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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1 章

    温凌及他所带的军队, 即使在城里,也依然习惯于住在帐篷里,连营团围, 把城中最大的集市占做扎营地。

    凤栖倒悬在马背上, 颠簸得想吐,但是依然努力地看着一切,希图找到些薄弱点。

    可惜, 营盘层层叠叠、互相呼应, 一时看不出任何薄弱点。

    温凌直接把她带到中心的帷幄处,自己下了马, 然后把她倒扛在肩膀上, 直接送到了审讯斥候、奸细的地方。

    那地方诚是地狱一般。

    入口就是数十个火盆,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炭火,一把把烙铁插在炭火间,烧得通红,取出来喷上水,就发出“滋滋”的声音和一团雾气。

    里面绑着各种受尽酷刑的人,远望只觉得一团模糊的血肉似的, 近处才听得见低声呻唤、断断续续的惨呼。皮鞭挥动的影子,破风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响起来。又有人被刀钩穿了琵琶骨,以各种痛楚的姿势吊在空中,鲜血滴滴答答地凝结在地上, 一小滩、一小滩地纵横流淌开来。

    温凌带她参观似的转了一圈。

    凤栖先还睁着眼,修为到底还是不够,一会儿开始作呕。

    温凌看她闭紧眼睛, 睫毛湿湿的,厉声喝道:“看看呀, 你不是什么都不怕么?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难道变成鱼肉该是什么样子的你还不晓得?”

    她扭过头,双腕还被他拧着,只能以别扭的姿势半贴半离的,低声说:“我不要看。”

    温凌颇有快意,冷笑道:“那你想试试哪一种,我满足你,让你先挑,我再挑给你尝尝。”

    她眼角凝着泪花,半日才说:“我不要挑。”

    还是娇小姐做派,还是搞不清情势。温凌心里涌起一阵满足感,贴近问:“怕了?”

    她迟疑着,但最后还是点点头。

    在血腥味十足的牢狱里,贴近她时,温凌还是能闻到她脸蛋上、发丝上淡淡的香气,他心里顿时一漾,原先打算把她在这地方先吊上两天好好磋磨一番,现在却想:这地方那么腥臭,吊上两天岂能保有她这清新芬芳?趁着还没糟践掉,趁着新鲜先尝一尝。

    于是他挑唇笑道:“我这还没动手呢,你就服输了?今夜伺候得我好,我让你舒舒服服再活一晚上。”

    他拽着娇弱的美人儿出了牢狱,他的亲卫们咧嘴笑着,说着:“二大王当心身子骨,别太累着自己。”

    他用靺鞨话说两句骂人的粗话,也愈发笑逐颜开,洋洋得意。

    主帅居住的营帐用双层竹片,外头是厚毡,里头又隔了一层,阻绝夏季的热气,但生于东北的靺鞨,还是不大习惯中原的气候,又不敢轻易居住汉人的屋子,怕耽误出战,在营帐里不须多久,就热得出汗。

    温凌叫人送了热水,手却不敢松开凤栖分毫。

    左右看了看,取了两根系帐子的红色绦子,把凤栖双腕分别绑在挂衣的实木屏风两端,见她无法动弹了,才拍拍手上的灰尘,先卸甲,再脱掉里面衬着的襜褕,用热手巾揩抹脸颊、脖子,擦得面色透出光泽,然后转过身,当着凤栖的面,一点一点解开里衣,露出一身白皙精峻的肌肉身形,挑衅似的用另一块热手巾擦身上的汗。

    凤栖当然晓得他的意思,也当然知道这番落入他手中,十之八.九是躲不过这重劫难的。她之所谓对不起高云桐,对不起他的家人,也就是这层意思做好了赴难的准备,少不得也做好了失贞的准备。

    这是很多女孩子无法面对的磨砺,但却又是当时好多千娇万贵的女孩子在战乱之年不得不面对的磨砺。

    温凌看她垂下头,不敢直视他身体的模样,不由冷笑道:“我们也算是名分上的夫妻,你不敢看我?”

    凤栖顿了顿就接话:“仅只名分罢了。”

    温凌把手巾扔进面盆,浑身仿佛散发着热气,被擦得发红的肌肤上仿佛能看出其下肌肉的搏动。

    他走近过去,几乎要贴到她:“我可太为自己不值了!”

    凤栖不由脸上发烫,竭力缩着身子:“不肯合卺的是你。白山黑水神在上,你不肯遵从婚约,是你背誓在先。”

    他气得一把捏起她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我不和你合卺自然是要看你表现,看你母国的表现,但这就代表着你可以跑?”

    他手扬起来,很想抽她一巴掌,但看她红云浮在面颊,又晕满眼眶的模样,劲儿便软了,说:“现如今我仍不会和你拜神立婚誓,但今晚就是要行夫妻之事不,你和你那些凤姓的堂姊妹们一样,在我们眼中和教坊司的玩物一个样子而已。”

    他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抬到合适的角度,就强吻了上去。

    凤栖自然是扭头不让他亲到,也果然惹怒了他,手指用力捏牢了不让她动弹,另一手用了三分力,扇了她脸蛋一记。

    她的脸太嫩,果不其然就显出几个红彤彤的指印,果不其然就疼得哭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他没好气地骂她,“这都能哭!究竟是谁借你的胆子敢和我抗衡?!”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他终是又软了三分心肠,转身去拧了一把热手巾在她脸上的红印上敷着。

    隔着手巾捧着她的脸,心里出神地想:她是怪我当年不履行和亲的婚约么?也怪自己当年算计得太多,怕婚约成为他的羁绊,所以两人闹掰,自己也有责任。

    敷了一会儿,他把手巾丢进水盆,看她脸颊上湿湿的水汽,说:“那时是你先与我闹的,你若多体谅我几分,何至于你落到今日的田地?我们又何至于不能夫妻一样好好说话?”

    他看她也转为啜泣,垂眸时睫毛湿漉漉沉甸甸的,不由又凑近了些:“我又是哪里不般配你?你看你后来不过找了个贼囚……你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

    他看见自己健壮白皙的胳膊,修长有力的双手,想着自己聪慧勇武世间绝顶,身份又如此尊贵,她却不珍惜,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也就是他还多怜惜着她,心底里总埋着对她的几分柔情。换做其他女人,哪个有这样好的命?

    于是再次贴过去,动作愈发温柔,双手捧着她的脸蛋,缓缓把她的脸抬起来。

    她被捆着双手,也抗不过他的力气,浑身被他贴紧了,他肌肤的热都透过她的衣衫传过来,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松针的清香一道袭入鼻腔,裹挟而来。

    曾经,他的强权加上一点点温柔,使得多少女孩子拜服在他的英姿之下,一如此刻他铁硬的胳膊肌肉跳动,直抵着她的颈侧,危险感传导在她的脉搏,他的手指却异常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鹰翼一般的长眉,深潭似的眸子,像要吃人,又带着魅惑,目光一点点变朦胧,却直击人心要害。

    “你的小名……叫亭卿?”他在她耳边喷着热气,问话问得很慢,“名字很好听。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自打知道,已经在心里叫了几百遍了……”

    又说:“亭卿,亭卿,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今日要想活命,唯有靠我,以后要想活命,也唯有靠我,想不受罪,想我不打你、不对你用酷刑,只有靠哄得我高兴。”

    哪怕是哄呢!

    他还是期待他的退让、他的温柔,能让她有一点屈服。

    哪怕是一点点屈服也好的,他也会甘之如饴。

    这些想法藏在他潜意识里,他不会说,甚至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此刻已然被她迷醉了,想要她的身子,也想要她的心。

    想要她软下一点,想要她屈服。事实上,是他在不觉间已经屈服了,只欠她一个首肯。

    温凌抚弄她的脸蛋,渐渐双手下滑到她的颈侧,感觉到她“咚咚”跳动的脉搏,温热的体温已然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越发想探究其下的美好。

    可惜她并无分毫屈服的神色,泪珠一直滚落,身体一直在颤抖,却还敢呵斥他:“你别碰我!”

    温凌咬着牙笑起来:“凤栖,现在我想怎么碰你就怎么碰你!你的一身一命,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我掌控之中!我想撕碎你,想蹂.躏你,又或想爱护你,想体贴你,也都随我的心意!你在我眼睛里就是一块肉,要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你还敢对我没好气?”

    她居然还不屈服!

    这种不对等感让他勃然地愤怒了,扭头找了找,拿过他的黝黑皮鞭,在她面前扽了扽,发出骇人的动静。

    “想想你挨得起这个?!”

    她当然害怕,身体是瑟缩的,嘴却很硬:“你打罢!你又不是没有打过!”

    他气得想笑,举鞭想抽,又想起上一次捉回她,就用上了皮鞭教训她,然而她背上血痕道道的模样让他自己都心疼害怕,多少时日不敢碰她。

    掉过鞭杆打了她几下,她疼得哭泣,但又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依然倔着,让他下不来台。

    这种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也实在难办。

    温凌并不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心软,只觉得她还是不够害怕。打服容易,他又下不去手,怕损毁她这完美无瑕的模样,只剩了娇花摧折的惨况,大煞风景。

    无奈之间突然想到一件法宝,估计足以摧折她的意志,于是放下皮鞭,到自己榻边的柜子中捧出一个螺钿雕漆匣子。

    嘴里道:“好罢,你只管跟我犯倔!一旦我没了耐心,到时候你即便想用身子来诱惑我,求我多饶你一点罪,我都不会想多看你一眼了。凤栖,我这会儿还愿意和和气气劝你一句: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凤栖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凝注到匣子上。

    他对这匣子好像是极为爱惜的模样,轻轻地抚着,轻轻地打开,嘴角一直带着笑意,里面好像放的是什么珍宝。

    但随着他的动作,匣中的“珍宝”展露眼前。

    凤栖果然大为怖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剩牙齿打颤的声音传在颅脑内,其余皆一片茫茫然。

    第 232 章

    匣中是一颗头颅。

    用石灰和药油“腌”过, 皮肤灰白,头发干枯,眸子紧闭, 嘴唇微张, 但并未腐败,也未变形。不仅如此,头颅被精心地梳洗打扮过, 一点血迹都没有, 反而是脸上傅粉,腮上晕红, 描眉画鬓, 贴着珍珠花钿,唇上是油润的朱红口脂,头发还梳作云鬓山髻,插戴着精致的金玉饰品和象生绢花。

    美极而可怖。

    凤栖却无法闭上双眼哪怕泪水滚滚倾泻,也无法闭上双眼。

    这是何娉娉。

    替她受了罪,受了辱,也替国家承担了教坊司女子不应该承担的职责, 一身一命牺牲在了敌营。

    凤栖与其说恐惧,不如说愧疚和伤心。

    温凌眯了眯眼睛,问:“果然是认识的啊!给我下了好大的一个套儿,用这个长得像你的教坊司娘子, 来顶替你到我身边,做了一个美人斥候。”

    杀虽杀了,不舍亦还是不舍。

    他爱惜地抚弄着头颅薄如蝉翼的鬓发, 缓缓说:“在顺从这一方面,她可比你强多了, 也有风情得很。要不是被幹不思逼着,亦是她自己情愿,我也不至于杀她。人死之后不能复生,我只能留下她的头颅,叫军医给小心处理,又叫营伎给她梳妆打扮,据说可以保十年不腐。我只能这样爱她,让她常伴我的身边。”

    他听着凤栖的哭泣哽咽声,看着她停不下来的泪珠,自己也思绪万千。看看凤栖,又看看何娉娉的头颅,最后仍然把死沉沉的目光凝注在凤栖脸上。

    “你这么仇恨地盯着我,难道想骂我?”他微微笑着,目光像阴冷的冰锥,直接往她额颅里扎。

    凤栖不说话。

    温凌一手捧着何娉娉的头颅,一手捏住凤栖的下颌,左右看着,嘴角微微地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他说,“是呢,我就是这样无情,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你若再次跟我耍小聪明,你也会在受尽痛楚之后,只留一个头颅常伴我的左右,身首异处,你也还是我的她当年也是那么惨呢,谁叫她胆敢欺骗我!”

    凤栖万千的恨意,不想对他说,只在心里酝酿。泪渐渐不流了,眼眶发热,眼睛里都是血丝。

    温凌却在等,表情渐渐狰狞:“凤栖,说呀,说你恨我。”

    “但是”他又笑起来,“恨也没有用,你永远逃不脱我的手掌心。不论生与死,永远!”

    于是,他又不管不顾起来,把何娉娉的头颅摆在凤栖可以一眼看到的桌面上,震慑她,他带着石灰水和药油气味的手轻轻抚上凤栖的脸颊。

    那气味虽然细微,在凤栖感觉中却浓烈到铺天盖地。她身上一阵一阵的起粟粒,大热的天气,脊骨却升腾着一阵一阵寒意,额角瞬间就布满冷汗。

    “知道敬畏就好。”温凌感觉到她筛糠似的的战栗,既满足又同情,越发贴近了过来,亲昵地密吻她。她大概果然是害怕了,除了依旧扭开脸颊,并未有奋力的挣扎。

    她的脸颊细腻温软,又冰凉潮湿,他便也流连于这肤感,舐着她咸咸的泪痕,安慰着她:“亭卿,我对你,与对她们都不同……你应该晓得,不要与我闹……”

    吻到她耳畔的珍珠明珰上,尤觉有趣,用舌尖拨弄了好几次,然后兴致勃发上来,双手扳正她的脸,开始侵袭她的嘴唇。

    她咬紧牙关,却当不得他掌心用力扼住她的颌角,颌角酸胀,他的舌尖便灵活地游曳进来,很快就是令人窒息的深吻。

    吻技高妙,她却因毫无爱意,只觉得厌恶。在他迷醉而松懈手劲的瞬间,凤栖就咬了他一口。

    他“咝”地一声,与她分开,摸了摸自己的舌尖,看到指尖一斑血痕,便又笑了起来:“你好大胆子,好野。”

    再次扑过来,用力捧着她的脸,说:“你咬,咬死我罢。”

    实则严控着她,让她毫无回击之力。直到他吻够了,才在她微肿的嘴唇上轻啮了一下,又用指尖抚弄了一会儿,戏谑问道:“我的血,滋味如何?”

    凤栖脸色苍白,却笑道:“南梁的沦陷区,有一首词传唱南北,正是大家伙儿的心声。”

    “什么词?”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她笑得妩媚,但颊上已经毫无血色,额角鼻尖都是细密的冷汗,“这里典故或许你不懂吧?大汉将军耿恭,数十人固守疏勒城,无粮无援,万死无一生之望。然而尚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饿则食匈奴人肉,喝匈奴人血,万死而不退。最终守住疏勒城,等到了援军,也打败了匈奴。”

    “所以你的血呀……”她舐了舐嘴角,舌尖果然一点娇艳朱红,恰与她深潭似的乌珠呼应,“我不怕多尝尝。”

    “呵呵!”温凌发出不屑的笑声,“真是,死到临头,嘴还硬!”

    然而不知怎么,心里确有些馁了。

    看她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眉目,以及舌尖一点赤,陡然不敢正视。

    当然,也不能输了架势,垂头望着她的衣领和高腰襦裙,想象着她的胴体,舔舔嘴唇道:“没事,你嘴硬吧,我岂会被你几句话激怒了?放心,我今日不吃你,也不放你的血,就是尝尝你这身子亭卿,你会后悔没有跟我的。”

    凤栖何等精灵,已然揣测出了温凌对她的容忍度。

    她身在刀俎之间,只有这种法子来试探、平衡,以尽量求得自保。

    然而见他的手渐渐顺她的曲线下抚,呼吸渐渐浊重,她明白,还有一层无可避免的挑衅,不知会到他容忍度的哪一层,也不知他会不会因之而萌生杀意。

    他的手很放肆,在她身上毫无禁区,凤栖此刻无法反抗,只能任他轻薄。

    他一边爱抚揉捏,一边宽解她的衣衫。褙子分开,长衫解开,里面是郁金色高腰襦裙,宽裙带上加赤红丝绦。他蹲下一膝,开始虔诚地解她的绦带。

    “你在磁州吃得不错啊,胖了好些。”

    他调笑完,用力把她那裙子一撕,而后笑容凝固了。

    郁金色裙子飘落在地,隔着贴身小衫和长裤能看出,她腰肢纤柔如旧,但小腹已经鼓起来了他有过妻妾子女,知道这不当然是“吃胖”了。

    “是那个贼囚的孽种?!”他起身凌逼过去,样子好像要吃人。

    凤栖说:“不是孽种,我与他有婚书,有父母之命。”

    他抡圆胳膊一耳光抽上去,与刚才训.诫似的只使三分力、只叫人皮肉疼痛不同,这回凤栖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天旋地转,要不是被绑在屏风上,大概已然旋磨儿倒地了。

    她晕晕乎乎间被他揪住后脑勺的头发,被迫仰起头,见他眉目黑漆漆一团拧在一起,一张嘴大开大合,看得见红色的舌与颚,如同疯狂的张嘴扑来的怒兽。

    但她耳朵里只是“嗡嗡”作响,头脑也不甚清醒,侧耳疑惑地看着他狂怒的模样。

    “你说什么?”

    温凌骂了她半天,她一句都没听清楚。

    他气到无奈,揪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骂她是个贱货。声音高亢而颤。

    口沫喷着,眼睛血红,又骂她放着堂堂的皇子妃不做,却跟一个刀尖上行走的贼囚有了孽种。可能是因为太丢人了,声音又沉到了胸肺底部,震得他自己的胸膈都抽痛。

    眼见她脸上的指印很快变成了紫色,半边面颊肿了起来,嘴角的鲜血蠕蠕地流下来,在下颌一滴滴凝结成珊瑚珠儿,又一点点滴落在肌肤和衣襟上,莹洁的肌肤、散开的白绸里衫,顿如寒雪中绽放了红梅。

    她看见他的拳头在眼前晃,半边脸现在开始剧痛了,耳朵里的“嗡嗡”声越发响了,身上的力气却似被抽干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越来越沉重。

    心里朦朦胧胧想着:他要打她了吧?不知能扛得住他几拳?大概要被他打死了吧?

    恍惚间好像也不害怕,也不想看他乱舞的拳头,只垂头凝注于何娉娉的头颅。

    表姊就是死了,都这么美,这么平静。凤栖又想着,死就死,我又怕什么呢?只是没看到收复河山,没看到高云桐最后一面,有点遗憾。

    温凌眼见她渐渐从恹恹变成了昏沉,眸子失了光,慢慢阖上了。

    他拍她另半边脸:“睁开眼睛!别装死!”

    她没有反应,疼痛引发的本能瑟缩也没有。

    他愤慨地取了腰刀,用锋刃顶着她的脖子:“别装死!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她脖子上皮肤太嫩,被那刀轻轻一碰,就是一道血迹。但人依然是昏沉沉的,眼皮子只抖了一下,双腕承担着全部的身体重量,被红绦勒得红紫,人已经完全瘫软晕过去了。

    温凌愣了一会儿,握着刀仿佛不知道该不该杀了她。

    一会儿之后,他手忙脚乱把她缚手的红丝绦解开,她软软地倚在他肩头,好像无比驯服了一样。

    温凌明知这是假象,一瞬间依然鼻酸。

    他扛着她几步到了营帐后半间,把她放在地榻上,看着她可怜无助的模样,喃喃道:“你弱成这样,一巴掌都能打晕,我要碾死你比碾死蚂蚁都容易!你凭什么和我抗衡?!为什么和我对着干?!”

    几番想掐死她,可那双手颤抖着用不上力,不觉间看见自己的热泪竟然洒在她红肿的面颊上,凝成一颗颗的,又顺着她脸上道道泪痕滑落到她的耳边,分不清哪道泪痕是他的,又哪道是她的。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舍不得你。”他捧着她的脸上下癫动,她毫无反应。

    他抱住她的头,埋首在她发间饮泣,她也毫无反应。

    他颤抖着吻她的唇、她的眼皮,她也毫无反应,任凭他轻薄。

    温凌不管不顾再次扯开她的衣襟,亦扯她的裤子,然而看见她隆起的肚子大概三四个月的模样,藏在裙下就看不出来他就悲愤满怀,实在是毫无心情,只觉得他心中的神女被点污了。

    失而再得,却不是完璧。

    他不知道应该恨谁更多些。

    此刻,唯有一拳一拳地用力捶着床、捶着枕,发泄四肢百骸里流窜的怒火。

    她被他一拳一拳捶击的劲头震得一颠一颠的,面色平静,毫无怖畏。

    第 233 章

    凤栖醒过来的时候, 头还在疼,脸颊更是热辣辣的疼。

    她想伸手摸一摸脸,却才发现原来手也捆着用一条秋香色的厚缯汗巾, 捆得厚厚一叠, 但没有细绦带痛。

    耳边突然传来冷漠的声音:“醒过来就喝药。”

    转睛一看,果然是温凌,臭着一张脸瞥过来:“看样子, 这会儿你是能听见我说话了。”

    “我晕了多久?”她便也冷静地问。

    温凌说:“现在天刚黑, 你晕了一个时辰吧。你别跟我卖弄娇气!军医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 就是你弱气而已。”

    气哼哼盘膝在她身边坐下, 放下药碗,把她一把拎起来,裹在怀里,然后捏着鼻子就往嘴里灌药。

    凤栖挣扎不开,被他灌了一嘴药,鼻子不通气,也只能本能地咽了一口又一口, 咽到呛咳了,温凌才罢手。

    犹自气哼哼地服侍她,用手巾把她嘴角的药擦干净。

    凤栖咳得流眼泪,刚咳定就问:“这是什么药?”

    不由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小腹。

    她衣衫狼藉, 肚兜都被他撕裂了,裤腰也坏了,但身上“那地方”不痛, 也没有黏腻不适的感觉,应该没有被他侵犯。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 然后不屑地说:“哼,没碰你。我想到……就嫌恶心。想我堂堂一个皇子,要什么冰清玉洁的小娘子没有?稀罕一个大肚婆?!”

    凤栖又问他:“这是什么药?”

    他死狗一样阴沉沉地看她,就是好半天不说话。

    凤栖自己说:“是了,你嫌我肚子里有我夫君的孩子,这一定是打胎的药。”

    虽则目中莹莹,但也依然没有屈服之色:“我没想活着回去,自然也没指望留得住胎儿。你作孽只管作孽吧。”

    一扭身挣开他的怀抱,翻身倒下,背着他继续睡。

    背后能听见他粗粗的呼吸声,似乎是在制怒。

    凤栖想到肚子里那个有形无生、还不会动弹的小家伙,之前她对之毫无感觉,只觉得每日食欲不振、疲劳犯困很是难受,如今想到小家伙或许会离她而去,突然就难过起来,啜泣了一下,赶紧噤声。

    大概是肩膀的耸动和啜泣声还是被温凌看去、听去了,他好半日才沉沉说:“你放心,这药就是普通的安神药,怕刚刚打坏了你的脑子。我们靺鞨不作兴用药给妇人打胎,毕竟容易伤身,甚至一尸两命,有悖白山黑水神哺育众生之德,当然,这孩子我也不会许他生下,我们自有落胎的办法,你等天命吧。”

    其时所用的红花、麝香、桃仁之类打胎药,活血破胎功力很强,若配伍不好、剂量稍大,就很有可能造成孕妇死亡,所以除非是不堕此胎则会丧辱门风之类的“非此不可”,一般能悄悄生下来的还是会悄悄生下来再处置。

    凤栖不由想到曾听人说过,自靺鞨攻破汴梁,劫掠了大批京中贵妇贵女之后,为了尽快满足更多靺鞨将帅贵族的淫.欲,凡在妊娠的女子,都会让她们骑马堕胎。

    大概是马匹颠簸厉害,胎像不稳就容易滑胎;甚至很多贵族娘子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不会骑马,上马行进不多久就会摔落,重摔之下难免落胎,这种亦伤身子,摔断腿乃至摔瘫痪的都有。

    她心一紧,但也没说什么。

    温凌起身把她的腿也捆住,然后又把薄薄的丝被盖好,一句话没说,拔脚出去了。

    凤栖听见外面一片喧闹,然后是萨满的铃鼓声和唱傩声。

    大概是又要开战,所以进行大祭祀,求白山黑水神明的保佑,也向神明占卜,求得预言和暗示。

    唱傩之后是靺鞨人最欢乐的时候,喝酒声、歌舞声此起彼伏,营伎们娇声欢笑,时不时间杂着男人们的叫好,也有萨满傩师的高亢预言声。

    凤栖把耳朵贴在地面,除了人们踏歌的步履,还能听见萨满的声音。

    她有一阵没有听靺鞨语了,有些生疏,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萨满用古老的靺鞨歌调在唱:

    “天池上月亮神升起,老虎和熊都安然服从。

    头顶着七星彩云哟飘过,黑水里升腾着黑血的力量……”

    好像听见温凌的声音,太过低沉听不清说什么。

    而萨满哼哼了一阵,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风暴即将咆哮呀!咆哮呀!

    战马出于烈火呀烈火!

    黑云被风暴漩舞啊没有了方向!

    山神呼唤你归去啊归去!

    海东青冲破雷点啊翅羽化作光芒,

    战马上血肉淋漓啊,群狼呜咽彻夜。

    …………”

    这首傩曲唱完,萨满就没有再唱歌。

    大概是歌曲的寓意还不错,靺鞨的士兵们又开始欢歌起舞。

    凤栖听见脚步声离自己所在营帐越来越近,忙闭上眼睛装睡。

    稍倾果然感觉到温凌揭开帐帘钻了进来,身上带着酒气和汗味,直接就到了她身后,一下子躺倒了下来。

    他大概又喝了酒,又跳了舞,身上热烘烘地就贴过来,一句话不说,只是上下摩挲着她的身体,呼吸浊重,乃至硬硬地倚住了她。

    凤栖不由一阵紧张。

    但他的手抚弄到她凸起的肚腹时就戛然而止,那浊重的呼吸好像也凝滞了。

    好久,他才说:“你也睡不着么?”

    凤栖好一会儿回他:“有睡得那么香甜的死囚徒么?”

    他笑了两声,手向上去游走,并不安分,但那种硬靠过来的危险感没了,只是爱抚一般:“你和我认错,我就不杀你。”

    他等了很久,没等来凤栖的回复,既没有柔顺地答应而让他瞧不起,也没有坚决的拒绝让他愤怒。

    “不敢说么?”

    凤栖说:“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说的?”

    他于是半晌沉默,然后才说:“果然你还在怨我。”

    凤栖冷笑道:“你这样对我的国家,我不怨你?!”

    “国是国,家是家。”温凌不知是不明白南梁汉人的家国观念,还是故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居然没有再来胁迫她认错,“睡罢。明日早起。”

    他身体放松了,软软地抱着她,连腿都搁在她腿上,整个把她裹住了似的。

    “热!”凤栖推了推。

    温凌呢喃又不讲理地说:“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你是我的囚徒,没有资格指教我。”

    凤栖不觉无语,不喜欢他这样亲昵,但又没办法,只能闭着眼强迫自己睡觉谁知道明天又是怎样的劫难呢?

    果然第二天大早,她就被号角声吵醒了。

    温凌起身穿衣,动作利落极了。然后把她推醒,说:“给你准备了衣服,起身更换,然后跟我出去。”

    凤栖睁眼一看,身边是一套布衫布裤和掩裙,一色半旧,像是从那个随军营伎那里拿来的。

    而温凌把黑蛇似的皮鞭缠绕在手腕上,倒握着鞭杆说:“我给你解开手脚,你乖乖更衣,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只要我觉得你在使花招,我就打到你骨头服帖为止。”

    说完,就把她手脚上束缚的丝绦和汗巾解开了,然后也如他所说的:虎视眈眈盯着她换掉被撕坏的衣衫。

    凤栖不由面上通红,但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觉得为这犯倔挨打不值得。

    于是反而鼓气勇气来,揉了揉酸痛紫肿的双腕,毫无羞涩地把碎成两爿的小衫先解了,里头是大红肚兜和靛蓝主腰,浓郁的颜色衬得肌肤雪白。

    他喉结上下滚动,狼似的盯过来,只打量她的胸脯,但看到她小腹时,那嗖嗖冒光的神情就瑟缩了,瞥开视线看她乱糟糟的一头盘髻。

    凤栖披上竹布小衫,又冷静地换了裤子,系上掩裙,最后套上半臂褙子,掩着前襟起身道:“去哪儿。”

    温凌不言声,重新捆了她的双手,才说:“今日看你命数。”

    “你要让白山黑水神明来决定我的生死?”

    他好半天说:“算是吧。”

    又好半天又说:“若神不肯留你,我再找个匣子装你。”

    凤栖顿时想起了何娉娉,满脑子直冒冷气。

    她无奈被他扯着手,往帐门口走。

    温凌伸手想要揭开帐门,但突然又顿住了,他突然用力一拉她的双腕,把她推摁在帐篷的呢毡壁上,凑近她耳边说:“要是神明留你……也是天意,要我们在一起。”

    他的目光瞬间狂热,又瞬间熄灭了那狂热,轻轻在她耳垂边吻了一下:“亭卿,顺天意。”

    凤栖并没有多想一会儿或多说一句的时间,转瞬又被他拉出了营帐。

    外头的晨光扑面而来,初夏的早晨,太阳早早就向大地散发着灼热的光芒,相州城中楼宇林立,日光和云霞仿佛是黑沉沉一道城墙的绚烂背景。树雌

    她被拖着走了一段,看见昨夜篝火的残烬犹自冒着青烟,萨满傩师带着狰狞的面具,头上是彩色羽冠,夸张的七彩衣衫上压着各色石珠和金银铃铛,稍稍一动,铃铛就叮呤作响。

    见凤栖被温凌牵出来,萨满口中吐出低沉的唱腔,围着她转了好几圈。

    凤栖听到还是昨晚的歌词:

    “山神呼唤你归去啊归去!

    海东青冲破雷点啊翅羽化作光芒,

    战马上血肉淋漓啊,群狼呜咽彻夜。”

    正不可解,突然看见有人牵着一匹白马过来。

    白马的毛色极纯,琥珀色的眼珠,身上没有鞍鞯,没有肚带,唯有笼头上拴着系绳。

    篝火残烬的另一边,几个裸出上半身的壮汉拿着硕大的屠刀,凶横地看了凤栖一眼,跟着萨满念念有词祭过刀,然后拉过一边的青牛和白羊,割喉放血,盛在一个木桶中。

    温凌拉过凤栖的手,拔出腰间匕首,毫不容情在她左手掌心划了一道两寸余的口子,在她的尖叫声里把她掌心的血挤到盛着牛羊鲜血的木桶中。

    他看她惊惶的神色一眼,嗤笑了一声,从她掩裙上割下一根布条,把她伤口裹住了,然后说:“很浅的刀口,死不了、残不了的。”

    凤栖亦只是猛然被他吓到。现在咬着嘴唇,把喉咙里的声音硬咽了下去。

    掌心一跳一跳的疼,但刀割之伤,还能忍受。

    那匹白马被牵到她身前,温凌说:“神若要你堕马下胎,就是上天意旨。这马不高,你只要不大出血,就不会摔到送命。”

    果然是靺鞨习用的堕马下胎之法。

    凤栖看着光秃秃的马背,竟不知究竟是这个方式更残忍,还是一碗药下去听天由命更残忍。

    她的勇气已经在掌心一跳一跳的疼痛中产生了,冷静地说:“好,你把我的手解开。”

    温凌摇摇头:“我送你上马背。”

    抱住她一托,她就坐在滑溜溜的马背上了。

    “解开笼头,系绳。”他说,“白山神驯服天马的时候,只有一条马鞭。”

    凤栖摇摇地坐在马背上,手抓着马鬃,犹觉得打滑。

    听他这一说,不由看向他手里那条黑蛇似的长鞭。

    温凌笑道:“你别不自量力了,再多条鞭子,你怎么拿?难道还扬鞭策马,让这牲畜跑得更快些?”

    凤栖缓缓拆掉左手上他给裹上的布条,鲜血浸透了布条,但现在已经止血了。

    她伸手向他:“鞭子。”

    温凌撇了撇嘴,不由自主就把马鞭递到了她手里。叔呲

    第 234 章

    萨满突然一声尖叫, 手中铃鼓猛地一击一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凤栖身下的白马亦是一惊,“咴咴”地甩了甩尾巴, 踢了踢腿。

    而后, 刚刚杀羊杀牛的几个壮汉,把一桶鲜血往白马身上一泼。

    白马浑身都是血迹,而凤栖的衣裙上也都沾染到牛羊和她掌心的那些鲜血。

    她和马, 都如血肉厮杀中刚刚走出来一样, 遍身赤红淋漓。

    马儿彻底受惊了,一声长嘶, 两只前蹄扬起, 竟如人一般靠后蹄立了起来。

    凤栖只觉得身下一滑,忙死死揪住马鬃毛,搂着马脖子,双腿夹紧了马肋间,不敢泄力分毫,连牙齿都咬住了马鬃借力。她就像贴在马身上一样,随着它一道竖立起来。

    白马觉察不适, 又一甩头一声长嘶,后蹄扬起,狠狠尥蹶子,尥起的尘灰腾起老高, 呛得人想咳嗽。

    凤栖整个又俯伏在马背上,感觉头里倒充着血。

    没有鞍桥,没有缰绳, 没有马镫,只靠臂力和腿力。她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手,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此刻不知为何爆发出这样难以理解的本能力量,手心的疼痛加剧,骨子里流淌的热气与勇力却也加剧了。

    温凌看着马匹上颠簸的她。

    他手死死地攥着拳头,一言不发、目不转睛。

    昨晚他全无主意,愤怒之后只剩下悲哀和委屈,无以对他人诉说,只能借口有“不决之事”,请萨满帮他请神解决。不管是什么结果,唯只为了无奈之下的心安罢了。

    现在,他既希望她摔下来摔掉那个孽种,又害怕她摔下来摔出个好歹。

    而那匹浑身泼着鲜血的白马上下颠簸了好几次,却发现身上那散发着血腥味的人儿好像一贴膏药似的死死贴着。牲畜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又“咴咴”叫着,甩了甩脑袋,然后撒蹄狂奔起来。

    温凌制止了驭马手套马的举动,而是自己翻身上马,紧紧跟着白马而去。

    清晨的城中道路还没有几个行人,白马一路畅通,速度极快,温凌等几个骑手居然跟得吃力。途中遇到横跨城中的潍水支流,白马如的卢一般飞跃过去。凤栖只觉得耳畔生风,闭紧了双眼,一会儿却又稳稳落地,睁眼看时马匹已经减速行进在里坊间的青石道路上,马蹄嘚嘚,节奏渐渐缓了。

    她回头一望,温凌正隔着一条两丈余宽的河流看过来,眨眼间只觉得他目光震惊,抿紧着嘴唇。

    凤栖来不及缕清思绪,只是想:能不能就这样出城?

    然而穿过两条里坊,终究还是遇到靺鞨所设的关卡,高高的栅栏拦在城中,执戟的靺鞨士兵守株待兔般等在那里。

    凤栖知道逃出城渺茫。她揪了揪马鬃,白马像通晓了她的意思一般,渐渐变作慢步,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凤栖举着温凌的黑皮鞭,昂然地看着那些士兵。

    士兵们虽在栅口拦阻,却也不敢前来勒她的马。

    遍身是血的凤栖,在随后赶来温凌眼中,与她背后的万丈朝阳融为一体,肃穆绚烂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天意……”他喃喃地说。

    回程的时候,凤栖闭目坐在一辆简陋的车里,睁眼时能看见温凌恹恹无力地骑着他的乌骓马,一句话都懒得说,也忘了马鞭还在她的手上。

    到了军营,他把凤栖往自己的营帐里、屏风柱子上一锁,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凤栖饥肠辘辘直到中午,才等到他回来。

    她身上的牛羊血已经干了,板结得硬邦邦的,气味也不好闻。

    凤栖悄然打量了他那板着面孔的模样,小心问道:“我能洗个澡么?”

    温凌顿时盯过来,好像想嘲笑她作为一个囚徒,居然也敢提洗澡这么奢侈的要求。

    但紧跟着他皱了皱鼻子,也许也嫌弃着血腥味,于是说:“我叫人给你烧水。”

    居然还有热水澡这样的好事。

    凤栖瞟他一眼,有点担心他借机又占她便宜。

    但热水送来后,他吩咐了几个营伎过来盯着,防她自尽,自己却拔脚走了。

    那几个营伎披着薄薄的纱衫,涂脂抹粉很是妖娆,大概都是温凌平常宠爱的几个。当然不会伺候沐浴,但见凤栖解衣,便指点着笑道:

    “这该是有三四个月了吧?”

    “娘子纤瘦,肚子显得大呢。”

    “这肚脐不凸,该是女孩儿吧?”

    “不,肚子浑圆,腰倒不显,该是男孩儿!”

    ……

    凤栖只好任她们笑,厚着脸皮当着一群女孩子的面洗浴干净了一身血污、汗渍与尘土。

    她虽然没有受多大罪,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免不了。

    洗完披衣时,一个营伎问道:“大王打你,你不怨他吧?”

    凤栖见她目光闪烁,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好怨的?”

    那营伎挥挥手帕笑道:“是呢,打是亲骂是爱,大王虽严厉,但手上轻重亦是有数的,对娘子应该是格外疼爱大家都瞧得出来,娘子也还是顺着些他吧,少吃点苦头。”

    原来是说客。

    凤栖不动声色道:“我如今大着肚子,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顺着他的。”

    营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先是“噗嗤”一笑,然后谆谆劝导道:“当然,大王又不是一味的荒淫之徒!娘子有孕,却又通过了白马神明的考验,大王不会为难你肚中的孩子。不过大王毕竟是皇子,也是一军的统帅,肯定也不喜欢忤逆,对不对?”

    凤栖半日道:“我知道了。”

    那营伎听得她肚子正“咕咕”叫,掩口笑道:“哎呀,都忘记了,娘子想是早餐午餐都还没有用吧?军中用度虽艰难,大王还吩咐要保证娘子的餐饮。”

    她到帐篷外招招手,一会儿捧着个大托盘进来,招呼其他姐妹帮忙,虽是简易的烤肉米饭之类,也摆了一张桌。然后拍拍手笑道:“真是,我们也吃不上这样好的东西!”

    凤栖觉得此刻自己和自己身体里那个胎儿最为重要,不吃饭而表现出来的骨气纯属无意义的自虐。

    于是提起筷子,努力吃了起来。

    她的平静,看起来是驯服多了。吃完之后,几个营伎很客气地帮她收拾了碗筷,又把她血污的外衣收拾好,说:“娘子身子重,粗活儿我们安排粗使小丫头去干,您多休息。”

    温凌听那些营伎回报来的消息,有些微的欣慰,但也有更多的伤怀。

    她能在没有鞍鞯、缰绳的暴烈白马身上扛过颠仆、疾跑,稳稳骑过半座城连一般的骑手都未必做得到如有神助。这是白马神明的启示,他不敢不从,虽则厌恶她肚子渐大的模样,也只能暂时忍了。

    不想她死,不忍动刑,又无法在她身上获得生理心理的满足,留着她最大的作用无非是她曾跟随高云桐及曹铮固守磁州,或许会知道一些军情。

    这样对外宣扬,也能打消其他人的疑虑毕竟,把一个敌国的公主藏在营帐里,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先处理军务,看看自己需要哪些军报,再去审问凤栖。

    消息不算很好。

    他把大把的时间耽误在了绕道孟津渡,劫持凤枰,再威胁凤栖出降上。事实上也仅有固守孟津渡算得上功绩,其他都是他的私心,没有什么有利于靺鞨军事推进的举措。

    现在黄龙府在问他接下来的打算,颇有责问之意。

    幹不思在郭承恩的协助下已经推进到了人烟稀薄的忻州,虎视眈眈于并州。

    而南梁凤震还在跟他虚与委蛇,连曹铮的人头都没有送过来。

    温凌也忧心忡忡的,他和凤震谋谈议和,是打算把队伍再往南推进一些,夺取肥沃的河南土地。

    事实上在河东河北地区,占领虽占领了,南梁的汉人并不买账,反抗不断,颇难管理;而靺鞨贵族、将士虽说遇到诸多阻抗,但贪图南梁的富庶和土地的肥沃,忙着跑马圈地,争功夺利,也开始无心打仗了。

    因此他必须用更富庶的河南地区来诱惑着将领们、军士们,才能让他们愿意抛开眼前的利益纷争,继续万众一心地蚕食南梁。

    晚间,当他回到营帐的时候,原本还放松着的凤栖陡然浑身一紧。

    温凌看她本来正在梳理一头乌黑瀑布般的长发,突然间手里就停下了动作,警觉地望过来,乌发配着她素白的竹布衫裙,衬得那警觉的模样宛如冬季白山上的野兔。

    温凌不由蔑然一笑:再警觉的山兔,也躲不开最聪明的猎人。

    “放心吧,我又不吃人。”

    他在自己的寝卧,自然状态松散,坐在小胡床上,脱掉靴子和袜子,大声唤伺候他的人:“给我倒洗脚水来。”

    凤栖垂下头,继续梳头。

    温凌闻到她沐发香膏里清浅的栀子花味,像浸在雪水里般凉气沁人。他思绪纷乱,呼吸都变得浅长,然而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擦净脚,自有人把他的洗脚水端走,而他趿拉着软鞋,到凤栖身后,漫不经心地伸手撩起她的秀发,让发丝一缕一缕在指缝里泻下去。

    而后漫不经心说:“我看你一身两命,也不愿你受苦。只是‘不愿’与‘不得不’之间尚有距离。你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应该好好活着,我可以不计较孩子的父亲。”

    凤栖转脸看着他。

    他也居高临下望下来,目光中似有悲悯,但也有深藏着的机心。

    凤栖重新垂头,笑道:“你这意思是,你觉得你还能和我破镜重圆?”

    温凌笑道:“嗯,‘破镜重圆’这个词用得好。”

    凤栖暗暗骂自己没斟酌话语,别过头好像是生气了。

    温凌蹲在她面前,仰着头说:“以往发生的事,只能翻篇了。我诚然有错,你用这法子报复我也报复得够狠的。不过如今上苍神明指示,给我们破镜重圆的机会,只能彼此都既往不咎,还能寻个来日。你非完璧,我么……也有过过往。”

    他好像浑然不觉得这话里全是问题,自顾自说:“仔细寻思,半斤八两,亦能般配。”

    凤栖不由冷笑一声。

    温凌捏住她的脸,手里甫一使劲,又赶紧松开,笑道:“凤栖,你一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做血本无归的事。我俩现在互相折磨也没什么意思,事实上你是我砧板上的鱼肉,受的罪只会更大,你也不必总赌我心有不忍,毕竟我若是绝望了,对你施加酷刑也就没有心疼了。”

    这些倒是实话,凤栖于是收了笑,抬脸望他:“我来你这儿,抱着必死之心,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甚至没打算好死。”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善可亲:“何必呢?”

    凤栖打算听听他开出的价码:“那么,你说的‘不做血本无归的事’是什么意思?”

    温凌道:“我与你三伯合作,你想必已经猜到了,所以事实上你和高云桐是没有来日的违逆的是一国之君的意思,他可以举全国之力绞杀你们的军队;最多也不过害怕你们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家国社稷的清议,但清议并非不可控制。马上曹铮的人头传示九边,你就会知道我说得不假了。”

    凤栖微微色变,但还强撑着。

    温凌当然也在关注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心里想:确实得再催一催凤震,赶紧把曹铮定罪杀头,曹铮的人头可太值钱了!不仅是他立功的证据,还是恐吓整个北方义军与官员、百姓的武器,现在凤栖内心的最后一丝指望无非也就是曹铮和高云桐。

    想到高云桐,他愈发恨得牙痒,笑意也变得狰狞起来:“那个姓高的贼囚,身份还不如曹铮。你肚子里的孩子,与其有个遗臭万年的爹爹,还不如”

    “别说了!”凤栖打断了他,情不自禁地捂了捂自己的肚子。

    温凌注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此刻半是恼怒,半是窃喜。恼怒在于她如此重视这个高贼的孩子;窃喜则是知道,他还是有一件能够拿捏她的把柄。

    此刻哄孩子似的点点头:“好,不说就不说吧,你好好想清楚。”

    心理之间的比拼如攻城略地一样,需要绷足劲儿,卡住人最脆弱的时候。

    温凌起身,脱掉外衫挂在屏风上,又拿过秋香色厚缯,说:“亭卿,我不愿你受苦住在囚牢或营伎所居的地方,但跟我睡在一起,我得把你的手捆上,免得你和我玩花样。”

    凤栖缓缓伸出双腕,被他死死地捆住了。

    他很满意她偶尔会表现出来的驯服,在她耳边说:“这样乖乖的多好!我只多疼着你。”

    亲了她脸颊一下,她果然又一躲,他摇摇头说:“你呀,还是抱着幻想吧?”

    不由分说,把她往榻边带,她不由自主,脚里拌蒜似的跟着到了榻边,然后被他打横一抱,放置于榻上。

    虽则不能享用她的身体,但是欣赏欣赏也好。

    他的亵玩仍旧带着报复的恶意,偶尔会让她有些疼痛,以及更多的羞辱感。不过终究停滞于她凸起的腹部那是看都不愿意看的。

    温凌吹灭了灯,抱着她入睡,感觉她呼吸平稳些了,就凑在她耳边说:“你居然也睡得着?我从南边得到的消息,你爹爹已经不在晋王府了,已经以伙同曹铮叛国之罪下了诏狱。”

    他臂下那个柔软的身体猛然一僵。

    他知道这又是她的一个弱点了,于是放心地在她耳畔吹着气轻声说:“我对晋王印象不坏,虽然他骗了我不少,但看你的面子,我还愿意为他求求情。你看……需要么?”

    凤栖死死地咬着牙关,半晌不语。

    温凌笑道:“没事,你好好想想吧。我呢,跟你三伯也说得上几句话,万一就能拯救他于水火呢?”

    他志满踌躇,用力抚了抚她纤柔的胳膊,翻了个身,惬意地准备入眠。

    半日静默,凤栖突然低声说:“你就那么信赖我三伯与你的协约?你想想,他为什么那么急着夺曹铮的兵权,然后派监军收取并州军?”

    温凌眼睛倏然睁开,在暗夜里炯炯的,但是没有作声。

    凤栖说:“二大王,我愿意与你合作,各取所需。”

    “我需要什么?”

    凤栖说:“你懂的,现在并州是要塞,得并州,可以得秦晋,可以得陇西,可以得汉中,可以得巴蜀,然后就是环绕南梁的半壁江山,纵有黄淮都没有抵抗之力,唯有长江还稍能抗衡应该已经远超了你的预期吧?”

    顿了顿又说:“你只想着河南富庶,可有人想着天下都是他的,而且,他也在一步步往南来。我三伯可以与你合作,就不可以换一个人合作?他受你的窝囊气还少?不能首鼠两端、骑墙观望,甚或两头扶持、伺机打压?”

    不错,温凌也得到了消息,他最恨的弟弟幹不思,正在汉人郭承恩的协助下,从应州一路南下到了忻州,与并州没有多远了。幹不思虽呆,郭承恩却是个见异思迁的滑头,万一动再与南梁协作的念头,撺掇了幹不思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苦心孤诣与南梁的议和、再伺机攻破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被别人摘了果子!

    第 235 章

    高云桐打马到了山寨里, 耿大哥急急迎下来,道:“高兄弟可算来了!今日有客。”

    高云桐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放心么?”

    “不妨见一见。”

    先进来的是一些大老爷们,模样各异, 无法分辨是不是自己人, 然而都是穿靛青色半臂衫子,进门的礼节不是叉手行礼,而是先把衣襟一掀, 露出里襟来。

    高云桐皱眉笑问:“这是什么仪节?”

    耿大哥笑道:“高兄弟, 你且看他们的里襟。”

    高云桐定睛一看,里襟上都用红丝线, 绣印章般绣一个“高”字。

    耿大哥说:“我们在磁州时与你浑家共同设计的, 高家军专属。除了这件绣着‘高’字的衫子,另外还有一整套切口,刚刚上山前已经查验过了。都是自己人,没问题,放心。”

    听到提及凤栖,高云桐脸色有些忧虑,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如今到相州了?”

    “嗯, 来人也是从相州过来的。”

    高云桐看后面是一辆女子乘坐的牛车,有点明白过来,说:“那快请进来。各位弟兄要守些礼仪。”

    凤枰直到堂屋前才下车,犹自觉得羞耻, 不仅幂篱没有摘,还又加团扇遮着脸。不过步伐袅娜,裙摆几乎都不掀动, 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这位是我们高家军的主帅。”耿大哥向她介绍着,心里不免鄙夷:这个说是凤栖的姊姊, 怎么羞羞答答的,看起来还没妹妹上得台面?

    而凤枰顿时就放下团扇,隔着面纱还能看见她的目光直直向高云桐盯了过来。

    随后她连面纱都揭了开来,大约是曾在王府的屏风后偷偷看过这位妹婿,继而就泪流满面。

    喊了一声:“快救我的妹妹!”

    紧跟着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捂着脸呜咽难言。

    高云桐忙上前扶她,忖度了一下亦随着凤栖叫了一声“三姊”,然后说:“是亭卿安排你过来的?她闯到温凌的营地去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这一叠连声的问题,凤枰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起身后缓了好半天才坐下说:“高将军,我说她太傻!我与她,都是一条命而已,她何必用自己去换我?温凌那个人连禽兽都不如!我不敢想象他会怎样对待亭娘!”

    说着,又捂着脸哭泣不已。

    虽然担忧凤栖,现在高云桐只能安慰凤枰:“亭卿是三郡主的妹妹,血亲最亲,怎么可能坐视三姊在温凌那禽兽那里受苦?只是她进了相州,如今知不知道情况如何?”

    凤枰捂着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高云桐确实是很失望,只是不好说。

    在这样紧要的时期,凤栖的眼界、历练与个人能力远远强过凤枰。以自己的性命去换姊姊,姊姊却百无一用,她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如今却也只能安慰道:“再说吧,姊姊平安就好。”

    凤枰放下双手,露出苍白面孔上的满颊泪痕。她左右看看,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有一些消息。”

    耿大哥立刻说:“没问题,里面就有个单间。四边是泥砌厚墙,除门外只一扇窗,关上窗户,外面打雷里面都听不清。”

    凤枰来到单间里,才用残缺的手指从主腰里掏出一个蜡丸:“临分别前,亭娘悄悄给了我这一个蜡丸,叫我尽力交给你,说你能看懂她的意思。”

    高云桐打开蜡丸,里面团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布,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乍一看只是首长诗,但高云桐确实能明白她藏在诗里的隐语。

    他看完后想了想,说:“曹将军舍身回汴梁,估计会遭杀害,但他会联系上宋相公,用宋相公遍布大江南北的门生故旧,重新矫过朝野清议,揭开如今这位官家的真面目,为我这里争取河东河北的民心支持。”

    他看了看凤枰震惊的面色,说:“曹将军自愿回京,等于是自投罗网,官家就在等这个能杀掉他的机会。”

    顿了顿又说:“现在应该还没有动手,说明过不去清议这一关;或者曹将军骨头够硬,任凭拷打也不肯认罪,大理寺也不好硬按罪名在他头上。”

    凤枰是典型的闺阁女儿,不太懂朝野的情况,懵了半日,说:“爹爹和母亲求了官家让我出嫁,原是为了递消息给亭娘的,消息夹在作为嫁妆的干点心盒子里,原以为能够妥妥地送到并州,再送到磁州去,但是我被温凌捉了,那些点心盒子全留在孟津渡。”

    “晋王是要递来什么消息呢?”

    凤枰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晓得,他们知道我怠懒记这些事,也没有告诉我。只是我听母亲说起过,我夫家是并州缙绅之家,姓张,在前朝时原是个商贾出身,但积累了一定家资之后重视子孙读书,所以也有书香之名,现在不做生意家境大不如以前,但在并州往各处商道上仍都有人脉,甚至与一些占山为王的寨子关系都好。母亲吩咐过我,嫁过去要守妇道,但也要说动夫家帮一帮妹妹和妹夫,至于怎么帮,我也……不太清楚。”

    她赧颜起来,恨自己一心只当有德无才的淑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就是个废物。

    高云桐安慰她说:“三姊的这些消息已经很重要了。等过一两天我就叫人送姊姊去并州完婚。”

    “哦!”凤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母亲曾吩咐,等我到了并州,要与四妹联系,她给了四妹一份家资,说如今正是毁家纾难的时候,叫她不要小瞧这份钱。只是钥匙……不知道在哪儿。”

    高云桐想了想,指着蜡丸薄绢中的一句话:“‘金月西入秦,青磁营故邑。一镜奁如故,是彼中天日。’这句我先没读懂原来是这个意思:‘钥匙’二字嵌在句子里,是在她妆奁的中间小屉里。”

    他抬头想了想:“我确实应当去一下磁州,它与相州相邻,如今没有做主的人,只怕军民惊惧已极,得鼓舞鼓舞士气,挡住温凌,保住滏口陉。”

    凤枰说:“我能做什么?”

    高云桐说:“三姊就到晋阳夫家去吧,虽经历了这些磨难”

    他看了看凤枰苍白的脸色,以及少了一根手指的、伤痕累累的左手,心底里哀叹了一声:“总算能够苦尽甘来的。”

    凤枰摇摇头。

    高云桐想:她是千娇万贵的郡主,这次在温凌那里受了大罪,提到夫家时格外面无血色、满眼愧臊,估计也被那恶魔夺了贞洁,势必担心读书人家的夫君会瞧不起她。

    “其实,非常之时”他安慰了半句,想叫她不必以贞洁为意,又怕自己猜测有误,反而触了姑娘家的忌讳,所以半句话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倒是凤枰说:“不错,非常之时,我也应该向亭娘学学了。嫁人合卺、相夫教子,是和平年份的事,如今不论男儿家女儿家,哪个顾得到这个!我虽然不才,但既然母亲让我递送消息,便是赋予我的重任,我前头搞砸了,也不会一直搞砸。非常之时,高将军这里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亭娘为了我牺牲那么大,我也愿意为她赴刀山、下火海,不愧怍为凤家的女儿!”

    高云桐动容,稽首称谢后,说:“如今我最想知道的是相州凤栖的消息,想必凤栖也最想知道我们这里和汴梁的消息。只是她身在敌营,得到消息的渠道几近于无。姊姊到并州后,可以找几个人……”

    送走凤枰,他们紧跟着就得到了消息:

    曹铮在大理寺被审讯,按在头上的罪名十二条,最重的一条就是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但他扛住了几轮拷打,硬是不肯承认自己有叛乱的意思。

    而自从曹铮被下了大狱,枢密院由太子凤杭兼领,把朝廷负责军务的要枢,硬生生变成了落实和谈条目的部门。民间渐渐起了议论,都道靺鞨新和约中提及要割让河南,朝廷要整个迁都到应天府,或许还要继续南迁到金陵,原本观望着的河南官员、百姓,看到不仅仅是赔些岁币,顿时就不愿意了。

    高云桐道:“好得很,靺鞨迫不及待了。这样丧权辱国的和约出来,官家若还想推进下去,必然激起民愤。”

    他忖了忖,亲自给朝廷上书,以游骑将军的名分反对和议,反对给曹铮定罪。

    “这样,不是惹恼了汴梁的官家?”

    高云桐冷笑道:“就是要惹恼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

    温凌对凤震的逼迫越来越紧,是因为他担心幹不思一旦从晋地推进过来,就要抢他的功劳苦心孤诣那么久,受了不少委屈,当然不愿意让幹不思得现成便宜。

    然而南梁一贯拖延,别说和议总是迟滞,即便是给曹铮定罪这样的小事,也拖拖拉拉完成不了。

    温凌气急败坏,期间给凤震去了好几封密信催促。

    而汴梁转回的密信不仅递铺兵都比靺鞨的骑兵慢两天,而且还是一副温吞形貌,语气文绉绉的仿佛也不着急,只顾着说自己的难处:

    “和议中岁币与犒军金尚可集举国之力凑齐,然割让河南则同于割让国都,其间为难之处望大王体谅!”

    又说:“鄙国刑赏陟罚均由《大梁律例》所出,便是皇帝亦无权越国法而从事,曹铮坚不认罪,刑讯拷掠已出乎常情,民间亦有载怨呼声,实不能立时定罪枭首。但请大王放心,曹氏必杀无疑,以待时日耳。”

    温凌把来信揉成一团,怒道:“放屁!他就是这么哄三岁小孩般哄我的么?!”

    紧跟着吩咐:“先从孟津渡派一支水军攻打洛阳,叫汴梁看看我们的能耐!”

    凤栖在军营里,当然很快就听到了士兵们拔营的动静,等温凌回来,她就问:“怎么了?要开战了?”

    “不关你的事。”温凌没好气地回答,自己唤了亲兵过来给他换穿铁浮图甲,一脸怒容。

    凤栖冷笑一声。

    温凌听见她的笑声,越发愤怒,斜眸问:“你笑什么?”

    凤栖说:“笑你只敢往南打。”

    他确实不敢往北去。

    北边就是磁州,看起来一座小城,却因周围太行山里那些亦军亦民者的偷袭,常常打得靺鞨军晕头转向。

    但这话气人,他逼近前去,把她脖领子揪起来,冷笑道:“等我屠了洛阳,多送点人头给你玩玩。”

    凤栖别转脸避开他的锋芒:“我才不要。人头能当蹴鞠踢么?”

    温凌心里想说他总要把高云桐的人头送来当蹴鞠,给她死心才好,但现在没这个实力打败深藏于山林间、又会随时冒出来的高家军,也不敢放大话招她讪笑,只能恨恨道:“你瞧好了!总有一天……”

    凤栖不接他的话,只说:“你松手!掐疼我了!”

    他气得好笑:“你一个囚徒,我供你好吃好喝已经够客气了,想打你杀你都不需要多考虑,你还以为你是冀王王妃呢?”

    凤栖挑一挑眉:“你杀啊!”

    杀还是不忍,但他开拔,也把她带在车上,任凭行路颠簸。

    凤栖被捆着手,从车窗外还是能看到旷野的风景,有时候奏报声音高亢,她也能听见。

    往南下,靺鞨几乎没有对手,大军在孟津渡过河,南梁的守兵逃得一干二净。

    温凌在河北侧指挥作战,审视军报,很快就看到凤震哀告乞怜,求他退兵的文书。

    他扬眉吐气地把这封军报拿给凤栖看:“我一路推进毫无阻碍,想要再次打下汴梁也是极容易的事。你看吧,三日内,曹铮头颅必然送到我这里。”

    凤栖很冷静,接过伯父的亲笔文书扫了一眼,文书就被温凌夺走了。

    但她一目十行,已经看到了紧要的信息:

    凤震写一笔好字,但开篇就是“臣震”,奴颜婢膝不一而足。

    凤震不及迁都,只能摇尾乞怜,希望温凌再给他一点时间,和谈必会谈成。

    为了表示诚意,送黄金白银先为“犒军”,再选教坊司美人为众将“解乏”。

    最后表示,曹铮无论如何都会杀,拿不到谋叛的口供也要杀,大理寺无奈,已经给那十二项大罪一一注脚为“莫须有”,便是“也许有”“大概有”的意思。当凭这“莫须有”三字给曹铮定死刑。

    凤栖咬着牙关,这天愤怒得没有吃饭。

    温凌却很高兴,叫手下堆了高高的篝火,请了萨满唱傩跳舞,来感谢白山黑水神对他胜利的保佑,军营里狂欢到半夜。

    他跳舞跳得热,脱了上衣进了营帐,拿着一壶酒就给凤栖灌,醉醺醺说:“来,陪我一起喝,一起乐!”

    凤栖把被强灌进嘴的酒全部吐了出来。

    温凌也不生气,看了看她说:“听说你今日不曾好好吃饭?那怎么行?”

    又拿了烤肉、饼子往她嘴里塞。

    凤栖自然又是一顿挣扎。

    他倒没有生气,笑嘻嘻道:“你不用跟我闹,我不过是心疼你还怀着孩子,身子骨娇弱。不过要是你把孩子饿没了,我也挺高兴的。”

    又说:“可惜可惜,铃鼓声虽然节奏欢快,没有你们中原的琴瑟琵琶好听。营伎里没有擅长这些的,都是二把杈。你给我弹一曲?”

    凤栖听他颠三倒四、胡言乱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终于说:“我才不要拾你的余沥。”

    温凌没有听懂,四仰八叉躺着快醉得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说:“怎么,嫌这肉不好吃?没事!你给我弹一曲,我给你吃点好的!”

    凤栖从送他回来的营伎手中接过一把琵琶,试了试音色果然不好,但抱入怀中,抚弦轮指,技艺高妙可以掩盖音色的粗粝。

    温凌闭着眼睛听完一曲,连连喊妙,又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凤栖轻轻答:“《将军令》。”

    转眸看他,他已经睡着了。

    她目光幽冷,把自己最幽深的悲愤,轻轻融入揉弦的手指间,亦把对曹铮的敬佩、哀思融入低沉的曲中。

    第 236 章

    第二天, 温凌揉着胀痛的脑袋,打了个哈欠,然后扭头看了看:离他远远的凤栖蜷缩在一张条凳上睡着了。

    她被折磨这几天, 无心茶饭、无心睡眠, 眼见的就瘦了下去,脸也蜡黄的。

    温凌拿了一条薄丝绵被子,轻手轻脚给她盖上, 她却陡然醒了, 惺忪而惊惧,一时没有掩饰得住。

    “你干嘛?”

    温凌板起脸说:“你想把自己冻死?我可告诉你, 你不吐露出太行高家军的消息, 死都别想死!”

    凤栖撇撇嘴,把那被子一揭,在他发火之前坐起身,嘟囔着:“这大夏天的,不盖被子还能冻死?真是……”

    后面嘟囔声越发小了,估计是在骂人。

    温凌又好气又好笑,撸袖上前好像要挥臂打人了, 但实际上到凤栖身边,只是捏了她的脸一把,凶巴巴说:“昨晚上没给你捆上,倒酿得你无法无天了?要不是看你脸上淤青还没褪尽, 我又该抽你一顿了!”

    嘴是凶的,但心里却一阵窃喜:她的皮肤好滑好嫩!手感真不错。

    因而也暗戳戳的欢心,凶巴巴把她先捆了, 接着到帐篷外头瞧了一回军伍晨练,然后安排拔营, 把她往牛车上一丢,鞭子一甩,对身边将士人道:“一批人把孟津渡守好,其他人随着我往东去,黄河上的延津渡,是扼住汴梁咽喉的好地方。咱们到那里去等曹铮的人头!等不到曹铮的人头,就再一次渡河到汴梁,去拿那狗皇帝的人头!”

    他的亲军一片狂欢,甚至觉得要是没有曹铮的人头,而再一次攻破汴梁、抢掠一回也挺好。

    凤栖告诫自己别生气,一会儿车马辘辘,她悄悄揭开车窗帘,看见大军迤逦,果然是往东而去。

    延津渡是黄河上最繁华的渡口,也是离汴梁最近的渡口。如果她当时的谋算可靠,曹铮在晋王周边布置了可信的自己人,那么在温凌兵临城下之时,朝野必然一片混乱,无暇顾及被软禁的晋王,晋王可以在曹铮亲信的协助下逃出王府,振臂一呼抵御外敌,害怕城破遭难的汴梁军民未必没有呼应。

    只是算计得虽好,里头有任意一点差池就不能成事,简直是高塔上走绊索般的艰难!

    她心里自然也忐忑,暗暗告诫自己:现在要救父亲,要救国家,她只能利用温凌先除掉汴梁的伯父凤震,才能徐徐后图。

    凤震与温凌之间已经为杀不杀曹铮的事有了罅隙,要是宋纲掌握的清议能再为曹铮多说两句话,要是作为皇帝的凤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越过大理寺职司硬要杀曹铮,要是和议的内容会让南梁的军民百姓更加的不满,要是幹不思在北边的推进速度让温凌更加恐慌……凤震与温凌的矛盾就必然会激化,她就有机会了。

    而温凌果然对她有一些余情未了,她能够感觉到他这一阵眉目舒展,即便看起来总是凶悍的,却也并没有真的对她不利。

    所以,接下来,她甚至要再次引诱着些他,还不能叫他看出端倪,只为了自己的谋算能够成功。

    她正在怔怔地想着这些问题,突然光芒从揭开的车门帘涌了进来,她不由别转脸眯起了眼睛。

    温凌笑道:“你饿了吧?”

    凤栖确实挺饿的,但之前在他面前,一直是烈性的模样,此刻也只能死鸭子嘴硬,板着脸,翻了个娇俏的白眼,说:“我不过一个囚徒,有吃有喝就算是够客气了是吧?你就对我不客气我也不敢怎么样是吧?”把他昨儿的话尽数璧还。

    “你这张嘴,真真气死人。”他说他气,实则一点看不出气,只是拧了她的脸一把,又顺势往下摸两下占占她的便宜,就似乎满足了似的,献宝似的拿过一只精美的红漆螺钿提盒:“我答应你的没有不肯做到的。喏,里面点心很精致,路上饿了就吃吧,省得你嫌肉和酪太腻,黑豆和莜麦又太粗。”

    凤栖眉宇一松,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他目光仍然海东青一样锐利苛酷,但眸底深处仿佛在渴望她的表扬似的,满含着期待。

    凤栖接过提盒,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于是也笑道:“你居然还会客气?”

    凤栖虽然不说话撇撇嘴,但转眸间略有一丝温柔。

    温凌放下车门帘,痴想到:要是她真肯待自己温柔,他便不计前嫌了又如何?

    但随即又回过神来:还是先从她身上得到有用的东西,譬如高家军的消息、高云桐的弱点,她这倔性子,必得彻底死了心才能重新想法子得到她。

    而车里的凤栖,当然看出这朱红的雕漆螺钿提盒是南梁陪嫁的物事。

    嫁妆里会有精致的点心,用料讲究,做得漂亮,通常还甜甜蜜蜜的,好讨个好口彩。

    估计是温凌劫夺了准备出嫁的凤枰,然后现在把凤枰的嫁妆点心当礼物送给了她。

    打开盒子,香甜的气味顿时扑鼻而来。

    点心为了耐放,都是干松的质地。凤栖掰开一块花生酥饼,却见饼馅儿里夹着一张纸条,被花生泥中混合的酥油浸渍得斑斑点点的。

    凤栖急忙抽出那字条看,上面用极简的词句写了朝廷接下来在北方的布局,道是官家其实是诈降,会在必要的时候以水师和艨艟巨舰一齐攻袭孟津渡和延津渡两座黄河渡口,给不善水的靺鞨军致命一击;而也需要高云桐为首的太行军配合,与并州军一起把撤逃的靺鞨军再予堵截,争取歼灭敌人的大队人马,给靺鞨主力好好一次重创。

    凤栖看着这些内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在喜饼里夹消息的法子倒是可取,消息看起来亦是自洽。但一来不是爹爹的字体所写;二来爹爹被软禁在府、严密监视,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朝廷的密辛?三来他居然为他三哥凤震说话,殊不可解。

    存着这样的疑惑,凤栖一边咬了一口花生酥饼一边思考。

    饼又香又甜,她不知不觉就吃了好几口,才突然反应过来:酥饼中的香气带着酥油的奶香,花生里的甜味也有异于蜂蜜和蔗糖,她自小对味道也很挑剔,感觉很敏锐。

    于是不动声色,吃完嘴里那块,又吃下一块饼,整整吃完了一层,吃到露出底下铺的红缎子底布,上面好像也有字。

    突然,车马又停了,温凌用鞭子撩开车门帘,张了张里面的她说:“打尖儿吃午饭了。”

    凤栖摸了摸肚子:“不饿。”

    他便也看了看那提盒,笑道:“好家伙,你真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儿!这么满满当当一层酥饼,你全吃了?也不嫌油腻不嫌甜么?”

    凤栖说:“嫌油腻也嫌甜。但是谁叫我没人管饭呢?昨晚上没吃,早上又没吃,再甜再腻,不吃不就饿死了?”

    温凌笑道:“你活该,以后再和我闹脾气别吃饭好了。”

    又问定了她确实吃不下午餐了,才放下车门帘,对身边亲兵用靺鞨语喊道:“让各营注意警戒,轮流巡查,轮流用餐。”

    凤栖抱着点心提盒,努力又吃了两块,才把剩余饼拨到一边,好看到铺在盒底的那块红缎子而不显得有鬼。

    那是簇新的大红缎。再仔细一看,缎上显露着的字普通得很:一个大大的双喜,字是绣出的复杂精致的回纹图样组成的,但也就是个“双喜”。

    凤栖有点失望,不由又啃了一块手中的花生酥饼,感觉腻得都想吐了。但心思却不在那香甜的滋味上了,把那块红缎子扯出来,翻来覆去看上面那个红双喜字,乍一看只是寻常喜庆花纹,但她渐渐看出了端倪,那回纹或连或断,隐隐构成了圆折回旋的鸟虫篆。

    她小时候见姐姐何瑟瑟在无事时写过,有时候姐姐来了兴致,还会让小凤栖猜一猜写的意思。

    但往往见到爹爹的身影,听他嬉着脸问:“咦咦,这个字我还不认识,瑟瑟教教我?”何瑟瑟就板着脸把手上的纸扔进字纸篓,冷冷说:“我瞎写的,我也不认识。”

    后来姐姐去世,爹爹在晋阳藩地,有时候也会坐在姐姐的那张小书桌上,用她的象牙杆毛笔,掭上墨,写几个鸟虫篆,然后自嘲地说:“鸟虫篆多用于军符中,识得的人当然不多,但我好歹也是皇子,藩镇山河表里的郡王,难道也不认识么?”叹两口气,转脸看见站在一边亭亭玉立的少女凤栖,便招手让她到身边来,一个一个教她认那些鸟虫篆,权作思念的吐露。

    这,才像是爹爹给她发密信的样子。

    她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双喜”上的花纹。其实这上面的消息不是写给她的,而是给高云桐或曹铮的。

    凤霈对朝政知之甚少,但对两位哥哥却很熟悉:被俘虏的凤霄是皇族正统,虽然继位之后宠信章谊等奸臣,喜好青词,还好大喜功搞不清局势,但正统的身份摆着,服从他的人很多;而凤震本就是低等宫人所生,自小不得关注而养出阴暗的性子,先帝不喜欢他,先帝当年很多亲近的大臣、边将也跟着不喜欢他。

    凤霈列了一些名单,是他登基后愿意效忠、而凤震登基后却宁愿默默隐退的地方官和边将,人数不多,但是可靠,官职不大,但是有实权。

    曹铮被下狱论罪,已经指望不了了,但若高云桐能用好这些人,会给他平添声望,也增加高家军的声势。

    凤栖深吸了一口气,捧着食盒没有撒手。

    车辆颠簸了几日,她这食盒就在手中抱了几日,快到延津渡的那个晚上,温凌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又在篝火边跳舞跳得一身汗,回来就醉醺醺、乐陶陶的。

    他从背后揽住凤栖的下颌,笑道:“怎么还在吃这些酥饼?喜欢吃我就叫人再给你做些。”

    凤栖虽然被迫抬着下巴,从下而上、从一个奇怪的角度看着他的胡茬和笑容,但还是不卑不亢地说:“这是我家人做的味道,你的那些伙头兵哪个做得出来?”

    温凌笑得放肆,抱着她的脑袋几乎要拧下来似的,似乎要说什么,但终归没有让酒影响了自己的心智,打了几个酒嗝儿方道:“你喜欢,我就能想办法做出来。你真的喜欢这‘家人做的味道’?”

    他眉梢挑起来,笑意看起来有些火辣辣的。

    凤栖沉沉地说:“自然的。”

    他松开她的头,却顺势在她背后坐了下来,手一路从她的脖颈抚到上腹,就戛然停了。而后在她耳畔热乎乎喷着酒气,带着似有若无的嘴唇的触碰,低声道:“我今儿高兴得很,心想事成。”

    凤栖被他揉捏得疼痛,但没有反抗,只是缩了缩身子,整个儿仿佛更被他裹在胸膛前了。

    她说:“南梁投降了?”

    他笑道:“假模假样的投降我也不信,让他开着城门请我进去也不可能。不过总算不拖拖拉拉、支支吾吾的,算是服软了。”

    凤栖的心一跳。

    他又更进一步地揉过来,在她的颈侧低语:“你……也让我心想事成一回,我只多疼你,既往不咎你。”

    凤栖笑道:“我?怎么让你心想事成?”

    他大概醉得有些迷糊,伸手解开她的半臂,又是襦衫,露出里面一件茜红色肚兜,绣着万字回纹。

    温凌用手指拨弄着肚兜系带,又用指尖抚弄着连绵不断的回纹花样,连带着感受花样下她身体的紧绷和心跳的剧烈。

    他再次笑起来:“你害怕了?怕就对了!怕我,服从我,我对女人极好,你放心。”

    伸手把她的肚兜一撕,发出裂帛之声。

    她用双臂环住自己的前胸,脸绯红,垂着头,垂着长长的睫毛,面色在灯烛下阴晴不定,但她即便是害怕了也并不像一般的女孩、少妇那样恐惧尖叫、筛糠颤抖、连声求饶……她默默地垂着头,不看他的举动,视他若无物。

    温凌当然不甘心她这样的漠视,像巨大的蝙蝠一样折转到她身前,用破碎的茜红布片比较她绯红的脸颊和洁白的肌肤,调笑道:“怎么好呢?叫你衣不蔽体。”

    凤栖说:“你赔我。”

    他哈哈大笑,目光垂到她的孕肚,笑容便凝住了。

    萨满说“风暴咆哮,白马嘶咽,乳虎降冬,落胎大灾”,她神奇地通过了白马的考验,他即便再恨她肚子里的胎儿,也不敢不遵萨满的神谕不仅是他信仰,他手下的千万个猛安、谋克、普通士兵更加信仰。

    他瞬间冷下来,把那茜红的布料碎片往她脸上一扔:“我没这样艳丽的红绸缎赔你。”

    第 237 章

    第二天, 驻扎在延津渡口的温凌,看见凤栖用被捆着的双手吃力地清洗一块红缎子。

    “这是哪儿来的?干什么用的?”他狐疑地问。

    凤栖头都没抬,但看得到耳朵红红的, 等他凶巴巴问第二次才红着脸说:“你把我的亵衣撕坏了, 又不赔!我穿什么?胡乱从点心匣子里薅一块垫布凑合着用,油乎乎的都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难道我不艰难?”

    好像抬手还抹了抹泪花。

    温凌瞬间没了脾气,瞧了一眼那块红缎子花生酥的提盒他早就检视过了, 垫布自然也看过, 是大红的双喜绣纹南梁绣娘们闲得有多无聊,贵族小姐又有多奢靡, 在食盒的垫布上还要如此精心地刺绣!

    他摸了摸鼻子, 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没说不让你穿亵衣……你洗吧洗吧。问两句而已么……”

    下晚他回营帐,又看见凤栖在用被捆住的双手吃力地把已经洗净晾干的红缎抹平,四周用炭枝画出肚兜的边沿线。

    见他来了,凤栖说:“我要把剪子。”

    “要剪子做什么?”

    凤栖举起红缎说:“这是方方的一块,我总不能穿块方布在身上?得裁剪成肚兜的形状才行啊。”树刺

    温凌半日才回答她:“我没有剪子。”

    “营中的女孩子,总免不了要做针线的, 借一把不行么?”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刀子、剪子、一切锋利的东西,你都别想接触到!”

    他打量了凤栖一眼,她一头长发都只能用丝带扎着, 玉簪都给他收走了;屋子里连蜡烛都没有,明角灯挂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光线晦暗;行营帐篷是竹片的架子, 悬梁也会断掉。

    她长时间被捆着双手,被他或他派来的人时刻监督着, 死都不要想死。

    凤栖只是撇了撇嘴,说:“好吧,我就把布这里、这里、这里……都折起来缝上,权当是花边了。”

    一边说,一边折出肚兜的样子给他看,歪着头的模样好像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叫人不敢相信她一肚子的坏水。

    温凌只能一再地提醒自己别被她的假象骗了,然而心已经情不自禁地软了自己都意识不到。

    等她可怜巴巴噘着嘴请求他解开她的双手:“要点针线可以吧?绣花针,你怕我用来杀你么?还有,两只腕子这样捆在一起,实在没法劳作,你就这么担心我松开手就跑了?”温凌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我就在你边上监视着,你要想玩花样,我就打折了你的手和脚,让你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能都躺在榻上!”

    凤栖撇撇嘴,又娇滴滴又拿他无可奈何。

    温凌见状,就上前把捆她的秋香色厚缯解开了,又叫人去营伎那里借一些针线来。

    凤栖在等待时低声说:“我这条厚缯披帛,你还一直留着?”

    温凌看了那厚缯一眼,冷冰冰说:“自然要留着,将来总要报它砸我一石头之仇。”

    凤栖不由微微露了一些笑涡,让他心里一漾,随即他又拧着她的脸颊说:“你笑我?你当我被那姓高的贼子摆了一道,还会被摆第二道?!”掐得始于重,继而轻,觉得她龇牙咧嘴、忍痛忍泪,而目中莹莹的模样也很可爱。

    因而也浑然不觉自己陷进去了多少。

    等凤栖凑着门外的暮色做针线,温凌又忍不住看她。

    靺鞨的女性们也要在家劳作,他的母亲出身低微,在特别重视生母血统身份的靺鞨皇宫里都没有几个侍女,还如同部族制的靺鞨汗王,低等庶妃要自己搓绒线、做针线。他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会坐在暮光里一针一线给他缝制小衣衫,全神贯注的,直到他娇娇地喊一声“阿娘”,她才会回眸对他温柔地一笑。

    温凌不觉出神,直直地盯了半天也没挪动。

    他的阿娘早就去世了,他是皇子,但不得宠爱,只能自己拼命地努力上进,以求父汗多关注他两眼。

    世间的温柔早就离他而去了,他也渐渐变得铁石心肠,变得怀疑一切,对身边的女子几乎从无好颜色她们却也贪图他的相貌和身份,愿意忍受他的坏脾气。

    他不知道自己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凤栖转眸看他。

    但她眼中毫无温柔,只有山林间的小鹿一般的警觉之色,也没有多和他说话,就是小心翼翼看着他。

    “你也不问问我说的是什么?”

    凤栖说:“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懂。”

    “你到现在还不懂靺鞨话?”

    凤栖想了想:“其实也听得懂几句,但你刚刚说的,我没有听懂。”

    “把你做的肚兜给我瞧瞧。”

    凤栖把肚兜往背后一藏,好像有点羞恼:“女儿家贴身用的东西,你一个大男人瞧什么?”

    “拿过来!”他声音一高。

    凤栖还是乖乖地过来了,嘟囔着说:“本来想绣一枝花的,但是没有足够的丝线。”

    手往前一递,看都不看他,又是嘟嘟囔囔的:“你看,你看好了,反正你也没打算留半分脸面给我。你翻来覆去,好好地检查检查,看看我有没有在这肚兜里使什么坏心思,有没有做个夹层藏点毒药丸子。”

    他被她语言诱导着,真的翻来覆去,还把每一个包边都细细捏了一遍。当然没有任何的花样。

    他的注意力也就只在这边边角角能否藏匿东西上,丝毫没有注意正做在胸口的那一对红双喜上曲曲绕绕的鸟虫篆。

    终于检查完,他把肚兜扔回给她:“够精致了!拿去。换上。”

    凤栖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

    温凌想到这是亵衣,心突然一跳,故意毫无波澜般说:“你不是嫌没有亵衣穿?”

    又说:“我脱了你的衣服少说有两次了吧?不稀罕多看你身子两眼。”

    故意嗤之以鼻:“别想给我使花样,就当着我的面换上。”

    凝神望着她。

    凤栖当然又羞又气,咬了咬嘴唇,却在他眯着眼要呵斥威胁她的时候说:“换就换!”

    到屏风边,转身背对着他。想了想,肩头起伏了几下,终于爽利地解开衣带,把小衫飞快地脱下来披在身上,然后穿上新做的肚兜。

    他其实看不见什么,只有瞬间,能看见圆润的肩昙花一现,接着能看见她动作极快的两条胳膊袒露了片时,再接着在她系肚兜腰带的时候看见她纤纤的一截腰肢,亦被长裙和主腰挡住了大半,白皙部分只有窄窄一道,与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差不很多,唯独是那大红的丝带被打上花结的一刹,红白对比,惊心动魄,口干舌燥。

    “你……过来。”他不得不吞咽着,润湿干燥的口腔,她转过身,又是以往那种睥睨的神色,仿佛展露色相的不是她,而是坐在马扎凳上观望的他。

    “过来干嘛?”她问。

    温凌看她身上那抹惊心动魄的大红色,双喜的绣线曲折蜿蜒,把他的眼神也带着蜿蜒到每一处裹住的曲线上。

    只能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贪看她扯着披着的小衫衣襟的双手与双腕,期待她的肚子还是平平的。

    但这当然是奢求和妄想。

    他的唾沫渐渐也苦涩了,终于摇摇头说:“我能干嘛,把你捆上呗。”

    捆她的时候极力压住绮思,捆完忍不住要把她纤纤好像毫无变化的腰揽进怀中,伸手摸她的脸,想获取稍许慰藉。

    但手指哪怕触到她的发丝,都觉得心脏顿时激越得要跳出来。

    温凌觉得自己像犯了病一样,在心里一次又一次骂自己没出息。

    他终于硬下心肠甩开手,冷冷说:“你乖乖睡榻上去,我今晚要带人过来。”

    她傻乎乎问:“带谁过来?”

    他恨恨地盯她两眼,一句不答,大踏步出门,稍倾带来了营伎中他最喜欢的那个,撕掉衣服尽情发泄了一番。

    又叫凤栖看了一回“活.春.宫”。

    发泄掉精力,虽则不算得偿所愿,总归聊胜于无。

    温凌第二天早晨醒来,垂头望了望怀抱里青丝迤逦于枕上的美人,诧异了片刻,又赶紧扭头找另一个。

    地塌很宽,凤栖蜷缩在一角,肚子上盖着一点被子,小猫儿似的睡着。

    怀里那个扭了几下也醒了,腻歪歪笑道:“大王醒了?”

    温凌用力拍拍她,说:“起身,叫外面打水。你回去领赏钱。”

    营伎不敢多话,更不敢恃宠勾引,见他并无调笑的意思,但还没有变得不满,赶紧爬起来,跪在榻上把丢得东一件西一件衣物整理好。见温凌手臂枕着头没有立刻起身的意思,就把叠好的衣服放在他枕边,自己利索地穿上自己里外几层,然后顿首道:“奴先去了。”

    这是他喜欢的训练有度、不敢觊觎的女子。

    但在等早晨擦洗的水的时候,瞥眼就看到角落里另一个。每每捆着手,蜷缩着,又有凸起的肚子,睡姿总觉得很可怜。

    他上前也用力拍拍她:“起身,服侍我擦浴。”

    她像被疼醒了,皱着眉睁开惺忪双眼,说:“别动手动脚的,喊一声我不就起来了么?”

    亲兵打了两盆热水进来,一盆给他洗脸,一盆给他擦身。

    他脱光了上衣,洗完脸后对凤栖抬抬下巴:“过来伺候。”

    他这样小小的凌.辱,凤栖也习惯了,也不觉得自己金尊玉贵不能伺候人。只是把双腕一伸:“解开。”

    温凌不怕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使坏,便把她双腕解开了。

    她先揉了揉绑了一晚上、血液不通畅的手腕,张了张十个手指,然后趁他不注意,揉了揉被他拍疼的屁股。

    温凌嗤笑道:“我可一点没使力,你别娇滴滴地装疼。过来,先把我背上的汗擦擦。”

    擦完背,他张开双臂:“胸前,腋下。”

    她当然有些不快,但还算识趣,在他面前垂着睡毛躁的脑袋,给他胸口腋下也擦了一遍。

    温凌就势把她搂住:“这么乖,可真叫人喜欢。”

    凤栖顿时一扭,把手巾丢他身上。

    温凌本能地接住湿漉漉的手巾,而后邪邪笑道:“你还真是‘枇杷叶子翻过来就毛’!刚刚那下只算是拍,要是当真打你屁股几下,今儿你就别想躺着睡了。”

    看她脸红,毛发都要竖起来的生气小模样,愈发嘴贱:“其实要论力气大小,都不用给你展示我是怎么开十石的弓、举两百斤的石锁、用我的黑皮鞭怎么一下子把人的皮肤抽烂到肉丝都飞出来的……你但想想我昨晚那力气,让她都快死掉了,却又恨不得死在我怀里。”

    凤栖胸口起伏着,他果然垂头到她耳边,咬了她耳垂一口:“等你生完,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不甘心又说:“哼,一定比那贼囚厉害,不仅叫你快活得死了又活了,还叫你也给我生上几个。”

    突然又气怒起来,眸光都阴沉了。

    幸而门口的亲兵及时赶到,说:“大王!好消息!”

    温凌丢开凤栖,对门外问:“什么好消息?”

    那亲兵非常激动:“是南梁的使节,大王熟悉的章相公!带着传示九边的人头来了!”

    “曹铮的?”温凌疑惑地问。

    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温凌自然也兴奋起来,刚刚那阴沉的脸色换作晴空,哈哈大笑道:“凤震要表诚意,果然听话。叫章谊进中军帐,跪候。”

    虽然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凤栖还是脸色变了,抬头看了看温凌。

    温凌更是心中熨帖,捏了捏她下颌说:“放心,自然要你看一看,曹铮我见过两面,可惜隔得远,怕死后腌上石灰的脑袋会变形很多,还待你来确定。梳妆去吧,反正亵衣也做好了。一会儿章谊跪在中军帐里,你站在我身边,他跪我也等于跪你,好不好?”

    凤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直视着他努力笑了笑,说:“好。”

    第 238 章

    凤栖心“怦怦”直跳, 不觉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大概还太小了,曾经听人说过那些胎儿会在肚子里手舞足蹈种种,她一个都没体验过, 倒是有时候像小鱼吐泡泡似的, 肚子里突然一声“咕噜”,也像被泡泡突然碰了一下似的。

    她认真地穿上了褙子,把头发挽起用首帕裹上, 让自己看起来稍微端庄一点。然后跟着温凌到了中军帐里。

    章谊也是近五十年纪的人了, 这一年多,须发也白了不少, 此刻满脸谄媚, 见到温凌的长靴橐橐而来,就露出一些喜色,拱手拜倒:“臣章谊参见二大王!二大王万安!”

    从他的视角可见温凌身后有一袭郁金色长裙跟着飘然而至,章谊却只想着温凌与幹不思都是身边缺不了女人的壮力男儿,估摸着是哪个新宠。靺鞨人又不大讲女子不露面的规矩,今日温凌傲慢来见,故意叫个女人跟着显示轻视, 也是靺鞨人的常有之态,他何必与这些蛮夷之人计较?

    温凌果然很傲慢。

    即使看见章谊这南梁的相国,现在跟条老狗似的俯伏于地,摇尾乞怜的模样, 也毫无亲善的意思,反而更加瞧不起他。

    他坦然在章谊的跪拜中大大咧咧走到了中军帐正中的圈椅上坐下,把凤栖拉到身边说:“今日南梁献礼的经过, 你,和我帐下文书一起做个记录。”努努嘴指指桌上的笔墨纸砚。

    凤栖瞥他一眼, 他挑着一边唇角笑着,斜眸回望,好像就是故意要叫她见证她母国的耻辱。

    凤栖不言声,自己磨墨掭笔,弯腰铺开纸准备记录。

    而温凌顺势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上上下下撸着自己的猎犬一般撸动着她的身体,似乎也在宣示着他的主权。

    “尊使今日所来为何事?”温凌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

    章谊却再没想到温凌身边这位美人儿是晋王之女凤栖,谄笑道:“二大王,析津府一别又是好些时光,臣奉大汗与大王的圣谕、钧命,好容易说服了鄙国官家,和议中的几项已经提上议程,定当努力实现,还有几项……”

    温凌已经连咳了几声,见章谊兴奋不已要和他表功,终于忍不住桌子一拍,说:“别整这些没用的!”

    章谊吓了一跳,声音低了下来,谄媚却丝毫不减,陪笑道:“是,是。鄙国官家已经赐死了曹铮,现在枭首传示九边,以为众臣儆戒,先请大王过目。”

    凤栖抬头,看见章谊身边是两个匣子。

    而温凌亦道:“拿来我看。”

    章谊在两个匣子中挑了一个,双手捧上:“大王,此乃曹铮贼子。”

    温凌瞥了另一个一眼:“那另一个是什么?”

    问是问了一句,也不那么关心,要紧先看老对手的头颅。

    他的亲兵从章谊手中接过匣子,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接着对章谊颐指气使:“你打开它。”

    章谊知道这仍是不信任,但一点不敢显露不快,笑嘻嘻应道:“是,臣亲自来开。”伸手在匣子上金亮铜活儿上一掰机括儿,只听清脆一声“啪”,匣子盖揭开,一股残血夹杂石灰水的腐败气味很快弥散开。

    凤栖顿时喉头一声作呕,引温凌斜眸看了她一眼。

    她强自忍耐,一点点给自己打气,深呼吸着,等待着一会儿要看一看那个英雄的头颅。

    温凌的亲兵见惯了杀戮,个个笑嘻嘻的,说:“看着是挺像是真的曹铮,不过南人惯会说话不算话的,还是要仔细瞧瞧清楚。”

    章谊陪着笑:“不可能的,臣办事,大王还不放心么?曹铮不仅是大王的眼中钉,也是鄙国官家的肉中刺,肯定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温凌便不急着让亲兵把头颅呈送上来,手一虚按:“你们官家怕他这个建节的将军掌握晋地、乃至北地的军权,想除之而后快我信;但你们一直说给曹铮定罪很难,而不经大理寺审理、不犯《大梁律例》,即便是有皇帝暗示,大理寺也不能枉刑我倒很想知道,大理寺最后是如何给曹铮定罪判刑的?”

    这正是章谊要卖弄自己立功的地方,于是不疾不徐笑道:“确实很不容易,臣和官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曹铮骨头硬,大王也是知道的,在京里素有清名,在北边打了几次胜仗,老百姓也拿他当救星,这次要动他,各处上书、求情、招贴雪片似的往京城飞!各路、州府、各节度使都为他说话!京里的太学生闹了几次,革除了多少学生的功名!定罪要杀之前一晚,有些百姓竟也在法场为他奠酒、送浆饭,官家后来只能紧急命令改为‘加恩赐死’,避免他在大庭广众下就戮,会引起民变。”

    “二大王!你说这难不难?!”

    温凌点点头:“确实不容易。听说曹铮一直是不肯认罪的?”

    章谊摇头晃脑,最后还不忘“丑表功”一下:“他当然不肯认罪认罪就要死嘛。刑也动得够狠了,先是鞭杖,再加三木,最后身上全是鞭痕杖伤,手指脚踝尽数折断,也没有肯招。”

    凤栖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眼圈红红的,拼命忍住泪想:我要听下去,曹伯伯为国家受的所有罪、所有冤,我都要一字一字刻在心里!

    温凌搁在桌上的手背上还是掉落了她的一滴泪,不由扭头望了她一眼。

    章谊却没有注意,只顾盯着温凌眉飞色舞表功:“后来臣想,曹铮自小是家臣,后来是在禁军里磨炼,身子骨硬朗,忍耐力更是常人不及的。要突破他的口供,必须用其他手段。我特特找了地方上一个酷辣出名的老吏,由他亲自施行了一种刑讯:用鱼鳔胶涂在曹铮的身上,再粘上麻布,等胶干透了,用力撕下麻布,而鱼鳔胶极其牢固,麻布就连着皮肉一起撕下来。是谓‘披麻拷’大王,凌迟之痛,尚且是利刃割肉,虽痛但快;但披麻拷之痛,连皮带肉活生生撕扯,牵筋而裂血管,人不如待宰猪羊,偏生又只疼在皮肉,曹铮当时眼睛翻上天,浑身都抽搐了,偏生意识一直清醒,只是痛到汗如雨下、脸色煞白,说话不得。迷糊时说什么应什么,几乎就要肯画押了,但稍倾脸色回转了些,又矢口否认有罪。”

    他叹了口气,却并非叹曹铮的刚烈悲壮,而是叹自己审讯栽赃的不容易:“可怜臣也是文人出身,听他嘶叫,看他抽搐,只怕他会死,自己也掩着面浑身筛糠,但为了为大王、为官家要到曹铮的口供,忍着不适,叫那老吏拷问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背上无一块好皮肉,血肉模糊,胸腹、大腿、小腿、上臂……也全部没有放过,整个人就跟血葫芦似的。好容易逮着一次他将晕不晕的时候,再次逼问,这次模模糊糊间又认供了,赶紧让大理寺同侪一齐作证,又趁他还有点意识,抐了手印,才算功德圆满。”

    章谊期待着温凌对他的首肯,但温凌好半天不说话,只回味着她的泪滴滴落在手背上时又湿又烫的感觉。

    感觉自己应该欣喜,应该有打压控制了她的满足,事实上他却连对章谊的笑意都显得勉强,好半日才说:“确实不容易,曹铮是个好对手。若他肯为我们所用,又何苦落到这个下场?唉……”

    章谊笑容凝固,又不敢不笑,好半天才说:“那是曹铮得福不知,臣与官家则早感恩戴德,愿意为汗王与大王尽犬马之力。”

    温凌心想:不错,凤震与章谊,对靺鞨确实算得上“忠心耿耿”,自己架子也端足了,颜色也给够了,但也不能对他们欺凌太过,毕竟还要靠他们俯首陈臣,才能一步步满足自己的欲壑。

    他于是硬下心肠不去想身边人的泪滴,爽朗笑道:“不过,如今曹铮头颅已至,和谈的诚意可见了!”

    叫人把头颅端到自己面前,要好好看看曹铮这位硬铮铮的老对手。

    日晒石灰腌的头颅已经变形了,但须发眉眼是曹铮无疑,他扭头看了看凤栖,她已经忍不住滚滚泪下,只是不愿意章谊看见,用扇子掩面,极力掩饰着肩头的颤动,也咬着嘴唇一声都没有发出来。

    这就更证明头颅是真的了。

    温凌抬起下巴指了指章谊身边另一个匣子:“那么,那里装的是什么?”

    章谊的笑容较刚刚有了些微倨色:“大王,这也是鄙上奉于大王的礼物。”

    温凌“呵呵”笑道:“这么小的匣子,装金银珠宝也装不了多少,难道是什么稀世奇珍?不过我并不看重这些。你说说看,是什么?”

    章谊笑道:“大王,其实要逼曹铮认叛国之罪,只有他这首倡,而没有协同之人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能与曹铮协同,也是想叛乱我陛下的人,不大好找,找到的也难以证实他里通曹铮。”

    他摸了摸那个匣子:“大王请先过目吧,里头原委请听小臣慢慢道来。”

    温凌的亲兵再一次过去捧起匣子,检视了四周,和刚刚那只一样,并无异样。

    于是再一次示意章谊自己打开,才往里面再次检视。

    而后回报道:“大王,还是个脑袋。并无其他东西。”

    温凌问:“这个是谁?”

    章谊笑而不语,被问了两遍后才说:“大王认识的,也是恨他的。”

    “我还恨谁?”温凌奇道,“莫非你们还拿住了高云桐?”

    说完,回头看了凤栖一眼,想看看这个恶意的玩笑会惹恼她几分。

    凤栖脸色也开始煞白,好像是再一次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石灰味后的不适。

    温凌心想:高云桐在太行八陉串联一起,带着义军游击为战,讨厌得要命,但是前几日才有军报说他在井陉和白陉露面已经神秘莫测了,要是汴梁抓住了他,怎么不飞传喜讯过来定然是自己的妄想了。

    抚慰地看了凤栖一眼,在案桌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揽了揽她的腿,示意她不要担心。

    然后从匣中拎起头颅的发髻,慢慢面对头颅的正脸。

    果然是认识的,相当熟悉。

    也确实恨过,政见相左,还被他摆了一道。

    但他毫无喜悦,反而惊诧至极,手一松,那头颅就“咚”地掉回到匣子里了。

    而他身边那个人,只低低地说了声“老天!”

    “咕咚”一声,瘫软晕厥在他身边。

    温凌赶紧下座去看。

    人是真的晕过去了,他赶紧抱住她的头,喊人取水,然后拍她的脸,掐她的人中,嘴里一声叠一声喊:“亭卿!亭卿!”

    凤栖是急怒攻心的晕,被他拍打掐人中,又被一个亲兵浇了些冷水在脸上头上,很快悠悠醒转。

    入眼就是温凌担忧的面孔。

    她抓住他的衣领,说:“我刚刚,是不是在你帐中做梦?”

    温凌嚅嗫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便不是做梦了扶我起来。”

    温凌说:“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她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那我自己起来。”

    她肚子有点大,以前还都灵活自如,但今日浑身乏力似的,抓着他的案桌腿,用力拉自己起身。

    眼睛瞪得血红,刚刚为曹铮而哭泣的泪痕仿佛都被烤干了,只一道一道凝固在脸上,有些黯淡的反光。她的牙齿倒如银子打造的利刃,死死地咬住嘴唇,黯淡发紫的唇上赫然一道殷红的牙印,血珠子颤巍巍地在牙齿边抖动。

    温凌怕她再摔,只能扶她起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不要看了。亲者痛,仇者快。”

    她赫然瞪了他一眼,颤巍巍站起身,撑着桌子支撑自己的身子。凝神望向匣子里黑漆漆的一团发髻,然后不顾污秽,把那头颅再次捧了出来。

    她和她的父亲再一次面对面,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境!

    凤栖一言不发,只这样盯着父亲不瞑的双目看了很久。那双眸子已经变成了灰色,瞳孔放大,嘴唇微张,好像在呐喊。他脸色异于曹铮,是肿胀的紫,应该是窒息而亡再被取了头颅。

    凤栖凝望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把头颅轻轻放回去。

    温凌说得对,这时候一切苦痛、懦弱、伤心、绝望,都是“亲者痛、仇者快”,她不想章谊看到,也不想温凌看到。

    所以她真的没有再流一滴泪,也没有哀嚎、哭闹、饮泣。

    她只扶着沿路的一切东西案桌、屏风、执戟的士兵、门框一点点往外挪去。

    温凌只能收拾着理智,默默给身边亲兵使了个眼色。

    章谊当然看出不对劲,却故意问:“这是……”

    第 239 章

    温凌不耐烦地说:“章相公看不出来么?无非是女人家没见识, 晕血。”

    又问:“这人头是晋王的?杀他做什么?我又没有要他的人头?”

    章谊似笑非笑道:“晋王与曹铮狼狈为奸,意欲叛国,那自然也是一道处刑。”

    温凌问:“不对啊, 晋王一直被监.禁在汴梁, 他如何能与曹铮一道叛国?”

    章谊露出玄之又玄的神情,笑道:“曹铮叛国,都‘莫须有’了, 晋王岂不能‘莫须有’?”

    温凌明白过来, 这晋王想是遭了忌,被哥哥借机处死。

    从冷血政治人的角度来说, 温凌很明白这事的合理, 但想到刚刚凤栖的神色,又想凤霈不过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主动让位给哥哥凤震,凤震犹自要杀他除根,看来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并非可以轻易搓圆捏扁的。心里不由对凤震产生了几分警惕。

    他闲闲问道:“那么,难道你们对皇帝的亲弟弟, 也用披麻拷逼口供?”

    章谊道:“那倒不至于,说实话,我们那位晋王,估计连两记鞭子都受不得, 也不需要动这样的酷刑。只不过曹铮伏诛,很多人不服气,也有人跟我说:‘相公, 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他浑然不以为耻,“呵呵”笑两声道:“晋王声名狼藉, 在晋阳就是花花公子一个,登基时得位不正,是天下笑柄,迫于天下清议退位,却又在后宫盗兄长之妾,如今孩子都生下来了,他这乱了纲常的臭名已经妥妥地坐实了。”

    温凌虽对“得位不正”四个字不大满意,但讲到后面的“盗嫂”丑闻,倒又不明白且好奇了:“等等,这又是怎么回事?”

    凤震本来就打算着一石二鸟,一头是除掉曹铮这个尾大不掉的建节将军,一头是除掉弟弟凤霈这个前任皇帝。

    但大梁以礼法治天下,没有罪名,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滥杀。

    温凌催逼他杀掉曹铮催逼得紧,凤震当然也头疼了很久。大理寺先是不得力,不肯动用重刑,换了几个推官,甚至最后胁迫到大理寺卿本人头上,才终于沿用了章谊举荐的酷吏,对曹铮动用了史无前例的“披麻拷”。

    曹铮痛得半昏厥时在供状上画了“十字”花押,但醒来之后,听闻自己被处以斩决,神色平淡,甚至带着冷笑。

    转天,曹铮蒙冤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官家急怒,但即便是皇城司明察暗访,也没有查出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接着,太学生砸了太学,伏阙为曹铮请命;再接着,京中不少官员上辞表,不愿再为官;百姓们更是喧嚷,说曹铮何曾有半分反迹?何况外敌当前,只有曹铮、高云桐能抵御二三,现在杀曹铮岂不是自毁长城?

    再接着,各地上书、招贴雪片般往京城飞,大多都是为曹铮求情、说话。

    这架势,皇帝也不大招架得住。

    所以,凤震愁眉苦脸,悄悄召见了章谊:“这可怎么好?骑虎难下了!不杀曹铮,别说靺鞨冀王那里通不过,就是朕自己又该如何收拾残局?难道还让曹铮继续当他的枢密使?”

    章谊道:“官家!斩草不除根,日后哪怕是贬曹铮出京、流放边远、永不叙用,也必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何况冀王口口声声必要曹铮的头颅,这老贼相貌有特色,想砍个假脑袋蒙混过关都难!”

    “我何尝不晓得!”凤震道,“所以才找你商量嘛!”

    “大家嚷嚷着要释放曹铮,无非也为两点。”章谊分析道,“其一,曹铮罪行不大明确,叛迹不够昭彰;其二,大家都怕再和靺鞨打起来,没有了曹铮,北方防线上缺少得力的将才抵御。”

    “唉,可不就是!”

    章谊当了多年相公,老辣确实是老辣,他笑道:“第二点,官家不必太过犯愁。北方缺少将才不假,但如果不打仗,有没有将才又何妨?如今和议成功在即,一旦谈成,无非是给点钱,割点地,都是可以承受的损失,以后大梁和靺鞨两国就如同当年大梁和北卢两国一样,岁币到位,再开边贸,从此只管赚钱,再无战乱。”

    凤震仍然皱着眉听。

    章谊当然知道他的心事,笑道:“若是官家担忧,杀曹铮之后,臣愿为官家分忧,镇守并州。”

    凤震心中顿生狐疑,但脸上笑道:“若爱卿肯担这重任,那倒是让朕无比放心了。”

    章谊道:“臣本当效犬马之劳,和谈若成,臣在靺鞨人面前也有三两功劳,还是能说得上话,保得住边境安泰的。”

    凤震问:“但是第一点怎么办?口供画押都拿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闲话?”

    章谊道:“其实官家不必担忧这些闲话的。”

    凤震摇摇头:“不然。朝野舆论,轻微时不用担心,甚至能造成党同伐异、互相制衡的局面,于为君者也未尝不是好事。但如今只有你我等亲信臣子还坚持曹铮有罪,余外这么多人都言曹铮冤枉,众口铄金,我们君臣何从自辩?说实话,你那句‘莫须有’,确实不能服众!”

    章谊嘴角一抽,急忙低头掩饰,拱手道:“官家说得极是。”

    心里想:谁叫你得位不正,大家不服气你呢!

    而凤震心里也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先靠舆论扳倒了弟弟凤霈,他算是见机,没敢和我硬杠,乖乖让位,省了我不少麻烦。朝野舆论当然有覆舟的作用。

    从舆论想到了凤霈,他转念却又有了个想法,只是有些拿不准,绕室彷徨了一会儿,才回头对坐在矮凳上的章谊说:“我那九哥儿,如今在府好吧?”

    章谊不由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凤震那双豺目毒光幽绿,笑意里含刀锋似的,机心满满。

    章谊是揣摩上意的能手,顿时就明白了,他犹豫片刻,笑道:“晋王当然不大服气,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呵,刚嫁了女儿去晋阳,心思也活络着呢!”

    章谊道:“不是……他女儿被冀王逮着了?就……没什么发现?”

    凤震叹口气道:“靺鞨人粗鲁愚蠢,说是连我那侄女儿的手指头都剁了,也奸.污过了,依然没问出个所以然,嫁妆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异样,最后就分了嫁妆里的金珠缎帛,吃了腊味点心,只贪图了眼前的欢喜,连造个假都没造出来!”

    章谊心想:现在造也来得及。

    但又想:远水不解近渴,皇帝当是其他意思,还需再琢磨琢磨。

    凤震果然不容他多问,只是挥挥手道:“爱卿今日也辛苦了。重派人掌管并州的事必须是在曹铮伏诛且无舆情之后,否则并州那帮曹铮亲自带出来的兵油子也够人喝一壶的。晋王名声一向不好,逼他指认曹铮可比让曹铮自己认罪容易多了。只要他担下罪名,将来即便是说曹铮杀错了,也是晋王构陷在前,朕被蒙蔽视听而已。”

    章谊接下了这个困难的任务,当然也颇为苦恼。

    但凤震的方向指得不错,他很快有了思路,先从凤霈常爱逛的勾栏瓦肆入手,再叫人查他当伪帝时处理朝政和处理后宫的桩桩件件,终于叫他查出了可以用来胁迫的端倪!

    凤霈被从晋王府叫入皇宫大内时,因为完全不明外头的形势,心里还有几分天真无畏的气恼。

    及至见了凤震,看见旁边记录起居注的臣子也在,心里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但虽也跪下给哥哥行了大礼,态度却并不算很好,直剌剌问道:“官家今日召见臣弟来,不知是何紧要的事?”

    凤震冷哼一声:“你干的好事!”

    凤霈一呆,气焰也不如刚才,小心翼翼问:“臣弟愚钝,不知犯了什么过失?”

    凤震道:“你可知道宫中有一位宫伎,名叫春燕的?”

    凤霈脑子一嗡。

    宫伎春燕,是他在被靺鞨逼迫登基之后,一夜酒醉乱性,不觉睡了,睡过后才知道春燕不仅是宫伎,还是凤霄宠过的,答应了给“侍御”的名分,未及册封典礼,汴梁就被攻破了;而后又知道了春燕怀孕的消息,周蓼一念之仁,放过了她腹中的胎儿;但世事变迁太快,他很快又被迫放弃皇位,出宫被禁于晋王府的时候,根本顾及不到春燕这个别居掖庭、无名无分的孕妇,后来也就薄幸地忘记了。

    算算时间,冬去夏来,春燕已经将近临盆。

    凤霈磕磕巴巴说:“记……记得。”

    凤震冷冷地盯着他,盯得凤霈背上汗出,才缓缓道:“她说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若是胆敢撒谎欺君、混淆皇室血脉,就该连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道赐死!”

    凤霈再料不到哥哥后头更狠的算计,虽然羞赧得脸都红了,还是说:“她……她没说谎,确实是我的。”

    好极了,上钩了!

    凤震斜瞥了起居录官一眼,又问:“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春燕已经有了七哥儿‘侍御’的名分?”

    凤霈急忙抬头解释:“春燕是伺候过七哥,七哥也答应过给名分,不过毕竟还没有明着发旨。春燕……还……还算不上是七哥的嫔妃!”

    凤震道:“我怎么听说内旨已经发到了内监司?名分已经定下了?”

    “绝没有!”

    内监司要造假,对皇帝来说可就容易多了。

    凤震一个眼色,一个小内监就弯腰捧来了一份卷宗。凤震又一个眼色,卷宗直接递到了凤霈的手中。

    凤霈打开一看,里面是册立宫人的圣旨,“李春燕”的名字赫然在目,被封“侍御”。

    凤霈先是心头一虚,抖抖索索端详了一会儿,突然说:“三哥,这不是真的!”

    凤震一诧,问:“怎么不是真的?”

    凤霈说:“七哥儿内旨,会用他‘清虚上人’的私章,以区别与发往朝廷的圣谕。侍御名号,一般也要加上‘明’‘玄’‘清’‘道’等字样,不会光秃秃三个人全叫‘侍御’!”

    凤震一噎。

    他去国就藩最久,平常从没有回京的机会,不懂他兄弟在宫中的奇葩制度,内监司是天子近臣,也基本从老宫人替换成了他的自己人这次造假,没有造好。

    但他反应很快,且也敢于舍掉脸面,顿时冷笑道:“胡扯胡扯,谕旨在这里,谁敢造假不成?何况李侍御的肚子也摆在那里了!你赖得掉?”

    凤霈也愣了愣,才问:“三哥的意思是什么?臣弟好像不大明白了。还请三哥明示吧。”

    凤震道:“朕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看你铸下这等乱了人伦的大错,传出去你自己万劫不复,凤氏皇室脸面无存!朕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凤霈强自平复焦灼的内心,问:“那么,三哥想怎么给臣弟‘改过自新’的机会?”

    看他要怎么开价码威胁自己。

    第 240 章

    凤震说:“李氏春燕, 是断然不能留了,只是一尸两命,实在是伤阴骘。为了你的颜面, 朕也只好做这样的恶人。”

    顿了顿, 好人赚足了,才继续眯了眯眼睛说:“不过,我犹有恨事在心, 你若肯帮我, 也算是我们兄弟互相扶持。”

    凤霈问:“扶持三哥,理所应当, 但不知所指何事?”

    凤震说:“曹铮这个人吧, 叛迹已经彰显,但是死鸭子嘴硬,招供了几次又是翻供,弄得好些不明真相的人还在为他说话。朕不处置他吧,绝对是纵虎归山了,但要处置他,也总得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说完, 直直地朝凤霈盯了过去。

    凤霈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阵恶寒,但仍然是故作懵懂地问:“是啊,怎么办呢?臣弟也没本事说服他呀。”

    凤震冷森森笑道:“天真了!说服他是不可能的, 毕竟招供后他不仅是死路一条,还是遗臭万年的死。他骨头又硬,扛住了几轮拷掠。现如今朕不打算要他的口供了, 而要有人来佐证他确有叛国的迹象。这样,随便他肯不肯招供, 都可以定罪了。”

    凤霈低了头,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已经知道了哥哥的来意。

    凤震果然死死地盯着垂头不语的弟弟:“九哥儿,你在晋地与他一起的时日最长,难道你从不晓得他的狼子野心?”

    凤霈硬着头皮说:“臣弟素来不关心国政。”

    凤震“呵呵”笑了两声:“我在吴地就藩时,还会关心国政,难道你在晋地这样重要的屏藩之地,却完全不在意?”

    凤霈陪笑说:“三哥,我的荒唐无能是天下皆知的,日常玩玩金石,听听曲子,与家中姬妾做些无益之事,打发有涯之生罢了。”

    “你儿子当太子的时候,你也不管国政?”

    “不管,更不管!”凤霈干脆斩钉截铁地回答,“三哥,那时候我不是更遭忌讳嘛,哪敢越俎代庖管这些!别说那时候,就是退位让贤给您之后,也就是在府中侍弄侍弄花草,与姬妾们调弦鼓瑟,外面的事听也懒得听。”

    “那为什么要急着嫁女儿到晋阳张家?”

    “因为女儿大了呀。”凤霈苦笑道,“哪有当爹爹的看着女儿都二十了,还在家里守着当老姑娘的?少不得求了三哥的恩典。”

    装傻充愣,亦是块滚刀肉。

    凤震心里着恼,但还是要诈他一诈,冷笑道:“别编谎了!你在嫁妆里夹了东西给曹铮,当我不知道?”

    凤霈果然抬头惊诧,但很快否认:“三哥说笑了吧?臣弟夹了什么东西?”

    “九哥儿,”官家凤震死死地看着弟弟,缓缓地说,“天堂有路给你走,你不要不识抬举,不晓得朕的苦心,直往地狱里去。”

    凤霈看着他凶横溢出眼眶的神色,突然间也坦然了:“三哥,这不是臣弟识不识您的抬举,晓不晓得您的苦心的事,而是臣弟不会做这个伪证呵呵,我与曹铮有联系,谋叛逆,我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么?”

    “三哥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证实曹铮曾经想拉你入伙,借重你的名声意欲谋反就可以了。你自己,只管说不敢答应,没有参与,谁又会要你的命?” 凤震“谆谆”劝诱。

    紧跟着,他撕开了最后一点遮羞布,与他掰开分析:“你为三哥做这件事,三哥一定投桃报李,给你些好处,叫你在晋王府的日子过得更舒坦一些;但你若执迷不悟,那李春燕的肚子就够你身败名裂,朕若问你一条‘逼.淫嫂氏’的逆伦罪过,赐你自尽也不为过,这丑陋的罪行,可远胜于曹铮与你密谋、而你不应。”

    凤霈看着哥哥的样子,气得发抖。

    但他大脑里紧张地转了一会儿,却终于昂首道:“呵呵,我也不缺这一条风流罪过。但却也不能构陷良将忠臣,害人害己。”

    “你真当朕不敢对付你?!”

    “你对付吧!”凤霈昂然道,“我这条命,在你登基之后就注定保不住了的;我的名声,也注定会在你史官的笔下被扭曲成恶人的。成王败寇,我也只好认了。愿史笔如椽,千秋之后还能洗刷我的冤屈。”

    他扭头看了看那位目瞪口呆的起居注官,笑起来,泪流满面:“当然,洗刷不了冤屈,也就算了。我不在乎。三哥,我也劝你,为了帝位不妨可以冷血一点;但为了你的帝位,还是要晓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冷血铁腕时终究还是要想一想万千黎庶。”

    “你这纨绔儿不配教导我!”凤震勃然大怒,“我从小被你母亲张贵妃欺侮,被先帝冷待,早早地孤苦伶仃去国就藩,年纪轻轻时人生路已经被截断了!我跟谁诉冤诉苦?!你和七哥儿父母俱全,享用了无数的福祉,挨着个儿地做皇帝掌权,却事实上是两个真废物!你也配?!”

    他的手指气得僵如鸡爪,面目狰狞。

    但一会儿又收了狰狞之色,冷笑起来:“九哥儿,今日是你逼我,来日你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情面。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但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们,她们日后将有何脸面在人世间活下去?你说罢,曹铮有没有与你密谋?”

    “没有,从没有,也不会有。”

    “好!送晋王出宫!”凤震怒道,伸手指着宫门。

    等内侍连掇带弄把凤霈赶了出去,凤震才从气恼中泛起愁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转脸看见那位木愣愣的起居注官,又寒了面孔问:“你刚刚记了些什么?”

    起居注官磕磕巴巴说:“臣……臣什么都没写。”

    他是个人精儿,很快从凤震的杀气中找到自保的话缝儿:“晋王满嘴胡言,臣怎么可能记录下来?臣……臣是官家从吴地带来的……臣还是官家的罗才人的兄弟。”

    是近臣、亲臣,应当也是信臣,凤震这才收起杀心无辜杀戮有职分的史官,这是帝王的大忌,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做这样的事。

    隔日,皇宫门口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乃是一个披头散发、腹大如鼓的妇人。

    门口禁军过来拉住她,问:“兀那妇人,这登闻鼓可是要上达天听的,你是有什么泼天冤仇,非击这鼓来鸣冤?当心瞎敲登闻鼓可是要挨刑杖、发遣徒刑的!”

    那妇人嚎叫道:“我当然有泼天的冤仇!”

    禁军道:“难道不能先往知县、知府那里告冤?”

    妇人道:“我要告的是当朝官家的弟弟,朝廷御封的郡王,哪个知县、知府敢受我的诉状?”

    禁军又道:“啊?冤屈了你什么?”

    妇人摸着自己的肚子,“嗬嗬嗬”地哭着:“我被他诱使,犯下泼天大过,有死而已。但肚子里这个孩子乃是皇室血脉,我不能让他一辈子也蒙冤。”

    “那你究竟要告谁?”

    “我告九大王、晋王殿下!”妇人大声说,“告他逼.淫兄妾,始乱终弃!”

    周围禁军和宫门口的官员们传来一片窃窃私语声。

    禁军赶紧进去回报,又很快出了宫门,说:“已经上报官家知晓了。但这事要紧,估摸着须汴梁府尹同宗正寺一道审理,既不能冤屈了晋王,亦不能混淆了皇室的血统。”

    李氏春燕先在宫门口击鼓喊冤,是对凤霈的最后一次警告。

    晋王很快得知了宫里传来的消息,然而却端坐屋中不动分毫。

    凤震怒他不知好歹,也就不再给他机会了。要弄死晋王,且让他身败名裂,目的当然是要把这事搞大,越大越好。

    于是,李春燕接下来在禁军的护卫下,大张旗鼓地去了汴梁府尹那边,又一次击鼓鸣冤,当着闹市里无数汴梁百姓的面,大肆控诉了晋王的恶行。

    这样的绯闻往往也流传最快,很快京中就津津乐道于晋王的风流逸事。

    风流倒还罢了,他本就是个纨绔的形貌,大家也见怪不怪。

    但春燕乃是前一任官家定了名分的侍妾,睡了她就等于睡了哥哥的女人。礼仪之邦又不是蛮夷之地可以收继婚、纳嫂氏的,晋王这项风流罪过已经是逆伦大案了。

    凤霈被审问时,先环顾了四周,看了看刑吏们准备好的各式刑具,苦笑了一下。

    大理寺卿望了他一眼说:“晋王殿下,官家说,如今大王只有将功赎罪一条路了。”

    凤霈说:“我要见一见李氏。”

    奸罪一般当然需要对质,他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不过李氏的肚子是真的,曾经被凤霈睡过也在内起居注里记录下来;李氏初孕时,还有周蓼特为关照宫中御医、侍女安胎、伺候,赏送不少,尽到了正室的贤德如今,都可以佐证凤霈逆伦奸罪一概符合实情。

    并不怕他不认罪。

    李氏已经很憔悴,凤霈看了看她凸起的滚圆的肚子,叹口气道:“春燕,你这是该临盆了吧?”

    李氏不敢直视他,却忙着证明:“不错,正符合大王奸.污我的时间。”

    凤霈笑起来:“叫‘奸.污’多少不合适,说实话,我那时候是皇帝,不缺女人,而你上赶着贴过来,过后从来没有喊过冤,得知怀孕的时候,比谁都高兴。”

    “我……我哪里敢喊冤。我……我那时候迫于大王的淫威!”

    凤霈收了笑说:“你如今也是迫于淫威,我懂。”

    他看了看李春燕闪烁的目光,叹息道:“无非就是有没有‘侍御’之名罢了!有,你当时也未曾告诉我;没有,如今白纸黑字、言之凿凿,哪怕没有七哥的私章,我也没处说理。不过我懂,我都懂。”

    他闭了闭眼睛。

    自一家人被凤霄召回京,名义上是凤杞被过继为太子,实际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皇权的刺骨之寒;接着的这段时光,弹指一挥间,却又经历了无数的起伏磨难,他如在刀锋上行走,颤颤巍巍两边都是薄冰深渊,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尽头了如果构陷曹铮,他也不可能生还的,哥哥绝不会给他活下去的机会。既然如此,虽然是奇耻大辱、遗臭万年的罪过,但总归强过构陷曹铮、戕害忠臣。

    凤霈看了看李春燕,又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答应你的。不过如果肯让你活命,你就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

    一直垂着头,但话咬得很死的李春燕,突然啜泣了起来。

    凤霈说:“若是这也难……唉,估计你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吧?人总有弱点。我理解你。”

    李春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内监司来听审的人唯恐她控制不住情绪说出什么,厉声呵斥道:“事到如今,你还对他有情不成?此案翻供,可知道下场是什么?!”

    李春燕的哭声噎在肚子里,抬头泪眼迷蒙看着凤霈,满面愧疚,可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大理寺卿和宗正寺正卿交换了眼色,问凤霈道:“那么……九大王可认供?”

    “供词我自己写。”凤霈抬腕要笔。

    他没有拧下去,只是在供词里写了自己一时酒醉乱性,以至一朝夕便使李氏怀孕的事,李氏身份他并不知道,但罪过既然犯下,就认罚。

    写完,他画押摁指印,最后说:“我要见见妻女。”

    “可以,监押期间,家人可以来探望大王。”大理寺卿不意这场审问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连刑杖都没用得着动,心里也窃喜,对凤霈尤其宽容。

    又假意客气地叫人安排最宽敞、最舒服、阳光最充裕的牢房给凤霈居住。

    晚间,周蓼便带着凤杨和两个小女儿前来探望丈夫。

    女儿们惊恐万分地跟着狱卒穿过阴暗的窄道,到了同样阴暗压抑的一片牢狱前。

    等见到换穿了素服、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的老父时,几个小女孩都哭了起来,凤杨也抽泣得不能自已。

    只有周蓼,依然是昂然地、冷冷地,说:“大王这么轻易就认罪了?”

    “不认这个罪,也还有下一个罪。”凤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都想明白了,你还没想明白吗?”

    周蓼说:“你呀,还是那么懦弱,连撑几轮刑罚,叫人想一想你是不是有冤都做不到。”

    凤霈说:“我这身皮肉从未受过苦楚,如今何必挺那样的酷刑?”

    “为了你的名声,你孩子的名声呀。”

    凤霈摇摇头:“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名声?日后,要叫你生受了。”

    周蓼苦笑道:“日后?你有日后吗?你若没有日后,我又何有日后?”

    凤霈疑她要在自己死后随着殉难,倒立刻瞪大眼睛,挺直身子,说:“蓼娘!我是定没有日后的,但你必须有!死不难,活着却难!尤其是以后,你在这样的耻辱和冷眼里活着会很难、很难!但我无路可选,你却有!”

    周蓼不说话,直直地盯着丈夫,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眼角滚落,但她毫无表情,任凭泪滴凝结在下颌上也不拂去。

    凤霈也是第一次在平静中嚎啕起来,哭到哽咽难言后,才在耸动声声里压低声线悄然道:“我很惭愧,把最难的活着交给你去做。但是,亭娘和高云桐需要你,玉娘和张家需要你,杞哥儿”

    他把声音压到低不可闻,几乎只看得见嘴唇的一张一翕:“曹铮入京后,已与宋纲密谋,他以一命牵制三哥视线,宋相到秣陵悄然安排杞哥儿北上。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杞哥儿需要京畿有接应。”

    周蓼此刻才真的震撼了,她有无数的困难,有无数的不信任,但此刻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也一句都不能推辞。

    毁家纾难,就是这样子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付出无比惨烈的代价。

    周蓼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活着,忍耻忍辱地活着。”

    一对一辈子的怨偶,到了这一刻,在四目相对时,才感觉出永远无法再企及的深情。

    不久后,凤霈在定谳前一晚,默默解衣带悬梁于牢房中。

    怕担屠弟名声的凤震松了一口气,发旨宣布了晋王的罪状,将他全家废为庶人,逐出京师。

    周蓼暂时带全家寄居在京郊周相公家的别苑,地方虽小,勉强能够容身,她一介妇人,带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幼女和被褫夺官职的长婿长女,变卖家产,勉强维生,不会再成为皇权的威胁。

    晋王的尸身隔了几日送到她借居的地方,勒令简单下葬到坟岗子上。

    她和三个女儿及女婿打开那草席卷着的、微微发臭的尸体,却没有看见尸体的脑袋。

    女儿女婿悲愤得放声大哭,周蓼没有急着落泪,而是在尸体上下仔细查看了一番,说:“这确实是你们的父亲。”

    然后不顾污秽,抱着尸体亲自擦洗血污,喃喃地道:“大王,我和你道歉,我一直都错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