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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22章她想要与他和离。

    这是贤妻苏氏所写的札记。

    劲挺长指在封面上摩挲片刻,出于某种奇怪的直觉,裴秉安拧眉,无声掀开一页。

    入目所及,是笔锋纤细清新灵动的簪花小楷。

    一目十行地扫过札记上的内容,裴秉安唇边淡淡的笑意逐渐凝滞,脸色变得沉冷如霜。

    良久,他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默然深吸口气,将札记放回原处。

    天色将晚,大奶奶还没回府,青杏在廊檐下焦急地翘首张望,却看到将军忽然大步迈出正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紫薇院。

    将军气势本就威严,此时脸色更添了几分沉冷,连离去的背影,似乎都带着几分余怒。

    将军最近宠爱那宋姨娘,每逢见了他,虽然不失恭敬,青杏暗里还是有些为大奶奶不忿。

    可将军毕竟是一府之主,此时看到他似乎有些生气,她不由为大奶奶捏了把汗,心里忐忑不安极了。

    直到夜色彻底笼罩,遥遥看到苏云瑶走近了紫薇院,青杏急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大奶奶,怎么回来这样晚?将军等了一会儿子不见您回来,好像生气了。”

    苏云瑶脚步匆忙地往正房里走。

    她记得今天是裴秉安的生辰。

    可今日是重阳节,当朝百姓有节日登高燃香祈福的习俗,香铺里生意异常火爆,两个主顾甚至因为争夺最后一盒苏荷香差点大打出手,她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抚了一番。

    处理完铺子里的事,再赶回府,已经到了这个时辰。

    她进屋脱了披风,重新拿了件淡青色的斗篷过来,正要换上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妆台上放着她的札记册子!

    像是脑袋里恍然炸了一个响雷,她愕然片刻,恨不得狠狠骂自己一句大意。

    今天早晨出门前,她从抽屉里拿出札记记了几笔私账,没成想,出门匆忙,竟忘了把札记锁回原来的抽屉里。

    苏云瑶暗暗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先不要着急。

    这札记只有她一个人知晓,连青杏都没看见过,也许裴秉安根本没有进她的卧房,也没有看到这本札记。

    她定了定神,躬身在妆台前,盯着那本札记所放的地方,上下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同时大脑拼命回忆了一番——札记位置没有变化,应该没被移动过。

    思忖片刻,她拿起札记,一页一页翻看,查阅有没有留下不一样的翻阅痕迹或折痕。

    翻来覆去地查过,札记确实没有明显被看过的痕迹。

    但她还是不太确定自己的定论,毕竟裴秉安是习武之人,他机敏警觉,想要遮掩些什么,想必易如反掌。

    思来想去,她将札记锁回了原处,对镜抿平了鬓边的头发,唇角微微勾起,尽力让自己如平常一样。

    纷乱思绪平复间,她已经做好了各种打算。

    若是那册子没被裴秉安看到,她的和离计划便照常进行。

    若是被他看到了,他想必会因为她对他有所隐瞒而恼羞成怒,那她就干脆提出与他和离,只不过比之前计划仓促了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云瑶脚步轻缓地去了静思院。

    夜色渐暗,屋里却没有点灯,裴秉安身姿笔挺地坐在房中,一双大掌搁在膝头,身形如冻僵的石像般,良久没动一下。

    想到苏氏在札记上所列的和离计划,他的剑眉深深拧成一团。

    若非是不得已履行祖上的婚约,苏氏不会嫁给他。

    她如此贤惠大度,替他侍奉长辈,照护弟妹,打理家宅,甚至主动请他纳妾,都是因为,她只想着攒够银子离开裴府,她的心,从来不在他这里。

    裴秉安大掌缓缓紧握成拳,唇角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

    事已至此,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他该果断放手让她离开,免得成为一对彼此相看两厌的怨偶。

    可不知为何,他一向行事果决,此时竟思绪翻涌沉浮,无法开口说出和离那两个字。

    甚至,盛怒之后,回到自己的院子,他默然沉思了许久,竟迟迟没有去苏氏的院子当面质问她。

    外面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盈,缓慢,是她来了。

    裴秉安握了握长指,倏然拂袖起身。

    既然她来了,有些事,他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该与她说说清楚。

    苏云瑶提着裙摆跨过门槛。

    屋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夫君?”

    裴秉安悄然深吸口气,淡淡唔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苏云瑶循着声源往前走,“夫君,怎么不点灯?”

    不知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话音方落,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忽地失去重心,踉跄着往前倒去。

    啊的一声轻呼,还没完全喊出口,一双有力的长臂从前侧伸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捞回了原处站好。

    黑暗中,裴秉安迟疑片刻,撒开了手。

    只是她纤细腰间的熟悉触感,似乎久久残留在掌中。

    他拧眉握了握长指,再回过神时,苏云瑶已摸索着走到旁边点亮了灯。

    灯烛悠亮,驱散了寂然无声的黑暗。

    苏云瑶吹熄了火折子,转眸看去,只见裴秉安负手站在她不远处,神色如往常般无波无澜,教她一时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夫君,”她定定看了他几眼,微微一笑,“刚才怎么不点灯?”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避开了她探究目光的接触,沉声道:“刚从外面回来,还未来得及点灯。”

    瞥见他腰间那只显眼的香囊,苏云瑶暗暗思忖。

    也许他方才在紫薇院等她不及,去了宋婉柔的院子,之后刚从她的院子回来,恰让她碰上了。

    这么说,那本札记,他看到的可能性并不大。

    只是想要和离的事瞒着他,她到底有些心虚,片刻后她定了定神,如往常般温柔地道:“今天是夫君的生辰,用过饭了吗?”

    他的生辰,按理来说,即便他自己不想过,祖母与婆母也该给他摆一桌生辰宴,庆祝一番的。

    只是他年少时便离家去了边境,一呆便是七八年,再回府时,已没有了过生辰的习惯。

    祖母与婆母也早已忘了他的生辰是哪日,他不提,也就无人关心那么多了。

    倒是与他成亲那一年,知晓了他的生辰日是重阳节,她便一直等到他晚间回府,亲手给他煮了碗长寿面,算是过了个简单的生辰。

    她没话找话这样随口问了一句,谁料,裴秉安未置可否,只是道:“云瑶,我想吃碗你煮的长寿面。”

    苏云瑶:“哦。”

    她就不该多此一问,还得去费劲给他煮面。

    不过,给他煮碗面也无妨,她也正好趁此探一探他到

    底有没有看到她的札记。

    她在厨房煮面,裴秉安便如之前过生辰时一样,负手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炉灶的火升腾起来,苏云瑶道:“夫君,帮我添水。”

    他淡淡应了一声,按照她的吩咐,舀起一瓢水,倒进锅里。

    苏云瑶取了一把长面过来,等着水开的间隙,笑着看向他,道:“夫君方才在院里等我,怎么忽然走了?”

    裴秉安神色如常,淡声道:“有事要做,便先回来了。”

    苏云瑶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了长睫。

    这厮说话滴水不漏,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没那么简单。

    水开了,她把面扔到锅里。

    看到长面在锅里浮沉,她不由有些感慨。

    时间很快,一晃三年了,算上这一次,她已经给裴秉安这厮煮了三回面了。

    其实她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身边丫鬟小厮成群,几乎未曾动手做过饭,甚至苏家出了事以后,家境落魄了,也都是婶母为她做饭做汤,不舍得她动一根手指头。

    成亲第一年,给他煮长寿面,是她1回 学着做饭。

    那时煮沸的热水差点烫到她的手指,怕沸水溅出来,她动作飞快地往锅里扔了根长面,便远远站在旁边等着。

    直等到长面飘了很久,看上去好像熟了,她才用一个长长的笊篱捞了出来,放在一只大碗里,搁了一点点酱油和盐巴,端到了他的面前。

    这面其实寡淡得很,只有一点咸味,他却说不错,还埋头将面吃了个精光。

    她深受鼓舞,去年他过生辰,又给他做了一回。

    不过,所幸这是最后一回给这厮做面了,若非为了探究他的虚实,她才不想动手。

    不消一刻钟,一碗热面便端上了桌子。

    裴秉安如往年一样,低头一言不发地吃着面,苏云瑶托腮盯着他,旁敲侧击地问:“夫君方才在我屋里,可看到妆台上放着的簪子了?就是那只绛色的,簪顶镶嵌着只红玉石的簪子。”

    簪子是假的,她根本没有那样的簪子,她这样问,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注意到了她的妆台。

    如果他断然否认或是犹豫思考,就说明他肯定看了她的妆台,也就意味着他翻阅了她的那本札记。

    可裴秉安头也没抬,声音如常地说:“你需得问问丫鬟,我在次间坐等着你,没注意什么簪子。”

    苏云瑶无声轻舒了口气。

    饶是他目力再好,次间与里间隔着一道珠帘,他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再者,像什么钗环首饰之类的,他压根不关心,所以不注意,是在情理之中。

    苏云瑶神情轻松地坐在一旁,纤细的手指欢快地叩了叩桌面。

    等他用完了面,她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说:“夫君,那我回去了。”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赫然发现,自她嫁给他以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永远是一幅这样温婉柔顺挂着笑容的模样。

    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遮掩住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只留给他一个贤妻的形象。

    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清楚。

    她为何不想做他的妻子?他也不明白。

    他可以给她一封和离书,让她不必在他面前假惺惺地扮演贤妻。

    可不知为何,有个突兀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肆虐,盖过了所有纷乱的思绪,不断地叫嚣着怂恿着,告诉他,让她留下来。

    他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这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听从了那个无知念头的吩咐。

    “云瑶,别走了。”他别过脸去,遮住眸中的黯淡郁色,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今天是我的生辰,留下陪我吧。”

    第23章 第23章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

    烛火突然噼啪响了一声。

    苏云瑶没有开口,房内一时更显安静。

    她垂眸,看着被裴秉安攥在掌心中的手腕。

    他手指修长劲挺,指腹带着一层薄茧,手劲大得出奇,几乎像禁锢住她一样,带着强势而不容拒绝的霸道。

    她轻轻动了动手腕,试着摆脱他的大手。

    沉默片刻,察觉到她连被他触碰都不愿意,裴秉安唇角抿直,悄然卸了手上的力道。

    桎梏松开,苏云瑶轻吸一口气,下意识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

    她清了清嗓子,温婉又带着歉意地笑了笑。

    “夫君,正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才不能留下来。”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秀眉扬了扬,“婉柔妹妹记着你的生辰,她会陪你的。”

    她说完,便脚步轻快地离去,纤细的背影逐渐远离,很快消失在院门处。

    裴秉安一动不动地负手伫立良久。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道娇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夫君。”宋婉柔提着食盒,推开门进了正房。

    为了他的生辰,她亲自下厨炒了几样菜,烫了一壶杏花酒,给他送了过来。

    这是第一次,她为他过生辰,今晚月色很好,他们可以对月饮酒,庆祝他的生辰。

    裴秉安恍然回过神来,垂眸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婉柔,不必了,我用过饭了,不饿。”

    宋婉柔轻咬了咬唇,眸色不由一暗。

    她的丫鬟看到苏氏从他的院子出来,她便特意赶了过来,没成想,苏氏捷足先登,给他送了饭菜。

    她抿唇笑了笑:“夫君不想用饭,也不要赶我走,今天是夫君的生辰,我想留下陪着你。”

    裴秉安沉默几瞬,说:“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宋婉柔微微一愣,因他冷漠的语气,而惊疑了一瞬。

    她咬了咬唇,忽地拿帕子掩唇轻咳了几声,眸中迅速凝起一团水雾,楚楚可怜地哭了起来。

    “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夫君生气了?”

    “并非,你身体不好,莫要再哭。”裴秉安看了她一眼,抬步向外走去,“是我突然想起还有军务尚未处理,现在要出府一趟。”

    他在署衙默默坐了一晚。

    翌日清晨,副将雷震虎与吴靖奉命要去巡防西境,按例特来向他请示随行的将领人选。

    只是以往总是嬉皮笑脸的吴副将,今天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看他蔫儿吧唧的样子,脖子上还新添了两道深深的指甲印子,一看便是被家里的悍妻挠出来的,雷震虎咧嘴笑道:“咋地,又挨嫂子的揍了?”

    吴靖拉拉衣领遮住脖子,一脸苦不堪言。

    他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蛮不讲理?

    嫁给他七年了,到现在还没生孩子,他不过是提了句以后能不能纳个小妾,她倒好,拿个擀面杖就直不楞登冲过来了,要不是他左躲右闪跑得快,门牙都要被她敲掉两颗。

    雷震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嘿嘿笑着安慰他:“打是亲骂是爱,嫂子挠你,那是稀罕你。”

    想到裴秉安前阵子刚纳了一房小妾,吴靖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双眼满是艳羡地说:“还是大嫂贤惠大度,主动给将军纳妾,我家的要是有大嫂一半贤惠,我就满足了。”

    裴秉安提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苏氏并非贤惠,她为他纳妾,只是根本不在意他。

    笔墨凝滞落下,文书上,多了一团化不开的浓重墨点。

    ~~~

    傍晚时分,紫薇院静悄悄的。

    侍奉完老太太与婆母用晚膳,苏云瑶半靠在美人榻上,心事重重地咬着蜜饯出神。

    昨天虽是觉得裴秉安没看到那本札记,可回来之后,她细细琢磨,总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思忖了片刻,她咬完最后一口蜜饯起身,将抽屉里的小册子拿了出来。

    不管怎样,这札记都不要再留下了,反正写过的内容都记在了脑袋里,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苏云瑶让丫鬟拿了个火盆进来。

    火盆里燃着木炭,红色火光若隐若现。

    札记投到火盆中,火光便忽地窜了起来,蓝色封皮的小册子转眼被火舌舔舐而尽,徒留一堆明明灭灭的暗红色余烬。

    苏云瑶心疼自己辛辛苦苦写就的札记,盯着火盆里抿起嘴角,暗暗责骂自己大意。

    刚让丫鬟把火盆搬出去,管花草的王妈妈突然来了。

    苏云瑶让王妈妈坐下吃会子茶,“听说妈妈犯

    了腰疼的毛病,可好些了?”

    王妈妈揉了揉老腰,前几日搬花时不小心扭到了腰,现在还没好利索呢,那日见青杏时提了一嘴,没想到大奶奶就记在了心里。

    “谢谢大奶奶惦记,好得差不多了。”王妈妈笑道。

    苏云瑶让青杏拿了两包暖香粉来,这是从徐长霖的铺子里带回来的,治疗平时跌打扭伤的小毛病,效果很好。

    “这香粉能治扭伤,回家用药酒兑了和匀敷在腰上,每天贴一回,三天就能见效了。”苏云瑶道。

    王妈妈笑着揣进了怀里。

    这屋里没别人,她左右看了看,从袖袋里摸出张黄纸画的符来,压低声音道:“大奶奶,京都南边的南山有个观音寺,据说求子最灵了,连那些公侯府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去上香求符呢!”

    昨日她亲眼瞧见那宋姨娘又去了将军的院子,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大奶奶还没怀上子嗣呢,要是那宋姨娘先诞下了长子,以后大奶奶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为了求这道符,她一早便去了观音寺,又跪又拜的,好不容易从得道高僧手里求来。

    “您别嫌我多事,这是我特意给您求来的送子符,这符开了光,很是灵验,您把它搁在屋里,保准会早早怀上子嗣的。”

    只要大奶奶生下嫡长子,就能稳住正妻的位置,管他什么宋姨娘张姨娘的,就算将军纳十个八个姨娘,她们做下人的,也能安安稳稳跟在她手底下做事,不必担心出什么幺蛾子。

    苏云瑶哑然失笑。

    符文她自然是不要的。

    不过王妈妈到底是一番好心,她含糊说了几句,便打发她带着符文离开了。

    天色将晚时,屋里掌了灯。

    用过一碗养颜粥,沐浴洗漱后,苏云瑶早早上了榻,打算吹灯歇息。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遥遥看见将军从门外阔步向正房处行来,青杏急忙小跑到卧房,道:“大奶奶,将军来了。”

    别说她意外,连苏云瑶都觉得纳罕。

    非年非节,又不是他宿在紫薇院的日子,这个时辰,他竟然来了。

    她已经换了寝衣,也懒得再折腾起来换衣裳见他,便对青杏道:“你就说我睡下了,去问问将军有什么事吩咐。”

    裴秉安大步跨进正房的门槛,青杏便赶紧迎了上来。

    将军气势威严,等闲让人不敢直视,但想到大奶奶的吩咐,为防他再往里走,青杏壮着胆子往前一挡,拦在了次间通往卧房的珠帘旁。

    反正不是宿在紫薇院的日子,将军到这里来,只会吩咐大奶奶做事,她遵照吩咐,让将军把要说的话留下就是了。

    “将军,大奶奶已经睡着了。”顶着他居高临下的沉冷视线,青杏硬着头皮扯谎,没露出什么破绽。

    裴秉安顿住了脚步。

    视线越过那道细密的珠帘,隐约可见,床榻上的桃色床帐已放了下来。

    他没想到,她平时竟入睡这么早。

    那么,每逢休沐之日,将近深夜之时他才来她的院子,她岂非要特意等他许久?

    裴秉安沉默未言。

    青杏道:“将军,您有什么要吩咐?等明日一早大奶奶醒了,我转告大奶奶。”

    沉沉看了一眼室内的方向,裴秉安黯然收回视线。

    他没什么事要吩咐她做,只是,回府之后,便不由自主地来了她的院子。

    想到她札记上的和离计划,他觉得,他似乎应该做些什么,可此时却只觉手足无措,无处下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打扰她休息,便离开了正房。

    从正房到院门的距离,平时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不过几息的时间。

    可这次,他似乎走了很久,久到守门的青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问道:“姑爷,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裴秉安无声停下,转身望着正房的方向。

    房里亮着一盏黯淡的灯光,在黑夜中,微弱却温暖,可此时此刻,因为他定下的规矩,他却只能止步于此,不能惊扰那盏灯火。

    看姑爷久久不吭声,青桔抱着顶门的木棍,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提醒他该走了。

    姑爷是个大官不假,气势吓人也不假,但她和裴府的丫鬟可不一样,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她只听小姐的话,这府里的规矩,姑爷的冷脸,都吓不到她。

    “姑爷快走吧,我要锁门了。”青桔催促道。

    裴秉安回神,抬步越过门槛。

    几乎就在同时,啪嗒一声,院门立刻便落了锁。

    院内,青桔高高兴兴锁了门,大声哼着小曲儿,快步走去了厢房。

    裴秉安站在原地许久。

    月上中天,清亮月色落了一地,四周清晰可见。

    他回眸,却看到平时再寻常不过的黑色院门,此时如一道巍然耸立的高山屏障,沉默冰冷地矗立在他面前,黯然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第24章 第24章那画上的诗不是她为他写……

    翌日,下午散值后,雷副将馋酒馋得厉害,正好娘子带着娃儿回了娘家小住一日,他得了一日闲,便非要做东请客,于是一行人去了家酒楼。

    点了酒菜坐下后,雷副将倒了满满一大碗酒,连菜都来不及吃,一仰头,咕咚咕咚吃尽了碗里的酒。

    放下酒碗,铁塔般结实的八尺汉子,箭簇刺穿肩胛骨都没眨一下眼,突然鼻子一酸,眼圈莫名红了起来。

    裴秉安拧起眉头。

    金吾卫的部将,皆是他亲手提拔的铮铮铁汉,怎会如妇孺般啜泣?

    “何事烦闷?”他冷声道。

    雷震虎不吭声,蒲扇般的大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下来。

    吴副将赶忙起身给他重倒了碗酒,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雷兄弟,有什么事,跟将军说,将军给你做主,别哭了。”

    雷震虎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激动地咧开嘴角嘿嘿笑了笑。

    “大哥,吴兄弟,我没事,就是媳妇不在家,终于能出来喝碗酒,我心里实在太高兴了。”

    雷副将的娘子管他管得严,什么时辰回家,什么时候能喝酒,都有定数,亲近的人都知道。

    此等小事,竟然喜极而泣,裴秉安默然无语,敛眸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雷震虎抿了口酒,满足地砸了砸唇。

    酒意上了头,胆子也壮了些,媳妇不在跟前,他一拍桌子,羡慕地叹道:“大哥教妻有方,我半点也赶不上!大哥不管什么时候回府,什么时候喝酒,大嫂从不管束,我那个媳妇要是有大嫂一半知书达礼,我谢天谢地烧高香,感谢我雷家八辈祖宗!”

    裴秉安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不悦地抿直。

    苏氏从不过问他的行踪,并非知书达礼,贤惠温婉,而是,她并不在意。

    吴副将脖子上被挠的红印不仅没消,还又加了几道,他唉声叹气喝了碗酒,苦着脸附和:“兄弟,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命苦,那有什么办法?我娘子闹着要跟我和离,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裴秉安倏地展眸看向他,锐利的视线似有实质。

    “那你该怎么办?”

    吴副将奇怪地挠了挠头。

    以前他们聚在一起吐苦水时,将军从不理会这些琐碎小事,今天怎么开始关心起属下的感情生活来了?

    裴秉安长指不自在地摩挲下酒盏,淡声道:“家和万事兴,夫妻和睦,后宅安稳,当差才能尽职尽责。”

    吴副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无论是执行军律,还是枕边教妻,将军都是众人的楷模,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深感受教!

    想到家里凶巴巴的妻子要闹和离,吴副将握紧了拳头,脸上的苦闷之色没减,却是坚决地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跟她和离!大不了,以后我天天回家守着她,看着她,哄她开心,她开心了,自然就不会再跟我提和离了!  ”

    两个副将如此行事,裴秉安若有所思地垂眸。

    ~~~

    傍晚时分,苏云瑶刚从外头回到紫薇院,青桔便举着一封信,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小姐,是青州来的信!”

    青州来的信笺,是婶母刘氏写的,信中提到,要带着堂弟苏千山来将军府探望她。

    他们十日前登船,算算日子,再过几天应该就要到了。

    反复读了几遍信,苏云瑶越看心里越高兴。

    晚间有了些凉意,用饭时,她让大厨房做了个暖锅,就在正房里摆了,与她院里的几个丫鬟围桌而坐,涮着鲜肉菜蔬,就着清甜的果酿,边吃饭边聊天。

    正吃得尽兴时,院外突然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裴秉安负手跨过门槛,阔步走了进来。

    几个丫鬟目瞪口呆地愣住,慌乱的面面相觑片刻后,齐刷刷搁下手里的筷子站了起来,低头等着将军训斥。

    裴府主仆有别,丫鬟小厮是不能与主子同桌用饭的。

    她们倒是经常不守规矩,偷偷关起门来和大奶奶一起用饭,这下让将军撞了个正着,每个人心里都像装了个吊桶七上八下,顶着将军沉冷如刃的视线,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只有青桔昂首挺胸地站着,不受他的管辖。

    他这会儿忽然过来,苏云瑶也十分意外。

    昨晚他来了一趟,说是没事便走了,谁成想他今天又会亲自过来。

    记得成亲那年,她第一次与丫鬟围炉而坐热热闹闹吃暖锅时,也曾被他碰了个正着。

    “你行使管家之职,与带兵打仗的将领并无本质不同,对于底下的人,应当主仆有别,规矩严明,否则如何立威,如何管束下人?”他曾冷肃严厉地告诫。

    那次晚饭以她的丫鬟被斥责一顿而告终。

    再之后,她与丫鬟聚在一起玩闹时,便小心地避开他了。

    但这次,她的丫鬟,她得护着,若是他想要责罚,她少不了要跟他理论一番了。

    苏云瑶微微一笑,说:“夫君,是我吩咐丫头和我一起用饭的,主子的命令,她们不敢不听,请夫君不要责怪她们。”

    裴秉安扫了一眼案上的暖锅,脸色不辨喜怒。

    沉默片刻,他温声道:“既已呈上了饭菜,不宜浪费,你与她们一道用完吧。”

    苏云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他非但没有冷脸斥责,还变得这样平易亲和了?

    不过,他虽是让丫鬟们在此用饭,但惧于他那不怒自威的模样,谁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吃暖锅?

    苏云瑶吩咐几句,让丫鬟们把暖锅和菜蔬移到厢房去,让她们自去吃饭。

    “夫君用过饭了吗?”苏云瑶道。

    裴秉安略一颔首,道:“用过了。”

    苏云瑶点点头:“那夫君找我有事?”

    不然,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裴秉安沉默着摩挲了下长指,没有作声。

    他来这里,没有事情吩咐她。

    她为何想要攒够银子便与他和离,他至今尚不清楚其中原因。

    吴副将的娘子与他闹和离,他便要天天回去陪她,他多来几次她的院子,想来亦有帮助。

    看他没有开口,似有重重心事的模样,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神色,苏云瑶猜测着说:“夫君,可是与婉柔妹妹有关系?”

    裴秉安唇角抿直,乌黑深沉的眼眸看过来,眸底闪过一抹郁色。

    看来是猜中了,苏云瑶微微一笑,给他倒了盏茶,请他坐下。

    “夫君与婉柔妹妹闹了别扭?要不我去说和说和?”她甚是体贴地说。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

    成亲三年来,第一次,他觉得她这副贤惠模样让他烦闷。

    胸口似堵了一团郁气,让他难以喘息,片刻后,他冷淡地说:“并非。”

    苏云瑶猜不出他到底因何事而郁闷。

    不是府里的家事,那便是他公务上的事。

    只是公务上的事,他鲜少对她提及,饶是再贤惠温婉,善解人意,她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看不到他每天在外面做了什么,也难以猜度出他郁闷的症结所在。

    天色渐暗了,她等会用碗养颜粥,敷些花露养养肌肤,就该上榻歇息了。

    可他不开口说走,她也不好直接往外撵人。

    过了半晌,实在等不下去了,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那一盏茶都快要喝完了,也没什么话可说,实在尴尬无聊。

    苏云瑶干巴巴笑了声,道:“夫君,不知婉柔妹妹今天身子怎么样了,夫君下值回来早,该多去妹妹院子看看,有夫君的关心,妹妹的病症也能好得快些。”

    裴秉安无声深吸口气,剑眉不悦地拧成一团。

    若在以往,他会以为贤妻大度体贴,处处为婉柔着想,可此刻,他总算知道,她只是想打发他早些离开,不让他留在她的院子里。

    思忖几息,他霍然起身,视线在房内逡巡片刻,落在次间的书架上。

    她平时爱看书,可那书架上既没有圣人的四书五经,也没有行兵打仗的兵法奇阵,却是摆了许多话本、游记、奇谈、秘闻之类的不正经的杂书。

    这些杂书,他平时不屑于多看一眼,可此时,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找了个话题。

    “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苏云瑶指了指架上的话本,最上头那一本,是她最喜欢看的,讲的是一个深宫长大的公主,结识了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富家子之后,离开皇宫,与他一起策马游历世间的故事。

    故事曲折起伏,很是有趣,一直是她的最爱。

    裴秉安默默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喜欢的这些书目,实在浅薄无知,没有益处。

    “以后可多读些女则,女诫。”他建议道。

    苏云瑶:“”

    “好吧。”她敷衍地点点头。

    不过,想到生辰日那天,她用心画的那幅画,以及画上的那首诗,裴秉安脸上的冷色有所和缓,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她有和离的计划,可在诗作之中,却写到想要与他白首偕老。

    也许,内心深处,她仍然想要与他携手共度一生。

    “你送我的秋月图,我看过了,”他淡声开口,“秉烛望月夜难眠,安弦只忆情深时,这两句,还将我的名字写进了诗头,可谓心思精巧,我很喜欢,多谢。”

    苏云瑶愕然。

    画是她画的不假,可哪里来的诗?她根本没写什么藏头诗!

    转念一想,她很快明白了,一定是裴淑娴帮她题上的。

    这个功劳,她不敢冒领,于是笑着道:“夫君,是淑娴写的,我还没看到呢,夫君要谢,不能光谢我,还得多谢妹妹。”

    仿佛不经意间一阵冷雪冻霜吹了进来,裴秉安垂眸看着她,乌黑深沉的眼眸情绪难辨,身形如石像般僵在原地。

    苏云瑶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

    时候不早了,也该落锁睡下了,他要说的话,也差不多该说完了,就算有些不恭敬,她也得请他离开了。

    “天色不早了,夫君回去吧。”

    裴秉安默然无语。

    今日不是他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他在这里无故逗留这么久,已属例外。

    他亲口定下的规矩,自己更该恪守执行。

    他没有强留在她院里的道理。

    院门吱呀一声,沉重缓慢的脚步跨过门槛。

    沉沉夜色中,他负手站在门外,遥望着院中的温暖亮光,眸中郁色如波涛般翻涌起伏不休。

    第25章 第25章她从来没把他当夫君。……

    未到五更时分,静思院已亮起了灯。

    今日有朝会,青山早已经备好了马。

    原以为主子会和平常一样,早早策马去往宫中议事,谁料却听他吩咐道:“先在府门外等我,两刻钟后再走。”

    青山深感意外。

    当今圣上夙兴夜寐,十分勤勉,早朝之前,还常召近臣去承明殿议事。

    是以早朝虽在卯时正,主子五更

    时分便会去往宫中,这一习惯从未改过。

    若是两刻钟后再走,那就来不及应召了。

    但既然主子这样吩咐了,青山的疑问憋在心里,赶紧去了门外备马等待。

    晨光熹微,东方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还未到朝阳初升的时候,府里的一众管事们,已经按时去了锦绣院南边的花厅应卯回事。

    每日清晨,苏云瑶常在这里理事,各位管事有事报事,无事的话,便早早散了,让各人忙各人的去。

    今天账房有一件要事。

    到了月半,该给府里的人发月银了,账房呈来了府里各位主子与下人的月银数目,旁人的按照旧例发放便可,只有宋姨娘的月银数目需要重新核定。

    苏云瑶想了想,之前宋婉柔刚进府时,裴秉安要她把她当妹妹看待,所以,给她发放的月银与淑娴的一样,每月十两银子用于日常花销,另补贴二两的头油脂粉钱。

    现在她成了姨娘,这月银该发多少,她尚不清楚府里的旧例。

    若是发多了,怕会坏了规矩,若是发少了,又怕落个正妻苛待妾室的名头,所以,还得向裴秉安请示了,方能定下。

    这边刚让账房的管事退下,苏云瑶抬眸,看到裴秉安竟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墨色官袍,沉冷神色一如往常,黑色官靴踩在青石地上,脚步沉稳威严。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秀眉。

    这个时辰,他没有去上值,竟然罕见地出现在这里,着实令她意外。

    思忖一瞬,她便回过神来,不由会心地一笑。

    今天是发放月银的日子,他特意来此,想必是有关宋婉柔月银的事要嘱咐她,这样正好,省得她傍晚再去他的院子等他。

    苏云瑶微笑着迎了过去,“夫君来得正巧,我有一事向你请教,先前每个月发给婉柔妹妹十二两月银,现在不知该发多少合适?”

    裴秉安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沉声道:“按照府中旧例,每月十两吧。”

    苏云瑶默默思忖片刻。

    他说的旧例,是公爹在世时纳的姨娘的月银数目。

    若是这样发放,相较于之前,宋婉柔的月银反而少了,这一两二两银子不值什么,但却关乎到她的脸面。

    前些日子她的生辰,裴秉安十分上心,祖母也把家传镯子传给了她,她非普通妾室可比,若是月银与公爹那几房姨娘一样,岂不是让她颜面无光?

    他循守旧例,不好破坏规矩,身为正妻,她总得有所表示。

    苏云瑶想了一会儿,笑道:“那从我的月银里,再拨给婉柔妹妹一部分吧,她侍奉夫君辛苦,月银也该多些的。”

    侍奉夫君辛苦?她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裴秉安低头看着她,胸膛剧烈地起伏数息,脸色像覆了层冷霜。

    有些事,他暂时不能开口跟她解释。

    但既然她整日以贤妻自居,处处表现得如此大度,那就如她所愿!

    半晌,他冷声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苏云瑶轻快地点了点头,这会儿她打算去锦绣院给婆母请安,便道:“夫君可还有事要嘱咐我?没事的话,我要先走了。”

    裴秉安眉头紧锁,唇角不悦地抿直。

    与他见面,她连多一刻都不想留下,连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只想迫不及待地离开。

    他又不是洪水猛兽,山精水怪,她却如此避他不及。

    “今天一起用早饭吧。”冷冷地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云瑶满眼惊讶地看着他。

    一起吃早饭?他今天怎么奇怪?

    他们极少在一起用饭。

    每年有几个月,他要奉命外出办差,两人连面都见不到,更不用说一起用饭了。

    留在京都的日子,除了休沐之日,他每天都要去当值。

    当值时,他的早饭在宫里用,午膳晚膳则在署衙的堂厨里用,偶尔还会有一些宴席赴邀,回府的时辰早晚不定,在府里用饭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即便他在府里,两人平常碰面的机会也不多,所以,这一起用早饭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了。

    她记得,今年这一整年只和他一起用过一回早饭,还是祖母生病那回,他们一起在桂香堂吃了碗咸粥。

    想到那碗让给他喝的齁死人的咸粥,她觉得有些好笑,便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不觉勾起了唇角。

    裴秉安垂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苏氏回眸看了他一眼,秀眉轻巧地扬起,无声笑了起来。

    清澈的杏眸眼波流转,如一颗石子投入清潭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不是那种应付他的虚情假笑,而是眼尾弯起好看的弧度,唇畔俏皮地勾着,这真实而生动的笑容,令他恍神了片刻。

    “抱歉,夫君,我这会儿还要去给母亲请安,不能陪夫君用饭了。”突然,耳旁却传来她微笑着拒绝的话。

    裴秉安愣了一瞬。

    再展眸时,她已带着丫鬟翩然走开,纤细婀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直到拐过前面的拐角,再也看不见。

    久久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裴秉安心绪烦闷不已,却只能无声沉默。

    她的拒绝,让他无法责怪。

    每天,她理完府里的事,便要去锦绣院给母亲请安,之后还要去桂香堂侍奉祖母,她确实没有时间陪他一起用饭。

    他想要与她亲近一些,此时却发现,他连与她相处的机会,都极难寻得。

    青山在外头牵马等着主子去上值。

    可不知为何,看到主子准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那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坚毅脸庞,好像带了些挫败的郁闷之色。

    ~~~

    苏云瑶如常去了锦绣院。

    到了院里,还没进正房,远远看到了刚从房里出来的裴宝绍。

    “大嫂。”裴宝绍提着袍摆几步跑了过来,笑嘻嘻地一拱手。

    几日不见弟弟,苏云瑶打量了他几眼,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白皙的额角竟起了个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的肿包,颜色泛着青紫,看上去很是严重。

    “怎么回事?”她急忙问道。

    裴宝绍摸了摸额上的肿包,疼得龇牙咧嘴深吸了口气,“大嫂,与同窗闹着玩,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上。”

    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年纪大小相仿,打打闹闹也再所难免,只是这个肿包让人看了着实心疼。

    “玩闹要小心着点,可看过大夫了?”

    裴宝绍笑道:“看过了,每天抹一回药,大夫说,过个十多天就好了。”

    苏云瑶点了点头,细细叮嘱他,“按大夫说得做,用心涂抹,仔细着点,小心留疤,留疤就不好看了。”

    不过,今天并非国子监休沐的日子,宝绍却没去学院,不知他最近课业学得如何。

    国子监分外舍生、内舍生与上舍生三等,普通百姓子弟进入国子监,要从外舍生开始学习,经过晋升考试才能升入上舍生。

    蒙当今圣上恩宠,四品及以上官家子弟入国子监,便可以直升上舍生,裴宝绍便是以上舍生的身份在国子监学习,而上舍生无需参加科举考试,只要三年考试都为优等,便可以授予官职。

    相比于科举考试,这是一条入仕的坦途,只要宝绍认真学习课业,以后便能顺利入朝为官,仕途也会一帆风顺。

    虽然与裴秉安和离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但这几年的习惯使然,苏云瑶还是关心地问道:“岁试可考过了?策论一科考得怎样?”

    裴宝绍摸了摸头,含含糊糊咕哝几句,突然道:“大嫂,我的笔墨纸砚快用完了,记得给我买湖笔、徽墨、宣纸、端砚!”

    说完这句话,他就提袍一溜烟跑远了。

    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

    上回为了骑射课程,宝绍要买千里马,裴秉安去了一趟国子监,自那之后,监里同窗之间攀比的风气好转了不少,最近宝绍也没再乱要银子。

    谁知没消停多少天,又要最名贵的笔墨纸砚了。

    若她现

    在就与裴秉安和离了,也省得操心这些事,可她只要还是他的正妻一天,这些事就难以推脱。

    到了正房,罗氏慢慢喝着温热的花蜜乳,道:“你们当大哥大嫂的,该多为弟妹操心,你三弟要买笔墨纸砚,关乎到学习课业,你可要放在心上,不要忘了。”

    苏云瑶默然深吸一口气,笑道:“母亲说得是。”

    这额外花费大笔银子的事,裴秉安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她少不了得自己添补些。

    这些银子,她得全部记在账上,等和离的时候,让裴秉安那厮如数还给她!

    娘家婶子与堂弟要来探望自己,伺候着婆母用蜜乳时,苏云瑶便提了这事。

    罗氏闻言,突然把碗往桌上一搁,脸皮一绷,嘴角耷拉下来。

    “你那个堂弟也来?”

    婆母不高兴,苏云瑶只当没看见,她在心里算了算,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笑道:“是的,再过三天就该到渡口了。”

    既然亲戚要来了,到底是儿媳的娘家人,饶是再不开心,也不能不让人进门。

    罗氏无声冷笑了笑。

    长媳乡下来的粗俗亲戚,她连见都不想见。

    这次她那个堂弟进府,她定然让宝绍离他远些,若是他再欺负了宝绍,别怪她这个做婆母的责罚长媳!

    ~~~

    傍晚下值回了府,裴秉安径直去了紫薇院。

    到了院里,苏云瑶正靠在美人榻上吃蜜饯看话本。

    见他进来了,她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几天,非年非节,又不是他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他却来了好几次了。

    话本正看到有趣的地方,苏云瑶不情不愿地搁下,从美人榻上起身。

    她不好直问他怎地又来了,便勉强笑了笑,说:“夫君军务繁忙,有什么事,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行了,你亲自过来,太劳累了。”

    说实在的,她真的奇怪,当初为了让她少打扰他,他特意让她住在东北角的紫薇院,而他的院子在裴府的西南角,位于对角的两处院子距离很远,来一趟路上就要花费一刻多钟,他无事还要走过来,不嫌累吗?

    裴秉安负手而立,视线沉沉地看着她,胸口似堵了团郁气。

    若非知道她并不在意他,她这样说,他定然会觉得她温柔体贴,为他着想。

    他无声深吸口气。

    怕她生疑,他不能说他是特意来她这里。

    “无妨,近日下值早些,去探望祖母,顺路经过而已。”

    苏云瑶:“哦。”

    顺路经过,也不必非要到院里来坐坐吧。

    她暗暗腹诽两句,给他倒了盏茶,让他喝口茶,歇歇脚。

    沉默着喝完一盏茶,天色快暗了下来,说了几句话,苏云瑶频频看向外面,有意无意地暗示他,该走了。

    她的神色,裴秉安都尽收眼底。

    他无声沉默了一会儿,大掌撑在膝头,作势要起身离开,对她道:“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苏云瑶顿时松了口气,连句让他多歇会的客套话都没说,直接道:“那我送送夫君。”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眸底满是郁色。

    她不留他,他只得拂袖离座。

    如往常般送他到房门外后,苏云瑶便掀帘回屋接着看话本去了。

    走了几步,裴秉安负手立在院内,转眸望着正房的方向,视线沉闷,脸色冰冷。

    他在这里,整个紫薇院都很安静,丫鬟们敛气屏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有青桔大声哼着小曲儿,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里舞着根手臂粗的木棍,耍的上下翻飞,不亦乐乎。

    她欢快的小曲儿甚是刺耳。

    裴秉安侧眸看了她一眼,冷淡地说:“何事这样高兴?”

    青桔歪了歪头,满脸疑惑:“姑爷,你不知道吗?再过三天,小姐的婶子和堂弟就到京都啦!”

    裴秉安拧起剑眉。

    苏氏的娘家人要来看她,应当数日前就给她写过信了,可这些见面的日子,她一次都没对他说过。

    就在方才,他们相对而坐,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她也根本没想到向他提起这件事。

    他唇角逐渐黯然抿直,郁闷地深吸了口气。

    在她眼里,他就像她的上司,她拿着府里的月银,尽职尽责地做好他吩咐的事,但也仅此而已。

    她自己的私事,她的家事,她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他。

    也许,自嫁到裴府的那一天开始,她便从来没把他当做夫君。

    第26章 第26章她就这么想拒他于千里之……

    近日天气晴好,青桔也听从苏云瑶的叮嘱,在渡口等了三日。

    她一大清早风风火火出了门,过了午时后,扛着一麻袋青州的土产走了几里路,脸不红气不喘,笑嘻嘻一脚踢开紫薇院的大门,带着苏云瑶的婶母刘氏和堂弟苏千山进了院子。

    到了屋内,刘氏左右打量了一番,叹息着点了点头。

    这将军府是高门贵地,侄女的院子看着不大,里头还算精致,只是与苏家风光的时候是不能比的。

    回想苏家过往,刘氏眼眶微湿。

    当年裴家老太爷参兵时,赏识提拔他的苏节度使,正是公爹,后来先帝建国,忌惮苏家兵权,公爹便解甲归田,做了个富贵闲人。

    公爹去得早,到了儿子辈,秉承公爹遗训,丈夫与长兄皆没入朝为官,而是低调经商,谨慎行事。

    外人不知情,实际上,苏家乃是青州首屈一指的富商。

    她的丈夫,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只是身体不好,他英年病逝后,她便拉扯着三个孩子,没再改嫁,幸得长兄长嫂庇护,日子过得十分安稳。

    她记得,当年苏家与裴家祖上定下的婚约,长兄与长嫂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们膝下只有瑶儿一个女孩,疼得如珠如宝,不舍得她远嫁京都,才故意淡了与裴家的来往,直至后来,双方几乎不再走动。

    苏家真正开始落魄,是六年前的事。

    天有不测风云,一次运送商货,长兄与长嫂出海后杳无音讯,随行运送伙计和货物的货船倾覆在了海水中。

    长兄与长嫂再没回来,几十个伙计的性命和要交付的货物,哪一样都得用银子来赔,苏家自此几乎倾家荡产了。

    想到这里,刘氏不由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

    嫁到苏家后,她过的是富贵日子,养尊处优惯了,从没吃过一点儿苦头,长兄长嫂突然没了,她泪流满面了一个月,若非云瑶扶着她的肩,让她坚强振作起来,她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再后来,云瑶长到了十六岁,裴家差人去了青州,接她来京都成婚。

    苏家落魄,裴家是高门贵地,那姑爷又是个身居高位的高官,侄女能有这样的婚约,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离得太远了,不知她在这里过得到底怎么样,每年过了秋收,家里不忙了,她便带着儿子到这里探望。

    不过来了两回,一次都没见到姑爷的面儿,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家里虽大不如以前,只靠祖传的五十亩祭田度日,但之前的见识不减,侄女屋里的东西怎样,日子过得好不好,她略看一看,还是忖度得出来的。

    刘氏在圈椅上端庄地坐了,她的儿子苏千山有些坐不住,皱着眉头道:“娘,我想出去看一看。”

    刘氏斥了他一句,让他好生坐下,叮嘱道:“你老实些,别乱跑,更不能与旁人打架生事,咱们是你堂姐的娘家人,别给她丢脸。”

    刘氏进府的时候,苏云瑶正在桂香堂为老太太侍奉汤药。

    老太太昨日贪凉,吃了两口冰镇的圆子,肠胃生痛,大夫开了药,刚熬好喝下,她闭眼歪在榻上歇着,嘴里一个劲地问:“安儿怎还

    没回府?”

    老太太一生病,就需得长孙和长孙媳在旁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大夫说了,她只是一时的毛病,不妨事的,裴秉安还没下值,苏云瑶便道:“祖母,夫君过会儿就回府了,他一回府,就会来探望您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闭嘴不说话了。

    看她老人家此时比先前的症状好了些,苏云瑶打算去外间喝口茶歇会,还没起身,秋红快步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往院外走,道;“大奶奶,您娘家亲戚来了,在紫薇院等着呢,你快去。”

    苏云瑶立刻便返回了紫薇院。

    远远见了婶母和堂弟,她提着裙摆小跑过去,一下搂住了刘氏的肩膀,笑道:“婶子怎么才来,我想死你们了。”

    刘氏喜极而泣,眼里的泪滚滚落了下来。

    擦了擦眼泪,娘儿俩相对坐下,刘氏拉着侄女的手左看右看,笑道:“将军府养人,一年没见,个子更高了,人也更好看了。”

    苏云瑶差点失笑,她都快二十了,要不是嫁给裴秉安那厮,而是寻了个温柔体贴的年轻郎君,说不定已生下孩子当娘了,婶子还夸她长高了。

    只是一年没见堂弟苏千山,乍一见了,苏云瑶差点没认出来。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人高马大的,搓着手局促地坐在那里,一年没跟堂姐见面,一时有不好意思,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石金砖,道:“姐姐。”

    刚与婶子说了几句话,青桔兴致冲冲地跑了进来,道:“小姐,婶子,姑爷来了!”

    刘氏忙打住了话头,苏云瑶惊讶了几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眼间,裴秉安已大步走了进来。

    他刚下值回来,一身墨色官袍未换,气势不怒自威,神色难辨喜怒。

    苏云瑶满眼疑惑地看着他走到近前。

    不知他是来寻她有事,还是听说婶母来了,特来相见?

    她定神想了想,后一种情况,属实不太可能。

    成亲那一年,婶母和堂弟来京都探望她,那是娘家第一次来人,怎么也要见一回姑爷,她曾在他的静思院等了半天,他却没回来,而是差小厮青山告诉她,他要外出办差,没法回府见他们。

    成亲第二年,婶母和堂弟再来,他倒是在府里,她抱着满心的希望去找他,娘家人千里迢迢来了,希望他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见一见面,可他只是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说:“公务繁忙,无暇相见,请他们自便吧。”

    这一次,婶母和堂弟要来的事,她连提都懒得跟他再提。

    “夫君有事?”因他贸然进来,她蹙起了秀眉。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我来拜见婶母。”

    刚回府,他听说苏氏的娘家来了人,还没去探望祖母,便先来见她的家人。

    苏云瑶讶然盯着他。

    她没听错吧?裴大将军竟百忙之中特意抽空来探望她的婶母?

    不过,他来不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平白打扰她与婶母叙话而已。

    默然一会儿,她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既然来了,也不好此时让他走开,只是希望他不要多呆,浪费她与婶母堂弟相聚的时间。

    裴秉安在屋内扫了一眼,见到一包蓝色头巾的妇人,穿着打扮与乡间村妇无异,想是苏家婶母无疑,便一拱手,不失礼节地问了好。

    刘氏还是1回 见到侄女婿。

    暗暗打量几眼,这侄女婿气势非凡,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和侄女站在一起,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只是神色太冷了些,让人望而生畏。

    拂袖落座后,裴秉安淡声开口:“婶母家中一切可好?”

    虽是亲戚,但裴家是高门贵地,侄女婿又身居高位,刘氏自知分寸,没敢坐着回话,站着道:“多谢将军挂念,一切都好。”

    婶母是长辈,却如此拘谨见外,裴秉安眉头拧起,沉声道:“婶母请坐。”

    刘氏不安地看向侄女,见苏云瑶冲她点了点头,便也不再那么害怕,坐在椅子上,恭敬得与他说话。

    例行公事般拉了几句家常,裴秉安便沉默起来。

    自苏氏嫁与他后,他没有见过她的娘家人,更没有陪她回过娘家。

    至于她家中的情形,他也从未过问过,此时要谈及家中事务,才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熟络了几分,刘氏看这侄女婿,虽是个高官,却并不像老太太那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拘谨害怕便少了几分。

    这回到京都来探望侄女,只带了些田里种的瓜果蔬菜,家里还有一亩鱼塘,养了许多鲈鱼,山高路远的,没法带过来,刘氏笑道:“将军以后若是得闲,和瑶儿一起到青州来,家里养着鲈鱼,清蒸最好吃了,瑶儿喜欢吃,将军也陪她尝一尝。”

    裴秉安略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落在苏云瑶身上,眸底闪过一抹黯淡之色。

    他与她成婚三年,与她呆在一起的时候不多,只偶尔见她喜欢吃些甜腻的零嘴,还从没发现,她喜欢吃清蒸鲈鱼。

    不知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亲自陪她去青州娘家,吃一次她喜欢的清蒸鲈鱼。

    “婶母远道而来,可在府里多住些时日,你有时间便陪婶母和堂弟在京中转一转,领略些京都风光,不要只呆在府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声叮嘱道。

    这事不必他提醒,苏云瑶拧眉看了眼香漏,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他来了足有一刻钟,呆得已经够久了,他在这里碍事,她与婶母都没法聊天了。

    她突然想到,老太太还生着病呢,还得他这个孝顺的长孙前去侍奉,便微微笑了笑,提醒道:“夫君”

    话未说完,宋婉柔的丫鬟白莲突然来了紫薇院。

    “将军,姨娘咳嗽得厉害,请您去看一看吧。”她站在门槛外,神色着急地道。

    苏云瑶悄然舒了口气,老太太病了,宋婉柔也病了,这下他不走也得走了。

    “夫君,你快去看看吧,别让妹妹等急了。”她忙起身催他走。

    裴秉安脸色沉冷,一言未发。

    他看到,迫不及待地请他离开时,她明显松了口气,唇角的笑意险些掩饰不住,眼尾都高兴地弯了起来。

    此刻,他只觉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年间同床共枕数次,她就这么不念夫妻情分,只想暗暗拒他于千里之外,连片刻都不愿意让他呆在她的身边吗?

    他沉默一会儿,冷冷拂袖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第27章 第27章到底哪一点,不合她的心……

    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苏云瑶笑吟吟地回到屋里,却发现婶母站在那里,两眼含泪地望着她。

    苏云瑶唇边笑意凝住,忙走了过去扶她坐下。

    “婶子,怎么了?”

    刘氏方憋回眼里的泪,道:“瑶儿,姑爷纳妾了?”

    前两年到裴府来,虽说没见到这位位高权重的侄女婿,但侄女婿身边除了侄女这个妻子,没有别的女人。

    她本以为,姑爷看着虽有些面冷,却像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也许他与那些高门贵地的郎君不同,是会一心一意对侄女好的。

    侄女千里迢迢嫁到这里,娘家人没了本事,没法子给她撑腰壮势,只要姑爷对她好,她在这府里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委屈。

    谁想他还是纳了妾室。

    苏家的男子,从未有纳妾的,就连公爹在世时,身为一方节度使,麾下统领数十万士兵,自始至终,身边也只有婆婆一个妻子。

    夫妻若真心相爱,是要携手过一辈子的,也只能与他一人白首偕老,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这三年来,侄女每次写信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以为侄女的日子应当过得顺顺当当的,现在才知道,这孩子只是自己咽下苦水,不让家里知道她的难处。

    刘氏的泪水滚滚落了下来。

    怪她无能,支撑不了苏家,也护不好孩子。

    难怪长兄长嫂在世时,故意断了与裴家的联系,这高门贵地的婚约,原不是什么好事。

    可恨她没有长嫂的见识风采,若承得长嫂半点本事,重振苏家家业,侄女也不必关在这高门大院里委屈地熬日子。

    看到婶母落泪,苏

    云瑶慌了神。

    可是计划和离的事,她这会儿又不能告诉婶子,只得笑着道:“婶子,你别多想,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将军待我也很好。”

    好说歹说,刘氏总算止住了泪。

    娘儿两个对灯夜话,一时说到家里的事,一时提及了徐长霖,一时又说些裴府的家长里短,直过了三更,方才睡下。

    翌日一早,苏云瑶去花厅理事,刘氏自去她的婆母罗氏的院子里问好。

    她不远千里到京都探望侄女,是长媳最亲近的娘家亲戚,按理罗氏该亲自来迎的,不过她没露面,让丫鬟出来传了话,“夫人身体不好,今日就不见婶子了,夫人说了,要婶子别拘束,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给大奶奶说,把这里当家一样,别见外。”

    顿了顿,丫鬟又道:“夫人还说,婶子记着看好苏郎君,别让郎君在府里惹是生非。”

    罗氏没有相见,是为怠慢轻视远客,担心侄女被婆婆刁难,刘氏只装作不知,陪着笑脸道:“我知道了,夫人好好养着身体,有空了我再来与夫人说话。”

    等苏云瑶理完了事,刘氏与她一起去老太太的桂香堂探望。

    桂香堂中,因前日的病还没好利索,老太太歪在榻上躺着。

    榻旁的桌子上,有几筐新鲜的桂圆,是宫里赏赐的,裴秉安都孝敬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肠胃不适,不能吃,此时崔如月正坐在桌子旁边,丫鬟红绫躬身蹲在她脚边剥着桂圆壳。

    红绫剥一个,崔如月便拈到嘴里吃一个,吐出来的核堆在碟子里,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看着二孙媳不停地吃着龙眼,老太太目露慈爱,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今天她额上系了一条抹额,靛青的底,上头绣了福寿吉祥的云纹,是宋婉柔亲手做好孝敬的,她很是喜欢,当即戴上了。

    看到长孙媳的娘家婶子进来,老太太作势要起身,刘氏忙道:“老太太安好,听说您身子还未大好,可别起来,好生躺着养病。”

    苏云瑶上前,把软枕放在老太太身后,让她老人家靠着,又让丫鬟去捧了药来,要服侍老太太吃药。

    这个时辰,比她往常来晚了些,秋红把药端过来时,小声道:“大奶奶,昨晚将军在这里守了老太太一夜,刚走了没多久,若是你来早些,就与将军见面了。”

    苏云瑶不由莞尔一笑。

    昨晚宋婉柔病了,裴秉安从紫薇院离开,去了她的院子,看来他并没有在那里多呆,又转而来了桂香堂侍奉祖母。

    也对,呵护妾室与奉行孝道相比的话,他定然是把孝道放在前面的。

    只是辜负了宋婉柔辛苦装病,也不知她会不会郁结生气。

    秋红私下告诉她这事,是为了宽慰她。

    奈何这好心的丫鬟不知道,裴秉安去看望谁,去守着谁,是在月华院过夜,还是在桂香堂守着老太太,她都毫不关心。

    “我知道了,谢谢。”她轻拍了拍秋红的手,把药从她手里接过来。

    老太太用了药,对刘氏道:“听说你们来,带了些家里种的瓜果蔬菜。”

    刘氏笑着道:“是,都是些土产,比不上京都的好东西,老太太别笑话,尝尝鲜吧。”

    刘氏带着儿子坐船捎来的土产,都是苏家祖田里种的,有南瓜山药茄子,还有一筐青州的绿葵菜。

    这葵菜是苏云瑶爱吃的,京都没有这种菜,路上要颠簸一个月,因怕捂坏了,刘氏在筐里埋了一层土,移了刚出头的青葵栽到土里,一路上浇水看顾,到了京都,正好可以摘了吃。

    那些南瓜山药茄子,在京都也常见,只有这葵菜,算是个稀罕的,婶母来的头一日,苏云瑶已经把这些葵菜分了几份,各处院子都送了些,给老太太送的,自然是最好的那份。

    老太太半阖着眼睛靠在榻上,似笑非笑道:“我看见那些葵菜了,好意我心领了。听说你们家里的祖田也不少,一家大小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种出来的菜,倒也比不上我园子里的那些菜好。”

    刘氏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一旁的崔如月马上接过了老太太的话头,转头看着苏云瑶道:“大嫂,祖母说得不错,咱们家什么没有,难为婶子大老远的带来这些东西,费劲不说,还不值什么。”

    老太太这样说,明里暗里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不上落魄的苏家,苏云瑶微微勾起唇角,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道:“若说是种菜,我们哪能比得上祖母,别说我了,当年我婶子还是小姑娘时,祖母已经在田里劳作过多少年了,懂得可比我们多多了。”

    大嫂在奉承祖母,崔如月怕落于下风,忙笑着连声道:“那是,咱们家搬进京都前,祖母可在家里种了好几亩农田呢!”

    苏云瑶抿唇微笑不语,老太太的脸却不高兴地紧绷了起来。

    苏家现在是落魄了,可要数老太爷这一辈,裴家是苏家提拔起来的,比不上苏家煊赫。

    况且,进京前,自己不过是个种地的乡野村妇,虽说现在有诰命在身,今非昔比,但那时的事,她可不想听人提及。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长孙媳听着是夸她,实际却拣不好听的说,她可不愿意看见她再在眼前晃悠。

    反正长孙已经纳了妾室,迟早会诞下重长孙,生孩子的事,她也不指望苏氏了。

    “我累了,你们回去吧。”老太太冷着脸让她们离开。

    回到紫薇院,刘氏眼圈有些泛红。

    她看得出来,侄女的婆母和祖母都是不好相处的,在裴府操劳家事不容易,姑爷又是个沉冷寡言的,还纳了妾室,侄女的日子,过得不容易。

    “你与姑爷,怎么还没有要个孩子?”刘氏让苏云瑶坐下,拉着她的手问。

    若是有个孩子,好歹有个依靠,夫妻之间有个纽带,关系也能亲近几分,以后在这府中慢慢也能熬出头来。

    婶母心里想的什么,苏云瑶不用猜也知道,她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

    “婶子不用担心,我们夫妻恩爱着呢,生孩子的事,我们打算顺其自然,他身体不太好,我不想给他那么大压力。”

    刘氏愣住,震惊得无法言语,回过神来后,不禁悲从中来,心里更加难受了。

    侄女进了这样的婆家,嫁了个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姑爷,她怎么对得起大哥大嫂!

    可不管怎么说,这姑爷虽然不怎么中用,到底还是侄女的依靠,若凡事没有他撑腰,这府里的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

    “瑶儿,你说你们夫妻恩爱,我怎么看着,姑爷晚上不住这儿,你也不去他院里?”刘氏忍着难受问。

    婶子观察得仔细,为了让她少担心几分,傍晚时分,苏云瑶让丫鬟熬了一锅茶汤,等着裴秉安回来。

    下值回了府,裴秉安径直来了紫薇院,看见他抬脚迈进正房,苏云瑶便立即起身迎了上去,灿然笑道:“夫君。”

    垂眸看着她弯起的唇角,裴秉安呼吸悄然一滞。

    她今日的笑,不似作伪,她见了他如此欢喜,让他不禁有些意外。

    他刚从府外回来,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苏云瑶体贴地帮他理了理衣襟,道:“夫君今日做了什么?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可用过饭了?”

    裴秉安拧起眉头。

    她今日对他的关心,十分不同寻常。

    不等他开口,苏云瑶抬手摸了摸头发,额边一缕乌发凌乱地飘落下来,她笑着指了指,示意他

    帮她抿起来。

    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裴秉安沉默片刻,抬起大手,将那一缕乌黑的头发,轻轻掖到她的耳后。

    隔着一道帘子,坐在次间的刘氏看到他们夫妻恩爱的模样,难受了半天的心情,总算比之前好了一些。

    只是再次见到这姑爷,她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后,便去了厢房歇息。

    婶子一离开,苏云瑶便也懒得再装了,重新捋了捋自己的那缕乌发,径自往美人榻上一靠,拈了块蜜饯吃着,道:“夫君喝茶吗?”

    裴秉安有些不悦。

    她方才还笑意盈盈,双目含情,婶母离开后,她转眼便与他疏离了几分。

    恍然明白过来她方才的目的,是在婶母面前演戏,他的脸色顿时如覆寒霜,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若非知道她想要与他和离,想必这次又会被她这番温柔体贴的举止骗过了眼睛!

    瞧她半靠在美人榻上的姿态,太过随意,不够端正,让他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他默然几息,压下教导她的念头,沉着脸拂袖落座,坐姿笔挺而端正。

    “喝茶。”他淡声道。

    苏云瑶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示意丫鬟把熬了小半个时辰的茶汤送来。

    这茶汤特殊,除了茶叶若干,还放了一把白色的莲子心,几颗晒干的龙眼壳。

    “夫君,你受累了,这龙眼莲子汤特意给你熬的,夫君多喝点吧。”苏云瑶给他倒了一盏,体贴地说。

    裴秉安垂眸,视线落在眼前的茶盏上。

    黑褐色的茶汤,热气袅袅,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味道,与当初她给他准备的热汤,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尝了一口,苦涩难咽。

    苏云瑶坐在他对面,这会儿的姿态也端正了,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身前,温柔地催促道:“夫君,多喝一点。”

    裴秉安无言以对。

    他总算知道,她是故意做这种苦口的东西,让他喝下的。

    细细回想,成亲这三年来,似乎每隔一段日子,她就会给他熬这种汤喝。

    她为何要这样做?

    只是为了看他苦口难咽的模样,暗自发笑吗?

    他沉默数息,垂眸看向她,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为何要放莲心和龙眼壳?”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扬起秀眉。

    老太太偏心弟媳,又奚落苏家,她以前跟他抱怨过一次,他却道:“祖母关爱小辈,也感激苏家当年的恩情,是你想多了。”

    他不信,她之后便懒得再跟他说了。

    不过,每次她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就给他送一碗苦汤,老太太让她不高兴,她就拿她的孙子出气。

    这碗茶汤他喝了,看他苦口的模样,她心里的气也就顺了。

    “莲子心和龙眼壳都有清热下火的作用。”她敛去唇畔暗笑,一本正经地说。

    裴秉安默然无语,视线落在眼前的桌案上,桌上除了一碟甜腻的蜜饯,没有其他可口的东西。

    他可以喝苦口的茶汤,也得吃些可口的压压苦味吧。

    “可有龙眼?”他沉声道。

    苏云瑶摇了摇头,她不爱吃,没买。

    裴秉安悄然拧起了眉头。

    他一向孝顺祖母,宫中赏赐之物,大都先送到桂香堂去,这次有几筐龙眼,本以为祖母会平分给各院尝鲜,谁料她这里竟一点儿都没有。

    这些府里的琐事小事,以往他并不在意,而苏氏故作贤惠,记忆中,似乎未曾向他提及过。

    又或许,她提过几次,他并没放在心上。

    沉思片刻,他端起苦汤,仰首喝了个一干二净。

    饶是知道她是故意这样的,只要她开心,他便不问理由,愿意咽下。

    “喝完了,还有吗?”他看着她道。

    苏云瑶唇角勾起,大度地笑了笑。

    她也不是小气计较的人,罚他一碗就够了。

    “夫君吃块蜜饯。”她推给他一碟子梅子蜜饯,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她平时爱吃的。

    裴秉安犹豫片刻。

    他平时不爱吃这些甜腻的零嘴。

    但一块蜜饯入口,甜意沁入心底,味道竟然好极了。

    吃完蜜饯,视线灼灼地盯着面前的人,裴秉安剑眉紧锁,欲言又止。

    苦汤他已如她所愿喝下。

    他却不知道,她打算和离的想法,是否改变了?

    不偏不倚地说,府中长辈慈爱,同辈友善,小辈可爱,就连婉柔也是懂事知礼的,对她这个正妻没有半分不敬之处。

    更重要得是,他堂堂八尺男儿,身板样貌皆属上乘,他属实不清楚,到底哪一点,不合她的心意?

    第28章 第28章他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婶子在裴府住着,一天到晚,苏云瑶与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午饭时候,刘氏将青州带来的葵菜凉拌了,倒入几滴清油,佐些细盐白糖,给苏云瑶做下饭的小菜。

    凉拌葵菜清爽又新鲜,苏云瑶夹了一筷细细嚼着,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堂弟不知去了哪里,这里只有她与婶子两个,两人没讲究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着饭,一边说些家中琐事。

    “婶子,那常家少爷可还到家里闹过事?”苏云瑶道。

    当初家里飞来横祸,常家少爷仗着有权有势,非说苏家欠了他们一大笔债,曾要逼着苏家以人抵债,若不是苏云瑶想了个法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刘氏笑道:“自打你教训了他那一次,这三年来,他每次经过咱们家门口的时候,都要绕着走,更别提敢来闹事了。”

    苏云瑶点头笑了笑,家里安稳,她就放心了,只是,对于堂弟苏千山以后的前程,她有些发愁。

    他今年十五岁了,身高已有七尺,身板结实,力气又大,看现在的长势,待成年后,只怕能赶上裴秉安那厮的个头。

    只是他空长了个高个,却读不进书去,在书塾读了两年,被先生责骂了几回,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便再也不肯去书院了。

    他现在帮婶母在家里种地,一个人能顶六个干活的长工,可只耕耘那几十亩地也不是个法子,难有出头之日。

    她已有了个打算,想让千山留在京都进学,以后谋个好前程,不过这事还得问过婶子的意见,方能定下来。

    正说着话,想起来大半天没见儿子的影儿,怕他在裴府闯祸,刘氏道:“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千山那小子回院子了没有,他贪玩,别在外头惹是生非。”

    婶子说堂弟贪玩闯祸,苏云瑶却有些不认同。

    堂弟老实憨厚,不是主动惹事的性子。

    只是前两年到裴府来,每次与宝绍一起玩耍,会闹出些矛盾来,那些矛盾也不过都是些因争一块糕或玩一把弓箭吵嘴的小事,过后两人很快就会和好,她也不曾在意。

    但是,她觉得这是小事,婆母却并不这样认为。

    虽是同龄,千山却比宝绍高壮结实,每次她都觉得宝绍被欺负狠了,吃了大亏,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是生气。

    所以,听到堂弟也要来裴府看她,婆母才这样不高兴。

    堂弟住在府中的客院,这两日与裴宝绍慢慢熟络起来,偶尔会与他一道出门去,为免两人再闹出矛盾来,惹得婆母不悦,苏云瑶思忖一会儿,搁下筷子,道:“婶子别担心,我让人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急匆匆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青杏快步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脸十分着急的模样。

    她一向行事稳当,少有这种神色,苏云瑶忙道:“发生什么事了?”

    青杏看了眼屋内,见刘氏也在,匆忙中没忘了弯腰行礼,道:“大奶奶,婶子,苏郎君与三少爷打起来了,拉都拉不开,你们快去看看吧。”

    苏云瑶匆匆赶到客院的时候,堂弟与裴宝绍的厮打还没有停下来。

    苏千山个子高,力气又大,两人打架,他此时占据上风,将裴宝绍反扭着两条胳膊按在了地上。

    裴宝绍来回挣扎,怎么使劲也挣脱不得,白皙的脸登时涨得通

    红,气得高声骂道:“乡下来的土蛮子,放开我!”

    苏千山不吭声,松开一只手,猛地提拳朝他后背砸下去。

    这一下力道又凶又猛,只听一声惨叫响起,裴宝绍抬起头,鲜血从额角喷溅出来。

    这热乎乎的鲜血,像往身体里注了把力气,他撑着地面起身,转头一口咬住苏千山结实的手臂,两个人转瞬又扭打起来。

    一旁的小厮丫鬟想上前拉架,两人异口同声地喝道:“滚开!谁也别过来!”

    这里打架的事,早有丫鬟飞跑着去了锦绣院,还没等苏云瑶上前制止,罗氏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见到儿子额头流血的模样,罗氏惊得踉跄几步,险些绊倒在地,苏云瑶急忙扶着她的胳膊,道:“母亲先别着急,小心身体。”

    罗氏抬手指着她,气急败坏地说:“我如何不着急!你还不快让你的好兄弟停下来!看看宝绍让他打成什么样子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刘氏早已吓得慌了神,此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过去,斥责时声音都颤抖地变了调:“孽障,你给我住手!”

    苏千山握紧拳头,横眉看了眼裴宝绍,揉了揉自己青肿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

    他一起身,裴宝绍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定睛一看,手心赫然多了一滩血迹,遂用力往脸上抹了几把,糊的满脸皆是鲜血,直挺挺往地上一躺,双手握拳捶打着地面,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我流血了,我头疼肚子疼全身都疼,我要死了,你等着偿命吧!”

    儿子闯出这种大祸来,刘氏急得两眼一黑,闭眼朝地上栽去,苏云瑶眼疾手快搀住了她,道:“婶子,你别着急,宝绍没有大碍。”

    听到侄女的话,刘氏悠悠转醒,只是抓着她的手,两眼紧盯着她,却着急地说不出话来。

    看到裴宝绍闭眼躺在地上打滚嚎叫,罗氏放声哭了起来。

    苏云瑶要去照顾婆母,可婶子还在眩晕之中,她一时顾得上这个,便顾不上那个,正忙乱的时候,沉稳的脚步声越过院门,裴秉安大步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院内的情形,径直走到了裴宝绍的身前。

    视线掠过他的脸颊头顶,见并无要紧的伤势,他便撩袍在三弟身前蹲下,长指并拢在他胸腹要害处按了按。

    裴宝绍神色如常,并没有吃痛的模样,裴秉安脸色顿时一冷,沉声命令道:“起来。”

    裴宝绍睁开眼,看见大哥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唬了一跳,忙不迭爬了起来,在他面前笔直地站好。

    裴秉安斥道:“身体并无大碍,为何做此形状?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要像小儿一样撒泼耍赖不成?”

    裴宝绍讪讪笑道:“大哥,我我就是脸上出血了,害怕,这不才喊了两声”

    裴秉安拧眉,沉冷视线越过他,看向苏千山。

    “为何打架?”

    苏千山暗暗握紧拳头,脖子不服气地梗着:“他说话不算话!我们本说好了射箭比试,他要是赢了我,我就做他的书童,他要是输给我,就把他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送给我!他连输给我三次,却不认账”

    裴宝绍急忙打断他的话,道:“大哥,我那是跟他闹着玩的,谁想他当了真,打起架来还这么下狠手!”

    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看过去,裴宝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鹌鹑似地低下了头。

    近日,国子监暗地里兴起一种新游戏,书生们会挑出书童来比试,谁的书童力气大功夫好,谁就拔得头筹,倍有面子。

    他的书童个个瘦鸡似的没力气,指望不上,这两日和苏千山熟了,看出他手大脚大有一把子力气,本想让他做自己的书童,谁料他不服他,提出要比试箭术。

    比试就比试吧,这小子连弓都没拉过,他本以为自己会稳赢的,没想到他每回都赢了他!

    那刀是大哥当初在边境打仗时从敌将手里缴来的,吹毛断发尚在其次,意义实在非同小可,他宝贝似地挂在墙上观赏,用都不舍得用,打死他,他也不舍得给这小子!

    裴秉安不容置疑地道:“言必信,行必果,既已说定,就该按照约定兑现。”

    大哥的话,裴宝绍不敢不听,可这刀他实在不想给,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道:“我不会给他的,我做错了事,大哥罚我吧。”

    裴秉安拧眉看他了片刻,三弟却没有悔改的迹象,便冷声道:“言而无信,该当府规处置,来人,拿鞭子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长子竟然真要拿鞭子抽宝绍,罗氏霎时气得脸色铁青。

    老爷去得早,她辛苦拉扯宝绍淑娴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长子竟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味偏心长媳的娘家人,她到底只是继母,比不上他亲娘!

    可长子身居高位,以后宝绍淑娴还得多倚仗他,她这个继母说不得他,骂不得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实在胸闷得厉害!

    她说不得长子,总能骂得了长媳!

    罗氏嘴唇颤了颤,转头瞪向苏云瑶,恨声道:“你看看你的好兄弟,把宝绍打得满脸是血,秉安还要拿鞭子抽他!他铁面无私,不讲情分,严厉管教兄弟,不顾他的死活,你这个当大嫂的,平时嘴皮子不是利索得很,这会儿怎么像个木头似地杵在那里,怎不知道上前劝劝?如果宝绍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她的话,苏云瑶暂时置若罔闻。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宝绍挨罚的事是次要的,婶子的身体最是重要。

    婶子头晕得厉害,她小心扶着她坐在一旁的石墩上,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脊背,待她定下心神后,便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眼罗氏,打算向她解释一番。

    可还没等她开口,裴秉安已展眸看向她,利刃似的沉冷眼神示意她不许开口。

    苏云瑶:“”

    行,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让她开口,她就闭嘴。

    继母方才的话,早已令裴秉安意外地拧起眉头。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三弟本就有错,现在他自己认罚,长兄如父,他替父训斥教导兄弟,以府规处置,何来不顾他的死活?

    母亲咄咄逼人地指责长媳长子,分明是在袒护三弟,她这样的纵容溺爱,于三弟来说,只能是有害无益。

    裴秉安沉声道:“母亲稍安勿躁,我这样做,并非不顾三弟的安危。”

    他话音刚落,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要罚宝绍,先罚我!”

    看到孙儿顶着满脸的鲜血,老太太颤手指了指苏云瑶,欲骂又止,又转头看向裴秉安,连声道了两个好字。

    老头子在世时,最疼的就是他,小的时候,常常把他抱在怀里,教他摆兵布阵,传他伯爵之位,以前分明什么都好好的,自打他非要娶了那破落户家的女儿进府,什么都变了!

    他极为看重苏氏,待她不同于旁人,明明二孙媳妇崔如月先嫁进裴府,他这个当大哥的,不说把府里的中馈交给她打理,非得交给刚进门的苏氏打理!

    这也就罢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说过什么,可苏氏三年没生下孩子,也没见他舍得责骂她一句,还反倒一趟趟往她院里跑!

    他疼爱苏氏,心早就偏了,如今也不疼爱他的兄弟,也不关心他的继母,现在更是连她这个祖母也不孝顺了,反倒把揍他兄弟的外人当好人,亲疏不分,不近人情!

    不过,他是裴府的长孙,裴府荣宠皆系于他一身,她这个当祖母的,自然是不会骂他的,归根究底,事情都是由苏氏引起,要该骂的,是苏氏!

    老太太思绪回转,狠狠瞪了几眼苏云瑶,让人立即把鞭子拿来,对裴秉安道:“你一心向着外人,眼里哪还有我们?如今你不管你兄弟的死活,我还能不管?我倒要看看你还知不知道孝顺两个字怎么写,今天这个鞭子,敢不敢落在你三弟身上!”

    祖母如此明显得偏袒三弟,裴秉安意外不已,长眉几乎拧成一团。

    沉默片刻,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周围的人。

    继母与祖母都站在三弟身旁,一边询问着他的伤势,一边愤怒地指责着苏家人。

    “早说就不该让他们进府的!”

    “乡下来的,哪里懂什么规矩,举止粗俗野蛮!”

    指责声中,婶母刘氏脸色惨白,一言未发,满眼含泪,而苏千山握拳挺直脊背站在那里,脖子倔强地梗着,却没有为自己出声辩解。

    在这一片混乱中,察觉到他的目光,苏氏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对着他的视线,似乎在默默等待他处理眼下乱糟糟的局面。

    裴秉安一时沉默起来。

    他素来以为,祖母与继母慈祥和蔼,疼爱小辈,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她们偏疼重视的是裴府的人,而苏氏的娘家人是没什么权势的外人,不管事实如何,也无论是非对错,她们对苏家人,没有尊重,没有友善,眼神之中,难掩轻视与不屑。

    他可以确定,但凡苏家有些身份地位,祖母与继母也不会这样不顾体面,出言辱骂。

    那苏氏呢?自她嫁给他以后,在府里当家理事的三年,是否也会因为“没落苏家之女”和“外人”的身份,遭受过继母与祖母的冷眼?

    下人将鞭子呈了过来,老太太正要抢过鞭子发作,裴秉安突然沉声道:“祖母息怒。身为长孙,我应当事事作为表率,如今三弟有错,我亦有责,三弟该受罚二十鞭,我做为大哥,当先领四十鞭!”

    三弟有错,他不会因为祖母的偏袒,而免了对他的惩罚,事已至此,为表公正,他当以身作则,肃清家风。

    老太太惊愕地愣在原地,罗氏也不作声了。

    隔着远远的距离,苏云瑶正要开口,知道她惯会装贤惠,此时开口定然是想要让三弟和他免了鞭罚,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看向她,冷声道:“你不必说什么,也不用求情。”

    苏云瑶:“”

    他自己愿意挨打,她才不想开口向他求情。

    那鞭子落在他身上,她觉得出了口气,心里反而还痛快些,

    只是,今天祖母和婆母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情原因,便认为千山将宝绍打得头破血流,非但斥责了她这个长媳,还在指责他不顾兄弟情分,忘了孝道二字,属实冤枉了些。

    她需得将事情说明白了,还千山一个清白,给三弟一个教训,也还要婆母祖母心服口服,更重要得是,她不能让婶子在裴府受欺负,受委屈。

    苏云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缓缓走了过去。

    “夫君且慢,我有话要说。”

    “三弟脸上的血,是因他额角原有一处肿包,和千山打架时,肿包破溃流血,并非是被打的头破血流。”

    她声音平静地说完,转眸看向裴宝绍,道:“宝绍,你说是不是?”

    大嫂观察仔细,记得他额角有个肿包,抵赖不得,裴宝绍心虚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道:“大嫂说得对。”

    话音落下,人群安静了下来,罗氏止住了抽泣声,老太太的脸色也变了。

    苏云瑶环视周围一圈,视线落在裴秉安的脸上,对他微微笑了笑。

    “三弟与堂弟对我而言都是非常亲近的人,我无心偏袒谁,我的夫君也是。今日两人打了一架,孰对孰错,夫君一眼便辨明了情况。母亲不分对错,出言指责我和我的夫君,祖母是非不分,拿孝道来压我的夫君。现在真相大白,母亲指责的话,该收回去了,祖母口口声声要夫君孝顺的话也该收回去了。若是长辈说得有错,夫君还事事顺着长辈的意思,那便不叫孝顺,而叫忤逆。”

    罗氏与老太太都闭口不言,脸色难看至极,苏云瑶看向裴宝绍,温声道:“三弟,我知道你只是偶尔胡闹了些,并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你今天这样表现,只是不舍得你大哥给你的刀,珍重他送与你的东西。这是人之常情,大嫂理解你的。可事到如今,事情总要解决,你看该怎么办?”

    裴宝绍惭愧不已,眼圈不由红了。

    他今天这样故意耍赖,真相揭穿,实在丢脸,大嫂这样说,是在给自己递台阶下,也是在给他机会,让他知错就改。

    他实在不该言出有悔,也不能连累大哥挨鞭子。

    “愿赌服输,刀我不要了,我甘愿送给千山。”他看着苏千山,高声道。

    苏千山抬手擦了擦麦色脸庞上的汗珠,顶着青肿的眼圈,嘴角缓缓咧开笑了起来。

    “宝绍兄弟,你喜欢刀,我也不强要,我更喜欢弓箭,你送我一把弓箭,咱们打架的事一笔勾销!”

    两人握手言和,一场争执顷刻化为无形。

    裴秉安负手而立,展眸看向苏云瑶,目含赞许。

    他动用鞭罚,以武服人,倒不如她循循善诱,让三弟发自内心地承认错误。

    兵法有云,两国起兵,上策并非百战百胜,而是伐谋,她虽不读兵法,但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处。

    苏云瑶没有理会他的视线,而是看向婆母与老太太,神色冷了几分。

    “母亲,祖母,宝绍与千山已经没事了,只是婶子方才受了惊吓,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

    误会了苏云瑶的堂弟,又被她一通反驳,老太太和罗氏脸上挂不住,此时听到她这样说,老太太抿紧了唇没作声,罗氏尴尬地笑了笑,道:“亲家婶子,都怪宝绍这孩子,他太胡闹了,现在没事了,你别担心,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她既已这样道歉,刘氏便道:“亲家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孩子闹了矛盾,我们当娘的都跟着担心罢了,现在他们和好了,我自然也好了。”

    说过话,罗氏与老太太刚要带着丫鬟离开,苏云瑶微微一笑,叫住了她们,“祖母母亲且慢,我还有话说。”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裴秉安,道:“我们乡下来的,举止粗俗野蛮,不懂什么规矩,还请夫君评评理,事情尚未弄清原委之前,对着旁人随意指责侮辱,算不算懂礼?”

    老太太拧起了眉头,罗氏闭嘴不说话了,裴秉安看了眼她们,正色道:“苏氏所言不错,做为儿孙,我们自该孝敬长辈,可身为长辈,也请祖母与母亲谨言慎行,以礼待人,莫忘了礼数。”

    听到他的话,老太太拉下了脸,罗氏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两人带着丫鬟匆匆离去后,苏云瑶也搀扶着刘氏,离开了客院。

    院里一时安静下来,黑沉眼眸紧紧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裴秉安抿唇不语,若有所思。

    他突然想到了她送给他的清热下火的苦口茶汤。

    过去三年,每次她莫名其妙送给他那些苦汤,难道都是因为她在长辈那里受了气,才特意送与他的?

    原来她在暗暗拿他撒气。

    他剑眉拧起,立即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第29章 第29章过了国孝,他会再纳一房……

    回到紫薇院,安顿好了婶子在厢房休息后,回到正房,苏云瑶赫然发现,不知何时,裴秉安早已来了屋里。

    他身姿笔挺,端坐在次间的圈椅上,一贯不辨喜怒的脸色肃然沉冷,斜飞入鬓的剑眉拧成一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他抬眸向她看了过来。

    “婶母身体可好些了?”

    苏云瑶点了点头。

    婶子已从方才的眩晕之中缓和过来,千山与宝绍打架的事,错不在千山,她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反过来叮嘱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况且,当着众人的面,姑爷秉持公道,没留情面说了长辈的不是,如此已经足够了,以后她留在府里的日子还长,万莫再与长辈伤了和气。

    “好多了,夫君不用担心。”

    桌案上有一碟她爱吃的蜜饯,还有一壶她之前泡好的茶,尚还温热着。

    她微笑着看了裴秉安一眼,在他对面的美人榻上坐下,道:“夫君吃蜜饯,还是喝茶?”

    裴秉安思忖一瞬,抬眉看着她,道:“可还有特意为我熬的清热下火的汤药?”

    苏云瑶垂眸,暗暗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今日处事公正,她也没受闷气,怎还会给他熬苦汤喝?

    “没有,夫君喝盏清茶吧。”她扬起秀眉,温婉笑道。

    裴秉安沉默不语。

    他猜测得不错,苏氏每次给他熬汤,都是在长辈那里受了气,才故意拿他出气。

    既是这样,为何不对他坦言相告,而是暗中使这种小伎俩?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正要开口质问时,忽地又拧起了眉头。

    记忆中,似乎她曾向他提过,是成亲第一天,祖母生病让他们守夜时,还是成亲第二天,母亲让她站了一个时辰规矩时?

    亦或是两者都有。

    只是他未曾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她初到裴府,对长辈尚不熟悉,没有尽到孝敬敬重长辈的心意。

    也许之后,她还曾向他提及过,不过他忙于公务,鲜少理会府中琐事,从未放在心上。

    所以,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向他诉说什么,只是尽着长孙长媳的职责,为他打理家宅,替他侍奉长辈。

    时至今日,他才赫然发现,嫁进裴府三年,身为他的妻子,她没有什么失职之处,没有向他抱怨过长辈,没有对他发过什么牢骚,甚至他的月俸从未交给过她,她也只是微笑置之,没有嗔怪过他。

    看他久久没有开口,苏云瑶提起茶壶,给他倒了盏茶。

    清澈的茶汤,散发着袅袅热气,清淡微甘的茶香留于唇齿之间,是他惯常最爱喝的。

    不是名贵的雪顶茶,不是罕见的御赐珍品,普普通通的茶水,只是经过她手而已,便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味道。

    “云瑶,祖母与婆母都是长辈,也许以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沉默数息,裴秉安道,“以后,你若是在府内受了委屈,尽管告诉我,我会秉公处理的。”

    苏云瑶咬蜜饯的动作微微一顿,蹙起秀眉盯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这厮今天怎会说出这种温言软语来?

    若搁在以前,受些祖母与婆母的刁难冷脸,她送他一碗苦汤也就罢了,可今天的事,她实在忍无可忍,不能再不计较。

    她是让祖母婆母说了软话,赔了不是。

    可是,当着府里众人的面,她下了上头两层长辈的脸,她们定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的。

    况且,府里还有敌对的弟媳,让人操心的弟妹,更不用说他那柔弱的妾室宋婉柔,如果他能百忙之中留心后宅的琐事,凡事秉公处理,和离之前,她的日子也许还能好过些。

    她嘱咐了刘信在外头看宅子,只是还没寻到合适的,她习惯了凡事计划周密,稳妥了再行事,若非如此,她该早就抽身和离,去过自己逍遥自在的好日子,远远强过困在这方寸之地的后宅,应付这些耗费心神的事情。

    “多谢。”既然是他的好意,却之不恭,苏云瑶微笑看着他,手指轻快地叩了叩桌案。

    垂眸看着她,裴秉安唇畔浮起一抹笑意。

    这些日子,暗暗观察着她,他已发现了她的一些喜好特点。

    比如说,她喜欢读无用的话本,喜欢吃甜腻的蜜饯,喜欢姿态慵懒不够端庄地靠在美人榻上歇息,而她眨巴着长睫轻轻抚摸她手腕上的绿玉镯时,是在凝神思考对策,纤指轻快地叩响桌案,是她心情轻松愉悦之时。

    现在,她的心情不错,说明他说的话,合了她的心意。

    怪他不够细心,忽视了她在裴府的处境。

    早知她想要和离,只是因为在长辈那里受了气,他早就会为她出头,也省得这些日子,他夜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如此以来,她定然没有了和离的念头,以后会安心呆在府里,替他打理家宅,为他绵延子嗣。

    天色不早了,苏云瑶从美人榻上起身,打算如往常般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

    “我困了,夫君也回去歇息吧。”

    谁料他没有离开的迹象,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眸底有浅浅笑意。

    “夫君?”苏云瑶催促他。

    裴秉安霍然拂袖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大掌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莫要忘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我该住在你这里。”他沉声道。

    苏云瑶愕然片刻,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暗暗腹诽了几句。

    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又到了休沐的日子!

    宋婉柔的丫鬟呢?

    她下意识抬眸往窗外看去,无比殷切地盼望着她即刻打发人过来。

    她特意叮嘱过自己的丫鬟,若是宋婉柔打发白莲来了紫薇院,万万不可阻拦,让她直接进门就是。

    眼巴巴地往外望了一阵子,却迟迟不见白莲的身影出现,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放弃了希望。

    晚间就寝前,她沐浴回来,远远探头往床榻边看了一眼,急得来回转了几转腕上的玉镯。

    裴秉安早已沐浴过,他穿着一身黑色寝衣,寝衣一丝不苟地扣至脖颈处,身板笔挺地坐在榻沿旁,一双劲挺大手端正地搁在膝头,黑沉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这厮今晚睡在这里,定然是要按照规矩行房的,她得尽快想个法子,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察觉到她在不远处站着,裴秉安倏地抬眸,沉沉眸光落在她的脸上。

    “为何不过来?”他拍了拍榻沿,示意她走近。

    “夫君稍等,我这就过来。”

    苏云瑶气息浅浅地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按了按额角,双手交叉按在小腹处,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

    “夫君”

    话还未说完,有力的长臂便揽住她的腰身,将她轻松地带到了身旁。

    苏云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已躺在了榻上。

    裴秉安转眼便覆了上来。

    昏黄光线下,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墙壁处投上一道暗影,两只长臂撑在两侧,将下方的人严严实实地罩住。

    他垂眸,视线落在那柔软的樱唇上,俯身下去。

    苏云瑶:“!”

    她紧抿住唇,别开脸,迅速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了他的下颌。

    稍一用力推开,让他的脸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

    “夫君,抱歉,我今天不能与你同房了,”她虚虚摸了摸小腹,脸上适时流露出不适的神色,“我来月事了。”

    裴秉安拧起眉头,审视地盯着她:“何时来的?”

    苏云瑶面不改色地眨了眨眼睛,“沐浴时发现,刚刚来的。”

    反正他也不知道她月事的日子,她胡说八道,他也不知道真假。

    “多久完毕?”沉默许久,裴秉安道。

    苏云瑶轻轻抿了抿唇,露出十分歉意的愧疚模样,“需要七日,这些日子都不能与夫君同房了,要不夫君还是去婉柔妹妹的院子吧”

    话没说完,裴秉安便冷声打断了她,“既是该宿在你这里的日子,为何要去婉柔那里?”

    苏云瑶:“哦。”

    她忘了,他对待正妻妾室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该住在她这里,就不会去宋婉柔那里。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难道他就不能破一次例吗?

    呼吸急促地起伏数息,裴秉安翻身下来,闭眸躺在她身侧,沉声道:“你要好好调养身子,尽早为我诞下嫡长子。”

    不用与这厮同房,苏云瑶暗舒了口气。

    她轻巧地翻了个身,将被子卷到脑袋下方,几乎裹成粽子模样,往靠墙的里侧挪了挪,与他泾渭分明地隔开一段距离后,劝道:“夫君,我的身体不好,不易有孕,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好在婉柔妹妹能为夫君绵延子嗣,以后夫君有空闲,还是多去她的院子,婉柔妹妹早日为夫君生下儿子,我也会为夫君开心的。”

    这些话,她说了不止一遍,奈何这厮跟听不进去似的,他来这里过夜,只会扰人

    好梦,让人心生烦闷。

    裴秉安枕着长臂,侧眸看向她。

    她背对着他,柔软顺滑的乌发铺在枕畔,薄薄的锦被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身形。

    他闭上眼睛,抚平呼吸。

    他向来自律,从不贪恋床笫之事,也不放任自己纵欲。

    娶妻纳妾,只是为了为他打理家宅,侍奉长辈,绵延子嗣,相夫教子。

    如今苏氏既然不会再有和离的念头,他已放下了心。

    至于子嗣的事,他已将近而立之年,难以再等下去,她不易怀孕,那便等过了国孝,他会让她为他再纳一房妾室,以便尽快诞下长子。

    第30章 第30章迫不及待地希望下一个休……

    翌日,苏云瑶打发人去了趟保和堂。

    徐长霖说过,婶母与堂弟来了,他要略尽地主之谊,带他们领略一番京都风光。

    于是和他一道约好了,两日之后,正是药堂不忙的日子,带婶母与堂弟去京都的游玩胜地颐园看一看,再买些京都特产的糕点干果之类的东西,待婶母回家时,带给家里的左邻右舍尝尝。

    到了九月二十日这一天,苏云瑶早早起来梳洗完毕,打理好府里的事,带着青桔和王妈妈,与婶母和堂弟坐上马车,一道去了颐园。

    到了颐园,徐长霖早已在此等候了。

    见到刘氏,徐长霖笑着拱了拱手问好,道:“婶子气色很好,越发年轻了。”

    看到他,刘氏也欣慰地笑了。

    几年未见,他的模样没怎么变化,还是与之前呆在苏家时差不多,只是长高了许多,样貌也更俊朗了。

    彼此叙过话,便开始赏景游玩起来。

    颐园环山抱水,风光无限,因天气晴好,又正是适合游玩的季节,来往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一行人本来打算从头逛到尾的,只是刘氏逛久了累的腿脚发酸,没了力气,于是苏云瑶找了间临湖的茶铺,让婶子坐下歇歇。

    婶子不久后就要回青州,好不容易来一次,家里还有两个堂妹眼巴巴地等着,除了已经备好的东西,苏云瑶还想买些新奇有趣儿的玩意送给她们。

    于是刘氏在茶铺坐等着,她则带着苏千山和青桔,和徐长霖一起,到颐园边上的铺子摊位旁逛一逛。

    王妈妈留了下来,陪刘氏说话。

    今日苏云瑶让她一起过来,原是因为王妈妈年纪与刘氏相仿,又是个热情健谈的,可以陪着刘氏聊些家常。

    在府里,王妈妈对刘氏毕恭毕敬的,但打过几回招呼后,发现她是个十分和善的人,没什么架子,便不再那么拘着规矩,此时只有两人,王妈妈便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向刘氏吐露了出来。

    “将军纳了宋姨娘,对她好得不得了,大奶奶现在还没有生下嫡长子,若是让那宋姨娘占了先,可怎么办哪!还请婶子多劝劝大奶奶,让她好好调理身子,早日怀上子嗣。”想到从观音寺里求来的求子符,大奶奶无论如何不肯要,王妈妈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刘氏抿拧起眉头思忖着,半天没言语。

    照王妈妈这样说,难道府里的人都觉得,没有生下孩子,问题出在侄女身上?

    隔着茶馆的窗子望去,外面湖光山色,风景优美,可她却没了赏景的兴致,只觉得心里发闷。

    侄女嫁进裴府,上有婆婆祖母要孝敬,下要照护弟妹,还要看顾姑爷的妾室,提到这个,她这个当婶子的心里就难受,没想到,这些还算不得什么,侄女还得平白无故顶着个不能生育的名头,替姑爷背黑锅!

    刘氏握住王妈妈的手,叹道:“不是我偏心自己的侄女,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她打小就是个机灵活泼的丫头,骑得马射得箭,爬过树,翻过墙,身体没有一点儿毛病。嫁给姑爷三年,为什么没有生出孩子,其中原因,在不在她,还得两说。”

    王妈妈一愣,随即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刘婶子虽没明说什么,但她细细一想,原因昭然若揭!

    为何平时将军要与大奶奶分院居住,一个月才去几回紫薇院,而那张求子符,为何大奶奶执意不肯要,是因为大奶奶知道,要了也无用!

    大奶奶没有生出孩子,原因都在将军啊,只是她顾及将军的颜面,宁愿忍受老太太的明嘲暗讽,也半点不说将军的不好,实在是默默忍受了不少委屈!

    可恨自己毫不知情,还巴巴地往大奶奶屋里送求子符,这不是给她添堵吗?

    王妈妈心中感慨万千,愧疚的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若是以后大奶奶再遭将军冷待,那她就将功补过,把这件事悄摸传扬出去,为大奶奶洗清冤屈!

    ~~~

    颐园湖畔,支了许多摊位,卖的皆是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诸如栩栩如生的八仙过海面人、十二生肖糖人,描着浓墨重彩的脸谱,色彩斑斓的风筝,甚至还有男子喜爱的木制刀枪剑戟武器,软牛皮做的蹴鞠等。

    妹妹和堂姐都喜欢那些面人、泥人之类的东西,苏千山却不爱看,那些刀枪剑戟和蹴鞠,他也已经有了,不用再买。

    他举目远眺,看到有处卖团扇的摊子,低眉踌躇了一会儿,对苏云瑶说:“姐,我一个人去别处看看。”

    堂弟来过这里几次,对周边并不陌生,苏云瑶叮嘱他几句不要走丢了,便由他去了。

    穿过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苏云瑶悠闲地往前走着,徐长霖则慢悠悠摇着一把竹扇,放慢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忽然看到想买的东西,她便会停下步子,带着青桔到摊位上挑拣几样。

    徐长霖则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

    今日他穿了身白色锦袍,发束玉冠,一张脸白皙如玉,身形修长清隽,垂眸浅笑时露出一对虎牙,本就刚到及冠之年,年轻俊俏的模样让人过目难忘。

    一个路过游玩的姑娘带着丫鬟驻足停下,忍不住频频侧目偷看着他,想等待机会上前搭讪几句。

    谁料,眨眼间,一位亭亭玉立貌美异常的姑娘带着丫鬟走了过来,与他有说有笑地向前走去,两人一看就是分外熟悉的模样。

    姑娘皱眉摸了摸自己的脸。

    算了,人家天生一对璧人,自己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还是别想了。

    姑娘叹了口气,带着丫鬟落寞地离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有所察觉,苏云瑶转眸看了一眼姑娘远去的方向,疑惑地拧起秀眉,忽地退后了几步,定睛看了看身边的人。

    徐长霖今日这身打扮确实出众,她都没曾注意,怪不得方才那姑娘偷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徐神医,刚才好像有姑娘倾慕你的风采,你现在追上去,说不定会遇到一段好姻缘。”她压低声音,好心地提醒。

    徐长霖不以为意,摇着扇子瞪了她一眼:“倾慕本神医的姑娘多了,难道我个个都要追上去吗?”

    苏云瑶:“”

    算了,他的事,她才懒得多管。

    “千山的事,你与婶子说好了?”漫步往前走着,徐长霖道。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想让堂弟留在京都进学,婶子有所不舍,也害怕给她添麻烦,但思及儿子的前程,最终还是应下了她的话。

    “瑶儿,婶子不求他有多大长进,也不奢望他能有你们的祖父那般本事,只要他踏踏实实,不惹是生非,我就满意了,若过个三年五载,他学无所成,还让他回老家去。”刘氏曾对她道。

    苏云瑶道:“婶子同意了,千山也没有异议。”

    徐长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那千山进学的学院,你可想好了?”

    提到这个,苏云瑶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

    “还没想好,千山不爱读书,文举的路子是走不通的,他武艺尚可,我想让他参加来年的武举。”

    当朝除了文举,还有武举,只是这些年来,形成了重文举而轻武举的风气。

    文举每年所录人数多达上百人,京都除了国子监,还有不少书院供参加科举的学子就读,上至官宦世家,下至平民百姓,众多学子都想凭科举入仕,挣得前景广阔的官途。

    而应试武举者,因朝廷下诏每年录取人数不过区区数人,所考核内容除了武艺还有程文策论,即便考中武举,也不过得授低品武官,是以参加武举的人数不多,而授学武艺与程文的学院,更是寥寥无几。

    想到这个,苏云瑶便有些烦闷。

    裴秉安严令禁止裴府女眷与其他官家女眷多有往来,以免有人趁机攀交行贿,是以她嫁到裴府三年,除了偶尔参加些高门女眷的宴席,根本没积攒什么人脉,所以给堂弟找学院的事,是当下一个难题。

    看她蹙起秀眉叹气的模样,徐长霖刷地合上折扇,扬眉一笑。

    “不就是给千山找武艺师傅么,这事包在我身上。”

    徐家历代行医,在京都扎根多年,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曾任太医院院判,只是父亲曾经犯了事,到了他这一辈,便只开了家医馆。

    他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大夫,认得的人却不少,帮堂弟找个授学的师傅,不是难事。

    他一口应承下来,苏云瑶也不见外,他在苏家白吃白住了七八年,做这些,就当他报答苏家了。

    两人说说笑笑往前走着,突然听见青桔大声道:“小姐,大少爷,我想买这个!”

    苏云瑶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待看清后,不由笑了起来。

    只见一旁摊位上有个卖泥兔的,那些泥兔个个五寸多高,拳头般大小,竖着两只耳朵,披着大红袍子,圆嘟嘟白生生的胖脸蛋上,三瓣嘴傻乎乎地笑着咧开,看上去喜庆又可爱。

    泥兔的两只手里还挽着一副字,单个的泥兔,字联上面写着诸如吉祥如意,招财进宝之类的吉祥话,成双的泥兔,则写着一副对子,甚至其中有一对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上去十分新奇。

    这些泥兔,别说青桔喜欢,她也觉得有趣儿,这样可爱的玩意儿,送与堂妹们,她们定然也会很高兴。

    看到两人拿起这个,又不舍得放下那个,挑来拣去了半天,都没选出最喜欢的来,徐长霖干脆大手一挥付了银子,将摊位上三十多个泥兔都包了圆。

    回到紫薇院,看着这些泥兔,摸摸这个,摸摸那个,青桔简直爱不释手。

    苏云瑶挑了两对送与堂妹,剩下的,全都由她拿去,或自己玩,或送人,都使得。

    青桔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把一堆泥兔分好。

    紫薇院每人都得一个,剩下的,静思院的春桃,瑞香院的红绫,桂香堂的秋红,小姐院里的春燕,与她年纪相仿的,平时喜欢与她一起玩的丫鬟,她都送了一个。

    其中,送给春桃的那个与她留的这个是一对,那泥兔肚皮上写着几个字,她不认得,但看上去很可爱。

    下值回府后,裴秉安一眼便瞧见正房桌子上摆了只泥兔。

    他并不喜欢这种逗趣无用的东西。

    那泥兔手中的字联上,还写着执子之手几个字,让人觉得怪异。

    他拧眉扫了几眼。

    春桃在院角扫地,遥遥看到将军进了屋,忽然想起自己搁在桌子上的泥兔,心里咯噔一声,忙搁下扫帚小跑着进了屋。

    裴秉安垂眸盯着她,不悦地问道:“谁送来的?”

    顶着将军沉冷如刃的视线,春桃有些害怕,低着头小声道:“是青桔送来的。”

    沉默片刻,裴秉安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了,退下吧。”

    春桃怔了一会儿。

    那泥兔,将军要自己留下,不打算还给她了吗?

    可将军神色沉冷,让人望而生畏,她不敢开口再要。

    她恋恋不舍地望了几眼泥兔,揪了几下衣袖,终是没敢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抬手拿起那只泥兔,搁在掌心里仔细看了几眼,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

    细细看去,这泥兔并非之前感觉那样不堪入目。

    其样貌可爱,憨态可掬,令人望之心生愉悦,那字联上的执子之手几个字,粗略看去,竟有几分书圣风范。

    既有执子之手,必然有与子偕老。

    这是一对泥兔,这一只在他手里,另一只定然在苏氏手里。

    她特意差丫鬟把这一只送了过来,用意不言自明。

    她确实已没有了和离的念头,以后,想与他长长久久在一起,共伴此生,白首偕老。

    裴秉安拂袖落座,掌心握紧了那只泥兔,眸光沉沉地望着外面的暮色。

    苏氏身体不易怀孕,难以诞下嫡长子,他已有所打算。

    待以后他纳了妾室,诞下长子,会记在她的名下,届时她便不用再如昨晚般,孤单地卷紧被子背对着他,因不能为他诞下子嗣而愧疚。

    此番打算一举两得无可指责,他有了嫡长子,她也不必再有压力,待过了国孝以后,他亲口告诉她这件事,她想必亦会感动不已。

    不知为何,想到这些,心底莫名其妙有些难耐的冲动。

    兴许是近日每天都去她的院子呆上半刻,养成了不好的习惯。

    今天他不过是一整天没去她的院子而已,竟然迫不及待地希望下一个休沐日快些到来,好与她整晚厮守在一起。

    直喝了两盏冷茶,才勉强压下波涛般起伏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