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仔细欣赏过了季洵与沈修远的表情,心满意足地转身远去,季洵和沈修远此刻也顾不上别的,互相对视过一回便不约而同地往凌霄峰赶去。
然而还不等他二人行至凌霄峰山门,前方树林深处便隐隐传来了刀剑铿锵之声,沈修远暗道不好,这个位置虽在凌霄峰范围,但凌霄峰之人甚少会来到这个方位,算算时间,唯一有可能的是——无忧和温琅!
“哈哈哈哈,再来!没想到你一个炼器的竟也能有此等实力,好!爷就再陪你打他三四十回合!”
结界一破开便听到一阵沈修远再熟悉不过的狂放笑声,果不其然此刻与无忧交手的正是谢天海!
再看树林周遭,温琅被不明材质的锁链牢牢锁在树底,浑身都是刀伤,整个人已然奄奄一息;张浩则被多出的一截锁链拴住了脚,正不停地用决疑去砍,谁知那锁链竟不曾有半分裂痕,张浩急得两眼通红,这时抬头看见沈修远和季洵来了简直大喜过望:“太好了你们没事!”
沈修远略一点头,正和无忧交手的谢天海自然也注意到了来人,他先看到了沈修远,差点直接甩开无忧就要砍到沈修远面前:“沈修远!还记得你爷爷我吗!”
这话听得季洵嘴角微动,无忧也不给谢天海脱身的机会,玉箫入手就是狠狠一劈,将谢天海砸了个正着,沈修远看准时机和光出手,无忧朔风紧跟而上,顷刻间三人便缠斗在一起。
只是无忧现下狼狈不堪,虽说身上都是小伤,整个人的状态却十分异常,出手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是豁出命去也要打赢,几次都差点伤及沈修远。
季洵不晓得状况,再加上方才与沈如晦一战消耗的灵气连一成都未恢复,且无忧状态不佳,季洵没有把握不帮倒忙,此刻便趁机来到温琅身旁,谁料温琅的伤近看比远看更要瘆人,几乎是刀刀入骨,可又并未失血过多,季洵再一查看才发现这竟是那条锁链的功劳,制住了温琅体内灵气血液的流动,却也吊住了温琅的性命。
季洵这下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用得上的丹药都帮昏迷的温琅服下,再看这锁链连决疑都砍不断,谢天海又是沈如晦的收下,看来十有八九是和那条困住九凰的锁链同样由陨铁制成。
“够了,放手吧。”季洵起身说完,从张浩手中取回了决疑,张浩还不明所以,却又急得不行:“你想做什么!”
“等着。”时机不等人,季洵撂下这一句便对半空喊道:“无忧掩护!沈修远!和光借我!”
无忧此时虽已杀红了眼,却还留存着一分理智,朔风剑气骤然四起,季洵提剑一跃,抬手便将决疑掷了出去,沈修远眼疾手快地接住,一个旋身后和光脱手,季洵伸手一接,落地便迅速回到温琅身边。
锁链被和光削断,张浩获得了自由,季洵却不敢破坏温琅身上一触即碎的平衡,只能砍断了温琅身后的树干,将人接进自己怀里。
可季洵刚一接住温琅便猛然察觉了不对劲——方才只顾着伤势,现在季洵才发现温琅竟不知何时修为大跌,只差一点便要保不住金丹了!
“你们二打一太欺负人了,爷本来都要赢了这小子了,沈修远你来凑什么热闹,咱们不是说好了都一对一吗?!”谢天海修为已不及沈修远,仅凭着魔修向来不管不顾的疯狂劲和二人对抗,但终究无法长久。
“去你大爷的一对一,老子我今天就非要了你的命不可!”无忧不肯退让,反而引得谢天海又大笑起来:“爷今儿个过来本来只是接那个姓温的小子回去,谁叫他不肯,那我不只能打到他肯咯?你又对他不好,还不许他另寻个好去处了?”
“就是可惜还没打到他肯呢,你竟然回来了,不是先前还在和人吵架吗,这会儿又舍不得了?你们这些道修就是表里不一。”谢天海这两句话语含鄙夷,却说到了无忧痛处,激得无忧脱口而出:
“他不愿去便不去,你又凭什么逼他!”
谢天海斥开无忧不管不顾这一击,其间气势逼得沈修远都退了半步,只听谢天海反问无忧:“那你为何非要逼他剖白不可?我可听我们老板说了,你竟然逼一个修忘情道的表露心迹,没发现他修为已经快连金丹都跌没了吗!”
无忧动作一停,慌慌张张地低头去看遍体鳞伤的温琅,随后又慌忙回头道:“你胡说八道,忘情道之人凭什么就不能拥有情爱了,三师叔分明也未绝情忘爱,凭什么小琅不可以!”
无忧这副架势显然已要和谢天海拼命,沈修远只得改了对策拦住无忧,谢天海的败局已定,不值得无忧这么拼。
谢天海听了无忧这话反而一头雾水:“本来就不可以啊,我们老板说了,你俩要是平淡点过日子,那没什么大事,顶多和大道无缘而已,但你非要他表露心迹,这就是在折磨他了。”
“他一次不说,肯定愧疚得很,越愧疚就越舍不得你,不就是更喜欢你了?我们老板说的可真对,你也不想想自己逼了他多少次,要不是我们老板叫我早点过来,他这会儿早直接跌回凡人了。”
“你闭嘴!”无忧怒吼,急欲上前却又被沈修远死死拉住:“冷静点。”无忧此时已透支了气力,全凭一口气撑着,沈修远不能放他动手,而就在他正要自己动手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仿佛来自地狱的传音:
“该走了。”
季洵猛地一抖,这是沈如晦的声音,沈如晦还没离开吗?!
沈修远只得暗自懊恼,现在若是对谢天海动手,便是直接对暗处的沈如晦宣战,自己终究没能算到这一步。
谢天海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这一地狼藉等着收拾。无忧急匆匆地赶到昏迷的温琅身边,将要伸出手却又不由犹豫,季洵抬眸扫了他一眼,正要自己动手把人背起,沈修远却先他一步把人背好,他们对视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浩轻车熟路地摸下了山,季洵则收回决疑,几人二话不说往百忘崖而去。
无忧推开了白安的屋门,和白安视线相对时他才发现这位师叔发间的白发比自己印象里的要多,从前他不注意这些,还以为白安的白发是自然生成,此时再看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叫他愧疚不已,可他还是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哀求道:“师叔,救救小琅。”
可白安怎么等得了他说这句话,她光是看到沈修远衣服上的血迹便早已坐不住了,径直从无忧身边路过将季洵和沈修远引进门,即便着急也还保持着冷静:“一会儿再说怎么回事。”
白安有条不紊地替温琅稳住心脉,将锁链撤去后才开始治疗,无忧帮着打下手,和白安一起前前后后地忙活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将温琅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但白安真正道谢的,只有季洵:“多谢你了……若无那几颗丹药,我与温琅,怕是师徒缘尽。”
“师姐不必道谢,温琅……毕竟也是我的师侄。”季洵不忍心去看白安的表情,低声应道。
不过两个时辰而已,白安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不少,显得她整个人憔悴许多,她坐回床边,一手拉着温琅的手,另一只手则轻轻碰了碰温琅的脸颊:“好徒儿,师父想你了。”
无忧从未见过白安露出此等神情,还不等他反应,便又听白安开口道:“伤他至此的魔修,姓甚名谁。”
“他叫谢天海,是问情楼尊主的手下。”沈修远道。
“好,我记住他了。”话虽已说完,白安的眼睛却仍未离开温琅惨白的脸,她随后又道:“无忧,你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无忧被这句话砸得心口剧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白安面前说出方才他对谢天海说的那些话,他咬牙许久,才应道:“是我错了,师叔,全都是我的错。”
“这世上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大多珍贵异常,并非是只字片语能概括的。”白安缓缓说道,“修忘情道需绝情忘爱,却并非绝对,若是心境平和,留上一分实则无妨,最多此生都触不到大道罢了,这世上能触及大道的人本就不多,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也曾问过我,仅一次的话可不可以。我告诉他不行,无忧,你知道为什么吗?”
白安终于移开了视线,直起身来静静地凝望着无忧,无忧直觉这个答案不是他想听到的,但他不可能阻止白安说出来。
“因为尽情道之人,一生都不知晓满足二字。”
无忧怔住了,他看着白安,回想着白安方才告诉他的话,忽然又转去看昏迷不醒的温琅——他突然发现,白安说的是对的,他确实从来都不知满足。
温琅独来独往的时候,他希望温琅能和自己做朋友;温琅和他成为朋友的时候,他希望温琅能和他再亲近一点;温琅还不喜欢他的时候,他希望温琅喜欢他;而温琅喜欢他之后,他希望温琅爱他。
但他还不知道爱是什么,所以便笨拙地求一个最肤浅的承诺。
他真的从来不知满足。
他自负地以为一句话而已无伤大雅,却忘了这份感情对温琅而言本就是禁忌,对方冒着修为尽失的风险陪伴着他,他却执着于一句无伤大雅的话。
他还因为这点小事,和温琅吵了不知多少次。
无忧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无情,他明明那么喜欢温琅,但为什么伤害温琅到此等地步的,也还是他?
“我不求了……”泪水盈满了眼眶,无忧哑着嗓子对白安说,“师叔,我再也不求了……我只求他早点醒过来,师叔,他还能不能醒过来?”
白安神情淡淡,此刻回望无忧的眼神却仿佛带了两分悲悯:“待他醒来想见你了,你再来罢。”
这一逐客令将无忧一颗心击得粉碎,他不想走,他想陪在温琅身边照顾他,他做了那么多错事,至少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师叔,师叔别赶我走,你让我留下吧,我什么都能干,求你不要……”无忧哀求道,他快步走到白安身边,几乎要给她跪下,却被白安制住了动作。
季洵不忍再看,悄悄带着沈修远离开了这间屋子。
白安不会让无忧留下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