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满城厉鬼化为厄 回答,道侣吗,厉鬼化……
离无绩并没有失态太久。
他擦去眼泪, 不自在地抬眼看了离长生一眼,注视到被烛光笼罩的男人正在侧着头看自己,又飞快低下头。
离长生一时半会和他热络不起来, 垂眼看书, 手指在归寒宗的坤舆山脉处轻轻一抚, 想了想, 道:“归寒宗灵脉充沛, 等你功德缺失之事了了再重新开门立宗, 不成问题。”
离无绩拿着筷子遮掩地吃了一口菜, 含糊道:“是。”
好一会,他又问:“那兄长呢?”
离长生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之前他得过且过,只有“找回失去记忆”这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他,如今记忆逐渐恢复,还多了个“道侣”,思考得未来自然比之前要多。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度景河。
“应该还在渡厄司吧。”离长生道,“掌司之位不能轻易辞去,再说我也挺喜欢此处的。”
即使是凡间人人谈之变色的幽都, 离长生并不觉得恶鬼和人类哪一个更高贵。
离无绩犹豫地看他, 酝酿半晌终于将话问了出口:“兄长不想回归寒宗吗?”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回, 忙完就回。”
离无绩垂下了眼。
他明白离长生所说的“回”只是玩笑似的“回去看看”, 并非是将归寒宗当成能回的归处。
***
幽都柜坊。
楼长望还在挨罚,最委屈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闷着头趴在桌子上满脸不服输。
楼金玉从门口走进来,伸手一抬,守在门口负责看管楼小少爷的幽魂颔首退下。
听到那颓丧的脚步声,楼长望知晓是他小叔来了, 偏过头去不肯看他。
楼金玉淡淡道:“知道哪里错了吗?”
“罚了就罚了,反正我有错没错你们都没听过我解释。”楼长望低头闷声道,“等罚过了你们气消了就行了呗。”
楼金玉抬步上前,伸手随意在他脑袋上抚了一把:“谁准你去问道大会的?”
楼长望愣了愣,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不悦道:“您既然已答应了让我去渡厄司,我去归寒城办公务去问道大会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何还要被罚?”
“生死阵你也敢闯,就不怕丢了小命?”楼金玉说。
楼长望噎了一下。
知晓是生死阵时,他的确害怕过,但对意气风发的少年来说怎么可能承认,他梗着脖子道:“我不是没死吗,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小叔难道不该庆幸后怕,然后奖励我东西安抚安抚吗?”
楼金玉:“……”
看来真是被宠坏了。
楼金玉给他倒了一盏茶,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们是如何破阵逃出来的?”
楼长望愣了一下,侧头看向楼金玉。
他总觉得小叔今日搞出这一遭,好像只是为了问出这一句。
楼长望亲眼瞧见封讳抱着浑身是血已经没了呼吸的离长生,不知道离掌司是如何活过来的,对幽都来说,起死回生似乎是极其诡异的悖论。
若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那幽都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楼长望在关键时候倒是聪明,试探着问:“是小叔想知道,还是幽都想知道呀?”
楼金玉不动声色吹了吹茶水:“有区别?”
楼长望有时还挺怵他小叔的,干咳了一声,回答道:“什么破啊,生死阵需要献祭一人的性命,但我们裴副使能力通天啊,他直接过去杀了布阵的人,我们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楼金玉鬼瞳动了动:“袁端?”
“是的。”
楼长望撇着嘴拽他小叔袖子:“再说了,问道大会是试炼、切磋、问道啊,谁家办这个还放生死阵,我也不是傻小子,怎么可能明知道有生死阵这种杀器还敢莽着头往里冲啊。小叔,我委屈,你非但不替我做主找那袁端的麻烦,还这么罚我,我的腿好疼啊。”
楼金玉沉默了好一会,道:“我罚你跪一日,你跪了半刻钟不到就倒下装死,还疼?”
楼长望:“疼。”
楼金玉简直被他这个侄子的厚脸皮被震住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小叔的不对,你想要什么?”
楼长望眼睛一亮,赶紧说:“我们掌司身子不好,能有那种啃了之后立刻生龙活虎统一三界的灵丹妙药吗?”
楼金玉:“…………”
一番舌战后,楼长望喜滋滋地拿了一堆法器和金银,还顺了幽都柜坊一条船开回来给渡厄司用,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裴乌斜因为杀袁端之事,又被叫去了幽司,大半日还没回来。
听说鱼青简和走吉外出办公务,整个渡厄司只有离长生一人在,楼长望大喜过望,立刻颠颠去了掌司殿。
离长生还在看坤舆图,拿着笔圈出不少灵力有异状的东西,打算封讳回来就一起去看看。
楼长望小狗似的跑过去:“掌司在忙什么呢?”
离长生笑着道:“没什么,你小叔罚你了?”
楼长望眯起眼睛,哗啦啦掏出来一堆珍奇的法器:“他不舍得,还给了我很多稀罕的法器呢,掌司看看有没有能用的,随便拿去用。”
离长生失笑:“我用不上这个。”
楼长望蹙眉:“万一再遇到归寒城那种生死攸关的情况呢。”
离长生侧眸注视着他。
这孩子咋咋呼呼的,但聪明得很。
他从不自我怀疑,一旦认定了什么就遵循本心去做,憧憬度上衡那便舌灿莲花将黑得也能说成白的;喜欢离长生那就咬死一切对他不利的话,拼命维护。
热忱又干净。
离长生笑着将东西推回去:“你自个儿拿着用吧。”
楼长望被拒绝,也不会觉得自己不够好,只会认为离长生真的不需要。
他不生气,将东西收起来后,托着腮看着离长生,随口问道:“掌司,您觉得人分好坏吗?”
离长生挑眉:“为何突然问这个?”
楼长望没说。
他只是记起来在归寒城的心头血法器中瞧见度上衡那满是杀意的一面。
离长生比他活了太久,看事情通透得很:“是非对错,是由人评判的。”
楼长望不解:“怎么说?”
离长生问他:“你在渡厄司这段时间,会认为渡厄司皆是罪无可恕的恶鬼吗?”
楼长望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可对其他人来说,他们就是罪恶滔天的恶鬼、坏人。”
楼长望似懂非懂。
离长生笑了起来,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你还小,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楼长望本来还在思考,闻言立刻拂开他的手,压低声音沉声道:“我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及冠了。”
离长生笑得更开心了:“好好好,不小。”
楼长望听着他打趣的语气,更泄气了,莫名有种追不上去的无力感。
他搅着半天手指,忽然闷闷不乐地问:“掌司,封殿主和您是道侣吗?”
刚问出来,内室恰好出现封讳的身影。
他本来以为这个时辰离长生在睡觉,所以瞬移到了床边,见榻上空荡荡便抬步往外走,刚要推门就听到这句话。
封讳开门的手悬在半空,呼吸直接屏住,垂着眼等待听离长生会如何回答。
离长生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记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楼长望咳了一声,还在装大尾巴狼:“我就随便问问,有点好奇封殿主是幽冥殿主,却总爱往您身边挨,您好像也不排斥,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有旧情旧怨,他想要设局害您来报仇雪恨?”
离长生还在笑:“别听那些谣传。”
楼长望眼睛顿时亮得恍如日光:“那这么说,有旧情是假的。”
离长生:“啊,这个应该是真的。”
楼长望:“……”
楼长望默默捂住小心肝:“那道侣之事呢?”
离长生闷笑起来,转移话题:“你逮着我问什么呢,何不去问问封殿主?”
楼长望撇嘴。
就封讳那种看起来想要一口将他吞三个的凶神恶煞的样子,他是不想活了才会去问到他脸上。
不过见离长生一听到封讳的名字就笑得眼眸全是温柔之色的样子,这件事就算是传闻,看来也八九不离十了。
楼长望蔫得不行,连看着小叔给的一堆法器都高兴不起来了。
他起身蔫巴巴道:“我先告辞了。”
离长生:“嗯,去玩吧。”
楼长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离长生难得过了一天安生日子,将三界每一寸的坤舆图都看得差不多,起身回去休憩。
刚回到寝殿,还没来得及点灯,忽然身后被一个人死死按在门上,砰的一声闷响,险些夹到离长生的手。
“唔?”
一个高大的身形紧紧贴在他后背上,过分修长的手指从腰侧缓缓往上抚摸,一路摸上离长生的脖颈,指腹在下颌轻轻一抬。
离长生被迫扬起脖颈,微微挣了下:“别、别闹。”
封讳强行压着他,俯下身将下颌抵在离长生颈窝,声音低低传来:“为何不回答他?”
离长生:“什么?”
“楼长望。”封讳轻轻在离长生脖颈处咬了下,冷声道,“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是礼数,离掌司不懂吗?”
离长生:“……”
离长生想了下才明白封讳说的事那个“回答”,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他伸手在封讳眉心轻轻一推,笑着道:“起开,别发疯。”
封讳偏要发疯,尖牙一阖一口咬住离长生的脖颈。
离长生一僵,下意识往前一扑想要躲开,但面前便是紧闭的雕花木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按在油纸上,从外看隐约瞧出个奋力挣脱的五指影子。
“封讳……”
封讳道:“回答。”
离长生反手抓住封讳的发,淡淡道:“你想听我回答‘不是’吗?”
果不其然,封殿主的呼吸当时就乱了。
“这个答案不对。”封讳冷冷地道,“重新回答。”
离长生:“……”
从没见过如此强词夺理的,本该觉得无理取闹,离长生却没忍住笑了起来:“等我找回全部记忆,再给你答案。”
封讳不愿松手:“为何不是现在?”
哪怕现在只给他一个虚假的奢望,他也愿意。
离长生挑眉道:“我现在给,你敢信吗?”
封讳低声道:“我敢。”
“……”
离长生感知着封讳身上传来的丝丝暖意——那是用衣裳的阵法短暂模拟出来的虚假温度,并非体温。
他沉默良久,忽然问:“你到底在怕什么?”
封讳不回答。
“怕我会‘长生’是因为你?”离长生轻飘飘地问,随后就感知到封讳身躯一僵,倏地松开困住他的手。
离长生终于摆脱束缚,转身看向他。
封讳高大的身躯小山似的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你知道?”
“谁都想活着。”离长生直接道,“我可长生虽非我所愿,却不会恨你。”
封讳垂着眼直直望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离长生看他这个样子,笑了起来:“你看起来好像反倒希望我恨你?”
封讳移开视线,冷淡道:“没有。”
离长生抬步上前,手在封讳脖颈处的伤疤处轻轻一抚,淡淡道:“等所有事情了结,我自会给你一个答案。”
封讳没吃离长生的饼,撇开他的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去了归寒宗一趟,地下除了灵脉,没有任何异状。”
离长生点头:“知道了,辛苦。”
封讳嗤笑:“你倒是客气。”
“不是。”离长生先礼后兵,将今日一整日划拉出来的坤舆图上灵力有异的地方整理个小册子,他拿起来给封讳道,“还有这些地方,劳烦封殿主查探一番。”
封讳:“…………”
封讳冷冷看他:“你拿我当工具使?”
离掌司吃了一惊:“何出此言,冤枉啊。”
封讳刚想说他为何不找渡厄司的其他鬼,但仔细一想渡厄司如今根本没有可用之人,只好沉着脸将册子接过:“你最好有相当的报酬。”
离长生笑了笑,再次上前一步。
他本来想要踮起脚尖,但他又不喜处于弱势,索性拽着封讳的衣襟往下一勒,让对方垂下头来迁就他。
封讳蹙眉低下头。
离长生唇角一勾,轻轻凑到封讳的面前,只相差一寸似乎就能亲上了。
封殿主呼吸都屏住了。
离长生启唇,轻轻呼出一口带着辟离草的气息。
一丝丝功德化为金光漂浮半空,绕着封讳的身侧转了几圈,悄然没入他的躯壳中。
咔哒。
虚空中似乎传来数道锁链破碎的声音,金色功德势如破竹将封讳手腕上的锁魂链断开数根,幽冥殿那庞大的锁链巨山顷刻化为齑粉簌簌掉落,不多时就没剩下几根。
封讳已做好准备迎接离掌司难得的主动,感知四肢倏地变轻,眉头轻轻一皱。
离长生后退,笑着道:“这样的报酬,如何?”
封讳:“…………”
封讳捏着册子,沉着脸拂袖而去。
离长生不明所以。
锁魂链不是会对他的神魂带来痛苦吗,消耗了小半身金色功德为他抹去,事儿没办却提前支付了报酬,封讳却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到底什么脾气?
***
离掌司在渡厄司罕见度过了几日平静的日子,不用赶着场地到处乱跑,连觉都能睡得安稳了。
只是安稳没两天,楼长望忧心忡忡地过来找他。
离长生买了数万两的辟离草,这几日几乎片刻没停,整个人都有点抽烟抽傻了,听着楼长望的话,他反应好一会才清醒,嗓音含糊,像是没睡醒。
“什么呀?”
“鱼大人。”楼长望给他倒了杯茶,道,“他前天前说是去办公务,晚上就回来,但现在还没有消息。”
离长生眼瞳失焦,迷茫半天才道:“裴乌斜,周九妄呢?”
“也都没回来呢。”
这两只鬼一个是被幽司叫去问袁端之事,另一个神出鬼没的经常不见影子,但鱼青简却不同,他之前很少出渡厄司,每次出去都会按照时辰归来。
这次还是头一回晚了两日都没有丝毫消息传来。
离长生稍微清醒了些,他拿出掌司印查探了一番:“无碍,他和走吉神魂还没散,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许是什么事耽搁了——你知晓他去哪里了吗?”
离无绩恰好赶来,忙说:“他说去了自己的埋骨之地。”
离长生:“埋骨之地在何处?”
刚问出口,一直没动静的掌司印倏地放出一道金光,那道独属于鱼青简的厌胜令倏地一阵扭曲,落地化为鱼青简的模样。
鱼青简刚开口就惊了众人一跳。
“鬼城暴.乱,让裴副使来。”
离长生眉头紧皱,立刻道:“你在何处?”
鱼青简似乎在逃命,听到离长生的声音,匆匆忙忙地道:“都说了在鬼城,我的埋骨之地,裴乌斜知道……走吉!不准吃,逃命要紧!掌司记住,此处满城厉鬼化厄,让副使或周五成来,你别过来送死。”
离长生:“你……”
还没等他再问,鱼青简那边的联系瞬间断了。
离长生摩挲着滚烫的掌司印,抬眸对楼长望道:“去幽司问问裴乌斜何时放回来。”
楼长望也吓了一跳,闻言赶忙跑了。
满城厉鬼化厄只是非同小可,怎么想怎么有度景河的手笔。
等楼长望走了后,离长生问:“你知晓鬼城在何处吗?”
“人家有很多鬼城,东州有一个,西州有两个。”离无绩道,“其中之一被兄长三百年前超度了,还有一座是满城饥荒而死的怨魂。”
离长生蹙眉,道:“你去找渡厄司的幽魂问问看,鱼青简的埋骨之地在哪里。”
离无绩上过一次当,已不会再重蹈覆辙:“不,我知道兄长是想将我支走,孤身去鬼城。”
离长生:“……”
离长生揉了揉眉心,没想到离无绩这么警惕:“你也知晓我能起死回生,就算去了鬼城也不会出事。”
“能长生,不代表不会受伤疼痛。”离无绩早已不满在生死阵中离长生的欺骗,说什么都不肯听话,“更何况鬼城在何处,我比兄长更了解。”
离长生:“…………”
之前怎么没见他话这么多这么密?
离长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人间有不少小酆都,往往是满城被屠戮或天灾灭城才会有无数冤魂厉鬼停滞在城中,识不得岁月。
若是安分些倒还好,可满城恶鬼化厄,那就不是一个渡厄司刑官能解决的事了。
鱼青简的埋骨之地在岭州,连绵数白里寸草不生,像是经历过一场灾荒。
鬼城距离至今已过了三百年,此处的灵气仍然没有恢复,可见怨气之深。
岭州的那座鬼城名为剑秋关,三百年前是一座有数千人的城池。
如今却是死气沉沉,遍地都是失去意识的冤魂厉鬼。
轰隆隆。
雷声过后,雨噼里啪啦地砸落,将半空中的煞气短暂地驱散,也遮掩住气息。
一处废墟的地窖中。
鱼青简盘膝坐着,眉头紧皱注视着手中写了一堆的求救符纸。
此处厉鬼极多,符纸根本送不出去,还会暴露位置。
走吉坐在她的刀上,还在出主意:“听我的,我冲出去一个一个地吃,总有一天能把他们吃完。”
鱼青简:“……”
鱼青简头疼欲裂:“你吃的时候,他们也会反击。”
“我不怕疼。”走吉翘着腿,道,“我吃了他们还能治愈伤口,放心吧,他们伤我的速度绝对比不上我吃的速度。”
鱼青简:“?”
忽然幻视了往一只破烂漏水的水桶注水的场景。
见走吉抓住刀就要杀出去,鱼青简一把薅住她:“收收神通吧,坐好,等裴副使过来。”
走吉蹙眉:“他有什么用,不如我们自救。”
鱼青简无奈:“起码比我们两个要有胜算得多。”
走吉瞥了这只胆小鬼一眼,只好坐了回去。
鱼青简从地窖的箱子里翻出书来看打发时间,正瞧着,忽然感觉眼前一黑,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鱼青简:“……”
这死动静,是厌胜令。
离渡厄司十万八千里,厌胜令竟然还能用吗?
就在这时,厌胜令中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鱼大人,没事吧?”
是离长生的声音。
鱼青简腾地爬起来:“掌司,你到鬼城了?”
“嗯。”离长生回,“我们刚到城门口,厌胜令就能催动,应该离你们不远了。”
听到这个“们”,鱼青简一喜:“太好了——副使陪您一起来了吗?”
离长生说:“唔,没有。”
鱼青简愣了愣,又问:“那来的是周五成?唔,算了,勉强能一用。”
离长生:“也没有哦。”
鱼青简一拊掌:“那是封殿主亲自过来了?妙哉。”
“也不是。”离长生说,“离庸随我来的。”
鱼青简:“…………”
弱不禁风的离无绩,和更加弱不禁风的离长生?
哈。
离长生等了半天没回应:“鱼大人?鱼籍?”
地窖中,鱼青简惨笑一声,鬼瞳剧烈颤抖着,保持着微笑对走吉道:“哈哈,我们这次死定了,快些留遗言吧。”
走吉:“……”
离长生:“……”
我听着呢。
第72章 合则一滩烂泥啊 仙船,乌鸦嘴,不信任……
虽然鱼大人是个文官, 弱到谁都能按着他揍一顿,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家掌司是个比他更羸弱的病秧子。
此处满城恶鬼化厄,就算裴乌斜过来也得喝一壶, 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离长生。
还是赶紧收拾收拾滚蛋, 省得接连送死。
离长生却不这样想, 回道:“渡厄司的人人鬼鬼都不在, 你既然不信任离庸, 那我带阿遥过来, 鱼大人会更满意吗?”
离无绩:“……”
鱼青简:“……”
有没有可能问题出在您身上?
鱼青简更加头疼了, 尽量保持心平气和道:“别靠近,你在外面等着副使过来。”
离长生道:“你在说什么,听不清,滋滋,在那等着,我这就去寻你。”
鱼青简疾声道:“别……”
阻止的话还没说完,离长生就单方面切断了厌胜令。
鱼青简:“……”
鱼青简眉头紧紧锁起来。
离长生是凡人之躯,却带着金色功德,厄最爱吃的便是功德, 一旦他靠近城门, 那些成百上千的厄不得直接把他活撕了啊?
鱼青简起先并不赞同一个凡人做渡厄司掌司, 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 他已对离长生有了大大的改观,实在不想看着离长生因自己而出事。
——绝对不是掌司大方总拿金子砸他的缘故。
鱼青简已在这地窖待了一整日, 走吉三番四次想要出去都被他按下了,不太想冒险。
他思来想去,还是道:“出去。”
走吉一听,当即脚在刀柄上一踢, 长刀在半空一个旋转被她潇洒利落地握在手中,准备出去大吃四方。
鱼青简补了一句:“手下留情,将厄驱散就好,不要伤了他们的魂魄。”
走吉道:“谁们?”
“那些……”鱼青简蹙眉,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鬼。”
若是伤了魂魄,恐怕就要在畜生道轮回不知多少次才能重新投胎成人了。
走吉不明所以。
鱼青简没有多做解释,抬手将地窖的门打开,正要出去时,头顶传来一阵轻笑:“找到了。”
鱼青简一愣。
这声音明显是离长生。
从方才掐断厌胜令到现在才过了半刻钟不到,他是如何穿过满城厄灵准确无误寻到自己的?
难不成他家掌司是个深藏不露的神灵?
鱼青简和走吉飞快从地窖出来,举目四望便是满是废墟的城池。
正是晌午,日光烈烈,离长生和离无绩毫发无伤站在那,见两人出来,视线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稍稍安心:“看来没伤到。”
阳光落在两只鬼身上,当即开始嘶嘶冒烟。
离长生将早就准备好的伞递过去,鱼青简一愣之后回过神来,一言难尽地撑伞遮挡日光,视线复杂地看向离长生。
四周的确没有鬼或厄的气息了。
鱼大人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莫非您是什么大人物,随手一挥就能超度满城恶鬼?”
若真是这样,那他之前给他塞饼的冒犯……
还没等鱼青简大惊失色检讨自己,就听离长生“啊”了一声,说:“不知道啊,我们到的时候城中什么都没有,如过无人之境丝毫没有阻拦。”
鱼青简:“?”
鱼青简蹙眉:“怎么可能?我和走吉刚来,还没落地就险些被那些东西活撕了一片一片沾醋吃。”
走吉点头表示确实。
离长生问:“你们是什么时辰来的?”
鱼青简:“三更天。”
“那不就妥了。”离长生笑了,“三更天正是阴气最重的时候,你带着功德来这儿,他们不吃你吃谁?现在是白日,刚过午时,厄和鬼一样都怕光,自然不敢出来。”
鱼青简:“……”
鱼大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和走吉在地窖猫了一天。
离长生也没打趣他,道:“现在阳气很足,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不会出来活动,走吧,回渡厄司。”
“嗯。”
剑秋关城池极大,乘坐楼长望的船半刻钟便能离开。
两人两鬼很快就上了漂浮在废墟之上的仙船,离长生拿着玉牌将船催动,像是飘在水上的船缓缓拨开四周的空气,朝着上空而去。
离无绩全程跟着离长生,一直沉默寡言,他掌舵催动船离开,却听到离长生忽然开口道:“快些。”
离无绩侧头:“什么?”
离长生伸手看着手中越来越暗的夕芒,蹙眉道:“要落雨了。”
离无绩一愣。
果不其然,悬在正当空的太阳没一会就被大片大片的乌云遮挡住,伴随着雷鸣声轰隆隆,盛夏的雷雨毫无征兆地砸下。
离长生:“……”
这不就出意外了吗?
乌鸦嘴。
四周一片安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刚逃出生天的鱼青简也被雨淋得愣住了,他沉默半晌,抬眸看了众人一圈。
但当视线落在离无绩身上时,倒霉弟弟一个激灵,难得沉声狡辩道:“我走道已经不平地摔了。”
鱼青简:“……”
离长生:“……”
也不知道他们四个到底是谁在走霉运,离长生也来不及多说,飞快催动船上的灵石,想要尽快离开此地。
剑秋关的确是个诡异的地方。
伴随着日光被遮掩,狂风暴雨紧接着袭来,方才还炎热的盛夏好像顷刻陷入冰窖中,阴气像是凛冬的寒风呼啸而来,一寸寸往人骨子里钻。
离长生刚换下来的夏衣直接被雨水打得湿透了,鱼青简没让他在甲板上待,直接将他推到船里的房中,用尽所有灵力来助仙船快些离开。
幽都的鬼门关在剑秋关无法打开,只能借助船逃走。
但仙船离开的速度显然没有恶鬼复苏来得快,没等行到半途,忽然感觉船身整个一阵晃荡,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下方拽住了。
离长生裹着披风,羽睫都凝出寒霜,正想出去看看,忽然听到砰砰砰数声,头顶似乎落了一堆东西。
离长生唇角轻轻动了动。
仙船都飞这么高了,总不能追上来了吧?
刚想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巨响,砰——
一只狰狞的利爪直直穿透船上的法阵,掏出一个巨大的洞来。
离长生:“……”
哈哈。
还真能追上来,算他们厉害。
厄已失去神智,像是被人操控着撕开船顶,大雨倾盆灌进来,厄的身形也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屋中。
离长生往后退了退,眉头轻轻皱起:“山鬼。”
发间山鬼化为长剑凌空而至,护在离长生身前。
离无绩察觉到里面有异,立刻踢开门:“兄长!”
离长生乌发还湿着,衬着面容越发玉白,他侧眸看来,低声道:“护好自己。”
离长生如今是凡人之躯,体内并没有灵根,就算用山鬼也只能短暂地爆发神魂中的灵力,不能支撑太久。
山鬼散发出凶悍的杀意逼退要冲来的厄,只是离长生身上的金色功德对厄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丝毫不畏惧,悍然袭来。
离长生眉头一皱,握着山鬼一剑劈去。
剑意直接凌空将船上的屋顶掀飞,厄被风卷着从船上坠了下去。
离长生握紧剑,再次被雨水淋了满身,他看着几乎被掀得一根木头不剩的船顶,有些头疼。
楼长望昨日兴高采烈将从幽都柜坊诓来的船献出来,说是给渡厄司当代步工具,省得每次都去搭别人的船。
幽都柜坊楼金玉给他侄子,自然是珍品,看起来价值渡厄司数十年的俸禄了。
这才刚开出来第一次,就被掀了。
还好,只是船顶。
离长生安慰自己,只要船最底部的阵法不破,稍稍修整下也还是能用的。
只是想完,离长生才发现自己安慰早了。
和外面肆虐的无数厄灵相比,掀翻船顶的那几只厄的破坏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船已飞到半空,离地面有数十丈的距离。
按理来说哪怕修士也得飞一会才能追上,但剑秋关不知从哪里凝聚出来的煞气,化为一棵参天巨树似的煞气直接缠着船底部,将仙船死死固定在半空。
无数厄灵源源不断顺着那根煞气爬上船。
走吉扛着大刀,眉眼泛着杀上头的戾气,一刀一个厄灵。
鱼青简也用上了附灵,打得极其艰难。
见离长生愣怔在那,鱼青简被啃了一口,百忙之中还在朝他大声说:“掌司啊,这船铁定是废了,我看这船价值不菲,事先和您说一下,我是自保才动手的,一分钱不出哈。”
离长生:“……”
小命都不保了还在意这个?
离长生催动山鬼,呼啸一声朝着那根煞气而去。
山鬼带着他的神魂之力,离长生怕斩不断还带了一丝金色功德,剑刃划破虚空直直带出一道残影。
锵的一声。
山鬼直直将煞气斩断,下方好似蚂蚁般往上爬的厄灵顷刻伴随着斩断的煞气往下坠落。
走吉见状,直接抡起长刀,矫健的身形宛如一条线,顷刻穿梭在还残留在船上的厄灵身上。
砰,巨响过后,厄灵被交缠在一起,直直从船上掉了下去。
船已破破烂烂,好在厄灵没有再追上来。
离无绩撑着伞挡在离长生头上,看着四周光秃秃的船,犹豫了一会,还是道:“起码船还能用。”
话音刚落,三人视线看向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就听到船最下方雕刻着法阵的龙骨传来吱呀一声。
众人一僵。
轰隆隆——
伴随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龙骨顷刻断裂,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彻底废了的船像是落雨似的直直往下掉。
四人:“……”
好一张言出法随的乌鸦嘴。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离长生长发被胡乱吹起,看不清楚眼前的场景,只知道好像陷入一个永远无法落地的无底洞。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艰难拽住他,离他最近的鱼青简强行催动第二次附灵,一把护住离长生。
砰——
附灵凝出的结界包裹鱼青简和离长生的周身,砸落地面后半透明的灵力轰然破碎,将两人脑瓜子震得嗡嗡的。
……但好险落地了。
说不上是运气好还是否极泰来,两人掉落的地方恰好是阳光正盛的地方,隐约可见偌大剑秋关另一半城池正在稀里哗啦下着狂风暴雨,宛如两个世界。
离长生站稳后,催动厌胜令去寻其他人:“走吉?”
走吉不知是不会用厌胜令还是正在杀厄,许久都没有反应。
离长生皱眉。
离无绩修为还在,就是不知会不会因为身上的金色功德被厄追杀。
“掌司不必担心。”鱼青简将袖子抬起遮挡天边的日光,道,“走吉应该和离无绩在一块,她修为高下手狠,应该不会出事。”
离长生回头看他,正要说话,忽地一愣:“鱼青简?”
鱼青简不明所以和他对视:“什么?”
刚说完,忽然感觉视线一阵颠倒,好像天地直接翻了过来。
等到离长生愕然地快步而来将他扶起,鱼青简才后知后觉自己摔倒了,日光当头照下,晕晕乎乎得好似他生前最后一次见到阳光时的样子。
但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了。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鱼青简接连使用两次附灵,修炼出来的鬼躯无法支撑,大口呕出血来,在他无意识的时候血已染了半身。
离长生察觉鱼青简的魂躯似乎都有些半透明了,看出他伤得够呛,将人放下,匆匆从储物袋中拿出香炉和香火,叫出鱼籍的名字点燃后,为其供养香火。
四周没什么遮掩的阴凉处,离长生怕他被晒着,将披风解下来罩在他身上。
鱼青简横躺在地上不能动,脸被遮住,身边又有个香烧着,怎么看怎么诡异。
感知到香火一丝一缕地往鬼躯中钻,鱼青简视线模糊,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年幼时,躲在被子中和父母捉迷藏的乐趣。
浑浑噩噩中,鼻间的香火气像是变了味道,香甜带着烟火气。
这是很奇怪的事。
鱼青简已经化鬼数百年,早已尝不出人间美食的味道。
他愣怔间,感觉眼前的布透着光,似乎有人影站在自己身边。
鱼青简还在迷茫,忽然一只手拽住布的衣角掀开,露出一张模糊到看不见面容的脸来,笑着说:“原来躲在这里啊,找到你啦。”
鱼青简一呆。
夜已深了,缺了一角的桌案上点燃着豆粒大小的烛火,将周遭简朴的房子照亮。
年少时的鱼籍将打了几个补丁的被子掀开,露出少年人的身量,他眯起眼睛笑:“娘,今天吃什么啊?”
娘道:“城门还没开,只能凑合着吃一点。”
鱼籍溜达到桌边看了看,发现只是野菜炖汤。
鱼籍从小到大都安稳得很,家境算不上富裕但也勉强能填饱肚子。
他没什么追求,活着就行,吃完晚饭后又支着下颌在院中坐着看星星,身边同样看不清楚面容的爹在一边烧火。
鱼籍望着头顶上的星光,疑惑地问:“爹,我什么时候能再出去玩啊?”
爹拿着烧火棍的手一顿,却没有回答,乐呵呵地道:“若是无趣,我给你讲个恶鬼的故事?”
鱼籍来了兴致,盘膝坐好,托着腮眼巴巴等听。
鱼籍爹爹的故事像是从哪个鬼神志异中听说的,很是离奇:“有个恶人作恶多端,死后化为了恶鬼……”
只是刚讲了个开头,鱼籍就忍不住好奇地道:“恶人死后就会化恶鬼吗,那好人死后……是好鬼?”
爹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人若无执念,死后就去投胎转世了。”
鱼籍不明所以:“可恶鬼也算活在世上啊,怎么好人就要去投胎没好报呢?这说的我也想当坏人了。”
男人拿起烧火棍朝他一指,警告道:“你以后要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子就算死了也要投胎回来扇你。”
鱼籍哈哈笑了起来。
剑秋关是个不小的城池,其中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但不知从何时起,不少修道者好像从此处消失了,城池罕见得空空荡荡。
鱼籍很好奇,成日走街串巷去问,勉强拼凑出个答案来。
那些修道者离开此处,似乎是因为厄……
那是什么?
对寻常百姓来说,“鬼”都是遥远的,更何况是“厄”。
鱼籍没读过多少书,只估摸着可能是“灾厄”的意思。
最近家中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难道“厄”是指饥荒吗?
鱼籍正想着,忽然感觉胸口一阵疼痛,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下。
“唔噗——!”
鱼青简猛地喘息一口气,狼狈地从回忆中睁开眼睛,细看下他的鬼瞳险些都要散了,若再迟一些恐怕就要化为烟雾消散。
离长生惊魂未定,见鱼青简又躺着不动,直接起身一脚踩在鱼青简胸口。
“回魂。”
鱼青简这回彻底醒了,恹恹道:“掌司,你都将我踹得梦到我爹娘了。”
离长生:“……”
见人能说话,离长生终于松了口气,将脚移开,蹙眉道:“我还当你要去投胎了。”
“不会的。”鱼青简奄奄一息地捂着被踹了两脚的胸口半坐起来,脑袋上还顶着离长生的披风挡住日光,“我是渡厄司的有罪之鬼,没有足够的功德赎罪只会魂飞魄散,不会转世投胎。”
离长生:“……”
还能插科打诨,看来暂时死不了。
之前鱼青简也曾经作大死用过两次附灵,离长生当时没立场说什么。
现在他却眉头紧皱,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扇了鱼青简脑袋一下,冷声道:“……度上衡留给渡厄司附灵,就是为了让你玩命吗?”
鱼青简道:“要是那个时候不用附灵,咱俩都得没命。”
离长生无法反驳,只好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鱼青简吃了香火后,比刚才差点要归西的状态好多了,他顶着披风站起来,看了看天幕,道:“等会这儿也会落雨,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离长生“嗯”了:“剑秋关是你的埋骨之地,那你的尸身呢?”
鱼青简寻了个方向抬步就走,闻言随口回答道:“烧了。”
离长生眉头一蹙。
尸身焚烧?
那不就是挫骨扬灰,他到底犯了多大的罪才能有这般悲惨的下场,还要在渡厄司服刑这么多年都不得自由。
离长生罕见对别人有了些兴趣:“你是如何死的?”
鱼青简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不知道,死时的那段记忆缺失了,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化为恶鬼在吃人了。”
离长生:“?”
离长生犹豫:“吃人?”
鱼青简从衣襟里掏出个饼来,用他的铁齿铜牙狠狠一咬,侧过头冲着他笑:“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
说完,鱼青简一直在观察离长生的神色,似乎想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远离自己。
离长生很少会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评判,他没什么神情,只是问:“为何要吃人?”
鱼青简脚步顿了顿,好一会又笑了,只是这次脸上的笑意自然了些:“可能是我太饿了吧,再加上当时吃的还是个大人物,崇君花了不少功夫才将我弄来渡厄司,否则我尸身被烧只有一捧骨灰,早就成孤魂野鬼魂飞魄散了。”
离长生了然。
他之前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主动出手救鱼青简,那“吃人”之事许是别有缘由。
鱼青简对剑秋关极其了解,带着离长生东拐西拐,到了一处勉强还有些这顶地方的破烂小屋。
日光倾泻,鱼青简将披风扯开,走进小屋的后院。
杂草丛生,后院立着两座坟。
鱼青简侧脸泛着古怪的灼烧红痕,他好像不在意疼,上前在坟前磕了头,又将荒草拔去,忙活好半天才离开阳光。
离长生站在屋中看着,一言未发。
鱼青简为父母上坟后,回来后若无其事地道:“还是得叫副使过来。”
离长生挑眉看他:“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鱼青简沉默了好一会,似乎不想在父母的坟前尖酸刻薄,恭恭敬敬地将离掌司拽到屋中,关上门确定父母听不到后,开始攻击。
“掌司大人,实话和你说吧,我刚才就算不用附灵自己摔成饼,捏吧捏吧也死不了,我纯属是为了救您的小命。”
离长生:“?”
鱼青简瞅他:“……还要我将‘不信任’三个字写在脸上您才能明白吗?”
离长生:“…………”
第73章 无法平息的恨意 逃跑,命债线,我心难……
鱼大人就差指着鼻子骂自家掌司弱不禁风了。
好在离长生脾气好, 也不生气,拿起符纸给裴乌斜写了道信放飞出去,好在四周阳光倾洒, 并没有被厄截下。
鱼青简估摸着满城恶鬼化厄的威力, 想了想, 又问:“封殿主平日不是和您形影不离吗, 怎么今日不在?”
离长生“哦”了声:“等我吞并幽冥殿, 定会让封殿主签下卖身契臣服在我脚下, 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他绑在我身上, 务必保证能片刻不离贴身保护本掌司。”
鱼青简:“……”
鱼青简虚心道:“请掌司说人话。”
离长生说人话:“他去忙了,一时半会过不来。”
鱼青简叹了口气:“看吧,道侣还是不管用,最关键的时候根本靠不住。”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瞅他:“你一直都这么讨厌封讳吗?”
“以前一般。”鱼青简也没隐瞒,“直到我听说他是被崇君养大的,他还妄想掘坟侮辱崇君尸身。”
离长生失笑:“没有人会喜欢掘坟刨尸的,这事儿必定有误会。”
依他对封讳的了解,那小蛇气势汹汹地去挖坟,做出做过分的事应该也只是抱着尸身失声痛哭。
鱼青简:“我知道, 我之前还担心他当时是不是对崇君存有什么不轨之心……”
离长生眼皮轻轻一跳。
就听鱼大人重重松了口气, 挑眉笑着道:“好在通天阁算出你和封殿主有旧情, 他要‘不轨’的人另有其人, 我立马就安心了。”
离长生:“…………”
你安心得太早了。
两人在屋中待了半个时辰,裴副使仍然没有回信传来, 不知是不是还受困在幽司。
这还不是最糟的,因为一个时辰后,头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乌云飘到这儿来, 又要落雨了。
离长生对厄来说,就是个移动的饭堂,一旦厄出现都会泉涌似的冲来他这儿开饭。
鱼青简眉头紧皱,就算将附灵用烂了,只靠他自己也根本不可能护住离长生平安离开剑秋关。
离长生倒是没指望鱼青简保护他,想了想拿出掌司印闭眸催动厌胜令。
鱼青简还没反应过来,身躯陡然化为一道流光往掌司印中一钻,再次恢复视线就见自己好像缩小无数倍,抬眼望去隐约瞧见离长生的袖口。
鱼青简一愣:“掌司?”
离长生淡淡道:“藏好。”
鱼青简意识到他要以身犯险,还以为刚才的话触到了离掌司的自尊心,立刻想要挣脱着出去,告罪道:“刚才我说您弱不禁风是在胡言乱语,您身高八丈赛巍峨高山。山仙大人,先让我出去,您一人肯定……”
“鱼大人。”离长生打断他的话,委婉地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脑子,能动一动不?”
鱼青简:“……”
鱼青简噎了半天,道:“你打算怎么做?”
“简单。”
离长生恢复不少记忆,随之而来的也懂了能操控自己身体的能力,他掐诀将浑身的金色功德悄无声息隐藏,只在指尖留了萤火一点。
鱼青简本来还没看出他想做什么,直到落雨声响起,无数厄灵咆哮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只见离长生屈指一弹,将那点金色功德像是放风筝似的弹到半空。
本来还在想吃个凡人当开胃小菜的厄顿时舍弃了没什么营养的肉身,张牙舞爪地朝着半空中的金色功德而去。
离长生如入无人之境,溜达着走出了屋子。
鱼青简:“……”
还能这么做?
叹为观止。
这次的落雨有些小,离长生没有伞,走出一小段路乌发间已经凝出雪白的雾珠。
他随手一甩,打发狗似的又将一滴金色功德拂到一边,引得更多厄争先恐后前去追逐功德,自己反而信步闲庭,一路畅通无阻。
“如此多的恶鬼同时化厄,剑秋关必定有厄灵本源,将其击碎,困境迎刃而解。”
鱼青简彻底服气了:“还得您是掌司啊。”
原来除了脸,离掌司还是有些优势的。
离掌司走了几圈,总觉得此处的地形似乎有些熟悉。
他思考半晌,从袖中拿出前几日看的坤舆图,一番查探后发现此处正是他之前标注过的灵力有异的地方。
厄的本源往往会落在最有执念的厉鬼身上。
离长生问:“剑秋关最凶恶的鬼是哪个?”
鱼青简谦虚地说:“正是不才在下。”
离长生说:“被收编的不算。”
鱼青简撇嘴:“那没有了,都是平头老百姓,哪来这么大的怨气成为厉鬼呢,唔,不过好像的确有一个。”
“谁?”
鱼青简一勾唇,皮笑肉不笑道:“被我吃了的那个。”
离长生一怔。
“当年我将他开膛破肚,惨死后同样也化为恶鬼。”鱼青简似乎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低低笑了笑,“只是他没我运气这么好。”
离长生疑惑:“化为厉鬼后不应该被幽都超度入轮回吗?”
鱼青简又笑了,问:“若三界人人都按照幽都那套规则,那鬼城的鬼全都入轮回了吗?”
人间的鬼城从来不同,剑秋关满城百姓皆饥荒而死,怨气之深已自成小酆都,不受幽都管辖。
一只鬼很容易超度,鱼大人拿着棍儿都能上,三只五只难度会高些,更何况满城皆是怨气浓厚的冤魂。
就算是周九妄那种在幽都数一数二的修为,到了鬼城也只有被暴打的份儿。
离长生:“那只恶鬼现在在何处?”
鱼青简道:“不知道,我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离长生只好根据坤舆图慢吞吞地一点点找。
雨越下越大,耽搁这么久,也要到黄昏了,一旦入夜恐怕更加举步维艰。
走过一条满是废墟的长街,又有几只被黑气缠绕的厄灵摇摇晃晃地朝离长生而来。
离长生不慌不忙挤出一点金色功德往不远处一弹。
金色功德受他驱使,像是放风筝似的将满城厄遛得团团转,愣是吃不上一点。
本来以为这几只厄会像之前那些没脑子的蠢货一样被金色功德引开,只是那金色流光已经从他们跟前窜过,那几只厄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依然踉踉跄跄直直朝着离长生走来。
离长生:“……”
离长生唇角一僵,心道坏了。
他没有灵根,操控山鬼也只有勉强积攒神魂的灵力短暂爆发一下,但一旦催动灵力,金色功德就遮掩不住,势必会引来更多的厄。
离长生后退了几步。
鱼青简也惊愕住了,立刻道:“跑!”
离长生能屈能伸,转身就跑。
那几只厄走路慢吞吞的,像是手脚不灵便,离长生跑了几步回头一瞧,松了口气:“还好……”
还没庆幸完,就见那厄停滞在原地,倏地蓄力,撒腿就朝他冲来。
速度之快,连一旁的荒草都带得微微一晃。
离长生:“?”
好身手!
但凡换个性子活泼些的,早就嗷嗷叫着逃跑了,但离掌司不愧是沉稳的成年人,转身就跑,一声都没吭。
鱼青简还在催他:“快点快点!”
“我已经很快了。”
离长生用尽全力逃跑,但身后的疾跑声越来越接近,听着甚至就要到他跟前了。
偏偏鱼青简视线能看到四周,还在给他说战况:“他们即将追上来了!五步……三步……啊啊啊,手指要勾到你领子了!”
离长生:“……”
离长生当机立断,猛地招出山鬼。
但太迟了。
在离长生转身的刹那,厄的那只手终于伸到他跟前。
离长生眼瞳轻轻一颤。
下一瞬,厄狰狞的利爪却并非穿透他的身体,而是轻缓又奋力地拽住他的袖子,微微一扯。
离长生一怔。
那几只追逐离长生的厄站在身后,面容被黑雾遮挡着,隐约瞧出僵硬之色,他们似乎并不为离长生的肉身或功德而来,别有目的拽着他的袖子一直扯着。
好像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离长生惊魂未定——他虽然不怕死,但被恶鬼追逐,还有个碎嘴子在他跟前嘚啵,圣人也会有急迫感。
他注视着厄那泛着死人气息的手拽着他的袖口,无声吐出一口气,问鱼青简:“这是你们剑秋关的待客之道?”
鱼青简也愣住了。
厄好似瞧出离长生对他们的排斥,犹豫了下松开手,后退几步朝着身后指了指。
离长生不懂。
厄犹豫了下,又往后退了退,离他更远了些,再指。
离长生疑惑:“这是在做什么?”
鱼青简想了想:“他们不为功德,便还留有神智,看样子应该是想带你去什么地方。”
厄一退再退,都要退到长街尽头了,却还在看着离长生,爪子一直在那指指指。
鱼青简还想再分析分析,离长生将山鬼收起来,抬步就走。
鱼青简蹙眉:“你不怕他们别有用心?”
“事出反必有妖。”离长生道,“满城恶鬼化厄,只追逐功德,惟独他们不为所动,定有古怪。与其无头苍蝇乱转,不如放手一搏。”
鱼青简想想也是,道:“将我放出来。”
“等会。”
离长生抬步跟上去,那些厄似乎松了口气,继续抬步往前走,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离长生。
估摸着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厄终于带着离长生穿越小半个城池,到了一处看起来富贵至极的地方。
……和四周废墟土屋相比,这处应该在百年前算是富庶,高门大户,如今却也成了衰败的鬼宅。
离长生跟着他们抬步走进来。
一路上鱼青简还在嘚啵嘚啵,但到了这处看不清楚名字的宅院后,他罕见地沉默了。
离长生问:“怎么?”
鱼青简蹙眉:“总觉得此地很熟悉。”
离长生回想起他得罪的大人物,眉梢一挑:“是这家?”
鱼青简也想到了:“应该是。”
离长生跟着厄走进去,环顾破败的四周,走进正厅后,瞧见地上散落着一堆人类尸骨。
三百年时间还未化为齑粉,估摸着应当是个修道之人。
到达鬼宅后,雨已停了,但黄昏日落,夜幕降临,四周全是冷飕飕的阴气。
离长生见四周似乎没什么危险,那些厄也躲在一边远远看着,没有贸然接近,索性将鱼青简放了出来。
鱼青简落地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件披风裹在离长生身上,蹙眉道:“好像有些印象……三百年前剑秋关有个修士,来头不小,似乎是乌玉楼弟子。”
离长生看向他。
三百年前乌玉楼只是个小门派,和雪玉京那种庞大宗门相比不值一提,但在百姓眼中却已是不可多见的大人物。
“乌玉楼弟子来此处做什么?”
“捉厄。”鱼青简道,“有人传言剑秋关有厄作恶,一旦爆发出灾厄就可能殃及三界。”
在百姓的视角中,不出三四年,那传闻中的“灾厄”就爆发了,剑秋关地处连绵山中,先是山洪淹城,紧接着又是连年大旱,最后便是饥荒。
城中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离长生眉头紧紧皱起来。
短短几个字,便能想象当年有如此惨烈。
鱼青简抬步在正厅走了几圈,注视着脚下的白骨,伸脚轻轻一踢,全然没有半死对死者的敬畏之心——毕竟他自己也是个死人。
只是刚踹一脚,四周一阵阴风猛地袭来,围着鱼青简转了几个圈将他的长发撩起后,打着旋落在最中央。
鱼青简一挑眉,拽着离长生往后退了几步。
阴风卷着四周三百年的灰尘轻轻向四周掀起浪花似的卷,白骨最上方悄无声息出现一只看不清楚面容的恶鬼。
恶鬼瞧见鱼青简似乎愣怔住了,猛地挣扎着朝他扑来,喉中发出嘶哑的咆哮。
“你……你!”
鱼青简眉梢一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群躲着的厄缓步走过来,黑压压地站在那,浑身煞气好似凝成森森的牢笼,死死困住那只恶鬼。
恶鬼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一声:“鱼籍——!”
离长生微微愣了下。
不对。
这些浑身煞气的东西,并不是厄,而是寻常的鬼。
他们身上密密麻麻交缠的黑色煞气并不是要吸食人功德的厄而有的,而是一种更罕见的东西。
黑线密密麻麻凝聚成细细一条线,从心口探出,另一头缓缓地朝着那只最中央的恶鬼而去。
那是……命债。
命债难偿,死在这只恶鬼手下的鬼密密麻麻,用命债建成了牢笼,将其死死困在其中。
恶鬼背负太多的命债,唯一一条反向的命债黑线,却是扭曲着朝着鱼青简而来。
鱼青简伸手勾住那条命债线,忽然一笑:“哟,原来你还没有魂飞魄散啊。”
他在渡厄司三百年,并不知道最后幽司是如何处理那只被自己吃了的“大人物”的,如今发现他过的并不好。
那自己就安心了。
鱼青简歪着头注视着歇斯底里的恶鬼,忽然对离长生道:“掌司,看在我此番尽心尽力救您的份上,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吗?”
离长生:“……”
离长生看出来鱼青简生前想吃人,死后又想吃鬼,无奈道:“幽都不会责罚你吗?”
“我并不在意被罚服刑多久。”鱼青简随意道,“吃只鬼不过才几百年刑期,再加些刑罚而已,不痛不痒的。”
“不过?”离长生对他这个措辞有些疑惑,终于想起来问,“你原本的刑期多久?”
鱼青简说:“好几千年吧,被罚了太多,没仔细记。”
离长生:“?”
鱼大人这是把三界一半人都吃了吗,怎么被罚这么久?!
见鱼青简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架势,离长生更加头疼了。
本来还想着若鱼青简吃人的事有苦衷,他能帮着放放水,让鱼大人早些功德圆满。
现在看来,就算他大禹放水,鱼青简恐怕也摆脱不了渡厄司了。
离长生道:“我先查探他身上有没有厄灵本源。”
鱼青简说:“好。”
离长生熟练地拿出金色功德在恶鬼身上转了几圈,但连续试了好几次却没有寻到有丝毫灵力波动。
鱼青简道:“可以吃了吗?”
离长生偏头看向他。
鱼青简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但细看下他的眼瞳深处是一望无际的冰冷,便知三百年过去,他仍对这只恶鬼仍是有怨恨的。
吃了骨血浇不灭鱼青简胸中的怒火,化为鬼备受折磨也化不去骨子里的恨意。
唯有让带给他痛苦的罪魁祸首魂飞魄散……
离长生看着罕见冷着脸的鱼青简,许久终于开口。
鱼青简一直知道自己这个掌司心底良善温柔,本以为他会劝诫让自己放下仇恨,却听到他轻声问了一句。
“吃了他,能让你的怨恨消失吗?”
鱼青简一怔。
离长生并不批判他的恨,也不劝说他莫要自掘坟墓只图快意,温和漂亮的眉眼泛着神性的慈悲,无悲无喜。
鱼青简愣怔许久,注视着还在朝他咆哮满是恨意的恶鬼,眼瞳轻轻动了动。
这样狰狞,被恨意支配的样子……
好熟悉。
好像也有人这样失声痛哭,嘶吼怒骂,好似失去理智的野兽。
鱼青简站在那注视了良久,缓步上前,伸手闭眸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轰——
一道灵力直接炸开,带起地上厚厚的灰尘泛起。
视线遮挡,等到灰尘再次落下时,四周一切已变了模样。
灵力将四周恢复成三百年前的模样,四周布置奢华,正厅的最当中,恶鬼的生前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翘着腿坐在主位笑眯眯地饮着茶。
一旁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笑着道:“剑秋关闹饥荒闹得这样凶,死了不少人,你在此一年多了,可曾寻到那只厄了?”
恶鬼懒洋洋道:“没找到,懒得找。”
那人一愣:“乌玉楼为了这只厄,险些和雪玉京闹掰,这才得到机会来此驱厄,如今剑秋关因厄死了这么多人,你好似不太上心?”
恶鬼道:“并非是我不上心,着实是因为寻不到。”
“你确定?”
“自然。”恶鬼不耐地道,“厄这种东西,就连雪玉京的度崇君都很难保证一下超度,更何况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再说了,凡人死了就死了,他们命不好,难不成还要怪在我身上?”
那人沉默了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喝了盏茶便走了。
等人走后,下人颔首上前,道:“大人,食物备好了,放在东南的书坊。”
剑秋关的饥荒已有数个月之多,城中已没有了多少能吃的东西,甚至有人易子而食,但因不想厄逃出三界,前来捉厄的修士布了结界将城门堵死,不让厄有逃脱的机会。
也堵死了城中人的生路。
恶鬼淡淡“嗯”了声。
在一旁倒茶的下人附和道:“大人果然心善。”
恶鬼听到这句,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品着价值不菲的茶,淡淡地道:“凡人不似修道者会洗筋伐髓修心修身,他们骨子里是卑劣自私的,一点试验就本性毕露。”
下人一愣:“那您还愿意拿出这么多食物施舍给他们?”
“谁说我要施舍了?”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幻境中一直看着的离长生眉头紧锁。
他似乎预想到了会发生什么,也终于明白了鱼青简为何会是七窍流血的死状。
……是被这只恶鬼放的食物毒死的。
那只恶鬼似乎想要证明凡人便是卑劣不堪的,品行高洁的不会去盗窃食物;但若是贼的话,吃了有毒的食物死了活该,恶人不值得怜惜。
……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不会在饥荒时这般戏弄人类。
离长生还想再看下去,背对着他的鱼青简终于记起来什么,浑身都在剧烈发抖,忽然一伸手击碎幻境,另一只手猛地将那只恶鬼拎起来,猩红的鬼瞳直勾勾盯着他。
怪不得满城这么多鬼的命债全在恶鬼身上。
离长生忽然记起什么,蹙眉看向鱼青简。
为何鱼青简的不是?明明也是毒死,可他的命债并没有出现。
“掌司。”鱼青简语调和平常没什么分别,只是双眸却不断溢出狰狞的血泪,他扣住恶鬼的脖子,淡淡道,“我想通了,吃了他不能让我的怨恨平息。”
离长生愣了愣。
鱼青简勾唇笑了笑:“可我若退这一步,此生难安。”
离长生注视着他在微微发抖的背影,好一会终于道:“好。”
那只恶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瞳泛起恐惧之色,开始嘶吼咆哮着挣扎起来。
可四周无声站在那直勾勾注视着他的无数恶鬼用命债铸成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将他三百年如一日地困在其中,不得逃出、不得转世。
恶鬼不知是神志不清,还是真的认出了什么,混乱间忽然拼命挣扎着朝着离长生伸出手。
“崇君!崇君救我——”
第74章 在鱼面前掉马了 报应,乖孩子,他是崇……
鱼青简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死的, 只知道死状是七窍流血。
他注视着拼命挣扎求饶的恶鬼,四周那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像是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缓慢打开他不愿记起的回忆。
剑秋关饥荒时, 鱼青简年纪也只是十五六岁。
他不懂“厄”是什么, 只知道因为这个东西, 城门不开, 每日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夏日炎炎, 将地面蒸发出虚幻的热浪, 织出破碎的蜃景。
水也是个稀奇物了。
鱼籍在荒废的池塘中徒手挖了半天, 终于挖出小半碗浑浊的水,他高高兴兴地捧着进了屋。
封了城门太久,家中能吃的东西全都没了,爹娘最开始瞒着他,只将他仅剩的食物给鱼籍,如今时间太过已熬不下去,正躺在榻上闭着眼。
鱼籍快步走到榻边,将爹娘扶起,轻轻将水一一喂过去。
饥饿最消磨人的意志, 整个剑秋关死气沉沉, 鱼籍将剩下半口的水舔了舔, 顶着烈日日行一例地前去城门那看看有没有开门。
仍然没有。
鱼籍希望落空, 但起码还能继续期盼明日。
只要城门打开,就能离开这个炼狱。
鱼籍被晒得嘴唇干裂, 迈着步子往家里赶。
长街上有不少人躺在角落,不知是饿昏了还是已死了,鱼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正在拐弯处忽然嗅到食物的味道。
鱼籍脚步一顿。
在剑秋关, 食物的味道是极其稀罕的,不知多久都没有闻到过了。
鱼籍顿时凭着他的狗鼻子东嗅西嗅,终于在一处书坊寻到了香气的来源。
鱼籍的名字是这家书坊的老板给起的,寓意读万卷书能知书达理,做个君子,如今书坊却已荒废。
老板早在半个月前就死了。
鱼籍扒着窗户疑惑地往里看。
书坊的门半掩着,一堆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书桌上。
鱼籍本能地就吞咽了下口水,饥饿太久泛起来的冲动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冲上去大快朵颐。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爹对他说过“不能做恶事”的教导出现在耳畔,鱼籍趴在窗户上犹豫好久,理智和饥饿在拼命拉扯。
我是为了活命。
可那是盗窃。
若是命都没了,好与坏还有什么意义呢?
鱼籍在原地做了半晌的挣扎,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就这一次。”
鱼籍心想,我就做这一次坏事,等之后城门开了我再赚钱十倍还回来。
这样想着,他溜达过去半开着的门口,小小声地说:“这是谁掉的饼啊,还要不要啦?”
这声小的蚂蚁都听不着,自然没有人回应。
没人承认,那就是无主的。
鱼籍的心安再次平添了几分,赶紧窜上前去将最能压饿的饼拿着衣服兜了两个,撒腿就往外跑,唯恐被人发现。
这是鱼籍从小到大第一次偷盗,他的心口怦怦狂跳,两条街的路程比平常快了一倍。
等冲到家,父母已勉强醒过来,眉眼宁静,看着有种回光返照的意思。
鱼籍吓坏了,赶紧扑上前去将怀里的两块饼递给他们,还编了个谎话:“有仙人来救我们了,快吃吧。”
仙人……
这两个字好像又误打误撞给了鱼籍底气,凭空出现的食物,一定是仙人怜悯饿殍遍野的人间炼狱,这才施展仙术赐下食物。
否则那破旧无人的书坊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这么多食物呢?
鱼籍本来只拿了两个饼,如今骤然想通了。
看爹娘吃了食物脸色似乎好了起来,鱼籍撒腿就往回跑。
他太知道饥饿的滋味,用破破烂烂的衣服将食物兜着拽出书坊,叫出还勉强有力气的人前来吃。
在那短暂的片刻,鱼籍虽然一口都没有吃,饥饿贫瘠的身躯却无端生出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心安。
原来做恶事也能救人。
……直到他见到了从身边的人口鼻涌出来的鲜血,打碎了平静。
鱼青简眼瞳赤红,血源源不断从他七窍涌出,化为狰狞的死状,因血泪不住流下,他的修为逐渐消耗,面容逐渐化为年少时十五六岁的模样。
为什么还在乞求呢?
鱼青简不懂。
明明残杀无数百姓的是这只恶鬼,他就算死一万次也罪有应得,为何还要恬不知耻地妄图得救?
乖乖地化为微不足道的灰尘不好吗。
四周面无表情的幽魂一直安安静静注视着最中央,命债的黑线相连,将要逃走的恶鬼死死禁锢在正当中。
离长生听到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他站在屋外,注视着萧瑟败落的院子,手指轻轻一动,灵力轻缓地拂过去,探查四周。
厄灵本源并不在此地。
整个剑秋关还有更凶恶的鬼吗?
离长生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
砰,整个衰败的房子被一道煞气荡开来轰然倒塌,掀起一阵阵灰尘。
离长生眉头一皱,抬起宽袖将面前遮掩的灰尘拂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像是矫健的野兽猛地从灰尘中冲出来,一把将离长生抓住。
是鱼青简。
吃了那只恶鬼,让他恢复了成年人的体型,却没有让鱼青简的痛苦消解分毫。
他双眸前所未有地赤红,仍然保持着那副狰狞的死状,死人般灰白的爪子扣住离长生的脖颈,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发抖。
厉鬼难化,鱼青简心中前所未有的戾气和怨恨席卷识海,将他理智的思绪彻底扰乱,满心只有压抑不住的杀意。
离长生也没挣扎,只是望着他。
鱼青简和他对视,恍惚中感觉他这个眼神好熟悉。
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慈悲的。
神使鬼差的,他忽然问了句:“我是卑劣的吗?”
鱼青简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插科打诨,除了刚认识时在那装高深莫测外,熟悉了后完全对他生不出什么畏惧。
可如今他却眼泪流都流不出来,面无表情,鬼瞳中却全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离长生没有回答,伸手轻轻在鱼青简眉心一点。
“回魂。”
伴随着一声轻斥,鱼青简瞳孔一散,脑海中无数破碎的碎片潮水似的涌来。
踉踉跄跄奔回家中,所见的却是满榻的血和父母早已断气的尸身;
剑秋关的道路上遍地都是吐血而亡的百姓,有的孩子甚至死前手中还抓着半块没咬完的饼。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是我的错。
鱼青简浑浑噩噩地想。
恨意席卷他的脑海,可那阵恨不得让罪魁祸首去死的恨,却是对着自己的。
若他能抗住那阵饥饿,没有贪婪地将食物偷走给其他人吃,或许一切都是好的。
父亲教导他切勿做恶事,可他还是做了,甚至为了撇清干系沾沾自喜,自欺欺人。
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的恶行和贪心得到了报应。
鱼籍忽然就笑了。
最可笑的是,他还活着。
鱼籍麻木地徒手挖开后院干涸的土,将父母的尸身下葬,如同失了魂魄似的在偌大剑秋关游荡。
他并不记得遇到了什么人,眼前一切都是黑白颠倒的。
只有虚幻的笑声出现在耳畔。
“看吧,自食苦果。凡人就是这样卑劣的东西,和野兽没什么分别。哟,还有活人呢,继续将东西放在街上,看看有没有人会去争抢?”
“是。”
虚空中,一直紧紧绷起的弦像是被两只手左右拉开,一寸寸绷紧,绷紧。
直到那放肆冷血的笑声加了一把力……
弦瞬间绷断。
鱼青简这数百年赎罪的时间并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如今那破碎的记忆汹涌着泛上来。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年少的身躯像是弯到极致的弓,孤身一人跪坐在大雨滂沱中,近乎麻木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一点点送入口中。
轰隆隆——
终于落雨了。
鱼籍浑身湿透,仰着头注视着头顶的雷鸣伴随着大雨砸落,无数雨滴落在他的眼瞳上,他却像是木头似的,眼睛眨也不会眨了。
电闪雷鸣中,鱼青简七窍流血,踉跄着一头栽在泥坑中。
他眼瞳还在睁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在轰鸣的雷声里隐约听到半大的少年在呢喃自语。
没人听到他在说话什么。
记忆的最后,做了恶事的魂魄如他所愿化为厉鬼冲进那华丽的府邸,用他所认知的最可怕的刑罚将罪魁祸首开膛破肚,吞入腹中。
鱼青简记起来了。
那时的“恶鬼”还未死透,奄奄一息的最后还在朝着前方伸出手,呕着血道。
“崇君……救我……”
刚化为厉鬼的小鱼籍并不知道“崇君”是谁,但下意识感觉到了威胁,猛地松开手,利爪扣住男人的脖颈往后拖。
……像是只要将捕到的猎物拖回窝里吃的小兽。
厉鬼的视线全是红色的,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从雨中而来,长发长袍,面纱遮掩住半张脸,只能隐约瞧见下巴,只凭感觉也能瞧出此人的相貌必定漂亮如仙人。
只是这仙气缥缈的人浑身上下是一种……鱼籍根本没见过的气质。
他不懂,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危险。
鱼籍满脸满身是血,警惕地望着他,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崇君垂眼注视着四周的惨状,眉头轻轻一皱。
他身后跟着个少年,看到满身是血的鱼籍,仰起头问:“厉鬼杀人,你不超度他吗?”
崇君没应声。
鱼籍耳畔嗡鸣,隐约听到“超度”二字,死瞳一缩,猛地朝着面前的人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道流光转瞬而来,带着一股森森寒意。
鱼籍还没扑上来,便被那股杀意的箭直接震得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箭朝他眉心而来。
就在箭直接将他的身体穿透的刹那,眼前的红衣男人往前半步,一只手将鱼籍拦腰孱弱轻飘飘的鬼躯抱在怀中。
鱼籍倏地一愣。
度上衡并不嫌弃鱼籍身上的脏污,将人轻柔抱在怀中,漂亮的眉眼罕见的冷淡,另一只手转瞬召出山鬼。
并非玉尺,是剑的模样。
封讳眉梢一扬。
这人生气了?
倒是罕见。
度上衡神色宁静,握着山鬼往前轻飘飘一挥,只是一道剑光转瞬将那道箭直直劈碎成齑粉。
这还没完,剩余的剑意带着千钧雷霆之力,轰然将已无人的剑秋关城门直直劈开,地面甚至留下一道天堑似的裂缝,轰然朝着城外口的人而去。
砰的一声。
射箭的修士转瞬被剑意横扫出去,身躯深陷地面数丈,那可怕的压迫感直接将他逼出一口血,染红身上乌玉楼纹样的衣袍。
封讳讶然看去。
他跟随着度上衡超度过不少杀人的恶鬼,这位心怀慈悲的崇君每次都是悲天悯人,哪怕厉鬼跪地求饶也不会有任何心软。
如今怎么不看受害者,反而对厉鬼关心有加?
鱼籍还小,连度上衡肩膀都不到,浑身戾气已缓缓消散,仰着头茫然望着他。
度上衡将他放下,微微俯身轻轻抚摸鱼籍脸上的血。
明明吃人的是鱼籍,度上衡反而温柔地道:“别怕。”
鱼籍眼瞳悄无声息地睁大,感受着他温柔又有力的抚摸,看着那紧闭多时的城门终于打开,积压许久的泪水忽地汹涌而出。
他说不出是委屈还是难过,心中那股支撑着复仇的恨意逐渐消失。
度上衡轻轻竖起一根手指点了下眼睛,温柔又不容抗拒地道:“不许哭。”
鱼籍泪水仍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流,身形也越来越矮。
他止不住。
度上衡无奈地笑了声,他似乎哄孩子哄习惯了,垂着头抚摸着鱼籍脸上的泪水,轻柔地掐了个决止住鱼籍的泪水。
“乖孩子,你没多少修为,再哭下去就要魂飞魄散了。”
鱼籍呜咽一声,但眼泪却掉不下来,只能通红着眼睛仰头看着他。
等到戾气散去,鱼籍才发现眼前的人并非是红衣,而是一身白与金交叠的道袍,仙风道骨好似乘风而去的仙人。
鱼籍茫然问他:“我是恶鬼了吗?”
“不是啊。”度上衡笑了起来,“你是好鬼。”
鱼籍迷茫地看他,因度上衡俯下身的动作,那遮掩的白纱缓缓垂直,从他这个视角隐约瞧见男人的五官。
鱼籍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温柔而强大。
不厌恶他吃人盗窃,说他是好鬼。
鱼籍呆了半晌,忽然再次嚎啕大哭,这一下甚至粗暴地强行破开度上衡布下的止哭法诀。
度上衡:“…………”
挺好。
有这样的本事,必成大器。
被怨恨占据的识海终于一寸寸清明。
鱼青简在回魂后第一个见到的东西,便是四周无数的幽魂冤魂心口中那持续了三百年的命债线一点点化为齑粉的场景。
鱼青简眼瞳轻轻收缩。
离长生闭眸站在那,背对着他手中掌司印轻轻流淌着金色光芒,将周围幽魂的怨气散去。
等做完这一切,离长生微微侧身看来,露出脖颈上狰狞的爪痕。
鱼青简一愣,后知后觉记起来自己吃完那恶鬼后,不受控制的几乎化为厉鬼,险些将离长生的小命弄没了,当即心虚起来。
他快步上前,撩开离长生的长发:“伤着了?”
“脖子是没事。”离长生笑着道,“心倒是伤到了。”
鱼青简:“……”
还有心思嘚啵,看来是没事。
离长生矜持地看他,等着鱼青简问那句“崇君救我”是什么意思。
吓他一下。
但鱼青简似乎将那句话当成恶鬼在本能重复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多做联想,皱着眉看他脖子上狰狞的淤青。
离长生:“……”
行吧。
离长生也没多说,见鱼青简心绪已经平息下来,开始说正事:“厄灵本源并不在这只恶鬼上,得去寻另一只恶鬼。”
鱼青简看向一直默不作声注视着他的幽魂,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但环视一圈还是失落的收回视线。
“去哪儿找?”
离长生沉思:“此处厄灵不会过来,我们可以等到明日清晨,太阳出来了后再从长计议……”
这话刚说出口,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天震地的轰隆声。
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动静。
离长生记起今日他们四个的“乌鸦嘴”,唇角微微一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见长街之上黑压压冲过来成百上千的厄灵,全都张开着血盆大口朝着前方而来。
而为首的,正是走吉和离无绩。
离长生:“……”
鱼青简:“……”
走吉扛着刀走步轻巧,见离无绩喘着粗气灵力都要消耗干净了,还好心地拎着倒霉弟弟的后领,像是揪猫似的拽着往前跑。
离无绩大概这一晚经历了太多,早已经不顾形象了,远远瞧见离长生和鱼青简,立刻道:“兄长!快逃!”
兄长有眼睛,不用他提醒,当即和鱼青简撒腿就跑。
见离长生跑得太慢,鱼青简直接将人甩到自己背后背着,在恶鬼咆哮声中大声道:“这是我吃恶鬼的报应吗,来的也太快了。我发誓此生再也不吃脏东西了。”
走吉说:“什么吃的?哪有吃的?”
离长生:“……”
鱼青简道:“掌司,快用你的脑子想想办法。”
离长生言简意赅:“跑。”
“除了跑呢?”
“等死?”
“……”
鱼青简跑得更快了。
但那些厄灵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像是潮水似的汹涌而来,若是落后一步恐怕都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离长生还尝试着将金色功德散出去放风筝的方式引开厄灵,但这些厄似乎是受人操控,完全不管那点零零星星的功德,直直朝着他们而来,目标极其明确。
好在离长生他们白日在船上飞了片刻,掉落时离城门口不远。
鬼城中的恶鬼往往不能离开死亡的城池,只要出了城就能脱离危险。
两人两鬼都铆足了劲往城门口冲——主要是两鬼使劲,姓离的两兄弟弱不禁风,什么都帮不上忙。
鱼青简几乎把腿都倒腾断了,眼看着门口就要到了,厄也用尽全部力气黑压压地涌了过来。
就这些厄,哪怕封殿主到了恐怕也招架不住。
鱼青简修为消耗不少,城门近在咫尺,走吉已将离无绩扔了出去,握着长刀轰然一砍,将大多数即将抓住他们的厄给震飞出去。
眼看着只差几步就要冲出城门,一只手忽然从地底伸出,一把抓住鱼青简的脚。
鱼青简一惊,第一反应就是将背上的离长生拽着往前方一扔。
离长生愣了愣,下意识朝着他伸出手。
“鱼籍……”
砰。
因为冲势受不住,鱼青简踉跄着一头栽倒,下一瞬,吃了半步的厄已追了上来,密密麻麻地将他吞噬。
已经走出城门的走吉眉头一皱,去而复返将长刀一挥。
可已经太晚了。
厄的目的是功德、肉身,鱼青简这种修炼多年的鬼修每一寸都是厄爱吃的修为,就宛如成千上万的蚂蚁争夺一块肉般,顷刻就能啃噬得一干二净。
鱼青简伏在地上,感觉到利爪穿透他的身体。
明明是该恐惧惊慌的,但他却莫名有种前所未有地宁静。
尸身已焚,或许他在此处灰飞烟灭,正是天道轮回的命数。
世上在意他死活的人全都不在,就算在渡厄司赎罪……
刚想到这儿,耳畔倏而响彻一声天籁般的剑锋出鞘声。
轰——
煞白的剑光在无光的剑秋关骤然亮起,只是一下照亮偌大个城池。
鱼青简愣怔地睁开眼抬头望去,瞳孔轻轻一缩。
因血浸入眼瞳,鱼青简看向四周的视线全是赤红的。
城门之外,离长生一身红衣手持着山鬼垂眼站在那,轻飘飘地挥出一剑。
那道剑意和半扇被闪断的城门严丝合缝的重合,没有分毫的偏差。
如同三百年前一般无二,剑意准确无误地在地面的裂缝处完美叠在一起,悍然将满城厄灵逼退。
世间所有厄灵本能地畏惧度上衡,在灵力出现的刹那已全都瑟瑟发抖地往后退去,有些甚至屈膝伏地,完全没有反抗之意。
鱼青简眼底的血随着眨眼而消散,恢复正常的视线。
离长生长发青袍立在那,将山鬼化为发簪插在发间,微微侧眸看来。
鱼青简眼眸一眨,血从眼尾滑落,看着像是落泪了。
离长生记起刚才鱼青简将自己哭成十五六岁的模样,朝着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羽睫上轻轻一点,示意了下眼泪,笑着道:“不许哭。”
鱼青简一怔。
时隔三百年逐渐褪色的记忆好像被这个动作缓缓拂去灰尘,逐渐露出当年的记忆。
男人带着若隐若现的白纱,被风吹得飞起,隐约露出昳丽的五官,左眼金瞳,右眼底坠着一滴痣。
和脚下那道剑意一样。
三百年前那匆匆一瞥的崇君面容,逐渐和眼前的离长生一寸寸重合。
第75章 世间父母皆爱子 矜持,两只厄,归寒桃……
满城厄灵顷刻被一道剑意压制。
离长生浑身灵力几乎被瞬间抽光, 他勉力支撑着,见鱼青简还愣怔在原地,抬步上前将人拽到了城门之外。
几步之隔, 便是生与死。
走吉轻飘飘地越到城门之外, 诧异望着在那直咳嗽的离长生, 没料到这位弱不禁风的掌司竟然能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剑。
果然人不可貌相。
厄灵仍震慑在山鬼剑光的威压之下, 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唯恐动一下就被超度。
离长生止住咳, 看向还在出神的鱼青简:“鱼大人, 还好吗?”
鱼青简好像遭受打击过大,人已木在原地,怎么喊都叫不回魂。
离长生蹙眉,还以为他被啃出毛病了,轻轻用手背在鱼青简侧脸上拍了拍:“回魂了。”
鱼青简涣散的眼瞳缓缓聚焦,迷茫地看向离长生。
方才离长生和度上衡容颜那一刹那的重合,像是天雷似的劈在鱼青简识海,之前被他忽略的所有细节潮涌似的扑了过来。
从初见时的山鬼认主,到裴乌斜对离长生态度的大转变, 再到章阙直白地告诉他离掌司就是崇君……
但当年度上衡陨落得太过惨烈, 鱼青简从未想过他还能死而复生, 还成了个走三步喘半天的孱弱凡人。
神明和凡人的对比太过强烈, 鱼青简潜意识总觉得若是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便是大不敬的亵渎。
离长生从没见过鱼青简有这样复杂的神情, 疑惑道:“到底怎么了?”
鱼青简惨白的唇轻轻动了动:“你……”
离长生挑了下眉眉梢,边伸手给鱼青简擦脸上的血一边随意地笑道:“之前笃定我是个拖后腿的花瓶,如今被本掌司救了,也不必尴尬成这样。”
鱼青简一呆, 后知后觉到自己身上全是血,连衣服都被抓破几乎要不蔽体了。
离长生还想给他擦血,却见鱼大人像是炸了毛的猫猛地一蹦三尺高,脸色苍白地撒腿就跑。
离长生:“?”
“鱼大人哪儿去?”离长生体贴地说,“地缝这儿就有,你直接钻就行。”
鱼青简:“……”
鱼青简跑得更快了,一溜烟钻到不远处的枯树后没了动静。
见他腿倒腾得这么快,就知道没事了,离长生不再调侃他,转身看向剑秋关。
操控这些厄灵前来围攻他们的那只厄定然在附近,找到它直接超度,或许这满城的鬼魂还有救。
离长生尝试着迈着步子走进城门,却见那些跪在地上的厄吓得更厉害了,完全没有刚才张牙舞爪要吃他的样子。
离长生放心了,抬步走进去寻找。
走吉见状也跟了上去,她瞅着离长生的背影,小小声地问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离无绩:“你兄长是何方神圣啊?”
离无绩摇摇头,没有回答。
刚摇完头余光忽然扫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自己身边,离无绩疑惑看去,倏地一愣。
鱼青简不知哪来的本事,仅仅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重新将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乌鹊纹白袍整齐裹着高挑修长的身躯,眉眼如画,他没了平时那欠嗖嗖的死样子,瞧着那高人气质还挺唬人的。
离无绩一歪头。
被夺舍了?
鱼青简没注意离无绩的眼神,跑到离长生身边,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被驯服的小羊羔。
“掌司。”
离长生还在看四周,心不在焉道:“剑秋关地势特殊,数百年前有被开采过灵石矿,地下矿洞四通八达,有灵力的往下面一猫就寻不到影子,和南沅差不多,要想寻到就得……唔,你眼睛怎么了?”
鱼青简:“什么?”
离长生歪头,先是疑惑他怎么换了身这么正式的衣服,看着像是要成亲;视线又落在鱼大人的眼睛上,总觉得哪里不对。
平常鱼大人总是一副瞧不上任何人人鬼鬼的架势,眼神像是带着刺准备随时洒向四周。
但现在却不知为何,好像收敛所有的不屑和戾气,变得温和许多,都闪闪发光了。
被夺舍了?
鱼青简干咳了声,垂下眼沉声道:“掌司说的对,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离长生挑眉,似笑非笑道:“怎么就说的对了,鱼大人不打算等副使过来了?”
回想起自己说过什么,鱼大人苍白的脸罕见地红了,他故作镇定地气沉丹田,嗓音低沉道:“副使算什么,渡厄司还是指望掌司主持大局。”
离长生:“?”
怎么开始压着嗓子说话了?
眼神奇怪,说话也奇怪。
莫不是真的因为刚才的混乱而被其他的鬼夺舍了?
离长生蹙眉,伸手轻轻在鱼青简眉心倏地一拍。
“啪”地一声脆响。
鱼青简也不躲,被打了一下第一反应也不是生气,而是受宠若惊地看向他:“掌司?”
离长生催动厌胜令,问道:“你是谁?”
鱼青简一愣,不自觉顺着厌胜令的命令开口道:“我是您的乖孩子。”
离长生:“……”
鱼青简:“……”
离无绩一个踉跄,险些替别人尴尬得以头抢地。
鱼青简看了看脚下被离长生一剑斩出来的剑意,有点想试着钻进去看看。
好想死一死。
离长生听到这个“乖孩子”,眼眸轻轻一眯,终于知道刚才鱼大人扭扭捏捏一副强装沉稳到底是为何了。
敢情是认出自己了。
“什么孩子?”离长生故作不懂,“我道侣并不会生。”
鱼青简:“……”
这明明只是寻常一句调侃的话,但鱼大人似乎噎住了,望着离长生的眼神带着一种茫然,眼圈好像要红了。
离长生:“……”
度上衡的“乖孩子”们一个个都这么爱哭吗?
离长生不好再逗他:“和你说着玩的,正事要紧,等超度了剑秋关的厄,你方才吃恶鬼的刑罚或许能减去。”
虽然和那几千年刑期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蚊子腿也是肉。
鱼青简愣了愣,猛地记起来自己之前和离掌司说自己累积了几千年的刑罚。
那时他说起来时,态度极其随意,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满不在乎——毕竟在一刻钟之前他还认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足够他留恋的东西。
现在一回想,鱼青简顿时像是炸了毛,脸色煞白地脱口而出:“我没有做坏事!”
离长生不明所以:“谁说你做坏事了?”
“几千年刑罚……”鱼青简近乎无措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含糊道,“不、不是做多坏事累积的,不像裴乌斜,和他们不一样。”
离长生也挺好奇他这几千年刑罚到底是从何而来的:“那你同我说说,若是不公,我回去后就替你去幽司讨说法。”
鱼青简似乎难以启齿,但又担心离长生会误会他三百年恶事做尽,纠结得眉头都要纠缠在一起了。
离长生挑眉:“说。”
鱼青简犹豫半晌,终于道:“幽司说剑秋关那些被毒死的百姓无法投胎……”
离长生:“嗯?”
被毒死的百姓只是寻常凡人,被修道者如同蝼蚁般戏弄至死,鱼青简那时以为幽都会让这些“好鬼”转世投胎。
可被度上衡带去渡厄司后,他才发现剑秋关的百姓早在日复一日的封城中被厄悄无声息吸食了功德。
没有功德,根本无法转世投胎。
听到这里,离长生眉头紧锁。
鱼青简就算杀人放火吃人乱/.伦自戕,将世上所有能做的恶事做尽,也不至于会被罚数千年。
——原来源头在这里。
哪怕当时度上衡将他从自我怨恨的地狱中拽出,鱼青简仍然将剑秋关百姓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
这么多冤魂转世投胎的功德,可不得几千年才能积攒到吗。
离长生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虞。
鱼青简赶忙说:“我别无牵挂,在渡厄司任职也是极好的去处。”
更何况现在还有离长生做他们的掌司,就算再来个几千年鱼青简也能欢天喜地地坚持下去。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安抚的话还没说完,耳畔敏锐地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
咔哒。
似乎是什么东西碎了。
离长生瞬间警惕,视线环顾四周,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
以他们为中心,地面逐渐渗出细碎的蛛网。
倏地,众人所站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塌陷下去,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脚下一个踩空,踉跄着往下一坠,转瞬消失在原地。
地面像是张开血盆大口将四人吞噬后,又悄无声息地缓缓补全地面。
满城跪地瑟瑟发抖的厄灵忽然感觉一道力量从身体中抽走,汇聚成金光朝着地下源源不断灌入。
成百上千的厄灵顷刻恢复成幽魂的模样,满脸茫然地在身死之地游荡。
一切恢复宁静。
***
鱼青简从高处坠落,天旋地转的失重中脑袋像是被东西磕了一下,闷闷地疼。
耳畔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
鱼青简奋力半天才终于睁开眼睛。
眼前一阵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嗤的一声。
一道豆粒大小的烛火缓缓亮起,将四周照得明亮。
鱼青简愣了愣,猛地记起来离长生,立刻挣扎要起身去寻掌司。
但他才刚一动,忽然感觉四周不对。
这应该是一处荒废的矿洞,烛火将残余的灵石照亮,像是密密麻麻的星光。
而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有几只诡异的眼睛正在散发出赤红的光芒,鬼气森森地注视着他。
鱼青简并不畏惧,踉跄着捂着脑袋起身,祭出长鞭就要按照厌胜令去寻离长生。
刚走几步,那隐藏在暗中的两只“鬼”猛地出现,挡在洞口拦住他的去路。
因暴露在烛火中,终于瞧见他们的模样。
似乎是人形,但身上却满是诡异的煞气,不伦不类不人不鬼,瞧着倒像是被吞噬了神智的厄。
鱼青简面无表情握紧长鞭,冷冷道:“让开。”
两只厄愣了愣,却仍站在那拦他。
鱼青简眉头紧紧皱起。
他虽然是渡厄司受刑的鬼修,但身上仍然带着丰厚的功德,这两只既然是厄,为何不主动攻击吃他,反而怯懦地站在那拦路?
鱼青简握着长鞭,刚要一动。
一道声音响起:“等等。”
鱼青简一愣,猛地回头看去。
离长生和他一起掉下来的,此时刚好在矿洞的另一侧,因刚才天太暗离长生又昏迷着,这才没被瞧见。
离长生半坐在脏污的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先不要……”
鱼青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眼瞳霎时就红了:“崇君!”
离长生额间渗出一道血痕,似乎是被伤到了,听到这个称呼他闷笑了声,道:“别叫这个。”
高高在上的崇君不可能会这般狼狈。
鱼青简泪水都要涌出来了:“您的额头……怎么伤的?”
难道是那两只厄?!
就在鱼青简的怒火要爆发之际,就听离长生“啊”了声:“矿洞太黑,我没瞧见,撞了一下。”
鱼青简:“……”
鱼青简冷冷看向不远处的两只厄:“都是他们的错。”
若不是他们设计地塌陷,离长生根本不可能撞到脑袋。
这两只厄到底是什么?
从三天前就开始操控厄灵追捕他们,如今又将他们困在这里……
鱼青简眉头紧皱,鬼瞳泛着诡异的猩红。
那两只厄怯怯看着他,往后退了半步后,又停在原地,抬手朝着离长生一点。
鱼青简一惊,立刻挡在离长生身前,催动游蛇似的长鞭带着森森鬼气朝着前方一击。
砰的一声,洞口直接被击垮。
灰尘四起。
离长生掩住口鼻往前一看,就见鱼青简已经面无表情地冲到洞口,立刻挣扎着往前去:“鱼青简!”
鱼青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伤离长生,面无表情地握着长鞭悍然将那两只厄直直困住。
那两只厄似乎根本没想着逃走,愣怔站在原地,那猩红的不成人形的眼眸直直看着他,好像全是一望无尽的悲伤。
鱼青简动作倏地一顿。
只见其中一只厄朝着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听不出男女。
“鱼籍……”
鱼青简眼瞳一缩。
在叫……他的名字?
三百年过去,剑秋关还有谁记得他的名字?
鱼青简愣怔在原地,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倏地浮现他的脑海。
长鞭失去灵力,化为发绳垂在他的腕上。
厄重获自由,被伤了却仍然没有爆发出攻击性,其中一只身形矮小的厄犹犹豫豫地上前,试探着拽住鱼青简的手。
厄的身躯彻骨的冰冷,像是针扎般疼痛。
鱼青简一抖,没有松开。
厄似乎笑了下,它牵着鱼青简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角落中的离长生,发出难辨的声音,隐约听到在说。
“功德,给。”
鱼青简茫然看去。
什么……功德?
见鱼青简愣怔着,那厄似乎有些着急,握着鱼青简的手比划,好像在示意他快去取了功德。
鱼青简呆呆注视着那满脸焦急的厄,忽然道:“娘?”
厄握着他的手一僵,立刻松开手后退数步,隐在黑暗中想要藏起那可怕的身体。
鱼青简年少时化鬼复仇后,便被度上衡带去了幽都,知晓没有功德无法转世投胎的事,便开始了三百年的赎罪积攒功德。
他知晓爹娘还在城中,却因为心中无尽的懊悔和自我厌恨而不敢去见。
鱼青简从未想过,再见会是这般场景。
掌司不是说厄灵本源在整座城池最凶恶的鬼身上吗?
为何会在……
鱼青简已经完全愣住了,离长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厄灵本源容易寄居在恶鬼之身,也更容易被执念于功德的鬼吸引。”
鱼青简浑身都在发抖,连呼吸都牵动着五脏六腑泛着细细密密的疼痛,他望着那两只隐在黑暗中不敢上前的厄,呆呆地道:“他们要功德做什么?”
离长生没有回答。
鱼青简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方才见到无数命债幽魂时,鱼青简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去寻找爹娘,可环顾四周却根本没有寻到影子。
他甚至以为爹娘因为怨恨,不肯来见他。
方才无数厄灵受操控,近乎疯狂地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要迫切地将三百年前好不容易来到剑秋关的“功德”抓住……
只是为了想让孩子得到自由。
鱼青简年少时委屈到了极点会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如今三百年时间在他身上匆匆而去,已不是那个会放纵情绪的孩子了。
他垂下眼看向发抖的手,再次抬起时已将那赤红的鬼瞳隐去。
那两只厄安安静静站在昏暗中注视着鱼青简,不上前也不逃离,只想让他拿到功德。
鱼青简在原地敛袍下跪,额头抵在地上,眼眶中的泪水悄无声息砸落进入地中,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水痕。
“爹娘,我回来了。”
渡厄司自从度上衡所建到如今已三百多年,第一次有厄心甘情愿地被超度。
寻常只是一只厄就能让渡厄司焦头烂额。
剑秋关满城恶鬼化厄,却被化解得如此平淡。
离长生倒霉透顶,脑袋撞得够呛,被离无绩扶住矿洞时脑袋都在阵阵发晕。
这样一番折腾,天已亮了。
楼长望驾驶着一艘小船匆匆而来,瞧见整座剑秋关破败的惨状,还有剑意横贯城池,又见离长生虚弱地靠在离无绩肩上的模样,顿时吃了一惊。
“昨晚莫非是一场恶战,连掌司都受伤了?!好威武!”
离长生:“……”
离长生脑袋晕,想吐,不想说话。
离无绩制止楼长望喋喋不休的追问,道:“鱼大人要晚些再回去,先坐你的船将兄长送回渡厄司吧。”
楼长望点点头:“船呢?”
离无绩一愣:“你怎么来的?”
“小舟啊。”楼长望将掌心大的桃核法器扔到一边化为只能乘坐一人的小舟,“我小叔给了我一艘仙船、一艘小舟,我将仙船给掌司用了。这小舟逼仄得很,坐一个人都伸不开腿,还是世上仅有一艘的仙船好用,贵有贵的道理……唔,你们把我的宝贝船停哪儿了?”
离无绩:“……”
离长生:“……”
离长生捂着嘴有点想吐,没忍住直接晕了过去。
意识沉沉浮浮中,在脑海中不住浮现的是矿洞中那两只不成人形却能看得出他们对鱼青简的满怀爱意。
没有恨,只有持续三百年,哪怕化厄也想让孩子得到自由的爱。
天下父母……都会这样爱自己的孩子吗?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视线从黑沉沉的泥沼中不知待了多久,好像穿透了一层倒悬在天上的大海,骤然拨云见雾。
“崇君?”
度上衡抬眸看去。
离庸穿着问道学宫的道袍,站在一颗桃花树下,瞧见他过来,笑着冲他一扬眉,恣意而张狂。
度上衡瞥他一眼,朝他一招手。
离庸快步而来,手中拿着一本书,笑着说:“上次休旬假我回家一趟,在宗中藏书阁寻了几日终于找到了这本关于四灵讨奉的书。”
度上衡脚步顿了顿,侧眸淡淡看他。
只是因为一句话便回去寻书,他对其他人也这般尽心尽力吗?
怪不得学宫中的师长都喜欢离庸。
度上衡并没有伸手接,淡淡道:“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如此上心。”
离庸愣了愣,也没觉得尴尬,反而直言不讳道:“崇君还是讨厌我吗?”
度上衡:“……”
“我前段时间曾去偷偷蹭过崇君的课,您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耐心有加。”离庸问,“可这两次见面,您为何独独对我这般冷淡?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您说,我改。”
度上衡:“…………”
度上衡似乎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人——哪怕那些向他示爱的学生也都是矜持的,不像离庸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不知得罪人是什么。
度上衡轻轻笑了下:“你多想了。”
离庸说:“您现在的笑也很敷衍,我肯定是哪里做错了。”
度上衡:“……”
度上衡的袖口轻轻一动,一直盘在他手腕上的蛇都要笑得翻肚皮了,一直在那吐信子,乐得眼眸眯起来。
难得见度上衡这般吃瘪,封讳高兴死了。
度上衡无可奈何道:“你和谁说话都这般直接吗?”
“不是,我很会人情世故。”离庸说。
度上衡瞥他。
根本看不出来。
度上衡不想和他多聊,捏着差点掉出袖口的小蛇重新塞回去,转身就走。
离庸溜达着追上来,直接将那本书塞到他手中,笑吟吟道:“明日学宫放旬假,恰好归寒宗的桃花节到了,数百里桃树争先绽放,是三界极其罕见的美景。崇君若有空,就来欣赏一下吧。”
度上衡:“?”
离庸说完,根本不等度上衡回答,笑着扬长而去。
度上衡自小到大接触最多的便是威严的师尊,沉默寡言的师弟,行事做派一举一动皆是矜持沉稳。
……很少见过“死缠烂打”是什么样子。
这次总算是见识到了。
度上衡沉默着回到了住处。
小蛇终于从他袖中钻出来,吐着信子嘶嘶半天才意识到别人根本听不懂他在嘶啥,只好化为人形,蹲在地上仰着头问:“你去吗?”
度上衡熟练地拿出一件黑袍往封讳脑袋上一罩,淡淡道:“我不喜欢桃花。”
封讳不喜欢穿衣服,但知道度上衡更不喜欢他光溜溜的在这仙气缥缈的地方遛鸟,只好笨拙将衣服胡乱裹起来,撇嘴道:“瞎说,你打我时都是桃花瓣里,桃,还不喜欢呢。”
雪玉京的云屏境的确有很多桃树,砍了栽,栽了又砍。
度上衡垂眼望着封讳,伸手轻轻在他眉心一点,笑着道:“会说长句子了,再过段时间岂不是能和我吵架了?”
封讳仰着头下意识追逐他的手指,见他虽然笑着,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有点难过。
他想了想,伸手扶住度上衡的膝盖,缓缓将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身体往上抬,用鼻子去拼命蹭度上衡的脸。
度上衡没有躲,垂眼望着他,眸中没什么情绪:“做什么?”
“安慰你。”
度上衡没忍住笑了起来:“都会安慰人了,长进真快,我师弟若知道肯定嫉妒死了。”
封讳骄傲地仰起头。
能让徐寂那讨厌鬼嫉妒对他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封讳得意完,又问:“那你去不去?”
度上衡抚摸着封讳的额头,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去,就在封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地听到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这世间的所有父母,都会爱孩子吗?”
封讳仰头:“我不知,我蛋生,父母你去问嘛。”
度上衡笑了笑,眼瞳落在虚空一点,语调淡淡道:“是啊。”
世间每个父母皆是不同。
这个答案,唯有他自己去寻。
第76章 打我他们都打我 赏花,不强求,桃花酥……
十几年前, 归寒宗还是小门派,在三界不怎么出众,这种骤然靠着丰厚灵脉而一跃跻身三界众世家的小门派往往备受排挤。
归寒城的桃花节顾名思义是赏灵树桃花的, 灵力富裕, 对修为也有精进, 且大开城门, 持续十日之久。
这种百益无一害的好处, 三界大多世家却是不屑一顾的。
众门派的掌教对归寒宗每年送来的请帖不屑一顾, 背地里也在笑话归寒城穷人乍富, 只会逢迎讨好。
今年仍是如此。
翌日清晨。
春风拂面,将数百里的桃花吹拂得漫天而飞,织成碎粉的屏障。
离庸放了旬假,邀了一众好友寻了处灵力最浓厚的地方坐着赏花。
众人感慨这震撼的美景,七嘴八舌道。
“那些世家不来是他们的损失,正好都便宜了我们。”
“听说是十几年前归寒城下方有一道新开出来的灵脉,这才滋养了这么多灵树,哈哈哈离庸,归寒宗真是气运极佳啊。”
离庸喝了口酒, 笑着道:“求也求不来的灵脉就正好汇到我家了, 羡慕吧?”
只是他虽然如往常一样带着笑, 眼底却没多少笑意。
小门派乍一得到能光耀门楣的灵脉, 离庸不懂为何说起这个,父母却总是眉眼悲伤, 不肯多言。
似乎是不想要这上天所给的恩赐。
桃花节来的人极其稀少,离庸也早已习惯了,自顾自喝着酒。
但还没到晌午,有小道童噔噔踩着满地桃花瓣过来, 禀报说有人来了。
这倒是稀奇。
离庸动了下眉梢,将酒盏放下抬步前去迎接。
到了一瞧,是乌玉楼的袁端少主。
前段时日乌玉楼的弟子残害剑秋关百姓之事传得沸沸扬扬,离庸对这个袁少主感官不怎么好,眉梢微不可查地一蹙,但还是带着笑迎上去。
“原来是袁少主。”
袁端眼高于顶,居高临下瞥着他:“你就是离庸?”
离庸听出他语调不善,但他脾气好,更不想在自家地盘和其他人闹得不愉快,省得传出去被笑话,所以态度极其和善:“正是。”
袁端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四周:“的确是个灵力富裕的好地方,离少主不介意我来赏花吧。”
离庸笑了:“归寒宗的请帖发给过乌玉楼,自然是欢迎袁少主。”
归寒宗想要和三界门派交好,乌玉楼虽然比不得其他大门派,但祖辈人脉众多,有乌玉楼少主前来,应该也能引来不少其他门派的人。
离庸年纪小,但极其聪明,知晓归寒宗不会无缘无故借着桃花节给其他人好处,自然是怀着结交的目的。
不过这袁少主却并非是带着好意而来。
离庸将人带进一出赏花的雅间,袁少主还没进去就开始嫌弃地挑剔起来。
“就这么小的地儿?连腿都伸不开,这就是你们归寒宗的待客之道?”
跟着袁少主前来的其他世家的少年也跟着附和:“是啊,果然是小门小派,一个桃花节还这般抠抠搜搜。”
离庸:“……”
离庸在学宫是个受了委屈就要出手的脾气,如今强忍住心中的不虞,淡淡道:“自然比不上大世家财大气粗,连呼出一口气都有一堆灵兽追着赶着争夺。”
袁端瞥他。
身后的狗腿子被讥讽了一句,脸都绿了:“你!”
离庸笑起来:“几位既然觉得此地小,便席地而坐吧。”
袁端瞥他:“只是几句玩笑话,离少主怎么还生气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归寒宗仗着这道平白的来的灵脉,要和雪玉京一般平起平坐了呢。”
离庸眉梢一挑:“雪玉京是西州第一宗门,谁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呢?唔,袁少主莫不是这样想太久了,所以见谁都觉得别人也会像你这般妄图去以卵击石?”
袁端:“……”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之前在学宫都听说过此人二话不说就打架,却没想到嘴皮子竟然也能如此利索。
袁端脸上的游刃有余消失,面无表情道:“离少主,既然是上天所赐的灵脉,就该感恩戴德,而不是仗着灵脉欺辱来恭贺的人。”
离庸假笑道:“袁少主真心恭贺,我自然不会口出恶言。”
袁端冷冷道:“归寒宗每年发出去多少请帖都石沉大海,丢脸丢到雪玉京了,我今年屈尊前来,你却觉得本少主并非真心,真是一番真心喂了狗。”
离庸眉头一皱。
“既然归寒宗不欢迎我们的恭贺。”袁端甩了甩衣袖,淡淡道,“那在下就告辞了,定会像三界众宗门好好宣扬归寒宗的待客之道。”
离庸心中一咯噔,心道坏了。
袁端此番前来根本就是为了挑事的,而自己没忍住的反驳给了他最完美的由头,若是任由雪玉京散播谣言,那归寒宗在三界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离庸眉峰越皱越紧,但自小到大的高傲却无法让他低下头去。
就在场面僵持时,一道淡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在吵什么?”
在场众人一怔,回头看去。
桃花漫天,碎粉花瓣宛如落雨似的随着风拂过男人的长发,度上衡孤身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手撑着一把灵伞,眉眼微垂,哪怕半透明的面纱遮掩仍能瞧出男人的神清骨秀。
离庸愕然看去。
崇君……竟然真的来了?
袁端蹙眉,认出度上衡后慢了一会才跟着其他人一起躬身行礼。
“见过崇君。”
度上衡淡淡“嗯”了声。
袁端眼神直直望着度上衡高挑颀长的身形,喉结轻轻动了动,往前一步,难得对着人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来:“崇君怎么来这儿了?”
度上衡撑着伞遮住漫天桃花,足下踩着的地方也干干净净,不让任何一片桃花沾身。
这样衣服排斥桃花的模样,他开口却是:“来此自然是赏花,你呢?”
袁端脸色一僵。
总不能说是来挑事吧。
“如此美景,学生当然和崇君一样也是赏花。”袁端道,“听说崇君您今日是去渡厄……”
寒暄套近乎的话还没说出口,度上衡就将视线移开,朝着还在出神的离庸一招手。
“来。”
袁端一愣,脸色登时就难看了。
离庸如梦初醒,立刻抬步小跑到度上衡的伞下,扬起笑:“崇君竟然还真来了。您早说啊,我前去迎您。”
度上衡垂眼瞥他。
离庸好像没瞧见度上衡眼底的冷淡,甚至胆大包天地伸手夺过度上衡手中的伞,将那伞穗子往手腕上一缠:“我为崇君撑伞。”
度上衡:“……”
度上衡嘴唇轻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忍住了没说他。
一旁的众人全都傻住了。
度上衡如同高高在上的神,虽然怜悯人间,却没多少真情实意,哪怕被掌院请来指导学宫的学子,但无论待谁都是亲密不足疏离有加。
如今却罕见地打断旁人的话,还对另一个人如此特殊。
袁端轻轻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道:“离少主真是好手段啊,听说你费了好多精神给崇君送了一样大礼,原来别有用心,是为了拿崇君为归寒城造势。”
离庸眉头一皱,下意识想要否认:“我没……”
他本能想要辩解,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但仔细一想,他在送过东西后请崇君来桃花节,在旁人看来,的确有想要拉拢崇君来给归寒城撑场子的嫌疑。
再辩解也洗不白。
离庸闭了闭眼,一时间竟然不敢看度上衡的脸色。
短短的几息似乎被无限拉长,终于听到度上衡淡淡开口:“小小年纪还是修行为主,莫要心术不正,钻研阴谋诡计。”
离庸脸色霎时就白了,他立刻抬起头就要解释:“崇君……”
可一抬头,度上衡却是对着袁端说的。
袁端杯这句“心术不正”给打得怔住了,不敢相信对所有人都温和包容的崇君对他的评价竟然是这样。
心术不正的难道不是离庸吗?!
度上衡难得暴露出喜怒,转瞬即逝,他不想在此处待,对离庸道:“走。”
从十八层炼狱到九天云霄不过如此,离庸顿时喜出望外,高高兴兴举着伞将崇君迎走了。
袁端狠狠咬着牙注视着远处两个人的身影,又愤怒又难堪。
身后的狗腿子面面相觑,讷讷道:“少主,咱这谣言……还、还传播吗?”
袁端脸色更难看了。
旁边有个明白人轻轻戳了戳狗腿子一下,给了个闭嘴的动作。
雪玉京那金尊玉贵的崇君都来归寒宗赏花,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传遍三界,那些大世家肯定忙不迭地派人前来归寒城呢,哪有时间听这些闲话。
袁端沉着脸在原地瞪了好久,气得拂袖而去。
桃花瓣飞舞漫天。
离庸高举着手撑着伞,仰着头注视着比他高了半透的度上衡,眯着眼睛一笑:“看来崇君也没想象中那般讨厌我。”
度上衡注视着一望无际的碎红,感受着四周若隐若现的灵力往身躯中钻,淡淡道:“我何时说过讨厌你。”
“是我感觉错了。”离庸言笑晏晏,“崇君不仅不讨厌我,还喜欢得很。”
度上衡:“……”
脸皮倒是厚。
度上衡瞥他一眼:“我只是路过,片刻便走。”
离庸顺口想说“不多待一会吗”,但又想起刚才的“别有用心”脸色一僵,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
“是。”
度上衡察觉这孩子好像莫名安分了些,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你昨日给我的书,很有用处。”
这是句夸奖,离庸脑袋却耷拉着,没什么力气分辨自己并没有其他所求。
度上衡看他难得蔫头耷脑的样子,没来由轻笑了声。
离庸茫然看他。
度上衡抬手将利用额前碎发中的几片桃花摘掉,笑着道:“做人做事,只要问心无愧便好,顾忌太多易生心魔,对修道无益。”
离庸一愣。
他听出来度上衡在宽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迷茫。
至尊至贵的雪玉京崇君,这样的神仙人物,好像一心只追求修行。
怪不得如此仙风道骨,不为任何人所动容。
度上衡没有多说,接过伞笑着道:“我先走了。”
离庸回过神来,颔首道:“是。”
度上衡刚想慢吞吞撑着伞离开,脚步才一抬就听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庸儿?”
度上衡浑身一僵。
离庸远远瞧见爹娘,忙高兴地道:“崇君难得来一趟,我爹娘正想……”
还没说完回头一看,度上衡已不见了踪影。
离庸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远处走来身着月白衣袍的女人,眉眼处有几分和度上衡相似,正是离庸的娘,游素尘。
她端着承托,上方放置着一小碟桃花模样的酥糕:“这是娘亲手做的酥饼。唔,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离庸乖乖地道:“雪玉京的度崇君。”
游素尘笑容一顿,试探着道:“度……上衡?”
“是。”
游素尘忙问:“他在何处?”
“他忙,已走了。”
游素尘眼眸一垂。
她垂下眼时的神色和度上衡更加相似了,离庸捏着桃花酥糕吃了几口,疑惑地注视着她:“娘,您认识度崇君?”
游素尘笑了,掩住眸瞳没来由的悲伤:“只听说过。”
离庸:“哦。”
他捏着酥糕正要吃,无意中掉到地上,桃花瓣成堆,掉到上面也不脏,离庸就要弯腰去捡。
游素尘拦住他:“掉了就不要了,走吧,你父亲在前宗有事寻你。”
“好的。”
度上衡撑着伞隐去身形,安安静静注视着两人逐渐远去,视线轻轻落在桃花堆中无人问津的桃花酥糕。
小蛇睡了一觉,打着哈欠从袖中冒出一个脑袋来,好奇地看向度上衡。
怎么了这是?
莫名其妙对着一块掉地上的酥糕发呆?
度上衡不知出神多久,终于转身离开。
没过半日,三界无数门派听到雪玉京崇君也来归寒宗赏花的消息,果然派人匆匆前来归寒城恭贺桃花节,一时间本来寥寥无几的桃花林中皆是修士。
度上衡并不介意被当引子用。
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小插曲,他外出渡厄,很快就回了雪玉京。
不过到了云屏境后,度上衡才发现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他袖中的小蛇不见了。
这小蛇自从化为人身后,便已没再想着要逃走了,成日安分得很,以至于让度上衡放松警惕,让蛇逃了。
度上衡第一反应就是要离开雪玉京将惟独属于他的小蛇找回来,只是刚走出一步,忽地顿在原地。
封讳已逃了。
不属于他的东西,就算强留下来也没有用。
何必强求。
度上衡注视着云屏境那满地的桃花,转身便走。
云屏境的灵力由度上衡供养,只是顷刻那满殿的桃花瓣便化为齑粉消散,整座仙气缥缈的云屏境枯树成林。
度上衡是个聪明人。
十几年前他被度景河带上雪玉京,紧接着小门派归寒宗便平白多了一道灵脉,逐渐如日中天。
其中的道理若是细想,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度上衡盘膝坐在那闭眸修炼,数十年如一日的修行对他而言却罕见的艰难,他心不静,灵根无法运转,眼前全是落在地上无人问的酥糕和空荡荡的袖子。
他只值一道灵脉。
悉心养护的蛇厌恶他,寻到机会恨不得长出腿来逃离。
渡厄所遇到的百姓甚少有人感激他,多是怨恨他为何到得这么晚。
度上衡额间沁出汗水,周身灵力骤然激荡,将大殿中布置悉数震成齑粉,簌簌落地。
没什么分别。
度上衡心想,光鲜亮丽的囚笼也是囚笼,他生于世间的一切早已注定,天道的八字符谶便是结局。
六亲缘浅,注定为苍生陨落,不必追求和世间有什么亲密的联系。
度上衡闭了闭眼,摒弃杂念,正要继续修炼,耳畔突然听到一声嗒嗒地敲门声。
偌大云屏境,除了徐寂外没有人会来。
度上衡蹙眉,抬手轻轻一挥打开门。
随后就见一个脏兮兮的人影踉跄地跑来,一下就扑到度上衡膝盖上,嚎啕大哭:“你……你……”
度上衡一愣。
烛火照耀下,竟是早已逃之夭夭的封讳。
不过封讳不知道是不是在泥坑里打滚了,浑身上下脏得出奇,跑过来的那一段路干净的地板上全是脏兮兮的脚印。
他哭得满脸是泪,细看下少年人的脸上竟然全是伤。
度上衡愣怔片刻,蹙眉道:“怎么伤到了?”
“打我。”封讳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将脏污的脸上洗出一道道白印子,他前所未有的委屈,“人是坏的,人打我,疼了还打。”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度上衡已经懂得从小蛇吭吭唧唧的蹦字中了解到他想表达的意思。
但这无缘无故的几个字,度上衡罕见得不懂了。
“谁打你?”度上衡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温声道,“为何打你?”
封讳冷冷道:“因为坏。”
度上衡无奈。
封讳的人形幻化得并不全,不太会好好走路,没几步就要趴在地上扭曲着走,眼瞳还是蛇类那看着就吓人的竖瞳。
若是凡人瞧见,恐怕将他当成妖怪了。
“你一只蛇在人间,他们应该是害怕。”度上衡道,“别哭了。”
在度上衡自小到大的认知中,哭泣便是软弱。
封讳瞪他,伸手朝脸上的伤点,眼泪还在流:“打我!就这样,砰,打我!”
度上衡给他揉了揉,温声问:“在哪儿被打的?”
封讳委屈地道:“街上,好多人,他们不讲理,只打人。”
度上衡垂眼看他:“你不是要逃走吗,怎么去街上了?”
封讳不知道度上衡这话什么意思,还在嚷嚷:“我拿东西,他们不让!”
度上衡淡淡道:“什么东西?”
封讳还在哭,伸出脏兮兮的爪子从衣襟里掏出个纸包来,一层一层地剥开,将里面已经压碎成一团的东西给度上衡看。
他胸口似乎被人踹了一脚,正好踹在这包东西上了,隐约可见上面还有个脚印,一看就知道用多大力气了。
度上衡蹙眉。
他本以为封讳一直嚷嚷的“打我!”只是寻常的打几下所以才告状这么厉害,见状才看出来动手的人肯定下了死手。
度上衡问:“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能重要到和小蛇最厌恶的人类起冲突?
“甜饼!”封讳给他,“我拿,他们不愿意,要什么,什么钱钱的。”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那几乎被碾碎的一团东西,等勉强分辨出那是什么时,倏地愣住了。
……粉色的桃花饼。
封讳从未和人打过交道,根本不懂人类的以钱易物的规矩,见了桃花饼就上去拿,又因他的眼睛而被当成妖怪。
度上衡罕见地出神,他盯着那团东西半晌,才轻轻地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封讳说:“你喜欢,我给你。”
度上衡一怔,垂眼看着他。
封讳没注意度上衡的眼神,又在那嚷嚷着告状,他词汇量太少,翻来覆去只会说:“打我,打我了……”
好像多说出来一句就能发泄他的生气。
刚说完第十八遍,一直没做声的度上衡抬手摸了下他的侧脸,灵力一点点治愈小蛇脸上的伤口。
封讳呆了呆。
浑身上下的疼痛消失,和“打我”这个事实达成了和解,不好再嚷嚷了。
小蛇将侧脸在度上衡掌心蹭了蹭,仰头看着度上衡的眼睛,不知看出什么,没来由地问:“你在难过吗?”
度上衡笑了:“没有。”
“哦。”封讳点头,不疼了就代表别人不打他了,他也不记仇,疑惑地问,“钱是什么,我看桃花女人给,给离时,他吃,也没给什么钱。”
为何他拿,别人就要给钱?
封讳憋了半天,终于记起来一个词,义愤填膺地说:“不公平。”
度上衡轻轻笑了起来,将他脸上的脏污掐了个法诀拂去:“世上便是这样的,不能求万事公平。”
封讳不太懂,但又怕问出来被说笨,只好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那我,有钱,再拿给你。”
度上衡柔声说:“好。”
云屏境外,枯树被风吹拂着一晃,嫩芽冒尖,缓缓绽放出大片大片的桃花。
生机伴随着春风而至。
第77章 你小时候好爱哭 吞并,喝药吧,变着花……
幽冥殿的锁魂链少了大半。
封讳身形如雾从阳间回来, 松松垮垮的宽大黑袍被阳光灼烧出火焰,到了幽都后嗤地一声化为小火苗。
封讳随意将火苗拍灭,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将坤舆图往面前一甩, 虚幻的坤舆灵脉在他周身显出一圈曲折的金线, 细看下还在缓缓流动。
离长生寻出来三界灵力有异样的地方, 封讳亲力亲为一一前去了, 却仍没寻到度景河。
封讳眉头紧蹙, 屈指一弹将坤舆图抹成金光掉落, 沉着脸去换衣。
私心里, 他并不想让度上衡和度景河碰上,最好能自己寻到度景河,将其吞噬到永不超生。
可那狗东西的确会藏,三界出了如此多的厄,竟然没留下度景河的半点痕迹。
如今厄灵也没寻到源头,封讳系着衣带在脑海思忖,要如何在不显得自己无用的前提下告诉离长生他此番一无所获。
正想着,章阙前来禀报。
封讳换了身崭新衣袍,走出去时章阙迎上来, 道:“殿主, 大事不好了。”
封讳蹙眉:“离长生出事了?”
“那倒没有这么不好。”
封讳眉头舒缓, 又恢复淡漠无情的威严模样:“什么事?”
“渡厄司今年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 竟然遇上了鬼城厉鬼化厄,崇君带着几个属下前去超度。”
封讳动作一顿, 侧眸看向章阙。
满城厄灵的架势,恐怕九司掌司全部过去也够呛,离长生竟然带着几只鬼就过去了?
离长生没受伤,莫不是铩羽而归?
封讳唇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漫不经心理了下衣袍。
若没有他在身边,离长生……
还没想完,就听章阙震声说:“别看崇君如今是凡人之躯,但手段通天,竟然轻松超度厄灵,只毁了一艘船,未折损一鬼。”
封讳:“……”
封讳瞥他:“既已超度了鬼城,为何说‘大事不好’?”
章阙道:“超度化厄的鬼城可是大功德,渡厄司骤然暴富,他们定然又想找机会吞并刑惩司。”
封讳:“…………”
刑惩司是什么好地方吗,要是幽冥殿被渡厄司吞并他也不会说什么,这算哪门子大事不好?
封殿主拂袖而去。
***
渡厄司自建立以来最富裕的时候,曾有过一条价值连城的仙船。
开了一天,沉了。
楼长望回到渡厄司后对着那一堆破碎的仙船碎片看了半天,久久没吱声,似乎没料到渡厄司的风水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烂得无与伦比。
离无绩端着刚熬好的药路过,看着楼小公子落寞的背影欲言又止,好一会还是上前安慰道:“这船殉得英勇,超度剑秋关厄的功德有它一份,可以瞑目了。”
楼长望:“……”
这人说什么鬼话呢。
仙船能化为巴掌大的小船法器,如今破破烂烂在石桌上,怎么看怎么修复不了。
“算了。”楼长望撇嘴,“掌司没出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船,再找他小叔要就好了。
两人说着话,没瞧见一旁掌司殿的门似乎轻轻动了下,像是一阵风轻悠悠地刮了进去。
离长生脑袋撞了下,晕晕乎乎地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躺在榻上感觉像是被扔从万丈高空扔下,头脚颠倒旋转,有些想吐。
半梦半醒间,他喉中再次泛起一股干呕感,踉跄着撑起手伏在床沿,肺腑都颠倒了也没吐出什么。
离长生自从在这具凡人之躯的记忆以来,一直病骨支离孱弱至极,甚至病死了好几次。
这下只是磕了脑袋就昏睡了大半日。
封讳撩开内室的珠帘进来,玉珠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视线无意中往榻上一落,倏地愣了。
离长生侧躺在床沿闭着眼,凌乱的乌发有几束顺着床沿垂落到地上盘出几个圈来,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
这副病色是封讳从未见过的,看着好像一捧置在烈日下的雪,不知何时就会消融。
封讳眉头登时皱了起来,快步走上前:“离长生?”
离长生正在缓解喉中不断涌上来的难受,乍一听到熟悉的声音,病恹恹抬头看去,等涣散的视线聚焦认清是封讳,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封讳脸色阴沉敛袍在床沿坐下,瞧着冷血无情气势威严但动作却轻柔,将离长生扶着半坐起来靠在他身上。
离长生刚晕了一觉醒来,浑身瘫软几乎坐不住:“别,别动我,要吐了。”
封讳沉着脸一语不发,伸出手往他眉心一点,源源不断如泉水似的灵力汹涌地灌了进去,顷刻就在离长生空荡荡的经脉中走了一圈。
离长生终于觉得好受些。
封讳见他脸色不怎那么煞白,输送的灵力却没有停,冷冷地道:“离掌司一个人在这儿都要原地投胎转世了,你渡厄司的那些‘乖孩子’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吗?”
方才晕晕乎乎间梦到年少时的封讳,离长生身子不舒服心情倒是很好,笑着道:“没那么严重。”
正说着,外面传来乖孩子的叩门声:“兄长醒了吗?”
离长生正要提气扬声,封讳见他气息都要断了,面无表情地道:“勉强还有一口气——什么事?”
离无绩愣了下:“兄长的药煎好了。”
封殿主八百年没听过“药”这种东西了,思量半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离长生就算能拎动山鬼,没了灵根,他这具躯体仍是凡人。
还是个病骨支离的凡人。
就算封殿主无数的灵力汹涌地灌进去,却也如同入了无底洞无济于事,只能得片刻的缓解。
离无绩站在门口端着刚煎好的药,想趁机会看看离长生怎么样了,忽然感觉一股风刮来,随后他手上一轻。
承盘上的那碗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连半空还有一缕未散尽的烟。
封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着极其不悦:“回吧。”
离无绩:“……”
好强势。
当年封讳在度上衡面前也会这么擅作主张吗?
自然是不敢的。
三百年前的度上衡,就算渡厄受伤也是高高在上,从不狼狈也不能示弱,神性像是被三界众生裹上的皮。
如今却不同了。
封讳面无表情将离长生的下颌抬起,把药碗凑到他唇边:“喝。”
离长生也不知多少年没喝过药了,他躲开那刺鼻的苦味,委婉地道:“封殿主能将这药炼成烟草,我放在烟杆里抽行吗?保证一滴不剩。”
封讳:“……”
封讳怀疑这人把脑子吐出来了,这说的什么胡言乱语。
见离长生推拒着不肯喝,封讳阴沉着脸直勾勾盯着他,眸瞳悄无声息化为尖细的竖线,脸侧露出几片泛着墨绿的鳞片。
他保持这样半人半蛇的模样,吐了吐信子,冷淡道:“需要我喂你?”
离长生:“?”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话,离长生不知是不是真把脑子吐懵了,第一反应便是他的信子好长。
算了。
离掌司没再矫情,伸出发软的手想去接。
他浑身上下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撑不住药碗的重量,险些将药摔了。
封讳让他脑袋靠在自己胸口,一只手环过来扶住他的下颌,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碗凑到唇边。
离长生轻轻咬着碗沿抿了一口。
苦。
封讳倾斜着碗,让离长生被迫再喝了一口,淡淡道:“你坤舆图上标注的所有地点我已去过了,并没有厄的相关异状,不知是漏了还是寻找的方向错了。”
离长生咬着碗的动作一顿,疑惑抬头看他:“全部?”
“嗯。”
“我就知道交给封殿主必定事半功倍。”离长生捧他。
封讳捏着他的下巴重新让他把脸埋碗里,似笑非笑道:“不如离掌司,超度了剑秋关满城厄灵,这如此大的功德极其难求,现在已传遍幽都,九司之人都在赞您领导有方。”
离长生深知越磨越痛苦,只好将那苦药一饮而尽,眉头紧皱着道:“是鱼大人他们的功劳,后续渡厄也是他和走吉在收尾……唔,好难喝,我要吐你身上了。”
封讳:“?”
离长生只想故意吓吓他,装作要往他怀里扑的样子,但话刚说完,就见封讳忽然强硬地往他嘴里塞了东西。
离长生一愣,下意识含着那块东西一咬。
酥脆甜软,入口是桃花的味道。
封讳像是没事人将离长生唇角的酥渣拂去,漫不经心道:“听说你又出了一剑?”
“嗯。”离长生不吐了,咬着那桃花酥糕压住口中的苦味,含糊着道,“那剑和三百年前的一剑重合,没有半分偏差,不会被人发现。”
封讳的指腹刚从他唇角划过,听到这话手微微一抖,不知为何总有种复杂的感觉。
时隔三百年能出两剑在同一地不偏分毫的本事,全三界唯有度上衡一人。
这样高高在上冷心冷情的神明,如今却任由他抱在怀里,甚至能胆大妄为地伸手在崇君单薄的唇上蹭蹭戳戳。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挨打的本事,相信全三界也只有他封明忌一蛇了。
封讳又开始觉得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手下败将。
离长生喝了药,喉中的干呕感消散不少,他头一回和封讳说起:“我这段时间恢复了不少关于你的记忆。”
封讳垂眼看他,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神色漫不经心地问:“记起了什么?”
是关于成年时那数十道天雷,自己英勇无畏迎雷而上护度上衡周全,还是化为巨大原身让度上衡坐在脑门上观云海追落日?
亦或是骨匕割喉,决裂,还是化龙后那张桃花榻?
封讳期待,封讳等待。
但都不是。
离长生沉吟着看他:“记起来……你小时候好喜欢哭,蛇形哭、人形也哭,梦到十次你九次半都在变着花样的哭。”
封讳:“…………”
封殿主神情瞬间僵住了。
第78章 世间的山水美景 美景,做好梦,是福是……
封讳跟在度上衡身边的时间, 从幼蛇到成年期,甚至化龙后也曾强制受伤的崇君同他共处过。
这样跨度极大的时间里,离长生却只记得他年少神智不全时的哭?
只有哭吗?
这种古怪的癖好难道已经牢牢刻在离长生的神魂之中了吗?
封讳眼眸眯起, 等了又等。
离长生没再吭声, 似乎还在回想。
封讳没等到其他更加英勇的答案, 伸手用冰凉的指腹在离长生唇角狠狠一抚, 拭去残留的一滴药汁, 面无表情地问:“还有呢?”
“没了。”离长生说, “只记得你哭了。”
封讳:“……”
封讳冷冷道:“你想的这些不对, 忘记了重新想。”
这说得太不是人话,离长生没忍住想笑,牵动肺腑又猛烈咳了起来。
封讳顿时忘了“强人所难”,催动灵力为他顺气。
离长生平复了呼吸,也没再提让封殿主恼羞成怒的前尘往事,带着笑问道:“你去的每个地方灵力有异的源头寻到了吗?”
方才只记得那些年少时的糗事,封讳急于想向离长生证明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遇到破事就哭的幼蛇。
“寻到了。”封讳漫不经心道,“无非是邪祟出没、厉鬼索命,我随手便超度摆平了。”
离长生:“哦。”
封讳眉头紧锁, 好一会又沉着脸补了一句:“不过能在坤舆图上显出灵力有异, 必有大邪, 一来二去我耗费了好多精力。”
离长生:“?”
耗费精力了, 还随手?
离长生没多想,道:“没寻到也没关系。等青简将剑秋关的厄灵超度回来, 到时候借由那点厄灵本源,也许就有眉目了。”
封讳冷呵了声。
青简。
去了趟剑秋关,就改口了,还如此亲昵。
叫他倒还是一口一个“封殿主”。
离长生说了没几句话, 又开始猛烈咳了起来。
封讳皱眉,灵力一时半会不敢再停了。
三百年前度上衡并没有这般弱不禁风,不过身形还是纤细颀长,雪玉京灵丹流水似的吃下去仍然没有半分变化。
封讳年少时蜕皮后没多久便被度上衡喂胖了一圈,身长还没有寻常人的手臂长。
一次蜷缩着睡觉时它晕晕乎乎爬到宽大的衣袍中,咬着尾巴绕成个圈竟能将度上衡的腰身缠个圈。
修道之人很少生病,度上衡灵力滔天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外出渡厄时有时会伤到,伤口也会比寻常修士愈合得慢。
当年封讳脑袋不够聪明,根本没多想。
如今想来,若非度上衡那身天赐的灵根,恐怕会是个没多少寿元的病秧子。
和现在一样,走三步喘两下,连病弱而死都是常事。
封讳拍着他的后背,看着他咳得浑身发抖,披散的乌发铺了满背,单薄衣袍下隐约瞧见瘦弱的肩膀,比三百年前还要消瘦。
孱弱得有些过分了。
还是要早日找回离长生的灵根。
离长生没清醒多久,就昏昏沉沉地靠在封讳胸口睡了过去。
封讳将人扶着躺好,垂眼注视着他苍白的睡颜,轻轻伸手在他眉心一抚,低声道:“梦到我吧。”
一道灵力钻入离长生的眉心,悄然消失。
离长生每回病了后总是在无穷无尽地做噩梦,此番也是如此,最开始便像是在无底洞拼命往下掉落,失重感让他在梦中呼吸艰难。
正在挣扎着,一道光芒陡然从天边出现,轰然击碎四周的黑暗。
离长生一怔,脚下一个悬空,在晴空万里中往下掉,却罕见得没有失重感。
风拂过他的长发宽袍,发出猎猎声响,身形穿透白云,朝着夕阳余晖而去。
这时离长生在后知后觉自己正坐在一样会飞的东西上。
离长生一怔,垂头看去,瞧见大片墨绿色的鳞片。
好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
巨蛇腾云驾雾,顶着脑袋上的崇君在云海翻腾,顷刻便到了万里之外的高山之巅。
围着仙气缥缈的高山转了几圈,风浪带动着无数花瓣直冲云霄。
散乱花瓣中,封讳化为人形将黑袍一卷,带着度上衡落在山巅的巨石上。
度上衡立在山间,注视着一望无际的青山连绵,雾气在夕阳照耀下好似一条条彩带萦绕山间。
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度上衡拢了拢宽袍,身形颀长好似要被风刮走,但他仍然站得极稳,像是一柄插入山底的剑。
“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度上衡问,“不是要去并蒂谷吗?”
封讳一改之前在离长生记忆中的年少模样,像是竹子般一夜长大,眼瞳和脸侧已没了蛇的模样,瞧着像是个正常人类。
只是半妖总归和人类不同,封讳化为的人形比寻常人颀伟高大太多,和度上衡说话都得垂着头。
封讳歪着头看他,嗓音也已是成年人的低沉:“这儿好看吗?”
度上衡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嗯。”
封讳道:“那就好。”
度上衡拢着衣袍,乌发被狂风吹得胡乱飞舞,平时一丝不苟的崇君罕见得有些落拓,他还是不懂:“为何来这儿?此处有厄要度?”
封讳眉头皱了皱,终于道:“除了渡厄,你没有别的事干了?”
度上衡瞥他。
封讳哪怕能如常说话,但人类那些委婉的人情世故还是不懂,说话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过他不懂其他人,却很明白度上衡这个眼神。
自己又说错话了。
封讳不懂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但他从不质疑度上衡,只好说:“对不起。”
度上衡淡淡道:“要是带我来这儿看这些虚无缥缈的美景就算了,我去并蒂谷还有事,走。”
封讳皱眉,见说“对不起”都没用了,想了半天终于凑上前去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度上衡的脖颈。
度上衡:“?”
对封讳来说,这是个讨好的动作。
度上衡蹙眉,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点着他的眉心轻轻往后一推,笑着道:“求偶期到了就自己去找小蛇。”
封讳眉心被戳了个红点,疑惑地看他。
什么是求偶?
他不太明白,但见两次示弱讨好都被拒绝了,小蛇也罕见来了脾气。
封讳神色不虞,直接问他:“为什么说虚无缥缈,你看着不会心情愉悦吗?”
度上衡又看了一眼那恍如画卷的美景,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这些对他而言是不必要的,就如同人类对他像是匆匆的过客,不会有谁能令他的视线停留片刻。
既然都是不会有丝毫联系的外物,为何还要停留?
看度上衡还是不怎么在意,封讳眼眸一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直接化为巨大的蛇形往前方一拱,强行将度上衡顶在脑袋上,再次在这一望无际的美景中上下翻飞。
度上衡眉头紧皱。
他一向纵容这条蛇,却不代表会任由他自作主张。
度上衡道:“封讳,停下。”
封讳不停,反而朝着并蒂谷的反方向飞,一下就直接就窜了上百里。
度上衡语调终于浮现了冷意:“封讳,我再说最后一遍……唔!”
话音未落,封讳在万丈高空直接化为人身,在度上衡还没反应来将人抱在怀里,足尖悬着踩在虚空。
度上衡甚少做出格的事,他只记得要去并蒂谷超度厄灵,对封讳做这些多余的事并不满。
封讳道:“世间美好的东西数不胜数,你看都没看便说虚无……”
度上衡倏地抬手拂开封讳,身量修长立在云端,白金道袍被风吹得胡乱飞舞。
他直接掐诀凝出结界将风格挡,外界的风避开他呼啸而去,半透明结界中的男人再次恢复成一丝不苟衣袍端庄的崇君。
“封讳。”度上衡金瞳冰冷,轻轻道,“你放肆。”
封讳从未见过度上衡这副模样,似乎下意识就要跪了,但他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强撑着站着,故作镇定地冷冷地说:“我就放肆,你把我打死在美景里吧。”
度上衡:“……”
气势十足,话却怂得很。
度上衡想笑,但也懒得与他分辨,转身就要去并蒂谷。
最近厄灵出现越来越频繁,这几个月来几乎一刻都没有空闲,他去完并蒂谷还要再赶赴千里之外。
度上衡正想着之后的事,忽然感觉一道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袭来。
他对封讳从不设防,猝不及防被扑了一下,封讳修长的手缠住他的身体,两个人直直从万丈高空坠了下去。
度上衡的结界破开,长发再次被吹得胡乱飞舞,几乎扑到他脸上。
一直冷心冷情很少有情绪波动的度上衡终于罕见泛起一丝怒意:“封明忌,你……”
封讳罕见沉默,手脚并用缠着度上衡直直坠落到最下方的山间,一声巨响后背着地落了地。
砰——
度上衡一怔,立刻侧身看他有没有受伤。
大蛇皮糙肉厚,毫发无损,还在挑眉冲度上衡一笑。
度上衡面无表情,忽然伸手扇了过去。
随着封讳越来越大,度上衡也从最开始有些情绪波动,到如今好似一汪死寂的潭水,这还是这么多年看到他第一次气到想打人。
但理智硬生生让他顿住,手停在封讳脸侧,还是没打下去。
封讳已经长大了,若是这一掌打下去,便是羞辱了。
度上衡无声叹了口气:“不要胡闹。”
封讳见自己都这样了他没舍得打自己,顿时有恃无恐,甚至得寸进尺地握住度上衡停在半空的手,轻轻用舌头在他掌心狠狠一舔。
度上衡五指猛地一蜷缩,手上常年凝结的灵力一散,下意识就要抽走。
封讳握着那只手,缓缓往前探去。
度上衡只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触碰到一处松软的东西,他愣怔地顺着手臂望去。
——是一团盛开着的花簇。
度上衡一愣。
那花不知是什么品种,开满一团团的花瓣拥挤在一起,像是一团球,指腹一碰将花枝震颤,水珠嗒嗒落在地上。
度上衡猝不及防嗅到了一股花香。
方才只在视线之内的美景好像扑面而来,封讳看度上衡没有再像刚才那般排斥,便带着他触碰冰凉雾气,潺潺清泉,还逮了只梅花鹿过来让崇君摸。
方才那些“虚无缥缈”好像终于有了真实感。
度上衡始终沉默着,却没有要走了。
封讳单膝跪在他身边,看着度上衡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他再次问:“好看吗?”
度上衡点头:“嗯。”
“送给你。”封讳说,“这些全都给你。”
度上衡终于笑了:“这山水美景并不是你的,不能用给。”
“是我的。”封讳伸手在四周一指,“这地盘本是一只妖的,我打赢了他将他赶出去,这儿全是我的,能给。”
不像当年去抢人类的桃花饼,这儿是他靠着自己抢来的地盘。
度上衡微愣,终于记起来前段时间封讳从外头回来,浑身是伤哭得满脸是泪的模样。
原来是和人抢地盘打的吗?
度上衡无可奈何道:“抢这里做什么?”
封讳振振有词道:“他们说此处是三界第一美景,我想送给你当生辰礼。”
度上衡又是一愣。
这时他才记起今日是七月初七,也明白了为何封讳一反常态,就算忤逆自己也要强行让他承认此处并不“虚无缥缈”。
“你喜欢这里。”封讳轻轻上前用鼻尖去蹭度上衡的脖颈,喃喃道,“这儿是真的,只要你想要,就能随时来这里看。”
度上衡怔然看着他,感受那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处,垂在一侧的五指毫无征兆地蜷缩了一下。
好像一颗种子在冰天雪地中破土而出。
度上衡久久都没有说话。
封讳示好完,见他注视着远处的夕阳,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里。
他忍住内心的雀跃,矜持地问:“你在想什么?”
是夸赞小蛇,还是收下礼物再夸赞小蛇?
度上衡收回视线,见封讳眼巴巴看着他,若是小蛇模样恐怕就要甩尾巴了,他没忍住笑了笑,道:“在想……”
小蛇期盼。
度上衡想了半晌,故意道:“在想何时去并蒂谷。”
封讳:“……”
封讳怒火蹭得就起来了,一下把他扑到树上,想要咬人。
度上衡没忍住,在象征着悲凉的夕阳西下中终于笑了出来。
梦境中的美景好像还在眼前。
度上衡这是自恢复记忆以来做的第一场美梦,哪怕醒来后心间还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暖意。
他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封讳还在身侧,手贴着自己的胸口,源源不断的灵力还在往他体内送,好像一刻没停。
封讳在闭眸养神,察觉到离长生看他的视线也没睁眼,淡淡道:“又做噩梦了?”
离长生“唔”了声,道:“没有,是美梦。”
封讳唇角似乎翘了翘,他问:“梦到什么了?”
离长生说:“梦到你被人打得嗷嗷哭,回来找我告状。”
封讳:“……”
封讳睁开眼睛,阴恻恻地道:“离掌司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梦,若是记不清了,我不介意让您回想起来。”
离长生挑眉:“怎么回想?”
封讳没说话,伸手在离长生脖颈处轻轻一抚,随后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上去。
……就像梦境最后小蛇恼羞成怒的反击。
离长生:“…………”
封讳狠狠咬了他一口,皮笑肉不笑道:“离掌司记起来了吗?”
“记起来了。”离长生忍着笑道,“我去并蒂谷……嘶。”
封讳又咬了他一口,终于逼得离掌司承认梦到了英勇的封殿主送他生辰礼,是度崇君感动得嗷嗷哭,不是封小蛇。
封殿主这才作罢。
离长生喝了药又被灵力温养了一夜,身体好受许多,他撑着手坐起来,道:“唔,那里对我而言也有特殊意义,你去看了吗?”
封讳冷冷笑了一声。
离长生心想坏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了,没什么异状。”封讳冷淡道,“我死后那只妖卷土重来重新占据一方,我前几日又将他驱赶走了,离掌司若喜欢,可以过去瞧瞧。”
离长生:“……”
人家小妖招谁惹谁了,被无缘无故打了两顿。
封讳还在阴阳怪气:“离掌司还是问问看其他人吧,看看其他的乖孩子有没有在什么有特殊意义的地方送您过特殊意义的东西。”
离长生瞅他,但理亏的没接这茬。
和封讳相关的一切地方都没有灵根封印,封殿主气不顺很久了。
离长生想了想,还是委婉地道:“八成当时太过紧急,我没有多想随意把灵根封印了,没仔细挑地儿。”
封讳冷哼了声,不知有没有信这套说辞。
离长生睡了一日一夜,不知外面是白日还是黑夜,他下床穿衣,问:“鱼籍回来了吗?”
封讳冷着脸给他系腰封:“回掌司,属下无法分身,等会伺候了您穿衣,就去为您打探消息,望掌司恕罪。”
离长生:“……”
离长生咳了声:“行,下不为例。”
封讳:“……”
还真敢应?
封讳系腰带的手倏地一紧,布料交缠摩擦的微弱声响响起,将离长生腰身勒出一道纤瘦痕迹来。
离长生被勒得心都要窜喉咙里了,“唔”了声赶忙拍他:“紧了紧了——恕罪,恕你无罪了。”
封讳:“……”
封讳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将腰带松了松,给他规规矩矩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在幽都每日都像过冬,离长生衣袍厚重也能瞧见腰身的弧度,他披着大氅走出掌司殿,果不其然鱼青简已经从剑秋关回来了。
不过鱼大人浑身功德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是用功德送父母前去轮回。
见离长生出来,在外候着的鱼青简立刻迎上来:“掌司,您醒了。身子好些了吗,头还晕吗,药已在煎了,这是我从凡间带来的您爱吃的菜。”
封讳眉头紧紧皱起。
怎么去个剑秋关,鱼青简就变成这么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离长生已习惯了,走到桌案前发现果不其然都是他之前对鱼青简点过的南沅的菜式。
这回鱼青简极其用心,全是按照掌司爱吃的来做,甚至没有掌司最讨厌的凶器——饼。
离长生一日没吃东西,也没客气地坐下来慢慢地吃。
鱼青简扫见旁边的封讳,本是不想搭理他,但又记起掌司挺喜欢他,只好爱屋及乌假笑地客气道:“封殿主也吃一些?”
鬼从来不吃人间的东西。
鱼青简等着封殿主知难而退离开渡厄司,自己好和掌司单独相处,却见封讳点点头:“嗯。”
说罢,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敛着衣袍坐在离长生对面。
鱼青简:“…………”
这还没完。
封讳拿着筷子扒拉了下炉焙鸡,淡淡地道:“这炉焙鸡的火候差了些,你没在旁边盯着厨子烧吗?”
鱼青简:“……”
封讳戳了戳糯米桂花藕:“这蜜少淋了一勺子,一向细心的鱼大人就没发现吗?”
鱼青简:“……”
离长生开口道:“唔,我倒也没这么挑。”
封讳凉飕飕看他:“我从没有让你这么凑合过。”
离长生见封讳话里有话,伸脚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吧。
封讳只好没再说话。
鱼青简翻了个白眼,强行忍住要阴阳怪气的冲动,势必在掌司面前营造出个温文尔雅的好印象:“掌司,我已将那些厄灵本源带回了渡厄司,不过只有微末一点,没有神智,恐怕问不出什么来。”
离长生摇头:“不必问,有这个做引子去寻本源,足够了。”
鱼青简不知想到什么,试探着道:“若是寻到本源,掌司您……想如何做?”
离长生疑惑:“超度了便是。”
鱼青简欲言又止。
三百年前也是因这厄灵本源,度上衡以身殉道才换的这些年的平静安定,如今厄灵卷土重来,难道又要让离长生献祭吗?
回想起天道所赐的掌司帖和金色功德,鱼青简之前还挺嫉妒羡慕觉得这凡人运气只好,如今却只觉得厌恶。
崇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好好的过日子,却又被一句“天道所选”再次推到了拯救苍生的位置上。
这满身金色功德,不知是福是祸。
离长生察觉到鱼青简的担忧,轻轻笑了笑,柔声安抚道:“没事的,别怕啊。”
鱼青简勉强笑了笑。
这时,外面传来幽魂的声音。
“掌司大人,并蒂谷的人来了。”
离长生一愣。
方才在梦中还梦到了并蒂谷,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鱼青简起身:“掌司先吃饭吧,我去看看。”
说罢,行了礼后转身出去。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道:“渡厄司的鬼里有来自并蒂谷的吗?”
并蒂谷之所以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是因为谷中出生的所有人都是双生子。
封讳没搭理他。
离长生想了想,又问:“我当年去并蒂谷是去渡厄的,最后渡成了吗?”
封讳还是不吱声。
离长生察觉到不对,疑惑道:“怎么了?”
封讳望着他,漠然道:“你又打了以身殉道的主意去超度厄灵?”
离长生愣了下:“什么?”
封讳又不说话了。
离长生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什么,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伸出手穿过整个桌案,微热的掌心轻轻在封讳脸侧一抚,语调带着笑道:“有英勇无畏的封殿主在,我用不着再以身犯险。”
封讳眼眸倏地一动,下意识按住离长生的手背。
他很喜欢离长生用掌心对着他,这对蛇来说就像是向信赖的人翻肚皮露出柔软的逆鳞任摸,是无条件的信任。
封讳侧过头去,想要像之前那样在他掌心上亲一下。
“兄长!”离无绩忽然推开门来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鱼大人和并蒂谷的人打起来了……啊!”
等看清眼前的场景,离无绩的话音戛然而止,险些倒吸一口气将自己抽死。
离长生:“……”
封讳:“…………”
第79章 并蒂谷独花绽放 独生,并蒂谷,下红艳……
离无绩很想死一死。
怎么每回都被他撞到这种尴尬的事?
外面已然打起来了, 离无绩也不好扭头就走,准备硬着头皮等两人恢复正常姿势。
……然后倒霉弟弟就眼睁睁看到那满脸冰冷阴鸷的男人非但不撒手,反而得寸进尺扣着他兄长的手腕, 伸出尖牙在虎口上一咬, 留下两个小红点。
离无绩:“……”
离长生似乎习惯了, 用手背拍了封讳的侧脸一下示意他别胡闹, 收回手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怎么打起来了?”
鱼青简并不是并蒂谷的人才对。
离无绩如梦初醒, 一言难尽地看着还在阴恻恻盯着他的封殿主。
之前这位封道侣敌视他离无绩还觉得能理解, 后来他和兄长相认这封殿主怎么还对他如此忌惮呢?
这会子离庸想通了。
此人并非针对他, 只是对靠近离长生的所有人都抱有敌意罢了。
太好了。
离无绩平衡了。
离无绩和离长生一起往外走,边走边道:“我也不知,并蒂谷的人前来应当是求渡厄司执吏前去渡厄的,但到了后反而对着走吉破口而骂,鱼青简忍无可忍,直接大打出手。”
三言两语说清了外面的事,离长生头疼,只觉得渡厄司从没有一天安生的。
快步走出掌司殿,一出门就见到一枝藤蔓呼啸着从地底长出, 猝不及防朝着离长生袭来。
并蒂谷中皆是灵妖, 前来渡厄司的似乎是只藤蔓精怪, 四周庞大深扎地面的藤蔓便是它的本体。
鱼青简手持长鞭悍然一甩, 顷刻将面前的藤蔓织成的蛛网碾碎。
砰砰砰,巨大的藤蔓断落洒了一地。
离无绩眉头一皱, 长剑出鞘准确无误将藤蔓斩断,砰的一声砸落两侧,没有沾染离长生分毫。
离长生看都没看,缓步走上前去:“住手。”
藤蔓听都没听, 倒是鱼青简听到掌司的声音,瞬间消退了杀心,手中长鞭化为发绳缠绕在手腕上,眨眼就恢复成了温文尔雅的规矩模样。
“掌司。”
四周庞大杂乱的藤蔓听到这句,动作熟悉一停,紧接着蔓延向四周的长枝像是游蛇般悄无声息地往最中央而去。
很快,藤蔓消失,在原地化为一个身着苍绿衣袍的女子。
她长相美艳,耳骨长出一小簇碧绿的花苞,连额角处也长着枝树般的角,瞧着诡异又别有风情。
“这位便是渡厄司的离掌司?”女子颔首行了个礼,淡淡道,“并蒂谷蔺裘,有礼了。”
离长生注视着她的五官,问道:“功过司的蔺访掌司,和您是……”
蔺裘道:“她是我阿姐。”
离长生了然。
果然是双生子。
鱼青简走到离长生身后,冷眼瞪着蔺裘。
离长生笑着道:“敢问姑娘来渡厄司有何要事?”
离长生见人自带三份笑意,又是此等容颜,蔺裘本来还在和鱼青简对视,视线扫过去,怒火一僵后很快消减不少。
“要事谈不上。”蔺裘理了理裙摆,淡淡道,“就是并蒂谷最近丢了样宝物,查探时在附近发现了厄的气息。”
离长生挑眉。
这的确是来渡厄司求帮忙的,不过怎么会打起来?
还没等离长生细问,鱼青简就冷冷开口:“你们并蒂谷被厄丢了东西,反而来渡厄司找我们讨要,这话你们说出来就不亏心吗?”
离长生更疑惑了。
什么?
掌司殿二楼的寝房窗台外,封讳正漫不经心坐在栏杆上往下看,瞧见并蒂谷的人一直往离长生脸上看,又开始浮现一抹烦躁。
蔺裘轻柔地笑了:“亏心?鱼大人和她相处这么久,可别被她无害的模样给哄骗了。”
在场就几个人,听到蔺裘说“她”,离长生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走吉。
走吉身着红衣,整日开朗活泼,又是整个渡厄司最能打的,往常不是在外面办公务就是在办公务的路上。
怎么忽然和并蒂谷牵扯上了?
走吉眉头皱着,垂着脑袋孤身站在被藤蔓钻出来全是洞的废墟上,瞧着孤单又委屈。
离长生想了想,朝她招手:“走吉,来。”
走吉走到离长生身边:“掌司。”
听到这个名字,蔺裘笑了声,脸上带着一丝嘲弄。
离长生问她:“你最近去过并蒂谷?”
“没有。”走吉回答得很快,“我没有偷东西。”
离长生得到准确的答复,没有再追问,转身对着蔺裘道:“并蒂谷丢了东西,最该先去阳界刑惩司报案才对,蔺姑娘反倒前来渡厄司来肆意审问我的执吏,还在渡厄司的地盘大打出手,难道是有了走吉盗窃的实质性证据?”
蔺裘嘲笑道:“看掌司的话头,应该还不知道这丫头的底细吧。”
走吉脸色一白。
蔺裘道:“她生来……”
没等她说完,离长生就带着笑打断她的话:“证据。”
蔺裘一怔:“什么?”
离长生道:“并蒂谷认定走吉盗窃的证据,给我。”
蔺裘眉头皱起:“并蒂谷所留下的厄的气息肯定是她的,再说谁能无缘无故潜入并蒂谷还不被发现,只有她这个晦气的……”
离长生眼眸倏地一动,崔嵬不知从何处而来,转瞬出现在他身前,悍然挥出一道剑意。
砰的巨响。
蔺裘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剑意震得往后退了数步,愕然看去。
离长生被剑意震得衣袍拂动,他垂着眼伸手一指,崔嵬剑意随着他的手指而去,卷土重来将方才蔺裘拔地而起顶出的废土地洞重新填回去。
渡厄司恢复如常。
“蔺姑娘。”离长生淡淡道,“您是想告诉我,只凭借厄的气息,便断定我渡厄司的执吏是盗窃之人,对吗?”
蔺裘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凡人掌司竟然有这般灵力,站稳后一敛衣袖,冷声道:“那她可有证据证明不是她做的?”
离长生笑了起来:“蔺姑娘这话说得未免贻笑大方了,只听说过用证据证明有罪的,从没听说过无罪还要自证的。”
蔺裘漠然道:“她对并蒂谷早有怨气……”
“论迹不论心。”离长生道,“你给我证据,我当即交人任由你处置。”
蔺裘眉头紧紧皱起,注视着离长生许久,忽然没来由地道:“你倒是和前几任掌司都不同。”
前几任掌司一听渡厄司的执吏有盗窃之事,早就不由分说就将人交出去了事。
还从没有人像此人一般会挺身而出保护一群死不足惜的罪人。
蔺裘没有多言,眸瞳瞥了走吉一眼又很快收回:“不过并蒂谷有厄出没之事,还望掌司安排人前去驱逐超度。”
离长生笑了:“自然。”
蔺裘颔首行礼,转身拂袖而去。
走吉似乎第一次被人维护,她愣怔在原地许久都没反应过来,茫然注视着离长生。
鱼青简蹙眉道:“并蒂谷三天两头来找走吉麻烦,一点破事都能赖到她头上,我看有厄之事八成也是胡诌的。”
离长生看他:“你想去并蒂谷?”
鱼青简立刻沉声表忠心,狗皮膏药似的道:“反正掌司去哪儿我去哪儿。”
离长生:“……”
未免太粘人了些。
离长生看了还在发呆的走吉一眼,眉眼柔和下来,道:“乖,来。”
走吉闷闷地跟着离长生去了掌司殿。
并蒂谷前来渡厄司当着所有幽魂的面质疑她是盗贼,离掌司脾气好维护她,但到了无人处恐怕也会质问她盗窃之事。
每个人都是这样。
走吉习惯了。
将掌司殿的门掩上,离长生让走吉坐在连榻对面,抬手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
走吉喝了一口定了定神,准备迎接离长生的质问。
离长生开口了,若有所思道:“看方才她的架势,恐怕并蒂谷有厄之事在没处理前都会赖在你身上,你若不愿掺和,我便派你外出一段时日,等解决了再回来。”
走吉一愣,不解地看他:“掌司不怀疑真是我偷的?”
她在渡厄司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任掌司会信任她,每回听到她的来历后也觉得她晦气,恨不得驱逐出去。
也有掌司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她当成趁手的兵刃。
只有离长生,和所有人全都不同。
离长生比她还不解:“我若怀疑,方才为何还要维护你?”
走吉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离长生不太懂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些什么,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就替我去……唔,南沅吧,瞧瞧那儿可还安定?”
走吉垂着头好一会,忽然道:“不,我要去并蒂谷。”
离长生挑眉:“你确定?”
“他们说我盗窃,我非要给他们把真正的盗贼抓出来,让他们感恩戴德不可。”走吉之前一直蔫巴巴的,如今乍一有人撑腰,好像又恢复了些平日的张扬。
耳坠上的小铃铛几乎都要燃起火苗来。
离长生侧眸看她,没忍住笑了起来:“好,有志气。”
走吉说完后,又握住了长刀,道:“若找不到罪魁祸首,那我就直接偷样好东西,彻底把罪名坐实了,也不亏了。”
离长生:“……”
可不能坐实啊。
走吉将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站起身行了个礼,斗志昂扬地扬长而去。
离长生漫不经心转着掌心的茶盏,注视着走吉离去的背影,问道:“并蒂谷为何如此排斥她?”
连榻边一圈黑雾悄无声息出现,凝出封讳高大的身形,他交叠着双腿坐在那,淡淡道:“因为她是并蒂谷几千年来唯一一个独生。”
离长生动作一顿。
独生也是罪?
“有人说她在娘胎中便吞噬了亲生姐妹。”封讳对这个倒是了解颇深,支着下颌望着离长生的眼眸,淡淡道,“她自生出便自带鬼气,靠着吞噬来修炼鬼躯,这种阴邪之法是幽都鬼修独有,并蒂谷斥她不详,将还在襁褓中的她扔了出去自生自灭。”
离长生若有所思。
并蒂谷是花草精怪成妖,唯有最纯净的精魄方可化为人形,对他们来说走吉是个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异类。
封讳见离长生追问就知道他的打算了,问道:“你想去并蒂谷?”
“嗯。”离长生道,“总不能让走吉一个人回去。”
要真是这样,并蒂谷指不定要闹翻天。
封讳似笑非笑道:“离掌司可真忙啊。”
当上掌司没多久就满三界的跑,比三百年前还要忙碌。
离长生拿出烟杆慢条斯理抽了一口,笑着道:“若是封殿主能让周九妄回来帮忙,我就不必这般忙碌了。”
封讳:“……”
渡厄司和幽冥殿的“共同财产”周九妄还在四处找寻度景河,自然不可能一下就窜回来。
封讳就当没听出离长生的调侃,凑上前捏住离长生的手腕,咬着烟嘴轻轻抽了一口苦涩的草药,道:“要我同去吗?”
离长生不直接回答,反而问:“封殿主想去吗?”
封讳道:“你想我去吗?”
离长生:“……”
看两人大有拉扯八百回合都不说人话的架势,离长生挣开封讳的手,带着笑道:“封殿主不想来何必这般拐弯抹角,我自己去,你就在幽冥殿继续哭……唔。”
封讳听不得这个“哭”字,没等离长生说完就干脆利落将烟杆怼他嘴里让他咬着,冷冷道:“既然你这么恳求我了,我去便是。”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出来。
年少时封讳似乎没这么别扭,这些年到底是怎么长成这副样子的?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此番前去驱厄,用不到太多人,只有离长生、封讳和走吉三人前去。
鱼青简忧愁得围着离长生团团转,想要死皮赖脸跟去但又怕在离长生面前丢人,欲言又止半天都没憋出半句话。
离长生伸手用手背拍了下他的侧脸,道:“我们很快回来。”
鱼青简蹙眉:“并蒂谷一向排外,又……又那什么,掌司切记不要和他们靠得太近,省得被算计。”
离长生疑惑:“又什么?”
鱼青简嗡嗡嗡:“就那……就那什么……”
看他期期艾艾半天没说到点子上,背着大刀的走吉看不过去,直接道:“并蒂谷花花草草众多,掌司长得如此漂亮,难免会有精怪会看中你,想施些手段和你欢好双修。”
离长生:“……”
封讳:“?”
离长生委婉地说:“我应该是个断袖。”
走吉耸肩:“这有什么,断袖男色魔更多,红艳煞他们下起来可得心应手了。”
离长生:“……”
离长生无可奈何:“好,我记住了。”
有封讳在,应该不会出现这种事。
渡厄司的仙船废了,离长生还以为此次要从鬼门关去还特意抽了好几次烟杆定定魂儿,但出了渡厄司的门又瞧见一座奢靡华丽的仙船停在门口。
离长生疑惑。
楼长望这么有本事吗,刚废了一艘又重新向他小叔要来第二艘?
离近了才发现上面有幽冥殿的标志。
是封讳的船。
离长生挑眉笑道:“封殿主倒是财大气粗。”
常年被困在幽都的恶鬼,竟然还有在人间行走的仙船。
封讳扶着他上船,淡淡地道:“这船很贵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个几艘?你若要,拿去玩。”
离长生:“……”
好豪横。
封殿主的仙船应该没用过几次,一切都是崭新的。
离长生寻了个地坐下,见走吉扛着刀趴在栏杆上往下瞧,时不时伸手往黄泉里抓住残聻一口吞了,努力加餐。
……仅仅只是看着,便觉得她有种直率过头,未被规训的自然野性。
离长生一直注视着走吉,眼尖地发现她的后颈处隐隐有道偏深的东西。
是伤,还是刺青?
走吉大概是饿了,很快就踩在栏杆上作势要跳下去。
离长生记起上次在黄泉翻船差点一命呜呼的事,阻止道:“走吉?”
走吉回头冲他一笑:“没事哦。”
说罢,纵身跳下去,去抓其他的残聻吃去了。
离长生:“……”
看她活蹦乱跳的,他也只好没去管,只让封讳将船开慢些。
仙船从黄泉而过,一路漂浮着缓缓穿过阴阳间的交界处,一轮巨大的皎月在长河尽头。
离长生注视着那满月,后知后觉到了人间的中秋。
是团圆的日子。
不过对幽都来说,注定阴阳两隔团圆不了,渡厄司也没人提这件事。
走吉在人界的水中抓不到残聻,只逮到几个要拉人入水替死的水鬼嚼吧嚼吧吞了,轻巧地从水中翻到穿上。
她浑身湿哒哒的,像是猫似的一甩脑袋,冰冷的水瞬间被身躯吸收。
走吉正想溜达着去找掌司,一旁传来个声音:“你知道红艳煞?”
走吉一愣,下意识地回答:“知道。”
一向和离掌司形影不离的封讳并没有在他身边,如今站在船的另一侧,双手环臂居高临下望着走吉。
气势骇人,问出的话却明显流氓得多。
“会下吗?”
走吉将长刀背在腰后,警惕地望着他:“掌司待我不薄,你休想让我替你做这些腌臜事,你情我愿方为正道,用这些邪术终究会被反噬,莫要图一时欢好痛快平白葬送了未来啊。”
封讳:“…………”
封讳阴恻恻看着她:“你们渡厄司都是这般想我的?”
“是啊。”走吉直言不讳,“裴副使说你只知道用狐媚妖术争宠,迟早被掌司看穿本性;鱼籍说你看着吓人……唔,这话好像不能说。”
封讳:“……”
听到这些拈酸吃醋的话,封讳意外的不生气,只觉得他们嫉妒的嘴脸真可笑。
正宫封殿主冷淡地道:“没让你下煞,我只问你红艳煞下了后会有什么反应?”
走吉说:“还能什么反应,情欲上头只想拽人欢好呗。”
封讳问:“身上会长花?”
走吉没听懂:“什么?”
见走吉这副迷茫的样子,封讳似乎明白了什么,随意理了下衣摆:“没什么,今日之事不要同别人说。”
走吉点头:“我一定不告诉别人你想找我给掌司下煞的事。”
封讳:“…………”
并蒂谷避世,从渡厄司过去得花上两个多时辰。
皎月跃升越高,在破晓之际终于到达并蒂谷。
离长生看着脚下被晨雾笼罩着的连绵山脉,依着脑海中的坤舆图,隐约记得封讳当年送他的“生辰礼”似乎也在这附近。
仙船缓慢在山谷门口停下。
并蒂谷的人前来迎接,仍是那位蔺裘。
日光中,蔺裘一身苍绿衣袍清新如泉中玉,她颔首一礼,视线落在走吉身上时本能皱了皱眉,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引三人进来。
走吉平日里张牙舞爪,但到了并蒂谷察觉到四周的精怪朝她看来又厌恶又排斥的眼神,莫名觉得孤立无援,只好紧紧跟着离长生,寸步不离。
蔺裘将人领到了失窃的树楼边,抬手轻轻指了指淡淡道:“厄残留的痕迹便在此处了——今日中秋,并蒂谷忙得厉害,只能请掌司自便了。”
离长生也不想和人寒暄,点了点头。
蔺裘看了走吉一眼,似笑非笑道:“既是渡厄司来的执吏大人,还请走吉大人莫要到处乱走,再给掌司丢了人。”
四周在暗中围观的无数人视线直勾勾盯着走吉,隐约听到好似被风吹得沙沙的声音。
寻常人类听不懂那是什么,惟独走吉能准确无误听到所有人齐声低语,发出厌恶的声音。
“晦气。”
“好晦气。”
“吞噬亲生姊妹的晦气厉鬼怎么还没被超度?”
“晦气。”
晦气,无数声晦气组成的话语,听着像是风声树叶轻撞恍如天籁,对走吉而言却宛如万箭穿心。
走吉脸色苍白愣怔在那,直到蔺裘离开,四周的声音早就消失了也没有回过神来。
“走吉?走吉。”
走吉怔然看去。
离长生垂着眼站在她面前:“怎么了?”
走吉如梦初醒,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去找找厄灵。”
说罢,身形如风轻巧翻上了树楼中不见踪影。
离长生不明所以,回头想问封讳,却见封殿主也皱着眉注视着四周的参天大树,不知在想什么。
离长生挑眉:“封殿主?”
封讳:“嗯?什么?”
离长生循着封讳看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一棵参天巨树下有个头戴桃枝的女子正站在那往这边张望。
这有什么可看的?
封讳好像还在看。
还看?
离长生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咳了声,唇角勾起露出个笑,语调漫不经心地道:“怎么,封殿主是打算去学如何下红艳煞吗?”
这语调太过随意,封讳有一瞬间根本没动这句话的意思。
等反应过来后,封讳眼瞳都缩紧了。
第80章 非常人抵抗之物 反目,大虫子,无法抵……
渡厄司皆是保守不了秘密的漏勺子。
封讳面无表情道:“你是信她还是信我?”
离长生并不吃自证这一套, 带着笑道:“这话真不是你说的,没骗我吗?”
封讳:“……”
“我是问过她红艳煞。”封讳不耐地道,“但我没想给你下。”
离长生问:“那你想给谁下?”
封讳:“?”
封讳有嘴说不清, 冷冷看他, 破罐破摔道:“我想要你, 还需要用得着这种阴毒的伎俩吗?”
这回轮到离长生沉默了。
有道理啊。
封讳说完后便后悔了, 但见离长生竟然没反驳, 甚至还若有所思, 他心头倏地一跳。
没有三百年前记忆的离长生对他并没有发自灵魂的怨恨, 是不是就说明当年……
他也并非是全然被迫的?
封讳神使鬼差地开口:“你……”
可想问的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树楼传来声稚嫩的嗓音。
“你是晦气的东西,快滚开!”
离长生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头也不抬朝封讳一伸手。
封讳沉着脸握住他的手,将人顷刻带上树楼之上。
并蒂谷的住所皆是在树中所建的楼阁,此处盛放宝物,因失窃之事已将其他东西转移走,如今空空荡荡,只有最当中有个木架子。
走吉站在最当中眉头紧皱, 一旁有两个手牵手的双生子愤怒地拿着柳木条打她。
走吉并非是死后化鬼, 而是生来便带鬼气, 柳条抽在身上虽然不会伤及根本但仍然会留下一道道火灼似的痕迹。
离长生上来后便见到这副场景:“走吉?”
走吉本来站在那没动, 一见离长生本来没什么反应,但又后知后觉记起来离长生在蔺裘面前对她的维护, 终于小跑到离长生身边,躲到他身后。
离长生微微一怔。
走吉在渡厄司直率洒脱,惟独对并蒂谷的人时常露出自备怯懦的模样。
被打成这样也不反抗。
离长生握住走吉的手腕,瞧见那上面被柳条抽得留下的灼烧痕迹, 转身看向那两个孩子,淡淡道:“你们方才说什么,晦气?”
这对双生子是龙凤胎,男孩瞪着眼睛拿柳条一指:“我奉命看守此处不让任何人进来,是她擅闯在先,我骂又如何?如何了?!”
离长生神色沉了下来。
蔺裘本说让他们自便,却没叮嘱看守的两个孩子,打得便是童言无忌想让这两人给走吉点苦头吃。
离长生冷淡道:“本是你们并蒂谷寻渡厄司前来渡厄,如今却对我们执吏不敬打骂,请人来却又道擅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道理?若厄灵偷盗为真,你们这般驱逐,若并蒂谷日后出了事,可就不关渡厄司的事了。”
那两个孩子年纪小,之前也听说过请人驱厄,听到这话也生了怯,但他们实在厌恶走吉,还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渡厄司……我从未见过幽都的鬼呢,你们有什么凭证来渡厄吗?”
离长生刚想说话,在一旁的封讳终于不耐地掰着他的肩膀往后一甩,沉着脸抬步走了过去。
那两个孩子都没到封讳大腿,眼看着这人像是大山似的越走越近,黑压压的阴影笼罩过来,吓得他们牵着手害怕的往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封讳终于站定脚步。
两个孩子故作镇定地瞪着他。
封讳鬼瞳倏地现出,半张脸化为白骨,脖颈处狰狞的伤口渗出源源不断的血,顷刻沾染全身。
两个孩子:“…………”
封讳淡淡道:“你们需要什么凭证?”
孩子眼瞳都缩紧了,好像被吓傻了。
好半天,他们异口同声尖叫一声:“啊——!”
封讳的死状太过可怖,他们吓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化为细小藤蔓的模样,一路哆嗦着从树楼爬了下去,一溜烟就没影了。
封讳轻嗤了声,一转身将那副死状隐藏得干干净净,又变成威严的封殿主。
离长生皱眉看着走吉:“你是傻姑娘吗,就这样任由他们打?”
走吉摇摇头:“我若还手,他们更会认定我是晦气的厉鬼。”
就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她还手,辩解,得来的却只是更加嫌弃厌恶的:“看吧,你就是这样一个生来恶劣的东西,在娘胎中都能吞噬姊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一旦还手,哪怕只是反驳一句,也是她生来邪物的佐证。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有些不知如何说。
封讳却忽然道:“晦气不好吗?”
走吉一愣:“什么?”
封讳似笑非笑地瞥她:“他们厌恶你晦气,也说明他们畏你怕你,一群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蠢货怕你,难道不好吗?”
走吉迷茫和他对视,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对错。
离长生瞥他:“不要带坏她。”
这一点封讳和他意见相左,走到走吉身边将他从离长生身后拽出来,挑眉问道:“他们不将你当族人,你何必在意他们的想法?”
走吉仰头看他,好一会才道:“可我爹娘……”
“你爹娘若真的爱你,看到你被这般欺辱,难道不会心疼吗?”封讳道,“若不爱你,你又何必在意他们如何想?要想成大器,就该舍弃……”
离长生:“咳。”
封讳性子极端,见离长生瞥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收了神通,伸手在走吉脑袋上一拍,面无表情道:“记住没有?”
走吉被拍的一愣,恍惚中竟感觉有种熟悉感。
还没等她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感觉,封讳已收回手,走到离长生身边,伏在他耳畔低声说着什么。
离长生瞅他一眼,轻斥道:“不像话。”
封讳冷笑了声,双手环臂站在那不吭声了。
离长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对走吉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活法,得由你自己去选。”
走吉怔怔看他,眼眸带着询问和试探:“我若和并蒂谷反目呢?”
离长生并不对她所有的决定质疑或纠正,温声道:“只要是你自己选择的,无论什么都好。”
走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等人去下一层寻找厄的线索,封讳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方才制止我,我还当你终于想插手别人的事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度上衡活得太过通透,知晓每个人的观念不同,无法论是非,哪怕渡厄时有人怨恨他,他也知晓那并非是对他这个人的恶意,而是因立场不同的遗憾痛恨,所以从不会分辩。
——封讳唯一一次见他斥责别人,还是因为维护离庸。
离长生道:“你所说的插手,是指什么?”
封讳淡淡道:“自然是让她勇于反抗,报复那些欺辱她的人。”
离长生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封讳不喜欢离长生这样,他想要这个人愤怒、怨恨、哭泣,就算对他怀着恶意打骂都行,起码证明他还是个有情绪波澜的活人。
可离长生总是一副对万事看淡的模样,令人无力又痛恨。
离长生不想和封讳在别人的地盘讨论这种没结果的东西,抬步想要去下层找走吉,但还没走两步,封讳不知又发了什么疯,猛地将人按在了通往下一楼的台阶处。
离长生一怔,抬头看他:“做什么……唔。”
封讳伸手从离长生的腰封探了进去,冰凉的指腹狠狠在他腰上一抚,带动一股酥麻遍布全身。
走吉正在下方走动,隐约可见拐角处她的衣角翻飞。
……若是一回头定能瞧见他们这副衣衫不整的狗男男模样。
离长生并不畏惧,反而幽幽瞅他:“封殿主有这种癖好?”
封讳俯下身咬他的脖子,这次力道有些大,离长生轻轻“嘶”了声:“别,别胡闹了,乖一点好吗?”
封讳被他逗孩子的语气气笑了,沉着脸和离长生额头相抵,低声道:“你骂我一句,我就放开你。”
离长生:“……”
离长生还以为封讳这样“要挟”他,是打算亲亲蜜蜜些,或提些其他更过分的要求,没想到听到这句匪夷所思的话。
离掌司没遇到过如此奇怪的癖好,整个人愣在原地。
骂……骂一句?
封讳似乎也觉得这句话太奇怪,耳尖隐隐瞧见些微红,但话说出口也不能收回,他只能沉着脸强撑着等着离长生的反应。
离长生……离长生没什么反应。
封讳蹙眉,伸出尖牙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催促道:“说话。”
离长生一言难尽看着他,欲言又止半天终于道:“我没看过多少风花雪月的书,不太懂这样是不是调情。明忌,你能换点我能接受的来同我调风弄月吗?”
封讳:“……”
对道侣打骂并不在离长生的“调情”认知中,再说封讳什么都没做错,他无缘无故骂人做什么。
封讳冷冷道:“崇君能接受的是指让我和一个无情无欲的圣人调风弄月?”
离长生“唔”了声:“也不是。”
正僵持着,下方传来走吉的声音:“掌司,我寻到点痕迹,可以下来了。”
离长生抬手按着封讳的胸口往外推:“让我先……唔!”
封讳忽然将自己的手腕怼到离长生唇边,惜字如金:“咬。”
离长生:“什么?”
“咬我。”封讳沉着脸道,“用点力道。”
离长生:“…………”
不骂了改咬了是吧?
离长生简直和封讳说不通,推着他就要挣脱着走,但封讳活像是粘上他了,长臂一伸将人困在墙角中,死活都不肯撒开。
“封讳,你……”
“不要胡闹了。”
“……”
走吉吊挂在楼阁上嗅了嗅,伸手用灵力打了个圈,将那丝微弱得不易察觉的厄灵气息给包裹在半透明的小球中。
她干脆利落地翻下来,正打算看看掌司怎么还没下来,忽然听到一旁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是后背撞在木墙上的动静。
没等走吉细想,木楼梯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响。
离长生理着衣袍从梯上下来,看到走吉时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就被隐藏在波澜不惊的神情下。
“寻到了吗?”
走吉点点头,将东西拿给他。
离长生接过来,抬手将掌司印打开,联系上鱼青简,让他去分析这厄灵的气息。
不过在掌司印中才见到鱼青简,就见鱼大人满脸阴沉,冷冷道:“掌司,掌司为何不带我去并蒂谷?!我必豁出去性命也要护您周全,不让您遇到任何危险!”
离长生不明所以:“什么危险?我何时遇到危险了?”
鱼青简一字一顿道:“红、艳、煞。”
离长生:“……”
啊。
这才多久,半刻钟到了吗,整个渡厄司就都知道封殿主要学红艳煞来勾引自家掌司的事了。
渡厄司的每个人果然都保守不了秘密。
离长生温和地道:“没有的事,是走吉误会了。”
鱼青简不可置信地说:“他都要学红艳煞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您还护着他?!”
离长生无可奈何:“冷静点,先将我吩咐的事做好,好吗?”
鱼青简虽然暴怒,但手上已飞快做完了正事。
“回禀掌司,我查到了,这厄灵气息有灵兽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应该没消失太久,并蒂谷有结界,把守森严,若不出意外还在谷中……红艳煞不得不防,我这就让楼长望去找楼金玉要清心寡欲的法器给您,绝对不能被他引诱。”
离长生:“……”
离长生被吵得脑袋疼,从掌司印中出来,有点怀念之前对他不屑一顾只一味塞饼给他的鱼大人了。
在离长生在掌司印入定的时候,走吉悄摸摸走到封讳身边,蹲在地上歪着头看他。
封讳双手环臂,右手的袖子挽开,露出个牙印在那晃:“做什么?”
走吉还蹲在那,根本没兴趣看封殿主爪子上的牙印,疑惑地问:“封殿主之前见过我吗?”
封讳见她没反应,冷冷地拂下袖子:“没见过。”
走吉还是不解地左看右看,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封讳。
循着厄灵的气息,三人开始在谷中搜寻。
并蒂谷四处都是精怪的气息,比在人群中寻到特殊的气息要难得多,离长生和封讳寻遍半个并蒂谷,天即将要黑了。
白日里许多法子不能用,若是用金色功德引出来,只能等天黑。
离长生注视着手中圆球中飘浮着不动的厄灵气息,沉思道:“天已黑了,气息仍然微弱。”
封讳淡淡道:“若真是厄灵,并蒂谷如此多的功德怎么可能会轻易离开?”
离长生正想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骂声。
“晦气的恶鬼——!”
听这动静,十有八九又是有人找走吉麻烦。
离长生蹙眉走上前去,见四周无数并蒂谷的花花草草哭哭啼啼,走吉孤身一人站在那,背影极其单薄。
离长生眼眸一动。
连蔺裘都惊动了,难道是出了大事?
走吉瞧见离长生,又下意识想要往他身后躲,可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停在原地。
离长生冷淡道:“蔺姑娘,发生何事了?”
蔺裘沉声道:“并蒂谷丢了两个孩子。”
离长生问:“那和走吉有什么关系?”
“有人瞧见那两个孩子走丢前,曾在树楼上和走吉发生冲突。”蔺访言简意赅,“所以……”
一来二去,就连离长生也罕见起了些火气,打断她的话:“所以你们怀疑走吉怀恨在心,将那两个孩子掳走报复是吗?”
蔺裘上次就无凭无证怀疑走吉偷盗,被离长生一通话给驳了回来,如今就算心中这样想,但被戳穿难免有些难堪。
但还没等她开口打圆场,周围丢了孩子的精怪满脸泪痕地道:“不是她还能是谁?!她没来之前并蒂谷平安无虞,怎么她一来就出了这种事?!”
四周的人也在附和。
“就是,除了她,谁会做这种恶事?”
“快把孩子还回来!”
离长生眉头紧锁,他身子本来就没好全,又这样一番折腾只觉得疲惫。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不要——!”
“你……啊!”
离长生一怔,偏头一看就见走吉身形如风,如同一道利箭直直撞入人群,耳朵上的耳饰悄无声息变大,化为璀璨的火焰灼灼燃烧,搭在腕上。
她顷刻间就见蔺裘身边两个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孩子掳到身边,耳饰的锁链直直缠住那两个孩子纤细的脖颈。
蔺裘惊住了,在身后一阵尖叫声中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走吉眼瞳倏地化为鬼瞳,森森看着她:“你们既认为我是盗窃宝物的贼、掳走孩子的邪物,我若不坐实了,你们岂不是很失望?”
离长生:“……”
离长生回头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瞬间将眼底的赞赏收了回来,侧过头躲开离长生的注视,觉得脚下的花儿开得可真好看。
蔺裘见那两个孩子吓得满脸是泪,唯恐走吉真的扭断他们的脖子,立刻道:“你先将孩子放下,有事好好说。”
走吉不肯和她好好说,看到这群之前满脸厌恶的神情变成了满满的惊恐,不知怎么竟然一股快意涌上心头。
蔺裘赶忙看向离长生:“离掌司,她是渡厄司的人,还望您管教手下的人,莫要伤了人界和幽都的和气。”
离长生冷淡道:“走吉被你们并蒂谷的人肆意打骂的时候,可没有人顾忌过她是我的手下。”
蔺裘脸色一白。
离长生知晓走吉的性子并不会真的杀人,他呛了蔺裘一句,抬眼看向走吉。
走吉头一回在并蒂谷如此高兴,她得意地一扬眉,手指在锁链上一抚,那燃火的金铃顷刻化为耳饰悬在耳垂上。
那两个孩子得到自由,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蔺裘身边,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走吉扛着刀瞥着四周满脸忌惮的人,笑着道:“我若报复,必定大刀阔斧让你们全都瞧见才对,才不会使那些阴诡伎俩,别以己度人了。”
“你……”
方才走吉的动作又快又狠,并蒂谷的人几乎没人是她的对手,此时满心愤恨却也不敢上前。
走吉见他们的确畏惧自己,高高兴兴地蹦到离长生身后躲着了。
离长生偏头看她。
走吉仰着头一笑。
离长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对满脸惊惧的蔺裘道:“蔺姑娘,厄灵若还藏匿在并蒂谷,那满谷的人都有危险,当务之急还是将厄抓住。”
蔺裘将冰冷的视线收回,连客套话都不说了:“性命攸关,还望掌司快些。”
走吉抱着离长生的手臂探出个脑袋来,小声说:“这语气,我们掌司欠你的?”
蔺裘:“……”
蔺裘闭了闭眼,颔首行礼:“劳烦离掌司了,若厄抓住,并蒂谷必有重谢。”
走吉说:“我们掌司要什么没有,用得着你们给谢礼?不稀罕。”
蔺裘:“…………”
离长生似乎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蔺裘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待,沉着脸转身离开。
留下的几个人面露不悦地将那两个孩子最后消失的地方告知,离长生点头,前去搜寻。
等外人一走,走吉眼眸眯起来:“掌司,我刚才做的好吗?”
离长生有些啼笑皆非,不置一词。
走吉又转向封讳。
封讳冷冷道:“做的有什么好的,就不怕闹出事来吗。”
走吉:“……”
可刚才趁着掌司不注意,封殿主明明给了她一个赞赏和肯定的眼神啊。
离长生不想多问,走到两个孩子丢失的地方,四处看了看。
此时天已彻底黑了,四周厄灵的气息越来越浓郁,看来白日畏光时应躲在地下才没被察觉。
终于等到四下无光,金色功德就是最好的诱饵。
离长生咬破手指,将血滴在潮湿的地上。
带着金色功德的血像是滴水入沸油般,发出嘶嘶的声响,宛如腐蚀般冒出白烟来。
只是一丝,便惊得地面一阵剧烈摇晃。
离长生站在地上纹丝不动,抬着手眉眼微垂,烛火映在面上好似悲悯的神像。
走吉看得愣了愣,又觉得离长生这张脸好像也有些熟悉。
到底在哪里见过来着?
金色功德对厄灵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几乎没有能抵挡的。
整个并蒂谷的地面震颤片刻,离长生脚下一个深陷,凭空凹陷巨大的深洞,封讳反应极快,转瞬掠至跟前将离长生接住。
离长生似乎早就知晓封讳会接住他,没有半分意外,飞快道:“走吉,它要出来了。”
走吉早已扛起大刀,沉着脸看向黑漆漆的洞口。
这一次,她一定要抓住这作祟的厄灵好好打并蒂谷的脸,将她这些年失去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让那些人再也不敢羞辱她。
黑洞越来越大,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一个庞然大物黑压压地从洞中钻出来,面目狰狞,身躯软趴趴的好似蚯蚓,看着身形连绵不绝,足足有数十丈。
竟是只虫子?
走吉倏地一僵。
整个并蒂谷被惊醒,全都在四散奔逃,宛如遭了灭顶之灾。
连一向沉稳的蔺裘也脸色煞白,护着众人往外逃。
这样大的虫子藏在并蒂谷的地底,根本无人发觉,若它偷偷地吸食功德,整个并蒂谷恐怕最后连灭族都不知源头为何。
离长生估摸着那虫子的修为,都不够走吉踹一脚的。
此番超度定然易如反掌……
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一道火焰似的流光猛地从地面窜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们而来。
离长生一愣。
就见走吉满脸惊惧地狂奔而来,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掌司有虫子!”
离长生一时有些怔然,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
不对。
就算走吉是战无不胜的恶鬼,但也是并蒂谷的精怪,花花草草最厌恶惧怕的就是虫。
——况且还是只这么大的虫子。
走吉飞快钻到离长生身后,那来自骨子里的本能畏惧让她看都不敢看下面的庞然大虫,感觉浑身上下的经脉都在细细密密地发痒,像是被虫子一寸寸啃咬。
在渡厄司这么多年,走吉甚至连地狱黄泉深处那恶心而巨大的残聻都揪着耳朵打过,无数次魂飞魄散的生死关头,从未生出过真正的畏惧。
……除了现在。
走吉眼眶中全是泪,哆嗦着道:“掌司,走、走吧咱们,并蒂谷没救了,三界没救了,快回幽都,这不是常人所能抵抗之物。”
离长生:“……”
封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