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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如何哄 我偷偷亲你一下,你不要告诉别……

    如何哄?

    薛绾妤此时醉得昏昏陶陶,酒气将她那双澄澈分明的眼眸醺的湿漉漉的,她迷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没了清醒时的克制,多日来努力压制的悸动在这酒意的浇灌下肆意生长,她原本扶着他臂膀的手,缓缓向上游移。

    柔软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她踮起脚,凑近他:“那我偷偷亲你一下,你不要告诉别人。”

    月色迷蒙,如水般倾洒而下,映照着一张红潮淡露的美人面。

    此举正合他心意。

    “好。”谢晏川配合地低下头,扶着她腰身的大手稳稳地托着,在对方闭眸贴上来时与她相就。

    柔软的唇覆了上来,轻柔的像是一层浮纱,与他轻轻一触,便要离开。

    可后面那个人还没走,如何能结束?

    况且谢晏川也不介意让他多看会儿。

    于是扣住她的后颈,在短暂的分离后,他启唇吻了回去。

    薛绾妤被醉意熏染眼眸睁大,长睫簌簌颤动,看着眼前占据了她整个视线的男人。

    对方同样也睁着眼睛,却并没有看她,目光似是落在她的身后,眉梢眼角扬着,似有挑衅之意。

    她混混沌沌的,由着对方亲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转头去看。

    可对方不许,在察觉她的动作后,愈发将她箍紧了些,目光收回,与她对望。

    他停顿下来,稍稍与她错离几分,问她:“怎的不闭眼?”

    “你也没有闭眼,”浓浓的醉意为她的声音添了几分娇嗔,“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他不再理会她身后的那人,只专心致志瞧着她,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秀挺的鼻,唇上一点一点地挨了上那双红润的唇,诱着她,“你还没有哄好我……”

    不待她回应,便又将人托起,将她的未说出的话尽数湮没。

    不复方才的温柔试探,他这次吻得又急又凶,薛绾妤本就醉得厉害,受不住他这般索取,渐渐体力不支起来,环着他脖子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滑落,身子亦站不住,被腰上那只大手一次一次地托起。

    好累,不想哄了。

    她仰着头,不再回应对方,嗫嚅着发出声音:“不亲了……不要亲了……”

    言语在碾转的唇齿间变得破碎,沉溺其中的谢晏川好一会儿才听到,神志在汹涌的欲意中回拢,热浪退却,他将人揽入怀中,气息紊乱,好一会儿才平复。

    沈怀旭不知何时离开的,谢晏川也并不在意,他握住胸膛前那只娇软无力的柔荑,笑得一脸餍足:“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薛绾妤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小声道:“我腿软,走不了路……”

    轻轻的低笑从他吼间涌出:“那我抱你回去。”

    “不、不用,容我休息片刻……”

    不待她将话说话,谢晏川便将人打横抱起,阔步离开。

    马棚外,小月儿抓起篮子里最后一片菜叶,喂给小马驹吃。

    “爹爹,没有菜了……”她喊了一声,扭头看去,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那只白色的狮子狗在脚边绕来绕去。

    “……爹爹?娘亲?”方才不是还在这里吗?

    *

    薛绾妤虽然醉着,但也知道害羞,一直唤对方将自己放下来,可是他却置若罔闻。

    没办法,她只能揪着他的衣襟,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权当别人看不见自己。

    谢晏川故意走得慢些,想着叫人看见才好,反正她说过,等他病好,就要公布两人的关系的。

    可惜今日家中的丫鬟婆子护院们都聚在前面的厅堂,未有人瞧见他们二人这般,谢晏川磨磨蹭蹭地走到她的院子里,悻悻抱着她回了房间,将人搁在了床上。

    醉酒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给睡着了。

    又或是在装睡也说不准。

    方才还没亲够,此时想亲,又觉得非君子所为。

    只能对着那双红润的唇痴痴看了一会儿,而后抬手取掉她发上的簪子,松了发髻。

    本欲将她的外衣脱去,好让她睡得舒服些。手指触碰到她衣上的系带时,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迷蒙着睁开了眼睛:“别忘了给小月儿刷牙……”

    谢晏川:“……”小月儿?

    小月儿还在马棚那里!

    弯腰扶着她躺下,扯过薄衾盖上,便匆匆转身离开。

    甫一打开房门,便瞧见小月儿一手牵着小狗,一手抱着音乐盒,气鼓鼓地站在门外面。

    “爹爹!你和娘亲走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谢晏川忙蹲下哄小丫头:“是爹爹不好,把你忘了……”

    小月儿气得脸一撇:“哼!我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谢晏川将小丫头抱在怀里,捏一捏她鼓着的小脸:“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爹爹呢?”

    小月儿噘着嘴,在他的怀里想了一会儿:“除非……你每天晚上都哄我睡觉!”

    “扑哧……”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孩子?连生气提出的要求都这么可爱。“爹爹自是愿意每天晚上都哄你睡觉的,只是这件事须得经过你娘亲同意,不如你替爹爹说说好话,让娘亲同意爹爹住进这院子里来,以后爹爹就能每晚哄你睡觉了……”

    “好呀,那我现在就去找娘亲!”

    “你娘亲睡了,我先带你去刷牙。”

    小月儿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试图撒娇躲过去:“爹爹,我不想刷牙……”

    “你如果乖乖刷牙,今晚我就可以哄你睡觉。”

    “好吧,我刷……”

    谢晏川帮着小丫头刷牙的时候,陆回过来了,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碗汤,应是醒酒汤。

    “她睡下了,”谢晏川掀眼皮看了对方一眼,“这汤明日再喝吧。”

    刷完牙,便牵着小月儿的手往屋里去,却被陆回拦住:“燕郎君,这么晚了,你进去怕是不合适。”

    “怎么?怕我趁人之危?”

    陆回冷嗤一声:“毕竟你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气氛一时冷肃下来,两人虽面上无波,但眸中已起波澜。

    小月儿不懂他们话里的意味,她拉着爹爹的手,对陆回说:“陆叔叔,爹爹说今晚可以哄我睡觉,我好困,现在就要睡觉……”

    陆回看向谢晏川的眼神愈发鄙夷:“果然无耻。”

    谢晏川见他这般,自己反而不生气了:“我是小月儿的爹爹,当爹的哄孩子睡觉有何不可?”他握紧了小月儿的手,“走,睡觉前爹爹给你讲一个特别好玩的故事……”

    小月儿欢喜不已:“好!”

    谢晏川堂而皇之地走进屋内,房门阖上之时,门外陆回的眼神冷得像是要将他凌迟。

    *

    夜色沉酽,明月渐渐隐于浮云之中,陆回立于庭院之中,清瘦如玉的手紧攥着托盘边缘。然而越是攥得紧,托盘反而越是晃动的厉害,终于一侧失去的平衡,碗中的汤溅出些许,落在他的衣袖上,留下一抹略深的痕迹。

    房中的灯烛熄灭,陆回眸中的光也跟着暗下去一分。

    好在屋里的人并未让他等太久,很快打开门走了出来。

    “陆管家,你还没走……”谢晏川看到他竟还在这里,多少有些惊讶,不过也晓得对方留在这里的用意,“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无耻。”

    方才他真的只是进去哄小月儿睡觉,故事才讲到一半,困极的小丫头就挨着薛绾妤睡着了。

    他帮母女俩盖好被子就出来了。

    陆回眸中的寒霜消解了些:“燕郎君今日送小月儿的小马驹是赤兔,西域的品种,清州这里可买不到。”

    对方话里有话,谢晏川自然听得出来:“看来陆管家很懂马,想必是这几年没少招兵买马吧。”

    话既已挑明,陆回也不再与他兜圈子:“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①,不知谢将军打算何时与当家的说实话?”

    谢晏川剑眉低敛,神态添了几分恭谨,但嘴上仍寸步不让:“殿下日无暇晷,心思应全放在正事上,我与绾娘的事情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他称陆回为“殿下”,对方神色不变,坦然地接受,说明他猜测的没错,陆回就是七皇子魏珣。

    “谢将军,薛娘子不仅是你曾经的夫人,亦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这般欺瞒于她,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陆回的眸光端的是清明无垢,可这话里有几分是冠冕堂皇,几分挟藏私心,他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

    谢晏川心里也清楚,只是都默契地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殿下放心,眼下我虽有心隐瞒,但更多的是想弥补她和小月儿,日后也绝不会辜负了她们母女……”

    “那你可知,你的家人并不容她们?”

    “日后我立府别住,不会让侯府的人来打搅……”

    陆回“呵”的笑了一声,讥讽道:“谢将军才智过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幼稚?侯府先前既逼走了她,日后断然不会让你和她在一起,你如此固执地留在这里,只会害了她们母女……”

    “殿下言重了,有我在这里,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们。”

    陆回凝视着他,眉眼间尽是哂然:“谢将军,记住你今晚说的话,若有朝一日她们母女因为你的家人受到伤害,还请谢将军及时止损,放过她们。”

    谢晏川目光灼灼:“我自是会记住我说过的话,也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

    屋内静静的,只有羧猊炉里缓缓吐着安神香。锦帐低垂,梨花木月洞床上的母女二人相拥而眠,睡得安然,丝毫不知屋外的剑拔弩张。

    翌日薛绾妤揉着因醉酒而头痛的脑袋出门时,外面已日晒如撒金。

    晴雨早早备好了醒酒汤,放在灶上温着,见她出来,忙去灶房里端了过来。

    薛绾妤喝了汤,扶着额头小憩了片刻,忽而问:“昨晚我何时睡的?”昨晚只记得燕郎君抱她回房,后面的事情便不记得了。

    想到昨晚在马棚边那般……

    薛绾妤暗暗吸了口凉气:昨晚应该没发生什么酒后乱性的事情吧?

    晴雨摇头说不知:“奴婢昨晚在前厅吃酒,回来的时候娘子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薛绾妤捏了捏眉心:也是,昨天晚上她去找燕郎君和小月儿,有意不让晴雨跟着,晴雨自然不知道她何时歇息的。

    对了,有小月儿在,她与燕郎君定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

    嗯?不对……

    昨晚小月儿也在马棚边,那她与燕郎君亲吻的事情,岂不是叫小丫头全瞧见了?

    咻……

    昨晚她醉得厉害,脑中混沌,怎的就由着他亲了呢?

    小月儿才四岁,瞧见了这般小孩不宜的画面,不知道会怎么想?

    那燕郎君也真是的,明知孩子还在旁边,怎的就不知道避着点?

    晴雨站在旁边,看着自家娘子扶着额头,看不清神情,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吸凉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娘子,今早是燕郎君早早过来,陪着小小姐洗漱穿衣吃饭,然后送小小姐去了学堂……”

    “哦。”这个薛绾妤倒是不意外,料想昨晚小月儿也是他哄睡的。

    他这“爹爹”演得倒是愈发得心应手了。

    “燕郎君人呢?”她随口问了一句。

    “燕郎君出门了,说是下午会早些回来,去学堂接小小姐放学。”

    “嗯。”

    “陆管家也出门了,与燕郎君一起出去的。”

    “哦。”

    薛绾妤待脑海中清明了,才抬起脸来,说起正事:“前些日子陆管家去田庄盘完账回来,账本我还没来得及看,你去账房取来我瞧瞧……”

    “是。”

    晴雨正要转身离开,又被她唤住:“算了,我去账房看吧。”

    先前陆回在家时,常窝在账房里理账,她为了避嫌,不常过去。今日正好他不在,她便过去,顺带瞧瞧其他的账本。

    渐渐入夏,天气不复以前清凉,不到晌午,已有热气灼人皮肤。

    约莫是因为许久不曾醉酒,身体比平时虚弱了些,走到账房门前时薛绾妤竟出了一身的细汗。

    “晴雨,去做些甜水送来,加点冰……”

    “是。”晴雨领了吩咐便赶紧去准备了。

    薛绾妤才发现账房的门上未落锁,疑惑地推开门,不曾想到里面竟有人,在她进来的同时,一脸惊恐地站起身来。

    “当、当家的……”

    “沈管家?”差点忘了,家里还多了一个人。

    只是为何脸上是这般表情?好似被吓到了一般?

    莫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

    于是薛绾妤朝他走去,目光亦直直看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端倪来。

    他愈发受惊,立在桌后,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脸色涨的通红。

    薛绾妤更加怀疑他心里有鬼,走至桌前,目光自他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落到桌上摊开的账本上。

    只是在看账本么?

    那他紧张什么?

    薛绾妤掀眸,疑惑地看着他。

    对方似是才反应过来:“当、当家的,陆管家让我过来先熟悉一下账本……”

    “嗯。”薛绾妤应了一声,“那你看吧。”

    “是。”对方惊慌未定地坐回去,拿起账本又看了起来。

    薛绾妤从书架上找出田庄的账本,便也兀自坐下看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沈怀旭气息紊乱,心思不全在账本上,时不时会偷偷瞥她一眼。

    薛绾妤亦是会用余光观察他,猜想他今日为何这般反常,莫非不是来当管家的,是来当贼的?

    他是陆回推荐过来的,难不成陆回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因着心中起了猜疑,薛绾妤索性就一直在账房里盯着他。晴雨端了甜水过来,薛绾妤此时已经消了热气,不太想吃冰的了。

    瞧见沈怀旭满头沁汗,便叫晴雨将甜水端给了他。

    沈怀旭受宠若惊地接下,神情愈发复杂起来……

    薛绾妤在账房中盯了他一上午,直到厨房准备好了午饭,薛绾妤才叫着沈怀旭一起去用饭。

    “沈管家,账房闷热,你下午还是回房间看账本吧。”账房里虽然没放置多少钱财,但还是防着他些比较好。

    沈怀旭也没有多说什么,立马就应下了。

    薛绾妤见他答应得这般痛快,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下午趁沈怀旭不在账房,她进去盘点了一番,确认里面并未少什么银钱物品,实在想不明白上午他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的模样究竟是为哪般?

    日渐薄与桑榆,转眼便到了小月儿放学的时间。

    早上没来得及送小丫头去学堂,下午薛绾妤便早早地等在学堂外面,准备做第一个接小月儿放学的人。

    身旁倏忽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用转头看也知是谁。

    脑海中不免浮现出昨晚醉酒后的意乱情迷,叫她愈发不好意思看他,只能假装若无其事,与他随意聊天。

    “燕郎君今日是出去找人了吗?”犹记得他来清州便是为了寻人,结果因为扮演假爹爹一事,又是受伤又是生病的,耽误了不少时间。

    “嗯。”实则要找的人都已经找到了,今日出门是被陆回叫着一起,与他商议一些事情。

    “找的如何?”

    谢晏川莞尔:“就快找到了……”

    “那就好。”

    两人翘首望着学堂,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很快学堂就放学了,被拘了一整日的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从学堂中走出来,跑向各自的父母。

    却是迟迟没有见到小月儿。

    直至孩子们都被各自的爹娘领走了,学堂的夫子才牵着小月儿的手过来,将小月儿交给他们的同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二位,孩子大了,有些事情还是避着孩子点好……”

    薛绾妤听得一知半解,欲再问上一句,却被燕郎君快一步道:“夫子,我们知道了,日后会多注意的。”

    夫子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薛绾妤牵着小月儿的手,走出学堂好一会儿后,方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小月儿昨晚瞧见了不该瞧的,今日拿到学堂上分享了吧?

    身上登时惊出一声冷汗,薛绾妤忙问她:“小月儿,你今日在学堂里说什么了?”

    “啊?”小月儿被问的一懵,“什么啊?”她今天说的话可多了,但是说完就忘,好多都不记得了。

    薛绾妤只好尴尬地提醒她:“你有没有说……说……”她想问昨晚那件事,又实在羞于说出口。

    谢晏川眸带笑意地看了她一眼,接了她的话,提醒小月儿道:“昨晚娘亲与爹爹亲亲的事情,你是不是说给小伙伴听了?”

    薛绾妤又羞又赧:这种羞人的话,他竟眼睛眨也不眨地就说出来了?

    更让她眼前一黑的是,小月儿得了提醒,竟然真的点头道:“是啊,我跟我的好朋友们说,爹爹吃娘亲的嘴巴……”

    好朋友……们?

    薛绾妤整个人都不好了。

    偏小丫头还一脸天真的问:“爹爹,你为什么要吃娘亲的嘴巴?亲亲不是只亲脸颊就好了吗?”

    谢晏川眸中的笑意越聚越多,终于盛不住,眸光一晃便溢了出来。他蹲下身来,笑着教导女儿:“小月儿,这是很亲密的事情,是爹爹和娘亲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做,嗯,而且这种事情只有大人可以做,小孩子不能做……”

    小月儿愈发好奇起来:“为什么小孩子不能做?”

    “这……”谢晏川一时不知该如何深入的解释,只能干巴巴道,“你太小了,不能做这种事情。”

    小月儿自是听不进去,锲而不舍地追问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小就不能做这种事情?”

    谢晏川没想到女儿对这方面的事情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在教育孩子这方面,他显然匮缺了些理论知识,被她几句话便问得语噎起来。

    薛绾妤隐约想起自己先前读过的一些闲书,其中好似有一本便是专门教授父母如何教育孩子,里面或许有这方面的解答。于是便对小月儿道:“这个事情,我们回家再说……”

    回去之后,薛绾妤便去书架上翻找出那本书来看。

    谢晏川带着小月儿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吃过晚饭后,便陪她一起温习白日里学的功课。

    薛绾妤以最快的速度读完了那本书,这才教导起小月儿来。

    谢晏川还没走,也坐下一起听了起来。

    好说歹说,小月儿总算听懂了一些,知道了这是大人之间的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夫妻可以做,有情人可以做,两厢情愿也可以做,但是小孩子不能做,非但不能做,还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叫别人亲自己的小嘴巴……

    如此也不算是一件坏事,至少让小月儿多懂得一些道理,日后多少也有保护自己的意识。

    夜已深,谢晏川起身要走,顺便给小月儿使了个眼色,提醒她别忘了昨晚两人偷偷约定的事情。

    小月儿果然记起,拉着谢晏川的手不让他走,然后对薛绾妤恳求道:“娘亲,我想让爹爹哄我睡觉。”

    薛绾妤看了一眼燕郎君,今晚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晚上了,想来也不差多待这一时半刻,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可以。”

    谁知小丫头得寸进尺:“那可不可以每天晚上都让爹爹哄我睡觉?”

    薛绾妤哭笑不得:“我哄你睡是委屈你了吗?”

    小月儿耍起无赖,在床上打起滚来:“我不管,我要爹爹,也要娘亲,我要你们每天晚上都陪着我,像之前我生病时候那样……”

    “小月儿,不许闹!”薛绾妤板起脸来,试图用威严镇住小丫头。

    平日里只要她严肃起来,小丫头多多少少会害怕些,然而今日约莫是因为有燕郎君在这里,小丫头有了靠山便不怕她,从床上滚到床下,弄得身上脏兮兮的。

    “不嘛不嘛,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偷偷打量娘亲的脸色,不断给娘亲施加压力,“娘亲不答应我,我以后就不刷牙!我就生病!天天生病……”

    真是越说越气人!

    “小月儿!”薛绾妤叉着腰,“再不起来,娘亲真的要生气了……”

    小丫头还是不起,滚啊滚,滚到了房门口,一个翻身滚到了外面去,眼看就要滚到台阶下,谢晏川跟过去,将小月儿一把捞了回来。

    他可不舍得小丫头真的弄伤了自己,将其抱到怀中,擦去小脸上的灰尘,对薛绾妤说:“左右我晚上多跑一趟便是了,便依了小月儿吧。”

    薛绾妤倒不是因为小月儿撒泼打滚而屈服,只是看她这般渴望父爱,心里便觉得亏欠她良多,心一软也就应下了:“那就劳烦你了。”

    谢晏川唇角一弯:“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

    虽然没能如愿住到这个院子里来,但是以后每晚都能过来陪她们母女,谢晏川也觉得十分满足。

    他掂了掂怀中的脏兮兮的小功臣:“我带小月儿去洗洗手和脸……”

    “顺便帮她把牙刷了……”反正已经劳烦他许多了,也不差刷牙这件事了。

    “好。”谢晏川乐呵呵地应下,捏了捏小月儿的脸,“刷牙去咯!”

    小月儿得了便宜自然就卖乖:“好的爹爹,我爱刷牙!”

    洗漱之后,薛绾妤给小月儿换好了寝衣,让谢晏川哄她先睡,自己也要去洗漱一番。

    谢晏川看着乖巧躺在床上的女儿,想起方才她满地打滚的模样,仍然想笑:“我还想着你会怎么劝说你娘亲呢,没想到你硬讹啊?你就不怕你娘亲打你么?”

    小时候他也行过这打滚撒泼的事情,犹记得当初被父亲拎起来狠揍了一顿。

    小月儿眨眨眼,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狡黠:“我可是亲生的,娘亲还能打死我不成?”

    谢晏川扑哧笑了:“说的也是。”真是个聪明的小棉袄。

    *

    月明星稀,完成哄睡任务的谢晏川提着灯笼,缓缓而归。

    院儿里有棵一抱粗的梧桐树,已广结青阴,行至树下时,月光被树冠遮盖,只余手中的灯笼透出暖光,一下一下摇晃在谢晏川脚下。

    他在树干前驻足,转头去看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喝酒的人:“陆管家,好雅兴。”

    陆回倒了一杯给他:“坐下喝一杯么?”

    谢晏川并未入座,只是道了声谢,将方才倾倒的那杯饮下,品道:“竹叶青酒,此酒性平暖胃、舒肝益脾,亦有顺气除烦之功效。陆管家多喝些,纾解纾解也是好的,我就不打扰陆管家的雅兴了,明日我还要早起送小月儿去学堂,先去睡了……”

    陆回冷觑他一眼:“随你。”

    谢晏川提着灯笼,看到自己房间的隔壁亦亮着灯盏,窗户洞开,沈怀旭正坐在窗边,手中拿着账目,目光却是看向他们这边,脸上些许惊骇。

    谢晏川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身上自有一股凌然气势,沈怀旭被他那一个眼神定住,没敢同他打招呼,直到对方进了房间,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整日他都心神不定,俱因为昨晚小小姐的生辰宴上,他瞧见薛娘子喝多了独自离席,想着娘亲曾教他在东家干活要有眼力见儿,于是便跟了上去,想着万一当家的喝醉了摔倒了,他也好上前去扶一扶。

    可惜他不敢离得太近,眼看她真的要摔倒了,本欲冲过去扶她,却不料先冲过去的是那位燕郎君。

    陆管家同他介绍过的,燕郎君是她的前夫,赖在这里不走,想必当家的一定十分厌恶这人。

    不曾想那位燕郎君将人抱住了便不肯松开了,他担心对方会趁当家的喝醉了行不轨之事,正欲上前制止,却见当家的被他拥在怀中,并无挣脱之意,反而仰着头,不知与对方说了什么。

    而后那位燕郎君便发现了不远处的他。

    纵使庭灯晦朔,瞧不清楚那燕郎君的脸,但是对方充满敌意的眼神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宛若看守着领地的狼,不允许他涉足半分。

    随即便见他们拥吻在一起。

    沈怀旭读过十年圣贤书,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念叨着非礼勿视,红着一张热脸仓皇而逃。

    而后一夜难眠,装满礼义廉耻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家的会与她的前夫纠缠在一起?陆管家为何要骗他说那位前夫赖着不走,引得他误会当家的讨厌她这位前夫?以及为何那位燕郎君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陆管家对于燕郎君的敌意又从何而来……

    辗转反思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今早陆管家给了他账房的钥匙,让他去账房里熟悉账本。他才看了半个时辰,便听到外面传来当家的声音。

    对方支走了丫鬟,独自推门走了进来,沈怀旭看到她走进来,心里便慌成一片,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一般。

    偏她来了就不肯走了,还坐下来与他一起看账本,他能感觉得到她一直在用余光偷偷打量自己,好几次与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撞上,也不曾多说什么,就这么与他一起待了一上午,中途还特意让丫鬟给他送来一碗甜水。

    他亦心神不宁了一上午,根本看不进去账目。

    下午她体谅他怕热,便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账本,沈怀旭边看账本边挠头:当家的为何对他这般体贴?

    因着心思不专,原本一下午便能看完的账目还有一半未曾过目,只能晚上点灯接着看。

    而后便瞧见了方才那一幕,陆管家客气疏离中带着冷漠,燕郎君阴阳怪气中颇有几分炫耀。

    虽然两人只说了几句话,但是沈怀旭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暗潮涌动的敌意。

    沈怀旭脑中莫名冒出一个十分契合他们但却很诡异的词语:争风吃醋。

    他们在为了当家的争风吃醋。

    这个想法让他大惊失色,但是仔细想想又颇是这么回事儿,这也就解释清楚了为何他们二人之间互有敌意。

    况且薛娘子容貌出众,清丽绝俗,确有让人为之倾倒的魅力。

    如今看来,薛娘子应更喜欢那位燕郎君。

    难怪陆管家看起来有些落寞。

    不过他们三个人的事情与他无关,虽然先前他与薛娘子有过缘分,但是对方拒绝了他,两人的缘分也就此打住,日后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即可。

    想明白了这些,沈怀旭今晚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翌日清晨,薛绾妤将小月儿交给燕郎君:“今日你送她去学堂,我去找陆回说点事情。”

    谢晏川知道她对陆回没什么情意,找他必定是为了正事,便也没有多问,带着小月儿这便出门了。

    彼时陆回正打算带着沈怀旭去各处的铺子里转转,被薛绾妤在院门处拦住:“陆管家,我有事要同你说……”

    陆回便让沈怀旭去前堂等自己,他则与薛绾妤回到院子里,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

    “当家的有何事要交代?”

    “今日没什么事情要交代于你,只是想问问沈怀旭的事情,你带了他这几日,他表现的如何?”

    “他虽没掌过家,但是悟性不错,极善观察和揣摩,很多事情一点就透……”

    “嗯,”能得他这般夸赞,想来能力上确实没有什么问题,“那你可有发现他有反常之处?”

    陆回思索了片刻:“没有。”而后见她似有疑惑,便问,“当家的可是察觉出什么?”

    薛绾妤便将昨日在账房里的事情说给他听:“我观他神情慌张,心虚冒汗,俨然是在掩饰什么,但又找不到他这般反常的原因……”

    “是么?我与他相处这几日,倒是没发现什么古怪。”陆回想了想,猜测道,“约莫是因为他与你先前相看过,有过这么一段缘分,所以在见到你时难免尴尬,才会表现的无所适从……”

    薛绾妤觉得这个缘由也不无道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

    陆回笑道:“当家的不必忧心,人既是我引荐来的,我自是会好生盯着他。若他真有旁的心思,不待你操心,我自会将人打发了去……”

    “嗯,你做事我总是放心的。”薛绾妤站起身来,“那便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且带着他出……啊!”

    一只豆绿色的东西忽然落到了她的额发间,她惊声失色,挥舞着手去拍额上的东西,本能地往后躲闪。

    身后是石桌,一只清瘦修长的手及时挡在石桌边缘,避免她柔软的腰身撞在冷硬的桌缘上。

    如此也顺势将人半圈在怀中。

    “当家的别怕,”他握住那只胡乱拨弄的手,纤细柔软的触感顿时盈满手心。片刻后,他将其缓缓放下,而后定了定心神,去瞧她发间的东西,“只是一条小虫子罢了。”

    虫子!

    薛绾妤瑟缩了一下:“你快将它拿掉!”

    “那你莫动,虫子太小不好拿捏……”

    “嗯……”

    陆回的一只手还抵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拨弄她的发丝,去捏那只蠕动的小虫子。

    自他的角度,能看到被她弄乱的发丝下皱起的细眉,低垂的长睫颤颤而动,莹润挺秀的鼻下,一双樱粉色的唇因为紧张而抿在一起。

    “捉住了么?”那双红唇启合,问他。

    他忙凝神:“马上……”

    薛绾妤微微后仰着身子,只盼着他快些将虫子拿掉,全然没有察觉两人贴的如此相近,若有人从后面看,定会误会……

    譬如原本应该在前堂等候的沈怀旭,忽然想起昨晚看的账本里有关于铺子的账目,想着回房间去拿,待看铺子的时候也能对应起来。

    行至院门口,猝不及防地便瞧见了梧桐树下重叠的身影。

    非礼勿视!

    他忙闪身躲起来。

    方才没看错的话,是当家的和陆回吧?

    瞧他们姿势如此暧昧,莫不是在……

    郎朗白日,他们竟然……

    沈怀旭难以置信:当家的前一晚上不是才与燕郎君那般,今日怎的又与陆管家这般?

    他不懂,但大受震撼。

    第24章 我错了 谢晏川,你……滚…………

    陆回将那只豆绿色的小虫子从她的发丝间拿了出来,捏住了给她看。

    薛绾妤哪里想看这小东西,下意识地就抬手拍掉了。

    柔软的手指带着些许力道打在他的手上,那只小虫子应声而落。

    他垫在她身后的手翻转过来,扶着她的腰,将她带离树下,随即退开些距离。

    薛绾妤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冠,又低头往石桌上扫了一眼,见桌面上还置着酒壶与杯盏,便同他说:“以后还是不要坐在树下喝酒了,万一有虫子掉进杯子里……”

    陆回眸中含笑:“好,多谢当家的关心。”

    薛绾妤整理着额前的乱发:“那你去忙吧,我回去重新梳一下头发。”

    “那我去了。”与她道别后,陆回便离开了院子。

    前厅中,沈怀旭心绪难定,坐立不安,见陆回过来,那份愈发不安便不由他所控,尽数浮现在脸上。

    他太年轻,阅历太浅,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是以陆回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样,心中不免纳罕:分明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怎的一会儿的功夫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脑中不免想起薛绾妤方才在院子里说过的话:“我观他神情慌张,心虚冒汗,俨然是在掩饰什么,但又找不到他这般反常的原因……”

    眼前的沈怀旭,确如她话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好似心里有鬼。

    陆回不动声色,叫上他便一起出了门。

    两人一起查铺子的时候,陆回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心思不专,与他说话时,对方的反应也不似之前机敏,问起昨日看过的账目也答的磕磕绊绊,像是一直神游在外。

    勉强查完第一家铺子,二人乘马车往第二家铺子里去时,陆回在车上问他:“沈管家心里有事?”

    沈怀旭本就心乱如麻,被他这一问,如同受到了惊吓一般,先是本能地反驳:“没、没有。”后又觉得今日在陆管家面前频频出错,对方定然是看出了些什么,索性便认了,“其实……确有一事不解。”

    “何事?”

    沈怀旭是受陆回引荐方能成为薛家的管家的,心中一直感念对方的知遇之恩,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兴许可以从他这里得到解答。

    “方才我本想回房间里取账本,却不小心撞见你与当家的……”

    “亲吻”二字太过露骨,他这个读书人委实说不出口,便改口为,“举止亲密。”

    陆回顿时了然:“你便是因为此事心神不定?”

    沈怀旭点了点头。

    陆回笑了笑,正欲解释这是个误会,忽而想到,他因为撞见自己和薛绾妤“举止亲密”而慌乱,那么在这之前,他在薛绾妤面前表现的慌乱,莫非也是因为撞见了什么?

    顺着时间推算,若是他真的撞见什么,应是在昨天上午之前,也就是前天。

    前天是小月儿的生辰,白日里他被当家的指去酒楼定菜,至晚上之前他虽表现青涩,但一切都算正常,所以一定是在小月儿的生辰宴后,他撞见了什么。

    那晚的生辰宴,小月儿拖着谢晏川最先离席,而后薛绾妤不胜酒力,也离席回去休息。

    不多时沈怀旭也离开了宴席。

    陆回随后去厨房准备醒酒汤,待到端去薛绾妤的院子里时,谢晏川也在那里,陪着小月儿刷牙。

    如此,陆回推算,沈怀旭离席后很有可能撞见了谢晏川与薛绾妤……举止亲密。

    而谢晏川对薛绾妤的亲密举止,定然不如方才他在树下对薛绾妤那般克己复礼,谢晏川应是趁着薛绾妤喝醉了酒,对她行了逾越之举。

    无耻之徒!

    马车中,沈怀旭还在等陆回的解释,却见对面端方温雅的郎君倏然变了神色,淡雅的清眸里透出冷冽的寒意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撞破了他们这件事,所以恼羞成怒了?

    沈怀旭心中不由一阵后悔:祸从口出,他方才就不该一时嘴快将这事捅了出来,合该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才是。

    事已至此,他在薛家定然是待不下去了,与其等着被辞退,不若自己主动请辞,多少还能留些颜面。

    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活计。

    “陆管家,”沈怀旭垂头丧气道,“我大抵是不能胜任管家一职的,今日回去之后,我便收拾东西离开。”

    陆回抬眸看他,将方才不小心泄露的冷意缓缓收回,换回以往温和的姿态:“沈郎君不必自谦,你虽略有不足,但只要肯上进,日后定能胜任管家一职……”

    听到对方的挽留,沈怀旭又觉得事情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不过有一件事他须得确认一下,方能安心留在薛家做事:“陆管家,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当日的考核,我自认比另一位逊色许多,为何最终却选择了我?”

    陆回道:“自是看中了你的潜力。”

    “只是如此?”

    “不然呢?”陆回确实看出他是有潜力之人,且他读过十年书,品性端正,洁清自矢,这样的人留在薛绾妤身边,日后自己才能放心回京。

    不过最终选择举荐他做管家,多少也藏了些私心,毕竟他与薛绾妤有过一段缘分,把他留下来给谢晏川添添堵也是好的。

    沈怀旭见他神情如此笃定,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只是看中他的潜力就好,他还担心是因为看中他的美色呢?

    虽然比起那位高大俊朗燕郎君和眼前这位玉貌清扬的陆管家,自己的容貌身形都稍逊一筹,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还算长得不错,担心那位薛娘子会看上自己。

    若是当初在鹊桥边相看时,薛娘子看上了自己,他自是欢喜的。但是如今眼见她与两位郎君纠缠不清,俨然是个用情不专,脚踏两条船的女人,他还是老老实实做个管家就好了,万不能掺和进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中。

    *

    与表面的风轻云淡不同,陆回此时心里汹涌翻腾,怒气渐浓。

    在薛绾妤身边待了近三年,自认对她有十分的了解。他看得出薛绾妤虽然被谢晏川步步紧逼,一点一点地打破原则,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并没有完全信任谢晏川。

    她之所以愿意步步退让,并非是因为她有多么喜欢谢晏川,而是因为小月儿。

    是小月儿太过于渴望父爱,薛绾妤为了弥补对女儿的缺憾,才会允许谢晏川一步一步踏进她的生活。况且她还不知谢晏川真正的身份,只当他是单纯的燕郎君。

    他以为她能守住自己的本心,日后就算她得知了谢晏川真正的身份,也不会再度受到伤害。

    却没有想到她已经动心了。

    拢在袖中的手渐渐攥握成拳:他不喜这种事情脱离了掌控的感觉,但又不忍苛责于她,要怪也只能怪谢晏川,诡计多端,变诈百出,才会诱得她渐渐动心。

    陆回提醒过谢晏川,侯府的人不会让他们在一起,但他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谢晏川在清州逗留的时间太长了,陆回想,侯府的人怕是很快就会找来了。

    *

    渐渐入夏,暑气日甚,陆回同薛绾妤说庄子里的荔枝熟了,可以带着小月儿去那里避暑,吃荔枝。

    学堂刚好放旬假,薛绾妤便提小月儿多请了几日的假,打算带着她去东郊的庄子里多住些时日。

    作为小月儿的爹爹,谢晏川自然也跟着一同前往。

    沈怀旭的家正好也在东郊,他来薛家做事多日,还未曾回去过,便同陆回委婉地提出自己也想跟着一起去。

    陆回道:“我原也是打算让你去,日后你免不了要同田庄的佃户打交道,此番先去认识一下也是好的。”

    “陆管家也一起去吗?”

    “家中琐事与城里的铺子还需人盯着,我便不去了。”

    这些时日沈怀旭一直跟在陆回身边学掌家一事,如今对方突然放手让他一人独往,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不过陆管家这样安排,定然有他的道理,沈怀旭便也没有多想。

    *

    庄园里有一座草堂,房顶铺了厚厚的茅草,屋内亦置着冰鉴,纵然外面日晒如金,但只要一进草堂,便有凉意扑面而来,煞是清爽。

    冰鉴中镇着许多荔枝,颗颗饱满圆润,桌上亦摆放着些,薛绾妤与晴雨正拿来剥去果皮,打算待会儿煮杨梅荔枝甜水。

    小月儿一身樱红色的骑马装,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叫喊着好热好渴,脏兮兮的小手就要往那白白嫩嫩的荔枝肉上伸。

    薛绾妤挡住她的小手,兀自拈了一颗喂给她:“骑马学得如何了?”

    小月儿鼓着腮帮嚼啊嚼,随后吐出一颗黑溜溜的果核,小嘴才腾出空来说话:“爹爹夸我骑得可好啦,小马也很听我的话,今天一次都没有摔到我呢……”

    薛绾妤帮女儿擦了擦汗,又喂她吃了两颗荔枝和半碗绿豆甜水。

    小丫头吃饱喝足,去冰鉴里抓了两把未剥皮的荔枝,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娘亲我去给爹爹吃荔枝!”

    薛绾妤看着女儿跑远的身影,笑着与晴雨聊天:“难得找到一件她喜欢做的事情,都学了三天了,还没骑够呢……”

    “小小姐好似在骑马一事上特别有天赋,”晴雨挨近了些,笑嘻嘻道,“当然燕郎君教的也好,对小小姐可耐心了,娘子就没想过,让燕郎君成为小小姐真正的爹爹吗?”

    “他确实对小月儿挺好的……”小月儿虽可爱,但毕竟是小孩子,懂点事但不多,又是狗都嫌的四岁,有时候顽劣起来能把人气死。譬如前几日晚上在地上打滚不起那次,当真是气得人肝疼。

    但是燕郎君却对小月儿表现出无限的宽容与耐心,起初薛绾妤只以为他只是演得好,后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发现他从未小月儿红过一次脸,说过一次重话,他似乎是在实打实地疼爱着小月儿。

    薛绾妤虽然很感动于他的付出,但有时候也会怀疑:他对小月儿这发自肺腑的宠爱究竟来自何处?是真心相待,还是另有所图?

    她一时还不能做出判断,但又克制不住对他动情,心中期盼着他是真心喜欢小月儿和自己的,若是他愿意为了她和小月儿留在清州,日后她也愿意与他成就一桩姻缘。

    这般想着,便忍不住会心一笑。

    八卦心切的晴雨捕捉到她含羞的笑意,打趣起自家娘子来:“看来燕郎君转正的时日指日可待咯……”

    薛绾妤将手中刚剥好的荔枝塞给这个大胆的小丫鬟:“吃颗荔枝歇歇嘴吧……”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沈怀旭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当家的,有个自称是谢三爷的,带着一些人闯进咱们庄园里,说要见您,我、我拦不住……”

    薛绾妤脸色一白:谢三爷?

    因着先前那段姻缘,薛绾妤对姓谢的人格外敏感。

    且在她的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位谢三爷,以前她嫁进侯府时,长辈之中有一位三叔公,只见过一次,还是后面谢家人开祠堂用家法时,请他过来一起处置她的……

    很快便有一行人闯入了草堂,为首的男子年逾四旬,燕颔虎须,目射寒星,神情冷厉。

    来者不善。

    薛绾妤对谢家人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谢家事,并不记得谢家的人模样。但是对方眉眼间却与那位燕郎君有些微妙的相像,薛绾妤心头一跳,一个不好的猜测浮现出来。

    那位谢三爷显然是认识她的,四方阔口,声如洪钟,语气中满是愤怒与指责:“好一个寡廉鲜耻的妇人,五年前你闯下祸事私逃,我们侯府念你一介女子不与你计较,如今你不知悔过,竟还敢勾着我侄儿不放?”

    晴雨看到自家娘子缓缓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得厉害,唇上抖着,似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

    她扶住薛绾妤,担忧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些人来势汹汹,各个虎背熊腰,不似善茬。为首的男人辱骂不休,此时草堂中只有她和当家的两个弱女子,那个沈管家是个柔弱书生不顶事,燕郎君也不在,陆管家也不在,晴雨不知所措,眼看要被吓哭了。

    薛绾妤抓住她的手,勉力支撑着身子,对沈怀旭道:“你去……把燕郎君……叫过来。”

    沈怀旭见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身子颤如秋风落叶几乎站不住,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他不敢耽搁,赶忙跑出去找那位燕郎君了。

    谢三爷眉凶目冷,仍在指责:“不贞之妇,便是魅惑得了晏川又如何?你当侯府是你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地方么?晏川战功赫赫,简在帝心,若因为你耽误了好大前程,我们侯府绝不会放过你……”

    “三叔慎言!”一声急呵,谢晏川抱着小月儿大步朝草堂中走来,脸色乍青乍白,自谢家人中穿过,只面色冷沉地看了谢三叔一眼,便径直走到薛绾妤面前,眸中一片慌张,“绾娘,你且听我解释……”

    他将小月儿交给晴雨,欲去拉薛绾妤的手,将站立不住的人儿拥进怀中安抚。

    薛绾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拒绝,语调破碎:“谢晏川,你……滚……”

    “我错了绾娘,我不该瞒你,你若有气便发泄出来,我给你打……”他执拗地拉过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打去。

    可是她蜷起的手指没有任何力量,苍白如死的面颊上,一双眼眸如古井无波,半点生气也无,只一双唇嗫嚅着:“滚,你们都滚……”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失去什么,于是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这样便能留住她。

    眼角的泪承受不住重量,纷纷而落,薛绾妤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滚啊!”

    随即再也受不住,身子一软,陷入了无际的黑暗之中。

    “绾娘!”

    第25章 我不认 原来,你们当年就是这么欺负她……

    谢晏川将昏倒的薛绾妤抱进了内室中。

    晴雨见那位谢三爷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中不走,俨然还有兴师问罪的架势,现下情况复杂的很,连燕郎君也靠不住了,她只能偷偷与沈怀旭商量,让他赶紧差人去城里将陆管家叫来。

    一个没留意,小月儿松开晴雨的手,蹬蹬跑到堂中那个年长者的面前,朝着对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谢三爷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

    方才谢晏川抱着这小丫头进来的时候,谢三爷观她长相与年岁,猜想约莫是薛绾妤的女儿。

    院子里还有一匹赤兔马驹,那是前些日子谢晏川差人回府中牵走的。

    他久不归家,侯府的人担心他在清州被薛氏魅惑,便让他这个做三叔的来清州寻他。

    没想到他这糊涂侄儿果真与薛氏在一起。

    更没想到薛氏五年前从侯府逃离时,竟然已经有了身孕。

    她给谢晏川生了一个孩子。

    难怪谢晏川留在这里不肯回去。

    “坏人!你欺负我娘亲!我踢你,踢你……”小月儿穿着马靴,一下接一下地踢在那人腿上,不一会儿对方深色的裤腿上便满是她的脚印。

    晴雨与沈怀旭说完话,一转头发现小月儿在堂中踢那位面色骇人的谢三爷,吓得赶忙跑过来将小月儿抱走。

    谢三爷年纪大,自是不会与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待谢晏川从内室中走出来,他便板起脸教训侄儿:“没出息的东西,被一个女人迷的神魂颠倒,连家也不要了么?跟我回去!”

    谢晏川此时心还是慌的,垂着的手在袖下微微发颤。

    他看着眼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谢家长辈,眸中一丝敬畏也无,口中冷冷发问:“三叔方才为何对绾娘恶语相向?”

    他来得迟,前面三叔说了什么他没听到,只听到他骂薛绾妤不贞,骂她耽误他的前程……

    不贞?

    三叔为何会说这两个字?

    谢三爷摆手让堂中的人都退下,晴雨也抱着小月儿去了内间,看望昏厥的薛绾妤。

    “若不是你被她迷了心窍,我是吃饱了撑的来这里为难一个妇人?”谢三爷被自己的侄儿这般质问,本就因千里奔波而燥怒的心情愈发恶劣,“五年前你就被她迷惑过一回,没想到同样的坑你还能掉进去两次,你可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绾娘是什么样的人侄儿心里清楚,”谢晏川压抑着满腔怒火,之所以此时还对三叔言语克制,是因为他想从对方口中窥探五年前侯府与薛绾妤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三叔方才说绾娘不贞,是为何故?”

    谢三爷冷哼一声:“侯府丑闻,实在难以启齿,不过你若实在想听,我便同你说说,免得你识人不清,受人蒙骗……”

    谢晏川面上还算冷静:“请三叔告知。”

    谢三爷提起当年之事,仍是一脸嫌恶:“家门不幸,当年你犯浑执意要娶薛氏进府,你可知她是个杨花水性的,在你离家之后,她不安于室,竟做下伤风败俗之事,恰被你母亲撞见……”

    谢晏川眸深近墨:“她做了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你离家的第三个月,赶上仲秋佳节,府中办起家宴,她称病不出,你母亲好心去探望,竟撞见她竟……”谢三爷疾首蹙额了好一会儿,才道,“她蓄意勾引晏淮,亏得你母亲去的早,事情还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大哥?”谢晏川脸色骤寒,“你说她蓄意勾引大哥,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大哥是侯府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多少女人打他的主意?况且那会儿你嫂嫂那会儿回了娘家,刚好被被薛氏钻了空子……”

    谢晏川袖中的手,青筋浮现,攥握成拳:“后来呢?”

    “她做下这等丑事,自然不能外扬,只能开了祠堂秘密处置,没想到她竟在府中的水井里下药,药倒了府里的人,半夜逃了……”

    谢晏川怒气填胸,神情森然:“倘若她没逃,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她?”

    “不守妇道,寡廉鲜耻之人,自是要沉塘才能以正家风!”谢三爷怒气填胸地说完这件事,又语重心长地劝起面前的侄儿来,“你当初年纪小,没经历过什么女人,遇到这么个道行深的祸水,一时犯浑倒也能理解。如今你既得知她的真面目,万不能再受她蛊惑了,这便随三叔回京去……”

    “我知道了。”谢晏川终于窥得当年之事,他闭眸,狠狠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漆黑的眸中已然充血,遮天蔽日的怒气将他的眼尾也逼的发红。

    “原来,你们当年就是这么欺负她的……”

    谢三爷一愣:“你说什么?”

    “你方才说她不守妇道,寡廉鲜耻,”谢晏川双目赤红,一字一顿道,“我一个字也不信!”

    “你、你……”谢三爷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是你三叔,我还能骗你不成?你若实在不信,大可以回去问你母亲!”

    “母亲当年不愿意我娶绾娘,她定然不会站在绾娘这边。大哥风流成性,偷香窃玉之事也不是没干过,我竟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弟媳都要觊觎?简直行同狗彘!”

    他想起夜闯冯员外府的那一晚,薛绾妤在马车中与他说,她之所以敢喝那被掺了药的酒,是因为她以前曾中过一次。

    她对他微微敞开心怀的那一日,也曾垂着眼睫问他:“倘若是你的家中出了事,你的父母,兄弟姊妹,甚至家中的丫鬟小厮都指认错在你的妻子,你会相信你的妻子是无辜的吗?”

    所以五年前的真相,是那时她被人下了药,险些被大哥染指,母亲撞见了此事,却颠倒黑白,庇护大哥,将脏水尽数泼到她的身上。

    谢三爷听到自家侄儿不仅不信他的话,甚至还骂自己的大哥是畜生,不由拍桌而起:“我看你是昏了头了!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大哥,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辱骂自己的大哥?”

    “绾娘是我的夫人,不是外人!”

    “狗屁,你们早就和离了!”

    “和离书不是我写的,我不认,她现在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谢三爷被气得两眼昏花:“我不想跟你这混账东西吵了,你今日且给我一句准话,跟不跟我回京城?”

    “我是要回去的,”双眉沉沉压着一双几近泣血的红眸,透出骇人的冷意来,“五年前我的夫人被人这么欺负,我远在边关没能替她做主,五年后我总要替她讨回公道……”

    “好好好……”谢三爷胸膛剧烈起伏,指着他,“你翅膀硬了,连侯府也不放在眼里了,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不肖子为了一个女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而后阴沉着脸,大步走出了草堂,叫上自己的人离开了。

    谢晏川怒火攻心,身子趔趄了一下,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

    他垂着头,任由怒火烧遍四肢百骸,与之一起焚烧的,还有无尽的愧疚与自责。

    当年他思虑不周,只顾着想方设法将她迎娶进门,不曾料到他会出征五年不回,更不曾想到血肉相连的血亲不会善待他的新妇,五年来如出一辙的家书从来只说一切安好,他没见过她的笔迹,不知道那些家书从未有过一封出自她手……

    她在侯府被欺负,被诬陷,没有人相信她,没有长辈为她做主,她的夫君远在千里,丝毫不知道自己新婚的妻子身陷囹圄,即将被家人沉塘。

    她那时该有多么无助。

    她逃离侯府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一定很恨吧,恨侯府,也恨……那个把她带到侯府的那个人。

    “娘亲!娘亲你醒啦!”

    内室里传来小月儿欢喜的声音,谢晏川猛地抬起头,往内室走去。

    可走到房门处,推门的手却悬滞在半空中:她此时……一定很不想见到他。

    他迟疑着,害怕着,久久不敢推开眼前那扇门。

    直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晴雨从里面出来,见到他站在门外,愣了一下,随即气愤地瞪了他一眼:“郎君让一下,我去给娘子端杯水来……”

    谢晏川让开身子,在晴雨自他身边走过后,也瞧见了里面的光景。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神情空荡荡的,白得刺眼的阳光透过纸窗照射在她的脸上,面白如雪的皮肤变得透明,好似一碰就要碎了。

    小月儿伏在床边,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娘亲”,稚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终于将她唤回了神思。

    她轻轻转过脸来,唇角牵起一个勉力的弧度:“不哭,娘亲没事……”纵使发生天大的事情,在女儿面前,她总要撑住。

    小月儿不仅没被哄好,反而“哇”的一声,大哭着投进了薛绾妤的怀抱。

    薛绾妤抬手抚着女儿哭得一抽一抽的身子,视线不可避免地滑过房外站着的那个人。

    只一瞬的目光相撞,房外的那人便如获大赦一般,抬脚走了进来。

    “绾娘……”他立在床边,无措地看着她。

    薛绾妤垂着眼眸不说话,直到晴雨端了一杯水进来,扶她坐起,她喝下之后,方启唇:“晴雨,你先带小月儿去院子里玩一会儿……”

    她不想当着女儿的面与人吵架。

    晴雨将哭泣的小月儿抱走,房中便只剩她和一脸愧色的男人。

    “我方才,听到你们在吵……”她昏迷得不深,尚还有几分微弱的意识。房外的争吵声很大,她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虽不多,也醒来之后略一回想,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我已知当年之事,绝非你的过错,”谢晏川急切道,“绾娘,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方才所有的气力都已耗尽,此时的薛绾妤已经不复先前的激动,她凝视着他,淡淡道:“那是你的事,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淡漠的,了无余情的话语,谢晏川宁愿她恨,她骂,她打他,至少他还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

    而不是现在这般,她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分明近得抬手间就能碰触到的距离,他却觉得她离他那样的远。

    他走过去,半跪在床前,仰望着她的脸:“绾娘,千错万错,皆是我与侯府的错,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薛绾妤移开目光,并不看他:“我说过,你别来打扰我,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

    “那我不做谢晏川,还做燕郎君,”他捉住她置于被上的手,贴在脸侧,“你不知我身份之前,我们分明相处得很好……”

    薛绾妤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对方握得紧,她没有力气,抽不出,便放弃了。

    她望着窗外,目光毫无神采,许久,才道:“谢晏川,当日在大街上,小月儿选你做她的爹爹,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认出你吗?”

    “五年前我与你见得少,时隔多年,你不认识我也在情理之中……”

    “可你一眼就认出了我,不是么?”

    同样的五年,同样他们只在婚前见过一次,新婚也只相处了一夜,可是五年之后,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而她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

    “因为我不想记得你,我一想起你,就会想到你们侯府的人,就会让我觉得无比的恶心……”纵然听起来刻薄的话,她的神情依旧淡的像水,语调一丝起伏也无,“谢晏川,你走吧,不要再出现我的面前了。”

    谢晏川愕然,面色在一瞬间灰败下来:“绾娘,你又要……赶我走?”

    第26章 赶他走 是她不要你了

    “绾娘,你又要……赶我走?”

    薛绾妤仿若未闻,目光空洞地望着雕花窗棂,澈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谢晏川先前想过,有朝一日她总会知道他的身份,届时若她不肯接受他,他该以什么理由留下来。

    于是在他因为照顾小月儿而染上水痘疮的那次,他才哄着她许诺,日后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要赶他走。

    她那时候是应下这份诺言的。

    然而,真的到了这一日,谢晏川想说出来,却觉得这份诺言在眉目皆凉的她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她不在意他,又怎会在意当日随口的一句许诺?

    他最后的筹码,是那份没有签下他名字的和离书。

    一如他方才在三叔面前所说,那和离上没有他的名字,她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可此时若是拿出和离书来,怕是更会让她厌恶。

    从前大敌当前亦从容不破的谢晏川,此时面对薛绾妤,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好,只能握着她冰凉的手,带着哀求的语气问她:“绾娘,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分明你也早已对我动情……”

    长睫忽然翕动,古井无波的眸中随即泛起一丝波澜,原本已经没有力气的人儿,忽然挣扎着要抽离被他一直攥着的手:“你松手,松开……”

    她不愿承认又一次对他动情。

    谢晏川执意握着,任是被她推搡,捶打,也不愿意松开。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纠缠之中,她摔下床来,谢晏川半跪在床下,将她接住,顺势拥在怀中……

    下一瞬,却见她伏在自己的胸前,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呕出一口血来,喷洒在他的衣裳,像极了一朵凄艳的花。

    谢晏川愣住了。

    一直紧握的那只手也不由地松开。

    眼前一晃,有人大步走了进来,未待他反应过来,怀中一空,薛绾妤便落入了那人的怀中。

    “当家的,没事吧?”陆回便看到谢晏川衣服上绽开的那朵血花,眸中一暗,他将人扶回床上,“我叫人去请郎中来……”

    薛绾妤抓住他的衣袖,嗫嚅着说着什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陆回俯着身子,几乎贴近她的唇边,才听清楚她气弱如丝的声音:“陆管家,你让他走,让他走……”

    “好。”他扶薛绾妤躺下,随即转身看向那个怔愣的男人,“燕郎君,你不想她有事的话,最好先离开这里……”

    谢晏川不曾想到薛绾妤竟气到如此地步,他虽不想离开,但是此时为了她的身体着想,自己也只能暂时先从她的眼前消失。

    “我去请郎君来。”他站起身来,落寞地离开了房间。

    薛绾妤闭上眼眸,抓着陆回衣袖的手也一点一点地松开。

    她脸色惨淡如霜,同样苍白的唇上还沾有丝丝血迹,像是被打碎的美玉,布满裂痕。

    陆回拿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拭去唇上的血:“今日我出门办事,回来时听护院说有一行人闯入家中找你,我猜想来者不善,便赶来这里,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让当家的受惊了……”

    薛绾妤动了动唇,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便放弃了。

    即便她什么也没说,陆回也明白她的意思:“当家的放心,我会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赶走,不会再让他们打扰你。”

    一颗泪从眼角中流出,淹没在如云的鬓发之中。

    陆回将那泪痕擦了,手指不经意拂过她的发,再挨近一点,他的手便能抚上那张柔美破碎的面庞。

    可她对他极为信任,不晓得他心中所想,只静静地躺着,长而密的睫毛都不曾动过。

    他不忍打破这份信任,终是攥紧了帕子,将手慢慢收了回来。

    *

    谢晏川将郎中请来,他没有进去,只在房门处站着,看着郎中为她切脉诊治。

    “气瘕攻冲,脉象沉涩,是气机郁结所致,我只能开些疏肝解郁的药辅治,最重要的还是自己要看开些,若情志不舒,吃再多的药也好不了……”

    郎中开好了方子,陆回便让人去抓药,而后送郎中出门。

    回来的时候,见谢晏川还守在房门处,便将他叫到院子里说话。

    晴雨正陪着小月儿在院子里玩,见两人神情不对劲,便牵着小月儿的手,去房里找薛绾妤了。

    “谢将军,我先前与你说过,倘若有一日她因为你的家人再次受到伤害,还请你及时止损,离开她们母女……”

    当时谢晏川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没想到被陆回一语中的,而他却一时大意,未能提前察觉三叔等人的到来。

    不过三叔他们为何能找来庄园这里,且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径直闯进来,谢晏川在请郎中来的路上,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诚然这次的事情大错在我,是我太过自负,没能提前防范三叔他们的到来,可是殿下你分明有能力阻止,为何还要任由这件事情发生?”

    淡雅的眼眸中闪烁了一下,陆回神色清冷如常:“谢将军缘何指责起我来?我若是早些时候知道谢家人来为难她,定然不会让此事发生……”

    “是么?”谢晏川根本不信他的说辞,“这次避暑你为何安排沈怀旭来田庄?他初来乍到,身单力薄,根本拦不住三叔他们。若是你在这里,三叔他们又岂能闯的进来?”

    陆回自是不认:“空口无凭,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谢晏川确实没有凭证,但事情的真相定与他猜的一般无二,否则身在城中的陆回,又怎会来的这么快?偏巧在三叔他们走后不久,他就赶过来了。

    “我不懂,拆散我和绾娘对你有什么好处?”谢晏川面上浮着一层冷意,“以殿下的身份和图谋,将来定是要弃绾娘而去的,为何不愿将她托付于我?”

    陆回清姿明秀,神色平淡,挑眉看着他:“谢将军此话说的不对,拆散你和薛娘子的人并不是我,不愿意将她托付给你的人也不是我……”

    他抬起手来,指向房中:“是她不要你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晏川顿悟:五年前拆散他和薛绾妤的,和五年后拆散他们的,从来都不是陆回。

    他理应先帮五年前的她讨回公道,才有资格在这里祈求她的原谅。

    “殿下,受教了。”

    *

    薛绾妤喝了药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母女连心,往日里顽皮好动的小月儿,见到娘亲今日这般虚弱,也收敛了性子,乖巧地伏在床边,乌黑水润的眼睛里满是对娘亲的担忧。

    “晴雨姐姐,那个爷爷为什么欺负娘亲啊?”

    晴雨是今日唯一一个全程目睹了薛绾妤被欺负的人,虽然一开始听不懂那位谢三爷在说什么,但是随着燕郎君的出现,她在内室里听见他与谢三爷的对话,终于理顺了所有的事情。

    那位燕郎君,不,是谢郎君出身侯府,曾经是娘子的夫君。

    五年前娘子在侯府被人欺负,不得已逃来清州,五年后因着谢郎君的到来,侯府的人又来为难娘子。

    晴雨跟在薛绾妤身边三年多,深知娘子的为人,绝非是那谢三爷口中描述的那般不堪,于是她愤愤地回答小月儿:“因为那个爷爷是坏人,只有坏人才会欺负好人……”

    “可是,我听见爹爹喊他三叔,爹爹和坏人是一家人吗?”

    虽然晴雨不愿意接受,但是事实如此,她也不想对小月儿撒谎:“嗯,你爹爹和坏人是一家人。”

    小月儿的语气顿时失落许多:“那爹爹也是坏人吗?”

    “你爹爹他不是坏人,只是他的家人都很坏罢了……”晴雨听到那位谢三爷说起五年前的事情时,她很担心谢郎君会信了那些话,幸好,谢郎君一个字也没有相信,还与谢三爷大吵一架。

    所以晴雨相信谢郎君是一个好人。

    但是这并不代表晴雨站在谢郎君这一边,毕竟是因为他娶了娘子,娘子才受了那么多的苦。

    “爹爹不是坏人,可是爷爷是坏人,坏爷爷和爹爹是一家人……”小月儿捧着自己小小的脑袋,努力理解着他们的关系。“爹爹和我不是一家人,爹爹和坏人是一家人……”

    小月儿“噌”的站起身来:“那我不要这个爹爹啦!”

    *

    翌日,谢晏川打算启程回京,把那些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再回来。

    临走之前,他想再见一见薛绾妤和女儿。

    可是薛绾妤不愿意见他,只有小月儿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一张小脸紧绷绷的,拧着眉头看他,对他全然不复往日的热情。

    他蹲下身来来,想抱一抱女儿,哪知小丫头却躲开,别扭着不肯给他抱。

    谢晏川此时还不知女儿心中所想,仍和以前一样温声唤她:“小月儿,你不喜欢爹爹了吗?”

    小月儿忽然朝他喊了一句:“你不是我的爹爹!”

    谢晏川愣住。

    小月儿朝他凶完,嘴巴一瘪,自己却委屈了起来,揉着眼睛哭道:“你和坏人是一家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做我的爹爹,我要去找一个更好的爹爹……”

    谢晏川拉着女儿的小手,替她擦眼泪:“可是小月儿,我是你的亲爹爹,你是我亲生的……”

    “才不是,”小月儿抽噎道,“我虽然小,但是我不傻,我是娘亲生的,不是你生的,你只是我从大街上捡来的假爹爹罢了。”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好久的“假爹爹”,虽然心中很是不舍,但为了娘亲不再受到坏人欺负,她还是坚决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走吧,叔叔。”

    第27章 去京城 真的要去求他帮忙吗?

    一声“叔叔”叫得谢晏川猝不及防。

    他一个亲的不能再亲的亲爹爹被她当成假爹爹就算了,如今连假爹爹都做不成了,竟然做回“叔叔”了。

    谢晏川欲将小丫头拽回来好生解释一番,可小丫头不给他机会,扔下这句“叔叔”就哭着跑开了。

    自己这个当爹的还没委屈,她还委屈上了?

    谢晏川哭笑不得地看着小丫头的身影:罢了,她这么小,即便同她解释了,她也听不明白。待日后他解决了京城的事情,再回来与她团聚……

    临走之前,谢晏川还去见了陆回,问他打算何时回京?

    陆回利索地给了他回答:“三个月后。”

    谢晏川知道陆回在清州豢养私兵的事情,自冯员外府一事也略略窥得了他的实力,知晓他就算现在回京,也有能力自保,不明白为何他还要三个月之后再回去。

    难道三个月后会有更合适的契机?

    谢晏川并未多问,不过有一件事却要与对方言明:“殿下,我回京之后,会将殿下的平安告知陛下。我需要这个功劳博取圣恩……”

    陆回能猜到他回京之后,可能会与侯府的一些人反目,若有圣恩庇护,成算自然更高些。

    “你找到了我,本就是你的功劳,不过我比你晚些回京,总要有个缘由,”陆回随口便捏了一个由头,“你便同父皇说,是我身子不太好,过些时日养好了身体便回去。”

    “是。”谢晏川面上恭敬道,“我的人也会留在这里,护殿下周全。”

    陆回轻笑一声,揶揄道:“是护我周全?还是为了别的?”

    当然是为了别的。

    陆回有自己的私兵,并不需要他多此一举留人保护,谢晏川将北鸣等人留下,一是为了暗中保护薛绾妤母女的安全,二来也是担心他走后,小月儿又去大街上挑爹爹,亦或是薛绾妤主动给小月儿寻个爹爹,若真有那种事情发生,他也能及时得到消息,赶来清州阻止……

    这些想法陆回显然也看出来了,谢晏川也不在意,拱手与他道别:“殿下保重。”

    陆回目送他离开,心里总算能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实则陆回之所以选择在三个月后回京,并非是要等什么契机,而是因为他与薛绾妤的三年之约还剩下三个月。

    说好的三年就是三年,少一日他都舍不得。

    *

    谢晏川走后,薛绾妤身边地人都默契地不再提他,就连小月儿也不闹着要爹爹了,只是郁郁寡欢了许多天,时常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动不动的,像一颗忧郁的小土豆。

    蝉鸣渐噪,庄子里的荔枝已经熟过了一轮,小月儿吃足了荔枝,牵着谢晏川送给她的那匹小马驹,跟着娘亲一起回到了城中的家里,又过上了每天早起上学堂的日子。

    只不过送她去学堂的人不是爹爹,有时候是晴雨,有时候是陆回,后来娘亲病好后,便都用娘亲接送她来了。

    学堂的小伙伴们一开始总是问她:“你爹爹呢?怎么不见你爹爹送你上学呀?”

    小月儿不会撒谎,只能如实回答:“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好可怜啊……”

    “我才不可怜!”小月儿倔强道,“我有娘亲疼,还有陆叔叔和晴雨姐姐也疼我,我一点都不可怜!”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会羡慕小伙伴们都有爹爹。

    她也想再去大街上找一个新爹爹,可是瞧来瞧去,总瞧不见喜欢的。

    再也没有比燕爹爹更符合她心意的爹爹了。

    *

    这一日,蕈州老家那里来了信,晴雨欢喜地捧着信去找娘子。

    这些时日娘子消瘦了好多,虽然她的病早就好了,但是晴雨看得出来,娘子和小小姐一样都过得不开心。

    如今蕈州来信,定是娘子的兄长要来了,总算有一桩能让娘子开心的事情了。

    “娘子,蕈州来信啦!”晴雨将信奉上,一脸期盼地看着薛绾妤。

    薛绾妤将信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

    先前兄长就曾来信说过,待他这次出海回来,便带着嫂嫂来清州定居。如今写信来,定是已经要动身了。

    薛绾妤早早地就帮兄嫂置办好了宅院,早就盼着他们过来了。

    揭开封口的火漆,薛绾妤将信取了出来,打开来看,娟秀的字便入了眼眸。

    嗯?不是兄长的字。

    在看罢信上所写的内容时,薛绾妤唇角愉悦的笑便凝住了。

    晴雨不识字,见她脸色有变,关切地问:“娘子,怎么了?大郎君在信上说什么了?”

    “信不是哥哥写的,”薛绾妤捏着信的手微微颤抖,“是嫂嫂写的,嫂嫂说哥哥这次出海回来后便生了病,不能如约来清州了。”

    “大郎君生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嫂嫂说在蕈州瞧了请了许多郎中来瞧,都瞧不出什么,还问我清州有没有医术高明的郎中可以引荐?”

    晴雨听着也跟着着急起来:信上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是很严重的病了……

    “晴雨,咱们得回蕈州一趟。”

    她没有立即出发,先去找了陆回,问他可知道清州哪位郎中医术出众?

    陆回对清州的了解颇深,很快便引荐了一位,薛绾妤花重金聘下,要带着这位郎中一起回蕈州。

    陆回亦主动提出陪她们一起回去:“家中琐事与铺子田庄的事宜,沈管家都能上手了,留他在这里看顾着,我陪你们走一趟……”

    “也好。”除了带上陆回,小月儿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现在不知兄长究竟病情如何,说不好要在那里逗留多久,薛绾妤索性同夫告了长假,带着小月儿一起踏上了回蕈州的路程。

    蕈州离清州不算近,他们在马车上颠簸了三日才赶到。

    重新回到这片故土,薛绾妤百感交集。

    若非是因为兄长一家还在这里,她也会像厌恶京城那般,厌恶蕈州。

    幼时母亲病故,父亲很快续弦,继母掌家后,他们兄妹二人在继母手底下吃了不少的暗亏。幸而兄长在经商上颇有天赋,长大后逐渐接手了家中一半的生意,后又与蛮贾蕃商做起了生意,时常带着船队远行海外,挣下了不少家业,薛家才有了他们兄妹二人的立足之地。

    后来她远嫁京城,三个月后又狼狈逃了回来。

    那时兄长出海不在家,父亲与继母担心她的私逃会给家里带来灾祸,执意不让她进家门。

    嫂嫂虽有心帮她却无能为力,便给她指了路,让她去清州暂住。

    清州是嫂嫂的娘家,薛绾妤在清州落脚时也得了嫂嫂娘家的不少帮助。

    后来兄长回家,得知此事后与父亲和继母大吵一架,从此父子离心,继母顺水推舟分了家,将兄长赶出了薛家。

    所以兄长才会在信中一直提及,要带嫂嫂来清州定居。

    没想到眼看他们兄妹二人就要团聚,兄长却在此时突发怪病。

    嫂嫂见她来,拉着她的手还未说话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大哥他是上个月回来的,这次出海的时间长,原是打算做完这桩生意就去找清州找你的,谁知……”

    薛绾妤一边安慰着嫂嫂,一边带着清州的郎中去看望兄长。

    上一次见到兄长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那时候兄长精神抖擞,目炯曙星,时隔半年多再次相见,床上的兄长身形瘦削,脸上笼着一层病容,却故作无事地冲她笑:“怎的突然跑回来了?我没什么事,你带着孩子赶这么远的路,也不怕累着小月儿……”

    “我知道哥哥定然不会有事,就是想你和嫂嫂了,所以带着小月儿来看看你们……”

    薛绾妤牵着小月儿的手上前,小月儿懂事地喊了一声“舅舅”,然后学着大人的语气关心他:“舅舅你生病了吗?我之前也生病了,但是我吃了药很快就好了,你也要乖乖吃药,知道吗?”

    薛云时摸了摸小外甥的头:“嗯,舅舅会听小月儿的话,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郎中上前替他诊脉,又盘问起他这些时日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吃过的食物,用过的东西。

    得知他最近有三个月都在海上,吃过一些海里不知名的鱼,便推测:“应是误食了海中的有毒之物,但是此毒我从未见过,无法对症用药,实在爱莫能助……”

    嫂嫂听罢,拭了拭眼泪,同薛绾妤道:“先前有位郎中也是这么说的,说是中毒,不是病,亦不知该如何解毒?”

    “嫂嫂莫急,既是中毒,总能找到法子解的。”薛绾妤宽慰道。

    有些话不好当着兄嫂的面说,薛绾妤便趁着送郎中出门的机会,问对方:“先生,这毒……可会致人性命?”

    郎中一脸严肃:“你兄长脉息势弱,此毒若不能及时祛除,日后说不好……唉。”

    薛绾妤心底一凉:“先生,求您想想办法。”

    “我医术有限,实在有心无力,所幸你兄长现在性命暂时无忧,你们可以带他去京城试试。据我所闻,宫里有一位赵太医,深谙医术,你们若有门路请他出诊,或许可保你兄长性命。”

    “多谢先生提点……”

    将郎中送走后,薛绾妤折回兄嫂的院子里,并未往房中去,而是站在院子里怔怔地发起呆来。

    陆回一直在院子里等她,由着她一个人安静地待了会儿,才上前问:“郎中又说什么了么?”

    薛绾妤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身上:“郎中说,京中或有人能解哥哥身上的毒……”

    陆回倒是对此话并不意外。

    他在京城中待过,自然晓得天底下医术不凡的郎中,确实有很多都在京城。

    “那我们便去京城,我可以帮忙寻访名医。”他原本就是要回京城的,如今只是比他预想的早一点回去罢了。

    “可是……”可是薛绾妤有勇气回蕈州,却不代表她有勇气去京城。

    她不仅厌恶京城,也……害怕京城。

    镇远侯府的人若是知道她还敢回京城,不晓得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

    她和兄长虽有钱,却无权无势,一旦侯府发难,他们根本无力应对。

    可是若她不去,只让哥哥嫂嫂去,他们没有门路,定然无法请动那位宫里的太医。

    唯一的门路在于她。

    因为她可以去找谢晏川帮忙。

    谢晏川对她有愧,届时定然会尽力帮她。

    想到这里,薛绾妤苦笑了一下:真是造化弄人,前些日子她才把他赶走,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有求于他。

    真的要去求他帮忙吗?薛绾妤垂着眼睫叹息,她委实不想再与他有所牵扯了……

    烈日熔金,陆回见面前的人儿愁得要化成水了,略一思忖,便猜到她在担忧什么。

    镇远侯府与谢晏川,都是她不肯踏足京城的缘由。

    但是偏偏只有去京城,才有医治好薛云时的可能。

    “当家的,我带你们去京城,”陆回替她做了决定,“我知你心中所忧,到时候你无需出面,寻医的事情交给我便是……”

    其实即使她不去京城也没关系,他可以只带着她的兄嫂前去,届时定当也会尽力帮忙寻访名医。

    只是他一旦回到京城,就不可能再回清州,他还没有做好就此与她诀别的准备,所以更希望她能同去,这样他也能与她多相处些时日。

    薛绾妤知道他在清州有能力有人脉,但是到了京城,甚至于皇宫,他的能力与人脉还能派上用场吗?

    “郎中说,宫中有一位姓赵的太医,或许能医治兄长,”她叹了口气,并不抱希望,“你有门路能请到这位赵太医吗?”

    “哦?”星眸中顿时有笑意跃然而出,陆回莞尔,“巧了……”

    第28章 梦魇住 梦见了什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巧了,”陆回笑道,“我正好有一位认识的人在宫里做事,可以帮忙请赵太医出宫就诊。”

    “真的!”明澈透亮的眼眸轻轻颤着,她欣喜地抓住他的袖子,“你真的能请出宫里的太医?”

    陆回下意识地扶住落在自己袖上的手,语气笃定,让她安心:“真的,我能请出那位赵太医,你们且放心随我同去。”

    “太好了!”方才她根本不抱任何期望,更何况她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愿去求谢晏川,没想到陆回竟然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激动之余,一时口快,问道,“陆管家,你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连宫中的人你也认识?”

    “我……”陆回心中一紧,扶着她的那只手也不由握住,“我其实……其实是……”

    要告诉她吗?

    会不会吓到她?

    她若得知自己真实的身份,会像讨厌谢晏川那般讨厌自己吗?

    应该不会的,他和谢晏川不一样。

    几息之间,陆回心中已转过好几个弯,决定现在就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我是……”

    “等一下!”薛绾妤忽然叫停了他的话,清润的眼眸忽然躲闪起来,“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你不用告诉我也没关系。”

    她方才一时激动得忘形,怎的问起这个来了?

    他隐藏的那么深,连宫里都有他的人脉,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从前的三年她从未问过他的身份,眼看三年之期将满,她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探听他的身份。

    “当家的……”陆回是打算告诉她的,就算现在不说,待到了京城,他的身份也很难藏的住,她迟早是会知道的。

    薛绾妤见他似是还想说出来,忙打断:“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嫂嫂……”

    这便转身要往屋里去,才发现自己的手竟被他握住,一时走不得。

    “陆管家……”她看向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动了动,示意他松开。

    陆回低头看去,纤细白皙的手被他攥握得指节微微泛白,她手心的温度比自己的略低些,温润而柔软。

    他缓缓松开,那只素手便迅速抽离,随即面前的人儿转身离开,提裙涉阶而上,进了屋中。

    兄嫂得知要去京城医治,虽然开心,但也有些顾虑。

    “绾娘,小月儿还小,怕是受不住这远途颠簸,此次进京,不若你就别去了。”薛云时替妹妹考虑,孩子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更知道妹妹对京城和镇远侯府的胆怯,故而不想她去冒这个险。

    “可是陆管家毕竟是妹妹的人,与我们并不熟络,若是妹妹不去,总归是不太方便……”嫂嫂虞氏拉起薛绾妤的手,有些难为情道,“妹妹,为了你哥哥,辛苦你同我们一起去吧。”

    薛绾妤知道嫂嫂是担心若自己不同去,陆回可能会对此事不够尽心,于是便宽慰道:“嫂嫂放心,你和哥哥是我唯一的娘家人了,哥哥一日没有好起来,我便一日不能安心。况且陆管家会安排好一切,进京之后无需我露面,侯府的人也不会发现咱们的……”

    虞氏热泪盈眶:“那就好。”

    既已决定入京,便立即着手准备起来。

    陆回同薛绾妤说要回清州一趟,有些事情还要处理一下。而后规划了进京的路线,让他们先行动身,不日他便能追上来。

    薛绾妤带着孩子,兄长又病着,赶路自然慢些。

    此番出行一共三辆马车,兄嫂一辆,她与小月儿一辆,另有一辆用来装行李和一些吃食。

    载人的两辆马车都很宽敞,座板翻上去后,可以在车厢里铺上被褥与凉簟,方便躺卧。

    毕竟兄长病着,不能久坐,而小月儿年纪小,坐久了容易哭闹,对小身板也不好,所以大多时候薛绾妤都是将座板翻上去,与小月儿坐在凉簟上,给小丫头讲故事,教她识字,打发路途中的无聊时光。

    陆回是在他们出发的第七日追上来的。

    此时他们距离京城也仅剩两三日的路程了。

    陆回是骑马而来,想来是因为这几日疲于追赶,原本玉色的面庞晒黑了许多不说,眼睛下更是有两抹暗色,一看便知是睡得不足所致。

    为了兄长的病他如此疲于奔波,薛绾妤心中一软,便邀他进车厢里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诚然陆回的确很累,他从蕈州返回清州,召集私兵,清算资产,紧锣密鼓地安排进京的事宜,中间还抽出些时间去见了沈怀旭,叮嘱了些管家的事宜。而后再从清州出发追赶薛绾妤,昼夜赶路,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此时确实精力殆尽,有些撑不住了。

    于是便没有拒绝薛绾妤的好意,将马交给随行的小厮,掀帘进了薛绾妤的马车。

    车厢中的凉簟上散落着一些话本和玩偶,其中有一对磨喝乐,还是当初谢晏川买给小月儿的。薛绾妤将其整理到一边,拥着小月儿坐在一侧,将半张凉簟让出来:“陆管家,你先凑合着睡一会儿,待晚上找家客栈,再好生休息。”

    “多谢当家的。”

    薛绾妤递了帕子给他擦汗:“要喝点水吗?还是吃点果子?”

    “不用,我不渴。”陆回虽然累极,但也不好真的在她面前躺下睡觉,这样会让他觉得失礼。

    于是只是靠着厢壁坐着,打算闭目小憩一会儿就走。

    小月儿捧着磨喝乐,仰头向娘亲撒娇:“娘亲,我还想听你讲故事。”

    “好,娘亲接着给你讲……”薛绾妤拿起方才的话本子,里面是一些通俗易懂的小故事,还配着相应的图画,是她专门给小月儿准备的。

    刻意放轻的声音,柔柔的声线,娓娓讲述着话本上的小故事,如丝如缕,萦绕着飘进陆回的耳中。

    马车摇摇晃晃,他在她轻柔的嗓音中放松下来,任由倦意如潮水般湮没了自己。

    薛绾妤讲完了两个小故事,侧眸看去,一旁的陆回呼吸沉稳,好似已经睡着了。

    当真是累极了才会睡得如此快。

    小月儿听了故事,也有了几分困意,在她怀中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蹭着她:“娘亲,你拍拍我……”

    “好。”薛绾妤将小胖丫头满满地抱在怀里,轻拍着哄她睡觉。

    小丫头很快进入了梦乡,薛绾妤低头瞧着女儿酣然入睡的小圆脸,只觉得怎么瞧都瞧不够。

    肩上忽然一沉,她转头瞧去,是一旁的陆回睡熟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倾斜过来,头刚好枕在了她的肩上。

    平日里他清疏有礼,从未做过失仪之事,她也是知他秉性,才敢邀请他上车,眼下被他倚靠着,心里也并未苛责,只是挺直了腰身,让他靠得舒服些。

    一个车厢三个人睡倒了两个,只余薛绾妤一个还清醒着,不过她也没能坚持太久,马车颠簸之中,车铃声渐渐变得缥缈,环抱着小月儿的手力道渐渐松懈,她在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

    只不过她睡得并不安稳。

    离京城越近,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就越甚。

    这些时日总是会梦见五年前的事情,俱是些不好的回忆,有时梦见她初入侯府时婆母逼着她站规矩,有时梦见侯府的人明着暗着嘲笑她商户女的身份,有时候梦见暗处如影随形的一双阴暗咸湿的眼眸,更多的时候,她梦见的都是她被绑进侯府的家祠中,上方坐着侯府的长辈,义愤填膺地指责她失德,要将她沉塘……

    她在梦里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向唯一知晓实情的婆母,求她说出真相。

    梦中婆母的脸半隐在晦朔的烛光中,一如既往地回避着她求救的眼神,任由祠堂中的长辈给她定罪。

    这一次,她梦见了自己真的要被沉塘,被五花大绑着塞进竹笼中,黑暗中被人抬着,往水声泠泠处去……

    “不要……”她叫喊着,“我没有错……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

    水声越来越近,如同召唤她的死亡之声,她恐惧极了,绝望地哭起来:“救我……救救我……”

    “当家的,当家的……”

    她落入冰冷的水中,即将窒息:“……谁来救救我……”

    “当家的……绾娘,醒醒,醒一醒……”

    是有人来救她了吗?

    四周冰冷的水忽然变得温暖,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手中抓握到的也不是利如刀刃的笼孔,而是一方柔软触感……

    她停止了哭泣。

    有人在耳边轻声唤她:“没事了,绾娘,快醒来……醒来就好了……”

    梦中的黑暗被人驱散,阳光穿透蓬松的云层,温柔的流泻下来,照亮了她的世界。

    薛绾妤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朦胧的水色,而后是陆回那张玉骨清像的脸,清渊眉目中尽是担忧。

    “梦见了什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陆回拭去她脸上的泪,看着怀中怔忪的女人,显然她还没从梦魇中抽离出来。

    他原本只打算在车中小憩片刻的,不曾想竟真的睡着了。

    浅眠之中被近在耳边的哭泣声吵醒,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与她靠坐在一起睡着了。

    小月儿横在两人的腿上,睡得四仰八叉。

    他忙坐直了身子,她没了支撑,身子软软的靠了过来。

    他犹豫着接住了她。

    起初只是打算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的,可她被梦魇困住,一直在哭,他唤了她好久,也不见她醒来。

    心急之下,将她拥住,轻拍她的脸,唤她快些醒来。

    她抓着他衣襟,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眸中潋滟着水色,怔怔地看着他,被泪水洗过的莹白面庞,我见犹怜。

    陆回的目光一动,视线移到那双同样被泪水打湿的樱唇之上……

    第29章 藏起来 他把薛绾妤藏到哪里去了?

    “梦见了什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他问。

    好一会儿,薛绾妤才从方才的梦魇中回过神来,惊恐未定道:“我梦见……”

    她正要同他描述那个可怕的梦,忽然察觉他眼睫微垂,目若清湖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唇。

    他恍若未听见她说的话,目光紧锁着那一处,气息不稳起来。

    肩上一紧,是他攥住了她的肩,薛绾妤恍然才察觉自己被他拥在怀中,她抓着他的衣襟,他的手还抚在她的脸侧。

    两人竟离得这样近,气息纠缠着,浮尘萦绕之中,他的脸似乎越来越近……

    薛绾妤心底一颤,忙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

    她动作太大,发髻不小心扫过他的脸,似乎也惊醒了他。

    肩上的力道消失,随着两人的分开,原本睡在两人腿上的小月儿骨碌滚了下来,惺忪着睁开眼睛,咕哝着喊了一声“娘亲”,爬起来又投到薛绾妤怀中,不谙世事地接着睡了。

    “当家的,我、我休息好了。”他叫停了马车,不敢看薛绾妤一眼,红着耳尖离开了马车。

    薛绾妤抱着小月儿,安静地平复着心头的乱绪:方才一定是她看错了,陆回定然是没有轻薄她的意思的,是她的错觉而已。

    傍晚他们找了一家驿馆住宿,饭后陆回神色如常地来找她聊天。

    “当家的,白日在马车中,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薛绾妤看着又恢复了疏离有礼的他,便也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我那会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被人沉塘……”

    陆回对于她在侯府的那段往事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也听晴雨说过,那日谢三爷在草堂中与谢晏川吵架时,曾提到当年要将薛绾妤沉塘一事。

    清雅的眸中一暗,语气便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愠怒:“当年镇远侯府真的将你……”

    “没有,他们还没做到那一步。”薛绾妤自嘲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可能因为当时真的吓坏了吧。”

    当年在镇远侯府的祠堂,家主与几位长辈商议的结果,是想将她秘密沉塘的。但是当时侯府的外账出了问题,亟需一大笔钱来填上那个窟窿,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嫁妆上。

    当时侯夫人身边的嬷嬷偷偷来找她,说是只要她愿意把嫁妆全拿出来,侯府便能饶过她这一次。

    她的嫁妆大多是兄长为她添置的,单单摆在明面上的就不计其数,还有一些田产铺子和钞引,都落在她的名下,没有她的同意,侯府拿不走这些东西。

    她虽表面上答应了嬷嬷,但是想到这些东西都是兄长辛苦出海为她攒下的,她实在不甘愿就这样拱手送给侯府,于是将其变卖的变卖,隐藏的隐藏,实在出不了手的,就把贵的挑出来带走,在一个夜晚,她让心腹丫鬟在侯府水井与厨房的水缸中都下了大量的蒙汗药,连夜带着嫁妆逃离……

    她与陆回讲完这段往事,尚还有几分后怕:“我那时运气好,竟真叫我逃了出来,现在想想,若是半路被抓了回去,怕是就算我沉塘也不能解他们的气……”

    说是逃跑,更像是一种逃亡。

    而对于逃亡,陆回最是能感同身受。

    三年前他在景州接到父皇传他回京的圣昭,却在回京城的路上被人追杀,九死一生。伤重之时,若不是遇到了她,今日他也不能站在这里,听她讲述相似的经历。

    他心里久难平静,努力维持着颤抖的声音:“幸好,幸好你当初逃了出来……”

    “都过去了,”薛绾妤看着在一旁玩的开心的小月儿,笑容平和,“等兄长身上的毒解了,我们就能回清州了,以后再也不来京城了。”

    陆回静静看着她,窗外的月光恰好点缀了她明澈的眼眸。

    她说以后再也不来京城了,而他却要留在京城,不能再陪她回清州了。

    三日后,抵达京城。

    陆回事先叫人先一步准备好了一座小宅院,让薛绾妤与兄嫂在此暂住,并留了几个人给他们做护院。其中有一位叫高朗的,陆回专门将他带到薛绾妤面前。

    “你不方便外出,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交待给高朗去做。”陆回说,“我不能陪你们住在这里了,你且耐心等上三五日,我会尽快带那位赵太医过来为你兄长诊治的。”

    “嗯。”薛绾妤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要怎么才能请到那位赵太医,但是他神情笃定,成竹在胸,她便没有多问,“那你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

    “会的。”陆回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笑,又去抱了抱小月儿,“你在这里乖乖的,过几日我给你带很多好吃回来,好不好?”

    “好吃的!”小月儿正是嘴馋的年纪,“好呀好呀,那你快点回来哦!”

    “好。”陆回抱着小丫头,难得情绪外露,主动将脸递给小丫头。

    小月儿也十分上道地抱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陆回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眼底生了几分热气,嗓音微哑:“我走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其实也愿意在她们母女身边,给她们做一辈子管家。

    *

    “郎君,薛娘子来京城了!”北鸣偷偷跟随这薛绾妤他们一路进了京城,而后迅速将消息送到了谢晏川那里。

    “她怎的来了?”先前她不是说,厌恶京城,再也不想踏入京城半步么?

    “薛娘子的兄长身中奇毒,七皇子殿下带他们来京城医治……”

    “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北鸣羞愧地挠了挠头,“跟到京城后,我们便被七殿下的人给拦住了,不晓得七殿下将薛娘子他们安置到哪里去了?”

    好你个陆回,竟然把人带到京城里来了!

    *

    宫殿巍峨,玉宇瑶阶,陆回头戴嵌玉白银冠,一身蓝染青绿山水纹广袖长袍,眉眼堆着几分漠然,由内侍引着,行走在高阔的长廊中,往太和殿去。

    在内侍推开门请他进去时,他敛色屏气,恭谨入微,抬脚踏入殿内。

    殿内身着金丝绣龙的龙袍的人,是他的父皇。

    “儿臣不孝,”他撩袍跪下,“让父皇担忧了。”

    笔尖在奏章上停顿,执掌天下的君王,面对失而复得的儿子,岿然不动的神情也有了几分动容:“谢卿说你身体不好,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朕还以为你还在怨朕……”

    “儿臣当年少不恭瑾,在景州已经反思己过。父皇宽宥,召儿臣回宫,儿臣对父皇只有感激之意,绝无怨怼……”

    皇帝搁下笔,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终还是走过去,亲手扶起了他:“你走时还是少年模样,如今竟这么大了……”

    “儿臣胆小,躲在清州三年,让父皇惦念,实在是儿臣不孝。”

    “回来就好,”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日后只要你改过自新,朕还会器重你。”

    “是,儿臣已悔过,日后定不会再让父皇失望。”

    “去看看你的母妃吧,先前她知晓你要回来了,日夜都盼着呢。”

    “是……”

    *

    陆回,如今做回魏珣,皇帝的第七子,年少时意气颇盛,却行差踏错,十六岁时被逐出宫去,幽禁在景州,后被召回宫中,却险些命丧清州,被迫在清州休养了三年,如今再回到宫中,心境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七皇子了。

    母妃梁氏,当年诞下他后便获封宸妃,后又因他犯错,也跟着受了冷落,幸好他还有一个妹妹很讨父皇的欢心,听说去年被封了宜宁公主,母妃也算有所慰藉。

    魏珣想给母妃一个惊喜,便没让宫人通传,他来到母妃房中时,有太医正在用药给她熏蒸眼睛。

    他看着多年不见的母妃,一时百感交集:“母妃眼睛怎么了?”

    宸妃倏的睁开眼眸,见到来人,泪水顿时涌出:“我儿回来了!”而后眼睛也顾不上医治了,“赵太医,今日先到这里,明日再来熏蒸,我要与我儿好好说会儿话……”

    赵太医?

    魏珣不着声色地看了那位太医一眼,随即便被母妃拉住了手。

    母子多年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魏珣在母妃的宫中待了一整日,此后几日亦在宫中居住,陪母妃,亦或是被父皇叫去太和殿说话,还有许多宗亲前来探望他。

    谢晏川也来找过他,问他把薛绾妤藏到哪里去了?

    陆回反问他:“侯府的事情你处理好了?”

    谢晏川的气势便矮了几分:“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殿下放心,侯府的事情没处理完之前,我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陆回睇他一眼:“那你作甚着急知道她在哪里?”

    谢晏川便不再求他,冷着脸走了。

    魏珣知道他肯定会派人跟踪自己,早晚会查到薛绾妤的住处,届时只要他真的不出现在薛绾妤面前,自己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他一时脱不了身,直到第七日,他才得空向母妃要走了赵太医,表示要出宫一趟。

    “母妃,我在清州落难时,幸得一家人相救才活下来,如今她家中有人不幸身染重病,我想请赵太医出宫为其诊治。”

    宸妃自然不会拒绝儿子的请求:“他们当年对你有救命之恩,我们自然要报答,我让人去取一株百年山参来,你一并拿去。”

    “多谢母妃。”

    “去吧,”宸妃眉眼温和,笑着看着儿子,“早去早回。”

    魏珣拿着山参,带着赵太医出去了。

    不多时,安排在小七身边伺候的宫女,过来同她禀报:“七皇子今早让御膳房做了许多糕点,一并带出宫去了……”

    “哦?”

    宸妃撑着额头细细思忖:先前皇帝说小七要三个月才能回来,如今竟提前一个多月就回来了,还带了一家人来京看病,莫非是为了这一家人才提前回来的?

    甚至特意准备了糕点,看来小七很看重这家人。

    *

    魏珣在出宫后叮嘱赵太医:“我在清州时隐姓埋名,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待会儿在他们面前,劳烦先生唤我陆郎君……”

    赵太医恭敬道:“是,殿下。”

    他又做回了陆回。

    已经过去七日了,陆回想,当家的一定是等着急了吧。

    *

    诚然薛绾妤的确开始着急了,那日陆回走时分明说的是三五日就回来,如今已逾了两日,兄嫂焦灼之余,她亦忧心忡忡,担心陆回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大人尚能待的住,只是为难了小月儿,把整个宅子逛遍之后,小月儿没了新乐趣,今日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小铲子,像个小老鼠一样在院子里到处打洞……

    陆回带着赵太医进了院子,一个没留意踩到了一个坑,险些崴了脚。

    “陆叔叔!”小月儿被关了七天,也念叨了陆回七天,见他终于回来,立即扔了小铲子,像个脏兮兮的小炮仗似的冲了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你终于回来啦!”

    陆回蹲下来,捏了捏她的小脸:“嗯?刚一回来就给我挖坑?”

    小月儿呲着牙冲他笑:“陆叔叔,不是说给我带好吃的回来吗?”

    陆回招了招手,身后有一人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上前来。

    小月儿立即往那食盒上扑去,又被陆回提溜了回来:“先洗手……”

    “好吧。”小丫头乖乖去洗手了。

    薛绾妤闻声从兄嫂的房中走出来,见他平安归来,又见他身旁站着一位儒雅和善的长者,背着药箱,料想便是那位赵太医了。

    他真的把宫里的太医请来了!

    太好了!兄长有救了!

    她欢喜地迎了上来,冲他笑弯了眼眸:“你回来了!”

    第30章 养外室 那薛氏会是我的外室

    陆回在清州时住在薛家近三年,习惯了每日都能见到薛绾妤,如今蓦的七日不能见到,他心中亦是焦灼非常。

    今日终于能来见她,好似久别重逢一般,她从房檐下走出,秀丽的面上绽出明媚的笑来:“你回来了!”

    他心神一晃,眉梢眼角便也不由漾出笑意来:“我回来了。”

    小月儿由着晴雨带去洗手吃点心,他则将赵太医引荐上前:“这位便是赵太医……”

    薛绾妤立即郑重地向其行了个大礼:“赵太医,兄长的病就麻烦您了。”

    赵太医在宫中任职多年,不仅擅长医术,也擅见貌辨色,观两人的神情举止,便知隐约察觉出什么,于是忙将面前行礼的人虚扶而起:“这位娘子无需多礼,既是陆郎君所托,老夫自然竭尽全力……”

    “多谢赵太医,请。”

    薛绾妤将赵太医迎进兄长房中,赵太医诊断许久,虽也说此毒罕见,但也并非不能医治,他先开些化毒的方子缓解毒性深入,而后记下症状与脉象,取了些血,要回去与太医院的同僚们仔细研究。

    他将药方交给薛绾妤:“先按此方吃着药,可保性命无碍。至于如何根除此毒,请娘子放心,不出三个月,我定能找出解毒之法。”

    薛绾妤见这位赵太医如此成竹在胸,悬着的心也总算落到了实处,千恩万谢之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满满一袋银钱,塞给了赵太医。

    赵太医慌忙拒绝:“使不得,都是分内之事,娘子无需破费……”

    薛绾妤以为对方只是客套,仍执意要给,陆回清咳了一声,赵太医飞快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立即会意,这才敢收下银钱:“娘子如此盛情,那老夫就收下了……”

    而后并未久待:“陆郎君,我去马车中等您。”

    陆回点了点头,赵太医便携着药箱先行出了宅院。

    薛绾妤从赵太医的话中听出了些意味,问陆回:“你要与赵太医一起走?你不住在这里吗?”

    陆回轻轻摇了摇头,拿出母妃给他的那盒山参,算是对她的回答:“这是我母亲准备的,上百年的山参,你拿去给薛兄补补身体……”

    他的母亲?

    所以他的意思是……

    “原来你的家……也在京城。”一时之间,薛绾妤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理应为他感到高兴的,可是又因为她对京城的厌恶,心里难免也会有些不能接受。

    “那你之前……为何一直不回家?”他留在清州给她做了三年的管家,让她时常有种错觉,以为他是没有家的人。

    陆回眼睫微垂,显得有几分惘然:“我之前犯了错,被父亲赶出了家门……”

    原来是这样。

    他被赶出家门多年,如今为了兄长的病,他又回到京城,认回家门,所以才能托关系请出宫里的赵太医。

    薛绾妤猜想:方才赵太医对他恭敬有加,甚至看过他的眼色之后才敢收下那袋银钱,所以他绝非出身普通人家,他的家族在京城一定十分煊赫……

    而朱门绣户的大户人家,最是少不了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他以带错之身回去,定然免不了要受些委屈。

    思及此,薛绾妤愈发忧心:“那你回家后,过得开心吗?”

    陆回怔住。

    自回宫之后,父皇的不冷不热,母妃的喜极而泣,兄弟之间言不由衷的恭喜,却也都说着差不多的话语,让他放下过去,改过自新,重新开始。

    没有人在意他回来之后是否真的开心?

    开心吗?

    陆回想,好像只有在清州的那段岁月,才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

    “父亲原谅了我,母亲也很欢喜,”陆回不想她担忧,便扬起一个轻松的笑意,“日后会越来越好的。”

    薛绾妤叹了口气,不免惭愧:“我好像除了关心你一句,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当家的不必自责,你已经帮过我许多了。”

    “日后还是莫称我为‘当家的’了,”薛绾妤今日在赵太医面前,也未曾以“管家”称呼他,“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管家,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原本陆回还以为那句“你不再是我的管家”而失落了一瞬,又因那句“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而雀跃起来。

    “好。”做朋友也很好。“这几日在这里住的如何?”

    “大人还好,只是小月儿年纪小,拘不住,总想往外跑……”薛绾妤不敢带小月儿去街上,只敢带着她在附近人少的地方转一转,大多数时间还是待在这座宅院里。

    “京城内外还是有很多可以赏玩的地方,你可以带小月儿去逛逛,高朗他们会保护你们的,你出门带上幕篱即可……”

    “其实我是打算过几日就带小月儿回清州的。”她来京城是为了给兄长治病,如今已经顺利请出了赵太医,且赵太医信誓旦旦地保证此毒能解,她便也无需在这里耗着,有嫂嫂陪着兄长即可。

    “这么快就要走?”惊讶在眸中一闪而过,心中涌出诸多不舍来。原以为她会陪着兄长在京城治病,他也能有更多的时间过来看望她。

    “嗯,我心里总是慌慌的,”她在这京城一日,心里便不能安生一日,“所以想早点回去。”

    “那你打算何时动身?”

    “回头我与兄长和嫂嫂商议商议……”

    “你若商议好了时日,就让高朗差人告知我一声。”

    “嗯。”薛绾妤笑笑,“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

    在陆回带赵太医去见薛绾妤的第三天,高朗便差人过来告诉他,说是隔壁的宅院的一家人忽然在一夜之间搬走了,而后又有一户人家迅速搬了进来。

    新搬来的是个年轻的郎君,表面看起来是个木匠,在院子里摆着很多木制的小玩意儿,还用木头做了一只会飞的鸟儿,引得小月儿频频爬墙偷看。

    木匠?

    陆回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

    搬到隔壁又如何?薛绾妤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

    也是因为他知道薛绾妤不日将要离开,所以即便他有诸多事情要应对,他还是尽量抽出时间,每隔一两日就去看看他们,给小月儿带些御膳房做的甜点和饭食,馋的小丫头每次都会在他离开时,问他下次什么时候过来,会给她带什么好吃的?

    他也注意到小丫头手上正在玩的木制的小玩意儿,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小月儿说是隔壁的叔叔送给她的。

    薛绾妤也说:“小月儿总爬上墙头偷看人家,那家主人便让人送来了许多小玩意儿,说是瑕疵的或是卖不出的样式……”

    “这样啊。”看来谢晏川并不敢露面。

    如此陆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然而他回宫之后的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盯着,他去看望薛绾妤的次数多了,竟被传成他在外面养了外室,孩子都好几岁了。

    母妃将他叫去问话,问他那薛氏是不是他养的外室:“我问过赵太医,说你和那孩子也特别亲昵,莫非……”

    “母妃误会了,那孩子并非我的女儿,她与我亲昵,概因为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亦是真心疼爱她……”陆回将他在薛家做了三年管家的事情尽数告诉了母妃。

    谁知母妃听罢,不仅并未表现的高兴,反而有些失望:“你如今二十有二,养个外室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以为母妃在试探他,自是坚决地否认:“母妃,我与薛娘子之间真的清清白白。”

    “前两日,镇远侯夫人带着府中的四姑娘来过我这里,我晓得她的意思,是想将那四姑娘许配给你。”

    镇远侯府的四姑娘?谢晏川的妹妹?

    “镇远侯府前几年还不成气候,府中的小辈们资质平平,嫡长子也没什么出息,不过那位嫡次子戍边有功,又得你父皇的青睐,如今已成朝中新贵,你的几位兄长也都在明里暗里的拉拢他……”

    陆回心中一沉:“母妃莫不是想与镇远侯府结亲?此事不可……”

    宸妃见他拒绝,并不气恼,反而道:“此事确实不可,你不在京城的这几年,你的几位兄长斗的厉害,惹得你父皇厌恶,才想起你的好来。你才刚回京,还未站稳脚跟,若此时与镇远侯府联姻,你父皇定会疑心你。”

    陆回观母亲神态,不似试探,更像是出自真心,于是也便松了口气:“母妃明见。”

    “所以我打算拒了镇远侯府的联姻,但是又不想得罪他们,毕竟日后说不准你也会有需要他们的那一日,”宸妃道,“如今关于你养外室的流言,我暗中叫人传到镇远侯府那里了,我观那位四姑娘是个心气儿高的,若她知晓你在婚前就养了外室,自然也就不愿与你结亲了。”

    “我明白母妃的意思了,那薛氏……”那几个字说出之前,陆回的心中漾起丝丝缕缕奇异的感觉,“她会是我的外室。”

    宸妃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孩子不是你的,若你父皇问起,你如实说便是。你年轻气盛,养一个貌美的孀妇做外室,你父皇顶多斥责你几句,若是混淆皇室血统,那可是大罪。”

    “儿子明白。”

    高朗差人过来,说是薛绾妤已经与兄嫂商议好,两日后就要离京回清州。

    陆回即刻便出了宫,赶去见她。

    薛绾妤备了薄酒佳肴,一是为了感激他的相助,二也是将兄嫂托付给他,劳他继续操心兄长的病。

    陆回心情复杂地吃罢了这顿饭,将薛绾妤叫去院中单独说话。

    “绾娘,你能不能多留些时日?”陆回那日虽在母妃面前答应的痛快,也相信薛绾妤知道他的难处后定然愿意帮他,但是真的面对她时,竟有些耻于说出口,毕竟“外室”二字实在亵渎了她,“我……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