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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叶满枝对名牌大学没什么执念。

    只要能考上大学, 无论是重点还是普通学校的毕业生,都由国家分配工作,工资定级也都差不多。

    而且时下的中学生之间有两句很流行的话——

    “站出来, 任祖国挑选!”

    “千条志愿,万条志愿, 党的需要是第一志愿。”

    叶满枝真心觉得, 以自己的学习成绩, 祖国能选她就不错了, 她没什么挑拣的余地。

    省大之于她,跟清华北大没啥区别, 都是她那点分数高攀不上的。

    “你还没考, 怎么就确定自己考不上了?”吴院长恨铁不成钢。

    事涉自己的前途命运, 叶满枝还是要跟指导老师说实话的。

    “我高中毕业那年, 我们班只有两人考上了大学,一个考了北京政法学院, 一个考了滨江师专, 他俩的学习成绩都比我好。”

    “别人是别人, 你是你, ”吴院长问, “他们是什么家庭成分?亲戚里有没有敏感关系, 你清楚吗?”

    叶满枝摇摇头, 她对人家的私事当然无从得知了。

    “除了分数, 大学录取还要综合考虑你们的成分背景,在这方面你是很有优势的, 一些机密专业也可以尝试填报。”吴院长停顿片刻,又嘀咕一句,“文史类好像也没什么机密专业。”

    叶满枝:“……”

    吴院长饮了一口茶, 老怀大慰地感叹:“文史类就不如理工农医的选择多,你看峥嵘……”

    只提了孙子的名字,他就及时住了嘴。

    吴峥嵘投笔从戎参军入伍,一直是吴院长的心结,这两年,每见那混账一次,他就要心梗一次。

    不过,最近吴峥嵘去军事学院进修了,虽然学位和专业都是保密的,但吴院长已经猜出了大概。

    前阵子有个老朋友说,在滨江二机厂见到了吴峥嵘,似乎是跟着苏联专家潘诺夫一起去的。

    潘诺夫是列宁格勒工学院的教授,数学计算仪器与装置方面的专家,吴院长前年与对方接触过一次,后来听说他好像被请去滨江军事学院当了什么顾问。

    结合吴峥嵘去军事学院进修的消息,吴院长怀疑孙子可能被部队选去研究计算机了!

    这个猜测让他暗自高兴了好几天,连小孙子屹峰报名参军入伍的消息,都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孙子要是不去参军,未必能接触到这样的机密专业。

    吴院长只能默默感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瞅一眼还在眼巴巴等着自己帮忙的孙媳妇,吴院长觉得这个志愿还是要仔细斟酌,科学填报的。

    他背着手说:“你是调干生就不要总跟应届生比较了,学校对调干生的录取有其他标准,有过相关专业工作经历的学生,一般会优先录取。你在街道主要负责什么工作来着?”

    “街道工作挺杂的,我也听过有工作经历会优先录取的传闻,所以想报政治或经济类的专业。”

    今年光明派出所的小民警刘贺也要参加高考。

    他报的就全是政法类的院校。

    吴院长拿起她的志愿表,指点道:“重点大学的十个志愿,你全报省大的专业,文学、外语、新闻、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你都写上,总有一个能录取你。”

    志愿表总共两张。

    一张是填报重点大学的,一张是填报普通大学的。

    其他人还要在省内省外,教育部和地方院校之间挑挑选选。

    但叶满枝只想报本省的大学,而本省只有省大一所重点大学。

    所以,她可以把省大的所有文史类专业全报一遍。

    听到这里,吴小姑插话说:“小叶,别听你爷爷瞎指挥,他根本就不懂填报志愿的事。他说的那几个专业,都算是省大的热门专业,每年的录取分数都不低,你要是对自己的成绩没把握就不要报。”

    考生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学校也不会对外公布录取分数线。

    所以,哪个专业是热门专业,哪个院系的录取分数线很高,考生不得而知。

    叶满枝也因此对院校和专业无从下手。

    她听吴小姑科普了一肚子的报考经,而后按照爷爷说的,在第一张重点大学的志愿表上,全填了省大的专业。

    不过,太热门的文学、历史、外语、哲学,她都避开了。

    斟酌着在政治、经济和新闻方面填报了八个志愿,最后还剩两个空项,叶满枝又写了刚成立没多久的“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和“工业经济系”。

    这些专业是学什么的,毕业以后能被分去哪里,她一概不知,反正她在单位从事过政治和经济方面的相关工作,报考这些专业,会在录取时占有一定优势。

    她的宗旨就是先考进去,其他的以后再说。

    与那张重点大学的志愿表相比,普通大学的志愿她就填得很放肆了。

    吴爷爷总给她一种,随便考,大家都能考上的错觉。

    所以,除了省商学院、滨江财经学院、青年政治学院,她还想大胆地报考一个音乐学院。

    不过,被吴峥嵘呵呵笑了两声后,她大脑恢复清明,没将这宝贵的志愿名额浪费在音乐学院上。

    她不想把爱好当成工作,也没啥时间准备艺术考试,只能遗憾放弃音乐学院啦。

    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打好草稿以后,还特意给吴峥嵘和吴爷爷看了一眼。

    吴爷爷挺满意,以叶满枝平时表现出的“爱学习”特质,他觉得孙媳妇一定能被前五个志愿录取。

    但吴峥嵘对自己媳妇的底细还是比较清楚的。

    看过重点大学的志愿表以后,建议她把“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这个专业放在最后一个志愿。

    “这个专业是文理兼报的,要是真的被录取了,你还得去工厂参加金工实习。”

    叶满枝非常听劝,连忙将这个专业放在了志愿表的最后,甚至还动了换个志愿的心思。

    她长的是文科脑袋,喜欢带点浪漫色彩的东西,工科专业她真的吃不消。

    叶满枝修修改改,把自己的高考志愿表交了上去。

    区里跟她一起报考的几个调干生,看过她的志愿后,都感叹她胆子大,居然把志愿报得那么高。

    叶满枝在吴爷爷的洗脑下,还隐隐感觉自己报低了呢。

    可是她趁机看了别人的志愿表,发现人家几乎都填报了专科院校。

    而她那两张志愿表上一个专科也没有,所有志愿都是本科的。

    叶满枝将志愿表还回去,不得不承认,她最近可能有点飘了。

    *

    貌似报高的志愿,让她连续好几天辗转反侧,吃饭睡觉都不香了。

    吴峥嵘对她的焦虑实在无法共情,在她又一次半夜翻身的时候,将人搂进了怀里。

    “你就不能消停点?”

    叶满枝趴在他胸前嘟哝,“爷爷和小姑都帮我做了参谋,万一我这次落榜了,那可丢死人了。”

    “志愿是他们指导你报的,即使真的落榜也是他们的问题。再说,你考前好好突击复习一下,被录取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吴峥嵘睡眼惺忪,说出的话也有点模糊,“你总共只考四门课,最能拉开差距的其实是作文,语文100分,作文就占了50分,这段时间多写几篇作文吧。”

    “我已经准备了好多作文了,还写什么作文啊!”

    叶满枝睡不着觉就靠在他怀里,用手指在他胸前抠抠抠。

    吴峥嵘抓住她作乱的手,带着她往下面按了按,语气含糊地警告:“你要是再乱抠,之前的约定就作废了。”

    为了让她养精蓄锐,专心备考,他俩过完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以后,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吴峥嵘被迫陪她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距离考试还有将近一个月呢,”叶满枝继续在凸起上抠抠抠,“现在就开始养精蓄锐是不是有点太早啦?要不改成提前半个月吧?”

    吴峥嵘忍了又忍,将人从怀里推了出去,“你自己去那边睡。”

    “我不去!”

    叶满枝重新蛄蛹回来,还想继续抠,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身上便被一条毛巾被裹住,三两下卷成一个大粽子,手脚全都动弹不得了。

    “……”

    上一个被这样裹住的,还是她的外甥女妞妞。

    以防刚出生的小婴儿手脚乱动,婴儿的包被都是这样包的。

    吴峥嵘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带着困意哄道:“睡吧,等你考完了,咱们生个孩子。”

    闻言,叶满枝顿时就不折腾了。

    裹在粽子里,将思维发散到了未来孩子身上。

    她对孩子暂时没有太高期许,只希望他俩的孩子,甭管男孩女孩,可以不继承吴峥嵘的聪明脑袋,但一定要继承他的长睫毛啊!

    叶满枝默默在心里许愿长睫毛,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

    1958年的高考在7月18日正式开始,为期三天。

    因着考试时间是工作日,所有人都要照常上班,连常月娥都得去纸壳厂糊纸壳,所以叶满枝去参加考试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出发的。

    第一天,她只考一门语文。

    早上从大院出发,步行去商业中专的考场时,见到了好几座炼钢的小高炉。

    这些小高炉冒着黑烟,工人们全天不间断地守在高炉旁边,一旦有哪个高炉炼出了钢铁,当场就会书写喜报,送去市人委报喜。

    叶满枝绕开这些小高炉,在心里将最近准备的几篇作文回忆了一遍。

    常规的作文她已经写过很多了,这一个月她准备了一些紧贴时事的作文。

    原本只是当做有备无患的,可是当她坐进考场,拿到试卷,看到最后的作文题目时,叶满枝整个人都精神了。

    《大跃近中激动人心的一幕》。

    这题她准备了差不多的呀!

    他们光明街的小高炉,是整个正阳区第一个炼出钢铁的小高炉。

    作为炉长的张勤简,当时都快激动疯了。

    叶满枝虽然没被选去炼钢,但是见证铁水流出来的那一刻,她也激动落泪了。

    不为其他,只因炼钢这事实在是不容易。

    为了保持炉内高温,小高炉不能离人,必须24小时有人值守,时不时就要往里面添加焦炭,否则一旦让炉内冷却下来,铁水凝固,那整个高炉就前功尽弃,彻底报废了。

    居民们没有炼钢经验,在正式炼出钢铁之前,他们的小高炉已经报废过四次了!

    叶满枝精神亢奋,运笔如飞,代入当时的激动心情,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特别真情实感的作文。

    这种亢奋一直维持了三天,等她考完最后一门,在考场门口见到来接人的吴峥嵘时,乳燕投林似的飞奔过去,恨不得抱着他狠狠亲上几口。

    为高考准备了好几个月,她终于可以解放啦!

    吴峥嵘没问她考得如何,接过她手上的挎包说:“走吧,咱妈在家包了饺子,就等着犒劳你呢!”

    叶满枝心情好,只觉得今天的军代表同志,英俊得特别有冲击力,忍不住将人拉住小声问:“你带工作证了吗?”

    “带了。”

    “介绍信呢?”

    “带了。”

    “……”叶满枝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结婚证呢?带了吗?”

    “嗯。”

    “你来考场接我,带结婚证干什么?”叶满枝抿着嘴乐。

    吴峥嵘反问:“你刚出考场,问我带没带结婚证干什么?”

    “算了,”叶满枝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扭头就走,“还是先回家吧。”

    别人都是为了考试方便,提前住进了招待所。

    这会儿考试已经结束了,他俩要是现在才住进招待所,那也太不像话了!

    吴峥嵘将人拦住说:“大院里停电停水了,今天可能洗不了澡。”

    “哦,那走吧。”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杠杆,我可以撬动地球。

    轮到叶满枝这里,就变成了给她一个理由,她就能去招待所洗澡。

    但是事到半途,她便有点后悔了,“咱俩还是回家吧,我想上床躺着。”

    男人从后面抵住她,声调带着颠簸,“你在这里也可以躺着。”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回头让服务员收拾床单的时候,像什么样子!”叶满枝浑身湿淋淋地冒着热气,往横在胸前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嗔怪道,“你连结婚证都带了,怎么不带个床单啊!”

    吴峥嵘在她耳后亲了亲,“下次注意吧,这次有劳小叶同志多站会儿。”

    为了支持叶满枝的考试,他俩清心寡欲了一个多月。

    这回趁着军工大院里停水停电,夫妻俩在招待所里,好好招待了一宿。

    *

    小叶主任高考结束,除了夫妻生活恢复正常,日常工作也重新回到了正轨。

    领导和同事都挺关心她的考试成绩,尤其是刘金宝,每隔两天就要问问叶主任收到录取通知书没有。

    叶满枝本就为成绩紧张,被他几次三番地询问,简直快要烦死刘金宝儿了!

    这天,她刚把热心的刘金宝打发走,便接到了区长的电话。

    区长亲自往街道打电话的情况,实属罕见。

    一般的会议通知或文件精神,都是由秘书代为传达的。

    听见区长让他们去区里一趟,叶满枝连忙放下电话,跑去小高炉那边,喊上张勤简。

    “什么事啊?这一炉钢水马上就要出来了,”张勤简对炼钢比炼丹还上头,眼瞅着又要成功一炉,他现在根本不想走,“叶主任,你作为街道代表,去区里一趟吧。”

    叶满枝在嘈杂的声浪中大喊:“区长亲自来的电话!让咱俩必须一起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哪个区长啊?”

    “还能是哪个!”叶满枝觉得老张炼钢炼糊涂了,“陈区长!”

    听说是正区长亲自来了电话,张勤简终于回过神来,立即摘下手套和套袖,与她一起去了区人委。

    两人来到区长办公室门口时,还见到了永安路街道办的主任副主任。

    “老许,知道是什么事吗?”张勤简低声跟人打听。

    “不知道,”许主任摇头,透露道,“张副区长和穆副区长都在里面呢,咱们还得等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区长秘书就推门出来说:“四位同志请进吧!”

    几人鱼贯而入,叶满枝果然在办公室里见到了穆区长。

    与领导们打过招呼后,笑着冲她点点头。

    “听说小叶主任去参加高考了?”陈区长笑着问,“考得怎么样?有把握被大学录取么?”

    叶满枝哪有底气说这种大话呀,摆手说:“有的同志考了两三次都没考上,我今年是第一次参加考试,重在参与吧。”

    陈区长呵呵笑道:“考不上也不用气馁,基层工作也大有可为,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没坏处。”

    叶满枝一时没琢磨明白这多锻炼指的是什么,但还是笑着点头答应。

    “我说基层工作大有可为,可不是套话,”陈区长正色说,“农村成立了人民公社的消息,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四人纷纷点头。

    尽管农村的人民公社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报纸广播天天播报,作为街道干部,对这样的新闻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嗯,现在全国的农村要大搞人民公社,咱们滨江的一些乡镇已经成立人民公社了。市里的意思是,除了农村,在城市也要搞几个人民公社的试点……”

    张勤简问:“区长,您喊我们来,不会是想要在光明街成立人民公社吧?”

    “确实有这个打算。”陈区长颔首说,“光明街和永安路都处于城乡结合的位置,相比于市里的其他城市街道,你们与乡镇更贴近。而且街道上的居民,有很大一部分是工农结合的。”

    永安路的许主任问:“区长,我们虽然听说过人民公社,但对人民公社还真没什么太深入的了解。人家农村的社员可以一起劳动,一起生产,通过公社的组织搞大协作,但咱街道居民分属不同单位,这公社建起来以后,与原来的街道办有什么不同呀?”

    陈区长看向张勤简和叶满枝,问:“你们光明街也是这个想法?”

    张勤简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按照农村的办法,在城市搞人民公社,确实有点生搬硬套的意思。

    但他这人向来听上面指挥,即使他心有疑虑,也不会当着领导的面说出来。

    叶满枝是副主任,在外面给张勤简面子,两人一起出席会议的时候,一贯由张勤简代表光明街发言,所以,她跟着张勤简行事,没吱声。

    穆兰笑着说:“你看,同志们对公社的情况还比较陌生,咱们区里也不是完全统一口径的。区长,我看这事可以从长计议,市里的试点工作,要不还是暂缓申请吧?”

    陈区长拧眉想了想说:“这有些资料,你们先拿回去看看,是否要当全市第一个街道人民公社试点,你们自己拿主意。这属于全新的尝试,大家有顾虑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们都回去学习探讨一下吧!”

    四人一起进来,又一起走出办公室。

    许主任蒙头蒙脑地问:“老张,领导这是啥意思啊?这人民公社到底搞不搞?怎么没个准话呢?”

    张勤简寻思着心事没应声,叶满枝则帮忙接话说:“领导也没拿定主意呗,区长刚才不是说了嘛,让咱们回去探讨一下。”

    双方人马在办公楼门口分手。

    张勤简盯着那份烫手山芋似的学习资料,小声说了句,“这叫什么事啊?”

    钢铁还没炼完呢,又要让他搞什么人民公社了。

    “主任,我觉得这个人民公社其实可以尝试一下。”

    “人民公社和街道办,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哪是说尝试就能尝试的!”张勤简带着她走到背阴处,低声交代,“现在街道办只有咱们两个主任,一旦变成人民公社,情况就复杂了!”

    街道办由他俩说得算,变成人民公社以后要扩充好几个委员,那可就变天了。

    叶满枝翻看着手上的资料,语气轻快道:“你别总想坏处,也要往好处想想啊!咱街道办和乡镇最大的区别是啥?咱没有财政收入呀,街上的税收都要上交到区里!可是这回要是借着试点的机会,成立城市人民公社,那必然要与农村的公社一样,财政可以由咱们街上自行收入,到时候房产税、商业税、交通牌税什么的,全可以由公社自己支配了!”

    街道办不是一级政府,只是政府的派出机关,现在做什么事都要向上伸手要钱,给干部们买张汽车月票,都得先攒点小金库。

    要是能成立人民公社,把财权握在手里,以后就可以真正放开手脚了!

    第93章

    区领导的突然提议, 让叶满枝和张勤简都有点难以决断。

    张勤简承认成立公社有好处,但光明街是否要做这个试点,还有待商榷。

    “如果试点成功, 其他街道也会成立公社,财政早晚要由街道自行收入, 咱们没必要去争这个第一。”

    向来热衷争第一、评先进的张主任不想争了, 叶满枝当然也不是非争不可的。

    她毕竟是副主任, 在大事上还要跟主任保持一致。

    “就是区里那边不好交代。”

    “公社是新事物, 咱们不可能一拍脑袋就做出决定,总要调查研究一下吧?”

    两人商量了半晌, 最终决定使用拖字诀。

    如果区领导问起来, 就说要去农村的公社参观学习, 看看真正的公社是什么样的。

    然而, 他俩这个决定属实有点自作多情,不等领导询问, 人家永安路街道办就主动申请成立人民公社了。

    消息传到光明街, 张勤简登时生出了被背叛的恼怒, “这个老许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那天还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呢!”

    叶满枝把那沓人民公社的资料往桌上一扔, 解脱似的说:“挺好的, 让他们先当试点吧, 等人家做出成绩了, 咱们跟着吃现成的。”

    她现在一心惦记自己的高考成绩, 其实没什么心思搞人民公社。

    高考是7月20号结束的,今天已经是8月8号了。

    但录取通知书的影子还没见到呢。

    叶满枝翻了翻台历, 又把今天的省报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报纸上还没有公布录取名单,只能沉沉叹上一口气, 抓心挠肝地下班回家了。

    吴峥嵘正在院子里给葵花喂骨头,本就没多少肉的骨棒,被葵花啃得干干净净,啃完了还得抱着骨头玩一会儿,跟小孩似的。

    “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啊?”叶满枝跑过去,蹲在一旁看葵花舔骨头。

    “三嫂好像生了,我回来跟你说一声。”

    “好像是什么意思?到底生没生啊?”

    “可能已经生了,你三哥下午被人从车间喊走的。”吴峥嵘看了眼手表说,“我还得回厂里处理工作,你代表咱家去医院看看吧。”

    叶满枝让他去忙,独自返回房间,从自己囤积的物资里挑选探望产妇的东西。

    她原本对黄大仙的提醒很信服,这两年攒下了不少物资。

    可是,今年各地都传来了粮食高产的消息,市场上的物资供应也相当充足。

    这跟她从黄大仙那里得到的信息,完全背道而驰,她怀疑黄大仙搞错了!

    叶满枝径自琢磨了一阵,从抽屉里挑了一袋奶粉、一袋麦乳精,还有两罐水果罐头。

    然后提着这些东西,特意绕路去了一趟三八服务站。

    “四嫂,咱三嫂好像生了,你跟我一起去医院不?”

    沈亮妹撇撇嘴说:“她下午才被出租汽车送去医院,生孩子哪有那么快啊!现在过去也是在产房门口等着!”

    她特意在“出租汽车”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叶满枝听出来了,笑着问:“三嫂是坐小汽车去医院生孩子的呀?”

    “可不嘛,”沈亮妹酸溜溜地说,“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娇贵的孕妇,去医院生孩子还得坐小汽车,搞得跟资本家小姐似的!”

    光明街成立便民服务站以后,已经叫过四次出租汽车了,都是送孕妇去医院生孩子的。

    黄黎并不是第一个,却是跟沈亮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妯娌。

    自打三嫂怀孕,人家那家庭地位就直线蹿升,小公鸡和老母鸡至少吃了十只。

    沈亮妹都给她数着呢。

    想当年她生麦多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叶满枝不客气道:“人家叫出租汽车花的是自己的工资,你现在也有工资了,以后生孩子的时候,也自己叫车呗!”

    “叫一次车好几块钱,我才没那么娇气呢!坐了车能生出金蛋啊?”

    “那你到底去不去医院看三嫂?”

    “去啊,我倒是要看看坐了出租汽车,能生出金蛋不。”

    姑嫂俩赶到医院的时候,三嫂早就生了。

    三哥像个二傻子似的,蹲在病床旁边,数儿子的手指头和脚趾头。

    见到她们进来,就乐呵呵地说:“这小子挺好的,手脚都全乎。”

    沈亮妹晕车的症状还没缓解,小声嘀咕:“坐出租车出生的,手脚要是不全乎,那还像话吗?”

    叶满枝将东西放下,关心地问:“三嫂你身体怎么样?”

    “还行,幸好出租车送得及时,否则我就得把孩子生到半路上了。”

    黄黎怀孕并不耽误上班,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

    因着她坚持挺着大肚子送信,即使不能骑车,也要推着自行车在街上招摇。

    引来了不少热心大娘替她说话,建议邮政所给她换个工作岗位。

    所长瞧着她的肚子犯愁,在她顶着七个月的肚子还要送信的时候,终于松口给她调岗做了文职。

    黄黎给自己立了爱岗敬业人设,当然不能因为成功调岗就不上班了,所以哪怕即将临盆,她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今天是被同事送来医院的。

    “对了,我上车之前,隐约听到同事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陆续寄出了。”黄黎提醒,“你这两天多关注一下吧。”

    叶满枝心里的弦立即紧绷起来,忐忑地问:“咱们街上已经有人收到通知书了吗?”

    今年光明街有三十多人参加高考,除了两个调干生,大多是子弟中学的应届生。

    “还没有呢!”黄黎回忆了一下说,“去年总共派送了二十多张通知书,最早的一张是8月10号前后送达的,最晚的一张是九月份送到的,今年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无论是否录取,考生都会收到一封通知书,如果是不予录取的通知书,一般会写一些殷切鼓励的话。

    黄黎对叶满枝的考试结果还挺好奇的。

    书里完全没有叶满枝当干部和考大学这一段,在她的印象里,叶满枝的学习成绩并不突出。

    但常月娥说,她整张志愿表上报的全是省大的专业,其他学校一个也没填。

    黄黎不知道如今高考有两张志愿表,只觉得这小姑子孤注一掷考重点,真是一腔孤勇。

    产妇还需要休息,叶满枝当然不能一直跟她说话。

    眼瞧着三嫂娘家的亲戚也陆续赶到了,叶满枝给四嫂使眼色,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

    沈亮妹晕车的症状还没缓解,刚点头答应,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推开面前的人,便快步跑了出去。

    “我四嫂这是咋回事啊?”叶满枝愣愣地问,“她以前晕车也没这么严重呀!”

    常月娥将暖瓶放到桌上,追出去说:“反正已经在医院了,带她去看看大夫吧。”

    *

    看大夫的结果是,四嫂也怀孕了。

    叶满枝回家就问吴峥嵘:“我三嫂生了一个小子,四嫂也怀孕了,你说我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

    “查查有没有孩子呗。”

    “时间太短查不出来吧。”吴峥嵘不太确定地说。

    高考结束,从招待所那次开始,他俩就没再用保护措施,但是满打满算也才20天,现在能查出什么来?

    叶满枝期待又担忧地问:“咱俩应该能怀上吧?”

    她问过吴小姑了,大学一般不提倡学生在校时怀孕生子。

    调干生的情况特殊,大多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所以高考体检后,正式入学前,怀上的孩子可以生。

    但入学之后怀孕生子的话,很可能被学校劝退。

    她跟吴峥嵘商量过孩子的事,最好能在入学之前怀一个。

    当然,怀不上也没办法,那就只能等到大学毕业以后再说了。

    只不过,她报的那些志愿中,有的专业学制四年,有的学制五年。

    若是被学制五年的专业录取,她毕业时就25岁了,到时候分配去新单位还要适应一段时间,等她能安心生孩子的时候,吴峥嵘同学的孩子都能上大学了。

    吴峥嵘对小孩子没有多少喜欢,他那些侄子外甥他一个也没抱过。

    所以,对生孩子这事,他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有了就生,没有就是缘分没到。

    “你还是先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再操心这些事吧。要是没考上大学,咱们随时可以生。”

    “……”

    叶满枝当然还是盼着上大学的。

    因此,她每天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报纸,然后等着邮递员上门。

    8月12号的时候,光明街上收到了第一封来自高校的通知书。

    收件人是656厂子弟校的一名应届生。

    全街第一封通知书,自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关注。

    叶满枝听到消息时,还特意打听了结果。

    可惜是一封未录取的通知。

    瞧着小姑娘攥着信封抹眼泪,叶满枝的鼻子也跟着酸涩起来。

    万一自己也落榜了,她可能会哭得更大声吧。

    有了第一封,其他通知也陆续送达了。

    两天内先后有五人收到了通知,但结果都是未录取。

    叶满枝每天坐立难安,焦灼等待。

    终于在15号的省报上看到了教育厅发布的《全国高等学校一九五八年暑期招考新生录取名单》。

    前两排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名单,叶满枝直接跳过,目光向后搜寻,在省大的名单后面,按照专业划分,逐个名字看过去。

    这上面有她志愿表上前六个专业的名称,但相应专业录取名单后面,并没有叶满枝的名字。

    这就说明,她填报的前六个志愿全都没有录取她!

    叶满枝坐在椅子里缓了一会儿,强打起精神向后面翻看,可是省大的名单到此为止,之后就是其他学校的录取名单了。

    刘金宝已经看过那份报纸,见她神色怏怏的,出言安慰道:“叶主任,这些只是重点大学的部分录取名单,而且普通大学的名单还没公布呢!”

    言外之意,还有机会!

    叶满枝心里抱着希望,又等到了第二天在省报上公布的第二份名单。

    但省商业学院和滨江财经学院的录取名单上,仍然没有她的名字。

    放下报纸,叶满枝太阳穴鼓胀,莫名生出一种双脚踏空的失重感。

    张勤简炼钢回来,看到她这副失落的样子,出言安慰道:“叶主任,你看开一些,高考录取率那么低,落榜是正常的,隔壁派出所的小刘也没能被录取。年轻人嘛,受点挫折是难免的。”

    “刘贺收到通知书了?”叶满枝问。

    “嗯,邮政所的小陈刚把信交给他,听说是未被录取的通知。”

    张勤简的话音刚落,小陈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在门口喊道:“叶满枝,叶主任!有你的挂号信!是通知书!”

    叶满枝:“……”

    刘贺刚被拒绝,她就收到了通知书。

    她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出办公室。

    利落地在单子上签了字,便接过了那个颇有些分量的信封。

    信封下面的落款是“省高等学校1958年招生工作委员会寄”。

    叶满枝这几天已经看过好几个这样的信封了,无论录取还是未被录取的通知,都是由这个委员会寄出的。

    她没怎么犹豫,当着大家的面,快速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印着省大的印章,第一排是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新生录取通知书”。

    【叶满枝同学:我们高兴地通知你,根据国家建设的需要,你已正式被我校“工业经济系”录取。谨向你表示热烈的欢迎和祝贺!】

    【望你接到通知后,迅速做好准备,如期报到,接受祖国交给的重要而光荣的学习任务!】

    第94章

    收到录取通知书以后, 叶满枝压抑着激动心情,将早就准备好的喜糖,发给了为她道喜的同事们。

    而后她一分钟都没耽搁, 抓起那封通知书就撒丫子跑向军工大院。

    常月娥以伺候儿媳妇坐月子为由,跟纸壳厂请了假, 这会儿正在屋里听话匣子呢。

    见到闺女突然推门跑进来, 她慌忙问:“来芽, 怎么了?”

    “妈妈, 我考上大学啦!”

    叶满枝跑得双颊通红,神情亢奋, 搂住妈妈的肩膀原地乱蹦。

    “诶诶诶, 先别跳了!你被哪个大学录取了?通知书呢?快给我看看!”

    叶满枝将通知书递给她说:“省大的工业经济系!就在咱们滨江本地上大学, 不耽误我回家吃饭!”

    常月娥小心地将通知书展开, 逐字逐句地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两遍,这才激动地说:“好好好!太好了!”

    她无所适从地在原地转了几圈, 然后跑回屋里拿了钱和肉票, “我到市场买肘子去, 今天炖个肘子给你庆祝庆祝!”

    叶满枝将人拦住说:“我现在根本吃不下, 你别去了, 出租车还需要人看着呢!”

    三嫂的孩子已经出生一个礼拜了, 但新手爸妈一直没给孩子定下名字, 大名小名都没取好。

    沈亮妹比较促狭, 说这孩子是坐出租汽车出生的,小名可以暂时叫出租车。

    于是全家人就莫名其妙用出租车, 指代这个新生儿了。

    “出租车睡觉呢,醒了也有你三嫂看着,”常月娥自顾自地往外走, “对了,你被哪个专业录取了来着?”

    “工业经济系!”

    “这个工业经济系是学什么的?”

    “学经济的呗!”叶满枝笑嘻嘻地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常月娥默念了几遍工业经济系,而后攥着钱和肉票出门了。

    “老常,干嘛去呀?”

    “哈哈,我家小闺女考上大学了,我去买点肉给她庆祝庆祝。”

    闻言,留守在家里的好几个老太太都打开门问,“你闺女真考上大学啦?咱们楼里还从没出过大学生呢!”

    “考上了考上了!咱们八栋也有大学生了!”常月娥欢天喜地道,“省大的工业经济系!重点大学的重点专业!以后要帮助国家搞经济建设的!能当大干部为人民服务!”

    叶满枝:“……”

    她妈咋这么能吹呢!

    重点大学没错,但不是重点专业呀!

    她报的所有志愿都不是省大的热门专业,而工业经济系在不热门的专业里也是排在第九个的。

    足可见这个专业有多冷门。

    瞧常月娥的兴奋劲儿,今天可能吃不到肘子了,叶满枝不好意思听妈妈当面吹牛,打声招呼就带着通知书跑去了656厂的军代室。

    自从两人结婚,叶满枝就没再来过军代室。

    收到门卫的通报电话以后,吴峥嵘从办公室出来,一直走到办公楼门口迎人。

    “是不是收到好消息了?”不等她报喜,吴峥嵘便笑着问。

    叶满枝将通知书递过去,笑容灿烂道:“幸好你聪明,把‘工业经济系’和‘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调换了位置,否则我很可能被那个机械制造的专业录取!”

    她可真不想去车间进行金工实习。

    “恭喜大学生!”吴峥嵘看过通知书,抬腕瞄一眼手表说,“走吧,晚上请你去工人俱乐部吃西餐庆祝一下!”

    “别去工人俱乐部了吧?”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又怕对他影响不好。

    “我已经订好位置了。”

    叶满枝睁大眼睛问:“你不会早就知道我被录取了吧?”

    不然干嘛提前定位置请她吃西餐?

    “今天不是七夕么?我请小叶主任过节。”

    叶满枝本就因为通知书满心欢喜,听他提起七夕,更是惊喜地问:“你还知道过七夕呢!”

    “嗯,去不去?”

    吴峥嵘从不过什么七夕节,但他这两天也关注了省日报上的录取名单,发现没有叶来芽的名字后,就准备找个机会宽慰她一下。

    她喜欢吃西餐,那就去西餐厅吃一顿好的调节心情。

    叶满枝笑着嫌弃:“七夕节吃西餐,土不土洋不洋的。”

    但她还是乐颠颠地跟军代表同志一起过七夕了。

    *

    继叶满枝之后,光明街上又有十二名考生陆续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其中有三人被重点大学录取,成绩最好的那位考上了人大。

    往年全街只有一两人能考上大学,今年这个高考战绩,算是光明街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了。

    叶守信才不管别人的成绩怎么样,得知亲闺女考上大学以后,他连夜给老家拍了电报,向父母和村里的父老乡亲通报了这个大好消息。

    叶来芽可是老叶家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

    毕业以后要当大干部的,说一句光宗耀祖也不为过了!

    他把女婿喊到家里来,想问问他打算如何为叶来芽庆祝。

    吴峥嵘闻言微怔,一时没明白老丈人的意思。

    他当年考上西南联大的时候,只得到吴院长一句“还行”的评价。

    他妹妹岫岚的待遇比他强点,但不多,一家人吃顿饭就算庆祝了。

    可是,看他老丈人这意思,只吃顿饭的话显然是不够的。

    “爸,您说怎么办吧,我跟来芽都听您的。”

    叶守信一拍大腿,“当然要大办特办啊!来芽考上大学这么大的事,咱们两边的亲戚朋友都要通知到。能来吃饭的就请来吃饭,没时间来的,咱就送两块喜糖过去,跟人家通报一下好消息!”

    吴峥嵘点头表示认可。

    见女婿赞成自己的提议,叶守信更来劲了,“亲家那边,由你来通知,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姑姑舅舅,这些关系亲近的亲戚都要报喜。来芽她爷爷奶奶,大伯和大舅,就由我们负责通知……”

    去年周牧考上省大的时候,老周家就摆了酒,臭显摆了好几天。

    这回轮到来芽考上大学了,他们老叶家肯定要办得更热闹才行!

    叶守信慷慨激昂地安排了一通,叶满枝却泼冷水说:“爸,我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去学校报到了,这期间还得交接工作、办户口迁移证、粮油转移证、转移党团关系,事情多着呢,哪有时间请客啊!”

    吴峥嵘与老丈人统一战线说:“你忙你的,我们庆祝我们的,你到时候把通知书交给咱爸就行了,本人可以不出席。”

    “就是这个理儿!”叶守信感慨,“还是峥嵘懂我!”

    叶满枝:“……”

    只要他想,他可以懂任何人。

    她将通知书留给父母跟亲戚们显摆,自己则回单位办理交接手续了。

    街道办的每项工作都是由两人共同负责的,即使她突然离职去上学,也对工作没什么太大影响。

    张勤简帮她办好工资转移证以后,客套地感叹:“小叶主任,你这两年为咱们光明街做了不少实事,我是很希望把你这样的人才留下的,但是上了大学以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咱们以后就没什么机会共事了。”

    叶满枝哈哈笑道:“主任,我走了以后,你可别懈怠呀,还得像以前那样积极进取,争取早点升到区里去,当个区长书记啥的,等我毕业的时候,你就给我腾位置,让我回咱们光明街当个主任!”

    第一次被人当面提起升官的话题,张勤简有点不自在,假咳一声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办好转移手续后,他在街道办内部,为叶满枝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虽然没有饭菜,但叶满枝从家里带了一瓶茅台过来。

    与每个同事都碰了酒杯,向每个人都表示了一番感谢。

    轮到凤朝阳时,叶满枝与她拥抱了一下,“凤姨,我来街道办工作的第一天就跟着你了。写字是跟你学的,织毛衣也是跟你学的,连我的结婚证都是你帮我写的!我说你是我师傅,你认不认?”

    凤朝阳觉得她有点喝多了,点点头说:“认。”

    “凤姨,那你以后得开心点呀!咱俩都是军属,咱们这关系比别人亲近多了,”叶满枝拉着她问,“以后我生了孩子,让孩子认你当干姥姥,你愿不愿意?”

    “等你真生了孩子再说吧,到时候把孩子带来给我看看,我送他点东西就是了。”

    叶满枝与她碰杯,仰头将酒盅里的白酒干了,“凤姨,那咱们就说定了,等我生了孩子,让孩子认你当干姥姥,跟你学写字!”

    离开熟悉的同事,独自开启一段新的征程,让叶满枝心里特别伤感。

    在街道办上班的最后一天,她是被人架回家的。

    交接完所有手续后,叶满枝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

    通知书上要求的报到时间是8月28日-8月31日。

    叶满枝对大学生活充满期待,又是本地的学生,28号就去大学报到了。

    这年头很少有家长会送孩子上学,连小学生都极少有接送的,所以大学新生几乎都是背着行李独自前来报名的。

    叶满枝没带行李,漫步在浓荫蔽日的校园里,走到东门时,有辆公共汽车缓缓停在门口,提着大包小裹的新生们相继下车。

    站台上立即就有人举起了“新生接待处”的牌子,为新生们指引方向。

    见状,叶满枝溜达过去问:“同学,请问工业经济系的新生在哪里报到啊?”

    “工业经济系的录取工作还没结束,新生报到处那边没有你们系的人接待。”男生推了推眼镜,与同伴商量过后,建议道,“你直接去学生处报到吧,刚才有几个工业经济系的,都去那边了。”

    叶满枝与两人道谢。

    难怪在报纸上一直没见到工业经济系的录取名单。

    原来是录取工作还没结束。

    她能在第一梯队收到录取通知书,已经算是速度快的了。

    叶满枝找到学生处,递上自己的入学材料登记报名。

    看到通知书上的名字,中年男老师冲隔壁的办公室喊道:“小陈,你们系的叶满枝来了!”

    有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闻声跑出来,目光精准地落在叶满枝身上,问:“你是叶满枝?”

    “老师好,我是叶满枝。”

    陈莹点点头说:“那你跟我过来吧!”

    而后她想起什么似的,往门口望了一眼,喊道:“陈光旭、邬梅、边鹊桥来了吗?”

    有个戴眼镜的女生举手说:“老师,我是边鹊桥!”

    “嗯,叶满枝和边鹊桥跟我进来吧。”

    两人跟着她进了隔壁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男一女,打扮都比较成熟,让人分不清身份。

    “调干生的录取通知是最先发出的,咱们系今年一共有六名调干生,每个班三人。你们四个先来学校报到,正好能给同学们帮帮忙。”

    陈莹拿出名单说:“边鹊桥暂代一班团支书,叶满枝暂代一班班长。吕国庆暂代二班团支书,孔琳暂代二班班长。”

    四个调干生:“……”

    这么草率的就把班干部定好了?

    陈莹没理会几人的反应,拿出两份学生名单交给他们,交代了新生报到的相关工作。

    “今年学校增加了一项入学体检环节,大家与各自班级的同学要说清楚,要是有隐瞒的病史要提前上报,情节严重的可能会被学校退回原籍。”

    边鹊桥惊讶地问:“陈老师,咱们高考之前不是已经体检过了吗?”

    “嗯,今年要复查一遍,到时候会组织大家去医院做胸透,有哮喘、肺结核,或是怀孕的同学,不得隐瞒实情,要及时上报。”

    闻言,叶满枝和邻座的孔琳都下意识抚上了小腹。

    “::::::”

    第95章

    两个女生摸上小腹的动作, 没能逃过陈莹的眼睛。

    她让在场唯一的男同学先去外面帮忙,然后坐到三个女生对面问:“你们三位都结婚了吧?”

    三人颔首。

    叶满枝心中惴惴,听陈老师的话音, 复查出怀孕的学生,似乎也要被取消入学资格?

    她不太确定自己怀没怀上, 正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学校的最新规定, 就听另一侧的边鹊桥笑道:“我26, 孩子都五岁了, 调干生有几个不是拖家带口的?陈老师,你看起来挺年轻的, 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吧?”

    “我是咱们系大三的, 今年兼任你们两个班的政治辅导员。”

    边鹊桥惊叹:“大三就能兼任政治辅导员呀?陈老师, 那你在校表现肯定相当优秀了!”

    陈莹提起暖瓶, 往三人的茶缸或水壶里添了水,和气地笑道:“工业经济系成立时间不长, 我们56级就是系里的第一批学生, 不是从其他专业调剂的, 就是像我这样由单位保送的调干生。咱们系人手有限, 稍微有点能力的学生都被系主任抓壮丁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 叶满枝突然找到一点同类的气息, 嗅到一点熟悉的味道。

    她好像还没离开街道办, 现在不是新生报到, 而是基干茶话会。

    叶满枝恍惚了一瞬,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四颗水果糖, 给每人分了一颗,笑着说:“这是新人来我们街道办领结婚证时送的喜糖,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而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陈老师, 你能被单位保送到省大来,工龄至少有三年了吧?我在我们区里连续申请了两年免试名额,都没选上,这才在今年参加高考的。”

    陈莹说:“我来上学的时候带着五年工龄,像你这样第一次考试就成功被录取的,也很难得了。”

    双方你来我往交换着信息,渐渐就熟悉了起来。

    叶满枝在对方第二次为大家添水的时候,试探着问:“陈老师,新生体检安排在哪天啊?之前怎么没听说有复查这个环节呢?”

    “班里的同学全部到齐以后,就可以组织体检了。以前有政治复查,今年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了健康复查。据说是因为之前有人的高考体检造假,找别人代替体检。这次入学复查不合格的,会取消入学资格,限期离开学校。”

    孔琳紧绷着表情问:“怀孕的如果提前上报,会被取消入学资格吗?”

    “会。除了调干生,怀孕的学生都会被取消入学资格。”陈莹观察着她的神色问,“你怀孕了吗?怀了要跟我说。”

    孔琳点点头:“一个多月吧。”

    陈莹在本子上记了几笔,“那你体检的时候不要去做胸透,胸透对胎儿不好。回头把你怀孕的化验单交上来。”

    “???”叶满枝赶紧问,“陈老师,我不确定自己怀没怀上,这种情况怎么办啊?”

    “那也暂时不要做胸透,等上两个月,确定没有怀孕后,与明年春季班的新生一起体检。”

    叶满枝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她就说嘛,要是相关规定有了反复,吴爷爷应该会提前提醒她的呀!

    *

    叶满枝和边鹊桥当起了一班的临时班干部,协助陈莹搞起了新生接待工作。

    58级工业经济系一班,共有30名学生,但按时来学校报到的只有22人。

    很多学生是从其他专业调剂过来的,通知书寄送得比较晚,外省市的新生还在赶来滨江的路上。

    “陈特冶是滨江本地的吧?他怎么还不来报到?”边鹊桥核对着名单问。

    “估计是单位的工作还没交接清楚,我听说他跟学校请假了。”

    他们班一共三名调干生,除了叶满枝是自己考上来的,另两人都是由单位保送的。

    边鹊桥是荣城下面一个人民公社的妇女主任。

    陈特冶则是滨江某区工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

    按理说,陈特冶应该是最早一拨来学校报到的,男生那边的工作,正需要他帮忙推进一下。

    但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外地同学都赶来报道了,他这个本地的却一直没动静。

    “我看还是别等他了,”叶满枝将收上来的书籍费重新清点一遍,小声说,“姜南挺爱张罗的,男生那边让姜南负责联络吧。”

    边鹊桥帮她把那一沓钱扎好,无奈道:“明天开学典礼,班里才有三分之二的学生报到,咱们宿舍的舍友还没凑齐呢!”

    她跟叶满枝被分到了12栋201宿舍,五人间只来了三个人,另外两张床还是空的。

    “哈哈,你看看隔壁那个‘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总共才来了十个人。咱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边鹊桥闻言一乐,“这些专业名字搞得我头晕眼花,我至今还不知道咱们工业经济系是学什么的,毕了业能去干啥也不清楚,明天我得好好听讲。”

    上午的开学典礼是由全校新生一起参加的,叶满枝没能抢到第一排的座位,聆听校长讲话。

    所以,下午听系主任讲话的时候,她早早就替一班的同学们抢占了前排位置。

    姜南带着一群男生走进教室时,笑着问:“班长,你怎么给咱班占了这么靠前的位置啊?”

    “听领导讲话,当然要坐在前面!”叶满枝故作严肃道,“你们赶紧坐下吧,我参加工作以来,出席的所有会议都要坐在第一排!”

    边鹊桥对男同学们说:“咱们班长年纪轻轻就能当街道副主任,这是有迹可循的,你们快坐下吧。”

    “谁是街道副主任啊?”头发灰白的系主任走上讲台,笑吟吟地问。

    “苗主任,是我们一班的叶满枝同学。”

    “嗯,叶满枝我知道。今年的新生里,只有8人在志愿表上填写了咱们工业经济系。叶满枝同学是唯一的女同学,可见这个街道主任没白当,还是很有眼光的!”

    叶满枝:“……”

    还真不是她有眼光。

    最后两个志愿,完全是因为新办专业没人气,她填上去碰运气的。

    58级两个班的新生陆续在教室里落座。

    苗主任环顾四周问:“有的同学可能已经听说了,咱们工业经济系的新生,大多是从其他院系调剂过来的。有些人刚才在心里反驳我的话了吧?报考工业经济系算什么有眼光呢?”

    新生们没出声,但是一些被调剂过来的学生,确实如此想过。

    “咱们工业经济系是前年,也就是1956年,从经济系中独立出来自立门户的。工业经济系的成立得到了校领导,甚至是省领导的大力支持。”苗主任问,“哪位同学知道,省里为什么要把工业经济系独立出来?”

    空气安静了三秒,没人回答。

    坐在第一排的叶满枝积极举手发言。

    “叶满枝同学请讲。”苗主任就喜欢这种举手回答问题的学生。

    “为了配合国家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发展大工业吧?”叶满枝猜测。

    她是1956年参加工作的,她还记得当年为了集中力量发展工业,市财政连小学建校的拨款都停了。

    “叶满枝同学说得没错,在我国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初期,随着工业的发展壮大,凸显出的许多重大工业经济问题,需要工业经济人才去做综合性的研究。比如轻重工业的发展速度和比例关系,工业在内地和沿海的分布问题,工厂的工资问题……”

    “只要国家还想实现工业化,那咱们工业经济人才的重要性就会越来越明显。”苗主任笑着说,“在座的同学们其实非常幸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工业经济系在两年之后的录取分数将会直线提升。”

    “我想问问,在座有多少同学的志愿表是学校老师帮着填的?参考了老师意见的同学请举手示意一下。”

    叶满枝回头瞅了一眼,除了几个调干生,几乎所有人都举手了。

    苗主任颔首说:“学校老师为什么不建议大家报考工业经济系呢?因为工业经济系是新成立的院系,至今还没有毕业生参加工作,你们的中学老师不知道这个专业的发展前景,不了解毕业后可以做什么工作,自然不会建议你们填报工业经济系。”

    教室后面有学生问:“老师,那我们毕业以后到底能做什么啊?”

    “国家还没给省大工业经济系的毕业生分配过工作,我还不能打包票。但今年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可以为咱们做一个参考。”

    “人大的学生都去了哪里呢?国家计委、地方计委、科学院、中央工业部、省市工业厅,以及地方管理局。等到你们毕业的时候,也可能被分配去一些大型工业企业,但大致跑不出这个范围。”

    学生们成功被苗主任画的大饼诱惑了。

    连边鹊桥都偷偷跟叶满枝说:“没想到咱这专业还挺厉害的,毕业以后能去那么好的单位!”

    叶满枝冷静分析:“他们是第一届毕业生,各大单位都急需这样的人才。咱们毕业的时候是省大的第三届,也许没有前两届的分配结果好,但应该也不会太差。”

    讲台上的苗主任见自己的讲话有了效果,便继续道:“所以我才说,咱们工业经济系不但不是冷门专业,还是热门专业!工业经济人才,在社会主义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可见一斑。”

    “即使要补录和调剂,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调剂的。被调剂过来的学生,大多报考过经济系、机械系、政治系、数学系,其中有一两门的成绩非常突出,符合我们工业经济系的要求,才会被调剂过来!我们要培养的就是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多面手,综合性人才!”

    这间教室里的大多数学生都是从其他专业调剂过来的。

    国家安排的学习任务,没有转专业一说,但有些人心里难免会有错过心仪专业的遗憾。

    被苗主任描绘了一番宏伟蓝图,听了工业经济系光明的发展前景以后,几乎所有学生都神情振奋,恨不得立即开始学习,为社会主义的工业发展贡献力量。

    *

    苗主任趁热打铁,让各班的班长带人去办公室领取讲义和教材,顺便抄一下课程表。

    叶满枝刚听了系主任的讲话,内心正激动澎湃,只觉得自己学成以后,可以去大衙门当大干部,或是去科学院当个研究员,既能发挥所长又很体面。

    然而,等她拿到教材,看到课程表上的课程安排以后,就彻底傻眼了。

    文化课有高等数学,物理和化学。

    技术课有制图认图,技术学。

    经济课有经济地理、国民经济史、工业企业组织与计划。

    政治理论课有马列主义基础。

    另外还有俄文课和体育课。

    课程安排不多,每天最多三节课,有时候只有一节课。

    但课程内容实在让她头大。

    她捧着刚到手的教材,连宿舍都没回,直接乘车跑回了家。

    “吴峥嵘!”

    进了院子,她就大喊。

    被点名的吴峥嵘打开书房的窗户,讶然道:“叶班长,你不是要住宿舍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叶来芽当了班长,声称要在学校好好为同学服务,还要跟舍友联络感情。

    所以,每周只在周六周日回家留宿,其他时间都要待在学校。

    吴峥嵘是过来人,理解她对大学的好奇和新鲜感,完全支持了叶班长的决定。

    虽然要在工作日独守空房,但凡事有得失。

    恢复单身汉生活的军代表同志,早睡早起生活规律,军事学院那边的课题进度可谓一日千里。

    叶满枝跑进书房,将自己的课程表递给他,“你快看!我们工业经济系怎么还要学数理化呀?”

    “经济系都要学数学吧?你报考之前不是清楚么?”

    叶满枝在中学时的数学成绩还可以,所以才敢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报了那么多经济相关专业。

    “我知道要学数学,但不知道还有物理和化学呀!”叶满枝叹息道,“你知道我为啥报文科不?就是因为我物理成绩不好呀!”

    中学物理她都学不明白,大学物理就更够呛了。

    吴峥嵘翻了翻她的教材和讲义,哦了一声说:“我物理成绩只得过满分,你上课听不懂的时候就回家来住,总不至于让你的物理成绩不及格。”

    叶满枝趴在桌子上扒拉那些教材,嘟哝道:“我宿舍的舍友知道我结婚了,我总往家里跑,人家得怎么想我呀?”

    “你就实话实说,你要回家学物理。”吴峥嵘停顿片刻,改口道,“也可以说你要回家教我学外语。”

    “这种话谁信呀?”叶满枝瞪他一眼,又凑过去问,“你外语学得怎么样了?这两天有进步没?”

    “能听懂一点导师和翻译的谈话,但还不太能用口语交流。”

    吴峥嵘穿的是婚礼上那件衬衫,由于剪裁比较合身,每次都能让叶满枝横生出几分色心。

    两人说话的工夫,她就将面对面隔着写字台的距离,变成了面对面零距离。

    “我检查一下你的俄文学习情况。”叶满枝在他下巴上吧唧了一口。

    吴峥嵘笑问:“要在书房检查吗?窗户没关。”

    叶满枝下意识眺向窗外,发现梨花和葵花,一个站在狗窝上,一个趴在狗窝里,双双瞪着圆眼睛望着这里。

    她将最近的一扇窗户关上,强辩道:“我又没想做什么,就亲亲你嘛,哎,我第一次住宿舍还挺不习惯的,可想你了!”

    “想我也没见你回来住。”

    “政治辅导员不让我们离校,刚开学这阵子都要住在宿舍里。”叶满枝靠在他怀里,揪着他衬衫上的纽扣说,“我平时不能回家,要是听不懂物理课咋办?”

    “那你就去找吴院长,让工学院院长亲自辅导你学物理,即使是块朽木,也能雕出点花来了。”

    “我是朽木你也好不到哪去!”叶满枝噘着嘴亲他,“你舌头都会雕花了,还不会说俄文呢!”

    这句话不知触及了吴峥嵘的哪个笑点,搂着她笑了好一阵。

    *

    叶满枝不想承认自己是朽木,所以对短板科目特别重视。

    每周的物理课,她都要课前预习,课后复习。

    好在一个礼拜只有一节课,她用一个星期磨一节课的内容,总不至于一点也听不懂。

    上了两节课以后,她的精神就渐渐放松下来了。

    宿舍是五人间,中间空地上摆着五张写字台,边鹊桥往她的课本上瞄了一眼,问:“又学物理呢?”

    “嗯,我高考是文史类的,物理化学基础不牢。”

    边鹊桥小声说:“你别看了,我跟你说件事。”

    “嗯?”

    “陈特冶找了辅导员,建议咱们班里重新选举团委和班委。”

    “陈莹同意了?”

    “没有,她让咱们班自行安排。”边鹊桥低声说,“陈特冶在男生那边拉票呢,看那意思,他好像想当班长。咱俩都是女同学,不方便组织男生的活动,他觉得应该像其他班级一样,团支书和班长,选择一男一女。”

    叶满枝问:“他既然想当班干部,之前报到的时候怎么不早点来?要是早点来报到,兴许老师就让他当班长了。”

    现在她把最难最杂的活干完了,那个陈特冶反而想跳出来摘桃子了。

    边鹊桥说:“他被市里抽调去小高炉炼钢了,据说还当了一个炉长,咱们报到的时候,他们炼钢正到了关键时刻,离不开人。”

    叶满枝哼笑:“炼钢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街道也有小高炉,那高炉旁边虽然需要24小时值守,但都是大家轮班的。他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技术人员,用不着24小时坚守吧?抽出两个小时来大学报到都没时间么?”

    叶满枝无所谓当不当这个班长。

    但陈特冶私下的小动作让她心里不痛快。

    陈特冶不是普通学生,他是当过区工业局办公室副主任的。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不可能不懂人情世故。

    班里一共就三个调干生,他想当班长没问题,但是在她还暂代班长的情况下,最起码应该大大方方地跟她表达一下这方面的意思。

    到时候由老师任命也好,同学投票也罢,大家可以公平竞争。

    而不是这样私下搞串联,找机会把她轰下台。

    叶满枝觉得陈特冶要么就是太自负,要么就是觉得区工业局出来的高人一等,没把她这种小年轻看在眼里。

    无论怎么样,都很不尊重她。

    所以,当陈特冶亲自找到她,想让她这个代班长组织一次班会的时候,叶满枝婉拒了。

    “陈铁同学,大家上课都挺忙的,有些同学还要参加社团活动,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还是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吧?”

    陈特冶纠正道:“我叫陈特冶。”

    “陈铁。”

    “……”

    陈特冶个子不高,体型偏胖,眉毛上还有个痦子,与边鹊桥同龄,但衣着打扮可比边鹊桥成熟多了。

    打眼一瞧就是坐办公室的。

    要说他是老师也有人信。

    见他因为名字面色纠结,叶满枝在心里哈哈笑得好大声。

    “算了,你这普通话说得不行,”陈特冶言归正传道,“我已经跟陈莹老师说过了,男同学那边缺少班干部,很多工作开展不起来。现在的团委和班委是暂代的,应该找时间选出正式的班委成员,除了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等等,都要选出来。”

    叶满枝想了想,“行啊,要不就明天下午上完物理课,开个班会吧,你帮我向男同学转达一下吧。”

    班委里只有她一个人确实不太行,其他成员该选还是要选的。

    次日的物理课过后,一班的所有同学都留了下来。

    叶满枝走上讲台,介绍了今天开班会的目的。

    “咱班的同学应该早就听说了,我和边支书的职务,是当初来学校报到的时候,由辅导员临时安排的。”

    “陈老师为什么会选我当咱们一班的班长呢?一是因为我来学校报到的时间比较早,被她直接抓壮丁了。二是因为我是调干生,之前在咱们滨江市下辖的街道办当过副主任。”

    “大家都知道,街道工作就是基层工作,每天直接与群众接触,与居民打交道。为同学服务与为居民服务的核心都是为人民服务。在这方面我自诩还是经验丰富的,”叶满枝笑着问,“同学们对我最近的服务工作还满意吧?”

    有男生喊:“满意满意,但是下次开会能不能别坐第一排啊?”

    “对啊,不想再坐第一排听课了!”

    “哈哈,座次自由选择,咱们不强求啊!”叶满枝言归正传道,“有同学反映说,我跟边支书都是女同学,与男同学那边的联络不够紧密,建议咱们选一位男班长。这件事我觉得很有必要,大家提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已经向陈老师建议了,在咱们班增设一个副班长的职位,尽量做到男女班长各一人。”

    有人问:“大家都能参加竞选吗?”

    “当然了!我重申一下啊,并不是只有调干生才能当班干部!大家要是有心仪的班长副班长人选可以提名,也可以毛遂自荐!”叶满枝笑着说,“我先提两个人选,陈特冶同学是调干生,我就不再赘述了。咱班的姜南同学,在开学这段时间也为大家做了不少服务工作,他的辛苦同学们有目共睹。我帮姜南同学提个名吧!”

    第96章

    姜南曾是他所在高中的学生会主席, 县学联副主席。

    优异的成绩,配上一点长袖善舞,让他在学校里如鱼得水。

    姜南对自己的特长有清晰的认知, 所以在大多数男同学报考理工医农类专业时,他连续两年报考省大政治系。

    第一年落榜, 第二年被调剂到了工业经济系。

    他想着工业经济就工业经济吧, 最起码考上重点大学了。

    以他的能力, 即使不读政治系也有用武之地。

    然而, 等他来省大报到后却发现,自己的想法简单了。

    工业经济系的调干生特别多, 班里和系里的重要职务, 全被调干生占据着。

    他搞学生工作的那点经验, 在这些真正走上工作岗位的大哥大姐面前, 完全不值一提。

    尤其是陈特冶的出现,更让他认清了这一点。

    人家是工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 还当过小高炉的炉长, 男同学们听他描绘了炼钢的壮观场面以后, 一个个神情激动, 心悦诚服。

    刚从高中走进大学校园的学生, 在人家面前只有当小弟的份。

    所以, 当他无意间发现陈特冶在男生这边拉票后, 他跟边鹊桥提了一嘴, 就甩手不管了。

    重要的班干部职务只有两个位置,三个调干生还分不过来, 根本没有其他人染指的余地。

    他为年轻的叶班长捏一把汗的同时,也在心里盘算起了加入校学生会或学联的可能。

    然而,叶满枝却在今天的班会上说, 要在班里增设一个副班长,还提名他参加竞选!

    机会已经递到跟前了,姜南没有退缩的道理。

    “除了陈铁和姜南同学,”叶满枝环视四周问,“还有没有其他同学想当班长?大家可以推举别人,也可以毛遂自荐啊!男生女生都能参加!”

    班干部不再是调干生的专属,让其他同学也动了心思。

    很快又有一男一女举了手。

    “好,目前有五位同学参与班长和副班长的竞选,杜冉冉、秦升、姜南、陈特冶和叶满枝!”叶满枝笑着说,“那咱们这次选举就正规一点,按照选举人民代表的流程走,先请几位同学上台发言,与‘选民’们见面!”

    “班长,选举人民代表真是这样的呀?”杜冉冉问。

    “对啊,你没为代表投过票吗?”

    “没有啊,我上个月才满18,之前不让我参与。”

    “这次可以体验一下了,”叶满枝暗戳戳地炫耀,“我是正阳区的第三届人民代表,咱这次投票,就按照正规流程走。”

    边鹊桥:“……”

    不但是街道副主任,还是人民代表,大家不选你当班长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候选人依次上台发言。

    陈特冶的口才很好,也很有感染力,从市里的一系列政策和运动,讲到对大学生活的期许,与同学们的感情,甚至还夸口说可以带同学们去小高炉实地参观一下。

    叶满枝心说,小高炉乌烟瘴气,全是黑灰,有什么可参观的?

    她在街道办看了几个月,早就看得够够的。

    他这个大饼,只能骗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但是如今的大学生,有几个是真的不闻窗外事的?

    叶满枝在心里画了一个问号,又请姜南上台发言。

    姜南的发言就实在多了,声称如果当了班长,会像刚开学这段时间一样,不打折扣地为同学们服务。

    开学半个多月,他确实帮大家干了不少活,男生那边的活动几乎都是由他出面组织的。

    在这方面,比陈特冶有优势。

    所有人都做了简单发言后,叶满枝宣布,“候选人的情况,大家已经基本了解了,咱班总共三十人,每人在纸上写下两个候选人的名字,进行不记名投票。票数最多的前两名,就是咱们一班的班长和副班长。”

    因着叶满枝也是候选人之一,最后的唱票和计票工作是由边鹊桥带人完成的。

    叶满枝21票,姜南15票,陈特冶13票,杜冉冉9票,秦升2票。

    男生那边有三个人分票,秦升的得票数比较惨淡。

    边鹊桥当场宣布:“经过全班同学的投票选举,选出58级工业经济系一班,班长叶满枝同学,副班长姜南同学!”

    教室里的掌声还挺热烈的。

    一部分给了叶满枝,更多掌声是给姜南的。

    姜南不是调干生,但是当选了副班长,这个结果让其他想当学生干部的应届生看到了一点希望。

    叶满枝走上讲台说:“在选举其他班委成员之前,我想提一下班干部的任期问题。我的建议是,每届班干部的任期为一年。明年这个时候,要重新选举班委成员,尽量让每一位同学,在正式走上工作岗位前,都有一段当学生干部,为同学们服务的经历。有了这样一个过渡,能让大家更快适应未来的工作岗位,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让所有同学都当一次班干部,到时候大家的档案都能好看点。

    当学生干部对她的诱惑并不大。

    就像市长不会争取街道主任的位置。

    她不想扒着班长的职务不放,当一年,有过一段经历就足够了,她想把更多时间放在学业和家庭上。

    叶满枝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自然没人会跳出来反对。

    最先提议竞选班委的陈特冶,只争取到一个组织委员的位置,不过想想明年还有机会当班长,也只能不甘不愿地算了。

    之前是他轻敌,小瞧了这个年轻班长。

    *

    选好了班委成员以后,叶满枝肩上的担子又轻了不少。

    而且姜南非常活跃,工作积极程度不亚于前段时间的刘金宝,叶满枝把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交给了他,将更多心思放在了课本上。

    哎。

    不用功读书不行呀!

    班长考试不及格,那也太丢人了!

    周六傍晚,吃过晚饭后,叶满枝又跟边鹊桥一起去图书馆看了会儿书。

    边鹊桥问:“你这周末不回家住了?”

    “回啊,”叶满枝笑嘻嘻道,“我爱人来学校接我。”

    她上次回家的时候已经跟吴峥嵘说好了,她以后要在学校用功读书,吴峥嵘要是想她了,就得主动来学校接她放学回家!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已经快七点了。

    这人咋还没来?

    “在本市上学真好啊,早知道我当初也应该报我们当地的大学。我倒是不想男人,主要是想我闺女了。”边鹊桥想起一个传闻,小声问,“你听说没有?现在买粮食不限量了!”

    叶满枝惊道:“不能吧?你听谁说的啊?”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聊起来的。”边鹊桥感叹,“我整天在学校待着,吃饭就去食堂,米面粮油这些事都关注不到,咱们在学校的消息太闭塞了。”

    “我上周还回家了呢,这么大的事,我妈不可能没听说呀!”

    “难道是我听错了?”边鹊桥疑惑道,“他们说粮食亩产千斤,有的地方能上万斤,以后粮食就不限量了。”

    “真有这么多啊!”叶满枝高兴道,“要是真有这么多,那确实不用限量啦!之前限量不就是因为粮食紧缺嘛!”

    如果真的不限量,那她跟黄大仙一起囤积的物资,岂不是白囤啦?

    白囤就白囤吧,丰收总比歉收强!

    叶满枝一鼓作气把物理和化学作业全写完了。

    虽然不知道对错,但她心里挺美,想着回家让吴峥嵘帮她检查一下,结果一看手表,快九点了,这家伙居然还没来学校接她!

    今天不会不来接了吧?

    她都已经放话了,想她了就来学校接她,否则她就留在学校学习了。

    她要是自己跑回家去,是不是有点没面子啊?

    以后千万别说这种可能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话了。

    她一面在心里反思,一面收拾东西回宿舍。

    边鹊桥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那边那个是不是你家吴同志?”

    叶满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靠近阅览室门口的书桌前,找到了她家军代表同志。

    对方也在看书呢。

    叶满枝疾步走过去,低声问:“你几点来的?怎么不喊我呀?”

    “七点多,看你们学习挺专心,就等了一会儿。”

    叶满枝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弯着眼睛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要是不来接你,你能气胖三斤吧?”吴峥嵘嘴唇翕动,轻声说,“每周只有一次鹊桥相会的日子,我得珍惜机会。”

    叶满枝想起边鹊桥,忍不住笑道:“我同学的名字还挺应景的!”

    夫妻俩相携出门,骑自行车回家。

    叶满枝坐在后座上,单手搂着他的腰说:“我那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看到有个女生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大梁上,被风纪委员逮住批评教育了一顿。”

    “你还挺羡慕的。”

    “谁羡慕了?”

    “你那个憧憬的口吻,不是羡慕是什么?”吴峥嵘停下自行车,单腿撑地,转头问,“要坐大梁吗?”

    “万一被人撞见怎么办啊?”叶满枝口是心非地问。

    吴峥嵘出了一个馊主意:“见到前面有人,你就机灵点把脸捂住,反正黑天了,路灯也不亮,别让人认出你就行了!”

    主意馊是馊了点,但叶满枝还是从后座跳下来,挪到了前面的大梁上。

    她那天见到那对小情侣,在夜晚的校园里放肆穿行,昏黄的路灯照在地面上,氛围特别罗曼蒂克。

    她现在坐着吴峥嵘的自行车,也可以拥有同样的浪漫啦!

    叶满枝扭头问:“这样是不是很浪漫?你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没有这样的体验吧?”

    “那时候还没解放,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哪有条件搞浪漫。”

    叶满枝挺直上身,在他唇上啾了一口,“那我得谢谢解放军叔叔!”

    吴峥嵘正想说什么,只听前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喊:“那边骑自行车的两个!你们哪个院系的?赶紧下来,把自行车靠边停下!”

    “怎么办啊?”叶满枝慌张地问。

    前一秒还好浪漫呢,下一秒就变成好狼狈了。

    “你把脸捂好就行了,他们认不出你来,”吴峥嵘脚下提速,口中还慢悠悠地开着玩笑,“我带着结婚证呢,被逮住就把证给他们看。”

    叶满枝忙着双手捂脸,暂时顾不上质问他,为啥要带着结婚证出门。

    前方的风纪委员一边吹哨,一边咋咋呼呼地让他们把自行车停下。

    最近的一栋宿舍楼里,还有听到动静的人,打开窗户吹口哨起哄。

    叶满枝紧紧捂住脸,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在学校里搞浪漫了。

    这浪漫搞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吴峥嵘那些军事训练不是白练的,任凭风纪委员如何吹哨,他都没有理会,自行车飞速穿行在校园里,很快就跑出校门不见了踪影。

    “幸好你今天没穿军装!”叶满枝松开手,后怕地说,“我们学校没几个军属,你要是穿了军装,我一准儿得露馅!”

    “胆子比耗子还小。”

    吴峥嵘停车,拦腰将人往座位上提了提,见她羞耻得眼尾泛红,忍不住去吻她比脸更红的嘴唇。

    *

    搭坐大梁的副作用是,叶满枝的屁股被压红了,一按就痛。

    由于叶班长屁股光荣负伤,趴着睡了一宿,夫妻俩在第二天早上才真正实现鹊桥相会。

    叶满枝侧躺在枕头上,哼唧道:“我屁股还没好呢,你不许捏我了!”

    “刚才帮你检查了,白白嫩嫩的什么毛病也没有。”吴峥嵘在滑腻上揉了揉,“你这是心理作用。”

    叶满枝长发凌乱,被顶在床头来不及回话。

    她想回身抱住男人,最好能看着那张英俊的脸和长睫毛。

    她在这种时候,喜欢面对面地看着他,如果能摸到他背上那些紧绷的肌肉就更好了。

    吴峥嵘了解她那点小癖好,正要配合地将人转过来,却听院子里的葵花毫无预兆地吠叫起来。

    叶满枝双眼迷离地望向他,回身推上他的胸膛,“门铃响了,是不是有人来了?”

    “不管它。”

    “不行,这都上午了!万一有人来串门,把咱俩堵在床上,我就不用见人了!”

    吴峥嵘低声骂了句什么,加快速度解决问题,而后倾身吻住她的唇,将她骤然提高的呻吟堵在了喉咙里。

    叶满枝急促喘息,失神地吃他的嘴唇,不间断的敲门声,令她攀着脖颈的手臂紧了又紧。

    “你歇会儿吧,”吴峥嵘亲吻她潮红的脸蛋,“我出去看看。”

    大清早就来串门的不速之客,让他心烦气躁。

    他套了件衬衫出去开门,发现来人是刘副厂长一家,媳妇女儿都跟在身边。

    “吴团长,这么早来串门,没打扰你吧?”

    吴峥嵘让开大门的位置:“进来吧。”

    大早上扰人清梦,再说这些客套话还有什么用?

    他连杯茶水都不给客人倒,开门见山地问:“刘厂长大清早过来,有什么急事?”

    刘副厂长也看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了,但他这急事还真是拖不得。

    他将一封通知书放到桌子上,“我闺女也参加今年的高考了,本来以为没考上,准备复习一年明年再考,结果昨天收到了省大的录取通知书,被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专业录取了。”

    吴峥嵘对人家的喜事不感兴趣,臊眉耷眼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看那封通知书,只等着对方的下文。

    这一家子,总不至于一大清早就跑来跟他报喜吧?

    刘副厂长的爱人是这一片的居民小组长,自认与吴峥嵘两口子的交情还不错,接过老刘的话头说:“吴团长,我们主要是想找找你家小叶主任。她不是省大的嘛,我们想问问这个专业的情况。”

    老刘当着656厂的副厂长,其实该打听的早就打听了,但她家这闺女是个犟种,对她爸带回来的消息半点不信任,只觉得是老刘不想让她复读考清华,编谎话骗她的。

    叶满枝在屋里已经听到动静了,拖着酸软的身体起床穿衣,简单洗漱一番便匆匆出来招待客人。

    吴峥嵘本就不是什么好客的人,心情好的时候还能伪装一下。

    这会儿刚被人打断了好事,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欲求不满的男人,待客态度会有多冷淡。

    叶满枝一边感叹这个家离了她不行,一边给客人倒水洗水果。

    笑着恭喜了刘诗纯考上大学,又疑惑问:“刘厂长,您家诗纯考上重点大学是多好的事呀,你们还犹豫什么啊?”

    “不是我们犹豫,是这孩子死心眼,一心想考清华。我跟她爸的意思是省大也是重点大学,能上省大就很好了,但她不同意,只想奔着清华去!”

    叶满枝:“……”

    大清早就跑到我家来炫耀,真的好吗?

    “哦,诗纯有实力上清华呀!那确实要好好斟酌一下了,毕竟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参考孩子本人意见的。”

    刘副厂长焦急道:“关键现在没时间斟酌了,省大报到的截止时间就是明天,她要是放弃这次机会,万一……”

    万一明年又没考上清华,难道还一直复读下去?

    要他说,省大也是重点,离家还近,上省大不比清华差。

    叶满枝问:“诗纯,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十个志愿里,八个报了清华,两个报了省大,但录取我的这个‘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并不是我填报的志愿。这么晚还在补录新生,恐怕不是什么好专业。”

    叶满枝将系主任的讲话,大致复述给对面的一家三口。

    “录取你的这个专业,跟我们工业经济系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刚成立不久的,大家对它不了解,所以不敢报志愿。”

    叶满枝心里对这种有底气挑拣专业的人才,还是很佩服的。

    像她就不一样了,她是大大方方任祖国挑选的,祖国让她学啥,她就学啥。

    叶满枝安慰自己,还是她这样的在思想上更进步。

    刘副厂长听了她的介绍,又趁机劝起闺女来,“你看你小叶阿姨也是这么说的,我是你亲爹,还能害你不成?”

    叶满枝:“……”

    刘诗纯是应届生,她俩其实只相差两岁。

    这个小叶阿姨的称呼,实在没有必要。

    自从她跟吴峥嵘结婚,她在大院里,尤其在东门这一片的辈分噌噌往上蹿。

    好多领导家的孩子,都喊她小叶阿姨。

    不过,有那机灵的会喊她小叶主任,这样的称呼让双方都舒服。

    一家三口当场争论起来,刘诗纯铁了心想上清华,冷着脸听不进劝。

    吴峥嵘没心情掺和别人的家事,他同事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他的孩子还没出生呢。

    好不容易能过一天二人世界,他不想为别人的孩子耽误自己的时间。

    于是冷淡开口说:“清华北大这种学校,能考上的,一次就中,考不上的,复读多少次都没用,进去了也是吊车尾。”

    所有人:“……”

    话糙理不糙,但你能不能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啊?

    刘诗纯被他说得面色通红,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现,瞪着眼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招呼都没打一声,撒腿就跑出了门。

    望一眼追出去的刘厂长两口子,叶满枝埋怨道:“你说那种话,多得罪人啊!”

    “实话难免得罪人,”吴峥嵘无所谓道,“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帮你看看物理作业。”

    *

    也许是吴峥嵘的实话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人家自己想开了。

    周一去上学的时候,叶满枝接受了刘副厂长两口子的托付,带着刘诗纯一起去学校报到了。

    她那个名字老长的专业,与工业经济系的办公室紧挨着。

    叶满枝将人送去办公室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好几天没见的陈莹,正捧着鼓风机,给技术课老师交作业。

    “陈老师,你这几天忙什么呢?我们班选班委都没见你过来!”

    “忙着炼钢呢,”陈莹将鼓风机交给老师,叹道,“我正要找你呢,咱们学校也要炼钢了,每个院系都要组织人手。工业经济系总共还不到两百人,这次你们大一新生也要参与进来。”

    叶满枝想了想,问:“陈老师,咱们系里有会炼钢的学生吗?”

    “你们班那个陈特冶不是当过炉长嘛?”

    “炉长只是组织调配人手的,真正炼钢还需要技术人才,要是小高炉的技术不达标,钢铁杂质太多,即使炼出来也用不了。”

    吴峥嵘去光明街的小高炉检查过,张勤简带人炼出来的钢铁有一部分能用,但并不适合656厂的生产需要。

    陈莹正为炼钢犯愁,今年大三的学生要去企业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实习,时间非常紧张。

    “但各院系都已经行动起来了,咱们工业经济系总不能落于人后。”

    叶满枝也不想炼钢,连本专业的课程都没掌握呢,她哪会炼钢啊!

    她拉了把椅子坐到对面,踌躇良久后,建议道:“要是每个院系都自己建高炉,咱学校里会被高炉挤满吧?咱们系的规模不大,不如联合其他专业一起干,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呗。”

    陈莹被她逗笑,“你看哪个院系是有钱的?大多数都只能出力。”

    “那不一定啊!咱们的技术课上不是做了不少东西嘛,那些作业总不能交上去就堆到仓库里吧?”叶满枝往她刚交给老师的鼓风机上指了指,“可以把这些作业卖了换点现金或者焦炭,到时候咱们工业经济系出钱,让其他专业出力呗。”

    第97章

    叶满枝回班里转达了参与炼钢的消息, 当即便得到同学们的热烈响应。

    尤其是男生们,全被陈特冶传染成了炼钢脑。

    听说自己也能参与炼钢,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 连夜写了十几张表决心的大字报。

    见状,叶满枝暗暗在心里佩服陈莹有先见之明。

    按照陈莹的意思, 为炼钢提供资金支持的想法挺好, 但部分同学对炼钢很有热情, 未必理解这种只出钱不出力的做法。

    她们要是擅自帮大家做了决定, 兴许还要落人埋怨。

    叶满枝望一眼热情高涨的男同学们,默默告诫自己, 要注意改变工作方法。

    学校跟单位不一样。

    在街道办的时候, 她只需要跟老张商量一下就能拍板了, 其他人都是负责执行的。

    她当小喽啰那会儿, 也很少对穆主任和老张的决定提什么反对意见。

    但学生干部不是真的干部,她不能擅自替同学们做决定。

    “叶班长, 我给你安排个副炉长的职务怎么样?”陈特冶拿着本子走过来问。

    “副炉长不是大三的黄志强吗?”

    “咱们三个专业一起炼钢, 总共将近五百人, 只建一个小高炉太少了, 我建议先搞两个高炉。”

    陈莹将另两个人少的专业拉来一起炼钢了, 两个专业名字都挺长, 一个是“机器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 另一个是“动力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

    叶满枝笑道:“咱们三个专业虽然有五百人, 但也不是人人都适合炼钢的。当初你去市里炼钢,不也是被抽调过去的嘛。炼钢不是小事, 你还是挑选一些精兵强将吧。”

    “叶班长,”陈特冶瞅她一眼说,“你毕竟是咱班的班长, 甭管会不会炼钢,班长冲在前面能给其他同学起到一个带头作用。你要是不参与,其他同学那里,我也不好动员。”

    叶满枝好脾气地点头,“那行,你帮我报个名吧,我跟大家一起行动。”

    “对嘛,领导干部就是要冲在前面。”

    叶满枝见他在本子上记了自己的名字,又问:“建两个小高炉,需要不少钱吧?系里给咱们拨了多少款子啊?”

    “没拨款,系主任帮咱们联系了一个砖厂,可以去那里拉砖。其他东西需要咱们自行筹备,”陈特冶语气轻松道,“我跟市里的小高炉联系过了,可以把他们那边多余的材料和设备,借给咱们用用,除了焦炭,其他的东西都好说。”

    叶满枝暗道,陈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两三天就把建高炉的筹备工作做好了。

    “但小高炉要24小时不停工,焦炭的消耗量不是小数目吧?”

    陈特冶自信地笑笑,眉毛上的痦子都快飞出来了。

    “动力工程系刚刚开办了一个焦炭厂,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可以先跟他们赊点焦炭。”

    叶满枝觉得这事不靠谱,借了焦炭以后,他们用什么还?

    这就跟穷亲戚打秋风似的,明显是有借无还的买卖,人家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借呀?

    她没在大家气势高涨的时候泼冷水,给自己报了名,就重新将心思放到课本上,只等着陈铁通知她去炼钢。

    然而,又等了三天,男生们将建高炉的砖头全都搬回来了,两个炉长却在焦炭厂那边碰了钉子。

    全校各院系都要抽调人手炼钢,几乎所有人都在打焦炭厂的主意。

    由于想赊账的人太多,人家直接把这个口子堵死了!

    好在工业经济系还有一大批调干生,大家充分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去各单位打秋风,借了一些焦炭回来应急。

    可是,陈特冶却不敢在这时候开工。

    他第一次在学校组织大型活动,可以进度缓慢,但决不能失败。

    若是不能保证焦炭的持续供应,那炼钢这事,绝对是炼一炉废一炉。

    在大家为焦炭犯愁的时候,叶满枝向炼钢委员会提出了分头行动的设想。

    一部分人负责在小高炉炼钢,另一部分人负责后勤保障工作。

    由于“后勤”听起来不太威风,显不出她的重要性,所以她给这支队伍取名为“物资供应先锋队”,与“炼钢突击队”相呼应。

    陈莹一力支持了她的提议,并且直接挂帅当了先锋队的队长。

    叶满枝与大二的苏芮担任了副队长。

    由于大二大三都有技术课作业,仓库里那些鼓风机和教学模型都是他们做的,而大一刚入学,在这方面几乎毫无贡献,所以叶满枝揽下了帮鼓风机变现的任务。

    “班长,咱人生地不熟的,把鼓风机卖给谁啊?”杜冉冉问。

    “这些鼓风机,有铁质的,也有木质的,而且功率也不一样。”叶满枝背着手在仓库里溜达,“小高炉都需要鼓风机,你们先把大功率的鼓风机送去其他高炉,看看能不能换一些焦炭回来。小功率的鼓风机,我另想办法。”

    一年级的大多数人都跟着陈特冶去炼钢了,只有9人加入了“物资供应先锋队”。

    八女一男,唯一的男生是她们一班的学习委员。

    “沈墨,你没什么问题吧?”叶满枝问。

    沈墨长相秀气,说话也斯文,“没问题,我跟大家一起试试,队长,这些鼓风机怎么定价?”

    叶满枝从没与这么秀气的男性相处过,说话都要尽量放低音量。

    “这些大功率鼓风机的成本在20-35元左右,只要有15%-20%的利润空间,咱们就卖。大家都打起精神,别怕被拒绝,先去校内校外的小高炉推销一下。”

    她给大家安排了任务,上完当天的最后一门课,便提着一个卖相还不错的鼓风机,回到了光明街。

    郭二妮还在煤炉厂加班,见她突然在厂里出现,惊喜地问:“小叶主任,你不是去上大学了吗?怎么回来了?”

    “大学就在本地,我想回来还不容易!”叶满枝坐到她对面问,“怎么样?最近快到蜂窝煤炉子的销售旺季了吧?”

    “哈哈,入了秋就是旺季,我跟李厂长正让工人们抓紧时间备货呢!”

    “咱们厂的发展好,那我这事就好开口了。”叶满枝喝了一口热茶,指了指地上的手摇鼓风机问,“郭副厂长,你看我带来这鼓风机咋样?”

    郭二妮早看到那个鼓风机了,玩笑道:“叶主任,你上了大学以后,不会还要搞供销工作吧?”

    叶满枝将学校里的情况介绍了一下,“这不是没资金买焦炭嘛,只能把大学生的作品拿出来换点资金。这些鼓风机的质量没得说,有问题我们包修包换。”

    郭二妮将鼓风机拿起来摆弄了几下,公事公办地问:“叶主任,你们这鼓风机的规格一致吗?”

    “这批作业一共62个,规格肯定不一致。不过,厂里要是愿意从我们省大工业经济系订货,那我们就能按照要求生产出统一规格的鼓风机了。”

    学生作业的颜色、大小、规格五花八门,别说送去供销社了,就是一般的手工合作社,人家也未必会收。

    否则系里早就想办法卖了,不会积压这么多学生作业。

    叶满枝思来想去,只有光明煤炉厂有可能给她这个面子,吃下这批货。

    最初生产蜂窝煤炉子的时候,他们连油漆桶都用过,而且至今仍有一部分产品是用油漆桶制作的。

    煤炉厂在这方面相对没那么挑剔。

    郭二妮问了大致情况,就爽快地说:“叶主任,只要能保证产品质量,这62个鼓风机,厂里都能收下,按照我们的进货价两块三来算。”

    她这个副厂长还是被叶满枝提拔上来的,叶主任第一次开口找她办事,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何况这些鼓风机是大学生做的,在质量上应该可以过关。

    *

    叶满枝回光明街一趟,把仓库里的62台鼓风机卖了,还给大二大三的学生拉来了一笔150台鼓风机的订单。

    这么大的事,已经不是陈莹能独自做主的。

    她带着叶满枝,去了一趟系主任的办公室。

    苗主任听她介绍了事情经过以后,沉默片刻说:“咱们不是工厂那样的规模生产,仓库里那些手摇鼓风机的成本在两块五左右。”

    叶满枝:“……”

    她卖两块三,还卖亏了呗?

    苗主任停了一会儿又说:“学校不是企业,无法为对方开具发票,其中是否存在偷税漏税的风险?”

    叶满枝:“……”

    这倒是她没想过的。

    叶满枝和陈莹站在办公室里,听着系主任为这笔鼓风机交易挑出四五个毛病,还以为这事要黄了。

    却听苗主任继续道:“不过,你这个做法很值得鼓励,两块三就两块三吧,咱们系里的很多教师和学生总是拘泥于课本,缺乏实践精神。”

    陈莹向他确认:“主任,那咱仓库里的62台手摇鼓风机就全以两块三的价格卖啦?”

    “卖吧。”苗主任点头。

    “那之后的150台订单呢?还以两块三接单吗?”

    “接啊,为什么不接?不过,你们是搞财经的,要是接连做了两笔亏本买卖,以后就不要说是工业经济系的学生了。”

    苗主任径自安排道:“这是一次很难得的实践机会,原材料采购、生产、销售都需要你们自己组织计划。活动结束以后,凡是参与了这次活动的学生,都要上交一篇论文。”

    叶满枝和陈莹:“::::::”

    “随便找个工人就能搞生产,但你们是省大的学生,在组织生产的同时,还要解决核算工作中的关键问题和薄弱环节。比如材料的核算,核算工具核算方法的改革,某些新的核算制度的运用、推行。论文的内容嘛,就围绕生产管理、劳动组织、技术革新等方面来展开吧。”

    叶满枝和陈莹:“::::::”

    苗主任问:“叶满枝还是大一新生是吧?”

    像是刚想起来的。

    叶满枝连忙点头,“我们一年级有十人参加了‘物资供应先锋队’。”

    “嗯,一年级可能还不太会写论文,不过写着写着就会了,”苗主任摆摆手说,“你们去找罗老师当论文指导老师,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小罗。”

    罗老师是《工业企业组织与计划》这门课的老师,算是系里的年轻教师。

    从系主任办公室走出来,陈莹和叶满枝面面相觑。

    陈莹苦着脸说:“我就知道,老苗不可能做亏本买卖,他逮到机会就要让学生参与实践,外加写论文。”

    叶满枝问:“搞这个活动会不会耽误你们去企业实习啊?”

    “没事,实习单位还没着落呢,今年去不了的话,就只能安排到下学期了。其他院系都是大四大五实习,但老苗比较注重理论联系实际,要求咱们系的学生大三就要出去实习。”

    大一的技术课还没做过鼓风机,那150台鼓风机的任务,要由大二大三的学生组织生产。

    除了要写一篇论文,其他工作都不需要大一新生参与。

    叶满枝把鼓风机的订单要求告诉她,便无事一身轻,溜溜达达去教学楼上课了。

    *

    焦炭到位以后,工业经济系的小高炉正式开始炼钢。

    因着全天都需要有人在炉边守着,炼钢突击队的那些学生格外忙碌,下了课就跑去小高炉交班。

    这就显得“物资供应先锋队”的成员们很清闲了。

    以防被人挑毛病,叶满枝也下了课就往外跑。

    对外的说辞是,出去拉关系找订单。

    实际上,她直接坐车回家了。

    “你回来得正好,帮你嫂子看着点出租车,”常月娥将小婴儿交给闺女,“我跟你三嫂四哥去粮站买点粮食。”

    “买粮食还需要三个人一起去呀?”叶满枝手忙脚乱地接过襁褓,“要不让我三嫂看孩子吧,我跟你们买粮食去。”

    黄黎刚出了月子,只想出门放放风,摆手说:“没事,这小子挺好带的,我刚给他喂过奶,你注意给他换尿布就行了。”

    叶满枝“哦哦哦”地哄着侄子,急忙问:“我听同学说,现在买粮食不限量了,是真的吗?”

    “真的啊。”常月娥翻出两个面袋子,又指指自己米缸,“否则我们哪能买那么多粮食?”

    四哥已经被支使着跑了四趟粮站了,摊在椅子上说:“妈,咱家买了两大缸粮食了,这么多粮食一时半刻哪能吃得完?这不得招虫嘛!”

    “我算是被限量供应闹怕了,这回粮食丰收,我得敞开了吃大米,今晚咱们蒸一锅大米饭!”常月娥用面袋子在他身上抽了一下,“再买二十斤白面就不买了,你快起来!”

    叶满枝心里一直对黄大仙囤粮和粮食丰收的事犯嘀咕。

    这会儿见了三嫂,便有意无意地往她脑门上瞧。

    然而,黄大仙这回却直接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粮食可能真的丰收了,但也不至于亩产成千上万斤吧?只要没达到亩产千斤,恢复粮食限量供应是早晚的事。咱家人多,每到月末那几天,粮食都不够吃,不如趁着现在不限量,多攒一些粮食!虫子能吃的粮食,人也能吃,生虫也没关系。”

    这年头的粮食里,石子、沙子、虫子什么都有,吃惯了精米的黄黎也渐渐习惯了时下的大米。

    淘米时遇到黑色的小虫子,还能面不改色地将虫子挑出去。

    不过,黄黎也没想到城里的粮食居然会不限量供应,早知如此,她就不用提前那么早囤粮食了。

    她最早囤的那批已经变成陈粮了。

    听了老三媳妇的话,原本打算再买一袋面粉就收手的常月娥,又犹豫起来。

    她最初没想买那么多粮食,是老叶说粮食亩产万斤纯属扯淡,她才开始囤的。

    叶守信是正经农村娃,从小就跟着家人在农村种地,地里能有多少收成他最清楚了。

    他听到广播里的播报以后,大骂那些人吹牛逼,还在周末往老家跑了一趟,问他三弟在地里施啥肥,凭啥能亩产千斤万斤?

    叶老三说今年的收成确实比往年好很多,但绝对没有亩产千斤。

    他们也不知道人家那千斤是咋来的,本来粮食丰收大家都挺高兴,还往公社报了喜。

    结果人家的收成都比他们的高。

    队长已经带人去亩产千斤的公社取经了。

    常月娥没种过地,不知道该听谁的,但她手里有钱,家里也有地方,多买点粮食慢慢吃也没什么。

    “四哥,你买粮食的时候,帮我也买点呗?”叶满枝递了十块钱给他,“先买两百斤大米,回头我把钱给你。”

    以前粗粮和细粮都是限量供应的,如今不限量了,那她肯定要吃细粮啦!

    她喜欢吃米饭。

    “嫂子,出租车能出门晒太阳不?”叶满枝问。

    “能。”

    黄黎对儿子这个绰号实在是无语,他们两口子已经给孩子起名叫起祥了。

    但大家叫顺了嘴,除了亲爹妈,所有人都叫他出租车。

    “那我带他回我那边待会儿,我家现在还有阳光呢。”

    叶满枝跟他们一起出门,让四哥推着她家的自行车去买粮食。

    而后就抱着小婴儿回屋,将孩子放在了那张两米的大床上晒太阳。

    出租车刚出生的时候,她正盼着高考结果,没怎么关注这个侄子。

    如今仔细观察,这孩子的五官跟黄大仙还挺像的。

    她下意识往孩子脑门上瞅了瞅,不知道侄子能继承亲妈的神通不。

    紧盯着侄子脑门研究的时候,葵花在院里欢快地汪汪了两声,只听动静就知道是吴峥嵘回来了。

    叶满枝眼珠一转,在额头上围了一块布,而后把出租车抱进了怀里。

    吴峥嵘刚回家,就见本该在学校读书的媳妇,像个产妇似的靠在床头,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叶来芽一脸虚弱地说:“峥嵘哥哥,你终于回来啦!快看看咱们的孩子!”

    吴峥嵘:“……”

    他定在原地足有一分钟才走到床边,观察她怀里的孩子。

    那一分钟里,1秒用于震惊,另59秒则用于反思。

    有那么一刹那,他居然真的信了叶来芽的胡话,恍惚以为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甚至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乎喜悦的情绪。

    被这种拙劣的演技蒙骗,让他着实反思了许久。

    他稍稍倾身去看襁褓里的婴儿,问:“这是出租车吗?”

    叶满枝继续演:“这是咱俩的娃呀!”

    吴峥嵘将她的头巾取下来,在脑门上弹了一下说:“上个大学,怎么变得傻乎乎的?”

    他将外套脱了,又去外面洗了手,这才重新返回来,将叶来芽和襁褓一起抱进了怀里。

    “他吃什么?要喝水吗?”

    叶满枝笑:“小婴儿还能吃什么?吃奶呗!咱俩什么也不用喂,等我三嫂回来就行。”

    吴峥嵘将手心覆到她的小腹上,低声问:“这个月来了么?”

    “没有。”叶满枝靠在他胸前,同样小声地回,“不过,我高考复习的几个月,可能太紧张了,月经都不太准,有时候会推迟一周两周。”

    “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现在时间还早吧?过了国庆节吧。”

    两人在橘红的夕阳下依偎许久。

    出租车咧着嘴有了点要哭的迹象时,吴峥嵘突然出声说:“把孩子给我抱抱。”

    “你不是不喜欢抱孩子嘛。”叶满枝从他怀里退出来,小心地将襁褓交给他,还帮他调整了一下抱娃姿势。

    吴峥嵘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先拿别人家的孩子练练手。”

    *

    自那天以后,吴峥嵘去老丈人家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

    而且每次都要抱一抱出租车。

    他之前来叶家时,孩子还在月子里,一般不怎么出房间。

    这会儿孩子已经满月了,这个姑父突然喜欢抱孩子,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怀疑。

    而且吴峥嵘特别大方,经常给出租车带东西,不是奶粉就是奶瓶。

    大家只以为他跟孩子投缘,他喜欢这孩子,亲爹亲妈都让他别客气,喜欢孩子就随便抱。

    在学校的叶满枝还不知道,她给自家娃攒下的奶粉和奶瓶,被吴峥嵘拿出来交学费,送给她侄子了。

    此时的省大校园里正热闹。

    一座座小高炉建起来后,学生会又号召所有同学展开一场关于“如何贯彻党的教育方针”的大辩论。

    各院系,各班级都要展开小组讨论。

    不但要将讨论结果交给学校,还要总结出一张大字报张贴出来,供全校同学学习探讨。

    工业经济系一班,是以宿舍为单位进行小组讨论的。

    但201宿舍的五个人都是文科生,最近都忙于准备物理和化学课的测验,无暇他顾。所以,叶满枝就代表本小组,随便写了一张大字报交了上去。

    她在大字报上建议,工业经济系应该向动力工程系学习,人家发挥所学特长,开办了焦炭厂,不但能有不少收入,还能给学生提供实习机会。

    工业经济系也应该发挥所长,开办一家机械厂或修配厂。

    她这个建议就是突发奇想,随便写写的。

    全校张贴出来成百上千张大字报,她写这种东西,那就是泥牛入海,根本得不到回应。

    然而,这天上完俄文课以后,陈莹却突然找到她说:“叶满枝,系主任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干嘛啊?”

    叶满枝快饿死了,还想去食堂吃饭呢。

    “你们小组不是写了那个大字报嘛,苗主任看到以后,让咱们在全系范围内,展开一场群众性大辩论,探讨财经专业开办机械厂的可行性!你知道的,老苗最注重理论联系实际了!”

    第98章

    最近省大的师生们搞了好几场大辩论, 食堂门口那排长长的宣传栏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大字报。

    与那些潜心学术的教授不同,苗继耕很善于从政治上分析问题, 也很关注校内的舆论风向,隔三岔五就要来宣传栏看看学生的最新动向。

    这两天在讨论的“贯彻党的教育方针”, 让他心里有点小小的激动和振奋。

    他觉得自己的教育理念, 与党的教育方针有八成吻合。

    党的教育方针是啥?

    “教育为工人阶级的政治服务,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而他一贯的教育理念就是理论不能脱离实际, 书本知识要运用到生活和实际中去。

    苗继耕自诩政治嗅觉敏锐,在其他教育学者认为“教育就是读书”的时候, 他应该让自己这套常被人诟病为“重实践轻理论”的教育理念, 尽量贴合党的教育方针。

    并且找个机会表明自己的立场。

    所以, 他这几天的三餐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 吃过饭以后,就在食堂门口的宣传栏前背着手转悠。

    想从年轻人的大字报上汲取点灵感。

    不过, 有些学生的大字报没什么实际内容, 空话套话一套一套的, 一看就是从报纸上抄的。

    苗继耕伸手捋了一下灰白的短发, 腹诽一句浪费纸墨, 又将视线滑向另一边。

    嗯, 这个学生大篇幅地称赞了动力工程系刚开办的那家焦炭厂, 应该是动力工程系的学生在自吹自擂。

    老苗心里一半是不屑, 一半是对老刘的羡慕,看看人家的学生!

    那间焦炭厂其实是他们系大五的几个学生, 趁着炼钢的机会组织起来的。

    这段时间生产和销售了不少焦炭,现在已经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

    苗继耕不想看人家的学生吹牛,目光正要划走时, 又见下面写道——

    “工业经济系拥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应该充分发挥自身优势,成立一家机械厂或机械修配厂,为师生们提供一个结合学习、劳动与科学研究的‘三结合’基地。”

    老苗盯着那个“三结合”,在宣传栏前伫立良久。

    结合学习和科研没什么稀罕的,但是结合劳动,倒是可以好好探索一下。

    除了那家由学生组建起来的焦炭厂,学校里并没开办其他工厂。

    高年级学生的实践课和一部分老师的劳动,都是在校外找工厂完成的。

    要是能在校内开办一家工厂,让师生们在本系的工厂劳动,兼顾学习和科研,那不就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嘛。

    目光快速扫向下面的落款——工业经济系一年级一班201小组。

    他在食堂门口来回踱步,趁着没什么人注意,将那张大字报揭下来带回了办公室。

    ……

    “苗主任,您不是说咱们不是企业,不给煤炉厂开发票,有偷税漏税的风险嘛。”叶满枝站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里说,“咱们开一家工厂正好解决了麻烦,这还有什么可辩论的?”

    她觉得人家能开焦炭厂,他们就能开机械厂,有一个先例在,很多事情都很好解决。

    但苗继耕却说:“学校既然组织大辩论,那肯定是大家在这方面存在分歧,学校不是谁的一言堂,向来讲究民主。大字报是你们201小组贴出来的,201小组提前准备一下,到时候要在辩论会上发言。”

    “主任,辩论会在哪天举办啊?”

    “明后天吧。”

    叶满枝问:“能安排在周五或周六不?我们班周四还要进行物理和化学测验,大家都忙着复习呢,可能没时间准备辩论会。”

    “一年级的理化都是基础内容,有什么可复习的?”

    叶满枝木着脸说:“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我们201小组高考填报的都是文史类,其中三人是被调剂到咱们专业的,大家都没想到工业经济系还要学理化。”

    “唔,那就定在周六下午吧。”

    叶满枝没有扰乱大家的复习计划,周四的小考结束以后,才跟另外四人通报了参加辩论会的消息。

    许红豆瞪大眼睛问:“学校还能办工厂啊?”

    “大字报贴出去之前,不是给你们看过了嘛。”

    “我以为是应付差事的。”

    叶满枝摆手说:“咱们言归正传,系主任既然单独把咱们的大字报揭了下来,八成已经动了开办工厂的心思,但系里的声音不统一,这才要搞群众性大辩论广泛征集意见。我先问问,咱们小组的意见是否统一,有谁不赞成开办这个‘三结合’基地吗?”

    边鹊桥说:“大字报是以咱们小组的名义贴出去的,大家肯定都同意的!你接着说吧。”

    “既然都同意,咱们就跟苗主任站在一边,支持系里办工厂。后天的辩论会上,不说舌战群儒,但遇到的问题一定不少,除了我和支书,”叶满枝笑看向另外三个女生,“红豆,金花,梁宁,你们仨谁愿意代表咱们小组发言?”

    赵金花麦色的脸上透出坚毅,铿锵有力地说:“我跟你们一起上!”

    “又不是炼钢和打仗,”边鹊桥调侃,“干嘛搞得那么严肃!”

    赵金花现在是全系出名的铁姑娘,不但当了一班的体育委员,还冲在炼钢的第一线。

    总而言之,特别能干。

    赵金花肩膀放松了些,挤出一笑说:“我可以代表小组发言。”

    “那行,金花、支书,还有我,负责打前站,”叶满枝看向许红豆和梁宁,“你俩负责帮大家搜集资料,到时候提供弹药支持,没问题吧?”

    梁宁问了一个叶满枝刚问过的问题,“班长,开工厂这主意不错呀,这不是正好符合党的教育方针嘛,怎么还有人会反对呀?”

    “呵呵,到了辩论会上就知道了。”

    苗主任想通过这次活动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这个群众性大辩论的规模特别大。

    除了每个班级派出的学生代表,还有系里的所有老师。

    会议刚开始,就有人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咱们工业经济系不是工学院,不是搞技术的,对于教育方针的贯彻,更应该放在优化讲义内容上,而不是开工厂。我们培养的是工业经济人才,不是培养技术工人,技术课只是让大家了解基本的机械知识的。”

    “对啊,人家工学院都没开工厂,咱们搞财经的专业竟然要开工厂了!想让学生参与社会实践,那多组织校外参观就好了嘛!”

    赵金花起身反驳道:“陈老师,国家还没给咱们系的毕业生分配过工作,要是某些同学被分配去了机械或冶金类大型工厂,懂技术总比不懂技术的更有优势,也更方便与基层工人交流。”

    “而且主席同志说过,‘书本上的知识对于学生们是片面性的,这种知识是人家证明了,而在他们则还没有证明的。最重要的,是善于将这些知识应用到实际中去。所以我劝那些只有书本知识但还没有接触实际的人,或者实际经验尚少的人,应该明白自己的缺点,将自己的态度放谦虚一些。”[1]

    陈老师:“……”

    你把主席同志的指示拿出来,那还辩论什么啊?

    叶满枝在桌下给梁宁竖个大拇指,这段资料搜集得好。

    梁宁抿着嘴微笑,虽然不是自己的发言,但她双眼晶亮,啪啪给赵金花鼓掌。

    大三的黄志强轻咳一声,起身说:“理论必须联系实际,这很有道理,但办厂这件事确实有实际的困难,我目前正在滨江通用机器厂实习,建机械厂需要的技术高,设备大。但咱们的设备和技术力量都没有基础,系里的经费也是用于教学的,能拿出大笔资金建工厂吗?”

    工学院有那样得天独厚的条件,都没说开办一家工厂,很大的原因就是建厂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

    财政拨给大学的教育经费是有数的,谁舍得把有限的经费拿来办工厂?

    至于动力工程系的那个焦炭厂,其实是有学生发现市里的焦炭供应不足,去需要采购焦炭的几个企业提前搞来了一大笔定金,才将厂子开起来。

    黄志强提到的这一点,确实是很实际的困难。

    办厂好说,钱从哪里来?

    叶满枝往大二大三的方向瞟了一眼,眼见他们凑在一起蛐蛐咕咕,却一直没人站起来反驳。

    她等了一会儿,便主动起身说:“工厂的规模有大有小,咱们建厂的时候,不要总背着省大的包袱,觉得省大就应该兴建大型工厂。部分老师和同学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从光明煤炉厂拉来了一笔鼓风机的订单,最近大二大三的师兄师姐,课余时间都在为这笔订单赶工。”

    “其实我曾经担任过光明煤炉厂的厂长,不谦虚地说,这个厂就是由我一手建起来的。当初我还是街道的基层干部,街道想生产销售新型蜂窝煤炉子,但建厂经费只有五块钱。”

    “……”罗老师插话问,“建厂经费有多少?”

    “五块钱。”叶满枝笑道,“这事就发生在前年冬天,拿着这笔五块钱的启动资金,我们租用了居民家的小院当车间,最初只有7个领计件工资的工人,生产煤炉子的原料全靠赊账,为了节约成本,我们只舍得从废品收购站赊账购买油漆桶当煤炉子的外壳。”

    “靠着这五块钱的启动资金,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实现了盈利,如今这家工厂已经是有正规厂房和车间,拥有四十多名正式职工,有六种规格产品的国营工厂了。”

    “所以,我觉得咱们首先要明确办工厂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开办一家让学生们结合学习、劳动和科研的三结合基地,那就没必要求大求全。先开一个小厂,甚至是一个小作坊,用土办法,动手生产一些市场需求高的简单产品。等到积累了资金以后,再采购电动机床之类的,机械化程度更高的机械设备搞生产……”

    叶满枝发表完自己的看法就坐下了,会议室里嗡嗡嗡全是议论声,暂时没人起身反驳她。

    苗主任敲了敲桌面,说:“叶满枝同学这个观点是比较切合实际的,将一个工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建立起来,这个过程中会牵扯到很多经济学问题。咱们工业经济系兴办工厂,不只是为了让学生们当技术工人,也是让大家将课堂内容与实际问题相结合……”

    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最后转换口风,对叶满枝说:“你们开办煤炉厂的过程很有意思,有些细节很值得研究,你抽空写一篇相关论文交给我看看。”

    叶满枝:“……”

    物资供应先锋队的论文她还没动笔呢,咋又让她写论文?

    除了叶满枝受到伤害,这场辩论会还是很有成果的。

    边鹊桥和赵金花,还有大二的两个男生,都贡献了精彩发言。

    苗主任没有当场宣布是否要建工厂,据说还要在系里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但201宿舍的五个人都挺高兴的,这是她们第一次参加大辩论,表现已经相当可圈可点了。

    全宿舍的人一起去食堂吃了晚饭,本想计划着周末再组织个集体活动,全宿舍出校门玩耍一天。

    结果化学课代表和物理课代表把周四的测验成绩发了下来。

    整个201宿舍,物理分数最高的是梁宁,69分,全班排名第20,化学分数最高的是叶满枝82分,全班排名第9。

    化学就不说了,关键是物理,五个人的最高排名才排在20名,那其他人的成绩有多惨就可想而知了。

    出门玩耍的心思彻底消散,五个人再不复辩论会上的意气风发,一个个蔫头耷脑地拿起课本埋头看书。

    叶满枝带着她的试卷和成绩单回了军工大院。

    吴峥嵘最先看到的是那张化学卷子,叶来芽好几年没学过化学,高考复习也没复习过这门功课,能拿到82分算是不错的成绩了。

    可是,当他瞧见那张写着血红的61分的物理试卷时,心情委实一言难尽。

    他在攻读工科副博士,而他媳妇的物理成绩,差点不及格。

    叶满枝杵着下巴,挺满足地说:“至少及格了,挺好的!她们都哭丧着脸,我在寝室里都不好意思表现得太高兴!”

    “61分,值得高兴吗?”吴峥嵘伸手将她额头上的碎发捋了上去。

    “虽然分数低了一点,但我的物理成绩排名25,”叶满枝嘿嘿笑道,“边鹊桥的排名27,陈特冶排名30!他俩的物理成绩都不及格呢!”

    他们仨都是调干生,那俩是单位保送的,学习成绩都不如她这个自己考上来的。

    陈特冶最近忙着炼钢,物理测验垫底,化学倒数第二,只比倒数第一的高一分。

    有他俩在前面撑着,叶满枝这个班长的心理压力一下子就小了好多啊!

    “得个倒数第六,你还挺光荣的!还有心情嘲笑倒数第四和倒数第一呢。”

    吴峥嵘的成绩排名,从未出现在第一行以外的位置。

    对她这种向下看齐的心理,不是很能理解。

    只觉得她是傻乐呵。

    叶满枝不需要他的理解,哼道:“你懂什么呀!我这样的学生,进步空间比较大,下次多考一分,就算是进步了。我每次考试进步一点,等我毕业的时候,兴许就能跟第一名看齐了!”

    “再说,我只是物理成绩不好,其他科目还是不错的,我现在不求别的,只等着期末考俄文的时候,考个第一名,到时候一鸣惊人!嘻嘻~”

    “……”

    面对这样傻乐呵的叶来芽,吴峥嵘难得语塞。

    在她拿出琵琶,眉飞色舞地弹了一首《步步高》庆祝的时候,吴峥嵘礼貌地献上掌声,然后把人压到书桌上,狠狠吻了一通。

    叶满枝被吻得气喘,挂在他身上问:“我下周末想带咱妈去草帽山爬山,你去不去?”

    “怎么想爬山了?”

    “就是想带妈妈出门散散心呗,我三嫂刚生了出租车,四嫂也怀孕了,我不想让她天天围着孩子转,想带她出门走走。”

    吴峥嵘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抱歉道:“我最近的几个周末都要去军事学院报到,你跟咱妈去爬山吧,到时候我送你们过去。”

    “嗯,你不去的话,我就喊上大姐一起爬山了。”

    叶满枝早知道他周末有事,本也没指望他能陪着去爬山。

    不过,她这样主动问一问,那显得她多重视吴峥嵘呀!

    嘿嘿。

    *

    常月娥着实没想到闺女会带自己出门爬山,从吉普车上走下来,望着不远处那片苍翠的青山时,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叶满金搀着她的手臂说:“你早就该出来走走了,这段时间不是伺候孕妇,就是伺候孩子,有什么意思呀!”

    “我跟老三媳妇八字不合,她的月子我没咋插手,无非就是帮忙做做饭,整个月子几乎都是老三自己伺候的。”常月娥感叹,“老三还挺疼媳妇的。”

    叶满枝提着水壶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偷偷跟小吴司机亲了一下,“你去学校好好学习吧,我们晚上坐马车回去。”

    “嗯,爬山小心点。”

    吴峥嵘叮嘱了几句,便调转车头驶向了军事学院。

    叶满枝没在原地吃灰,快步赶上两人,接话说:“现在我三哥四哥都娶妻生子了,四哥眼瞅着要生第二个了,妈,你别管他俩了,赶紧给我五哥找个对象吧!”

    “对,来芽说的才是正经的。你们先停下,我在山脚这里给你们拍张相片。”

    因着要跟妈妈和妹妹出门爬山,大姐跟话剧团的团长借来了照相机,想给常月娥拍几张相片留念。

    常月娥与小闺女在那棵百年古松下合了影,又跟大闺女合影,等她顺着石子小径走上山坡时,才叹气说:“老五那样的,高不成低不就,你们说我咋给他张罗?”

    她家老五虽然腿脚不好,但相貌很出众,而且能赚钱。

    他那赶马车的活儿只是明面上的工作,自打自由市场重新开放以后,老五用马车从农村往城里倒腾东西,每个月至少有六十块的盈利。

    赶上逢年过节的大集,可能赚上一两百块。

    凭老五在自由市场上攒下的家底,买房子,娶媳妇都够用了。

    但这钱不是能光明正大拿出来讲的,外人看到的情况就是,老五只是一个腿脚有毛病的马车夫。

    有些人还担心他天残的毛病,会遗传给下一代。

    媒人给他介绍的对象,要么是同样有残缺的,要么是家庭条件特别差的,别说老五了,连她这一关都过不了。

    大姐说:“要不就让他像老四似的,娶个农村媳妇。你们不要小瞧了农村媳妇,有的队长支书家的闺女,也是很不错的。”

    “你快得了吧。”叶满枝搀着常月娥往山上走,“四哥跟四嫂算是自由恋爱,他去人家村里,瞧中了人家长得好看,才把人娶回来的。”

    四嫂虽然是个文盲,但相貌着实很能拿得出手,比四哥强多了。

    像四哥那样的,除了有一个城市户口,没啥太大的长处。

    当初没挑剔四嫂的农村户口,早早下手娶到一个漂亮媳妇,算他有自知之明。

    五哥长得好看,脑袋瓜好使,还很能赚钱,最重要的是,他有点小骄傲。

    除非像四哥似的,来个一见钟情,否则让他特意去农村挑个媳妇,那八成会伤自尊。

    叶满枝将军用水壶递给常月娥喝水,撺掇道:“妈,你没事就去我五哥那边住几天,帮他张罗张罗。我五哥不是真的无人问津,我去反帝大集的时候,见到不少姑娘在他马车旁边转悠呢。”

    “那都是烂桃花,”常月娥不以为意道,“全是看他长得好看,过去饱眼福的,没啥实际意义。”

    “哪个饱眼福的能坚持一两年啊!”叶满枝嘟哝,“我瞧着其中有一个姑娘衣着打扮挺时髦的,家庭条件应该很不错。”

    常月娥深吸一口山间的新鲜空气,洒脱道:“算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别提他那些烦心事了!”

    姐妹俩听话地闭了嘴。

    叶满枝把她在学校的趣事拿出来分享,还说她物理考了61分,在班级里排名25,被吴峥嵘嘲笑了。

    常月娥笑道:“好歹及格了,也不是最后一名,这不挺好的嘛,你本来就不擅长学物理,能及格就行。”

    叶满金:“……”

    这就是区别对待了。

    想当初她读书那会儿,数学考了62分,还被常月娥嫌弃过,问她咋考这点分数。

    母女三人在草帽山玩了大半天,临近傍晚,又去县城的国营饭店吃了晚饭。

    坐上马车返城的时候,意犹未尽的常月娥还说,下次要去江边坐船,去更远的城市转转,到时候把老五也带上。

    今天一整天都挺愉快,可是当三人返回军工大院时,却意外遇上了不速之客。

    有个梳着齐耳短发,穿着干部服的女人等在老叶家门口。

    甫一见到常月娥就问:“你是叶满林的母亲吗?”

    常月娥颔首,“你是?”

    “我是吴桐月的母亲,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谈谈叶满林和我女儿的问题。”

    叶满枝挡在前面问:“吴桐月是谁啊?我们不认识您女儿。”

    “你们不认识不要紧,叶满林认识就行了。”女人面容严肃,话语刻薄,“叶满林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他腿脚不太方便,马车夫的工作也说不上多体面,你觉得他跟小月般配吗?”

    叶满枝瞅一眼面沉如水的常月娥,不屑道:“我哥确实腿脚不方便,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因为他腿上的毛病,他从不会主动招惹任何一个女同志。您要是觉得我们跟您家不般配,就管好您的女儿,让她不要主动与不般配的男同志见面。而不是这样没头没脑,毫无道理地跑到别人家里大放厥词。看您像是当干部的,党的教育就是让您失礼地对陌生人逞威风吗?”

    女人重申:“我是来跟你们商量的,不是什么逞威风。我只是提醒你们,叶满林比小月大了那么多岁,应该懂得分寸,保持男女之间应有的距离,他要是……”

    听着对面咄咄逼人的威胁,叶满枝心里替五哥憋屈难过,她只觉得胸口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正想将人撵走时,面前人影突然出现阵阵晃动,她脚下失了力气,眼前一黑便瘫软了下去。

    大姐以为妹妹是装晕的,从后面将人扶住,反过来威胁对面的中年女人:“我妹妹被你气晕了,她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家跟你没完!”

    第99章

    叶满枝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吴峥嵘近在咫尺放大的脸。

    她迷迷茫茫地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睛,感觉对方已经这样看她很久了。

    “你回来啦?”她声音嗡嗡地问。

    吴峥嵘“嗯”了一声,伸手抹掉她额上睡出的细汗。

    “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满枝刚醒, 脑子还没那么清醒,懒洋洋地说:“挺好的呀, 就是浑身使不上力气……”

    余光瞥见陌生的被子和对面斑驳的墙壁, 她反应慢半拍地问:“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医院, 你跟人吵架晕倒了。”

    经他提醒, 叶满枝终于想起了在家门口发生的事,她拉着吴峥嵘的手问:“我妈和大姐呢?吵赢吴桐月她妈了没?”

    吵架吵到晕倒, 让她有点不甘心。

    凭啥让那女的单方面嫌弃五哥呀!她还没来得及嘲讽回去, 居然就不中用地晕倒了!

    “你都晕倒了, 还吵什么吵?”

    想起晚上那场闹剧, 吴峥嵘的眉头便拧了起来。

    他结束工作去老丈人家里接媳妇,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

    他那大姨姐跟一个陌生女人吵得正欢, 见他进门, 就高声告状说那女同志把叶来芽气晕了。

    一边说话, 一边偷偷给他使眼色。

    瞧那意思, 叶来芽被气晕这事可能有蹊跷, 也许是几个女人吵起来, 叶来芽趁机装晕的。

    这种事她确实干得出来。

    吴峥嵘还没弄清楚前因后果, 又不想掺和女同志的争吵, 转身就进了里面的房间。

    常月娥正在给闺女盖被子,发现他进来了, 便有些慌张地说:“峥嵘,你快过来看看,我咋感觉她这晕不像装的呢, 我喊她半天都没回应!”

    “……”

    吴峥嵘两步迈到床边。

    床上的人紧闭双眼,唇色浅淡,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伸手探了一下脉搏,扭头问:“妈,她提前跟你们商量好装晕的?”

    “没有,满金说来芽晕倒前在她手上掐了一下,暗示她是装晕的。”

    要不是闹了这一出,常月娥还真分不清,那一晕是真的还是装的。

    吴峥嵘试探着喊了叶来芽几次,见她始终没有反应,眼皮颤了好几下都睁不开,便果断将人从床上抱起来,直接送进了医院。

    他媳妇的身体素质不错。

    结婚一年多,无论他俩怎么折腾,连个小感冒都没有过。

    这次毫无预兆地晕倒,显然不正常。

    叶满枝缩在被窝里,心里还惦记着五哥的事,继续追问:“那我大姐跟她吵架,吵赢了没有啊?”

    她觉得以大姐的实力,应该能吵赢这一场。

    不过,她这一晕,可能会影响大姐的发挥。

    见她还像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吴峥嵘无奈道:“你要当妈妈了,先顾好自己吧,别人的闲事你少管。”

    “当妈妈也不妨碍……”叶满枝陡然顿住声音,睁大眼睛望向男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确认,“我真的要当妈妈啦?”

    “嗯,两个多月了,”吴峥嵘倒了杯温水给她润嗓子,“你今天又是爬山又是赶路,本就消耗了体力,回来以后又情绪激动跟人吵架,身体吃不消了,这几天在家好好养养吧。”

    叶满枝喝了水,仰躺在枕头上,伸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摸上去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他俩在大学开学之前,毫无措施地奋战了三十天,早就有了怀孕生娃的心理准备。

    可是,这会儿听到了确切消息,她仍然有种还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咱们真的要有小宝宝了?”她将目光重新转回男人身上,“你也要当爸爸啦?”

    “嗯,我也要当爸爸了。”吴峥嵘把她抱进怀里,珍惜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经过眼睛和秀气的鼻尖,最终落到她恢复红润的嘴唇上,“宝贝,辛苦你了。”

    听到最后的称呼,叶满枝脸腾地就红了。

    他俩之前不是没这么喊过,什么我的好宝贝啦,亲爱的啦,但所处情景都比较旖旎。

    下了床以后,他俩都是正经人!

    穿军装的时候,更是给吴峥嵘加了一道禁制,除了固定场合,他是从不喊这种称呼的。

    叶满枝刚刚恢复的体力,似乎又流走了一些,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没什么力气。

    她仰着脑袋,下意识追吻,而后攥着他胸前的纽扣问:“要当爸爸了,你高不高兴?”

    她这是明知故问,吴峥嵘一定是情绪积聚得找不到出口了,才会失态喊她宝贝的。

    吴峥嵘果然肯定地回复:“很高兴。”

    叶来芽的身体里正在孕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难以名状的暖意。

    从医生那里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他也如岳父岳母那般感到惊喜。

    可是,惊喜这种情绪几乎是转瞬即逝的,等他彻底消化这个消息,独自守候在床边等待叶来芽醒来时,心里那种绵长的暖意,才让他有了真实的喜悦。

    他前半辈子的父母缘很浅,冷淡的母子父子关系,让他对这种靠血缘维系的亲情看得很淡。

    然而,这个孩子的意外到来,令他恍然意识到,他看淡的也许不是亲情,他只是看淡了他的父母。

    这个延续了他和爱人共同血脉的孩子,吴峥嵘心里其实是期待的。

    叶满枝依偎在他怀里,抓住机会打趣:“你反应好冷淡哦,一句高兴,就想轻描淡写地混过去啦?我妈说你只在出租车不哭不闹的时候上手抱一抱,他哭的时候你从来不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这种事情要是解释起来,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吴峥嵘没说他是否喜欢孩子,只是低头含住她的唇瓣,含糊喊了声宝贝儿。

    叶满枝顿时不再追问了,脸颊红扑扑地与他接吻,眼角眉梢都带出一种甜蜜的温柔。

    *

    因着叶满枝确认了妊娠,她昏睡期间,医生并没有给她用药。

    这次住院只是在病房里长长地睡了一觉。

    叶满枝从没住过医院,不想在医院过夜,于是央着吴峥嵘连夜带她回家了。

    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家,她几乎是一秒入睡的。

    等她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来的时候,吴峥嵘那一侧的被窝已经冷了。

    她把脸埋进去趴了一会儿,才穿着小背心下床,跑到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肚子。

    常月娥端着一锅鸡汤进门,见她穿着背心裤衩在地上转悠,斥道:“这都入秋了,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赶紧把衣服穿上!”

    “妈,你咋来了?”叶满枝往院儿里望了一眼,“葵花怎么不叫呀?”

    葵花不咬人,但是几乎见人就叫。

    甭管是自家人还是外人,即使是她跟吴峥嵘,人家也一视同仁地汪汪汪,只是音量不同而已。

    “峥嵘把它带去单位上班了。”

    常月娥说这话的时候,既欣慰又无语。

    以防她进出小院引来葵花的注意,会把叶来芽吵醒,吴峥嵘把狗牵走了。

    但她见过带孩子去单位上班的,还从没见过带狗上班的!

    老叶之前就嘀咕过,叶来芽结婚以后被惯得不像样子,早饭都要吴峥嵘打好送回来。她当时没啥感觉,毕竟叶来芽在娘家时,也是吃现成早饭的。

    可是,今天碰上带狗上班这一出,她觉得这个女婿对来芽确实是有点娇惯的。

    “赶紧洗漱吃饭吧,”常月娥催促闺女去洗漱,跟在她身后问,“你第一次怀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昨天你突然晕倒,吓死我了。”

    “没感觉呀!跟平时一样。”叶满枝打理好自己,坐到饭桌前喝鸡汤,美滋滋地问,“妈,你大清早就去买小公鸡啦?”

    “你五哥送来的。”常月娥夹了一个鸡腿给她,“我让他去乡下多弄些小鸡回来,养在你们的院子里。想喝鸡汤的时候,随时给你杀一只。”

    老三媳妇怀孕那会儿,她能在大集上买到农村社员自家养的小公鸡。

    但是前几个月农村搞了人民公社,家禽家畜全由集体统一养殖,社员家里不允许私养了。

    她想买活鸡就只能去菜市场抢购,十次有八次买不到。

    叶满枝往院儿里指了指,“我们这院子里有猫有狗,万一把小鸡咬死咋办?”

    “没事,后院儿虽然空间窄,但放个鸡窝足够了。前院后院分开养,等你五哥从农村回来,让他给你搭个鸡窝,养上十来只小鸡,到时候我每天过来喂鸡。”

    两个年轻人,一个忙于工作,一个忙于读书,让他们喂鸡是根本指望不上的。

    叶满枝觑着她的神色问:“妈,你问过我五哥没有?他跟那个吴桐月是咋回事啊?”

    “问了,他说两人暂时没关系,而且他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吴桐月了,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突然跑来咱家发疯。”

    叶满枝品咂着那句“暂时没关系”,直觉五哥也许没那么清白。

    但她还是不满道:“这事就这么算啦?即使是干部,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不分青红皂白就上门耀武扬威!幸亏我哥昨天不在场,要是让他听到那些话,那得多难堪呀!”

    她主要还是心疼五哥,为五哥打抱不平。

    “你哥的事,让他自己处理,你顾好肚子里这个就行了。”

    “他要是真能处理,还能让人家妈妈找到你面前来?你昨天差点就被人欺负了。”

    常月娥嫌弃道:“要不是有你俩碍手碍脚挡在前面,我早把她解决了,我那泼妇的名声可不是平白来的!她下次要是还敢来,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她这话说得信誓旦旦,但吴桐月的妈妈或许被那晕倒的阵仗吓住了,短时间内没再来家里找过麻烦。

    叶满枝只休息半天,就返回学校上课了,并且第一时间将医院证明交给了陈莹。

    她是调干生,医院证明上明确写了妊娠十周,按时间推算是在开学前怀上的,并没有违反学校的相关规定。

    她给肚子里的小家伙过了明路,顺便申请了走读,偶尔可以回家住几天。

    她跟吴峥嵘都是新手爸妈,她每天揣着崽,随时能跟宝宝互动。

    但吴峥嵘本来就不怎么稀罕孩子,要是再不参与宝宝的孕育过程,她担心孩子出生时,新手爸爸储备的父爱不足。

    所以,趁着最近秋高气爽,天气不错,她都是一放学就回家的。

    还能趁此机会让吴峥嵘帮她辅导一下物理作业。

    周五下课有点晚,她返回军工大院时,天边已经染上了晚霞。

    大姐正站在她家门口与凶悍的葵花对峙,叶满枝见状就快步走过去,笑着问:“姐,你怎么过来了?”

    “哎,你怀了孩子慢点走!我下了班特意过来的,找你有事!”叶满金怕狗,紧贴在妹妹身边跑进了院子,站在屋檐下神神秘秘地问,“你猜今天谁来单位找过我?”

    叶满枝往葵花的饭盆里倒了点水,瞧着它不再叫唤,吧唧吧唧开始喝水了,才问:“谁啊?”

    “那天来闹事的那个!吴桐月她妈!”

    “啊?”叶满枝惊讶地放下水壶,生气地问,“她去你们单位闹事了?这人怎么这样呀!有事就去找她闺女,再不济就直接找五哥或是咱爸妈,去你单位闹算是怎么回事啊?”

    大姐畅快地哼笑两声,叉着腰说:“她倒是想来军工大院找人,但她首先得能进得来呀!”

    “她为什么进不来啊?”

    “你没注意吗?你们这个军工大院里最近管得可严了!外人进出都要在哨兵那里严格登记,以前虽然也要登记,但现在不但要留下访客的姓名和工作单位,还要记下访客拜访的门牌号和出入的具体时间,反正瞧着挺严的。”

    叶满枝还真没注意过这些,讶然道:“就算登记严格,她按照程序在门口登记进来就行了。干嘛非得跑去你的单位闹啊?对你影响多不好啊!让领导怎么想你!”

    “她没在我单位闹。”叶满金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那女的来头不小,我听老五说,她是省供销总社的一个什么处长,那也算是省里的领导了吧?我寻思咱家就是工人家庭,平头老百姓,咱可惹不起人家,这事最后八成就不了了之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啊?怎么啦?”叶满枝配合地问。

    “你家吴团长往省供销总社打电话,把她给告了!说她出入军工单位无登记记录,模糊排查重点,干扰军代室的防奸防特工作,最近暂时不被允许进入军工大院了。”

    第100章

    叶满林和吴桐月的结识, 源于一场非常俗套的英雄救美。

    在叶满林看来,那甚至称不上什么英雄救美,他驾着马车从农村回城, 中途碰上了被人追赶的吴桐月。

    他并没下车多管闲事,只是不着痕迹地放缓了车速。等到对方跳上马车时, 又加重了扬鞭的力道。

    马车行至反帝大集, 他将人放下就走了。

    仅此而已。

    此后吴桐月经常来反帝大集上找他说话, 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 从小就有小姑娘偷看他。

    自从他十二岁那年,听到女同学私下说“看看怎么了, 又不结婚”, 他便对这些或明或暗的打量, 全都无视了。

    像吴桐月这样一看就有些背景的大小姐, 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类型。

    他除了一张脸能看,没别的长处, 只能给人家当个消遣。

    但吴桐月这姑娘, 名字温柔, 性子野。

    在大集上跟他套了几天近乎, 见他没什么反应, 就提议跟他一起做生意。

    她是供销社的采购, 手握很多工厂和农业社的计划外货源。

    他俩可以一起挖社会主义墙角!

    吴桐月没明说, 但叶满林就是这样理解的。

    对方负责联系货源, 他负责进货销货,利润对半分。

    兴许是遗传了父系血统的铜臭劣根, 抑或是残疾让他缺乏安全感,叶满林对钱财异常执着。

    赚钱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要求利润必须三七开以后, 他便跟吴桐月合作,挖起了社会主义墙角。

    然而,吴桐月的性格区别于时下的大多数女同志,她那股野劲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合作了半年以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双方分赃,他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吴桐月毫无预兆地把他给强吻了!

    叶满林活了二十多岁,招惹过一些烂桃花,但向来本本分分,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突然跟姑娘亲了嘴,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负责的准备,当晚还清点了自己的资产,想着吴桐月家庭条件可能不一般,他没有像样的工作,至少要买套像样的房子娶媳妇。

    可是,吴桐月并没要求他负责,而且事情过了没两天,她那个在省供销总社当处长的妈妈,就跑来找他了。

    尽管姿态上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居高临下,但蔡处长当时的措辞还是比较客气委婉的。

    并没说那种类似“你配不上我女儿,请你马上离开”的话。

    人家维持着干部的风度,先跟他道了歉。

    然后说因为家庭的原因,吴桐月性子比较骄纵,做事不顾他人感受。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女儿没把他当回事,只是在消遣他。

    蔡处长预料得没错,像叶满林这样的人,心思敏感,人家稍稍透出点拒绝的意思,他就明白了。

    叶满林本就不太相信吴桐月是跟他来真的,既然对方家长不同意,那买房子娶媳妇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他跟蔡处长说,他们只是合伙做生意的关系,不需要道歉。

    如果吴桐月想退股,可以把钱算给她。

    退股当然是不可能退股的,吴桐月根本就不听她妈妈的话。

    事后还跟叶满林直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

    她在家排行老二,是蔡处长与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她亲生父亲病逝后,蔡处长带着她和遗产,又与原配丈夫复了婚,生了老三。

    继父从不管她的事,亲妈也拿她没办法。

    她可以跟叶满林继续合伙做生意。

    无论如何那是人家亲妈,叶满林彻底收了跟吴桐月有进一步发展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赚钱。

    媳妇暂时娶不上,钱财方面可不能再吃亏了。

    然而,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在叶满林以为他俩恢复了赚钱搭子的关系时,吴桐月又把他强吻了!

    这次更加得寸进尺,还差点把他的裤子扒了!

    要不是叶满林意志坚定,坚守住了最后的底线,他这会儿可能就不是纯情处男了。

    ……

    叶满枝坐在鸡窝旁边的小板凳上,像听故事似的,听五哥介绍了他跟吴桐月之间的大致情况。

    而后一脸八卦地问:“哥,你俩真没发生点啥呀?”

    五哥语气肯定:“什么也没发生!”

    “那吴桐月的妈妈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叶满枝了解了情况,倒也不避讳说说那天的情景,“蔡处长找到咱家去,跟咱妈说,你比吴桐月年纪大,应该主动保持距离……”

    五哥将鸡窝的门关上,叹气说:“那天之后,我俩的关系有点尴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她家里的情况我真不太清楚。”

    叶满枝猜测:“有没有可能是,她为了跟你在一起,撒谎说你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否则蔡处长不至于那么生气,她之前找你的那次不是挺体面的嘛。”

    五哥冷静地说:“吴桐月也许撒谎骗了她妈,但未必是为了说服对方同意我们在一起,有可能只是口不择言,利用我气人而已。”

    蔡处长家里是女主外,男主内的组合。

    她那个原配丈夫似乎没什么本事。

    吴桐月一直觉得她妈用她爸的遗产,养她继父一家子。

    母女俩经常因此起争执。

    叶满林自嘲地想,她妈找了一个没什么本事,还花她钱的男人,她也有样学样,找一个没什么本事还有残疾的男人。

    也许就是为了气她妈吧……

    叶满枝猜不透五哥内心的想法,但她觉得五哥现在脆弱极了,不由站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五哥在她背上轻拍了拍,“你怀了孩子,还要兼顾学业,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哥我现在过得挺好,有钱有吃有喝,还有五块钱一个月的大房子住,没啥不知足的。”

    但叶满枝总希望他的人生能够圆满。

    按照原本的发展轨迹,五哥早早就在那场大火里丧生了。

    没谈过恋爱,没娶媳妇,更没孩子。

    她希望五哥能遇到一个爱他的妻子,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最好别留什么遗憾。

    “哥,要是吴桐月她妈妈同意你们在一起,你愿意让吴桐月当我嫂子不?”

    叶满枝觉得五哥可能是喜欢那姑娘的,但是听他转述,吴桐月的性格似乎有点难搞。

    她没与对方接触过,一时不好下定论。

    “她妈妈不可能同意。”五哥将小公鸡从鸡笼转移到鸡窝里,拍拍手说,“行了,鸡窝大功告成,咱妈交代的任务我完成了,这就回去了。”

    “吴峥嵘去副食商店买下酒菜了,他还要跟你喝两盅呢!你喝点再回去呗。”

    叶满枝极力挽留,可惜五哥正为情伤怀呢,没心思留下吃饭,把院子收拾好就走了。

    吴峥嵘买回来的副食,变成了夫妻俩的晚餐。

    “我五哥不会真的跟吴桐月在一起吧?”叶满枝嘎吱嘎吱咬着猪耳朵上的脆骨,犯愁道,“你刚给蔡处长告过状,回头两家要是真成了亲家,那多尴尬呀!”

    “我告那一状,对她来说不痛不痒,有什么尴尬的?”吴峥嵘把她手边的酒盅拿走,“咱爸妈会因为别人告状而打你么?”

    “不会。”

    “那省供销总社也不会因为她影响了其他单位的工作,就对她怎么样,顶多口头批评一下。对她那样的机关干部来说,口头批评不算什么。她每个月要展开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吴峥嵘明知告那一状,不可能让她伤筋动骨,但还是告了。

    无非是想提醒对方注意分寸。

    她要是三不五时就来军工大院闹上一场,叶来芽光处理那些糟心事都忙不过来,还怎么学习和养胎?

    叶满枝往酒盅里瞅了一眼,嘟哝道:“喝一点没什么吧?要不这猪头肉吃得没滋没味的。”

    吴峥嵘严格遵医嘱,“大夫说不能喝酒。”

    “娃想喝!”叶满枝往小腹上指了指。

    “小孩都喜欢喝汽水,你喝汽水吧。”吴峥嵘开了瓶汽水递给她,“今晚不是要写论文么?喝了酒还怎么写?”

    “我怀这孩子的时候,不是学物理,就是写论文,这孩子以后要是不读个副博士,都对不住我给他创造的学习氛围!”叶满枝在桌下踢了踢旁边的小腿,“我今晚要写论文,你帮我把物理作业写了呗!”

    “……”吴峥嵘斜睨着她问,“还没喝就高了?”

    “我都会做了,就是不爱写!”

    吴峥嵘腹诽,既然都会做了,怎么还能考61分?

    正想拒绝时,又听叶来芽挎上他的臂弯说:“你最好了~”

    “……”吴峥嵘瞅着她沉默片刻,带着点自我厌弃似的说,“下不为例。”

    叶满枝原本只是随便试探一下的,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帮自己写作业。

    天呐。

    天上掉馅饼啦?

    她将口中的猪头肉咽下去,犹如被有奖储蓄的一等奖砸中一般,慌忙补充道:“你随便写写就行,千万别太用心做题。要是全做对了,不符合我的实际水平,老师该怀疑了,能做对七八成就可以了!”

    吴峥嵘第一次答应帮人写作业,还是帮自己媳妇写作业,他感觉自己在刚刚答应的那个瞬间八成是喝多了。

    这会儿酒劲儿稍稍褪去,又找补道:“这次可以帮你写,但你要自己找时间再做一遍。”

    “好的好的!”叶满枝欣喜道,“哎,我今天可以早睡了,明天我一定早早起床学物理!”

    她也觉得吴峥嵘喝高了,才会答应她这种离谱要求。

    她连忙在心里复盘了一下之前的对话,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吴峥嵘怎么如此轻易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