,是昨夜太子抱她入的这厢。

    裴芸懒懒坐起来,披在身上的天青湖绸暗纹长衫自她肩头滑落而下,微微凉意袭来,她这才发觉里头未着寸缕。

    这衫子还是太子的。

    她下意识拉拽住外衫,然一垂眸,便见袒露的胸前一片星星点点的痕迹,不由秀眉微蹙。

    心下低骂了几句。

    裴芸抿了抿唇,只觉分外口干舌燥,她下了榻,本想着或是要赤脚过去,低头却见她那一双绣鞋正搁在踏牀上。

    可她分明记得,这鞋当是掉落在书案附近,还是被晃下来的。

    裴芸也未想太多,趿鞋往屏风外而去。

    然才绕出屏风,见着面前的一片狼藉,裴芸仍是惊了惊,虽知昨晚闹得厉害,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那一身莲红的衫子、水蓝暗纹百褶裙,还有里头霜白的小衣七零八落地散在书案四下。

    夏日的衫子本就轻薄,昨儿教太子一用力,已然被撕坏,窗缝儿有风吹进来,这会儿那衫子正可怜地挂在那案角晃荡,上头还沾有显眼的脏污。

    裴芸想起,昨儿她亦躺在那案面上晃荡。

    只不知为何,同上回闯进她浴间那次一样,太子并未真的动她。

    可她分明感受到他已很是难忍,额间渗出密密的汗,但临了忽又生生克制住,退了出来。

    虽说如此,他也是未放过她的,所作所为偏生比动了她更羞,真要说,就是换了处地儿罢了。

    裴芸皮肤天生娇嫩,这会子走动,仍觉大腿内侧被磨得发疼。

    昨儿那滋味当真煎熬,她好似处于浪潮之上,可往往送不至顶端便又坠了下来,循环往复,反弄得她心痒难耐,难受得紧,她晓得太子是有意的,故教他几番摆弄之下,她亦生了气性,伏在太子肩头,张嘴狠狠咬下,力道之大甚至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她口中弥漫。

    太子生得高,他那长衫教裴芸裹在身上几乎拖了地,裴芸行至红漆圆桌前,倒了茶水一饮而尽,方才瞥向脚边那满地的画卷。

    摔落的砚台倒覆,其内墨汁四溅在这画卷上,这些画已然不能看了。

    倒也不要紧,索性上头的都不是太子想要的人。

    思及昨夜太子的愠怒,裴芸想着,大抵是她未提前问询过他的意见,也是,若太子真有这意思,何至于前世那么多年都空置着东宫。

    毕竟纳侧妃规矩或是繁复些,但若只是添个良媛良娣,太子自己亦可做主。

    终究是她没有眼力见儿了。

    裴芸放下手中的杯盏,抬眸看向东面,旋即缓缓站起,往那厢而去。

    曦光自窗外探进来,抚在挂于白墙的那幅画卷上,靠近那画的一瞬间,裴芸仿若回到六七年前,与太子大婚不久的那段日子。

    那是她头一回仔细瞧这画,亦是第一次对太子凉了心。

    而时隔多年,再次细致地欣赏这画,不同于当年在看到落款后的震惊难过,裴芸心下平静如水。

    恰如初见时一般,她复被这幅画所震撼。

    这是一幅旭日东升图。

    画上,两个少年骑于马上,停在一崖顶,远处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间升起一轮红日。

    温煦的晨光铺洒大地,驱散浓雾,亦洒落在少年们的身上,其中一个稍长些的少年回眸来看,唇间笑意明媚,意气风发。

    虽得那眉眼稚嫩,但裴芸认出那人当就是太子。

    那沈家二姑娘沈宁葭的一手丹青妙笔名不虚传,且看落款处的年月,彼时那沈二姑娘当只有十一岁,如此年幼便画下这般佳作,属实天赋异禀。

    太子至今留着他那心上人亲手绘就的画,还挂在书房如此显眼的位置,这般珍惜,可不是对沈宁葭念念不忘。

    裴芸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这下倒好,也不知太后那厢要如何交代。

    若说是太子不愿意,太后也不会怪罪太子,毕竟她那宝贝孙儿怎会错呢,千错万错都只会是她裴芸的错。

    此时,皇宫慈寿宫。

    太后才从庆贞帝为她在正殿后设的小佛堂回来,就听得宫人来禀,道太子来了。

    她皱了皱眉,尚且断不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待太子入了正殿,施礼罢,她试探道:“昨儿,太子妃可有同太子说了什么?”

    李长晔立于殿中,沉默片刻,如实答:“太子妃带了画像,欲替孙儿张罗纳侧妃一事。”

    太后紧蹙的眉头这才松了些,“太子妃的意思,亦是哀家的意思,晔儿你毕竟是太子,东宫只太子妃一人到底是不像话,多添几个知冷知热的,没什么不好。你看你父皇,登基前,还曾说过只要你母后一人,但后来为了坐稳这皇位,不还是册立了这么多妃嫔,不然你也不会有这些个兄弟姊妹了,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更何况是皇家。”

    李长晔默默听着,直至太后说罢,方才恭敬道:“皇祖母,孙儿不欲纳侧妃……”

    太后面色骤沉,她稍一思索,勃然大怒,“又是因着那裴氏!”

    一年前,因着太子妃裴氏多年再无所出,外头流言纷纷,她将太子寻来,亦提了为他纳侧妃一事,不想太子以此举恐会令旁人耻笑裴氏难孕为由拒绝了,还望她再给些时日。

    她忍下了,幸得那裴氏的肚子也算争气,没过多久,竟真传出了喜讯。

    而今裴氏这孩子也生了,她复提此事,料想太子也无法以此缘由拒绝,谁知太子又道了不愿。

    “那裴氏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般神魂颠倒,哀家便知她阳奉阴违,表面答应顺从,这私底下怕是在哭着阻你吧。”

    打头一眼见着那裴氏,太后便不大喜欢,容貌生得那般好,若放在乱世,就是做祸水的料。

    可谁说那裴氏不是个妖孽呢,勾得太子一心对她,旁的女子竟是碰都不肯碰。

    相比于太后的盛怒,李长晔则平静许多,反剑眉蹙起。

    “并非因着裴氏。”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目光在殿内几个宫人间暗暗扫过,太后顿时会意,命冯嬷嬷领着宫人都退出去。

    殿内一时只剩下太后和李长晔两人。

    李长晔这才叹声道:“皇祖母不知,孙儿患有隐疾……”

    太后怔了一怔,“是何隐疾?”

    李长晔薄唇微抿,似是难以启齿,半晌,才低声道。

    “并非所有女子都能令孙儿成事……”

    此言一出,太后双眸微张,猛然攥紧手中的菩提珠串,或是难以置信,抑或是根本不愿相信,连再度问询的语气中都带着几分紧张。

    “这话是何意思?”

    李长晔:“孙儿到了晓事的年岁,之所以退了母后送来的宫人,便是因着生不出丝毫兴致……”

    听至此,太后皱了皱眉,旋即想到什么,身子坐直了些,全然没了适才的慌乱,她冷哼一声,“你莫诓哀家,若真如此,裴氏与你的两个孩子又是从何而来,怎的,旁的女子都不行,难道她裴芸就是例外?”

    “皇祖母猜得不错。”李长晔接着道,“孙儿娶了裴氏后,原心下担忧,不想却与裴氏成了事。孙儿一时大喜,原以为是所患之疾已然痊愈,可之后尝试触碰旁的女子时却发现并无改变……”

    听太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且毫无被她揭穿谎言的惊慌,太后双眉紧蹙,身子复又向前倾了几分,“此疾,可有请人瞧过?”

    李长晔颔首,“孙儿早命太医瞧了,但并未瞧出个所以然,平素出京办差时亦是遍寻名医,却不得果。”

    说着,他剑眉复又蹙紧了几分,看向太后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无奈,“太子妃并不知此事,连母后过世前也……而孙儿之所以多年不肯再纳侧妃,就是恐发现的人多了,此事有朝一日瞒不住,大昭储君患有此疾,定招天下人耻笑。”

    太后面色发白,几乎是无力地瘫坐在椅上。

    此事涉及男儿尊严,且他这孙儿又是太子,代表的是大昭的未来,岂是会随意乱说的。

    且太子向来恭孝,又怎会这般面不改色地对她这个皇祖母信口开河呢。

    难不成就为了维护一个小小的裴氏,编了这么个荒诞的事。

    断断没有可能。

    太后稍缓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再看向太子时,眼神里添了几分怜爱,“难为你这么多年守着这个秘密。”

    李长晔离开后,太后坐在圈椅上,闭眼捻着手中的菩提佛珠,心下感慨万分。

    本觉得太子多年不充盈后宫,是那裴氏之错,而今想来,这裴氏竟也算是有功的。

    好歹替太子诞下了两个儿子。

    这太子之疾是皇家之祸,但偏偏娶了这个裴氏,也算是列祖列宗保佑。

    这东宫空便空些吧,任外头传言纷纷也罢,太子说的不错,他那隐疾可是万万不能再教旁人晓得的。

    第38章 孤身边只消太子妃一人足矣

    书砚守了一夜,跟书墨一道伺候裴芸在澄华殿书房更衣洗漱罢,便回去睡下了。

    书墨跟着裴芸回了琳琅殿,见裴芸用完早膳,坐在小榻上逗弄李谌,想了想道:“娘娘,奴婢今儿晨起,听闻了一件事……”

    裴芸未看她,只调侃她:“怎的,你也学了书砚,爱听那些小话了。”

    “娘娘……”书砚紧蹙着眉,迟疑片刻才道,“昨日御花园溺死了一个内侍。”

    裴芸晃动拨浪鼓的手一滞,猛然转头看来,她心下清楚,书墨的确非那种爱随意打听的性子,除非,那事儿令她格外在意。

    “那人死在何处?”

    “死在那日御花园宴罢,娘娘抱着三皇孙回去的路上,便是咱们经过的那口井。”书砚忍不住感慨道,“当真吓人,当时娘娘似还驻足看了一眼,谁能想到第二日就在里头死了人呢。”

    书墨兀自念着,自是没有发现裴芸的面色已然变得一片惨白。

    那人究竟是死在昨日,还是昨日才被发现溺毙于井中。

    且巧合的是,还是前世蓉姐儿出事的同一口井。

    这蓉姐儿还是孩子,心生好奇坠入井中并非没有可能,但那内侍不是。

    那井口窄,哪是能随随便便就掉得进去的。

    这一切真的是意外吗?

    不知怎的,裴芸略有些难以喘息,她半捂着胸口,甚至生出一种想法,或就是因着她救下了蓉姐儿,才导致了那内侍的死。

    那内侍是代替蓉姐儿死的,可这个猜测终究得不到考证。

    蓉姐儿是裕王之女,是小郡主,金尊玉贵,甫一出事,庆贞帝自是会大肆命人调查,可这内侍命贱,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也自不会有人大费周章调查他的死因。

    书墨终于发现了裴芸的异常,担忧道:“娘娘,您怎么了?”

    不过是死了个内侍,她家娘娘怎的吓成这样。

    裴芸抬首看向书墨,“你去问问,那内侍埋在了哪儿?若还有家人,便给他们点钱银,若……没有的话,教人帮着在他坟前烧点纸钱。”

    书墨面露疑惑,“娘娘,您认识那人吗?”

    裴芸摇了摇头,“不认识,但听闻这些个内侍宫人,若无人祭奠,易成孤魂野鬼,不得转生,在横死处飘荡不散,甚至会纠缠活人。我做这些,便权当是为了消灾,也替谌儿积福吧……”

    书墨只道是她家娘娘心善,颔首应了声“是”,领命退下了。

    裴芸将谌儿抱在怀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说是积福,但只有她自己晓得,是为了她自己图个心安。

    午膳罢,裴芸方才将谌儿哄睡,冯嬷嬷便来了。

    裴芸想过太后会派人来或是召她过去,只没想到会这么快,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其实并未想好怎么应对,只忖着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姑且敷衍着,她这个太子妃怎么着也斗不过太后娘娘。

    左右不过教太后心生厌恶罢了。

    但无论如何,她对太后的这份恭敬自是不能少,故不待冯嬷嬷入殿,她已笑着快步迎了上去。

    只裴芸不想,冯嬷嬷笑意更甚,见了她,当即行礼唤了声“太子妃”,客客气气甚至有些个逢迎谄媚的意思,惹得裴芸一头雾水,这怎不像是来问责,倒像是道喜来了。

    冯嬷嬷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几十年,那可是连庆贞帝都得给几分颜面的人物。

    她这举动,让裴芸颇有些惶恐。

    她不敢怠慢,吩咐宫人给冯嬷嬷上茶,冯嬷嬷却是拒了,只思忖片刻,毕恭毕敬道:“太子妃娘娘,太后昨儿想了一宿,还是觉得这替太子纳侧妃一事倒也不急……”

    不急?

    怎突然就不急了。

    裴芸越发不解,就听冯嬷嬷接着道:“这太子殿下心系大昭百姓,日理万机,这东宫和后宫一样,人多了,烦心的事自也跟着多了,虽说还有太子妃帮着打理,可必也会有处理不了的事,哪好让这些事烦扰了太子殿下的,您说是不是?”

    裴芸扯唇笑了笑。

    牵强,这话也太牵强了。

    好似是为了不给太子纳侧妃而特意找的由头。

    但既得太后都想通了,也不会再寻她的麻烦,裴芸自也配合着应道:“皇祖母说的极是,她老人家和父皇母后一样,都是最心疼太子的人。”

    冯嬷嬷也跟着呵呵笑,晓得裴芸也是回的场面话,这太后的确是真疼爱太子,但陛下和先皇后……对太子的关切可实在算不上多。

    冯嬷嬷又抬了抬手,示意跟来的几个宫婢上前来,搁下手中的物件。

    “娘娘,这些是太后娘娘补给三皇孙满月及百晬宴的贺礼,太后娘娘还说了,她是极喜欢三皇孙的,让太子妃有闲了,抱着三皇孙去她慈寿宫坐坐。”

    裴芸懵怔地看着那四大件贺礼,笑着道了句“好”,直到送走了冯嬷嬷,她仍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令太后一下跟转了性子一般,不但不责她,还突然便对她这般好了。

    太子是晚膳后来的。

    听到宫人通传,裴芸还寻思她这琳琅殿今日可真是热闹。

    她正准备起身去迎,太子已然入了内殿,她只得站在小榻前福了福身。

    却是垂着脑袋并不看他。

    经历了昨夜之事,尤是想起他的冷笑和大发雷霆,她仍是有些不大自在。

    生怕四目相对,她的情绪自眸子里泄露出来,被他发现。

    然下一刻,一只掌心粗粝的大掌蓦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吓得下意识收回手臂,却被死死攥住,不得不抬眸看向他。

    见她终是看过来,虽然眸中满是惊慌无措,但李长晔仍是满意地笑了笑,拉着她在那小榻上坐下。

    “谌儿睡下了?”

    “是,才睡下,谌儿晌觉未睡好,玩闹了几个时辰,晚间臣妾命人用菜蔬肉沫捣了泥喂他吃,他倒是喜欢,吃了好些,吃罢不久便睡熟了。”

    裴芸一如往常地答着他的话,手再度试着轻轻挣了挣,可仍是没能挣脱开,反被他又握紧了些。

    “昨夜……是孤不对,一时动气,吓着太子妃了。”

    裴芸闻言动作微滞,诧异地看过去,此时的太子神色平静温和,一如往昔,语气里带着几分愧疚。

    全然没了昨夜那吓人的样子。

    不过昨夜也只是拂落画卷那会子最吓人,后来便不是吓人,而是折磨人了。

    裴芸摇了摇头,端笑道:“此事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莽撞,未能提前同殿下商量,询问殿下意思,便……”

    听得这话,李长晔薄唇微抿,又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

    昨夜他的确失控了,从看见她毫不在意地拿出那些画像让他挑选,到他问她可是皇祖母逼迫后,她回答的那句“自愿”,他的理智在一点点崩裂,直至最后彻底瓦解。

    可他分明该想一想,裴氏从来思虑周全,贤淑善良,就算是皇祖母的意思,也不会如实告他,伤他们祖孙的感情。

    且皇祖母施压,她唯有接受,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他怎能同她撒气呢。

    且最重要的,是他未曾与她说清楚。

    “孤未有纳侧妃的意思,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孤身边只消太子妃一人,足矣。”

    太子说得极慢,且那双平日清冷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诚挚,竟让裴芸不由得心下微动,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或是前世今生,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听太子这般对她保证过。

    但很快,裴芸心下一声嗤笑。

    果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若非她经历过前世,指不定还真信了这话,待几年后沈宁朝长大,生得越发像她那姐姐,太子还会坚守而今的承诺吗?

    说说罢了,她怎可能当真的。

    但面上裴芸自是得流露出一副感动的模样。

    “多谢殿下。”

    李长晔的心这才安了几分,“镇国公成婚的日子当是在下月吧?”

    裴芸点点头,“是,下月初二,是臣妾的母亲特意请人算过的,那日是个黄道吉日。”

    也是最近的一个好日子。

    她那母亲周氏近来是越发喜欢她那未来嫂嫂江澜清了,竟是比她那兄长裴栩安更急着让她入门。

    “那日,想来太子妃定也是要去的,这是大喜事,必然得好生打扮一番。”

    那不是自然。

    裴芸嘀咕着太子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就见太子忽而将拉着她的手攥过去几分,裴芸的身子也跟着倾斜了过去。

    两人贴得极近,裴芸甚至能感受到太子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侧脸。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昨夜孤毁了太子妃一件衣裳,想着趁此机会再赔太子妃一件,可好?”

    裴芸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抱怨道:“何止,殿下还坏了臣妾的一件小衣呢。”

    话音才落,裴芸登时意识过来。

    四下还站着几个宫人,方才她声儿可不小,她甚至听见有人未忍住,漏出一声低笑。

    纵然裴芸脸皮再厚,也实在不好让旁人听见这些个房中事。

    一股热意陡然窜上面颊,裴芸连带着耳根子都在发烫。

    太子的嗓音里亦带着淡淡笑意,离开前,还不忘道:“六月初一,孤来你殿里,赔你衣裳……还有小衣。”

    太子走后,裴芸依然双颊绯红如霞,回头见书砚书墨咬唇强忍着笑,不禁狠狠剜了两人一眼。

    只恨自己话那么快做什么。

    当真丢死人了。

    第39章 他怎好似那用完即丢的工具

    五月末,裴芸带着书砚书墨去了淑妃的漪兰殿。

    打太后回宫至今,淑妃已卧病在榻足达半月之久。裴芸与淑妃算不上太熟稔,但因得淑妃和高贵妃一样,打她入宫就一直待她和善,裴芸便生了前去探望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裴芸知晓,淑妃的日子已然不多了,前世,就在次年,即庆贞二十五年秋,淑妃因病而陨。

    淑妃似也没想到她会前来探望,裴芸入内殿时,便见淑妃正被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的引枕上,面色略有些苍白。

    “太子妃怎突然来了?”淑妃示意身侧的宫婢奉茶。

    裴芸在床畔的圆杌上坐下,“听闻淑妃娘娘久病不愈,特来瞧瞧您。”

    说着,她看向书墨,书墨上前一步,呈上手中之物。

    “来便来吧,怎还带了东西来。”

    裴芸命书墨将东西交给淑妃的宫婢,笑道:“都是些疗养的药材,也不知娘娘用不用得上。”

    “你有心了。”

    淑妃细细打量着裴芸,见她双颊白里透红,乌发如墨,不由得目露艳羡,“我瞧着,太子妃打生下三皇孙,这气色是愈发好了,想来太子定是十分疼爱太子妃的。前几日,高贵妃也来看我,还说起那日御花园宴上,太子特求了玉镯赠予太子妃,夫妻琴瑟和鸣,也是件难得的事。可惜我这一辈子,便没有这个福气了……”

    裴芸晓得淑妃指的是什么,这后宫的女人都一样,围绕着庆贞帝一人转,可庆贞帝的心和宠爱却没有偏落在一人身上。

    都说帝王无情,这四个字在庆贞帝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这后宫除了未登基前就生了两个孩子的先皇后,凡是诞下过子嗣的妃嫔,便极少再会被宠幸,她们似只是为给皇家传宗接代而存在,而一旦实现了价值,也就失去了价值。

    裴芸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转而道:“娘娘还有五皇子啊,五皇子听话孝顺,亦聪慧过人,娘娘有五皇子这样的孩子,何尝不是一种幸呢……”

    前世淑妃死后,五皇子为完成母亲遗愿,恳请庆贞帝将淑妃遗体葬于汝钧。

    汝钧是淑妃的母家所在,可按祖制,嫔妃薨逝,当葬于皇陵,断断没有另葬的先例,五皇子在御书房前跪了一夜,才终求得庆贞帝松口。

    甚至为给淑妃守孝,五皇子亲自送淑妃棺柩回去后,便留在了汝钧,庆贞帝感念他这片孝心,下旨封五皇子为宣王,甚至特将汝钧划为其封地,直至前世裴芸死,五皇子都未从汝钧回来。

    听裴芸提及五皇子,淑妃面上这才生了些许笑意,“小五的确是个好孩子,他前几日还来信,说这几天当就能回到京城了。”

    淑妃此次卧病,并非染疾,而是悲恸过度,因着淑妃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突然病故。

    她那妹妹还是而今的孟家家主孟翊,即那位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的正妻,这位孟夫人前一阵回孟大人的老家耀州伺候婆母,不想没过几日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或是太过突然,淑妃得知消息后,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这厢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得一声“母妃”自外头传来。

    裴芸转头一看,便见五皇子和李姝棠快步往殿内而来。

    “三嫂?”

    见着坐在里头的她,两人皆面露诧异。

    李姝棠同五皇子年岁相仿,只差了一岁,听闻五皇子要代淑妃远赴耀州,参加孟夫人的丧礼,李姝棠担忧兄长,又想出京瞧瞧,便提出与他一道去,故而这段日子,两人都不在京中。

    五皇子坐在淑妃跟前,先担忧地问了淑妃的病情,才道:“姨母的丧事,姨夫都已一手料理妥当,孩儿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代替母妃好生送了姨母最后一程。”

    淑妃点了点头,眸中含泪,“好,此番辛苦你,还有棠儿了……”

    母子俩许久未见,想必定有不少话想说,裴芸极有眼色地起身告辞,同李姝棠一道离开了漪兰殿。

    行在冗长的宫道上,裴芸忍不住问道:“说来,这还是棠儿你还是头一回出京,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是啊。”李姝棠挽住裴芸的手臂,已然迫不及待同裴芸分享,“三嫂,出了京,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便如同井底之蛙,大昭原那么大,原有那么多好看的风景……”

    说这话时,李姝棠双眸璀璨如星,她脑中闪过的风景似乎也映现在她一双潋滟的眼眸里,而今的李姝棠明媚开朗,若舒展的花蕊,亦如破云的霞光。

    再不是谁背后黯淡的影子。

    “不过三嫂,那孟家可着实奇怪……”话至半晌,李姝棠倏然将话锋一转。

    “怎的了?”

    李姝棠秀眉蹙着,“那孟大人失了发妻,却好似一点也不伤心,丧仪上,是一滴眼泪也未流。不仅如此,生母逝世,孟大人的长子竟都未到场,只说是身子不好,不便过来。”

    裴芸却并未奇怪,但她也不了解那孟家之事,只道:“那孟大人身为内阁大学士,在众位前来吊唁的同僚长辈面前哭哭啼啼,到底有伤体面,指不定他表面毫不伤心,其实内心悲恸万分,而那位孟大公子,或正是因着孟夫人突然离世,伤心过度才倒下的,就如同淑妃娘娘一样……”

    李姝棠觉得颇为有理,或也寻不到旁的解释,讷讷地点了点头。

    裴芸邀李姝棠去她那厢坐坐,李姝棠拒绝了,她出京许久,自也惦念着月嫔娘娘,想早些回去了,只道日后有闲,再来寻她。

    裴芸便回了琳琅殿。

    方坐下喝了口茶水,她抬首便见书墨立在她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毕竟是在她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人,裴芸哪看不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道:“有话便说吧,眼下这殿内只你我二人。”

    书墨抿了抿唇,却是更为慎重,行至外殿闭了门,方才低声开口。

    “娘娘,先头您让我给那溺死内侍的家人送钱银,奴婢去了,但奴婢在那儿遇到了一人……”

    裴芸搁下茶盏,“谁?”

    “奴婢先头只觉得眼熟,并未认出来,直到适才才发现……”书墨顿了顿,“那人正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小桃。”

    裴芸面色登时凝重了几分,目光死死盯着书墨,“可有错认?”

    “应是没有。”书墨回忆着,“那小桃腰上挂着一枚蝴蝶香囊,奴婢方才仔细辨认过,和奴婢上回见着她时她挂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蝴蝶…

    裴芸双眸微张。

    一些零碎的记忆自她脑海深处涌上,她记得,前世蓉姐儿出事痴傻后,嘴上常喃喃着“蝴蝶,蝴蝶”。

    那些曾不被她留意的小事,穿越两世的时光,突然完美契合。

    一股恶寒陡然自裴芸脚底窜上,蔓延至四肢百骸。

    两世,淑妃都因病缺席御花园宴会,难不成,前世蓉姐儿之事及这一世的内侍之死都与淑妃有关。

    看起来那般温柔良善的淑妃,竟也会……

    裴芸猛然抓住书墨,急急问道:“那个叫小桃的婢女可有发现你?”

    书墨被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当是没有,奴婢谨慎,待她走了许久,方才出去的,适才她见着奴婢也未有任何反应。”

    裴芸心下的大石还未落,忽又想起什么,“那那内侍的家人,你给钱时又是如何说的?”

    书墨复述道:“奴婢只说,从前与那内侍交情不错,而今他死的突然,奴婢心下难过,便送些钱来,希望能给他买副好的棺椁,安稳入葬。”

    裴芸颔首。

    与书砚的活泼性子不同,书墨办事更加沉稳慎重,幸得此回,她是派书墨去办的此事。

    她稍缓了口气,正色道:“书墨,此事莫要同任何人道,便是书砚也不可,就这样彻彻底底烂在肚子里,明白了吗?”

    虽不知缘何她家娘娘听闻此事惊慌成这般,但书墨做事向来知轻重,也知不要问的别问,她重重点了点头,“娘娘放心,奴婢知道了。”

    虽得并未有暴露的风险,可自那日得知淑妃与前世蓉姐儿之事有关后,裴芸就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甚至夜间她开始频频发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那井檐之上,被人一把推入其中,井水漫过她的口鼻,那股窒息感与她前世死前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她挣扎着欲探出水面,却有一双手死死按着她的脑袋,将她压得越来越深,直至她慢慢失去气力,再不得动弹,裴芸便尖叫着惊醒,寝衣已然被汗透。

    如此两三日,裴芸才知,原她胆子是这般小的,分明前世自尽时她那么干脆,可这一世,她的孩子们,她的家人,或是可留恋的东西实在太多,她根本不想死。

    她也突然意识到,前世的她,被囿于东宫这片小小的天地,似被障了目堵了耳,面对的从来是层层迷雾,而这一世,迷雾随风掀开一角,她方知,原周遭谜团重重,亦危险重重。

    尽是前世的她所不知晓的事。

    而她冒冒然的举止,险些害了书墨的性命,指不定也会害了她自己的性命。

    重生后,这是裴芸第一次真真感受到害怕。

    她无精打采了几日,连太子原先说好的合房日她都给忘了,幸得那夜太子临时有要事,派盛喜前来通禀,让她早些歇下。

    她确实歇得早,第二日也只草草用了几口晚膳,就睡下了,可躺在榻上又无甚睡意。

    大抵到亥时前后,迷迷糊糊间,她只觉似有什么落在她的额头上,她费力地睁开眼,入目是太子剑眉紧蹙的面容。

    “殿下。”

    裴芸坐起身子。

    太子收回探她额温的手,语气里掺着几分担忧,“怎么看起来气色不好,可是病了?”

    裴芸自不能同他说实话,只摇了摇头,“想到兄长很快便要成婚,心下高兴,这几夜便有些睡不着。”

    说罢,她似是想起什么,今儿当也是合房日。

    她朱唇微抿,询问道:“殿下可要去沐浴?”

    太子闻言,眸色浓了几分,“孤是沐浴罢,才来的你这厢。”

    两人静静对视着,虽是无言,却是有什么在空气中默默流转。

    太子突然道:“都下去吧。”

    殿内宫人鱼贯而出,熟练地闭上了殿门。

    殿门合拢的那一刻,裴芸几乎是立刻伸手,去解太子的蹀躞带。

    然手才落在上头,就被大掌给阻了,她听见太子疑惑道:“今日,怎的……”

    能怎的,是她突然想要了。

    可既得他不愿,她也不讨这个没趣,裴芸正欲收回手,却一下被男人握住了。

    她抬眸看去,便见男人眸光灼灼似火,隐隐蕴着一股燎原之势。

    “这事儿,怎能由你来。”

    黛蓝床帐无风而拂,因着不住地有衣衫裤袜被丢至床榻外,直到一件棠红绣牡丹纹的小衣飘落在那宽大的钴蓝男子外衫上,帐幔方才静了下来。

    可帐内却并不安静。

    低沉的粗喘与娇吟声交缠不息,尤是那娇吟,没了昔日的忍耐克制,竟是变得格外放肆大胆,闻之令人醉魂酥骨。

    吱呀作响的床榻在那半个时辰里几乎一刻也不得歇。

    一番酣畅淋漓后,裴芸像是被抽走了周身的气力,没有骨头般软绵绵趴伏在太子怀里。

    或是紧贴着的胸膛太过坚实炙热,这几日间被不安环绕着的裴芸终是得了些许安全感,加之适才狠狠放纵过,浓烈的倦意上涌,所有烦恼好似被抛却,她任由自己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听到怀中人绵长均匀的呼吸时,李长晔微怔了一下。

    今日的裴氏很不一样,她从未这般热情主动过,就好像在刻意借此发泄一般。

    李长晔轻柔地抚摸着裴芸若绸缎般的一头青丝,见她自顾自睡得香甜,忽而皱了皱眉。

    他怎觉得。

    自己今日好似那被用完即丢的工具呢……

    第40章 整日与太子虚以委蛇有些累

    裴芸难得睡了个好觉,翌日虽起的早,但仍是神清气爽。

    先头那些个烦恼好似都消散了许多。

    她从前怕极了那事,而今尝到了滋味,才知原那事竟还有如此妙处。

    谁说只有男子需要那事儿,女子也一样,没来由只让他们男人快活。

    书砚取了衣裳欲给裴芸换上,裴芸扫了一眼,疑惑道:“这衣裳怎从未见过。”

    茶红的织花对襟湖绸衫子,槿紫银丝百花裙,裴芸鲜有这般颜色的衣裙,故一眼便知这套应是新的。

    书砚忍不住笑,“娘娘怎忘了,这是殿下先头承诺赔给娘娘您的,还有……”

    说着,她将衣裳掀开些,露出里头的一件雪青绣紫藤纹的小衣。

    裴芸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不由得又想起上回那桩窘事。

    她没想到太子真的送来了衣裳。

    今日是她兄长裴栩安成婚的日子,但这一身颜色艳丽未免太过招摇,裴芸并不打算穿。

    “寻套我平常穿的衣裳就好。”她对书砚道。

    书砚虽不理解,这般好看的衣裙她家娘娘为何不穿,但还是应声,取了套云水蓝的给裴芸换上。

    裴芸还特意命人往耕拙轩那厢告了一日假,待拾掇完,便带着李谨一道,出宫赶往镇国公府。

    今日的镇国公府红绫飘飞,一片喜气,她那母亲周氏亦换了一身颜色喜庆的衣裳。

    裴栩安已出门迎亲去了。

    因得江澜清的娘家远在绩县,故而周氏特意在京城寻了处宅子,让江澜清自那儿出嫁。

    江澜清的父亲身为绩县县令,不好擅离职守,并未前来,来的是江澜清的外祖父及舅舅一家。

    但“不好前来”这个说法是说给外人听的,实则是江澜清已私下与她那父亲断了关系。

    裴芸曾听江澜清提起过,她那爹是个宠妾灭妻的,她娘因而被活活气死,那妾身份低微,虽多年无法扶正,但常是对她这个嫡女针锋相对。

    她爹将她迷晕献给她兄长裴栩安,亦是这个妾室出的馊主意。

    她原想着事成了,江澜清顶多也就是个妾,不想却因此成就了两人一段良缘。

    这人还未迎来,周氏就已有些迫不及待了,朝着府门的方向频频望着,惹得裴芸忍不住打趣,“母亲,您怕什么,难不成还担心嫂嫂不肯上花轿不成。”

    周氏横她一眼,“我哪是怕呀,我是太高兴,这些年我一直惦念着你兄长的婚事,而今你兄长终于成了家,我就算死了,也能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什么死不死的。”裴芸最是听不得周氏提这个字,当即道,“今日这般大喜日子,母亲说这些做什么。”

    “对对对,你瞧我。”周氏忙自拍了拍嘴,呸了两声,试图去了这脱口而出的晦气。

    “要说这娶媳妇和嫁女儿,当真是两个样。”周氏看着与裴薇一道挤在府门口张望的李谨,又蓦然感慨起来,“这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你入东宫都第八年了,谨儿已然七岁,谌儿也已九个月大,离周晬亦不远了,先头我总也担忧你过得不好,近来倒觉你似是自在了许多,我便放心了……”

    裴芸笑了笑。

    的确自在了。

    死过一遭,内心通透了,这许多烦心事都作视而不见,哪里会过得不好。

    除却整日与太子虚以委蛇,稍有些累。

    这一世,她所求并不多,只想这般好好的,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思至此处,裴芸笑意浅了几分。

    只这日子真能平淡地过下去才行。

    喧天的锣鼓声越来越近,府外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喊了声“来了”,鞭炮点燃,在一阵噼里啪啦中,迎亲的队伍在府门前停下。

    新妇手拽红绫一头被喜婆扶下轿子,好热闹的众人起着哄跟着新郎新妇一道入门去。

    裴芸站在堂中,一眼就自人群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邵铎。

    她那妹妹裴薇前世的夫君。

    此番她兄长成婚,几乎向大半个京城的高门贵胄递了请柬,故而邵铎在,裴芸毫不意外。

    只那邵铎并未看这厢的热闹,视线反凝在人群中,裴芸不禁蹙了蹙眉,顺着那邵铎的目光看去,果真落在了裴薇那边。

    她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丝帕,眉间愁绪浓了几分,然很快,裴芸发觉,邵铎看的似乎并不是裴薇,而是裴薇身侧的裴芊,裴芊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却是垂下脑袋避退到了后头。

    见她躲闪,邵铎面上生了几分急切,踮起脚眸光不住追随着她的身影。

    裴芸长舒了一口气,但看了这么一出,心下倒是佩服起裴芊来,这丫头,分明是在同邵铎玩“欲擒故纵”呢。

    可怜那邵铎是个“傻子”,跳进了圈套却还不自知,将来还不得被裴芊这丫头拿捏得死死的。

    这所谓晨迎昏行,新妇虽是迎来了,但要至暮色四合方才举行婚仪。

    裴芸告诉周氏,她有些物什要买,欲出去一趟,便趁着这个工夫,悄然自镇国公府后门离开,往西街的方向而去。

    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口,下车前,裴芸特意戴上了幕篱。

    相对于对面医馆的宾客如云,这家医馆可谓门可罗雀,裴芸踏进去时,便见那大夫正坐在柜台前,一个三四岁的稚儿攥着大夫的衣袂道:“爹爹,涣哥儿想吃饴糖。”

    朱大夫闻言将孩子抱起来,不由得长叹了口气,别说饴糖了,这店内几乎半个月没有生意,家中都快揭不开锅了。

    正当他惆怅之际,忽见几人迈进来,为首的妇人虽以幕篱遮住面容,但看这料子不菲衣裙及通身透出的矜贵,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夫人。

    他忙迎上去,“几位是来看诊的?”

    “可是此店的朱大夫?”

    “正是在下。”朱大夫生怕错过这个难得的客人,“不知夫人哪里不适,还请夫人坐下,让在下好生诊断一番。”

    “我并未有所不适。”见就是自己要寻的人,裴芸直截了当道,“我欲买下朱大夫这店,朱大夫意下如何?”

    朱大夫怔了一瞬,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夫人打错主意了,我这店不卖!”

    裴芸倒也不急,自顾自在一旁坐下,“价格都好商量,主要是这店若再不出手,怕也坚持不下多久了。”

    她抬眸看向对面医馆,“何况就算我不买,也自会有人趁火打劫,到那时,恐也卖不了太高的价钱。”

    朱大夫似被这话戳到了痛处,面露苦涩。

    他又怎能想到,他家这百年老店,有口皆碑,不知多少人曾听闻他朱家医术,慕名而来,而今传到他手上,竟会沦落成这样。

    起因便是一月前,对面突然开了家新的医馆,原这医馆并不影响他这店的生意,可谁知没过几日,竟是出了大事。

    有户才来他这儿瞧过病的人家,抬着他家男人的尸首,同他索命,道是他这庸医害死了人。

    他记得这个病患,也分明嘱咐过他这病不可再碰酒,不然恐伤及性命,可他分明嗅得那人身上一股子酒气,他是自个儿喝死的,根本与他无关。

    无奈那婆娘是个不讲理的,仍是不依不饶,甚至说要拉他去见官,他家娘子唯恐事情闹大,只得劝他赔钱了事,自此他这店的声誉一落千丈,无论他怎么解释,只消一听说他治死过人,再没人敢登门让他瞧病。

    而对面那医馆因得治好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病患,得了个妙手回春的名声,生意反一日好过一日。

    朱大夫原先只叹自己时运不济,直到有一日,他一好友私下告诉他,他曾看见那医馆的伙计拉着那暴毙的病患去酒馆喝酒,此事,怕是他们蓄意而为。

    他虽心下愤愤难平,可听闻那医馆背后有一朝中的大人物撑腰,若还想一家太平,他只得继续忍气吞声。

    这位夫人说的不错,医馆若长久没有收入,只得出卖,对面那医馆早已对他这位置极好的铺面虎视眈眈,只怕届时定会趁机压价。

    见这朱大夫似有所动摇,裴芸接着道:“这铺面买下后,我仍会用作医馆,也打算请朱大夫继续做这坐堂大夫,每月给你月钱,你觉着如何?”

    朱大夫愣了一瞬,这个条件他怎会不心动,不然卖了铺子,他又在京中坏了声名,只能带着一家五口远走他乡,但思索片刻,他试探道:“夫人难道不知在下这店里近来发生之事吗?”

    “我知道。”裴芸定定道。

    “那您还……”朱大夫实在不明白,“请我坐堂,这店里又哪里来的生意,恐怕您只有亏损的份。”

    “谁说的。”裴芸笑起来,竟是一点不愁,“我敢说朱大夫这医馆往后定是整个京城,不,是整个大昭最出名的医馆。”

    她转头看向书砚,书砚会意自怀中探出一叠银票递给朱大夫。

    “这些钱可够?”裴芸问道。

    岂止够了。

    朱大夫攥着这厚厚一叠银票,颇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知这种机会若错过了恐不会再有,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缘何要帮我?”

    裴芸沉默了片刻,娓娓道:“几十年前,我的祖父曾得了痼症,常年受此折磨,痛苦不堪,正是幸得遇到了朱大夫的祖父,才得以痊愈。这份恩情,祖父牢记于心,我幼时便常讲予我听,近日听闻朱大夫的事,我忆起祖父,不忍这医馆就此消失,这才出手相助。”

    “原是如此。”朱大夫心下疑惑得到解答,感叹道:“祖父生前救人万千,也算是让我这后代子孙得了福报。”

    临走前,裴芸最后嘱咐了一句,“这医馆往后会有人代我来管,但请朱大夫谨记,绝不可对外说此医馆已换了东家。”

    朱大夫虽心生纳罕,但还是颔首应下了。

    回到马车上,书砚疑惑地问道:“娘娘,您的祖父还曾来过京城呢。”

    裴芸看她一眼,却是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呢。

    她裴家自他父亲一代才开始发迹,她祖父不过是个寻常农户罢了,且她祖父去得早,她一出生就没见过祖父,适才她对朱大夫说的尽是谎话。

    可有一句却是极真。

    那便是不止医馆,他朱大夫有朝一日也定会扬名整个大昭。

    而她之所以买下医馆,就是为了将朱大夫留在京城。

    前世,朱大夫确如她所说的那般,被迫贱卖了医馆,带着家人背井离乡。不料,庆贞二十五年春,朱大夫所至之处爆发了疫疾,病死者无数。

    朱大夫的家人亦染上了疫疾,彼时城中诸大夫束手无策,是朱大夫翻看家传医谱,几番钻研之下才终得了治疗疫病的药方。

    裴芸掀开车帘,入目是京城的一片繁华。

    这场疫疾扩散范围之大,持续时间之久,甚至连京城都有所波及。

    她的谌儿,前世便是夭于这一场疫病。

    且就在药方抵达京城的前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