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郭承恩向晋阳城发动了攻击, 法子也使了不少,但都被打退了,最后只能围困了半个月, 常胜军粮饷并不充足, 却时不时能闻到晋阳城墙上飘下来的肉汤味儿和蒸包子味儿,馋得直流口水。
城墙上的人不仅自己吃,还挑衅:“城下的哥们儿欸, 饿不饿?投降了进城也有大肉包子吃!来不来啊?”
现眼似的当着面大吃大嚼一番, 然后拉开腰带对着城下撒尿,还喊着:“对不住啊, 包子不能用来打狗, 只能请狗子们喝尿吃.屎了。”
常胜军当然快气疯了,也幸得他们是郭承恩一手带出来的,对将领忠心耿耿,所以这种情形只怨南梁人不厚道,还未生自家哗变的心思,纷纷在城下破口大骂:“等老子攻破了城,拿你的脑壳做尿盆!把你那玩意儿从鼻子眼儿里塞进去尿个够!叫你不知道尿该往哪里撒!……”
城墙上笑嘻嘻道:“行啊, 我们就等你们攻城了。”
常胜军士气强也没什么用,不仅加高加厚的城墙攻不进去,而且并州军和太行军还时不时借助山川险境过来偷袭一番,人数不会很多, 胜在游击灵活,放把火、抢个粮、杀几营熟睡的常胜军,然后驱马就跑, 散入山林里很快没影了。弄得常胜军晚上睡觉都不敢卸甲,可穿硬邦邦的皮甲哪里睡得着!几乎个个都熬得眼圈愈发青黑而肚皮愈发干瘪了。
并州城外很快来了一支神秘的商队, 没有进城的凭由,口音也听着侉里侉气。并州守军警觉地拒绝了他们进城的请求,而其为首的一个拉开了一点衣襟,露出胸口一只狼头的刺青,笑道:“高将军以往也做过一阵子我们的同僚,应该识得我们的身份。你不妨先去告知高将军,我们在这里等候便是。切勿误事。”
狼头刺青意味着什么,高云桐一听就明白。
居然是郭承恩派人来谈判,他没想到,但一琢磨也觉得并非不可思议:以郭承恩的首鼠两端,谁有利就投奔谁,很正常;但须防着他使诈欺骗,亦要极其小心谨慎。
现在既然有君,他也请示了凤杞的意思。
凤杞已经一改以往任事不问的状态,很仔细地听了高云桐回报,又仔细问了郭承恩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是个老滑头,我还不能大意。”凤杞说,“妹夫你为主与他周旋,我在旁边听一听。”
高云桐点头道:“是。官家在旁也能观察到来人话语间隐微的表情。我猜测郭承恩在晋阳打得不顺,又动了换主子的心思了。”
城门口把这支“商队”细细搜过身,放进城来;进节度使府前又搜了一次,方道:“我们官家要亲自接见诸位,进门的礼节请勿忽略。”
节度使府的正堂,端坐着头戴乌纱冠、身穿绛纱圆领朝袍的凤杞,年轻清寡的一张玉白面庞,仿佛是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一旁站着高云桐,做儒将打扮,年纪也很轻,但目光犀利胜于座上的帝王。
“商队”首领带头三跪九叩,礼数十分周全。
凤杞板着的脸也松弛了,对高云桐道:“卿说郭将军是识时务的人,看来所言不虚。”
然后客气地叫人赐座、赐茶。正堂里团坐融融,一片和和气气。
高云桐先发问道:“不错,我曾在郭将军麾下待过一阵,那时候郭将军还是投诚到北狩那位官家门下的。只是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与郭将军分道扬镳了。如今听说郭将军在攻打我朝的晋阳县?既然这样,沙场上见就是了,今日过来说什么呢?”
他笑容冷冷的:“莫不成还觉得动动嘴皮子,我们就愿意折节和谈?不,我们可不是汴梁那位卖国求荣的篡位吴王!”
谈判前都会盘马弯弓,就是为了多争取筹码。郭承恩手下无弱兵,此刻也是做好了充足准备来的。不过高云桐刚刚那番话,郭承恩派来的使节也知道威逼利诱都不容易,气势上已经输了一着。
“实话说,郭将军本是汉人,带着常胜军投奔故土是真心,只是那位北狩的官家实在太不靠谱,视我们北边汉人也不如自家子民,一来二去难免叫人心寒。”他起首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道,“但郭将军一向的心意却很明了,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看靺鞨人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将军他也是心如刀割,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不在檐下低头,往日有对不住的地方,也只能请官家和高将军多包涵。”
高云桐不信任郭承恩,只是冷冷地微笑。但凤杞就很热心似的:“郭将军如若肯带大军投诚,朕当然再高兴没有了。”
高云桐咳嗽了一声。
但郭承恩的来使已经明白谁宜攀附,立刻向着凤杞道:“郭将军当然想回归故土他祖上本是蓟州人,大唐时就是汉土上的汉人。不过……”
盘马弯弓的样子又来了,故意迁延支吾,好半天才在凤杞的催促下叹了一口气:“也不是说不相信官家吧……但是如今局面复杂,大家都争着延请我家将军,道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
牛皮吹得已经有点恶心了。
高云桐想示意凤杞不要理他,但凤杞兴致勃勃说:“不错,不错,郭将军肯承认我是正统,我们自然可以谈。”
于是那位盘马弯弓又逼近了一步,为难般笑道:“官家曾是前朝的太子,正统肯定是正统,不过凤家的吴王也是先帝的皇子,我家将军也很为难。如今汴梁那位已经答应给二太子送军饷军需,我们这里少不得也分一杯羹。只是将军心里仍然为难……”
凤杞大手一挥:“何必等靺鞨人手下漏下的那点泔水?郭家军为先锋军,却连饭都吃不饱,只被狼虎般的靺鞨人驱在前面,拿尸首垫城墙根儿,何苦何苦!放过晋阳,我就给郭将军筹一批细粮。”
来使没说几句便哄得凤杞餍足其所欲,简直是大喜过望,犹自不敢全信,试探道:“官家肯送粮?”
凤杞笑道:“一点粮算什么!只要郭将军肯投诚,有我的便有他的!今晚就请尊使先喝一顿花酒,表表朕的诚意。”
又是大手一挥,吩咐给来使安排舒适的公馆洗沐征尘。
人离开了,高云桐才能把愤怒之色表现出来。
他皱着眉,强压着要爆发的怒火:“官家可知道郭承恩是什么样的货色?”
“三姓家奴呗。”凤杞很快答道。
原来他知道!高云桐“呵呵”笑了两声:“那么官家知不知道并州钱粮也是有限的?”
“不是我妹妹那里掌控着晋王府里的库房钥匙么?钱,该花时就拿出来花!”
“填送郭承恩那种人?”
“虽说也不可能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但现在这局面,郭承恩一旦反戈,幹不思就危险了。”凤杞洋洋自得,“我必要争取这个人。晚上你看吧。”
话虽不错,但高云桐更清楚郭承恩的品性,因而也不相信他会真的倒戈。只是这是皇帝做出的决策,他一时反驳不得,只能拱手劝道:“官家,理虽不错,仍需审慎!不要急着答应他。”
“我省得。”凤杞说,转脸就吩咐临时组建在并州的内侍省准备晚宴的菜单、酒水、点心果子,还要在并州的青楼楚馆中挑选相貌出色、技艺精湛的歌舞伎给来使侑酒。
“只少几句新词耳!”这位新君一脸朦胧的陶醉与期待,还未喝酒,仿佛已经醉了。
高云桐中午回到东院,对凤栖发牢骚:“不是颓丧,就是靡靡,我不管了,让他自己对付那些郭家的来使吧!”
凤栖问道:“怎么了?你这么生气,还挺少见呢!”
高云桐把凤杞今天接见郭承恩来使的情形说了,双手抚膝蹙眉道:“我担心他的纨绔性子又犯了。说实话,他是君,我是臣,即便发现不大好,也要留面子给他,不大好当面驳斥,但心里实在着急,唯恐他一个不靠谱,搞出什么事端来,补救都补救不回来的。”
凤栖晓得自家哥哥的德行,自然也有些担忧,忖了忖只能说:“既然你这么担心,今晚上我跟着一起过去,混在弹琵琶的歌姬之中。要是他有什么不靠谱的举止行径,我就想个办法,拿杯酒去乱以他语,也还是可以阻止的。”
凤栖举止常有叫人瞠目之处,但确实有勇有智,比凤杞靠谱,高云桐想了想,只能说:“你在屏风后面罢,免得郭承恩麾下那帮家伙闹出什么事端来。”
郭承恩对部下素来豪爽,只要对他忠心,他从不惜财,金银美人都是肯挥洒的,也养成他手下人大多是穷奢好色的豪杰脾性,一如当年被杀的乔都管。
因此,高云桐也不放心他的小娇妻。
凤栖笑道:“看你这打翻了醋坛子的模样!我哥哥难道不会护着我?他可不是那种卖亲人而求得利的人。”
高云桐正色道:“说实话,我不吃醋心里也有气,哪有你这样做妻子的?”
凤栖捏着他的脸冷笑说:“哼,偏生只有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成名立万么?我偏不信这个邪!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遇事刚猛未必输给你们男人!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再没什么好怕的!”
又凶又娇的神色出来,狠狠地挑衅地看了高云桐一眼。
气得他返身把门窗关上,扑上去一把将人摁在条榻上,气哼哼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胳膊上跑得马,于是厉害得没边了是吗?你哥哥是皇帝,我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但你可不是皇帝……看我今天不教训你个小妖精……”
凤栖虽有智勇,力气可比不上一个男人,即便想扭一扭挣扎,浑身也立刻被压制紧了,好在知道自己拿捏得住他,所以只消冷冷过去一个妩媚的眼神,问:“你想干什么?”
然后他的手毫不客气探入裙幅,把那湘江水一般的碧色丝搅起狂风巨浪。
风浪起时,她是勇猛的弄潮儿,牢牢攀住她的船桨,随着风浪被抛到最高空,眩晕之间依然凝望着他的眼,他的颊,如凝望着海面上永恒不变的星与月。
风浪平静,她又化作柔软的羽毛,扫得他痒兮兮的,含笑问:“干啥?难道竟还没叫你足意?”
凤栖笑道:“我是足意了,怕你没有足意。”
“为何这样说?”他有些奇怪。
凤栖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嘟着嘴道:“晚宴上请了并州最漂亮的歌舞伎,哪个晓得男人们动心不动心?不如这会儿榨干一点,便能老佛入定,再无邪念了。”
说得高云桐又好气又好笑,捏她的鼻子道:“谢谢你厚爱,只是我没有话本子里写的那些男人们的雄风能耐,实在担忧我,我今晚回来再‘报效’你!”
玩笑话开完,还得整理衣衫,皇帝要举行的晚宴,没有多久就要开始了。
第 282 章
这场晚宴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鱼翅熊掌之类, 却大鱼大肉一个不少。凤杞一边劝酒,一边散漫笑道:“并州是兵家要塞,但是地大城坚, 粮草、人口都没有在几场战乱里折损。你们多吃点, 多喝点!”
郭承恩的军队已经吃了很久的盐水黑豆,饿是饿不死,馋也是馋得要命。
来使先还极力控制, 借着品酒, 一口一口咽口水。等酒过三巡,借酒盖脸, 放开肚皮大吃大喝起来, 很快就混得肚皮溜圆儿。
也忍不住赞叹:“还是南梁厨子做饭好吃。”
凤杞大笑起来:“怎么不好吃!你看看,就你面前那一碗小炒肉,嫩吧?为什么这么嫩呢?因为厨娘只取六个月以内乳猪的里脊芯子,一盘炒肉须三头乳猪才凑得出来。再看你面前的清蒸洛鲤,鲤鱼本是腥气重的,为什么敢清蒸呢?因为这不仅是洛水迢迢运来的新鲜鲤鱼,到了并州之后还用净虾肉喂了几天, 去了河鱼的土腥气。还有这拌山笋,鲜吧?你以为这只是山笋?不不不,要用四只鸡先伴它煨六个时辰,才能把味道进得去, 而那些鸡已经烂糊不堪嚼了,都赐给了打杂的下人。”
他滔滔不绝介绍着菜品,每一道菜都颇有讲究, 听得郭承恩的来使目瞪口呆,而高云桐借酒杯遮着脸他的脸色已经铁青:并州经了两年的备战、拒敌, 虽然暂时不缺粮,但也绝不富余,经不起凤杞这样的胡糟蹋。
只不过此刻他是臣,凤杞是君,又当着来使的面,不能轻易辩驳罢了。
凤杞还不足意,见来使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吃不下了,便又笑道:“再来点曲子侑酒吧,看看我并州的美人们。”
他拍拍手,便见绡纱屏风后款款走过一些曼妙的影子,透过半透明的刺绣纱屏,隐隐可见歌伎头上垂下的步摇,肩上轻柔的披帛,泻地的长裙在屏风脚出露出来,轻红浅碧,凤头履缀着珍珠、绣着花,惹人无数遐想。
再一拍手,只听后面起势的铃鼓一响,接着是小鼓击起清脆的节奏,再接着箜篌琵琶流水般的音泻出来,美妙绝伦,一时只叫人恍惚如在天上。一组套曲结束,天籁般的歌喉响起,听得那来使陶醉不已,不由道:“听这嗓音,想必是个美人。”
凤杞花丛中玩儿惯了的,哈哈一笑:“莫急,莫急,全套看下来才知道妙处何在。”
果然,一曲唱毕,余音尚在绕梁,屏后又转出十余个穿着鲜艳舞衣的舞伎。
那长袖一挥,香风直达男人们的鼻腔,接着便看见轻薄五彩的绡纱衣袖和裙摆翻飞起舞,美人们纤细而矫健的腰肢扭摆如风中铃兰,笑靥更是甜如甘醴,妩媚的眼神只往男人们脸上飞这叫谁把持得住?
凤杞一边饮酒,一边看到郭承恩那里几个人眼儿都直了,有两个甚至忘情地想去抓香风阵阵的舞袖,抓了空之后还情不自禁闻手心里残余的香气。
凤杞笑问:“郭将军可喜爱伎乐?”
为首那个把持得住些,回眸笑答:“郭将军会欣赏伎乐,但不沉溺。毕竟色是剔骨尖刀,放松放松身心,发泄发泄精力也就罢了,不值得沉溺。”
凤杞点点头:“不错不错,郭将军是个有大志的人,朕十分钦佩,也很想与郭将军合作。其实在汴梁,我身为太子时也是见过郭将军的,如今却真觉得世事难料人生如此短暂,若不及时行乐,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位赶紧奉承:“官家说得极是!我们郭将军其实也希望早日建功立业,安定下来,来日做个富家翁含饴弄孙倒不好?”
凤杞举杯道:“朕本就是此愿啊!惜乎世事不遂人愿……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像是喝多了,指着舞伎中一个道:“过来给朕倒酒。其他人伺候着贵宾来。”
那些教坊司的歌舞伎本就是熟练的,顿时笑融融敛了长袖,露出皓白的玉腕,一个个坐到男人们的身边,在杯中添了酒,凑身上去笑着劝:“如此良宵,如此美酒,不痛饮实在可惜。来,奴奴陪您喝了此杯……再来个双杯。”
屏风后的乐伎应时地又来了一首靡靡的曲子,此刻简直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酒,整座宴堂里只有脂粉香、酒肉香弥漫,中人欲醉。
一个人醉眼朦胧指着高云桐道:“咦,少一个舞伎,高将军怎么身边没有人伺候?”
高云桐想着自己一路上披荆斩棘的艰辛,好容易开创了如今的局面,但所奉的君王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要么醉生梦死,要么卖国求荣,现在随时准备着兵燹降临的并州却还歌舞升平,上演着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
他除了勉强陪着笑,一盏一盏地喝酒,掩饰内心煎熬,实在是熬得很难。
而又见凤杞醉倒在美人怀里,乌纱冠帽歪了,绛红纱袍皱了,一副丑态,犹自“哈哈哈”“嗬嗬嗬”放肆地与舞伎调笑不堪,心里溢出的便是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不由凛然神色,起身道:“官家,臣先告退了。”
凤杞道:“咦,莫不成怪朕没有给你安排美人?别急别急嘛,屏风后美人还有呢,不及跳舞的腰软,也强过一般村妇了。”
又喝道:“怎么没人出来伺候高将军?”
“臣”高云桐严词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屏风后飞奔出一个抱着琵琶的美人儿,亦是一般媚眼如丝,把他摁坐下来,笑道:“奴奴本想拆掉义甲再来伺候将军,哪晓得将军等不及了。”
又嗔道:“将军今日可不要煞风景,即便嫌奴奴不如那些漂亮,也勉强忍受则个。奴奴为将军斟酒。”
说着,倒了一杯酒往高云桐嘴里一灌。
换作他人,高云桐还能夺过酒杯往地上砸一砸,面前这个,正以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对妩媚而凛冽的眼,眼睫眨动,既似魅惑,又似深有机心。他不由怔怔的,身不由己喝下了她灌的那杯酒。
这名乐伎伺候人不算娴熟,也不大眼观八方照应身边其他男人,只管粘在高云桐身上,倒是娇俏百出,还有三分矜持,在其他男人看来,这大概是个美雏儿。
而高云桐手足无措,又没有推却反抗的样子,更显得像个雏儿。
男人们笑道:“我们也曾听乔都管讲过高将军,都道是个端方君子,会填词吟诗,可得教坊司娘子们的欢心了,但又清心寡欲如今看来,还是教坊司那些不够入眼,若是入眼了,高将军原来也是会心动的!”
然后纷纷抱着美人,又一顿推杯换盏,且向凤杞道:“官家的诚意,我们都明白,拨粮的事如成了,郭将军少不得投桃报李。”
凤杞搂着身边的一个舞伎,醉色里笑道:“好说,好说!不过今日已经乏了,明日再说?”
不仅他“乏了”,其他人也“乏了”郭承恩的军队当炮灰久矣,日子过得艰苦而郁闷,饭都吃不饱,更别提幹不思私藏的营伎肯拿出来让他们享受一二了。今日却是酒足饭饱,而现在又美人在怀,小腹里那股勃勃而起的热流已经按捺不住了,个个袍子下摆顶起老高,硬是遮掩着。
听南梁的皇帝这样说,此刻确实也都无心再谈什么“投桃报李”的大事了,纷纷起身道了“皇恩浩荡”,作最深的大揖,然后迫不及待跟着节度使府的“中侍”们,领着美人到各自公馆里享用鱼水之乐去了。
外头的嘈杂声没了,凤杞才放开怀里的那个舞伎,淡然说:“你回去领赏吧,对你家老鸨子说,今日亦记她和你的姊妹们一大功。”
高云桐看他此刻神色淡然,面颊红红的,酒晕尚在,但眼神已经如老僧一般,毫无绮念了。
高云桐有些愣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过,官家,臣还是要说……”
一旁放下了琵琶,正在擦脸上铅粉的凤栖说:“得了,你别劝谏了,也就你这样的穷措大不懂,他们这些名利场上的男人,大多都是这德行。明堂里谈不通的事,在酒宴上一起吃喝过,一起玩乐过,就都谈的通了。”
“我也不是没经过名利场……”高云桐欲要反驳她的意思,但细细一想,他还真不大投入得进这些纨绔公子们的名利场中去,他一向只顾自己闷头喝酒陪笑,却没注意到凤杞虚与委蛇的演技。
凤杞擦了擦脸上沾上的舞伎的口脂红印,笑道:“妹妹嫁的是老实人,这是好事。”
又说:“我其他能耐没有,但跟着爹爹在欢场打滚,颇有些这方面的经验。晓得郭承恩这种人,是以名利笼络人心,所以也只能以名利笼络他。虽然他是个三姓家奴,但若他肯倒戈,妹夫手中的兵就能少很多损失,可以更多地拿出来对付幹不思和温凌。”
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刚刚一派欢乐热闹,现在突然冷清下来,正厅外秋风呼呼而过,竟有些鬼气森森。凤杞茫然一笑,似乎在看着天空中寥落的几颗星子,惘然道:“我今日是不是对不起娉娉了?”
“哥哥……”凤栖拉着他的胳膊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哥哥不要记挂娉娉了吧,让她在天上好好的,不要为哥哥担忧。”
凤杞沉沉地说:“我记挂着她,念着为她报仇,我才能觉得我还配活着……”
凤栖和高云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合适,面面相觑。倒是凤杞笑道:“天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没事,我挺好的。”
晚风吹过,有些秋的凉意。
凤栖还穿着绡纱的乐伎衣衫,有些瑟缩,高云桐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转脸看见她脸上脂粉犹在,口脂残红,目光里是少有的茫然朦胧。
“冷不冷?”他问。
她缩着肩膀,摇摇头,却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在墙角无人处,抱着她贴在羊角灯的阴影里,垂头吻她,在她耳畔喃喃道:“上苍确实待我不薄。”
隔了一会儿又说:“现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法拿一般的道德来约束,为了收复河山,都在竭尽全力。”垂首在她颊边,颌骨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继而发出近乎无声的长叹。
凤栖说:“是,我可不怪你今日喝花酒。”
转而被他轻轻掐了一把肉,恨恨道:“我在劝慰自己不计较,你倒在火上浇油。”
凤栖笑了:“我浇了什么‘油’?穷措大须知,我们的敌人奸似鬼,用君子那套法子,你又要走当年弹劾章谊被贬出京的老路。”
“穷措大粗得很,要治治你这无礼的小娘子。”他在她耳边咬牙道,“我现在一肚子气,一点不想听你教导。”
凤栖被他的手握着后腰,那力道仿佛要把她揉进怀里,压迫到无法呼吸了。
她心知肚明,他喝了酒,郁闷完一顿后虽然心里晓得她与哥哥的意思,但还没有完全认可。此刻确实是一肚子气与“气”。
“行吧,你要怎么出气?”
“回屋去,军棍伺候。”声音低到往耳朵眼儿里吹,热乎乎、痒兮兮的。
她痒得躲开,扭摆而嗔视,媚然天成。于是又挨他拍在肉上的两巴掌,火辣辣的,血脉里蹿起热流来,心里也痒兮兮起来。
她扬起头,胸脯一挺,身上他的紫袍披不住,露出她白皙的脖颈和茜红绡纱半遮半掩的肩与胸。
“你敢”
他如何不敢!
四下无人,顿时一把横抱起来,撞开院门与屋门,无视从瞌睡中惺忪坐起身的值夜丫鬟,而一路把她抱进卧室,丢在榻上。
“这种衣服,以后可不能再穿了。”他今晚喝的是酒,肚子里都是醋。
只可惜了那一身乐伎的绡纱衣裳,被他弃若敝屣,丢在榻下。
第 283 章
凤栖早上醒来时浑身酸痛, 而睁眼却看到高云桐正一丝不苟穿好里外衣裳,估计又有陪皇帝早朝、操练士卒等一大堆事情要做。
她伸出胳膊拉住他的衣摆:“真是,让你过了一把当朝臣的瘾了么?天天这么积极?”
高云桐好脾气地回过头说:“嗐, 你哪里看我是个有官瘾的人?还不是事情多, 你大哥需要人协助,我正好又比较熟悉并州的事务么。”
“昨晚上把人家弄得浑身酸痛,现在拍拍屁股就一走了之了?”她看看地上散落的几件乐伎的衣服, 又说, “我早起穿什么?”
她总不免有这样无理取闹的时候,但叫人看在眼里, 总不觉得是矫揉造作。
高云桐伸手把衣箱上整齐叠着的几件绢布裙衫给她拿过来, 笑道:“荆钗布裙,不好么?”
“好,我又不是我哥。”她娇嗔着,伸臂好像要穿衣,实则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重新拉回到床榻上。
高云桐未免也有点把持不住,与她耳鬓厮磨, 缠绵了一会儿方低声道:“可不成,回头腿都该软了!你今日是怎么了?”
凤栖笑着咬了咬他的耳垂:“你看你,自己把持不住,还怪我欲求不满么?”
那尖尖的小牙时不时就要给他来上一小口, 用一阵一阵无法意料的刺痛提醒着她的存在感。
没等男人回击,凤栖却把他推开,笑道:“傻瓜, 这就是告诉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哥哥虽不是城府深沉、善使心机的人, 但也不是一味的蠢笨。郭承恩那头狼,就得由他去套,套住常胜军,幹不思就危乎殆哉了。”
高云桐目光一亮,索性坐在床边,抖开一件天青色小衫,把她白润润的胳膊塞进袖管里去,然后道:“让郭承恩以为官家是个好控制的蠢材,而并州有钱有粮值得他投靠过来一搏?”
凤栖系着侧衽的衣带,笑道:“你果然一点就通。”
他抬眼望着床顶上方的承尘,好像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说:“一来怕他骗一把就跑,二来怕他真正在并州立足,会尾大不掉。”
凤栖道:“利益比跟着幹不思大,风险比跟着幹不思小,他就不会骗一把就跑;怕他投奔过来尾大不掉得先给他看起来立时能够尾大不掉的机会,再摘他的羽翼。你猜他会最忌惮谁?”
高云桐抖开凤栖的长裙,把她的腰揽进怀里,然后帮她系上裙子,抚过那流水般的丝绸,笑道:“你要让我‘重耳在外而生’?”
“演一出戏。”凤栖被他环着,心里微微有些紧张,“你怕不怕?”
他很快就回答:“不怕。”
凤栖诧异于他的毫无疑虑:“难道不怕我哥哥借机鸟尽弓藏、夺你的兵权?”
高云桐道:“纵使不知道他会怎么样,难道我还不信任你么?”
“你就这么信任我?”
高云桐歪着头端详着她,最后笑道:“我要是温凌,我就不信任你个小骗子。但我是高云桐啊,我坦坦荡荡,自然相信你也坦坦荡荡。”
凤栖忽觉心中涌起一股酸热这种信任实在太过珍贵,她几乎从未体验过。
但还是捶他胸口一下,嗔怪道:“哪能这么随便信任别人?”
“你不是别人。”高云桐道,“我看人很准的,你在靺鞨营中周旋,巾帼不让须眉,是不拿刀的勇者。你心思虽然深细,但方向总是正的,够有格局,不是那种为小情小仇纠结反复的人。所以,为了收复故土,为了南梁中兴,你没必要哄我。”
他又说:“你刚刚提的关于招安郭承恩的思路,我细想想觉得是有道理的,我给郭承恩让开道,我还到太行山里去,一旦他反戈成功,我就与义军共同对付幹不思的铁浮图。我尚有一个后招瓦解靺鞨在黄龙府的勃极烈制度,幹不思终将与他的父汗决裂,成为孤悬的靶子。”
“那……我跟你走吧。”
他给她系上鸾带,抚平上面的折痕,摇摇头笑道:“你留在并州更好,制衡郭承恩的人,我怕你哥哥不行,还得你来。”
怕她又要问“你就这么信任我?”,高云桐捂着她的嘴笑道:“我无条件信任你。”
“我们俩总是聚少离多,你……你舍得和我分开?”
凤栖的手指在他颈侧画着圈,说话时嘴唇嘟嘟的,好像要哭了。
高云桐说:“舍得呀,又不是第一回。”
然后挨了她一粉拳。
他抓住她的小拳头笑道:“要是总也舍不得这舍不得那,咱们就总也没有长长久久可以期盼了,所以必须得舍得。不过,郭承恩那个老狐狸,要来并州之前,肯定还会派人再三试探,所以我们还有好些时间可以颠鸾倒凤呢。”
凤栖嗔笑把他伸过来的手推开:“去吧,去吧,去上朝吧,我那哥哥又怕你,又盼你辅佐,你对他好一些、客气一些,可别像宋纲那些老冬烘似的。”
身上带着狼头刺青的商队,第一次来并州就得到了甜头,于是很快来了第二拨、第三拨……
并州勒紧裤带,又用晋阳私藏的银钱越潼关买粮,硬生生给郭承恩凑了三次军粮,其中还有战争期间极其珍贵的肉脯、肉干、盐巴和腌鱼。
过目往来账目的周蓼和凤杨不免有些担忧,叫来凤栖问道:“这样填送郭承恩,能行么?他会不会只拿钱粮却不投奔?那咱们不是当了冤大头,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凤栖道:“若是寻常时候,郭承恩当哥哥是个蠢蛋,骗点钱粮物资就跑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知孃孃有没有听见现在悄然流传在各处的一条消息?道是黄龙府有意裁撤乌林答部的军力,而开始重用温凌留京的手下?”
“这消息,准吗?”
凤栖笑道:“准不准都不要紧,因为本来就是放出来给别人听的。温凌听了自然暗自窃喜,更生了抢太子名分的企望;幹不思听了或会心生疑惧,但唯有南下更猛,才能凭借军功震慑朝野,又能给自己多些立身之地;而郭承恩未免要犯嘀咕,幹不思温凌两虎相争,他押宝押在谁身上都有失败的可能,还不如看清形式,及早换个安身立命的场所若能做新君的拥立之臣,得到并州的权柄,总好徐徐图之,或向西发展,或向南立身,强过在北边夹在靺鞨皇子兄弟俩之间难以做人。”
“你是说,郭承恩八成会叛幹不思而投奔我们?”
“原来不会,现在八成会。”凤栖下了肯定的一句,“哥哥现在的大方,是做给他看的,也是做给郭承恩手下的人看的他们看着并州有粮有钱有美人,还有一个胸无大志的‘刘阿斗’,哪有不眼热的?肯定撺掇着主帅南下。”
周蓼叹口气道:“虽有道理,还是好悬!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凤栖道:“这种时候,只能赌一赌,拼一拼,借力打力了。否则,仅靠并州的实力,要对付虎视眈眈的两路靺鞨大军,还要把汴京那位赶下御座,简直是登天般难。”
没几天,郭承恩那里派来了第四支商队,进城的人展露了狼头刺青,解除了所有武器,熟门熟路地到了并州节度使府拜见皇帝凤杞。
凤栖在后院与周蓼、凤杨一起盘账,周蓼咬咬牙说:“晋王府再出一批银锭,往陇西再换一批粮吧,不知道这常胜军要什么时候才能喂得饱?!”
凤栖正打算说话,突然哥哥身边一名中侍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对屋外的丫鬟说:“官家的口谕,叫奴立刻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
周蓼心一惊,捂着胸道:“难道杞哥儿出事了?!”
凤栖急忙安慰她:“孃孃别急,这些人进门都再三搜检的,也没进来几个人,能有什么事?天塌下来也不过就是郭承恩骗走了钱粮翻了脸。”
她心里未免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说:“翻脸就翻脸吧,就当这次注押错了,咱们赌输了。钱是少了,无非勒紧裤腰带过活就是了。”
见周蓼和凤杨都很紧张,她便自己扬声道:“进来回话吧。”
那中侍进门,很乖觉地反手把屋门带上,几步趋上前,跪下还要行礼。
周蓼说:“我都急死了,你不必大礼,直接说吧,怎么了?!”
那中侍说:“官家叫我偷偷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今日进城来的,就是郭承恩本人!”
三个人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
周蓼问:“来人自报家门说是郭承恩?会不会是假扮的?郭承恩怎么会敢来并州?”
中侍道:“官家曾经和郭承恩一道在汴梁宫宴上喝过酒,说那次四公主还在场,他一定不会看错的。今日一定谈的是要紧事,高将军人在,但是好像说话有点冲,官家向太后和公主们求助来着。”
凤栖问周蓼:“孃孃,去瞧瞧吧。”
周蓼捂着胸口说:“我不知道我能瞧出啥来。”
凤栖道:“好歹在屏风后头,为哥哥鼓鼓劲,免得他一慌乱又说错了话。”
周蓼身份上是太后,按着南梁的制度,太后临朝称制并不少见,周蓼前往,即便被发现了也无人可指摘。
周蓼亦知道这里的关联,咬咬牙道:“亭娘,让你大姊继续盘账,你陪我去正堂后头与这些人的周旋,我不行,实在怯得很,你却懂得不少,有什么情况,你给我拿主意。”
凤栖责无旁贷,认真点点头,叫周蓼放心。
两个人疾步从正堂后的穿廊进入,悄悄到了皇帝召人觐见的简易御座后。那里有一架高高的描金朱漆大屏风,屏风后尚设座椅,是供皇帝摒人细谈的,也可以作为太后垂帘听政之所在,只是之前周蓼自忖自己不懂朝政,因而从来没有用过。
现在她被凤栖扶着轻轻坐下,屏息凝神听见前头的说话声。
凤杞还在客气,一口一个“郭将军”,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表示欢迎。
倒是投奔前来的人语气淡淡的,毫无巴结的意思。但凤栖一听就听出来,这个人是郭承恩无疑,他的声音听似爽朗,却句句圆滑,音色也一毫未变,谦逊中带着一些拿捏人的霸气。
“……官家厚爱,臣岂有不懂的。”郭承恩被赐了座,大喇喇地双手抚膝说道,“臣敢只带几十个人进并州,就是信赖官家。其他那几万人,连同臣的犬子,都不敢进并州惊扰陛下,只念念盼着臣的好消息。汉人在异族夷狄的手下,实在是憋屈了太多年了,只愿投到明主啊!”
说得滴水不漏,但凤栖听出他的意思:郭承恩胆子是壮,因为他的底气是几万骁勇的常胜军还在他儿子手中待命,如果并州想趁此机会杀他,那么即使他一命保不住了,他的儿子和亲兵还是会为他报仇。
作为在并州根基不深的皇帝,当然没有必要设陷阱杀这样一个人物来把自己陷入绝境里;但郭承恩亲自来了,谈判投诚时的那些你来我往、互相争利就很难虚与委蛇、或加拖延,而要直面这个老奸巨猾的“三姓家奴”犀利的一双眸子了。
凤杞果然显得不大有底气,说话开始唯唯诺诺的:“是……是,哎,郭将军能过来,朕真是意想不到的,也真是盼望了很久了。就是……就是‘久旱逢甘雨’,就是……朕之有将军,‘犹鱼之有水也。’”
周蓼几乎可以想象出凤杞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说这两句话时是怎么样地翻着白眼努力地想词儿,让自己显得文绉绉一点;也可以想见,那双小小眼睛目光如炬的郭承恩,又是怎么样肚子里忍着笑看凤杞这样一个草包。
她不由皱着眉头,无声地深叹。
凤栖却在微笑,调皮地对她做了一个抹抹眉头的动作。
第 284 章
果然, 凤杞的客客气气并不会让郭承恩受宠若惊,他只是越发觉得凤杞好拿捏而自己对于南梁很重要。
他矜持笑道:“陛下客气了。并州一直以来对常胜军的资助,臣如何能不感念?不过臣一人感念皇恩, 手下毕竟还是几万张嘴, 也不仅是臣一个人的感念就可以给一大帮子人当饭吃的。”
凤杞道:“若常胜军归入并州,自然是有朕一口吃的,就有常胜军一口吃的!”
郭承恩依旧淡淡的, 大概是对这样空洞的承诺不感兴趣, 他挑眉斜眸,笑得有试探的意思了:“可臣带来的是外来的军伍, 只怕与并州军不易相融呢。”
高云桐终于开口道:“如若常胜军肯归并入并州军, 当然会慢慢融洽起来的,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领军指挥的不宜太多,否则叫下头听谁的才好呢?”
郭承恩是认得高云桐的,且以往相见,高云桐不过是曹铮手下任用的充军“贼囚”, 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在自己手下当个小首领罢了,如今还想着分他郭家军的权柄?
郭承恩笑道:“高将军说的是,臣手下那帮贼囚没读过啥书, 没啥见识,看来还是继续驻守忻州算了。”
起身道:“多谢官家厚爱!”
急得凤杞也站起身,先斥高云桐:“高将军少说两句行不行?”
又赔笑挽留郭承恩:“郭将军说笑了, 忻州丁点大的地方,怎能让常胜军施展得开?”
高云桐冷笑道:“何止施展不开!忻州的巷战是我布置的, 幹不思以为忻州不过是他占领过的一座小城,使唤起来一定乾坤在握的,却在里坊巷道里被忻州那些民人民兵打得找不着北呢。”
郭承恩脸色一沉,旋即又笑道:“是啊,幹不思太子气得要屠城呢,说是人都杀完了,就不怕他娘的巷战了。还是我硬劝下来的毕竟几万条人命啊!作为汉人,我也是不舍的。”
屏风后的周蓼有些不解,悄悄问凤栖:“你官人今天脾性好像不如以前好?说话怎么这么冲?”
凤栖半真半假劝慰道:“孃孃看那郭承恩多放肆!哥哥又软弱,总要有一个人能硬顶一顶他,免得他气焰太过嚣张,一个人就凭嘴皮子掌控了局势,我们这边连和他谈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倒也是……”周蓼叹了口气,“不过郭承恩既然肯来投诚了,也不要过于计较给他权柄和官位了吧?”
凤栖心道:官位可以给,权柄却不能放,郭承恩何等野心!要是真把并州军的指挥权交给他,他就真敢架空皇帝自己做主,甚至最后取而代之在北卢这些年,他除了血统身份上是汉人,哪还有一点汉人讲究的诗书礼制!只怕还停留在前朝末代乱世时,军阀割据,谁有兵谁上位的混乱模式中呢!
那厢高云桐却笑道:“我先替忻州的百姓谢谢郭将军的大恩大德。幹不思获胜时在忻州并没有少屠戮,但忻州百姓也没有更惧怕他,反而是更加抱团,为自己和家人而战。民心所向,自然是仁义之师。”
“呵呵,高将军在常胜军中待过,请问常胜军算不算仁义之师呢?”
“只怕差强人意。”高云桐扭头对凤杞说,“臣执掌并州军,便可以为官家扫平天下了。”
周蓼不免又皱起眉来,毕竟高云桐今天所说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跟郭承恩夺权的意思他以往并不是一个权势欲很强的人,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亭娘,你官人他是不是……”周蓼小声地、吃力地说,“很不信任郭承恩啊?”
努力为他今天言语的不当,找了一个理由。
凤栖道:“也许是吧,毕竟他在郭承恩军队里呆过,深知这个家伙是什么德性。”
“但是……不也是你们说的,如果能争取到郭承恩,可以为我们收复失地的大业提供不少便捷?”
凤栖已经有点明白高云桐的意思了,“重耳在外而生”,他是在给郭承恩布局,但不知皇帝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她也不敢贸然回复周蓼,只能含混地说:“总要敲打敲打郭承恩这个小人,免得他过于猖狂。”
“敲打原是该敲打,”周蓼说,“不过现在是我们在求人,会不会说得重了,寒了郭承恩的心?”
她们俩在这儿窃窃私语,外头格局倒又变了。
凤杞道:“高将军,朕想起来,今日本要和郭将军看一看如今的堪舆图,商量一下接下来如何向两支靺鞨队伍进军。中侍的几个杀才蠢笨,说好拿来的堪舆又忘记了,回头朕要好好打他们一顿板子,给他们长长记性!”
他的声音仿佛是嬉了脸一笑:“这会儿紧急,就不再叫他们这些蠢货办事了,可否麻烦高将军去拿一下?”
高云桐犹豫了一下,大概不能违抗君命,只能不情不愿说:“好吧,那要请官家稍等。”
衣衫窸窸窣窣,然后是他的脚步声渐远。
凤杞几乎带着讨好对郭承恩说:“唉,他自视是曹铮的私人,有曹将军赐予的宝剑、虎符、军印等,并州军听他的指挥。好些时候我这个做皇帝的也因他的所谓拥戴之功,只能听他颐指气使。今日让郭将军您委屈了哈!朕心里都懂!”
郭承恩笑道:“谈不上委屈,倒是……替官家委屈了。”
凤杞沉默了好一阵,终于付之于一声长叹:“唉,如今人人都信赖他,我倒似个傀儡,谁都不肯信我。叫将军见笑了,需将军帮我。”
郭承恩抚慰道:“臣如何不了解他!他本是等下之人,贼囚胆大,又偏生读了几本书在肚子里,一夕成了气候,少不得想弄权。不过官家莫要担心,臣在官家左右,不敢说是肱股、臂膀,至少也是官家手中刀。只是并州军在他手里,不能急于一时,也不能不格外小心。”
凤杞道:“朕总要把他手中的并州军剥离!”
周蓼几乎要冲出去,被凤栖拉住了。见凤栖沉沉地摇摇头,周蓼几乎是泪水盈眶,低声道:“这个混账!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宁可相信郭承恩这样的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夫?他往日又不是这样爱权势的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狭隘偏激、面目可憎?!”
凤栖挽着她的胳膊,低声笑道:“孃孃稍安勿躁。您想想,要是哥哥对我夫君有这么大意见,他为什么要特意派中侍把我们娘儿俩叫过来听壁脚?无非是坦坦荡荡不怕人听才敢。”
周蓼这才有些明白:“敢情他们是在给郭承恩下套?”
凤栖点点头:“拿下郭家军,幹不思没有了前驱,盲人骑瞎马一样,只知道鲁莽乱冲了。”
周蓼拍拍胸道:“这小子,也不和我说清楚!要不是你拦着,我都要冲出去给他俩大耳刮子了……”
凤栖抿嘴儿笑道:“母亲坐下喝盏茶吧。”
过了一会儿,高云桐拿堪舆图回来了,外头几个人各怀鬼胎似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图,郭承恩终于先开口道:“幹不思的大军驻扎在应州之外,臣所领各部先达忻州,再往晋阳,都是靺鞨太子啃不下来的骨头。他又曾往黄河边温凌所部指挥,奈何温凌也不肯全然听他的。接下来估计幹不思会扑向并州,团团围我们。”
高云桐道:“是,臣也是这样估计,并州兵力不如幹不思,但有城池抵御,撑上几个月不成问题。只是光是撑着抵御,也无法痛击幹不思,不能把靺鞨人赶出我国的领土。”
他顿了片刻,说:“郭将军熟悉靺鞨军的用兵模式,可否请郭将军在山间先行设伏,诱使幹不思到并州之外时,就找准他的薄弱处好好揍他一揍?”
郭承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开口时道:“臣对并州附近的山脉不太熟悉。《孙子兵法》云:‘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臣一个外人,却在不熟悉的地方攻打强敌,这不是委派臣及臣的兵卒们去送死么?”
凤杞道:“高将军这个提议,确实有些冒险了。”
郭承恩紧跟着道:“听说太行义军倒是在山间灵活机变得很,幹不思的队伍若莱包围并州,倒是那些义军可以凭借地利的优势,好好阻击那些靺鞨的队伍。”
“对对!”凤杞道,“这不正是高将军所擅长的?山间游奕军本就灵活应变,在幹不思意想不到的时候好好伏击几次,他们在城外围困的日子也就难过了,说不定就退兵了。”
高云桐好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依然是郭承恩打着哈哈似的笑声音:“怎么,高将军不听官家的吩咐么?”
“仍需再议。”高云桐最后说到,语气硬邦邦、冷冰冰的。
“再议就再议吧。”凤杞一副水平不高、权威不足,只能打圆场、和稀泥的模样,“不值得为这件小事争起来,是吧?而且,事缓则圆,事缓则圆。”
郭承恩冷冷地说:“只怕事也不缓了。”
这一趟朝会好容易开完,两位将军大概都是气鼓鼓地离开了。
凤杞从侧边绕到屏风后那一方小天地里,笑着对母亲和妹妹说:“还没来得及交代计划,所幸妹妹在,不然我怕孃孃要出来打我了。”
周蓼看他那张面庞,变得黑黑瘦瘦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而空洞,眼睫一翣,仿佛两只眼睛都陷入了阴影里似的,虽然笑着,眉间仍然是皱着的,眼角竟也有了细细的纹路。周蓼心里一酸,亦强笑道:“可不,要不是你妹妹拉着,我真要出去扇你了。你们什么意思呢?要郭承恩放松警惕,而自卸甲胄被你固锁在城里?而高嘉树再放出去对付靺鞨?”
凤杞说:“嘉树跟我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要分散郭承恩的军队,打散到不成气候为止,到时候作为前锋军或镇守县城的厢军,都有些用处。当然,为了指挥得动,郭承恩必须看管在并州,免得他出去呼风唤雨、四处投机。”
周蓼说:“郭承恩会上当么?”
凤杞说:“已经又赏赐了他一批银钱、丝帛了,今晚再宴请他一回,酒多时先承诺一个枢密副使,但听说他自己是属意太尉之职的,估摸着还得说动说动。”
他又黑又瘦的脸笑起来皱巴巴的,但很真挚:“我放出手段陪他喝花酒,看能再哄住他多少。”那口白牙露出来,挫了挫:“搏这一把又何妨!”
皇帝的晚宴很隆重,并没有邀请高云桐,但节度使府的东院里能听见欢歌笑语响到三更天。
高云桐在屋子里躺着,抱着凤栖的肩头,但神思不属。
凤栖其实也心不在焉的,久久没有入睡,在听见外头丫鬟的鼾声之后,问道:“你不是一向睡眠很好?今日怎么睡不着?还在等什么吗?”
高云桐点点头:“等他们的晚宴结束。”
“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又点点头:“不错,长夜漫漫……”
凤栖笑着“呸”了一声:“瞎三话四!”
高云桐转过身面向着她,把她肩膀揽得更近:“反正也不知道要多久,外头丫鬟又睡了,就搞出点动静也没有人听见。”
凤栖刚打算拒绝他这毫无诚意的求欢,就被他热热地吻住了。她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男人这会子的模样有趣,又闭着眼睛应和了一会儿,他那温软的嘴唇触感就觉出好来,渐次深入,也渐次忘情,牙齿磕击玲玲声愈发有意思,身体也贴得很紧了。
分开四片唇,呼吸声却愈发浊重,高云桐微微睁开眼,眸子里的利光伴着征服她的笑意,也不多言,手探到她腰侧解中衣的系带。
凤栖此刻偏要调皮:“咦,咦,万一大宴马上结束了,你还不能趁意,是要皇帝等着你么?”
高云桐说:“那我不管了,你挑起的火,天塌下来我都不管。”
她碰一碰他,果然是到了“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程度了,于是媚嗒嗒一笑,把头埋进他胸怀里。
然而总是不巧,皇帝那边的中侍在院门口拍拍辅首门环,声音轻轻的:“高将军还醒着么?官家有召。”
外头的丫鬟大概被吵醒了,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然后她那竹榻一阵响,起身开门去了。
凤栖身上游蹿的热意顿时消了冷静得比她想象得还快。
她推了推高云桐:“去吧,这事儿比天塌下来重要。”
高云桐与她是同样的人,刚刚的热意迅速冷却了,只捏捏她的鼻子说:“还是你的乌鸦嘴灵光,果然我不能趁意,也不能叫皇帝等我趁意。可惜可惜。”
然后安慰道:“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衣衫不用重新系上的,嗯?”
凤栖踹他一脚,嗔道:“利索点穿衣服去吧!”
等却真等了挺久了。
外头一片寒蛩鼓噪,秋风吹在竹子上的“哗哗”声都极其清晰。她才终于等到了他回来的脚步,声音好像还有些沉重。
“怎么了?”凤栖问他。
他缓缓脱下外衫挂在屏风上,外衫上隐隐带着宴会上的酒香与脂粉香。
“郭承恩老奸巨猾。”高云桐说,“光演戏、光给好处,他还不肯笃信。现在在求联姻。”
“和皇家联姻?”
“嗯。”
凤栖不由道:“他好大的脸!凭什么?”
高云桐说:“官家道了为难:你的两个姊姊都嫁人了,男人还都活着,不可能好好地和离改嫁;你又被认为‘死于温凌之手’,他也娶不到死人头上;你两个妹妹一个刚刚十岁,一个不足十岁,他是禽兽啊他娶这么小的女孩子?”
凤栖呆住了:“那他想怎么联姻?总不至于要那些被掳到黄龙府的皇室王姬族姬?”
高云桐说:“他说,他有个女儿……”
第 285 章
凤栖愣了一会儿才说:“郭承恩他想把女儿嫁给我哥?”
“不然还是什么意思呢?”
凤栖说:“他女儿长得好看不好看?脾气好不好?学问如何?配不配得上我哥哥?”
高云桐失笑:“都说联姻了, 还谈什么长相、脾气、学问?为了利益而硬凑在一起罢了,唯一的任务就是生出儿子,能够继承皇位, 让郭承恩觉得当上皇帝的丈人爹、下一任皇帝的外公也不错, 就肯带他手下一群兵来投靠了。”
从理智上看,郭承恩的算计当然没错,至于他的女儿愿意不愿意当这样的牺牲品, 想必他也不在乎的。
而凤杞若肯在这点上做牺牲, 管他郭承恩的女儿长什么德行、性格脾气好不好,只管娶了封个皇后, 闭着眼入了洞房, 生个娃算作太子,就可以叫郭承恩放心了真将来想反悔,只要实权在握,不怕老丈人翻天之时,便是皇帝任性妄为之时历代都不缺被废的皇后和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个人在乎这些牺牲品呢?
所以从理智上看,凤杞娶郭家女儿, 也是上上之策。
但人又不是只有理智存在的,还有感情。
凤栖忐忑地进到皇帝所居的院子时,看见凤杞穿着一身蓝色布衣短打,挽着袖子, 蹲在苗圃边,正用一把小铲子培着花盆里的土,样子很凝注。
凤栖小心叫了一声“哥哥”。
凤杞回头, 对她一笑:“外面太阳大,你到里头坐吧。”
凤栖不敢立时就刺激他, 没话找话问:“我陪陪哥哥嘛。咦,哥哥这培植的是什么花?”
“豆蔻。”凤杞淡淡说,“就是个草花。”
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很谨慎地摘掉一片靠近根部的枯叶,然后满足地看着才尺余高的植株,瘦瘦的脸上有淡淡的笑。
凤栖喉头一哽,好一会儿才拿过一旁的小水壶,往土里洒了一点水。
“该放开,还是要放开。”她终于说,“我知道这很难……但她希望的是哥哥振作,把她期望中的事情达成。”
凤杞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种豆蔻只是因为在秣陵流放的时候心头苦闷,学着做地里活儿时反而发现能觉得心安。闲来无事侍弄侍弄花草,比陪着各怀鬼胎的人要有意思。”
这株豆蔻侍弄好了,他站起身拍怕手上的泥,笑道:“亭卿,我比你还大好几岁呢,你都出嫁了!也怪我以前不好,认不清自己的条件还心比天高。瞧得上我的我瞧不上她,我瞧上的人家又瞧不上我。一蹉跎,我如今都老大不小的了,换寻常人家,孩子都抱上几个了吧?”
凤栖觑着他的神色。
他目光仍有些空洞,但一直在笑,笑得唇角哆嗦。明明看出她在悄然观察他,他仍是刻意地一直笑着:“我也该娶了。不挑了。”
“郭承恩是不是有逼着你娶他女儿的意思?你愿意吗?”凤栖终于问。
凤杞木木地笑得咧开嘴:“是啊,听说长得跟她爹似的,圆胖脸,眼睛一眯眯小。”用手捏着自己的眼角,把眼睛捏成眯缝的样子,像是做了个鬼脸。
凤栖又想笑,又想哭。
凤杞松开捏眼睛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啊,像我妹妹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本来就不多高云桐真是好福气。”
“不过,”他又说,“都到这份儿上了,娶个浑家又算什么事儿呢?娉娉在天上也不会怪我的吧?”
真个往天上望了望,抬眼好久。要很仔细地观察,才能看到他仰着头,是为了吹干眼睛里的泪光。
凤栖只等和他进入室内,摒开周遭侍奉的人了,才说:“郭承恩此举野心勃勃。哥哥娶他女儿,也只是暂时稳住他的阵脚。只怕日后还会有撕破脸相搏的时候。”
凤杞说:“以前王府延请的老师讲《通鉴》的时候,我记得讲过‘河阴之变’,也讲过魏孝庄帝的破局之杀和悲惨结局。郭承恩要逼得狠了,我无非是学着元子攸,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罢了。”
凤栖知道他读书向来马虎,大概对河阴之变及庄帝反杀的惨烈都认识得不够,刚想说点什么,突然惊觉自己不是来劝他答应的吗?这会儿他自己都是愿意的意思,她怎么反而处处在为他着想?
大概是因为这种注定的婚姻不幸,她自己都觉得是无间地狱般的痛苦,本能地不愿意哥哥承受?
她瞠目结舌的模样落在凤杞眼里,凤杞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傻丫头。我昨儿想了一夜,无非就是以后在这节度使府里有了外人,说话行事都要格外注意,不能叫人发现端倪;无非就是同床异梦,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去睡一个不喜欢的女人;无非就是必得忍着难受,把心里留给娉娉的一块位置让出一小块给别人。难熬是难熬哈,但忍忍也就忍过了,男儿欲成大事,这点动心忍性还不当有吗?”
是啊,国家危亡的时候,先被推出去联姻求存的大抵是凤栖这样的女儿家,带着耻辱的和亲,一切未来都是不确定的,女儿家们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唱着《胡笳十八拍》,含着泪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嫁给一个不知脾性的男人?如今,作为男人的哥哥,也要尝尝这样的痛苦了。
“是呢,哥哥当年送我和亲,如今,我伴着哥哥结缡。”凤栖道,“一报还一报。”
凤杞笑起来,捏捏她的鼻尖:“真真我们亭卿这张嘴,不饶人!是不是还在记仇呢?”
他那时候那么懦弱无用,但又那么真切地担忧爱护妹妹。
凤栖鼻尖一酸,扑到哥哥怀里,温热的泪水湿了他的布衫,布衫上隐隐的豆蔻的辛香气溢满了她的鼻腔和眼眶。
“新嫁娘入府之后,只怕有很多话,很多事都得格外小心。”高云桐对凤杞说,“官家一定心里有数。而现在,亟需演一出戏,让臣到太行山去,且将常胜军分化,免得他借军力在城里控制了官家。”
凤杞眼神有点忧郁,点点头:“送亲会安排一批,妹夫你带一批走,洛阳、晋阳再送两批去,相州、磁州两处要塞也可以分兵两批,再安排一些人马环围温凌。给他拆个七零八落,就不知他同意不同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凤杞这些主张,颇有些见识了。
高云桐不由冁颜一笑:“臣听官家吩咐!郭承恩多疑且贪心,又对自己人十分信赖,以往分兵都是他扩大地盘的手段,这次想来也会如此忖度,大概率是会同意的。只是和他说时要有些技巧。”
这方面凤杞很有技巧,主要任务就是陪郭承恩吃喝玩乐,当个散漫使钱、毫无节制的贵族公子哥儿,又让人有他已经把郭承恩当心腹的感觉。
有时郭承恩冷眼旁观,会敲打着问几句诸如“官家用钱有遇到谏言的大臣么?”“官家待臣如此厚恩,恐怕有人要眼红的吧?”……
凤杞一脸激愤又无奈的模样,喝闷酒半晌才说:“当然有人手长什么都要管!可这天下是我凤家的天下,这银钱是我爹爹留下的银钱。朕当这倒霉催的皇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就丢了脑袋,此时不享受享受,难道还等死了之后,别人到朕坟头草上带两三香火、点心、酒水祭祀朕不成?”
“不至于,不至于。”郭承恩笑道,又给凤杞斟了一杯。
凤杞一脸愤懑色,“滋溜”把酒喝了,两团酡红浮上脸颊来,说话好像也大舌头了:“朕被他所制,虽不明着抗旨,但时不时拿点仁义道德钳制过来,朕不爽快已经很久了!”
郭承恩凑过去,推心置腹般附耳道:“说句不该说的……官家对高云桐就没有什么拿捏的办法?”
凤杞也一般的凑近郭承恩:“很难。其实朕想借郭将军的人跟进太行山来牵制他。”
郭承恩眼睛闪闪的:能够派人深入太行八陉了解地形和关隘,一直是他的心愿,只是之前一直无法实现,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岂能不抓住?
他说:“臣自然愿意为官家效忠效死。但是高将军不肯怎么办?”
“管他!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正常的谕令他也不遵?除非他想造反了!”
郭承恩撮牙花子思考了一会儿:即便高云桐要造反,他派些人跟着,也能第一时间掌握信息他郭承恩之前不就一直靠信息通畅,了解北卢、靺鞨及南梁的各种动态消息,才能在屡屡投机中站稳脚跟吗?现在越做越大,而且还成了大家争相争取的军伍。因此派人跟着高云桐,惠而不费的事,还扩大自己的实力,多好!
但他故意拿腔作势,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这个……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凤杞问:“能有什么万一?”
“万一我的人孤悬在他的手中,岂不是生死未卜吗?”
见凤杞也犹豫不决,郭承恩又怕这个蠢蛋皇帝真的打了退堂鼓,只能再主动给他出主意:“若能在其他地方也布置上能够呼应的军力,就不怕他借助太行军只手遮天了。”
这贪婪的小人竟然主动入瓮!
凤杞不动声色:“这倒也是啊。那么在洛阳和相州、磁州、忻州、晋阳也安排些并州军人马,岂不就能对付他了?只是如今并州主要得守城,军力不足啊。”
这种瞌睡遇到枕头的机会,郭承恩当然不会放过:“官家放心,我手下这三万人马都是忠心耿耿的精兵,一处派去三千,足以应付。”
与其苦哈哈地守城,不如到外头扩张势力,顺便打点草谷,查探地形,一举多得的事。
两个人一拍即合,顿时又各饮了一大杯。
凤杞是醉醺醺的笑模样:“有郭将军在,我可以安枕无忧了。将军也知道,我命运多舛,从做太子起,都说要给我选太子妃,却一直未成,贬入秣陵,更是如同囚徒,谁还关心我是不是个鳏夫?长夜难熬不难熬?现在被太后和那个权臣管着,说不立皇后,谈何嫔妃?所以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苦煞苦煞!对了,将军上次说有个十五岁的娇女……”
郭承恩笑道:“可惜小女貌不出众。”
“郭将军当我是这样肤浅的人么?”
郭承恩更笑道:“官家当然不是肤浅的人!小女能高攀为官家的皇后,是臣与小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已经擎等着要做皇后了。
凤杞心里一顿冷笑,但答应都答应了,不妨大方一点,顿时就叉手行了个大礼,直接叫了声亲热无比的“泰山大人”。
把郭承恩喜得连忙回礼。
于是并州的小王朝朝局顿变。
郭承恩成了准国丈,赐鼓吹九锡,加封太师,赐列侯;常胜军的几个统领全部加官进爵,一应官印、袍服、虎符都改用朝廷内制,荣耀无比。
再找了个借口,将高云桐挤出并州,黯然地领个“太行军招抚使”名号,带着郭承恩硬塞来的“拖油瓶”,往滏口陉带游奕军了。
只是不能再给郭承恩加太多官职,所以平章事授予了王枢,下辖六部,但又嵌入几千常胜军到他所在的洛阳,看起来也是个互相牵制的局面。
并州军遣往四围州县,似乎又是个打散人心的举措。
自然有人怨由,但郭承恩是高兴不已。
这段时间里,凤杞过了“六礼”中的五件,簇簇新的皇后凤鸾车驾从郭承恩所控的云州出发,一路风光无限,终于接来了郭承恩十五岁的女儿郭娴。
皇帝大婚典礼在即,并州城都热闹了。虽然物资不足,无法风光操办,但太后周蓼召并州城里心灵手巧的几十个绣娘为新皇后绣了翟衣,用银胎镀金加上几可乱真的绢花、绒鸟做了翟冠。
婚礼当天又派人在郭承恩的府邸里为小眼睛的新娘子画了倒晕眉,贴了珍珠制的额黄、斜红、面靥,涂了娇红的唇。原北卢将军的女儿,第一次这样精致地打扮,看着菱花镜都不敢相信镜中人是自己。
郭承恩都喜滋滋看着女儿道:“我儿今日端庄,有国母相!”
现在,只等晚上办合卺礼了。
第 286 章
并州皇帝的大婚, 虽然简陋了些,总算是热热闹闹办完了。
大婚后新妇三日不用见礼,而皇帝凤杞也没有出屋子, 似乎两人是耳鬓厮磨, 恩恩爱爱。
但第三日后新皇后要和太后周蓼见礼了,周蓼大早盛装端坐,笑融融等着凤杞和皇后郭娴礼服庄严, 进门行了大礼, 又跪听训示。
周蓼看看郭娴虽然画了精致的妆,眼睛小、脸蛋宽的毛病还是化妆改不了, 相较之下, 凤杞虽然黑瘦无神,还算骨相清隽、眉目俊朗的,新皇后在婆婆眼中实在是配不上庶子。
但她笑容一成未变,伸手虚扶道:“皇帝请起,扶桑,快帮老身扶起皇后来。”
凤杨上前给郭娴道了万福,然后就去扶她, 凤杞也在一旁帮着。
但郭娴轻轻一让,冷冰冰说:“臣妾还是跪着好。”拒绝了两边的扶掖。礼数倒也可以,大概是特意指点过的,低一低头道:“多谢陛下, 多谢长公主殿下。”
这三日的恩爱好像颇有水分。
周蓼对凤杞道:“怎么,皇帝对新娘子不好?这,老身可是不依的。”
郭娴道:“陛下待臣妾很好, 太后不要责怪陛下。”
然后膝行奉茶,脸虽是冷的, 其他未有疏忽。
场面有些尴尬,周蓼只能赐下了给新皇后的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吩咐了几句皇后的内职,又说了几句“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语儿,便道了乏。
等新夫妇离开,周蓼对身边公主盛装的凤杨,以及做女官打扮的凤栖说:“怎么让我心慌慌的?杞哥儿该不是犯了什么拗脾气,把人家得罪了吧?说实话,虽然知道是出于利益的联姻,但联姻都联姻了,也指望着郭承恩因之不要捣乱,杞哥儿也该给人家新嫁娘一点面子好赖我看这郭家小娘子虽长得貌不出色,礼数还可以,也是抱着做个好媳妇的心嫁过来的。”
她扭头看看两个女儿:“你们俩找个机会打听打听,这是怎么了?”
凤杨凤栖当然应承。
周蓼又道:“扶桑是过了明路的长公主,名正言顺地可以去劝一劝新皇后,探一探她的口风,看看是不是杞哥儿哪里不经意就得罪了人家小娘子又脸嫩不好意思说;亭娘身份还掩着,怕幹不思那里知道,日常都做女官打扮,我朝的制度,禁中处分事情可以用女官内夫人的内批①,亭娘便以这条借口到前院见见皇帝也无妨,问问他知不知道新娘子不高兴是怎么回事。若他真怠慢了人家,得叫他赔不是,好好把人哄回来!”
凤杨凤栖都是“噗嗤”一笑,点点头各自领了任务。
却说皇帝大婚,三日没有处理朝务,今日理应在前堂观览各处递铺传来的消息。
凤栖穿紫色圆领的女官官服,轻松就进到了处政的里室,看见凤杞面前摊着一堆文书,正在拈着笔发呆,不由倚着门框笑道:“怎么还是小时候被先生布置背书、写文章时的模样?”
凤杞回神,对她一笑:“吓我一跳。”
又说:“你说的还真不错,我看这么多往来的消息就头疼,一件件都是‘敬呈御览’,却又七零八碎,还有些互相矛盾的,这还只是并州四边的消息,要是将来观览天下奏折,可不把我累死!”
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妹妹从小是不怕读书的,要不,你替我看看?”
凤栖和哥哥熟不拘礼,笑着走过去,先伸头看了看桌上摊着的几份文书,立刻心里明白了大致,笑道:“这局面看起来不错啊。哥哥看这一份:是截获的幹不思发于温凌的军报,他命温凌堵住太行陉和滏口陉,尽力往里疏通道路,应该是左支右绌了,所以想要温凌的人用命去换两陉通畅,然后呼应他包围并州;这一份呢,是温凌故意让人放过来的消息:他才不想派精兵为幹不思送死,所以推说汴梁不肯送粮,他饿着肚子打不动,想是给幹不思压力,以便借机敲汴梁一笔竹杠;这一份呢,是”
下一封信是皱巴巴的黄檗绢,上面的字是蝇头小楷,写的内容像是个乱七八糟的话本儿。
凤栖问:“咦,这是哪里来的?”
凤杞说:“是太行义军那里送来的,与你夫君的信一起送来的。”
凤栖心里一荡,眼儿虽盯着那黄绢,心里却越发看不懂上面的字什么意思了。
凤杞说:“你夫君的信,你要不要看?”
凤栖脱口而出:“哪个要看他的信!”
说完小心瞥了凤杞一眼,脸微微热了,怕被他看出端倪。
凤杞却依然呆呆的,说:“你最好看一看,我是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从旁边一叠信笺中抽出一张来。
凤栖掩饰着表情,接过一看,上头起头写着:“臣高云桐谨奏陛下”,这种官腔的语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羞涩好傻他写给皇帝的奏书,还有她什么事?又不是家书!
有些失望,但也冷静下来了,于是认真看高云桐的信。
“我明白了。”凤栖看看高云桐的信,再看看那封黄绢密信,点点头说,“原来这封密信是黄龙府的沈琅玕特意用蜡丸送来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先要把靺鞨以往的制度解说给凤杞听:“黄龙府的那位靺鞨大汗,以往遵从他们靺鞨部落的规则,君臣没有什么高下,团坐商量部族的大事小事。勃极烈就是周边各部族的首领,地位极高,又都极肯遵从他们靺鞨自己的盟誓,哪怕是大汗违反规定了,也可能被勃极烈们打一顿打改过毛病。”
凤杞瞪着眼说:“老天,那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凤栖说:“是啊,跟哥哥做官家比一比,大概还是哥.哥.日子好过。”
凤杞苦笑:“得了,你别逮着机会就刺我……继续说,我学着点。”
凤栖说:“靺鞨见识未开的时候,被北卢压着一头,只想着报仇;等报了北卢的仇,却发现中原是个好地方,进犯又极其顺利,便是哥哥知道的进犯中原的事了;再接着呢,他们抢掠了金银、粮草、工匠、女娘,从没过过奢侈日子的靺鞨人开始享受了。那位我们素未谋面的大汗温凌、幹不思的父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惯了就不愿意回苦日子了。而且,中原的皇帝享有那样的权威和尊重,举天下尽说一不二,权力的甜头一旦尝到了,可就更不愿意回去了!”
她终于指了指那封黄绢密信:“写密信的琅玕是汴梁府尹,哥哥与他熟悉的,知道他是个最晓得迎来送往,熟知京城里复杂人色,又熟谙各种规矩制度的人,直是个人精儿。他看出靺鞨大汗心思偏左了,于是先是教人欣赏掠去北边的教坊曲子,再教如何把饮馔做得精巧,再是唆着拆了网城帐篷,改建宫殿,把掠去的王姬宗姬打扮得娇俏宜人,于宫殿中享用……这些事儿,不仅那大汗喜欢,勃极烈们、靺鞨大小臣工们也喜欢,谁不喜欢享福呢?拼死打败了北卢和南梁,不就是为了享福吗?”
“可慢慢的,心思随着奢靡变得贪求无度了,贵族们愈发想着靠劫掠来维持享受了,而掠来的资源到底是有限的,怎么可能供那么多人挥霍?皇帝的心思也变了,愈发厌恶勃极烈在朝堂上挥臂捋袖擅权的模样。琅玕便趁势给靺鞨大汗讲了我朝的皇家尊严体度,一套驾驭臣子的法门。把那位大汗喜得引琅玕以为心腹,还说琅玕给靺鞨设计的朝会制度比勃极烈制度好得多,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做皇帝那么尊贵就和叔孙通给刘邦制定朝会后,高祖皇帝的感受一样。”
凤杞有些明白过来:“原来沈素节在黄龙府是做这些的,以往听说他是个佞臣,这么看来他不仅不是佞臣,还是苦心孤诣的忠臣呢。”
凤栖点点头:“幹不思母族所在的乌林答部落,开化最晚,但最忠于勃极烈制度。自打他们硬是扶着幹不思当上了太子,还杀了靺鞨汗王任用的刘令植等汉人,大概已经成了靺鞨汗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这汗王也够动心忍性的,依然还让四儿子当着太子,领着大军,可内心猜忌一定不少。琅玕的绢书密信,看似是个家长里短的故事,其实讲的是靺鞨朝堂里的长短事情。那位当爹爹的靺鞨汗王,要拔除强盛的乌林答部,舍得用自己的儿子开刀。接下来,幹不思必然是没有援兵,没有钱粮,包括温凌不肯增援也会被黄龙府默许。我们只管和幹不思好好打一场。”
凤杞眼睛都亮了,点点头说:“好!”
凤栖又说:“郭承恩圆滑,不明形势之前不愿意彻底与幹不思撕破脸的,也不愿意自己的人打前锋,怕有损失。所以这一仗不妨让太行军去打,而叫常胜军眼热一下。”
凤杞又是点头:“好!还是妹妹头脑清楚,幸得有你在,我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凤栖抿嘴笑道:“可惜我是个女子……”
凤杞深深地看着她,却只有叹息,没有说其他话。
凤栖想起自己最主要的使命,给凤杞端了一杯茶,才说:“问哥哥一句私话,与我新嫂嫂……琴瑟和谐的吧?”
凤杞苦笑着反问道:“亭娘眼睛那么毒,你觉得呢?”
凤栖咬了咬嘴唇,说:“论相貌,当然和娉娉不能比。不过,我觉得尚算是一个知礼守礼的娘子。脾性呢?还好吧?”
观察到凤杞微微点头,她又说:“既然如此,举案齐眉还是可以做出来的,哥哥既然都娶了,还是……对人家好一点吧。”
凤杞好半天才说:“我没有对她不好,待她客气,也尊重。要说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的……大概是……心里实在爱不起来,有的事也装不出来……”
是什么事“装不出来”,凤栖再问,再教他,他都只是默默然摇头,脸色晦暗,一句不再多说了。
新媳妇七日回门,称为“拜门礼”。因凤杞是皇帝的缘故,不好到岳家拜门,只在节度使府里宴请了郭承恩后,让他接女儿回去表示回门之礼完成。
父女见礼的过程由女官使女等陪同,都是规规矩矩,做爹爹的对女儿下跪长揖,表示对帝权的敬重。
直到迎接皇后的晚宴上,新皇后郭娴道了“更衣”,回到她来并州时住的闺阁,只留了自己贴身的丫鬟在闺房门外听音伺候,余下伺候的人皆让在屋外待着,她独自默默饮泣着。
突然门外传来她母亲的声音:“圣人(按宋制,称皇后为圣人)在里面吗?”
她的贴身丫鬟道:“是呢,说想一个人在闺房里待一会儿。”
她母亲正在犹豫间,郭娴喊道:“请母亲进来。”
她一腔的委屈,见到母亲就忍不住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压抑地哭起来。
母亲郭夫人也心疼她,抱着道:“我儿,嫁给这个劳什子皇帝,受委屈了么?”
郭娴不答,只呜呜地哭。
郭夫人咬牙道:“老不死的真能搞事情!我好好的闺女,嫁个知根知底的才俊不好?要嫁个小城里篡位登基的皇帝!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郭娴抬起泪眼,摇摇头。
“没有打骂吧?”
“没有。”郭娴说,“客客气气的,没什么皇帝架子。”
“客客气气?难不成是冷眼待你?”郭夫人垂头看看女儿那张脸,自己也知道女儿长得不好看,而丈夫回来讲这位皇帝耽于声色,想必心气儿高,看不上她女儿,心里愈发闷起来,觉得丈夫是在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是冷待你,你也别怕!”她气呼呼说,“你只管借你爹爹的威风,听说他和哪个宫女、女官或教坊司娘子有不清不楚的,你就带家中陪嫁的健妇打上门去!就打死了那些宫人、歌舞伎,也不值什么,自然有你爹爹为你撑腰!”
郭娴说:“这倒也没有,他客客气气的,三天一直陪着我,对其他宫女也正眼儿都不瞧。就是……就是……”
郭夫人奇道:“就是什么?”
郭娴羞红了脸:“就是……我们俩三天还没成事儿……”
“他不肯跟你睡?!”愈发怒发冲冠。
觉得自己的女儿真是给教得太娴淑老实了,怎么这样的冷待都看不出来?!
郭夫人简直当场就想打回节度使府,把这个只掌管一城的皇帝揪出来骂一顿。
郭娴耳朵都红得要滴血似的,但摇摇头说:“睡也肯睡的……嬷嬷们教的那些,他也都肯。”
衣裳都肯脱的,被窝里那些窸窸窣窣的举动也都有。
郭娴羞臊地回忆着,最后在母亲再三的催促下才咬了咬牙说:“他就是不行!”
“啊?”
小娘子心一横:“我该摸也摸了,该捏.弄也捏.弄了,甚至……该用其他的什么的,也都用了……他就是不行。折腾了三个晚上,只会跟我低低地说‘对不住’,就是无法成事儿。”
她捂着脸终于哭出声来:“七天了!女儿还是个处子啊!他伏低做小的,客客气气的,羞羞愧愧的,但是再客气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行啊!他不是个有用的男人啊!”
第 287 章
郭夫人听得目瞪口呆, 跌坐下来,只能在嘴里骂“那个坑了老娘女儿的老不死”。
郭娴倒比母亲有礼有智,埋怨道:“娘怪爹爹有什么用?他有这个毛病, 爹爹还能预先晓得不成?只怪女儿命苦……”
郭夫人疼爱女儿, 觉得这委屈不能忍:“要是嫁了别的男人,发现有这毛病,和离就是了, 哪里委屈得到自己?不成, 我要向老东西要个说法!”
她是爆炭性子,立时就唤侍女去叫丈夫郭承恩过来。
急得她女儿在一旁劝:“娘, 娘!您嗓门小一点!正堂里还有皇帝派来见礼的女官, 给人家听见、乱猜什么可不好。”
郭夫人的嗓门虽然压下去了,但憋着一股气等了一会儿,见自己的丈夫徐徐而至,还喝得半醺,不免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上前揪住郭承恩的耳朵拎进女儿的闺房,跳脚骂道:“噇你娘的黄汤马尿!你女儿受了那么大委屈,你管不管?!”
郭承恩酒醒了一半:“啥?凤杞那混小子欺负我女儿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他怎么敢的?”
郭娴摇摇头,吞吞吐吐为凤杞辩解了几句,到了核心的问题,她倒又把脸上涨得通红, 不好意思直述。
她母亲才没有不好意思,直接说:“你给咱们女儿挑的男人,是个不中用的!”
郭承恩喝了一点茶, 脑子渐次清醒起来,听到这一说, 眉头不由皱起了。半晌道:“即便是个不中用的,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合着就让咱女儿守一辈子活寡?!”
郭承恩道:“他是皇帝!你只有认了!现在是我寻求与他合作,闹翻了对谁都没好处!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他这强硬的话一出,妻子气得高声骂起来,而女儿则捂着脸哭起来。
郭承恩一跺脚:“娴娘,爹爹知道你委屈了。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未必是一辈子的。你现在先忍一忍,将来凤震那位皇帝下台了,凤杞的位置坐稳了,你便是南梁的皇后,你夫君懦弱无用,将来朝里朝外不还都在你掌心里?那时候你有了权,比武则天也不差什么,权力比什么琴瑟和谐都要更让人舒坦!等你那夫君早早上西天去了,你要什么年轻英俊的面.首没有?”
郭娴的哭声小了些,郭夫人的情绪也平静了些,翻个白眼说:“万一他不上西天呢?”
“你是他皇后,你有无数的法子让他上西天。”郭承恩说完又警告道,“但是,弑君本非大事,却要实力足够才能为之,否则皇帝的亲信能活撕了你,爹爹暂时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其次,现在还要靠你夫君这块招牌来在并州聚拢人心,他现在还绝没有到能死的时候。”
郭夫人问:“忍几年,倒也能忍。但你那时候说,娴娘最好生个孩子?有了皇后嫡子,将来妥妥的就是太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但如今那厮都不能人事,如何生的出太子来?”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一会儿,说:“皇帝不能人事,想必也不好意思满世界宣扬;他要朝位稳固,也必须要个储君来安定国本。到时候心照不宣,不拘和谁生一个,让他认下不就是了?彼此不戳破,正是善政呢!”
郭夫人喜道:“这倒不错。娴娘,为娘给你物色着,有长得英俊还活儿好的,送到节度使府去做护卫,那儿又不是皇宫禁卫森严,找个机会就能成。”
郭娴捂着脸,脸颊和脖子都通红,轻轻地啐了一口,不过也没有反对。
回门之后,郭娴的情绪好了很多,主动去给周蓼行礼拜谢,晚上又跟在凤杞身后,乖乖地回屋睡觉。半夜榻上,还试探着问:“妾陋姿,大概叫官家失望了……官家要有瞧得上的小娘子,不妨纳为嫔妃,妾一定以姊妹待之。”
凤杞回答:“不用,不用,酒是穿肠利剑,色是剔骨尖刀,我有皇后一人,将来生儿育女,延续宗嗣和皇统,也就够了。其他的纯然为我多添来世罪孽,阿弥陀佛,还是不要了吧……”
郭娴看他一翻身,直接给了她一个冷脊背,她刚刚□□即使贴过去了,他腹下衫裤依然是一片无欲无求的平静。
她不由在心里骂道:“‘阿弥陀佛’你个头!无非是本领不济,不能不拿‘清心寡欲’来装幌子罢了吧!”
凤杞娶了郭娴之后,郭承恩一时间也就安心下来,他的人马虽然分散在四处,留守并州的不过五千,但皇帝老丈人的身份足以在并州小朝廷里呼风唤雨了,过得颇为滋润。他安插的人马从太行义军高云桐那里得到了消息:幹不思被他朝内局势逼仄得只能冒险南下,两路大军一路从忻州过来,一路往磁州去,大概想凭借着铁浮图和拐子马的冲劲,先一口气把山河路段都占领了,再慢慢攻城略地。
郭承恩自信地一笑,叫来几个亲近的人,拿出几个蜡丸书信,对几个人抬抬下巴:“要紧东西,剖肉藏着。”
几个人都是他精心培养出来的血性汉子,点点,先脱了上衣,露出胸口的青色狼头,又拿木条咬在嘴里,最后拔出匕首,挽起裤腿,互相在小腿肚子肉最多的地方割开口子,把蜡丸塞进去,又用针线把口子缝上。几个人头上滚滚的汗珠,木条似乎都要咬断了,但一声不吭。
完事了自己把脸上的汗擦擦,互相再擦擦背上的冷汗,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郭承恩拍拍他们的肩膀:“好样的!跟你们的妻儿说,明日去我账房领一块二十两的银锭子;回来了加什长,再赏银十两;若是哪位回不来,妻儿的终身我来养。只管放心。”
几个人虽然疼得哆嗦,但脸上还在笑:“将军的恩典,小的们都记住了!应州、忻州、汴州和磁州,都有小的们的自己人,这些密信一定送到。”
郭承恩道:“应州和磁州那两封尤其紧要。”
“明白!”
“去吧。”
吩咐完,郭承恩对着窗户口,看着屋外一轮吴钩似的锋利的月,脸上露出了丝丝笑意。
但没几天,凤杞便把凤栖叫到身边,关上屋门,冷笑道:“给你看一封有趣的信。”
凤栖拈过那张带着点点血迹的黄檗绢,很快读完上面的蝇头小楷,也是一脸冷笑:“看是看不懂,但这笔写得歪七扭八的汉字,想必是几辈子居住北卢、没啥学识的汉人写的这是郭承恩的人在传递的消息?”
“不错,并州城门禁看出了这些人不对劲,还很张狂,说出城门办皇后用的胭脂水粉。城门上不动声色,沿途的太行义军早就在各驿路都有耳目,这些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从哪条路上走,很快都摸得一清二楚的。”凤杞说,“高云桐那里未动声色,只截了往应州走的其中一个,剖出蜡丸便知道郭承恩是什么禽兽了!”
郭承恩的隐语瞒不过在他麾下待过的高云桐,看完之后,便也用四书集句的方式,给凤杞来了一封密信。
凤杞道:“我虽不喜欢读书,四书好歹是启蒙,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的童子功。他的意思我一看就明白了:郭承恩还想两头骑墙,给应州驻军的幹不思那里,送的信是表忠心,把他自以为知道的太行军的消息透露了些许过去,特别说会以我的名义下旨给高嘉树,命他到磁州备粮。离开山岭和陉口,太行军的优势必然大减,幹不思从太行东一路疾驰,可以在磁州给你夫君致命的一击。”
凤栖脸色冷冷的,倒一笑道:“哼,他好‘聪明’,投靠了东又投靠了西,哪一头都留着活路呢。而且这招驱狼斗虎的法子,主要是为了削减嘉树的实力,甚至以擒贼擒王的战术彻底灭了嘉树。这样,你原本还能凭倚嘉树,现在只能独倚他了,他掌控了并州的军权,再架空了你,很快就能成为献帝时的曹操、高贵乡公时的司马昭了。”
凤杞说:“我知道啊。但妹夫他留下四个字‘将计就计’。”
凤栖一把抓过他案前高云桐的信,娇蛮地说:“不成,得让我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凤杞拿妹妹哪有办法,只在一旁无奈地笑。
凤栖原有些生气,不知高云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看完他写给皇帝的那封由四书拼缀的信,每句里意思隐晦,但点画似“随意”地散布,实则构成了简略但完整的方略。确实是将计就计。
凤栖看完,征询地看了一眼凤杞,等凤杞点头,便把高云桐的信在烛火上烧了,说:“他此举实在犯险……但若是成了,可以一举两得。”
那张信纸大部分成了灰烬时,凤栖把手里捏的一小团纸一起丢进了火盆,盯着突然燃起,又渐渐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说:“汴梁那边,是不是也有郭承恩派去的斥候?”
“是的。也没有拦。不仅他派斥候,好像幹不思那里也从东边驿路派了人往汴梁赶。”
凤栖说:“如此,我要给温凌写一封信。”
凤杞张了张嘴,最终说:“也只有你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凤栖诧异地笑道:“这些有什么不能忍的?温凌以前放我一马,现在又是可以利用的敌人。郭承恩能耍心思驱狼斗虎,我便可以釜底抽薪了嘛!”
第 288 章
高云桐时不时会接到并州来的密信, 看完也均付之一炬。
“靺鞨贼子要往磁州去,我们也到磁州会一会罢。”
磁州是座小城,墙不高而濠不深, 对付压境而来的幹不思大军, 只怕有些困难。
他手下的太行义军不由也问:“这……是不是有点冒险了?我们在八陉对付他,倒不好?”
高云桐譬说:“我们在八陉对付他,诚然是胜多败少, 但是八陉都是险窄之路, 自古闻名,幹不思也有警惕, 不会跟我们在八陉里决战, 不会把主力放在八陉或陉口,我们没法剿灭他的大部队;即便把他诱到八陉里面,道路那么窄,行军肯定也慢,到时候排成一字长蛇,我们想一口气拿下他的主力也很难,反倒让他有了首尾呼应的能力。”
但是在磁州以万人对抗人家几十万, 感觉是以卵击石。
高云桐笑道:“磁州城虽小,好歹有城,可以护住我们的主力,而主力之外, 则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因为并州和太行八陉基本都掌控在南梁这个新政权的手里,所以密信虽密, 其他随斥候人马而来的还有好些东西:山寨里队伍最缺乏的盐巴有好几袋,蒸过的烈酒有几坛, 还有弓箭弩张、火药坛子之类的消耗性武器,还有一身秋天的夹袄和一袋子铜钱,是特为交代是“送给高将军”的。
高云桐拈一拈那件丝绵的夹袄,就知道出自谁手。
外头只是大青布,里面却是细绢,贴身也柔软,丝绵絮得厚薄均匀,背脊和肚腹处软和轻暖,腋下肘部又方便活动,里襟还用红丝线小小地绣了个“高”字,峄山碑的笔意融合于针线之中。
他试了试新衣服,感觉很舍不得穿。
又提起一旁的袋子,里面沉甸甸的,一晃就响。
耿大哥等人打趣道:“啧啧,还是有个浑家好!衣服嘛做得簇簇新的,还怕郎君钱不够花,巴巴地大老远送钱过来。有人疼啊,叫人羡慕不来!”
高云桐笑起来:“瞧你吃啥醋呢!赶明儿把靺鞨人打出我们地界儿,你不还娶你那个‘在大名府财主家赁作厨娘的蠢婆娘’回来,热炕头上生十个八个孩子?”
大家都笑起来:
“哦哟,耿大哥志向不小啊!”
“生十个八个,耿大哥不心疼浑家的?”
“大名府也不远!过了黄河,出了磁州,马车摇一天就能到了!”
…………
耿大哥挠着头:“怎么说到我这里来……蠢婆娘还不知现在活没活着呢……”
说完,四周突然安静了,耿大哥蹲在那儿,又挠了挠发痒似的头皮,想要打趣一句什么,但一股子酸楚气突然涌到鼻腔里大名府是汴梁失守后割让给靺鞨的,听说靺鞨士兵所到之处,略平头整脸的姑娘小媳妇都逃不掉苦命,那些敌陷区的普通百姓遭了多少劫难,死了多少人!
只是心里有个念想,谁还敢真想?简直是妄想似的!
高云桐自己盼来了妻子归来,运气是天赐的好。
但也因此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劝解才好,只能说一句“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隔靴搔痒似的,劝不到点子上。
倒是耿大哥起身,带着几分豪迈劲儿说:“嗐!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高将军已经给大家伙儿指了明路了:赶明儿把靺鞨人打出我们地界儿,家里该团圆的就能团圆了,该续前缘的就可以续前缘了,实在运气不好的……咱自己总归平平安安地活过来了,能在这样的战乱里活过来,还有啥可以奢求的?哥儿们,咱就好好跟着高将军干就是了!”叔次
高云桐到晚上时,摸着枕边那一口袋铜板才琢磨清楚自己一直感觉的不对劲是什么并州钱粮虽算不上很富余,但皇室有当年晋王府的厚积和晋王三婿的扶助,经济状况还是可以的。凤栖若真是要贴补他,给粮、给盐、给油、给肉……都比给铜钱划算;而且铜重的要死,却远不如金银值钱,一袋子铜板,可能不如一两碎银子价昂,她为什么叫人大老远地翻山越岭,送一袋子铜钱?
事有反常必有妖。
他一骨碌爬起身,把一袋子铜板倒在床铺上,想看看里面是不是夹带了什么消息。
铜板有好几百个,新的旧的都有,但翻了很久都没发现夹带字条什么的,甚至把装钱的袋子都翻过来看了几遍,也没发现一条消息。
她在随皇帝密旨而附来的家书里,除了叫他努力加餐饭之外,只在一直强调民心可用、信心可贵,郭氏翻覆,他嘉树亦可翻覆。
但没写怎么翻覆,用什么翻覆他手下的太行军和并州军都是忠心于他的,唯有狗皮膏药一般的一千常胜军,天天颐指气使,简直还把他这个将军当做当年郭承恩麾下的小厮。
高云桐想着郭承恩那些手下的嘴脸,一声冷笑,自语道:“我连章谊都不怕,流配都不怕,死都不怕,我还担心你们这些小喽啰?”
拿起一个看不出端倪的铜钱,往空中抛接了两下,最后按住在手背上,自己猜:“我猜是‘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一看,果然是“荣圆通宝”。
不由再抛接了一次,又猜“荣圆通宝”,然后也居然又是“荣圆通宝”那一面赫然停留在手背上。
他心里孩子似的祷祝了一会儿,才虔诚地第三次抛接铜钱,嘴里念念着:“此役能胜,就再是个‘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还是“荣圆通宝”。
他又祷祝:“若我们能顺利地收复山河,就让这次再是个‘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居然仍是“荣圆通宝”!
卜算如此顺利,真是上吉之兆。
但高云桐觉得顺利得异常,忍不住把那枚铜板抛了看、看了抛,又再三仔仔细细地观察。
终于,他的颊边露出了月牙似的笑:“这丫头,真是太调皮了!”
第二天,在山寨里,高云桐召集义军的各个首领及常胜军的都管议事,开口便道:“幹不思大军压境,现在步步紧逼到忻州和磁州附近了。我们天天缩在八陉里,虽然不输,却也赢不了。我寻思着,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他有汴梁的援助,便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了,而我们毕竟只有一处并州,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不如凭借现在的优势,主动出击吧。”
大家不免面面相觑。
道理听起来不错,但大家也晓得藏在山岭里日子虽然苦一点,却不怎么危险;但一旦出八陉,哪怕是有小城池做掩护,实力就不及了,正面与幹不思硬拼,风险太大了!
不过太行义军是绝对信任他的,耿大哥等几个人立刻点点头应了:“高将军说得是!与其窝在山上看幹不思左冲右突的,不如出去好好跟他硬干一场!我们的十三人小阵,破铁浮图和拐子马颇有一套法门,正要给幹不思一些颜色瞧瞧!”
并州军有点犹豫:“这个……风险是不是大了点?我们到底人少,还是游奕军找机会突袭,慢慢消耗靺鞨军合适吧?当然,要是高将军决定了,我们自然从命的。”
只有常胜军的那位都管,姓李的,一脸横肉此刻更板得凶横:“你们没长脑子么?以卵击石的法子还一个个从命?!就算你们有什么对付铁浮图的阵法,自己还能刀枪不入?那些铁甲战马估计也能踩死你们吧?”
高云桐冷冷道:“我意已决,常胜军的李都管若是不敢去,可以就待在八陉里等消息。”
李都管气倒噎,但他又不是太行军的什么人,除了他自己手下一千人,没有人服气他。想想又不甘心去送死,又不甘心被留在山上,忖度了半晌只能说:“我可得好好想想,从长计议。”
他的从长计议就是悄悄派人回并州送信给郭承恩问计。
郭承恩当然特别希望削弱高云桐的实力,以使得自己能真正占据到皇帝凤杞身边最高的权位。那么,牺牲区区一千余人也是值得的了。
所以他很快回信,让李都管跟着高云桐前往磁州,及时传递消息过来,但也要伺机逃离,不要把人马都折在这场必输之战里。
这位常胜军的李都管虽然忠心耿耿于郭承恩,但这封回信还是让他的心拔凉拔凉的:跟着高云桐往磁州去迎敌,意味着他和一千常胜军是很危险的到了仗打起来的时候,哪里是说要逃离就能逃离的呢?如果逃不掉,意味着他是用一千多条人命在为郭承恩打探消息,这值不值呢?
他自己的士气顿时就低落了,悄然给自己的妻子写了绝笔信。即使他不对人言这番低落的情绪,也不免能让他手下的人感觉到,于是这支常胜军的士气也都低落了。
温凌看到凤栖的一笔字的时候也诧异了一下。
他放走凤栖之后,是深深后悔过很久的,怪自己头脑发热,色令智昏,怎么能把她放回并州去呢?倒是一刀杀了,也就不再相思了,过上几个月或几年,痛苦自然也就淡了。等自己打败南梁,执掌权力之后,这些小儿女的痛楚又何足挂齿?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
不过后悔也没法子。
好在凤栖很智慧,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过,幹不思也没有因之来问罪于他。
现在又收到了凤栖的信,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语气平静而客气。先对他的不杀之恩表示了感谢,又说了她在并州很好,万勿挂念。仅仅这几句,就足以让温凌心头的冷硬悔意变回到柔软温暖,嘴角不自觉地露了点笑意,茫茫然发了一会儿呆,才又接着往下看。
接下来她开始和他讲“利益”,分析了并州的形势和幹不思的困境,直言铁浮图不足惧,幹不思必然在这场驱狼入林的战役中大伤元气,成为靺鞨汗王问罪于他的最好机会。
她问温凌要不要这样的机会。
温凌仿佛能透过信纸看见她慧黠的神色,挑眉斜瞟,成竹在胸。明明是谈利益,却不显得奸猾或势利,而自然有一种能够说服人的魅力。
他收摄心神,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轻信这个小妖精,她的套儿下得太多,万一花言巧语地把自己哄了去怎么办?
但再看她列举出来的条条款款,又不得不承认很有诱惑力。
温凌把信笺藏好,在大帐里召集了自己的谋士们,问道:“若是太子的军队已经日薄西山了,我再为他卖命是不是不智?”
“当然是不智。”谋士们说,“不过太子拥兵十数万,还有万余人的精锐铁浮图、拐子马,黄龙府和汴梁城还有他的增援,离‘日薄西山’四个字是不是远了点?”
温凌笑道:“黄龙府大汗已经和乌林答首领吵过了几场,只怕无法调和了这一点,我在黄龙府有眼线;再者,汴梁那位又有什么能耐?我不用怕他。”
“汴梁到底是通衢之地,粮草足的。我们的斥候也得到消息,四太子那里的粮草,好像就是汴梁悄悄支援过去的,我们怕不能与汴梁闹翻吧?”
温凌说:“汴梁的伪帝凤震,把儿子死在我这儿这事悉数怪罪在我头上,我与他几乎不可能再合作了。他要运送粮草给幹不思,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说实话,我这里的兵马也吃了好久黑豆拌饭了,人人都骡马似的苦兮兮的。有粮草何不让我们先吃?”
他自信笑道:“等并州和太子火拼到两败俱伤时,我们吃饱了汴梁送来的粮食,先把凤震那老小子一顿狠揍,想必并州也不会回援,凤震也打不过我们。到时候有了南梁的京都,我就是最大的战功了,还再怕谁?”
这些凤栖帮他分析了,他对着沙盘也仔细推演了。
凤震在抱幹不思的大腿,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纯属是他病急乱投医了。只要并州狠狠打击幹不思一次,太子的实力就无法再与他温凌抢功了,所以幹不思的败局,他得一手推进,还得利用凤震巧妙地推进。无论如何都是对他有利的。
他和谋士们分析完,众人也觉得有道理,纷纷应允:“好,我们占着黄河道,汴梁又丢了洛阳路。他只要敢通过黄河往北运粮,我们就敢截了自己吃只消给凤震按个罪名。日后中原、并州,还可徐徐图之,二大王确实深谋远虑。”
温凌淡然地笑纳了夸奖之词。回到自己睡眠的帐篷里,从小抽斗里取出她的亲笔信。
信笺上带着她用的木樨露的清香,语气不卑不亢,但他总能读出点柔情。
理智叫他警惕,但鼻端的香气只让他迷醉,心道:我又不是被她迷惑了!我只是认同她的分析罢了。我又不会全盘信她,只按着这个形势走棋,应当是万无一失。
躺到榻上,闭着眼睛又想她柔软的腰肢,又在心里说:总算还是知恩图报的,当然也是因为两下得利的。将来一定还有沙场再见的一天,那时候如果幹不思已经不在了,我未尝不能与她再续前缘,那时候就再没有阻挡他的人了,她的智慧、她的美貌与风情都是他的了。
自我譬解,万事都说得通;自我安慰,万事都是自家有道理的。
第 289 章
太行义军入驻磁州的消息, 本来应该是很秘密的,但不知怎么,似乎到处都传遍了。
这是明显的不自量力了:
太行义军虽然胜多败少是天下皆知, 那主要是因为太行八陉的地势缘故,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即便是坚韧善战的靺鞨骑兵,也拿这弯弯曲曲、高低起伏的山路没有办法, 更不知行军之时哪里会突然冲出一小股山寨义军, 截断疲惫的靺鞨行伍,狠狠烧杀一番就走。
但是一旦到了平原的城池之中, 这样的优势就不复存在了。
之于幹不思而言, 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当然也派了几路斥候打听消息,结论是真的看见了太行义军从八陉的各段出入口向磁州方向行军,还打听到高云桐真的是已经驻扎到了磁州。
幹不思犹自不信:“他为什么要这样?”
斥候道:“听说郭承恩与高云桐两将不和。高云桐逼迫并州这位官家即位时,使了不少手段,与皇帝闹得很不愉快;而郭承恩现在却是皇帝的老丈人。”
这么一听,似乎逻辑上就通了:并州的凤杞厌恶高云桐胁迫自己、把持朝纲, 好容易来了个肯帮他的郭承恩,当然是一拍即合,娶了人家的女儿做皇后,联手把权臣挤出朝廷。南梁蛮子的德行, 不肯随便杀人,怕叫“清议”议论,所以少不得借刀杀人, 把高云桐赶到磁州去。
幹不思哈哈大笑道:“南蛮子使的法子都差不多嘛,先时凤震杀曹铮也是这样的办法。君命不可违, 哪怕是权臣也不能不面子上遵旨。有意思,有意思!”
倒不由想着等他登基之后,这一点倒是可以学的,省得又被舅舅家的勃极烈掣肘。
打探清楚了这些情况,他信心满满地叫人送出了几封信,一是命凤震带着粮草前来接应,二是命温凌带着援兵过来协助。
他那个有异心的哥哥,幹不思当然不会认为他会来援助,只是打算好:温凌必然阳奉阴违或直接违抗命令,那么等他四太子打胜了,正好以此为借口,狠狠地处置温凌,拔掉这根肉中刺。
只要胜利,在靺鞨就有了人心和财富。
而他,已经掌控了高云桐的必死之局。
幹不思美滋滋地想。
而高云桐则召集义军从太行八陉的各座山寨里集结往磁州,他和耿大哥的那一支则早早地就进驻城防,不情不愿的常胜军李都管也只能跟着到了磁州外郭,但死活都不肯再进城去了,只说:“城里陡然增加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巴,压力可想而知,外郭岂能无人值守?就让我来吧。”
高云桐劝了几句,他不听也没办法。于是自己进城重新检查防务。
城里少不得人心惶惶,以往在磁州驻扎时认识的一些居民纷纷到将军公馆前张望着,有的熟悉的还进大门问:“听说靺鞨四太子两路大军中有一路就是往磁州相州来的,不知消息真也不真?”
高云桐亲自延请那几个民人进来喝茶,然后说:“你们的消息不错。幹不思是打算着往磁州来的。”
几个磁州人倒抽一口凉气:“那……磁州区区小城,不是必输无疑了?”
高云桐道:“他们就算是来磁州了,你们也不用怕。”
再说不用怕,磁州的军民本来听到传闻就是惶惑不安的,现在得了高将军亲口认定,想必幹不思很快就要过来了。大家伙儿先是一家子一家子地抱头痛哭,又商议着:“怎么办?磁州被攻打,估计扛不了多久的,还是逃罢!”
马上有人驳斥:“逃哪儿去?往南是靺鞨的二大王把守黄河,往北是四太子的大军,往东是割让给靺鞨的土地,往西是太行八陉茶马贩子还有本事过去,咱们拖家带口的,城里人又不养牲口,全城人拖两条腿走过八陉么?现在也只剩相州可以避一避了,可是难道那位四太子打完磁州,不打相州?”
是啊,好像结果还是一样的,倒多了奔波之苦。
那么,既然高云桐的军队都驻扎进来了,好像还是守城一战有点胜算。
虽是暗暗流传在街巷里坊中的话,渐渐的倒也成了一股气势。家家户户囤积粮食,磨了菜刀、铲子、钉耙,削尖了竹竿藏在门后,哪怕是巷战,也要向忻州学习,打死一个靺鞨兵,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赔了!
而当磁州城上望楼的哨兵,已经看到了北来远远的烟尘的时候,城墙已经用砂袋加高,滚油沸水的铫子已经架好在墙垛旁的篝火堆上,神臂弩和弓箭手早已按排次训练好了。
城中百姓们看着过来拯救他们的大将军高云桐,带着身边的太行义军领袖,很虔诚地步行到磁州城隍庙祭祀祷告。
这座城隍庙据传很有些灵验。城中少妇求子,城外农人求雨,遇到为难事求签,居民们闹口角求判责任,据说城隍都会显灵。
大家看着高云桐向庙中央供奉的城隍爷、城隍奶奶的泥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又进了香,献了牲,最后恭恭敬敬捧出来一个明黄绸的袋子,朗声对外面围着看的磁州军民说:“我早就听说磁州的城隍很灵,所以保佑着我们磁州没有遭遇过大的兵燹。今日我是奉身在并州的官家皇命而来,不仅是护着磁州的百姓,也是护着我们大梁的江山。想必磁州的城隍爷,是我们汉家的城隍爷,不是那靺鞨夷狄的白山黑水神,是要保佑我们自己人的!”
他站在城隍庙大殿中间,说话疏疏朗朗在殿堂里回响,面颊上带着自信的笑,一双眸子亮如晨星,光芒仿佛能够溢出来,利箭般的,所以他一开口,里里外外鸦雀无声,都听着他说话。
高云桐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又道:“官家赐了太行义军的粮饷银钱,又说要赐我赏银。我说臣乃罪民,不敢蒙皇恩厚赏,倒求赐给我带着我大梁年号的铜钱,让我每一天摸到铜钱上的‘荣圆通宝’字样,就想到官家的厚恩,想到国家的福祉。于是,官家赐了我一百个铜钱。”
他“哗啦”打开那明黄绸的袋子口,露出里面一堆钱,铜钱有新有旧,有的还带着铜绿斑痕。
高云桐道:“愿城隍爷保佑陛下厚福,大梁厚福,磁州厚福,万民厚福!”
然后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说:“城隍爷,这次的磁州保卫之战,我军胜利的可能性有多大,就让多少枚铜钱正面朝上!”
突然把整袋子钱往空中一抛,顿时下了一阵钱雨似的,又“丁铃当啷”落了一地的铜钱。
大家不由跟着他一起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铜板在地上打转儿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才一个个担惊受怕地睁开眼,生恐老天爷给了个不够好的预兆。
然而大家认真数着高云桐身边那些铜钱,“一枚正面,两枚正面,三枚正面……十枚正面,十一枚正面,十二枚正面……”
人们越数越兴奋,地上那些铜钱好像正在大雄宝殿的幽幽烛光下闪着灿灿的金光。一枚枚钱似乎都是正面朝上,熠耀生辉!
消息很快传遍了,城隍庙内外人们欢呼雀跃,都说上天已经听到了高将军的祷祝,也决意要护卫中原的子民了,预示着这场磁州保卫战必然胜利!那欢呼声开始还是窸窸窣窣的,慢慢地如细流汇入江河,又汇入磅礴大海一般,到处都是雀跃的身影,声振庙门内外、里坊内外、市集内外,直到城墙内外。
连躲在外郭、随时准备逃跑的李都管等人,都带着常胜军伸长脖子往城墙里看:“咦?这些快要死的家伙在高兴什么呢?……”
却说里面的高云桐笑得更加灿烂,大声说:“神明护佑我磁州!护佑我大梁!把这一百枚铜钱钉在地上,用青纱围起这间大雄宝殿。等我打败靺鞨四太子,凯旋之后再来谢神取钱!”
幹不思大军逼近城郭时,驻扎在外的常胜军脚底抹油,飞也似的逃上滏口陉,一千人马在山道上穿行,要紧得把消息告诉在并州的郭承恩。
郭承恩见自己的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倒没说什么,只问:“你带的人全回来了?”
李都管老老实实说:“路上急行军,滏口陉上有几处险道,有几个兄弟摔死摔伤的伤得重的怕成为负累,只能给了点粮扔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了。”
见郭承恩眉头微微一皱,忙补充道:“不过,该回来的都带回来,没有敢折损将军的人马。”
郭承恩道:“你留些斥候看一看城里城外的情势,及时报回来,岂不更好?!”
然而说也晚了,又因当时是自己叫李都管“看到不对劲就回来”的,现在出尔反尔骂人家也不合适。
李都管不敢多说,小心觑着郭承恩的脸色。
郭承恩半晌说:“我另派人去磁州探消息吧。高云桐和幹不思谁占上风,我的处置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消息可一丁点儿都不能耽误呢!”
战乱之时,再能干的斥候也需要时间:行路、打探、回复……一来一往即便是快马加鞭也得两天工夫,当不得耽误。
等郭承恩得到传回来的消息时,不由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枯坐了好一会儿,才说:“姓高的确实有两把刷子。既然他扛住了幹不思的几轮冲击,想必自己的损耗也不少,现在首要是防着他回来,免得会凭借军功夺我的权柄。”
但又一笑:“估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还可以动作起来。”
郭夫人是北地女子,平日也是参与丈夫的军政的,顿时说:“怎么?他居然守住了磁州?”
郭承恩沉沉地点点头:“幹不思的主力过来,就是打算着打他个措手不及,擒贼擒王的,哪料到磁州比想象的强……借刀杀人这招,没有起作用。”又叹了一口气:“没事,官家是我们的女婿,将军在外立功,权柄更盛,他会更害怕高云桐的。端看我怎么吓唬他去。”
再吩咐浑家:“你也别闲着,赶紧准备几件点心,以此为借口进节度使府看望娴娘。悄悄教她怎么给她夫君吹吹风,让那胆小鬼吓得不能不倚重我。”
果然,晚上郭娴板着一张脸等凤杞回屋,她高高端坐,见皇帝进门就先打发了服侍的“女官”“宫女”,冷冷地瞧着凤杞不说话。
凤杞扭头看看几个徐徐退出的宫人,呆呼呼问道:“咦,怎么走了?朕还没洗脚呢?”
郭娴冷哼一声:“洗脚?官家倒不担心兵临城下了,咱们夫妻脑袋都快没了?”
凤杞沉静下来,站着望向自己的妻子,而后道:“他就明天兵临城下,也不耽误朕今天洗脚。”
第 290 章
皇帝这话像个任性而愚蠢的公子哥儿, 郭娴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阻止他扬声高喊:“人呢?都去哪里了?来人!”
几个宫人重新迤逦进来,听了凤杞的吩咐, 给他打水洗漱, 又服侍了宽衣解带。
凤杞张开手等人伺候完,钻进被窝里,才说:“随他明天什么兵来临我的城下, 我反正早就把生死看淡了。”翻身就欲睡觉。
郭娴刚刚要吓唬他的那一股气势, 经历了这一串串的琐碎,已经荡然无存。看他又是极度没有出息的倒头大睡的模样, 心里又是一股新的气恼, 觉得自己所嫁非人,实在是给爹娘坑得很惨。
她坐到床上他的身边开始抹眼泪;没有被注意,又开始抽泣;男人睡得着呼呼的,渐渐还打起了鼾,郭娴无奈,只能使劲地在床上扭了扭身子,捶床捶枕, 并且哭得越发大声了。
凤杞终于给她“不经意”地捣到了肩膀上,迷迷糊糊醒过来,大概是又听见了她的哭声,迷迷糊糊问:“咦, 怎么了?”
“你别管,我哭我命苦!”
“哦。”他没心没肺吱了一声,裹裹被子, 离开她远些,免得又被“误伤”。
郭娴怕他又这样睡去, 爹爹交给她的任务她就完不成了,仗着凤杞性子软和,狠狠心用力把他一推,在他惺忪问“干嘛”时,嗔怨道:“我本来倒不命苦,自从嫁给了你,命就苦起来了。”
凤杞竖起半身,苦笑道:“这也怨得到我头上啊?”
女儿家怡情小作总是无师自通的,郭娴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肩膀和胸膛:“人都说我是个皇后,我怎么觉得提心吊胆的,比村妇还不如!还不如不做这个皇后!”
凤杞好脾气地握住她的手:“你要实在害怕,你先离开就是了。你爹爹有兵,总能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可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能上哪儿去?可不是命苦?”她瞟他一眼,眉梢眼角有些媚色。
可惜凤杞是花丛中见惯的男人,却只觉得她“丑人多作怪”白天还能对她装个相敬如宾,晚上是一个人情绪感情最本真的时候,实在装不出敷衍的样子,皱眉道:“那你叫我怎么办呢?”
郭娴终于等到了这个话缝儿,故意说:“你自己没能耐,不能凡事多请教请教我爹爹?他与靺鞨周旋许久,经验丰富,只是可叹在这里被你们视作了外人,想帮你忙都没有机会。赶明儿真的城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看你怎么办吧!”
看凤杞默默然像个棒槌,她气得又拧了他一把:“靺鞨人何等残忍,真到了那一天,你我丢脑袋都是小的,就怕搞什么‘牵羊礼’,脱光了你我的衣服牵羊祭神,全城的百姓瞪着眼瞧热闹,那时候,我也只有像陈皇后一样跳河自尽、脖子悬梁一条路可走了!”
“棒槌”沉默了半天,终于说话了:“那……不是有两条路可以走吗?”
郭娴被他无厘头的回答惊得呆若木鸡,俄而再一次扑到他怀里捶他:“你就这么想我死?”
这一次,凤杞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低沉地喝道:“干嘛!”
惊觉男人居然还挺有力气,郭娴愣了一下,而后居然有些娇羞和期待,故意再作得厉害点:“怎么着,你还敢打我?”
床榻上最宜打情骂俏,无论是剥了衣裳当场“法办”,还是摁翻过身屁股上打几下,又或者腰肢上挠一顿痒痒,都是他们俩更进一步的机缘。
或许是很多女人容易本能地臣服于雄性气概,她一时间甚至忘记了父亲的重托,而胸口起伏、眉眼生春起来。
可凤杞突然间又恢复了一向以来懦弱无力的形象,苦笑道:“当然不敢不,不是不敢,是不能打女人啊……”
郭娴肚子里骂他一点男人气都没有,嘴上说:“得了,我跟你也说不着说来说去,大概你还以为我有什么私心。实则不过是我们虽然危险,也并未走进死局里,但看你会不会用人,敢不敢用人而已。”
凤杞涩涩地一笑:“我当然会用人,也当然敢用人。可是今晚说了又有何益?睡罢。”
两个人同床异梦,晚上都睡得不踏实,又都不敢翻来覆去被对方看出来,所以早晨都是腰酸背痛、头脑昏沉。
凤杞见郭娴一副有起床气的模样,要紧说:“今日大朝过后,我在花厅找郭将军私下聊聊,你看如何?”
郭娴脸色回转来,笑道:“官家能信任我父亲,当然是再好没有到底是一家子人,若再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信呢?”
节度使府的花厅原是曹铮用来待客的,在一片曲径通幽的园子里建的敞厅,两旁有抱厦相连,隔着前厅屏风,另有厚重的屏风分隔内外。
郭承恩也不是第一次到这座花厅与皇帝私下交流了,今日心里虽谨慎,但却需有一番做作,所以进门就蹙着眉宇,见礼的声音也很低沉。
屏风后有使女宫人准备茶水点心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动静不大,连小炉里添炭,水铫子里泉水滚沸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凤杞道:“你们快些,备好茶点就悉数离开。”
郭承恩有心在这些胆小的女娘中营造恐惧的气氛,以让皇帝也能时时处在焦灼担忧中,产生对他本人的依赖心,所以故意道:“官家,不急不急,臣先要奏报的军情,马上也是尽人皆知的情形,不必担心有人听到,官家宫中的女官女使,不过是女流之辈,也无甚地方传出这些消息的。”
凤杞的神色果然有些紧张,抚膝坐着说:“各路驿站递铺好像动作太慢了,朕在这并州闭目塞听,宛如瞎子聋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外头情形到底如何了?是不是危急得很?”
他顿了顿:“昨晚上娴娘抹眼泪来着,朕心里都慌了。”
郭承恩故意犹豫了片刻,才说:“圣人到底是女流之辈,胆子小,官家是八尺男儿,倒不用这么害怕的。不过情势却也不妙。臣不是有跟着高将军去八陉的亲军嘛?倒是飞骑给臣送了消息来,可能比那些积弊深重的驿路递铺消息要来得快。”
“消息……怎么样?”
“不好得很。”郭承恩放了这句话,细细观察凤杞的神色,见他呆若木鸡,是无能之辈的典型模样,于是又说,“靺鞨太子是孤注一掷,要拿下磁州,杀掉高云桐,如断官家精兵的‘首级’。”
挥挥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恫吓道:“官家本就是靠太行义军撑着守住八陉关卡的,如今高云桐若败,义军必然群龙无首,义军群龙无首,八陉只怕就守不住了。官家还是要早做打算,等幹不思取得八陉,再取并州就是迟早的事了。”
“可……可如何打算呢?”凤杞很颓丧,“人他带着,并州军对朕这个半路降临的皇帝又不大服气的,平安时日还好,一旦大难临头,夫妻都要各自飞的,何况是军伍?”
他拍拍大腿:“我早就说,我不适合当这个皇帝,非逼着我当!我早就说,高云桐乖乖在寨子里就好,他非要去夺城!……”
郭承恩冷笑道:“是呢,他要没城池,只有几座破山寨,如何立足?如何做大?”
凤杞半晌道:“郭将军的意思是……他是要借这个机会夺权?”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郭承恩转了句文,冷笑道,“官家又不是没有看出来!如今连并州都被他的私心拖累了,可怎么好!”
“泰山!你救我!”凤杞哭丧着脸,似乎都要给郭承恩跪下了,“我原本只想在山里修修来世,哪晓得要去面临这样的困局……我真是后悔死了!”
“莫急莫急,”郭承恩假意劝道,“官家不能首先说这样的话呵,没的叫听到的人寒心。”
凤杞仿佛想到了什么,忙对屏风后面喊:“遣一个人送茶和点心过来,其他全部出去。”
他犹自不放心,亲自到屏风后看了看,对穿着紫色女官服饰的凤栖做了个口型。
凤栖点点头,偏身躲到暗门的门帘后若是情形不对,还可以从这座暗门直接往抱厦里去,就被发现了也不用怕了。
她屏息凝神,细细听郭承恩的话语。
郭承恩是做出来的焦灼,其实语气里有收不住的急迫和暗喜:“磁州已经不妙了”
仗着皇帝被他控制于股掌之间,闭目塞听,故意凝望着凤杞的神色,而后加重了语气:“一旦磁州战败,滏口陉就会不守。官家会很危险。”
“求泰山想想办法!”
郭承恩说:“官家莫急。臣如今僭越说一句,已经和官家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是!是!”凤杞说,“请泰山大人拨冗,承担朝中太尉之职。”
“这……”郭承恩故意犹豫,“超擢太过了啊……”
“这算什么超擢?”凤杞说,“朝廷的禁军虎符,朕叫人取来交给太尉就是。不过……”
他也犹豫了。
惹得郭承恩有些心急:“怎么了?”
“嗐,您懂的,并州军现在承担着朕的禁军之职但人家本来只是个厢军,哪里有做禁军的能耐?只是有禁军的脾气罢了!上次传出好几次常胜军与并州军在街市里打架的案件,因着朝廷用人之际,也没有重处,都只打了一顿军棍示惩将军是晓得的。”
“是,臣晓得。”
“惩戒太轻,没有引起儆戒,但倒闹得常胜军和并州军关系越发冰了。”凤杞叹着气,“如今两军都做禁军,归将军统领的话,怕是要生不服气,不大好。”
他终于说:“要不,让并州军到城外值守吧,好和山寨里的义军做个呼应。”
郭承恩狐疑地看了凤杞一眼。
御座上这家伙看起来蠢,这条说法倒有骨头,难道还有高人在指点他?
他撮牙花子犹豫着:兵权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两军不和也是事实,大战来临之际,这是用兵大忌。
本来凤杞要是不提这茬儿,他倒也有心把并州军挤出去;但凤杞主动发话,倒不能不多琢磨,并州军要是出了城,和太行义军勾搭起来,他纵使占有了并州的军权又如何?高云桐实则是赢了,被他硬说成输了,谎言好穿帮得很,要是高云桐正好用这样的机会伙同两军困了并州,他区区留在城里的几千常胜军还能抵抗么?城里民众又是格外服从高云桐的,保不齐有几个人给从里面开了城门,常胜军就彻底被包了饺子。
但要是把常胜军放出去守城,任凭那些泥脚杆子的义军怎么折腾,也别想突破城郭。而内里他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用皇帝的御印和虎符牢牢掌控并州军,只要放在自己手边,慢慢分化,换他一批再一批的管领、副将等,总能把这支并州军变成自己人。
这样一算计,当然不能听凤杞的!
想定了,郭承恩皱眉说:“官家,这样似乎不大好。并州军一直在并州里,臣的部曲一来,他们就被迫出门迎敌,只怕要溃散的。还是让他们留着。臣的私部到城外去迎接郭承恩的第一波冲击吧。”
凤杞感激地说:“那可怎么好?将军的军伍岂不是首当其冲了?倒让并州军这帮大爷在城里享福?”
郭承恩心道:反正高云桐是胜了的,幹不思冲击太行军不成,自己损失惨重,还有能力过滏口陉来围并州?我得赶紧地把这傻蛋骗好,尽快用这个机会把并州军收编归自己。然后在用这傻女婿的名号号令天下,不出十年,自己定能掌控天下大权了。那时候随便是黄袍加身还是当天子身边的“副皇帝”,都是妙不可言的事。
于是笑道:“臣为官家效忠效死也是应该的!”一顿客套话。
凤杞感激涕零地亲自送了郭承恩出去,回到花厅里,转到屏风后,对凤栖笑道:“哥哥今儿书背得好的吧?”
凤栖笑道:“陪哥哥读了几年书,这是哥哥背文章背得最好的一回;不仅背得好,演得更好。”
凤杞笑道:“背书这种,我不如你;逢场作戏这种,你肯定是不如我的!今日只不过装装傻、装装可怜,不难。以往我在教坊司”
说了半截,觉得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就不说了。
凤栖抿嘴一笑,也给他留着面子,说:“郭承恩野心勃勃,自以为控制了消息和局面,可以拿捏哥哥,呵呵,果然入彀了。”
凤杞冷笑道:“我知道他没安好心。你夫婿胜利的消息,我昨儿个早晨就接到奏报了,偏生他还要装着危险的样子,昨晚还让他女儿吹枕旁风,吓唬我大事不妙,要我主动把兵权交给他。”
“所以哥哥将计就计,给他个烫手山芋。”
“不过,亭娘,这样有风险吗?”凤杞犹疑地问,“他会不会真拿并州军翻云覆雨?”
凤栖道:“他想的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其实我们想的是挟他郭承恩以令常胜军。名分都给他,就是一道圣旨的事,但军印和虎符都不过是做个样子,到时候他调不动一个并州军,反倒是城外的常胜军不知就里,会被我们牢牢控制。接下来……”
接下来就可以增援磁州,反扑幹不思的大军了。
常胜军将在郭承恩的“命令”下,成为一支先驱。
凤杞说:“妹妹这心思,男人也斗不过你!”
凤栖嗔道:“这话我可不要听。东西拿来。”
手掌对他一摊。
凤杞问:“什么东西?”
被妹妹一捶:“明知故问。”
凤杞只觉得妹妹这娇嗔才配得上称为“娇嗔”,郭娴那模样简直是根苦瓜!
笑了笑,说:“好吧,不逗你了,盼你夫君的军报,盼了很久吧?”
把一份奏书放在她手里。
这是高云桐用太行陉道上秘密的渠道给并州城的皇帝送的消息,郭承恩哪里懂得这些!
凤栖打开奏书,先迅速浏览了一遍,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渐渐目光盈盈,唇角带着笑意。看完一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第二遍,看得很慢很慢,很细很细,看完后,那眉头蹙着,抹了一把眼泪说:“真的,太不容易了!正面对抗铁浮图和拐子马。”
凤杞也沉沉点头:“是啊。‘……自申时后,与靺鞨太子主力战斗。将士各持长槊、麻扎刀、大斧、大锤、破甲锥,成十三人破甲阵,与靺鞨贼子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合,杀死靺鞨兵城外满野,不计其数。至天色昏黑,幹不思方始兵退,臣等夺到拐子马二百余匹,缴获铁浮图重甲一百余套,委获大捷。’①”
他好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不肯读书的纨绔子弟,背高云桐的奏报背得滚瓜烂熟,背得脸上带着笑意,背得最后嘴唇哆嗦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凤栖更是凝视着文字,就如看到了磁州城外的现场,喃喃道:“幹不思十多万大军,三千铁浮图精锐,而他……只有区区万人,可是军民一心,保家卫国,杀得人如血人,马如血马,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还是赢了……还是……赢了!”
她笑着抹眼泪,越抹泪越多,也越笑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