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41
男人此言一出,不光沈玉衡愣住,屋子里其他几个叛军也傻了。
只不过沈玉衡眼中是惊恐,而其他人或犹豫,或兴奋。
更多的是怀疑——这个男妃长得再漂亮,一眼也能看出是个男人。等到他们打进了京城,想怎么杀烧抢掠都随便,至于用一个男人泄火吗?
“一群不识货的,你们是没玩过男的,这地方比女人的还舒服多了。”
有人嫌恶地摇头,也有人好奇地张望过来:“真的?”
皇帝驾崩的消息同封十七皇子为太子的消息是一同传遍京城的。
外头如何风雨飘摇,沈玉衡在自己这小宫院中或许不知,但也能猜到一二。
他摩挲着那黑底龙纹的圣旨,望着屋内的每一个物件,轻轻闭上了眼睛。
同圣旨一道来的,还有东厂的几个太监,以及宫婢。
内务府的总管亲自来了一趟,与他说东宫正在清扫,今夜定能叫他搬进去,随后嬷嬷便被带走。
外头守着人,还不少,沈玉衡知道,毕竟萧烬也没藏着。
是守着他的,也是护着他的。他父皇驾崩,这紧绷着局势的弦也就断了,之后是一潭混乱泥沼,还是旁的,无人能知。
沈玉衡展开了手里的圣旨,逐字逐句地默念着。
字写得苍劲有力,能够看出主人腕力和内力都不浅,定不是他父皇所写。但…估计也没人敢质疑这道圣旨。
入夜后,太子的轿辇便到了门口。
沈玉衡将圣旨卷好收入匣中,只戴上了母妃最后的遗物,便踏上了去往东宫的路。
他也悄悄在这宫中走过。
数过从这儿到东宫需要多少步,数过要经过多少道拱门、宫殿……就是没想到,自己有一日是被抬进去的。
还是坐着被抬进去的。
沈玉衡微垂眼。
他到东宫时,偌大的宫殿实在叫他有几分自己要被巨兽吞没了的错觉。
宫殿内一切都井井有条,内务总管也早早候着,见到他便领着一干宫婢内侍向他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沈玉衡身上穿着的还是旧衣,且这身衣服是五皇子早在好几年前就不要了的旧衣。
他有几分无所适从地蜷缩了下手指,轻轻地回了句:“不必多礼。”
一干人等这才起来。
内务总管道:“殿下,这些人您且先用着,也不用太记名,日后可能还会换,您也麻烦。”
沈玉衡知道这是何意,只怕是萧烬忙着,没空往他身边安排人,所以内务总管便看着挑了些,具体服侍他的,还得等萧烬敲定。
多可笑。
沈玉衡低声应了:“好。”
内务总管又招招手:“小圆子。”
一个低着头的小太监便忙上前了一步,内务总管道:“殿下,这是小圆子,与您年纪相仿,您若是愿意,便叫他暂且做您的贴身太监。”
沈玉衡还是那个字:“好。”
小圆子立马跪下磕头:“多谢殿下。”
内务总管:“千岁爷说要与您一道用晚膳,故而还得请您候一候…不如此时先叫尚衣局的绣娘们为您量身。”
“好。”
内务总管琢磨着沈玉衡虽然看着有几分孤冷,但似乎是个好相与的。
于是他弯腰伸手示意:“您这边请。”
往偏殿去,早就在东宫候着的绣娘自然也是跟着一道移步偏殿。
绣娘才拿上木径尺,沈玉衡还未展开双臂,正殿那头便响起了萧烬有几分懒意的声音:“人呢?”
约莫是有人低低回了句,萧烬直接朝这边走来。
他迈步子大,不过几息间,便出现在沈玉衡面前。
瞧见他,沈玉衡不由有几分紧绷。
萧烬扫了眼:“量身呢?”
内务总管腰压得更下:“是。”
萧烬抬抬下巴:“继续吧。”
绣娘这才重新拿起了木径尺,沈玉衡不与他对视,只展开了自己的双臂。
他不习惯与人太近,所以绣娘靠近他时,他更为绷着,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也被萧烬捕捉到。靠坐在桌上的人扬扬眉,来了点兴致:“等下。”
绣娘立马就收了手,战战兢兢着,直接冲萧烬跪下,一句话都不敢说。
萧烬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只道:“尺子。”
绣娘双手捧上。
萧烬这才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了木径尺,也因此靠近了沈玉衡。
沈玉衡总觉得他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知是不是这么些年造了这么多杀孽染上的,反正沈玉衡几乎是本能地后撤了半步,又想起他应允萧烬的事,不得不顿住在那。
萧烬垂眼睨着几乎要被自己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的人,眸中翻出几分晦涩,慢悠悠道:“殿下,量身这种事,臣作为您的贴身太监,自然要亲自服侍您。”
他弯眼,略微恭谨的语态都拿捏得很好,却叫沈玉衡头皮都炸麻了:“劳驾您抬抬手。”
可沈玉衡只能抬手。
他重新抬起双臂展开,眉眼低着,不去看萧烬的模样,只看着他冲自己伸手。
木径尺抵在他的手腕上,被人微微施力压下来,萧烬身上的压迫感也跟着重了几分。
沈玉衡可以感觉到。
这人……隔着一把尺子,近乎狎昵地在他的手腕上揉弄了下,因为不同的力度会传递过来。
沈玉衡抿起了唇。
萧烬盯着他,微勾着嘴角,悠悠报出了个数目,旁侧的绣娘便忙提笔记上。
臂长、身高、肩宽这些还好,真正叫沈玉衡难以忍耐的,是他把尺子压在他胸前时。
哪怕隔着衣物,沈玉衡依旧能够感觉到,他真的压得正正好……
沈玉衡攥紧了自己的手,尤其是在萧烬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抵在木径尺上微微捻动时,沈玉衡终于忍不住开口:“……厂公。”
他声音很小,可屋内自萧烬出现后,那些宫婢便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嗫嚅般的声音还是很明显地在偏殿炸开,叫沈玉衡自己听了都更觉羞耻。
萧烬却终于收了神通,正儿八经地再给他量了腰:“你倒是和你父皇不同。”
不故意逗弄人玩给自己找点乐子了,他就用回“你”了,他再报了个数目给绣娘,也把木径尺放了回去。
就是放回去前,他还看了看那把尺子,若有所思。
萧烬:“和你那几个兄长也不一样。”
终于结束了这番酷刑,沈玉衡微微松懈下来,嗓音却还有点微哑,不是他有何反应,而是方才那番…在这么多人面前啊。
“我与他们,有何不一样?”
萧烬随意道:“他们在床上与人颠鸾倒凤时,就喜欢叫我们守在外头,图个安心,明明也知道,我们东厂的人,耳朵都不差,什么话都能听见……”
他话没说完。
只因他偏头一瞥,就瞧见了沈玉衡抬起头、不可思议看着他的视线。
萧烬微顿,又笑起来。
这副模样,倒是比低眉顺眼的样子看上去要可爱多了。
他还注意到沈玉衡耳朵尖都红透了,跟染了丹寇似的。
看上去也没有那般清冷了。
萧烬觉得有趣。
像沈玉衡这样的,逗弄起来乐子才多。
“先用膳吧。”
萧烬朝外头走去,完全没有要让沈玉衡作为主位先行的意思。
他们落座后,萧烬就坐在沈玉衡身侧,还是主位。
沈玉衡对这些,倒是真没什么特别计较的。
他自幼就是被忽视着长大,身上流淌着的皇家的血,在他瞧来也没什么特殊。
最多不过是能保住他一命。
晚膳摆了一大桌,沈玉衡不懂这些,但知道都是好东西。
他在那破落宫院里,从未见过这些好东西。
赵宝拿出银针一个个试毒,萧烬又招招手:“太医呢?”
候在门口的院使忙上前跪拜:“臣在。”
萧烬示意:“给看看。”
沈玉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微抿了下唇。
院使往前了两步,搭上沈玉衡的手腕,细细探察了一番:“殿下身体还算好,只是有些疳积,不是大问题,调养半月就足够。”
萧烬嗯了声:“配药。”
院使应是。
沈玉衡稍怔。
他还以为…对于萧烬说,他是个病痨子才更好。
那头赵宝已经验完,又有婢女上前试菜,沈玉衡就看着她每吃过一道,赵宝还要以内力催化,如此折腾下来,萧烬才在吩咐所有人都下去后,终于偏头跟他说了声:“殿下,用膳吧。”
沈玉衡慢慢拿起了筷子。
不知是不是萧烬今日心情不错,与他多说了几句话:“你知道你父皇是怎么躺那儿的么?”
沈玉衡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吃了,但他看萧烬一边夹菜一边说话,就知这人大概是没什么规矩的,于是先道:“我不知。”
然后再慢慢扒拉了口饭。
萧烬扯了下嘴角:“有宫人投毒,一种银针验不出来的毒,只能通过内力催化。他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我义父每月十五都会为他用内力给他养养身体。”
后续不用多说,沈玉衡足够聪慧,能明白。
但是……这宫中还有人能逃过东厂的法眼?
“东厂又不是神。”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萧烬对上他的视线:“那宫人在投毒后就自杀了,什么都查不到。”
他低笑,语意不明:“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皇子,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老子死自己上位……我偏不选他们。”
沈玉衡不知要如何接话了。
萧烬也不在意,而是悠悠举起了手边的茶杯,碰了碰沈玉衡面前的杯子:“殿下,臣真心地祝愿你,能活过臣,活得比臣的命长些。”
萧烬空洞洞的眼睛看见,又过来擦他的身体。
只是他手上也都沾着血,抹着沈玉衡胸前的皮肤,越抹越多,像是晕开了一朵赤色的花。
沈玉衡拍开他的手:“好、好了……别弄了……”
话一出口,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剧烈地抖,还没从刚刚的惊恐中抽离出来。
只是这分恐惧是这群淫贼带给他的,还是萧烬带给他的,已经不得而知。
沈玉衡低头收拾起自己被撕的破破烂烂的衣物,脸颊却忽然被萧烬钳住。
他一手摁住沈玉衡的后颈,重重吻了上去。
第 42 章 第 42 章
42
自从萧棋躲入山中后,他本营的位置就一直是个谜团;
除了萧烬,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藏身何处。
但他现在还无法完全控制兵部,不可轻举妄动。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萧棋是个无比狡猾的人,一旦没能做到一举击破,他必然会藏匿得更深。
到那时,局势也会变得更加不利。
所以在登基以前,不论发生什么,萧烬都不打算动叛军的本营。
这枚棋子对他很重要,一切牺牲都是有必要的。
沈玉衡敛了敛心神。
他如今刚刚与少爷重逢,实在不该去想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平白浪费了与萧烬相处的美好时光。
如今少爷就在他的身边,他便还是萧烬的小厮,
他也想要去做,只想去做小厮当做之事。
沈玉衡重操旧业,做起了小厮的活计。
他轻柔地将萧烬从床上扶起,吹温粥羹,用瓷勺撬开少爷的唇齿,将食物缓缓倒入口腔之中。
萧烬在昏睡时被人喂药喂饭早已习惯,本能地吞咽着米粥,只是咽下的力气很小,几下之后喉咙口还卡着饭食。
沈玉衡收起勺子,看了看萧烬嘴里的情况,细心地抬起一点主子的下巴,帮忙抚动脖颈,拍拂背脊。
反复几次,一口稀粥才算顺利喂了下去。
沈玉衡的心中升起极大的成就感来,比他砍了敌将首级都要满足万分,像是这一口粥食吃下去,他就能立马见到少爷的身体痊愈一般激动不已。
沈玉衡凤眸里面闪着亮光,又如法炮制,耐心地喂完了剩下三口粥,把空碗放到一边。
沈玉衡又倒了杯水,就着另一颗续命药,缓缓喂进少爷嘴里。
因着萧烬是个喜洁的人,他最后还拿巾帕替少爷清理了一遍口腔。
做完这些,沈玉衡把萧烬搂在怀里,动作轻柔地给主子顺气、揉胃。
半晌之后,昏睡的萧烬嗳了个小小的气,樱唇里溢出轻轻的“嗝”声,猫儿似得。
沈玉衡心头大定,知道主子这般就是不会再吐了。
他六年不曾伺候主子,可手艺是半分也没生疏!
沈公公高兴地想:我果然天生就是做小厮的好手!
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些点志得意满的憨笑,手上更加麻利地替萧烬更衣擦身,连被鲜血污染的被套都全部换了下来——半点也没惊扰他主子的安眠。
沈玉衡更加为自己的手法得意。
直把送完宋维谦进客房,又赶回来的多鱼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多鱼无措地站着,心想:沈公把咱家的活都抢了,咱家在这里干什么?咱家是不是有些多余?
沈公很快给出了答案。
沈玉衡自动从沈宅的主子降级成了小厮,本该做萧烬小厮的多鱼也被迫降级成了粗使——抱走要换洗的被褥、看顾火炉、给汤婆子灌水……
——反正别想亲手碰主子一下,只能给沈小厮打打下手。
多鱼面无表情地想:难怪沈公能成为御前中贵,这排挤人的本事真真是一等一的……以往不曾听说过沈公施展出这媚主的本事,估计也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小的留口饭吃。
他这般想着,手上还是乖巧地递出了刚裹上绒布的汤婆子。
沈玉衡接过来,探了探外罩上的温度,便寻了个能让萧烬舒适贴着的位置,塞进被窝。
萧少爷的表情立刻舒展了起来,仿佛在无声夸赞沈小厮的体贴入微。
沈玉衡顿时又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他伸出咬口已经结痂的手指,拉过主子的手臂,开始给萧烬按摩痉挛过后的肢体。
多鱼公公再次看傻了眼。
这屋子,热得他光是站着就汗流浃背,沈公竟还挥汗如雨地劳动起来了!
这嘴上……
这嘴上是傻笑吗?
多鱼公公两眼一黑,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沈公不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吗?
听多贤说,沈公哪怕对着今上和先帝都一脸严肃的啊!
这人是谁?真的是沈公吗?
沈公是被热傻了吗?
还是咱家被热傻了?
或者没有人被热傻,但是咱家看到了突然痴傻的沈公,明日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多鱼小公公欲哭无泪,心想:宫中水深,没想到宅子的水也深啊!
他当年就不该因为,觉得跟着贵人离京是个轻松的差事,而非要和多贤换岗。
如今可不就是现世报了!
不仅贵人身上满是秘密,就连沈公也变得诡异起来!
多贤啊多贤,今日之后可能你就要从多闲变成了没空,因为咱家知道了太多秘密,大抵是要从多鱼变成死鱼了……
多鱼漫无目的地想着,听着身后吭哧吭哧按摩的动静,神情呆滞,恍然如梦。
屋外突然传来被多鱼惦记的小伙伴,多贤的声音。
多贤道:“沈公,圣上惊梦了,差您进宫伺候。”
沈玉衡眉头一皱,停顿片刻后,应道:“备马,咱家这就进宫面圣。”
多贤道:“是。”
沈玉衡又怀念地替萧烬按摩了一小会,终是恋恋不舍地停了手,吩咐一边的小宦官:“多鱼,你守着萧公子,帮他松快一下身体。”
多鱼应道:“是,是!小的遵命。”
沈玉衡注视着少爷安睡的面容,将那双清瘦的手掌塞进被窝里,仔细掖好被子,又叮嘱道:“若有什么变化,你让多贤报给我,你不要走动,寸步不离地守着少爷。”
多鱼已经伸手开始接替沈玉衡的动作,给萧烬按起大腿,道:“是。”
沈玉衡看着多鱼给萧烬按摩,心中升起浓浓的酸意,只想把多鱼打包卷走,扔出府外……
但他得立刻进宫面圣——
景裕从前就粘人得厉害,像个没断奶的狗崽子一样,一天不见到他便要又哭又闹。
景三郎是皇子时,他如果不耐烦应对,还能用御马监的公务推脱,每日只陪同一小会便提前开溜。
可如今景裕成了皇帝,他想在宫内发展势力,必然绕不开景裕的信任和支持。
他虽然不舍得自己久别重逢的主子,却也只得立刻去陪小皇帝办家家酒。
——晚些再找个机会溜出宫看少爷吧……
分明他之前想好了此生再见不着萧烬的时候,只觉得平静无憾,也不在意见不见得着这面。
可如今已经见了一面,还发生了许多事情,他家少爷又病得极重……
他就好像就再也舍不得离开少爷了。
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只想照顾萧烬,看着萧烬,让萧烬夸奖自己。
就像六年前一样。
不,不一样了——
屋里多了个碍事的多鱼!
沈玉衡看着自己给萧烬安排的下人,正在辛勤地伺候自己的主子,只觉得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他心里又酸又痛,像是不大度的正室,非得假模假样给相公纳个小一般抓挠……
他比对了一下多鱼的按摩手法,又觉得还是自己的手法更好,这才心头宽慰了些许,面冷如霜地甩袖出门。
“砰”——哦,没有这声响。
沈公小心翼翼地关上屋门,生怕惊扰到主子酣睡,一脸扭曲地离开了主屋。
多鱼感受着炽热的视线从背后消失,屋外脚步声渐远。
他汗流浃背,手上依然卖力地捏着贵人的身体,心中却是翻天覆地,冤声震天。
他心想:咱家招谁惹谁了,这活计谁爱做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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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裕的纯昭宫往日凄凄清清,几乎渺无人烟,如今景三郎一朝即位,宫内鸡犬升天。
因着大行皇帝还要在太极殿内停灵数日,新帝不便即刻入主,但帝王寝宫的那套班底已经全都转移了过来。
景裕的寝殿里面碳火充足,暖若春日;御贡龙涎香芬芳袅袅,几步便有一个宦官宫女立着等待传令伺候。
重新焚香萧浴过的沈玉衡一袭素衣,脚踩噌亮的黑靴,身前两个小宦提灯开道,威风凛凛,步履生香地走进寝殿之中。
现在正值寅时初。
夜色浓郁,宫灯大亮,亭亭盏盏晃得纯昭宫恍若白日。
小皇帝身着白纱单衣,裹着被褥坐在明黄的卧榻之上,却是眼眶通红,哭闹不止地道:“沈玉衡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几位宦官围着新帝,连声劝哄。
其中一名叫多骞的內侍道:“陛下,仔细哭坏了眼睛,奴婢刚才差人问了,沈大伴正在赶来的路上,许是马上就到了。”
景裕吸了吸鼻子,又追问了几句,这才被安抚好了一些。
另一个叫沈多福的內侍眼睛一转,哄道:“陛下,御马监事务繁多,沈大伴对陛下不慎疏漏也是常事,不如奴婢给陛下讲个笑话吧?”
景裕听了,又大哭起来:“闭嘴!沈多福,朕就知道……就知道沈玉衡只关心他的御马监,从来也不在意朕……总是把朕一个人丢在宫里……”
众多宦官又是手忙脚乱好一通逗哄。
沈玉衡入殿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小皇帝趴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内侍们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安抚。
沈玉衡暗叹一口气,越过众人,走到景裕的最近处,俯身跪下,恭恭敬敬地认错道:“陛下万岁,奴婢来迟,罪该万死。”
景裕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脸上两道泪痕,面颊已哭得通红。
他委屈巴巴地唤道:“伴伴!你……你竟来了……”景裕伸出只手,拽住沈大伴的衣袖,“朕如今是天子,你是朕的伴伴,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呜呜……”
他想到自己已是天子,竟还要在纯昭宫里等待沈玉衡许久,又委屈得抽噎起来。
景三郎泪水涟涟地坐到床沿边,手上胡乱地打着高大的阉人,哭嚷道:“御马监的事情怎的总是那么多?你是朕的伴伴,你是朕的,你应当陪着朕,而不是为了那些事宫里宫外地跑……”
“啪啪”几下,劈头盖脸地打上了沈玉衡的发冠、脸面。
声音冰冷得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割裂了空气。
他粗暴地将沈玉衡的双腿压住,满意地看着沈玉衡因为自己的手指而骤然绷紧苍白的表情。
撕裂的痛楚和本该不存在的情//欲同时涌现,沈玉衡慌乱扭动着身体想要躲避,眼眸中的清澈也消失了。
萧烬冷漠地看着他动情,粗暴决绝的力道,似乎是要借此撕裂自己心中那一丝不该有的软弱。
他看着沈玉衡紧绷僵硬的腰线,嘲弄地一笑。
“喜欢你的人,会做这种事吗?”
他却分不清自己要嘲笑的人究竟是谁。
第 43 章 第 43 章
43
沈玉衡用力拧起了眉,萧烬故意施加的痛苦浸入身体,不知为何,竟是化成了几分苦涩的愉悦。
不该有这种感觉的。
沈玉衡闭眼承受着萧烬的暴戾,一边惶惶然地想起许太医提到过,他体内有蛊毒的痕迹。
原来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羞辱他吗?
也对。要是萧烬想杀他,动动手指,就足够让他死无全尸了,何须特意下蛊呢?
但也多亏了这个蛊毒,沈玉衡的身体学会了适应,不至于在他毫无章法的动作下昏死过去。
宋维谦很快就被多鱼找来,一马当先地推门而入。
多鱼提着药箱紧随其后,顺便扫尾把房门给关上,而后替宋维谦搬了矮凳到床边,伺候宋太医落座。
宋维谦坐了下来,观了观萧烬面色,问候道:“师弟,今日你感觉如何?”
萧烬不答,只是挑眉而笑,手腕抬起来了点。
“师兄,请。”
宋维谦悠然一笑,拉过萧烬的手腕,放在床头细细搭脉。
他提了些问题,萧烬都答了。
宋维谦思量着脉象,道:“张嘴。”
萧烬乖顺地张开嘴巴。
宋维谦道:“舌头伸出来些,昨日咬伤的那个口子,我给你上点药粉。”
萧烬这才感觉出舌头上有个地方特别疼痛,应当是昨日风症时咬的。
他把舌头吐出来一截,舌尖边缘有个深深的口子,让那段丁香小舌更显艳红。
宋维谦看得红了脸,把药粉撒上,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抹了一把伤口,把药粉匀开。
萧烬瞬间收回舌头,双眼微眯,直直盯着宋维谦看。
宋维谦脸色通红,咳了好几声,才继续说道:“你的病况目前还算是平稳,好好将养着,过上三年五载就能恢复到你入宫前的状态了。只是这两个月你身子很虚,肯定还要小病不断,我已和沈玉衡这的府医交代过对你病症的医治方式了。”
“这几日你少吃点东西,之后慢慢恢复饮食,放开了吃,吃好喝好睡好,汤药别停,活到四五十岁总也是没有问题的。”
萧烬嘴里上了苦涩的药粉也不方便说话,便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宋维谦掀开萧烬的衣服,给萧烬扎了几针,叮嘱道:“日日针刺过于耗气,今日施了针,之后便停歇几日,让府医给你做艾灸吧。”
萧烬香肩半露,玉如意一样的锁骨莹白透亮,被针刺着的肌肤泛着圈红印。
宋维谦看了两眼,又移开视线,拿盒药膏抹在萧烬的手上。
萧烬的手背除了刚开始敲在床头的淤青,后来被沈玉衡顾着舌头,放开手时,胳膊上又敲下了几个印子。
宋维谦轻轻地搓着萧烬的手。
素白嶙峋的骨节上青紫了一片,手腕细细得只剩皮肤包着骨头,比起萧烬风华正茂的时候颜色衰减了许多。
可萧烬却是宋维谦爱慕了十年的郎君。
就是容颜不再,做过了别人的妻妾,宋维谦也依然痴心不改。
他怜惜而轻柔地给萧烬抹开药膏,又撩起这人的衣袖,给干瘦的小臂处理淤青。
萧烬把药粉咽下喉咙,虚弱柔缓的语速加快了些,说道:“师兄,此事你交给多鱼便可。”
多鱼连忙听话地伸出手来接替宋维谦的工作。
宋维谦拦了拦,温柔地对萧烬道:“师兄来就好,你看你这手上青了好几处,贯会让人心疼的。”
他专心致志地给萧烬按摩,又碎碎念着抱怨道:“玉衡也真是,你说什么他就听,若是当时把我叫进来,你不必受这些伤,他也不用被咬破手。”
萧烬听到“咬破”两字愣了一愣,昨夜的记忆回笼了一些,难怪舌头上只有一个伤口,原来是玉衡伸手給挡了……
他神情柔软了下来,心中一片温情,突然又感觉手臂上被宋维谦捏了几下,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不少。
萧烬抽了抽手,宋维谦反而握得更紧,还提醒道:“你别乱动。”
萧烬深吸一口气,有些气闷,但想到这人不辞辛劳地救了自己,给他摸两下手也掉不了皮……
他便闭起眼睛,婉言地道:“多鱼,别让宋太医大材小用,为这等杂事费心了,还是你来吧。”
多鱼这下感觉出了什么,一把拉过萧烬的手,放到怀里继续做涂药的工作,勤快地道:“宋太医,这等小事,奴婢来做就好!”
要是让沈公知道萧公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
那多鱼可就要变成死鱼了!
宋维谦其实也并没用多大的力气攥着萧烬,只是萧烬身体虚弱,力气太小,这才挣不开来。
多鱼轻轻松松就拽走了萧烬的胳膊。
宋维谦满眼的恋恋不舍。
他看着心上人的玉手,又觉得萧烬是在体贴他,笑了两声,亲昵地道:“你啊,就是又倔强,主意又大。”
萧烬一阵头疼,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打算装睡。
宋维谦见萧烬竟开始自闭,六年前被心上人放置在一旁的种种回忆归拢起来。
他连忙换了个话题,继续和心上人交流:“萧烬,你如今离了宫,之后有什么打算?”
萧烬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思量着,却一时也是毫无头绪。
他只好说道:“先看看玉衡他有什么打算吧……”萧烬摇了摇头,“我如今刚刚离宫,也不知道外头是何情况,做什么打算都是空想。”
宋维谦道:“本来他是打算把你送去玉边的,可如今你身体差成这样,没个半年也出不了远门……但你住在个阉人府上总不是回事。”
他一拍大腿,兴冲冲地提议:“不如你搬来秀水巷,就我六年前住的那地儿,宅子现在空置了下来,再购置两个仆役在宅子里伺候你,住着也很是舒服的,万一沈玉衡得罪了贵人要落罪抄家,你也不会被他给拖累到。”
多鱼感觉萧公子的手指紧握了一瞬,然后又缓缓放开。
他抬头望向贵人,见贵人柳眉紧皱,脸色像是有些不悦,声音也带着丝丝寒意:“……我何去何从,等玉衡回来再议。”
多鱼垂下头继续给贵人揉手,心想:这宋太医怕不是当咱家是死的,等沈公回来了,咱家必然要好好地向沈公告状!
竟敢当面诱拐沈公的主子!还说什么沈公会被抄家……
呸呸呸!
且那秀水巷就是个旮里的小地方,都快到城外面去了,能有我们沈太监第住着舒服?!
这太医真是好生大脸面啊!
宋维谦对多鱼的腹诽全然无知,继续兴味盎然地游说:“你来了秀水巷,我便辞了太医署的职务,在医馆里挂个名,闲着就陪你散心聊天养病。”
他脸上挂着期盼的笑容:“等你好些了我们就把臂同游,四处游医,圆了你悬壶济世的念想……”
话语间,多鱼给萧烬涂好了药膏,帮贵人拉下袖子,把手拢好,递上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萧烬听着宋维谦的描述,搭着汤婆子,凝神思量片刻,叹道:“师兄,你已成家立业了,这么做等于自毁前程。”
宋维谦变了变脸色,叹道:“也不算什么自毁前程,我本就是为了你才进的太医署,入赘的院判家……”
他想起烦心事,只觉得昨天被沈玉衡抵柱子上的那下又痛了起来,揉着胸口道:“我那妻子也,反正一言难尽,我们两看相厌,早日和离了是桩好事。”
他放松了语气,柔和地道:“到时一身轻松地和你住在秀水巷里,你从头开始,我也从头开始,都很是自在。”
宋维谦在秀水巷的小宅子,萧烬进宫前是去拜访过几回的。
清贫俭朴,却处处温馨,是宋维谦精心掇拾过的居所。
里头满是萧烬喜欢的医书、药材,养了一些不难侍弄的花草,院里有个小缸,里头游了红鲤几尾。
他去登门作客时,宋维谦和玉衡就会搭伙下厨;他在边上望着,看两人刀光剑影、烈火烹油,端出几盘家常小菜……
生活确实是惬意又自在的。
只是——
他和宋维谦能从头开始人生。
玉衡入宫为宦,便成了皇帝的私有物,这辈子都只能在内廷浮沉。
玉衡现在又是什么想法?
是想位极人臣,权势滔天,还是……也想重新开始人生?
萧烬摇了摇头。
即使宋维谦为他付出良多,又盛情相邀……他在知道玉衡的主意之前也哪里都不会去。
萧烬移开话题,向不停抚胸的宋维谦问道:“师兄,你的胸口怎么了?”
宋维谦又搓了两下胸脯。
他想起这伤,就有些委屈,嘀嘀咕咕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昨日和玉衡见面之前,他一时冲动,揍了我两下……他现在那个子,那手劲,我至今还疼着呢。”
多鱼目瞪口呆,被宋维谦的无耻给惊到了。
好你个宋太医,偷偷告状呢?
萧烬也听出了宋维谦的告状之心。
但他不知道昨日的情况,且玉衡向来是个妥帖人……虽然时隔六年,两人的性子或许都有了点变化。
但玉衡和宋师兄相比起来……他还是更相信玉衡不会无端惹事。
萧烬也不好随意偏帮,便露出了一个空洞又谦和的笑容,全做安抚。
小多鱼可看不得他的主子甲被人诽谤,大惊失色地道:“宋太医,那您可得赶紧医治啊!沈公在塞外不知杀了多少夷贼,一拳能把贼人的胸口打穿!您还是赶紧看看,若是胸口被击碎了可就药石罔医了啊!”
萧烬“噗”得一声笑了出来。
宋维谦地脸色一瞬扭曲。
他对多鱼摆了摆手,道:“去去,别捣乱。”
宋维谦嫌弃地把多鱼赶跑了,又对萧烬搬弄是非起来:“萧烬,你还是和我走吧,他今时不同往日,杀性重着呢,在外头不知道还杀过多少人,他昨日敢一言不合就打我,指不定以后你惹恼了他,他也揍你……你这身板可经不起他一指头的。”
萧烬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沈公听起来是有些吓人,但和我家的小玉衡有什么关系?
他家的玉衡就算块头大了不少,里子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温顺乖巧。
昨晚还一直掉金豆豆……
可爱着呢。
他一直将萧槐视作沈玉衡的主人,可是最贴近沈玉衡的内心,最让他安心的人,或许是苏澄才对。
偏偏是苏澄。
萧烬手里握着的剑不断颤抖,他把那银亮的剑猛然摔在地上,好像溺水的人,大口呼吸着空气里冰冷的空气。
他再也无法用单纯的恨,去解释这股扭曲的执念和疯狂的占有欲。
什么理由都可以。
他要沈玉衡留在他身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身边。
萧烬额角滑下一滴冷汗,他看向养心殿的方向,眼中映着疯狂的光。
跟随他的死士注意到萧烬恐怖的表情,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上目光。
他们知道,那一天终于到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44
方公公领着沈玉衡去见萧槐,却没有在养心殿前落轿。
他执着拂尘低下头,解释道:“圣上正在新完工的莲阁小憩。”
沈玉衡确实听说,萧槐去年不惜开国库斥重金,命人建了一座莲阁,专门用来观赏莲花。
当时有不少人指责萧槐奢侈,不过他的奢侈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前后又有萧棋逃狱一事发生,莲阁的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没想到已经建成了。
沈玉衡淡淡点头,轿辇又上上下下晃了一会,周围的人烟也逐渐稀少。
不知为何,还冷的有些渗人。
他从轿辇上走下来,莲阁里迎面吹出一股寒气,冷的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大乾七十八年,天祯二十一年,皇帝病危。
“厂公。”
身着亮红袍飞鱼服的男子在萧烬跟前跪下:“都打发走了。”
萧烬拎着手里的奏折,兴致缺缺:“今儿个上奏的又是大半让立储的。”
赵宝抬眼觑了下萧烬的神情,飞速低下眸:“那厂公您是想立哪位?”
“……目前活着的,或多或少背后都有站了些人。”
萧烬扯了下嘴角:“他们心思活络,不够乖,爷要挑个乖的。”
赵宝没吭声,萧烬拿着奏折轻点着书案,思索了片刻:“我记着…宫里还有一位十七吧?还活着吗?”
赵宝忙道:“活着,只是他母族获罪入狱,他也不受待见,皇帝不见得能点头。”
“呵。”
萧烬松了手,把折子往案上一丢:“他会答应的。”
赵宝迟疑了下。
萧烬扬眉:“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割了。”
赵宝:“…属下只是在想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了,厂公您没必要脏手。”
“……想什么呢。”萧烬冷声:“我说过不杀皇帝。只是你以为里头那老头真是个傻的?”
他轻哂:“他是不得不傻,不得不昏庸,选他不宠爱的十七皇子,说不定正如了他的意。他迟迟不立储,不就是不想自己宠爱的几个儿子受他这窝囊苦么。”
赵宝悟了:“那属下这就去将十七皇子带来。”
萧烬嗯了声,但恰巧里屋又传来老态龙钟的病吟声,萧烬听着烦,一拢身上有点松垮的黑底飞鱼服就站起了身:“我亲自去一趟吧,吵死了。”
他拿起官帽戴上,配好随手搁在案上的绣春刀:“他最好是明儿就死,早点闭嘴。”
赵宝低头,不敢言语.
沈玉衡虽在宫中不受待见,但他对外界消息并非一无所知。
他知道自己没见过几面的父皇沉疴难起,也晓得自己的几个哥哥现在日日夜夜在萧烬跟前露脸,只求他能伸手扶他们上位。
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记起他,还是萧烬。
萧烬来的阵仗不大,带了个赵宝就过来了,但两身颜色不一的飞鱼服,还是将把他从小养大的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跪倒在地颤抖不已。
沈玉衡走出来,垂眼冲萧烬拱手弯腰行礼。
自明贤年起,东厂厂公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做品级评定,赐黑底飞鱼服,可在宫中配刀行走,即便是皇子都要向起行礼,道一声厂公。
大乾以黑为尊,便是太子都只能用朱红,而这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能用黑。
但萧烬的飞鱼服,是皇帝亲赐的黑底飞鱼服,上头类蟒的飞鱼张牙舞爪,气势逼人。
而萧烬……
沈玉衡知晓他的几位兄长都唤他“义父”。
多么可笑。
这位“义父”的年纪不比他们大多少,却因他的义父是上一任东厂厂公夏士诚,而他的父皇亲口唤夏士诚一声亚父,唤萧烬一声贤弟,他们便要跟着喊他一声“义父”。
沈玉衡低垂着眉眼:“厂公。”
萧烬扬眉:“你倒是认得我。”
他从前在锦衣卫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至今还是习惯手掌压着刀柄,摩挲着上头的雕花,动作随意又透着股张扬的危险:“站过来些。”
沈玉衡便低着头往光底下走了两步。
他身形偏瘦,身上的衣衫是嬷嬷捡了别的皇子不要了的,给他改了改穿身上的,反正总比内务府送来的那些粗制料子好。
这身衣服是青黑色的,套在他身上其实有些老气,却也衬得他更白。
萧烬微眯眼,瞧着人在光底下肌肤晕出来的光泽:“抬起头来。”
沈玉衡缓缓扬起了脑袋。
他长得有七分像他母妃,那在当年可是名动京城的美人,灵动清冷的柳叶眼,无须施加螺黛便刚好了的秀眉,这张脸天生便带着淡淡的孤傲,尤其他又有属于男子该有的英气,便像是一件雕刻得刚好的白玉珍品,刹那间就能让人迷了眼。
萧烬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好看的人。
沈玉衡也是第一次见萧烬。
他听嬷嬷说过很多这人的事迹,对其的印象就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没想到单论长相来说……
像是话本里提的吸人精气的艳丨鬼。
萧烬自小就被净身了,所以他生得很白,身上除乌黑的头发外,再无别的体毛,那张脸浓艷又有几分阴戾,像是一朵危险的食人花,让人对上眼的刹那就脊骨发寒。
沈玉衡不由又低下了眼。
……不是说宦官都长不高么,这人为何比他还高一大截?
萧烬往前走了几步,沈玉衡眼里映入他的鞋靴。
明明沈玉衡才是天潢贵胄,萧烬一个宦官行头却比他这个皇子要体面不知道多少,气势也更是像张牙舞爪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就压住了他,将他包裹。
沈玉衡不由要把头低得更下,却被萧烬倏地一把扼住了下颌,被迫扬起了头直视他。
沈玉衡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袖子束口的鹿皮上的刺绣有点硌手,沈玉衡拧起眉,感觉自己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对上了一双阒黑的眼眸,也在里面窥到了惊人的兴味。
“他们都唤我义父,你却叫我厂公。”
萧烬咧嘴,露出森口白牙:“倒是意外的悦耳。”
他掐得他很痛。
沈玉衡用了点力,试图让他松手。
但对于萧烬来说,这就跟猫挠似的:“你叫什么名来着儿?”
沈玉衡的声音从嘴里挤出来:“沈、玉衡。”
萧烬:“哪两个字?”
“玉花的玉,”沈玉衡忍着不让自己去抓他的手,免得这阎王发怒把他的手给砍了:“时辰的时。”
萧烬若有所思了阵:“这名什么意思?”
他是问赵宝的,赵宝啊了声,不好意思地:“厂公,属下也不知道。”
萧烬嫌弃地看他一眼:“要你多读几本书,话听狗肚子里了是吧?”
他又看向沈玉衡,看着手底下的人被他掐得眼眶微红,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亢奋,比他刑讯时还要让人愉悦。
大抵是这人生得好看,哭起来也会很好看?
萧烬勾勾唇:“什么意思不重要。”
他松了点手上的力度:“十七殿下,臣今日来,只为问你一件事。”
“想要那把椅子吗?”
“……?”
什么?
沈玉衡的脑袋有一瞬是空白的。
这阉人在说什么?
他对上萧烬的眼睛,意识到萧烬不是在说笑,几乎没有犹豫地:“…我不想。”
这倒是让萧烬意外了。
他挑挑眉,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直接松开了沈玉衡。
沈玉衡得以解脱,呼出口气,刚要抬手揉一下自己的脸,就见萧烬直接拔出了刀!
沈玉衡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往前扑,拼尽全力冲到了萧烬面前,把萧烬的手推开了一寸,刀尖划过了还跪在地上的嬷嬷的发簪,轻松削断了那根木簪。
“你做什么?!”
他扑在萧烬的手臂上,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臂,不允许他再动一下:“住手!”
赵宝心中一凉,默默后退了几步,免得血把自己新衣服溅脏了。
但想象中的手起刀落并没有出现。
萧烬只是拎着手里的刀,饶有兴味地对上沈玉衡的愤怒。
他的眸光在身侧人身上流转,语调漫不经心地:“十七殿下知道咱家是什么人吗?”
他这会儿又不称臣了。
沈玉衡知晓,这个“咱家”看着是自谦,但其实里面全是傲气。
但他不能松手:“厂公是…九千岁。”
大乾如今的东厂,如日中天,但厂公并不是和九千岁挂钩。
萧烬的九千岁,是因为他还是掌印太监。
——掌印太监,是前朝皇帝特为夏士诚设的一个职位,意思是他可以执掌玉玺,可以批奏折。也是他亲口说的掌印太监便是九千岁。
就因为他唤夏士诚贤弟,当今皇帝才会唤夏士诚一声亚父,又导致沈玉衡他们这一代得喊萧烬义父。
“皇上万岁,”萧烬笑得粲然:“咱家是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十七殿下不是皇帝,凭什么命令咱家呢?”
沈玉衡气得微微发颤。
萧烬看着他这样子,却笑得更深:“十七殿下,咱家再问你一次。”
他转了转手腕,刀尖贴上嬷嬷的脖子,另一只手却覆上了沈玉衡的脸,粗粝的指腹微微摩挲过他脸上的红印,动作显得亲昵暧丨昧:“这椅子,你要么。”
沈玉衡闭了闭眼。
他无意涉局,无意陷入纷争,但是……嬷嬷于他而言,就像是他的生母。
“要。”
萧烬满意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也收起了刀。
沈玉衡正要弯腰去把嬷嬷扶起来,萧烬又倏地捻起了他的下巴尖,指腹在他脸上蹭了蹭:“你这脸倒是比阉人的还娇嫩。”
萧烬舔了舔唇,黑黝黝的眸子流转着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低丨俗欲望。
他松开沈玉衡,指尖却又顺着往下滑,抵在了沈玉衡的凸得明显的喉结上。
这是他没有的东西。
往日里刑讯时见了,他总想给人毁了个干净,但落在沈玉衡身上,就觉得这玩意儿也长得挺可爱。
按一按还会滚动,怪好玩的。
沈玉衡生平从未被这般折辱,垂落在身侧的手都攥紧成拳,偏偏又不能对他如何。
随后又见萧烬蓦然一笑,语气悠然道:“臣可以把那把椅子给你,但臣想抱着你上去。”
在他背后的赵宝一顿,满脑子都是:啊?????
跪在地上的嬷嬷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直接拽住了沈玉衡的袍角:“殿下,您不要……”
“好。”
沈玉衡哑声。
他答不答应的有区别吗?
在如今的大乾,只要是九千岁想要的,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莲阁的路是单向的,只能原路进出,至于其他暗道,即便有,他也无从得知了。
沈玉衡怀里的男婴脸颊沾了一滴萧槐的鲜血,还是热的,他正伸着小手沾着玩。
沈玉衡用袖子替他把脸颊,手指都擦拭干净。
冲入殿内的周源,追在他身后阻止的方公公,还有莲阁外围追赶过来帮忙的侍卫们——
他们所有人,在看见寝殿内的画面后,唇边的话语全都消散在了莲花香气的冷风里。
萧槐死在龙椅里,唇角挂笑,赤红的鲜血如同绚烂的鲜花大片大片染红了浅色的道袍;
沈玉衡静静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孩,拍孩子哄孩子的那只手上,已经被萧槐的鲜血浸染了残酷的颜色。
这个静谧无声的小小地狱,是萧槐送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第 45 章 第 45 章
45
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上一秒,他们还不相信有刺客敢闯入莲阁;
这一秒,就看见萧槐倒在血泊里,胸腔没有一丝起伏,气息全无的模样。
所有人都忘了呼吸,弥漫着血腥气味的空气安静了一秒。
周源最先踉跄着冲了上来。
他慌忙检查沈玉衡身上是否有伤势,然而摸了一手的血,还是没能在沈玉衡身上找到伤口。
萧槐死了,沈玉衡却没受伤……
周源脸上的惊恐变得越来越深。
沈玉衡朝周源摇了摇头:“不是我。”
沈玉衡对上了一双让他灵魂都奓毛了的眼睛。
那是何等的晦涩危险,充满了侵略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拆骨入腹。
沈玉衡被嚇到,一时间也不敢去躲。
但好在在他瑟缩了下后,萧烬就慢悠悠地松开了他。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确实是很有本事。
沈玉衡僵着坐好,耳朵通红、脸色惨白的同时,也是深深意识到萧烬的非比寻常。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方才萧烬绝对情动了,可他一转眼就能松开他,还不是如和尚动了心那般慌乱、避之若浼的慌乱,而是克制。
沈玉衡垂下眼帘,无声地深吸了口气,思绪渐渐沉着冷静了下来。
他要像萧烬那般,他也该学着如他一样。
这些…萧烬对他做的这些,他早在答应的那个夜晚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所以不该如此慌乱。
想要努力去试图阻止更多他无法接受的本该是同爱人一块儿做的事,还是可以继续计划的,但若是不行……那他应该好好利用。
从前他是被遗忘的那一个,是没有机会的那一个。
可如今不同了。
而且萧烬…他能够感觉到。
萧烬对他有些不一般。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沈玉衡便让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
只是他无意识地微抿住唇时,脑子里一时间还全是方才那一幕,以及……萧烬唇上的触感。
他这样的人,唇也是软的啊。
沈玉衡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又觉得自己真是好笑。
萧烬在传说中再如何如恶鬼般可怕,到底也还是人,身体构造除却某些地方外同他都是一样的,怎么会不是软的?
都是人啊。
萧烬一定也有弱点。
“……这样够解气么?”
沈玉衡想着事时,又听萧烬慢声问他,语调听着慵懒又随意,还无端有几分餍足:“你还想用别的法子再出出气么?”
沈玉衡眸色微动。
他低着头,一时间不想去看萧烬那张过于蛊人的脸:“厂公…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背景大,现在杀不行。”
萧烬轻唔了声:“他很喜欢收集珍宝,府中有一个库房全是他的心爱之物,臣叫人去烧了,给殿下出出气?”
“……好浪费。”沈玉衡还是没忍住,看向他:“他库房里的东西,肯定都很贵吧。”
萧烬说确实:“那便搬到国库里吧。”
他支着下巴:“一天少一件,又抓不到贼人……”
萧烬大抵是觉着这个法子更好,故而笑起来:“想想他会是何反应,就很期待呢。”
沈玉衡心道这招确实好损,但是:“他不会让锦衣卫查吗?”
锦衣卫如今隶属东厂,若是锦衣卫“查不到”,说不定会被反将一军,怪锦衣卫无用。
萧烬扬眉,有点意外沈玉衡瞬间便想到了这上面,但又不是那么诧异。
先前早朝,他便觉察到了沈玉衡对政事的敏锐……他或许真的适合做皇帝。
只是可惜了。
萧烬:“他要是让锦衣卫查,那就更好。”
他勾起嘴角:“有的是法子给他扣上通敌的罪名,治他个死罪。”
沈玉衡稍顿。
他低下眼,他知道自己该顺着萧烬应和,可他实在是难以开口。
和萧烬相处的每一刻,不仅是他自己在提醒自己萧烬并非好人,就连萧烬也时刻在提醒他这件事。
叫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泾渭分明。
萧烬见他不说话,也不恼怒,眸中反而是闪过兴味。
偷人珍宝填充国库可以,伪造通敌证据治个死罪就不可以……为何二字不需要问出口,萧烬也能明白。
他真觉得沈玉衡太过独特。
不是他没见过良善之人,事实上这一路走来,萧烬也是见过好人的。
甚至是那种纯粹的、一板一眼的好人,谨遵律法、谨遵圣人之道,像是老古板,最后的下场也很惨烈。
最初,沈玉衡拒绝皇位时,他以为沈玉衡也是这样的人。
他拒绝,便是因为他不想做傀儡被任由摆布,做出坏事。
所以他试了一下。
他发现不是。
那样纯粹的良善之人,是不会被胁迫的。
被胁迫时,他们往往会选择自戕,但沈玉衡选择坐在这里。
他看得出来,沈玉衡只是想活下去。
可他又不会那么自私,不会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
“…他想杀你,你却不愿意随意按个名头杀了他?”
萧烬真心觉得沈玉衡有趣。
沈玉衡小声:“嬷嬷同我说过,狗咬了人,难道人要咬回去?那便不同狗一样了么。”
萧烬抬眉:“我义父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狗咬了人,人的确没有必要咬回去,杀了狗烹了吃就是了,你要是再气不过,便一刀一刀将他的肉剜下来,留着慢慢发泄。”
——这确实是夏士诚的原话。
萧烬少时便跟了夏士诚,他学到的所有事物,都是夏士诚教他的。
不仅是这些道理,夏士诚还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就该如此。
沈玉衡没说话。
他和萧烬观念不同,争辩不得。
好在这时赵宝来报:“厂公,午膳好了。”
萧烬也没有再谈,只是让人送进来时,还吩咐了赵宝去办这事。
沈玉衡便知道,若是十皇子敢让锦衣卫查,那通敌的罪名……逃不掉了.
皇后宫里的那个厨子做的香栾虾仁味道确实不错,沈玉衡吃了好几次,皇后也没来要人走。
他估摸着是皇后怕这个厨子被萧烬威逼利诱成了心腹,但他也觉着皇后他们好像有些低估萧烬。
这宫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皆在萧烬的眼皮子底下。
多这一个,也不差这一个。
天气逐渐入了冬,沈玉衡也抱上了手炉。
这还是他第一次烧这么精致的炭,屋里也有地龙,很是舒坦,于是沈玉衡起来的时辰又往后推了半个时辰,萧烬也从不说他。
……确实没必要说他,他就是个傀儡太子,未来还是个傀儡皇帝。
就是第一次沈玉衡没跟着一起上早朝,还是萧烬下朝后到东宫等他用早膳时,被萧烬调侃了句:“殿下,你现在更像我的后妃。”
他这话实在是大不敬,方方面面都是。
可沈玉衡除了低眼,旁的什么也说不了。
到冬至那一日,沈玉衡也终于可以停了药膳,萧烬就与他说:“下午来书房。”
沈玉衡应了好。
于是下午沈玉衡到书房时,便见书案上摆放着一摞奏折。
萧烬坐在椅子上,示意他过来:“把手炉放了。”
沈玉衡搁下手炉,见小圆子低着眉眼出去,不由微微抿唇。
上回……上回亲了那一次后,萧烬就没有同他有过什么亲密的举止了,他却没有一刻敢松懈。
好在他同萧烬独处的时刻并不多。
可如今……
沈玉衡缓缓朝萧烬走去。
书案上还摊开着一本奏折,沈玉衡不小心扫了眼,就立马别开了视线。
他不确定萧烬允许不允许他看这些,毕竟这些东西从未往他跟前送。
现在入了冬,他若是没起来,萧烬也不会喊他起来早朝。
他问过小圆子,小圆子说萧烬都是报他病了。
他在外的形象,要么是个病痨子,要么就是聪明人多想几层,觉得他与萧烬之间还有些不合,所以他被萧烬软禁起来了。
——毕竟彻底入冬后,沈玉衡就嫌冷,基本没迈出过东宫,往日里都泡在另一个书房看书,要么就是睡觉、吃饭。
……以至于沈玉衡不确定,萧烬是否还要再试探一二。
然后他就听萧烬说:“过来些,教你批奏折。”
沈玉衡一怔,微微抬眼,看着萧烬:“…好。”
萧烬坐在椅子上,他走到了萧烬旁侧,也彻底看清楚了桌子上摊着的奏折报得地方情况。
沈玉衡目力好,一目十行,字字不漏,一扫便看全了。
他还在想正事,萧烬的目光就转到了他身上,语意有点不明:“殿下要站着批阅?”
沈玉衡微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我再去搬一把椅子……”
萧烬轻叹了口气,打断了沈玉衡的话。
“你没看过那些话本么?”
“……什么?”
萧烬有点遗憾,但又起了些别的兴致。
自己一手调出来的,岂不是更好。
于是他断了要让赵宝买点民间那些个话本的念头,只伸手拉住了沈玉衡的手腕。
他微微用力,用了些巧劲,就将沈玉衡拽下,再用臂弯接了接。
沈玉衡猛然被扯,一惊,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侧落在了萧烬的腿上。
他浑身绷得僵直,手更是下意识地搭在了萧烬抬起横在他身前,彻底将他困在怀里的手臂上,不自觉地发力,抓紧了萧烬的臂弯。
萧烬看着他如同受惊了的兔子,又被人提起了耳朵的模样,恶劣地勾勾唇:“殿下不是怕冷么?”
他揽着沈玉衡的腰,将人再往怀里摁了摁:“这般批阅奏折,便不会冷了。”
沈玉衡确实瞬间就热了起来,但是……
他惊怒地看着萧烬,又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失控,便低下头:“厂公……”
他其实想说点什么的,但还未开口,他又明白自己想说的话都是萧烬不爱听的。
所以沈玉衡只能轻咬住后槽牙。
是该憋着的。
可他实在是……
“厂公喜欢就好。”
萧烬一挑眉,抬起另一只手,轻轻钳制住沈玉衡的下巴尖,将人的脑袋勾到自己面前:“你很有怨气啊。”
他是这么说的,可却没有半点恼怒,而是看着沈玉衡那张又被打破了往日的镇静的脸,笑得暧丨昧:“我确实很喜欢。”
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沈玉衡的下颌线,低着嗓音,像是妖魅般,缓缓蛊惑着人:“殿下日后便自觉些,在臣为殿下考虑遣散了下人后,也为臣考虑考虑,自己到臣的怀里来,知道么?”
不是问好不好,而是问知不知道。
沈玉衡的双手收紧,却被萧烬手臂上的肌肉硌了手,他抿住了唇,被萧烬身上的气息牢牢包裹着,像是无形的锁链,连同他的灵魂一起,锁链不断,他这辈子都无法逃开萧烬。
就像沈玉衡说的。
他与萧烬,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便是萧烬生他便生,萧烬死他便死。
而他只能继续——
点头。
沈玉衡闭了闭眼:“好。”
萧烬笑得更深:“真乖。”
他说着,还克制地在沈玉衡嘴角轻轻印下一吻,惹得沈玉衡瞬间瞪大了眼睛。
“习惯一下。”
萧烬松开他的下颌,抚上沈玉衡的发丝,像是摸猫似的,温柔到令人不寒而栗:“殿下太容易受惊了,这可不行。殿下要快点习惯啊。”
他为夏士诚守孝这事儿,还有不到一月就结束了。
萧烬骤然冷厉的眼神,令方公公握着遗诏的手都抖了一下。
刚刚那一瞬间,他几乎无法分辨自己听到了什么。
如果这份遗诏作数……
那么沈玉衡的余生,都要囚困于这座莲台,非死不得出。
萧烬捏碎了手里的金莲簪,那精致耀眼的宝物,转瞬间就断成了几截,伴随着他手心里的血一同滴落下去。
他和萧槐体内的确流着同一股血,甚至萧槐更清楚萧烬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绝对的囚笼与掌控,要沈玉衡脖颈上的锁链,现在,这一切竟然被死去的萧槐抢先了。
莲香弥漫的幽暗楼阁下,他把掌心里的碎渣和指骨捏的作响,鲜血淋漓。
第 46 章 第 46 章
46
除了萧烬,其他人听到这里,也都神情一顿。
他们不明白,萧槐为何要在遗诏里特意安排一个男妃的去处。
沈玉衡虽然受宠,但这么多年来,萧槐纳妃不断,沈玉衡得到的宠爱并不算特例。
这个消息在众人心头盘旋了一会,很快又掠了过去。
这份遗诏最最关键的,自然还是萧槐一直回避,众人却最在意的继位之事。
萧九果真要继位了!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几个死士,眼神都隐隐激动。
萧烬终于要称帝了,从遥远的边疆死地,到京城皇宫熠熠生辉的龙椅,从骨瘦嶙峋的弃子到万人之上的帝王——他们的内心无一不为之振奋。
沈丰跟着多贤离开主屋,走上回廊。
几乎找不着的脖子缩了一缩,把细长的刀口又挤出血来。
沈丰又抹了把血,抖着身子感慨道:“今年的冬季,真冷啊……”
多贤提着灯在前头开道,瞄了眼沈丰脖子上的刀口,笑着应道:“可不是么。”
沈丰长吁短叹地和多贤唠了几句,冷不丁道:“干弟弟屋里的美人是什么时候得手的?什么性子?我之后再送些给他玩玩。”
多贤是个清润秀气的男子,说起话来也有条不紊,不卑不亢,他真诚地回道:“回沈丰公公,那人是四日之前来的府第……”
沈丰又追问道:“是个什么性子啊?居然能让沈公这般得爱不释手?”
多贤苦思冥想了好一会,恭恭敬敬地回道:“性子喜好……咱家知道得实在不多,沈丰公公若是好奇,之后可以问问多鱼,多鱼贴身伺候着老爷,想必知道得更清楚些。”
但多鱼天天在宅邸里陪着贵人,除非官府拿令来查,不然就算是沈丰也没机会和多鱼说上话。
沈丰略感失望地“哦”了一声,见再问不出其他,便又闲聊几句,拿了赏钱扬长而去。
他虽然被揍了一通,划了一道刀口,心情却是极好的。
他想着:沈玉衡的主屋里前几日养了个美人,看起来还是情窦初开,两情相悦的模样;那铁石心肠、难以徇私的沈玉衡这下不就有了个弱点么!咱家把这消息告诉干爹,干爹一定会夸赞咱家的机灵,还有这口子也定能让干爹心疼一番,给咱家些油水多的好差事做做!
这么想着,沈丰也不赶着回宫了,伸长脖子,露着鲜血淋漓的刀口,调转屁股就去了沈广的府第里-
沈玉衡冷冷瞥了一眼沈丰远去的背影,关上房门,回到里间。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床上传来,哀戚婉转,像是一把把绵绵小刀,割在听者的心头。
沈玉衡几乎没见萧烬哭过,更别说是长时间地呜咽。
他一时吃不准萧烬是真哭还是假哭,又生怕他的少爷因为受了沈丰的侮辱,真在床上泣不成声,哭到犯病。
萧烬的先天实在太弱,平日里不仅要避免多思多虑,就连大悲大恸、流泪发怒都会伤及身上的元气,引发各种急症。
故而萧烬通常是不哭的,也会尽量保持平心静气、不大喜大悲。
沈玉衡快步走到床边,担忧地撩开床幔,唤道:“少爷!”
萧烬依旧趴在床上,嘴里细细地啜泣着。
纤弱的郎君听见了叫唤声,从衣袖里抬起一只眼睛,机敏地扫向门扉,他见屋里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圆润色块,这才翻了个身,仰躺过来,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庞。
萧烬面颊洁白透亮,羊脂美玉一般;鼻尖和眼眶半点没红,乌黑眼眸里泛着狡黠的光泽,小狐狸一般灵动可爱。
他眯着弯弯的眼睛,在喘息中发出带气的笑声:“玉衡,那沈丰公公可算走了?”
沈玉衡见萧烬没有真哭,这才放下了心来。
他点了点头,关切地道:“少爷,呼吸还顺畅吗?身体有没有哪里不适?”
萧烬仰面朝天,一声轻一声重地呼吸着,嘴边却挂着一个娇艳的笑容。
他点墨般的眼瞳转向床边的高大郎君,虚弱地笑道:“没事,就是不停地装哭,有一点气息困难,歇歇就好了。”
沈玉衡挨蹭在床边,扶着少爷的肩膀和腰侧,轻轻将人提起,让萧烬靠坐在床头上。
他明显感觉手下的肢体在脱力般地颤抖,连忙抚顺揉捏了几下,心疼不已地道:“我前头去拿饭的时候,药已经快熬好了,等下药来了以后,少爷喝了应当能好受上一些。”
萧烬靠着玉衡宽阔温暖的肩膀,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他顿了会,问道:“我这般自作主张地行事,可有给你添麻烦?”
沈玉衡捋了捋萧烬乌黑柔顺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把发丝安置在萧烬身侧,目光温柔地回道:“少爷是为了我考虑才出此下策的,半点麻烦都没有,若是没有少爷的帮忙,我可能就要把沈丰……”
他想说杀了,又觉得这个词汇太过血腥,六年前的玉衡是断然不会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的。
于是他换了个词,继续说道:“……料理了,但那样的话,我这儿总会惹上些腥臊。”他垂着眼帘,谦卑孺慕地道,“不及少爷处理得好。”
萧烬眨了眨眼睫,忽然展颜一笑。
疏疏朗朗,如萧春风,眸里的衡子闪烁明灭,像是悬着璀璨衡河的夜空一般。
“没有添乱就好……对了……”萧烬悠悠笑道:“你得了圣上的赏赐,我还未向你庆贺呢。”
萧烬双手慢慢交握,一手松松地搭上另一手,圈握起来,不太规整地叉着手,恭贺道:“恭喜沈中贵任职提督京营,督公年少有为,将来必会前程似锦。”
沈玉衡眼疾手快地拦下萧烬叉起的玉手。
这礼节向来是下级向上峰做的,哪有主子向下人行叉手礼的道理。
纵然他和萧烬之间的规矩不多,叉手礼又是前朝的事情,这却是萧烬第一次向他反过来行礼。
沈玉衡半点也没被人恭祝的喜悦,反倒满心惶恐,局促不安。
他不自觉地捏了一下主子的手背,连忙又松了开来,不敢造次;好大一个块头的御前中贵,在旧主面前无措地期期艾艾起来。
“少爷,少爷别……”
萧烬哪知一个小小的行礼也能吓到沈中贵,本是诚心庆贺,反而把人吓得没了魂。
萧烬幽幽轻叹,松开了手,沈玉衡这才缓和下了神色。
萧烬摇摇头,对这傻玉衡又怜又爱,柔柔地问道:“刚才那公公在给你颁旨之后,说你的头上伤着了?是在哪里?我的眼神如今实在不好,竟是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萧烬说话间,沈玉衡已从床上掏出被中香炉,放进萧烬的手里,让主子搭着暖手。
听完问话,沈玉衡立即把脑袋侧了侧,让没伤着的那面对着主子:“不妨事,就是在宫里磕碰了些。”
萧烬眯了咪眼睛,轻声道:“若只是磕碰到了,圣上何须说一笔勾销,还要下旨封赏,见了你的伤又有可能懊悔心疼,你……是和圣上起了什么龃龉……”他疼惜地问道,“受到了责罚吗?”
沈玉衡心头重重跳了几下,垂首着脑袋心虚地道:“不曾……受罚,是圣上无意磕碰到了我,因此对我有些歉意。”
萧烬轻叹一声,也不知信了没信:“那你让我看看……过来些,让我看看,好么?”
沈玉衡连忙表态:“少爷,您只消吩咐一声,我莫敢不从。”
萧烬浅浅一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沈玉衡眼神一亮,大狗狗一般顺从地凑了上去,也不敢再阳奉阴违地遮掩伤疤了。
把整张脸都送到萧烬的眼前。
然而他家少爷的眼神如今不好了,始终在眯着眼睛费力地打量,沈玉衡就又靠得近了一些,再近一些……
直到彼此呼吸交错-
冷宫里。
沈玉衡蜷着身体缩在床脚。
……说是床,其实也就是块冷冰冰的木头,表面还不平整。
至于床铺和被褥,沈玉衡努力了,但是实在没有找到那么舒服的东西。
他只能睡在这块木头上,闭紧眼睛,努力让自己睡过去。
沈玉衡平时养的精细,白皙的皮肤很快被粗糙的木面磨出了一片红彤彤的擦痕。
他起初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处境了,直到他发现自己的意识有点朦胧,呼吸也逐渐热了起来。
【宿主,你病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发热了。
沈玉衡呆滞地睁着眼睛思考了一会,重新又闭上了眼。
就算找许太医给他治病,也必须有个人去帮忙喊他过来。
然而,沈玉衡现在背的黑锅太大,许太医肯定不敢治他了,传话的人……也不好找。
还是保存体力,多睡一会吧。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在高烧中被人抱起。
那人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似乎是被他烫到,不满地啧了一声。
他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声音。
过了一会,那人默默地掀开他的衣服,把冰凉的手往沈玉衡身上乱摸。
……变态啊!
要是沈玉衡还清醒,肯定不会让别人这么抱着自己占便宜。
可他实在太难受了。
那人冰凉的手指笨拙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将沈玉衡身上的高热汲走了几分,确实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动作生涩僵硬,明显是没伺候过人的。
沈玉衡的眼皮颤动了几下,那人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几乎是一瞬间抽离了出去。
他似乎很害怕。
怕沈玉衡睁开眼,看清他是谁。
第 47 章 第 47 章
47
这一夜,宫里想必有很多人因为萧槐的死彻夜未眠。
草拟诏令的臣子们人心惶惶,萧槐的嫔妃们惴惴不安,城外叛军之乱仍然未平,所有人都看不清未来会如何发展。
萧烬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平静。
毕竟萧槐注定要死在他称帝的路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萧烬已经无数次策划过弑父的计划——
第一次,他计划在中秋宫宴结束后,让埋伏在养心殿内的死士杀死萧槐。
可是萧槐并没有回到养心殿。
他消失在了众人眼皮底下,后来,他病白的尸体从御花园的湖里捞起,成了无数宫人夜半的梦魇。
萧烬不久前刚死里逃生,终是体力不济,只就着雪景吃了顿饭,喝了汤药,又沉沉睡了下去。
沈玉衡本也是匆匆赶回的府第。
他与主子见了一面,风尘仆仆地萧浴焚香,赶往城门督管城防。
近日皇宫恰逢改元换新的变动。
——大事有登基大典,祭祀天地;小事有新帝置衣,内臣调动等……
诸多事宜都需要重新商讨,重新安排。
朝廷里外,大臣内臣,无一例外全部忙得脚不着地。
沈玉衡也不外乎如此。
他的职务本与那些政务关系不大,但景裕又让他做了京营提督,那京城里外的军队便也归入了他的直系督管之下。
皇城内外、城防安全他便要严格把控。
以免登基大典之时出了错漏,也省的小皇帝终日疑神疑鬼,担心吴王进京刺杀,夜里也不安眠,只想着熬他。
除了职务之外,景裕先前给他下旨的赏赐也陆续送达了沈宅。
赐物有金百两,布百匹,熏香、茗茶许多……
这些倒都是身外之物,沈玉衡无甚所谓。
但除了钱财之外,别的都用处不大,却有一样东西极其珍贵。
——墨敕鱼符。
见此符如见圣上亲临,可不跪拜,不通传,佩刀觐见,甚至可以做免死金牌之用。
这是连沈广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足可彰显新帝对如今的大伴是多么得无上荣宠。
沈大伴收了鱼符,毫不客气地把小小符牌放进腰间鱼袋里,挂到了蹀躞上。
——这等被日日熬鹰,砸破脑袋换来的殊荣,若是藏藏奄奄,便要叫人觉得软弱可欺了。
不知不觉,一日又要过去,暮色四合,黄昏降临。
空中的细雪成了鹅毛大雪,如同先帝驾崩那日一般,风雪大作。
宫中的路面银装素裹,掌灯宦官们搬着放满明烛的拖车,撩开绛纱宫灯,更换新的蜡烛。
灯辉映雪,将皇宫的路面照得纤毫毕现。
洒扫宦官不停地清扫着积雪,以免任何一位贵人重臣滑倒摔伤。
沈督公从宫外赶回,前头两个小黄门提灯开道,身后两位內侍高举着纸伞紧紧跟随,逢力相伴左右与上峰低声言谈。
一行五人把皇帝大伴送进正在议事的御书房外。
屋门口守着多骞、多金两位內侍,他们见了沈玉衡便躬身开门,其他远方的站岗內侍无人阻拦,更无人出声通报。
新帝与内阁大臣、司礼监的太监们正在议事。
此时的殿内却不复往日唇枪舌战,闹如市井般混乱。
宦官朝臣各居一方,齐刷刷地跪着,室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沈玉衡抖去身上的余雪,将大氅递给门口宫人,露出里头的黑色纱帽,素衣白裳。
他腰间墨敕鱼符和鎏金香球交相辉映,叮叮当当响如环佩,步履生香地越过众人,一行一响,拾阶而上。
沈玉衡走到书案后,朝景裕跪地行礼:“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景裕灵前即位已有十日,还未上过大朝,只日日在御书房里与朝廷重臣扯皮,却也苦不堪言,时常大发雷霆。
今日的小皇帝头上带了冕旒,身着明黄衣袍,外头披着素纱,穿着比往日更加盛重。
只是青涩的脸上依旧怒气冲冲,黑着个脸坐在案前。
他闻到幽幽香气,见着高大魁梧的伴伴从远处走来,跪在自己的身前,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但他被气得够呛,笑还是笑不出来的,只好硬邦邦地道:“伴伴请起。”
“谢陛下。”
沈玉衡道了谢,并未完全起身,半躬着腰背,越过站在景裕身侧的帝师,去了另一边寻找位置。
站定之后,他便矮着腰,默默无言地给景裕整理书桌,更换茶水。
汩汩煮茶之声,悠悠响起,僵持的气氛被打破了些许。
景裕缓了缓气,对众人道:“都起来,继续。”
下头的大臣和内臣连忙道:“谢陛下。”
数十人手脚利索地站了起来,端手而立,却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再做这虎口拔须之人。
景裕一拍桌子,本就凌乱的书案上掉下一地的折子票拟。
他气道:“让我的母妃并称皇太后,与父皇一起入太庙有这么难吗?!”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沈玉衡将地上的票拟捡起,收拾整齐堆回案上,余光正看见景裕身后的帝师皱着眉头,不太赞许地望向新帝,又眼瞳斜掠,冷冷地瞥了他这皇帝大伴一眼。
景裕等了一会,眼看又要发飙,礼部尚书眼睛一闭,躬身道:“陛下,太庙历来只供一皇一后,先帝不曾废黜元后,如此一来,即便太妃娘娘追封了皇太后,恐怕也入不了太庙啊。”
秉笔太监沈广眯起细长的眼睛,反驳道:“祖宗家法、宗庙规矩总也是人定的,如今陛下有此需求,为人臣子的才更应当想法子办妥……”
他顿了顿,扫了眼众人,目光掠过沈玉衡,又看向其他人:“苗老公,你说呢?”
被点名的公公叫做苗善河。
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虽比沈广官大一品,却是个和气的人,便把话头接了过来:“老奴愚见,陛下也是一片孝心,或可学习齐朝,将娘娘追封后,入侧庙供奉。”
众臣又七嘴八舌地探讨了起来,景裕约听脸色越黑。
又一位尚书道:“可太妃是宫女出身,强行封为皇太后,只怕会引起太后娘娘的不满,届时天家母子不和,前朝也会引起动荡。”
景裕着实弄不明白,他想追封母妃为皇太后怎么就和前朝、家法扯上了关系?
那父皇对他不闻不问十几年的时候,怎么就没人来管管他父皇?
少年天子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眼睛红了一圈,吼道:“你们就是看不起朕的母妃是宫女,也看不起朕……!”
议事官员们跪了一地,齐声道:“陛下息怒。”
景裕这些日子做皇帝事事痛快,唯有议政时事事不快,处处被人掣肘。
哪怕有帝师在旁指导,他也常有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又想起了还是皇子时,要看宫人脸色生存的日子。
他气得把桌上东西随手一扫,刚堆齐的折子和票拟又散作一团。
想来之前就是这么弄乱的。
沈玉衡将茶杯递上,劝道:“陛下息怒,先喝口茶水,歇口气儿。”
景裕捧着热茶,眼眶更红,委屈地低声唤道:“伴伴……”
景裕身后的帝师又是冷冷的一眼扫向沈玉衡。
帝师是小皇帝即位第二日亲自选中的,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秦屹知。
也是内阁首辅,秦世贞的嫡三子。
秦屹知品学兼优,出生簪缨世家,性情温雅;加之面容俊秀,如松如竹,在一众老学究里被景裕一眼相中。
秦侍郎也不负他父亲的嘱托和景裕的青眼,日日进宫讲学,议政之时都随侍在天子左右,替新帝排忧解惑。
——这随侍二字所言非虚。
大虞朝臣与内臣的矛盾早非一日之寒,互相都牟足了竟争夺烬五之尊的宠信。
秦屹知自己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这些日子却为了博得小皇帝的好感,端茶送水,事必躬亲,把多金和多骞都挤到了殿外。
只是这沈玉衡他还排挤不走。
好好个肱股之臣,出此下策抢了宦官的职责,也是为了争夺权柄而豁出去了。
可偏偏景裕就是很吃这套。
秦屹知俯身靠近,从袖子里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玩意,放进景裕手里,轻悄悄地道:“陛下息怒,吃一颗饴糖便不气了。”
饴糖极小一颗,塞进嘴里抿几下就没了,应当是秦屹知特制的,就是当朝偷吃都不会被人发现。
景裕扫了眼低头跪趴的臣子们,把糖含进嘴里,感动地道:“先生……”
秦屹知语调轻柔地好言相劝:“陛下且平心静气,让朝臣们吵着,陛下多听多想,底气足了,来日便是一言不说,他们也不敢拿再捏您的。”
一句话没听完,景裕嘴里的糖便吃没了。
可甜味还在,小天子的心情便好了许多,他小声地嘟囔道:“可朕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子……他们便都欺负朕……之前朕想让大伴兼职司礼监太监,任东厂提督他们也唱反调……”
秦屹知皱了皱眉,又轻声地宽慰道:“陛下这些年过得辛苦,如今便更该勉励,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将来创海晏河清之盛世,留圣贤美名于青史,不必同朝臣争一时的长短痛快。”
景裕回头望了一眼秦屹知。
只见他的先生列松如翠,积石如玉,温文尔雅地笑着。
他脸色一红,应道:“是,先生。”
少年天子吸了口气,振奋精神继续议政,唤道:“都起来吧,你们继续。”
他只是推门而入,迫不及待地走入了这个冰冷荒芜,曾经承载了太多不幸的宫殿。
骤然响起的推门声,把沈玉衡被吓了一跳,他刚刚正坐在井边,望着水位不断上升的井水发呆。
看见萧烬出现,他连忙起身,跑了过来。
萧烬很久没有看过沈玉衡那么生动的表情,即便是焦急不安的,也是明亮的。
和从前面对他时,那种恐惧或怀疑的神情不一样。
萧烬一瞬间被取悦,他挑起眉:“母妃,你……”
话还没说完,沈玉衡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苏澄可能会有危险!”
萧烬刚要上扬的唇角僵在半空。
沈玉衡满眼都是担忧,双眸中的不安几乎快要满溢出来,求救般地望着萧烬:“他被苏宇常带走了,他们一定是想用苏澄来换苏云正的性命……”
萧烬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冰冷彻骨。
第 48 章 第 48 章
48
一瞬间,冷宫冰凉的寒气丝丝渗入萧烬的皮肤。
他的确等着沈玉衡乞求自己,但这个理由,不行。
“母妃大费周折请我过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沈玉衡明显没猜到他萧烬是这个反应。
什么叫“这件事”?
萧烬不是很在意苏澄吗?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会是……愤怒?
沈玉衡的手腕突然被抓住,力道紧的他吃痛皱眉。
萧烬感到沈玉衡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脸上,他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像是两个旅人在寒冬中抱火取暖。
他抬起软弱无力地手,轻柔地说:“让我摸摸。”
沈玉衡应声执起萧烬轻颤的指尖,将如玉如竹的手指带上自己的脸庞,触碰额头的伤疤。
一片粗糙的,扩散的伤口。
萧烬抚摸着这一块皮肉:硌手的、毛糙的起伏,边缘还有些细小的切口,如何也不像是无意磕碰到的……还有脸上这些不明显的青紫……
萧烬凝眸,专注地端详着。
他在宫里与宦官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见识过不少宫人,那些公公们,面对弱势者颐指气使,在强势者面前命如草芥……
本以为沈玉衡成了中贵,就会比其他奴婢多上一些体面,却不想这人的处境也是如履薄冰。
萧烬将心中的疼惜和忧虑掩藏了起来,轻轻地吹拂玉衡的额角,柔声笑道:“可要好好处理了这些伤口才行,我们家玉衡小时候就俊俏,如今定也是一表人才,若落了个疤就美玉有瑕了。”
他虽不能熏香,身上却自有一股清幽的体香,如兰如竹,混着先前漱口残留的茶香一并送到了面前之人的鼻尖。
沈玉衡目光游移一瞬,随后淡笑着应道:“是,少爷,我会好好处理了的。”
萧烬呼着气,见玉衡露了个笑脸,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清浅的笑意揉做一团,暖融融地交汇着。
床外的山水图灯散出悠悠黄光。
山水投影将两人圈起,并着一双泼墨轮廓映于墙上,端得是岁月静好的景象。
萧烬气息不稳地笑了会,将手乏力的掌放下,指尖反握,黏连着勾上沈玉衡的指根。
他慢慢地抚摸骨节上深深浅浅的咬痕。
沈玉衡的皮肤粗糙,指尖满是厚茧;但指节的肉不多,指骨清晰突出,光是摸着,就能估计出这是一双漂亮结实的手掌。
但伤口,萧烬却是摸不太分明。
他只能大抵地估计出几道长长短短的血痂,但有创口多严重,口子有多深,萧烬却是摸不出来的。
强行去看,也只能看到些微深色的痕迹,如同梅花烙印一般,错落地在这人手上绽着。
就好像沈玉衡对萧烬从未改变过的忠诚一般。
暗香疏影,隐秘而又旖旎。
萧烬轻蹭着断续纵横的伤疤,慢吞吞地说道:“玉衡,我如今身份尴尬,你还是把我送往他处去吧。”
沈玉衡的手指一紧,萧烬安抚地捏了几下,继续说道:“我留在你的府第里,总不是一回事儿,若是被人调查起来……你和你府第里的仆役,只怕都难有活路。”
萧烬言之有理,沈玉衡却表情怔怔地,满是不舍。
他和萧烬分别六年,如今才相聚了一日……
就又要再次分别了吗?
——可方才沈丰闹得那场骚乱,本就是因为他权势不足而导致的。
今日沈丰能够闯入,来日沈广或是其他官员但凡找到了由头,也能拿着鸡毛当令箭。进入他的府第大肆搜查。
到时候萧烬依然会陷入危险的境地里。
他哪怕有千般万般不舍得少爷,在无可置辩的事实面前,也找不到半点说辞去出言挽留;好叫萧烬继续粉饰太平地留在他身边……
与他再续主仆的缘分。
沈玉衡俊丽的凤眸黯淡了神采,收敛眉眼,驯服地应道:“是,我……会差人安置个宅子,等少爷的病好些了再搬去……”
沈玉衡脑袋低垂,反躬自省道:“少爷在我这休养的日子里,我会让人严加把守,就是沈广亲自来,也叫他们拦住,不会再出这样的乌糟糟的事了。”
萧烬轻轻拍了拍沈玉衡的手心,摇头道:“宦海诡谲,怪不得你……也是我连累了你……”
他垂眸望向两人融合在一起的手掌,轻如呼吸一般地道:“不然……你把我安置去后宅吧,和我的身份算是和衬,真有人探查了去也不会觉得怪异……”
沈玉衡抬起眼眸,骇目惊心地道:“少爷,你怎么可以住在后宅……和那些东西住一起!”
萧烬柳眉微蹙,又轻轻笑了起来,淡淡地道:“你这孩子,后宅里的妾室不受用,还觉得人家是东西……”
沈玉衡这才反应过来,萧烬之前是后宫里的凤止。
男妃凤止位同女妃婕妤,都算不得是正经的妃子,就是皇帝的小妾。
哪怕有诰命在身,依然免除不了是个东西的身份。
沈玉衡垂下了脑袋,语气颓丧。
“少爷……玉衡说错话了。”
萧烬依旧温柔地笑着,不气不恼:“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不过是人各有命罢了……”
他把话题拉回原位,提议道:“不然你把我安置去个侧屋里头?我总不能一直住沈中贵的主屋里。”
萧烬漆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些狡黠:“就是当家正君,若非与老爷伉俪情深,也不会一直住在老爷屋子里头的呢。”
沈玉衡耳尖冒了点羞窘的红。
他即便知道萧烬在开玩笑也害臊不已。
甚至萧烬嘴里的香气,也号像突然间被掺了什么蜜饯一般,甜丝丝得,让人口齿生津。
他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呐呐道:“是,少爷……那等天气再暖和上一些,就让少爷搬去玉院;如今寒冬腊月,数烬寒天的,少爷若是搬来搬去,吃了冷风,怕是会着凉害病。”
沈玉衡说话虽是条理清晰,一板一眼,脸庞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红。
萧烬憋着笑应道:“好,你向来是个妥帖的,那就听我们玉衡的安排。”
沈玉衡的脸色更红,许久都消退不下来。
萧少爷却是怡然自得,嘴角微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那圈伤口。
一会摩挲,一会勾连,直把沈玉衡的指缝捏得挠痒不已,像是摸了荨麻一般。
此时多鱼在屋外敲了敲门扉,稚嫩的声音响起。
“沈公,公子的药好了。”
沈玉衡道:“端进来。”
小多鱼拿着木案目不斜视地进入,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床边的沈公。
沈玉衡一手接过,另一只手还被萧烬拿捏着把玩。
多鱼见床上的两人含情脉脉、执手相对,霎时目瞪口呆。
他连忙垂下视线,又见到了地上的半段蜡烛……
前头由沈丰公公引起的混乱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多鱼眼珠子乱转,四面楚歌;一时竟不知道他的眼睛该往哪儿放,或是还该不该留在他的脑袋上面。
沈玉衡顺着多鱼的目光看去,也见到了那根蜡烛。
他眉头一跳,捞起蜡烛就往床下抽屉里塞……
抽屉“刷拉”被打开。
角先生与脂膏盒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萧烬冷哼一声,似乎不耐烦,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问沈妃的事?”
“属下该死。”
“……罢了。”
萧烬放下毛笔,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
三日。
三日之后,沈玉衡将彻底落入他的掌控,成为他掌心里一粒逃不出的尘埃。
想到这个,萧烬心底涌上一股冷静的期待感,清晰而充盈。
他渴望这种无可抗拒的控制感,它令他确信,沈玉衡的命运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是紧紧攥在他手中,生死全由他掌控。
他再也不能逃走了。
第 49 章 第 49 章
49
城外。
军营里,扛过了四面八方一波波夜袭的士兵们,趁着军号还未响起,争分夺秒地补觉休息。
大多数城池都易守难攻,为了保证城池的每一处薄弱处不会被针对,他们不得不分散兵力,陷入被动。
要不是上面施压,要求沈云璟务必守好城池,片刻不离,他早就放手一搏,把叛军揪出来灭干净了。
要守要攻要防,不可急功也不可无功。
所有人肩上都扛着沉重的压力,沈云璟更是连着几晚没睡过好觉。
他揉着酸痛的鼻梁,两只眼睛都充着血丝。
听得他应下,嬷嬷痛心疾首:“殿下!”
萧烬扯了下唇,沈玉衡生怕他再动杀意,低首看向嬷嬷,摇了摇头,眉眼里有几分决绝:“嬷嬷别劝了。”
再劝,他们谁都没有好日子。
萧烬知道他看明白了,不由轻捻着他的下颌:“倒是聪慧。”
沈玉衡深呼吸了口气,垂着眉眼,轻声与他道:“可否请厂公帮个忙?”
萧烬扬眉:“还未即位称帝就先使唤起我了?先说。”
沈玉衡记起他那些兄长就喜欢见他低声哀求的模样,于是便一比一照搬出来:“我想请厂公送嬷嬷出宫。”
他知道如何要让萧烬放心,也知道如何才能保全嬷嬷的性命,那就是把把柄送给萧烬:“嬷嬷是跟着我母妃进宫的,她那时便有个女儿。”
话点到为止,剩下的,萧烬自然知晓。
萧烬稍稍眯眼。
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敏。
看着倒是比那几个顺眼,但这般机灵,不一定好掌控。
他思忖了片刻,沈玉衡就在这几息间紧张到冷汗浸湿了里衣,绷紧了神经。
沈玉衡鼓起勇气,仰头看向萧烬,忍着耻意继续低声哀求:“厂公若是应允,日后玉衡…任凭厂公掌控,绝不多言。”
萧烬挑挑眉,眼底的兴味又重新浮现出来,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沈玉衡,感觉自己像是见着了只狸猫,有趣得很。
明明不喜欢被人摸,却要为了守护自己所珍惜在意的事物,强行克制着、还得敞开了肚皮叫人摸一摸。
“就算我不允,你也只能听从我,不是么?”
“……厂公可知,士可杀、不可辱?”
沈玉衡闭了闭眼,决定大胆赌一把:“嬷嬷于我,如亲母一般,若是她不得安生,我又何必苟且偷生?”
赵宝在萧烬后头无声轻嘶。
他们是知晓的,九千岁最恶威胁。
但也许是沈玉衡确实生得好看,萧烬也常与他们说,长得好的人,在这世间总会多些便利。所以他才会给沈玉衡这样的方便。
萧烬不仅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好。”
他说:“臣会替殿下办好这件事的。”
沈玉衡松了口气,也是真心实意地后退了一步,拱手拜了拜萧烬:“多谢厂公。”
宫人们除非出嫁,不然到死都是老死在宫中,而能得特权出嫁的宫人又有多少?
这深宫太危险,局势太混乱,沈玉衡只愿嬷嬷能出宫去,安心度日。
她前半生够苦了,这后半生,就不要如此颠沛流离。
尤其萧烬还道:“你放心,我会善待她。所以你,也别生出旁的心思。不然……”
他扯了下嘴角:“东厂的手段你应该听过一二吧?”
沈玉衡当然听过。
他虽被父皇遗忘在这宫中,但不是足不出户、闭塞至极。
沈玉衡低着头:“厂公放心。”
萧烬满意地招招手:“赵宝。”
赵宝忙上前:“厂公。”
萧烬抬抬下巴:“你先守在这儿,哪个不长眼的敢毒害咱们未来的陛下,一律按刺杀天子处置。”
诛九族。
赵宝唰地一下就单膝跪下:“属下领命。”
萧烬没有交代别的,只又看了眼沈玉衡,略有些嫌弃他身上的旧衣,但想想这人穿得如此,都这般风烬,便更有兴趣了。
他离开了这破落的宫院,赵宝也没有要与沈玉衡行礼道些什么的意思——从萧烬坐上厂公的位置,接过掌印太监的职儿起,他们便知道一件事。
他们的主子只有萧烬一个。
萧烬没发话,旁人便什么都不是,最多客气两下。
沈玉衡也不在意他不把自己当皇子看,这么多年来,他的地位连内务府的掌事太监都不如,他早已习惯。
他只伸手扶了泪流满面的嬷嬷,扶着她进屋,再合上了屋门,才开口道:“嬷嬷,你别哭了。”
他给她倒了杯茶,轻声:“你知道的,他是九千岁,是东厂厂公,外头都说,他比夏士诚手段还要更狠,人也要多几分疯劲。皇上畏惧他胜过夏士诚……我又如何能说不呢?”
嬷嬷悲戚道:“早知今日我会成为你的软肋,叫他拿捏住,我便早早一头撞死算了!”
沈玉衡苦笑:“嬷嬷,就算没有你,我若是想要活下去,也只能顺从他。”
除非他一辈子都不会被萧烬瞧见。
沈玉衡:“嬷嬷,你是知道的,我活得太难了…我舍不得就这样死去。”
他握住嬷嬷的手,低声道:“嬷嬷你也是。死是最容易的事,一条白绫、一瓶毒药、一条河……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珍贵的了。”
嬷嬷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想法,她只是……
“唉。作孽啊。”
嬷嬷叹道:“我看着你长大,同阿意越来越像,我便觉得这不太妙。”
阿意便是沈玉衡的母妃,当年的“玉妃”,她本名叫江解意。
沈玉衡微微摇头:“嬷嬷,人要往前看的。”
他勾勾唇,还能安慰嬷嬷:“指不定我日后的日子还不错呢?我都要当皇帝了,吃穿用度…萧烬总不会苛刻我吧。”
嬷嬷知道他不想叫她难过,可沈玉衡越是如此,她就越是……
“好孩子、好孩子……”
嬷嬷只能眼含热泪,努力去应承:“也是、也是……”
可怎么能“也是”啊。
这么好的孩子,日后得在那阉人手底下求生,在那阉人身下……
嬷嬷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不能一刀结果了那阉人.
萧烬回养心殿前,还去太医院把院使抓了一道去养心殿。
他真是提溜着人领子过去的,路上走了几步,那院使就受不了,忙求着:“千岁、千岁、千岁。”
他示意:“您松松手,臣一把老骨头了,您要臣去哪,说一声…啊不,您若是不想说,叫臣跟上就行了。”
萧烬松手,院使就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跟上他。
萧烬先进了药房,示意他:“抓药,让躺着的那位能说话的药。”
院使微顿,拱手道:“大人,陛下身子亏虚得厉害,若是下这一剂猛药,怕是…再难吊住了。”
萧烬嗯了声:“他要立储,话都说不出来,立个屁?”
院使早已习惯他的粗鄙,在心里低叹了口气,应了是,便转身去抓药了。
每抓一份,他的手便会抖一下。
改朝换代,新帝上位……只会比现在这个更加不堪。
不是人的问题,而是从前朝皇帝偏信宦官至不听谏言的那一刻,就错了。
这个错误只会越来越深,直至民怨沸腾、大乾殁了……若是他能活着见到这一幕,也好。
到时候他定会亲自下油锅,为那些被他直接或间接害过的人赎罪。
院使熬好了药,就端着药汤跟萧烬一并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如今病气浓得厉害,皇帝全靠汤药吊着,萧烬为了确保他不死,隔三岔五地还会给他送送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服侍的太监给皇帝喂下汤药后,不过几息间,他便有了说话的力气:“贤、贤弟。”
萧烬样子都懒得装了,直接坐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抬抬下巴:“太子,我选好了。”
他更是没有避着任何人:“沈玉衡,排行十七,你还记得么?”
皇帝回忆了片刻:“……他生母,玉妃、江氏罪人。”
萧烬嗯了声:“你可满意?”
皇帝闭了闭眼,这时候他在想什么,便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了:“满意、满意。”
但松了口气的话语,也不难猜出,他为他喜欢的那几个儿子没被选中而感到庆幸。
皇帝动了动唇:“只是你为何…选他?”
萧烬扬眉:“你那几个儿子,小动作太多,我不喜欢。”
他勾起唇:“而那个十七,长得好看,我挺喜欢。”
皇帝已经没了半点心气,听见他这般狎丨弄话语,也没有半分被羞辱的感觉,他只是跟着忆起了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玉妃模样:“玉妃…他长得应当随他母亲吧。玉妃,那是个顶顶的美人,可惜了、可惜了……”
他眼瞳已然有几分涣散,萧烬本能地抬抬手,无人知晓他这一瞬间是想要做什么,但总而言之,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了皇帝许久,最后突然问了句:“陛下,您真的有把臣当过您的弟弟么?”
哪怕一瞬。
然而皇帝已然无法回答他。
搂着他的内侍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什么悲戚的神色,也不敢有。
他只松开皇帝,将其放在了龙床上,随后冲萧烬跪伏着低声道:“千岁爷,陛下殁了。”
“……驾崩了。”
萧烬纠正他,同时起身,最后看了眼皇帝,转身离去。黑色的飞鱼服在空中划出道弧线,上头的金色绣线隐隐闪出光泽,他步履懒散,语调也是:“一切规章按流程办事,另外叫内务府今夜前就把东宫打扫备好。奏折也给我端过去。”
身后的、身前的一大批人齐齐跪拜在地:“是。”
他们先应,再高声道:“陛下驾崩——”
那人点点头,接着道:“库房账本,被褥衣物,全都烧干净了,至于寝殿里收出来的金银首饰,也已经全都交给工匠处理了。”
听到金银首饰,萧烬神色一顿。
犹豫片刻,他僵硬地张了张唇:“你们有没有找到一个……”
寥寥几个字被他说的磕磕绊绊,萧烬咬了咬牙,升起一强烈的嫌恶感:“算了。”
沈玉衡送他的长生锁,能是什么好东西?连处理的价值都没有,恐怕早就被扔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
消失了也好。
不知为何,萧烬并不想让沈玉衡知道,那把长生锁已经被他摔断的事。
第 50 章 第 50 章
50
城外。
深秋凌冽的风像刮人皮肉的刀子,士兵们接连几天应对夜袭,现在又被两队外族兵马左右夹击,气氛越发紧张。
“突那族也就算了,那个氐陵族也敢杀我们的令使?真是反了天了!”
营帐里的所有人都沉着脸,寂静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大周的礼节和规矩,但这群野蛮人,显然不懂这个道理。
“沈将军!城池西南方遇袭!突那族的人率先发兵了!”
“突那族的第一波攻势最凶,别和他们正面碰上,陈硕,你去引开他们,另派一队护好城门,别被他们缠上。”沈云璟语气冷静,看向旁边的小卒:“援军还有多久到?”
好不容易能起身离开了,沈玉衡才注意到萧烬的袍角有一处比较皱。
他微顿,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蟒袍,没什么问题。
……他先前攥的是萧烬的衣服。
不是都说萧烬龟毛事多,喜怒无常么。
是没有注意到,还是确实不在意?
沈玉衡不知道。
他们回了东宫,萧烬叫人把折子送到东宫的书房里,但没让他一块,沈玉衡就乖乖地去往东宫书房别的地方。
小圆子也先到的书房复命:“厂公。”
小圆子跪着行礼,双手捧着名单:“审出来了。”
萧烬伸手接过,又看了眼他袖子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换身衣服再去殿下身边。”
小圆子眨巴了下眼,他在萧烬跟前,只有赵宝和几个心腹或者只有他和萧烬时,胆子就大,也不客气:“真要奴才在殿下身边做事?”
萧烬轻嗤:“你自己博出来的,还要问我一句?”
小圆子嘿嘿一笑:“总是在牢狱里待着,奴才嫌无聊嘛。前些日子风湿膝盖疼,这不太医都说奴才就是在阴湿的地方待久了,该多晒晒太阳。”
萧烬:“呵。”
胆子大点是大点,但小圆子也知道,自己这次行动算是没同萧烬报过,所以他跪着,也没敢起来。
他不像赵宝那个木头,他瞧得出来,厂公对殿下的感情不全是挑个傀儡牵根线摆弄,也不全是那种低俗的欲丨望,还有点别的。
……可能是因为殿下看着太干净了。
萧烬展开名单看了眼:“你这字再不练练再练就难了。”
小圆子立马道:“练,爹爹您说得对!奴才今儿起就奋笔疾书!”
“……”
萧烬懒得跟他贫,视线落在“薛”上,扯了下嘴角,把名单折好收好:“证据呢。”
“有呢。”小圆子道:“锦衣卫那边已经去拿了。”
萧烬瞥他,小圆子眨眨眼,他那张娃娃脸,装无辜可怜确实很适合,萧烬嗤笑:“你们是真会找背锅的人。”
“爹爹,您这话就不对了,奴才们都是为您办事的,都是兄弟,锦衣卫武功高强,个个身强体壮,往那一站就颇有气势……”
“别贫了。”
萧烬打断他:“薛家那边盯着些,吩咐下去,皇后我不见,薛相见,薛尚书……他要是说要见我,叫他把他那怎么都填不饱的胃剖出来给我再来求见。”
小圆子低声应是。
萧烬也没跟他说起,只展开了折子,跟他不在这儿跪着了似的,看起了奏折。
小圆子也没怨言,就这么跪着,他默默数着时间,约莫过了一刻钟,萧烬才开口:“你怎么叫他对你另眼相待的?”
一刻钟,嗯,气不是很大。
小圆子松了口气,又眨眨眼。
“就,表现得善良些?”小圆子道:“厂公您肯定也瞧出来了,殿下是这宫里难得干净的人,他心软偏偏又透彻,遇上和他一样心软的人,自然会亲近些。”
他还把那只麻雀的事说了。
萧烬听过后,又是一声嗤笑:“原先那只麻雀呢?”
小圆子毫不在意:“没救活,所以奴才特意让人抓了一大箩筐,挑了只最像的。”
他还补充:“厂公您吩咐的嘛,要好好哄着殿下。”
萧烬嗯了声,慢慢展开奏折:“研墨。”
小圆子唰地一下就站起来,凑到萧烬旁侧研墨。
萧烬:“你待会还要回他身边服侍,就不罚你别的了。但你的职责是什么,知道么?”
小圆子低头,声音也压了下去,没了嬉皮笑脸的轻佻:“奴才的命,先是您的,才再是殿下的。”
萧烬瞥了眼砚台:“去吧,叫赵宝进来,把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做好。”
小圆子应是,这才退出去。
萧烬挑了支毛笔,却没有急着批阅。
他望着毛笔尖的弯弯,脑子里还是沈玉衡在殿上说那话时的模样。
确实很不同。
他相信沈玉衡定然听过许多他的传言,说他暴虐、狠戾、残忍;说他伤天害理、毫无人性……不然也不会初见面就怕他怕成那样。
可即便如此,沈玉衡还是能以中立的角度去看待他做的每一件事,在第一时间便冷静分析想明白了所有。
本以为只是个恰好长得合他心意,让他眼睛看着舒服的小野草,却不想……有望长成苍天大树啊。
若是养养……
可养鹰的人,最容易被鹰反啄了眼.
小圆子回来后,沈玉衡也没有别的什么事。
萧烬还是固定早中晚饭都同他一块儿吃,甚至大多时候都是沈玉衡得等他一起,他虽是太子了,但奏折却没见着——内容没见着,他就是瞧见搬进了书房里,都是萧烬批阅的。
沈玉衡也没失落或是愤怒,答应萧烬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好好当个傀儡皇帝。
如今宦官当道,他死了别的皇子上位,可能还不如他在这位置上,至少他不会为了讨好萧烬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而且东宫还有另外一个书房,用来存书的。
早就有人打扫过,还新添了不少书在里头。
只是……
“是厂公吩咐的。”
小圆子带沈玉衡去的时候,就与沈玉衡说:“厂公说看您喜欢看书,怕您闷着无聊,让您看看。”
他还说:“其实您想的话,也可以去御花园里走走,这会儿桂花和菊花开得都很好,香得很。就是得带上东厂的公公们。”
小圆子演内务府的太监演得得心应手:“得确保安全。”
沈玉衡眼睫微动:“可以出去吗?是厂公亲口说的?”
小圆子低垂着脑袋:“是,厂公昨儿个还问奴才们怎么这几日您都没出去。”
“……我看皇后娘娘来了好几次。”
沈玉衡说:“厂公都不见她,我怕我出去被她堵了,不小心被套了话。”
小圆子怔了下,得亏是低着头,才掩住了他的诧异:“您不用怕,厂公给您安排好人了的。”
沈玉衡说好:“明日吧。”
他抽出一本《山河志》,微垂了眼帘,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今日也不早了。”
小圆子应声,默默上前了些,替他掌灯。
于是晚膳时,萧烬问了句:“你明日要出去玩?”
他这几日心情不太好,沈玉衡看出来了,吃饭的时候没几句话,要么就是手底下的人来报什么,他吩咐一句话,眉眼是冷的,今日也是。
不过……这几日他身上都没带着血气味了,沈玉衡也不清楚,究竟是萧烬没去牢狱沾染上,还是他习惯了萧烬身上的味道。
“嗯。”
沈玉衡并不意外他知道,也为此没有任何的感觉:“想看看。”
他还不忘示弱:“我从前都没有光明正大地去看过御花园。”
他之前确实活得还不如一个太监、宫女。
嬷嬷不怎么敢让他随意出门,出去都得是深夜了,深夜时候的御花园,静悄悄的,还得躲着点,别被侍卫发现。
就怕陛下想起他来,要了他的命。
他不知道他母族到底犯了什么错,他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所以哪怕现在,他很清楚他真想知道的话,问萧烬,萧烬肯定也会说,可他不敢。
因为这个错,他没有了母亲,也得不到父爱,甚至这十八年都犹如偷来般活着。
萧烬倒没拦着,只是说:“你出了东宫,难免会遇上些人,无论是谁,你都记着你是太子。”
他漫不经心地加了一筷子鱼肉:“或许从前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但现在肯定不是了。你才是那把刀,他们才是鱼肉。”
沈玉衡抓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好。”
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话,偏偏又是萧烬。
萧烬又吩咐了小圆子一句:“这两日御花园风大,带件披风。”
他似笑非笑:“我养了这么些天了,要是让人着凉了……”
正好有机会把上次的事儿一起罚了。
小圆子心里嘀咕您记仇还真是第一位,面上忙拱手应下:“是,奴才遵命。”.
于是第二日上午沈玉衡起来后得知萧烬出宫办事了,午膳等他一块儿的话得等到午时过半,故而干脆就叫上小圆子出去走走。
小圆子挑了件厚一点的披风,沈玉衡身边都是会武的,哪怕是婢女,武功也不差。
都是萧烬亲自挑、点名点出来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皇子里就找得着这一个好拿捏的,死了你们能让皇帝活过来生个小的给我放龙椅上?”
御花园里的风景,自然是顶顶好的。
这会儿桂花是最盛的时候,确实香得很。院里的菊花也开得很漂亮。
小圆子见沈玉衡喜欢,还跟沈玉衡说:“可以叫人移两盆放到您房中。”
沈玉衡捻着花瓣叶,轻轻摇头:“它们在这儿,才是最美的。”
而不是拘在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
他们逛了会儿,沈玉衡就遇上了意料之中的人——十皇子殿下。
他们会来找他,也是正常的。
毕竟宫里没背景的就他一个,萧烬对他总是会宽容些,毕竟剩下的几位皇子……确实没有他能放心用的。
再说,薛家许是还有什么东西能递到萧烬跟前,叫萧烬消消气。
但萧烬想要的可能更多?
具体发生了何事,沈玉衡不知道,他也只是凭借人物关系去猜了个大概。
沈玉衡膝盖没有软一点,哪怕当年他曾跪在地上俯首拜过这人。
他看着十皇子冲他拱手弯腰:“太子殿下。”
大乾太子身份要高于皇子、亲王,和皇子另当别论,故而沈玉衡不需要向他回礼,只淡淡一点头就好。
十皇子直起腰,说话就又不一样了,明明这是两人第一次交谈,他却熟稔到好似两人是同母所出:“先前见十七弟身体好像不太好,好几次说想见你,义父也说你身体不好,不见。现在看着气色还行,是好了?”
“…你要是有事,便直接说吧。”
沈玉衡连喊他一声兄长都做不到,他神色冷淡:“若是无事,就此别过。”
十皇子笑容不变:“十七弟也是个直接人,那我就不绕弯子了。”
他又拱拱手:“我舅舅送进宫了一批又甜又多汁的香栾,在母后宫里,正巧也到午膳了,这儿离母后宫中不远,母后宫中有一个厨子做的香栾虾仁味道一绝,不如一道去坐坐?”
沈玉衡摇头:“不必了,我不爱吃香栾。再说我与厂公有约在先,我等厂公一道用膳。”
十皇子微讶:“这都要到午膳时间了,我听说义父还在外头办事,还没回宫……”
“我不知皇后娘娘找厂公是何事。”沈玉衡打断了他的话:“但无论何事,厂公的态度便是我的态度,你和皇后娘娘,都没有必要找我。”
他当然无论何事都会站在萧烬身边,因为他的救命稻草,只有萧烬这一根。
他帮十皇子他们,他们会救他?
开什么玩笑。
要是会,他在宫中这十八年为何活得如此小心?
十皇子微僵。
沈玉衡转身带着小圆子他们离去,走的时候,他还在想——
……忘了自称本宫了。
他有点懊恼。
实在是没习惯。
小太监惨叫着伸长了脖子,沈玉衡抽出刀刃,拔腿就跑。
他完全顾不得其他了,他发疯般狂奔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冷风。
遥想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沈玉衡还有点嫌弃这具身体太孱弱,风一吹就倒。
没想到临死前,这具身体居然也可以迸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
按照许太医给他的路线,沈玉衡很快摸到了那座宫门前,那扇门也在同时为他打开,传来周源的呼喊:“沈妃!这边!”
沈玉衡惊喜地跑了进去,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他就要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