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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吴峥嵘带回的意外消息, 稀释了一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叶满枝焦急地将人喊进屋里,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你要被调去哪里啊?外地单位还是滨江的单位?”她连珠炮似的问,“咱们不会两地分居吧?”

    吴峥嵘将闺女放到地上, 换上正经神色说:“是否分居,取决于你。如果你愿意带着孩子跟我一起走, 当然不需要两地分居。但你要是想留在父母身边的话, 咱们之间确实会产生一些距离……”

    “你真要调去外地了?去哪里啊?”叶满枝心里顿时就乱了。

    吴玉琢小同志早已能听懂大人的谈话, 这会儿也不安地揪住妈妈的衣角。

    一双圆眼睛紧紧盯着亲爹, 屏息凝神等着他的答复,像个等待宣判的小犯人。

    吴峥嵘在母女俩的紧张期待中, 严肃开腔:“上级要在外地成立一个新的研究所, 会从全国各地抽调人手, 我可能也会被调过去。不过, 调令没下来就不算数。先讲给你听,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谁管你会被调去哪个单位啊!这个研究所到底在哪个城市?”

    听说他要去外地了, 叶满枝那颗被提到嗓子眼的心脏, 忽悠一下就摔了下去。

    这会儿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要两地分居了!

    要是吴峥嵘能提前两个月被调走, 她还可以跟学校申请一下, 分配到他新单位所在的城市。

    可她如今已经在省工业厅上班了, 还没站稳脚跟就转去外地, 能分到什么好工作呀?

    思及此, 她生气地在男人硬邦邦的手臂上拧了一把, “我听说有的研究所建在深山老林里,这个新的研究所远不远啊?到底在哪里?你赶紧说呀!”

    她好琢磨一下是否有随军的可能。

    见她真的急了, 吴峥嵘不敢再招惹她,终于笑道:“可能在滨江军事学院附近,或是省军区。”

    叶满枝:“……”

    “啊啊啊啊, ”她气愤地扑过去,骑在男人身上捶他,“我看你就是欠揍!你这个混蛋,吓死我了!”

    “是你自己说的,出了光明街就算远嫁了。”吴峥嵘攥住她的拳头,失笑道,“军事学院和省军区,在你眼里不就是外地吗?”

    由于之前的街道工作经历,让叶来芽养成了自我介绍时,具体到市、区和街道的习惯,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光明街的人。

    吴峥嵘曾劝她别总跟人家乱报户口册,叶来芽就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归属感!

    光明街以外,对她来说全是外地!

    被戏弄的叶满枝本该生气的,可是不用分居的结果又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于是抓起男人的手臂,撒气似的在上面咬了一大口。

    “你被调去研究所是平调,还是能进步啊?”

    叶满枝不乱问他去新单位研究什么,但是否进步了,她总可以问一问吧?

    “调令没下来暂时说不准,大概率是要进步了。”吴峥嵘在她的屁股上拍了拍,让她先从自己身上下去,孩子还在旁边瞅着呢。

    想到孩子,吴峥嵘下意识看向女儿的方向。

    这一看不要紧,他家吴玉琢小朋友,在父母没注意到的角落,跟个受气包似的,正站在地上抹眼泪呢。

    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大滴大滴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有言,你哭什么呢?”捅了篓子的军代表赶紧表达关心。

    无人理会自己的时候,吴玉琢就偷偷哭,这会儿总算被大人关注到了,她不禁“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被妈妈搂进怀里时,哭得可伤心了。

    她刚刚竖着耳朵偷听父母谈话,已经按照自己的理解,捋清了大概——

    她爸要去外地了,像这次一样离开很久!

    什么学院和军区,她听不懂,但妈妈不高兴,打了爸爸,还把她爸给咬啦!

    吴玉琢小朋友趴在妈妈肩头伤心哭泣,她爸肯定要去很远的地方啦!

    叶满枝赶紧抱着闺女哄:“宝宝,你爸开玩笑呢,他不去外地,还在滨江待着,不走……”

    “吴玉琢,你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吴峥嵘也跟着哄。

    叶满枝心说,三岁小孩算什么大孩子呀。

    你三岁的时候不哭啊?

    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吴峥嵘还真的有可能三岁就不哭了……

    叶满枝浑身是汗地将孩子哄好,把哭累睡着的小崽送回她自己的小床。

    返回房间便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刚回来就把孩子惹哭了,哄孩子也不知道说几句软话!叫声宝宝能要你的命啊!整天吴玉琢吴玉琢地喊!”

    吴峥嵘嫌她给孩子取的小名喊不出口,从来不管闺女叫“漂亮”,也从不像她似的,喊孩子宝宝啦,宝贝啦,乖乖啦。

    要么喊有言,要么喊吴玉琢。

    搞得怪正经严肃的。

    叶满枝其实早就发现他这个毛病了,只是之前觉得这是个人习惯问题,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男同志和女同志,在情感表达上确实不太一样。

    但是她今天想报了被对方戏耍的仇,此时便正好借题发挥了!

    吴峥嵘换了军装外套,顾左右而言他。

    “你身上穿的新疆裙子是哪来的?怎么想起来穿这种裙子了?”

    “我参加了单位的舞蹈队,国庆的时候要跟大家一起上台跳新疆舞,”叶满枝不许他转移话题,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你干吗对闺女那么严肃,还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她,是不是不爱宝宝?”

    吴峥嵘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两口干掉以后,仍不正面回答。

    “我问你呢!吴峥嵘同志!”叶满枝死死揪住他的小辫子。

    “叶满枝同志!”男人垂眸看向她,有理有据地说,“总喊她宝宝、宝贝,会给她一种自己是小宝宝的错觉,对她的成长没什么好处。”

    “她本来就是小宝宝,”叶满枝昂着下巴颏,理直气壮地说,“三岁的孩子就是小宝宝啊!”

    吴峥嵘固执道:“你想喊就自己喊吧,我不喊。”

    “你为什么不喊?”叶满枝将他的脸扳正。

    吴峥嵘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凉白开,一边喝水,一边神色微妙地看向她。

    叶满枝被瞧得莫名其妙,正想问问他看什么看,就见他将杯子放到桌上,用不大的音量问:“我已经喊过吴玉琢她妈了,还怎么喊吴玉琢?哪来那么多宝贝?”

    什么跟什么啊?

    叶满枝继续昂着下巴与他对视。

    可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就有点飘忽了。

    脸颊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渐渐升起热意。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吴峥嵘已经喊过吴玉琢她妈宝贝了,所以就不能再喊吴玉琢宝贝了?

    “……”

    叶满枝脸颊通红地张口结舌,好半晌才在他的注视下嘀咕了一句“不要脸”,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新衣服,让他去厂里的澡堂子洗澡去。

    那天夜里,当她听着上方的一声声宝贝,声音也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时候,情不自禁搂上男人的脖颈,娴熟地摸向他蓄势待发的背部肌肉。

    然后在心里呜呜呜。

    有言,你爹改造不好了,妈妈以后一定加倍爱你!

    *

    吴峥嵘回归以后,叶满枝再也不用早起了,不用着急忙慌赶去食堂吃早饭,不用给女儿穿衣服梳小辫儿,也不用送孩子去幼儿园了!

    生活终于恢复成了原本该有的样子!

    叶满枝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事后回想起来,感觉自己可能又被那个臭男人算计了,但她心情还是挺美的。

    吴峥嵘若是跟她直说,要从军工大院搬去省军区或军事学院,她心里确实会十分不舍。

    毕竟她已经在军工大院里住了七年,在他们那个小家也住了五年,而且她父母哥嫂都住在一个院儿里。

    冷不丁离开熟悉的环境,她心里必定怅然。

    但是,被吴峥嵘那个混蛋虚晃一枪以后,外调工作变成了在本地进步,好像确实更容易接受一些。

    反正她现在已经在琢磨,搬家时要如何把她家那张两米宽的大床搬走了……

    坐在办公桌前,叶满枝又默默骂了句吴峥嵘那个混蛋,然后心情愉悦地继续工作了。

    上次去牧区调研以后,叶满枝很认真地写了一份调研报告。

    除了他们在牧区看到的情况,她还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全省的乳制品加工行业写了一份发展意见。

    这份意见,相当于发展计划,只不过她人微言轻,没有做决定的权利。

    哪怕写了计划,也只能称其为意见建议。

    赵桂林看过以后,带着她和报告,一起去了处长办公室。

    他想跟处长讨个主意。

    叶满枝这个报告,主要是想打破地方小山头主义,集中省里的力量和资金在西部牧区新建牧场和数家乳制品加工厂,充分利用草原的天然优势。

    像滨江这样的城市,其实并不适合发展乳制品加工业,奶源有一半来自散养户,散养户们稍有风吹草动,加工厂就要跟着受牵连。

    如果能把西部草原利用起来,大力发展奶牛养殖和乳制品加工,两三年内,不但能为省内供应充足的奶粉,还能将本省奶粉销往外地,解决外省婴幼儿奶粉短缺的问题。

    夏竹筠收下报告以后,没说什么,在西部草原搞乳制品基地,需要大量资金,还得跟农业厅合作,这已经不是化轻工业处能决定的,还得由厅领导出面商议。

    “这报告我再看看,回头跟厅领导商量商量,”夏竹筠放下报告问,“对于近期婴幼儿奶粉紧缺的问题,你们有什么快速解决的办法吗?”

    赵桂林说:“我已经跟省里几家大型乳制品加工厂联系过了,在技术改革上多下功夫,少生产成人的一级奶粉,奶源有限,咱们先可着婴幼儿需要的特级奶粉生产。”

    “嗯,还有吗?”

    叶满枝收到科长的眼神提醒,接话说:“处长,我们最近在与畜牧研究所联系,了解过奶牛的饮食习性后,打算在食品行业中找一些可以再利用的下脚料,为散养户的奶牛提供饲料。”

    见她面露疑惑,叶满枝解释说:“一些农村社员的生活条件很差,只要是人能吃的东西,他们都不舍得喂给奶牛。比如榨油的豆渣、花生秧、红薯藤、新鲜瓜果,今年条件不好,这些都进了社员的肚子。以防咱们找的饲料全被社员吃了,最好找一些人类难以入口的下脚料。”

    “……”

    “嗯,你这个思路可以,先尝试一下吧。”夏竹筠点点头,对赵桂林说,“奶粉的事先让小叶抓起来。最近轻工业部要下来一个工作组,咱们要接待一下,你帮我跑跑腿。”

    赵桂林赶忙答应着。

    叶满枝从办公室出来时,还在心里咋舌,赵科长也只能去跑跑腿而已。

    不过,整个化轻工业处有四个科长呢,能被领导选去给工作组跑腿,也挺厉害的。

    若是换作她自己被领导点名,肯定也会屁颠屁颠答应去跑腿!

    叶满枝回去以后,将滨江市里属于食品工业的几个大型工厂勾了出来,然后以省厅的名义,从滨江市工业局临时借调了两名同志,又邀请了畜牧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组成一个调研组,去滨江的几个工厂调研了。

    相比于坐在办公室里写报告,她其实更喜欢这种深入基层的工作方式。

    就像她当初在街道办的时候,整天走街串巷,特别自由惬意。

    她如今虽然还是小干部,但是省工业厅的小干部,去各厂调研的时候,再不用看大门了,只要提前与厂里电话沟通,基本能得到对方的热情接待。

    三天时间,调研组去了一家食品公司,两家罐头厂,一家面粉厂。

    暂时确定可以用麦麸、米糠和玉米芯喂奶牛,但是除了玉米芯,另两种都有被社员抢口粮的风险。

    最后一站是滨江制糖厂,这是叶满枝最期待的一站。

    南方制糖的原料大多是甘蔗,而北方制糖则用甜菜。

    据研究员介绍,甜菜的营养价值很高,渗出糖以后,十公斤甜菜丝,相当于一公斤燕麦或高粱的饲养价值。

    叶满枝对糖厂的期待值很高,要是能把这些甜菜渣送给附近的奶牛散养户喂牛,也算是解决了奶牛的口粮问题。

    然而,接待调研组的副厂长却说:“我们制糖厂的甜菜渣早就有去处了。”

    叶满枝了然颔首,这么大的工厂,每天产生那么多甜菜渣,不可能没有处理办法。

    “陈厂长,咱们厂的甜菜渣是怎么处理的?”

    “一部分给了肉联厂当猪饲料,一部分给了附近公社当肥料。”陈副厂长抱歉道,“真没有多余的了。”

    叶满枝皱眉叹了口气,暂时没说话。

    将整个工厂都参观一遍以后,她偏头与研究员商量了几句,而后又笑着问:“陈厂长,咱们制糖用的是甜菜的块根吧?”

    “对。”

    “那应该还能留下不少茎叶呀?茎叶也有去处了吗?”

    “茎叶在我们的生产第一步就去掉了。”

    叶满枝笑道:“茎叶虽然对糖厂没啥用,但对奶牛来说也算是宝贝。”

    “哈哈,叶科长,这个我们还真考虑过,但这茎叶跟甜菜渣可不一样,甜菜渣没啥水分了,更便于保存,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多放几天坏不了。但茎叶不行啊,一两天就烂了,那猪牛羊不爱吃烂菜叶子。”

    叶满枝颔首,了解过情况以后,回单位跟赵桂林做了汇报,着重提了制糖厂甜菜丝的情况。

    甜菜丝很好,但未必有能分给奶牛吃的。

    “这有什么!”赵桂林指了指脚下的地板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吧?”

    “省工业厅啊!”

    “对啊,咱们是省工业厅!”赵桂林指点道,“这里不是街道办,也不是你们学校的工厂,不必什么都亲力亲为。咱们综合三科只有五个人,如果都像你这样干活,岂不累死了?”

    赵桂林觉得叶满枝这个新同志,有工作热情,有干劲儿,但是工作思维还没有转换过来。

    叶满枝眨巴眨巴眼,不太明白科长是啥意思。

    但赵桂林点到为止,挥挥手让她自己寻思去。

    叶满枝被科长指点了迷津,但她似乎有些愚钝,暂时没能领悟科长的意思。

    从下午琢磨到晚上,半夜睡觉的时候还在心里纠结呢。

    跟她同床的吴峥嵘再次遭了殃,大半夜被媳妇晃起来,帮她分析赵科长的话是啥意思。

    吴峥嵘迷迷糊糊地将手伸进她睡衣里,熟练地握住一只饱满。

    “讨厌!我跟你说正事呢!”叶满枝按住他的手。

    “你不是问我科长是什么意思么……”

    “我们科长才没这么下流呢!”

    吴峥嵘轻揉了两下,就将手拿了出来,然后背过身去说:“你们科长就是这个意思,需要的时候,使用调控的大手,不需要的时候,适时抽身,让有需求的人自己去解决需求,没必要亲力亲为做到最后一步。”

    被捏得心浮气躁的叶满枝:“……”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峥嵘被闹得没办法,只好重新转过来,将她箍进怀里,防止她再次作妖。

    “你现在虽然是科室里级别最低的,但你以前又不是没当过领导,你站在省厅的位置,走出去也算是小领导。当街道副主任的时候,你都知道支使刘金宝和赵二贺,如今当了省里的领导,怎么还凡事亲力亲为起来了?”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开恩似的允许男人睡觉了。

    自己琢磨了半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办公室就翻出通讯簿,给滨江乳制品厂的厂长打电话。

    向他通报了最近几天的调研结果,将麦麸、米糠、玉米芯、甜菜渣、甜菜茎叶能喂奶牛的结论告诉他。

    郭厂长还挺重视这件事的,放下电话就往省厅跑了一趟。

    叶满枝便讲得更详细一些,并且向他透露,甜菜的营养价值很高,但滨江制糖厂的甜菜渣都被肉联厂把持着,现在只有茎叶没有去处,若想让附近的奶牛吃上有营养的甜菜渣,乳制品厂得自己想想办法,与肉联厂协商。

    郭厂长感激地与她握手:“哎呀,没想到省厅的领导还一直关心我们滨江乳制品厂的发展……”

    “哈哈,应该的。”

    叶满枝被他这声领导喊得头皮都麻了。

    滨江乳制品厂的厂长是正科级干部,人家比她的级别还高半级呢。

    郭厂长拍着胸脯说:“省厅已经为我们乳制品行业的发展做到这一步了,那我们肯定把之后的路走好。散养户的奶牛喂养一直是大问题,我们厂可以负责跟面粉厂和制糖厂联系,帮他们提供边角料喂牛。”

    至于具体要如何操作,那就是他们与散养户,以及他们与肉联厂之间的问题了。

    送走郭厂长以后,叶满枝坐在椅子上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又想到昨晚那只大手。

    看来有些事还真的不用她亲力亲为,她确实得换换思路了。

    就像赵桂林所说,人家自己有嘴,不用他们嚼烂了再喂。

    叶满枝又花了一周时间,了解了其他市和专区的乳制品生产情况,然后给赵桂林提交了一份让奶粉快速增产的报告,同时附上了畜牧研究所的一份营养价值分析报告。

    这次厅里的反应非常迅速,叶满枝的报告只交上去一周,省工业厅和省农业厅就联合发文了。

    要求全省的制糖厂,无论是大型糖厂,还是公社的土糖厂,必须保留制糖后的甜菜渣和茎叶,优先充当奶牛及其他牲畜饲料。

    刚开始农业厅那边有人觉得这样不合理,毕竟甜菜渣可以沤肥,是很好的肥料,还能改良土质,如今已经大面积推广应用了。

    夏竹筠在会议上毫不客气道,“地里可以浇粪肥,奶牛能用粪养吗?”

    对方识趣地闭嘴了。

    周末的时候,叶满枝赶着五哥的马车,载上男人和闺女,一起去周边公社养了奶牛的生产队参观了一下。

    发现奶牛们居然真的吃上甜菜渣了,叶满枝感叹郭厂长行动迅速的同时,心里又充满了成就感。

    这是她来到工业厅以后,全程参与的第一项工作。

    尽管时间太短,奶粉暂时还没有增产。

    但是只要鲜奶供应量提上来了,奶粉增产就是早晚的事呀!

    叶满枝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挺满意,夏处长也在新一周的处室工作会议上表扬了她。

    同时,催促大家好好想一想,全省轻工系统十周年庆典,要如何庆祝。

    赵桂林当初口号喊得挺响,说什么全力支持领导工作。

    其实回到综合三科以后,根本就没安排这项工作,不知是不重视,还是忙忘了。

    叶满枝更倾向于后者,轻工业部的工作组刚坐上火车离开,听说这段时间给他们提了不少意见,厅里打算专门开个会解决工作组提出的问题。

    赵桂林作为跑腿的,可能根本顾不上别的工作。

    瞥见处长望过来的眼神,赵桂林乐呵呵道:“处长,十周年庆典的事,我们综合三科肯定是大力支持的,不过这不是马上就国庆了吗,我们天天练合唱,嗓子都唱哑了,还有小叶和小彭的舞蹈节目,也非常精彩!”

    “……”夏竹筠问,“小叶,小彭,你们那个舞蹈没问题吧?能给咱们厅里拿奖吗?”

    两人同时点头。

    彭佳音习惯性地谦虚:“处长,我们尽量好好发挥。”

    叶满枝习惯性地大言不惭:“处长,我们争取拿第一!”

    国庆汇演可以邀请家属出席。

    自打吴峥嵘出差回来以后,她就没在家练过新疆舞。

    她想邀请吴峥嵘和父母来观看演出,到时候非得让吴峥嵘对她刮目相看不可!

    第122章

    国庆演出的前一天, 工业厅舞蹈队的成员们正式彩排了一遍。

    郭副厅长要求大家穿上统一服装,看看演出效果。

    叶满枝按照舞蹈老师的提醒,尽量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 跳得可认真了。

    结果音乐刚一停下,她就被郭厅点了名。

    “左数第二位同志、第三位同志, 还有蒋小蕙, 你们三位的表情稍微收一收, 动作幅度也尽量收敛一些。”

    叶满枝就是那个左数第三位同志!

    被领导点名没什么。

    但是, 被领导点了,却没喊出名字!

    这就有点尴尬了……

    好在还有彭佳音跟她做伴, 她俩一个是左数第二位同志, 一个是左数第三位同志。

    都是领导眼里的无名小卒。

    三人听话地点头, 第二次彩排的时候, 刻意收敛了表情动作,但彩排结束后, 郭厅还是不满意。

    她让左数第三个留在队伍里, 然后让蒋小蕙和彭佳音出列, 站到她身边, 一起观看了第三次彩排。

    “看出问题了吧?”郭厅问。

    蒋彭二人颔首。

    叶满枝在队伍里有点显眼, 衬得其他人像伴舞似的。

    老师说新疆舞的节奏很重要, 叶满枝常年练琵琶, 能把握节奏的抑扬顿挫, 每个动作都不含糊,而且她神态上的一些小细节, 很能体现新疆舞的那种灵动感。

    她们仨在舞蹈队里算是表现比较突出的,放得开手脚,动作到位, 经常被舞蹈老师表扬。

    没想到跳得好的,反而让领导不满意了。

    重新返回队伍以后,两人跟叶满枝介绍了情况,蒋小蕙嘟哝道:“不说让其他人提高水平,反而让跳得好的向跳得差的看齐,这是什么道理?”

    她被分配到工业厅三年,前两年的国庆和新年,省委都没组织活动,今年还是她上班以来第一次赶上文艺汇演。她从小就能歌善舞,这次铆着劲想要好好表现呢,不料表现太好也不行!

    叶满枝与两人交换了位置,在领导身边观看了第四次彩排。

    然后,在休息时对两人说:“佳音姐和小蕙都跳得特别好,但这毕竟是集体舞,不但要动作优美,还得整齐统一。咱们仨如果还按照原来那样跳,确实会显得队伍不太和谐。《新疆好》是奔着拿一等奖去的,个人服从集体,我看咱还是按照郭厅的要求,再收敛一点吧。”

    她们不是专业舞蹈演员,没什么艺术上的追求,没必要跟领导死犟着顶牛。

    等领导欣赏过没啥亮点的《新疆好》,兴许就知道她们仨的宝贵了!

    三人达成共识后,在最后一次彩排时,全都收着跳,让队伍看起来特别整齐。

    但郭厅却抱着手臂皱眉站在一边,显然对这次彩排仍是不满意。

    她扭头问身边的舞蹈老师,“王老师觉得这次排练怎么样?明天有望拔得头筹吗?”

    “那得看其他节目的水准了。”王老师含蓄道,“这次彩排效果还可以,但新疆舞是热情奔放,灵活欢快的,演员要始终保持微笑。咱们的同志看起来还是太拘谨了。”

    郭副厅长又与其他同志商量了一阵,而后对还在休息的队员们说:“既然大家选择了新疆舞,就要尽量跳出新疆舞的特色。我记得郝主任跟我介绍这个节目的时候,说的是为了响应省委动员广大知识青年支援边疆的号召。既然如此,那咱们这支舞蹈就要把新疆的好,新疆人民的热情表现出来。所有同志都别收着,敞开了跳!”

    但是跳舞跟个人的性格和天赋有点关系,不是领导说敞开就能敞开的。

    郭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给队员们换了队形,把三个跳得好的年轻女同志放到了中间位置。

    叶满枝对领导的决定还挺理解的。

    让三人收着跳,是为了集体荣誉,把三人放到中间,也是为了集体荣誉。

    可是,理解归理解,被换掉好位置的人,难免心生不满。

    眼瞅着明天就要登台演出了,今天却被领导点名调整了位置,这种事放到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六个人相互调换位置的时候,排练室里静悄悄的。

    气氛有点微妙。

    叶满枝与财务处的韩志英交换时,笑嘻嘻地说:“志英姐,你虽然是咱省直机关的财务标兵、模范会计,但在跳新疆舞这方面,你可不如我!嘿嘿,郭厅的眼睛是雪亮的,把我们仨安排到关键位置上来,咱明天肯定能得一等奖!”

    闻言,韩志英神色稍霁,顺着台阶走下来,故作生气地问:“你说得倒是好听,要是明天得不了一等奖怎么办?”

    “得不了就明年继续努力呗,”叶满枝亲自把她送去自己原来的位置,笑道,“总不能再让我唱首歌吧?我说得已经比唱得好听了……”

    韩志英被她逗笑,推着她说:“你赶紧回去站好,我不用你送!明天要是拿不了第一名,我就扣你工资!”

    叶满枝看向自己曾经的邻居,排在左数第四位的庞婷,“婷姐,你也是财务处的,可得帮我看住韩标兵,别让她真的扣了我工资!”

    几个女同志说说笑笑,算是把调整位置带来的尴尬和不快遮掩了过去。

    *

    国庆节是国家法定节假日,放假两天,加上9月30号正好是周日,所以,今年的国庆节能连休三天。

    国庆汇演被安排在29号下午,常月娥刚在省人委大礼堂落座,便感受到了那种欢乐的、充满期待的、躁动的气氛。

    她低声对老叶说:“省里的大衙门跟咱厂里果然不一样,你看人家这精神面貌!”

    “嘁,当然不一样了!”叶守信酸唧唧地说,“我看完演出还得回厂里加班呢,坐办公室的干部又不需要加班赶生产进度!人家看完演出还能休息三天,换作是我,肯定也特精神!”

    “你可小点声吧!”

    他们的座位在大礼堂的中排,前后左右全是省里的干部和家属。

    最前排还坐着省委省人委的领导,常月娥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做梦似的说:“要不是沾了咱闺女的光,咱这辈子也没机会坐进省人委的礼堂吧?”

    “怎么没有?”老叶家的自信是一脉相承的,“以后我当了全省劳模,你也当上先进干部,咱俩还能来这里领奖呢!”

    常月娥想想自己掌管的那个只有十人的肉制品加工厂。

    算了,还是好好看演出吧。

    “来芽的节目是第几个啊?”

    “第六个。”吴玉琢小同志肯定地答。

    她今天穿着红色的绒布裙子,戴着一顶新疆小帽,坐在爸爸怀里,手上还很负责地攥着唯一的一张节目单。

    常月娥偏头往节目单上瞄了一眼,果然看到第六个节目是舞蹈《新疆好》,选送单位是省工业厅。

    她惊讶地问:“乖乖,你认识字啦?”

    “认识呀!”吴玉琢用短短的手指头指着那个“好”字说,“这是‘好’,后面还有一个节目带‘好’字,但那个节目有五个字。我妈妈的节目只有三个字,肯定是第六个!”

    常月娥:“……”

    合着只认识一个字,其他全是蒙的。

    她在孙女的小手上摸了摸,蒙得好,能蒙对也挺了不起的。

    报幕员上台后,礼堂里逐渐安静下来。

    第一书记和省长分别讲话后,国庆文艺汇演就正式开始了。

    前五个节目除了一个相声,其他全是合唱或独唱节目,四首歌里,吴玉琢能跟唱两首。

    《团结就是力量》和《歌唱祖国》是656厂广播站每天的固定曲目。

    年仅三岁的吴玉琢同志已经能完整哼唱了。

    人家单位的人在台上唱,她就坐在爸爸腿上,摇头晃脑地唱。

    因着礼堂里很多人都会跟着台上一起合唱,倒也没人觉得这孩子捣乱。

    但抱着闺女的吴峥嵘却心情复杂,说不清这孩子像谁。

    反正不像他。

    他没什么文艺细胞,小时候应该没这么活泼,也没这么捧场。

    很捧场的吴玉琢小朋友,在听到第六个节目的报幕时,立即坐直身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舞台。

    第一个穿着红裙子的演员登台时,她兴奋地喊了声妈妈。

    等到第二个同样打扮的演员出现时,她愣了一瞬,再次兴奋地喊了声妈妈。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十几个红裙女子鱼贯而出,吴玉琢当场懵了。

    吴峥嵘没理会蒙掉的闺女,目光定在第七个亮相的叶来芽身上,虽然隔得远,但是作为枕边人,他不可能连自己媳妇都认错。

    前几个节目都是中规中矩地唱歌和相声,轮到第六个节目,一群身着红裙戴着小帽的女同志走上台。

    立即就在会场里引起了轰动。

    节奏欢快的音乐响起,十几个“新疆女子”依次散开,昂首、挺胸、立腰,只凭一个身段舒展的集体亮相,便显出了十足的少数民族风情。

    观众们捧场地献上掌声。

    工业厅的同志们更是带头鼓掌叫好,还有在观众席吹口哨的。

    吴峥嵘盯着站在最前排,面带微笑,舞姿灵活轻巧的叶来芽,感觉坐在观众席里似乎有些看不清。

    于是,他将女儿放到座椅里,独自起身离开观众席,走到了舞台跟前。

    舞台上灯光煌煌,除了第一排的观众,叶满枝其实根本就看不清观众席的情况。

    她们三个昨天被郭厅调到了领舞的位置,一直练到晚上九点多才解散。

    舞蹈站位都是重新排的,她上台以后,一边告诉自己控制面部表情,始终保持微笑,一边默默回忆着走位,力求让每个动作都完美到位。

    然而,她翻转手腕在原地旋转的时候,刚一扭头,便在舞台边的几个报社记者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吴峥嵘穿着白衬衫和绿军裤,混在那片记者群里。

    叶满枝视线扫过去时,正好与他含笑的目光对上。

    她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地完成旋转,心里却在吐槽,这男人咋那么能现眼呢!

    观众席还不够他坐的,非得跑到舞台边上欣赏!

    叶满枝忍不住往男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她还记着舞蹈老师的叮嘱,保持面部微笑,所以这个眼神就显得含羞带怯,似嗔似喜的。

    吴峥嵘举起相机时,恰巧将这个带点妩媚的神态抓拍下来。

    有时候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能让人记上一辈子。

    而叶满枝的这个小表情,就被记性很好的军代表同志记了一辈子。

    盛装打扮的叶来芽很美,但她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鲜活的灵气。

    这张相片洗出来以后,构图和光影都非常出色。

    而后的很多年里,一直与他俩的第一张合影,一起摆放在他书房的案头上。

    几十年后回想起来,1962年,吴峥嵘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能拥有一台彩色照相机,没能将这一年最鲜妍明亮的叶来芽定格在时光里。

    那时的叶满枝,以及同样见证了这场演出的吴玉琢,早已记不清当年的情景了,只有吴峥嵘能独自翻一翻几十年前的记忆。

    *

    今年的国庆演出一共评出了两个一等奖,一个是公安厅的合唱节目《黄河大合唱》,另一个就是工业厅的舞蹈表演《新疆好》。

    不知是他们真的跳得好,还是正好响应了政策,反正辛苦排练了一个多月的女同志们都坚信是自己跳得好。

    排练时大家都有点放不开手脚,但是真正登台的时候,大家像是豁出去了,跳得特别肆意,反而抓住了新疆舞的精髓。

    拿到奖状的郭厅非常高兴,不但将汇演的奖品——茶缸、毛巾、毛毯票——发给了大家,还由厅里出资,给每个队员发了一支钢笔。

    钢笔是本省钢笔厂生产的,由工业厅归口管理,每年都有不少样品送过来,给队员奖励一支钢笔是小意思。

    叶满枝正在使用的钢笔是吴峥嵘送她的派克钢笔,这回收到了厅里的奖品,她就将其转送给了吴峥嵘。

    也算是有来有往嘛。

    国庆节放假,夫妻俩带着孩子去了一趟本省西部的牧区,叶满枝上次去调研的时候,就觉得草原牧场很美。

    这次正好有三天公休假,便跟吴峥嵘一起带孩子去牧场散散心。

    三天的短途旅行,让重新返岗的叶满枝神采奕奕。

    彭佳音笑着说:“小叶,精神不错呀,是不是听到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

    “郭厅说,舞蹈队要保留下来,算是机关工会组织的业余活动。郭厅让咱们再编排几个舞蹈,她想带咱们去北京参加明年的全国文艺汇演!”

    “哇,真的啊?”叶满枝满脸惊喜。

    她还没去过北京呢!

    上次去南方在北京转车来着,但时间太紧,她连火车站都没出!

    “真的!全国文艺汇演要求非专业人员参加,咱们的条件正合适!”

    有机会去北京演出,彭佳音也异常兴奋,还想跟叶满枝分享最新消息呢,却被隔壁办公桌的何平打断了。

    “要组织十周年庆典的事,处长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今天下午咱们综合三科内部可能要开会商量这件事。你们都有什么想法,咱先讨论一下。”

    彭佳音说:“咱们轻工系统内,机关加上工厂,全省上下几万人,我想提议省里搞一次有奖征文活动,让大家谈一谈轻工业发展这十年的变化和感受。到时候优秀文章可以刊登在省报和咱们的机关报上。”

    “不错不错,这个想法挺好的,”何平颔首肯定,又看向叶满枝问,“小叶,你有什么想法?”

    叶满枝对处长屡次提到的工作挺上心的,这个月特意构思了一个方案。

    只等着领导开会的时候,她来建言献策呢。

    这会儿被何平问起,她便说了出来。

    “我不是负责接收人民来信吗,最近两个月的人民来信,几乎一大半与产品质量有关,而且上个月轻工业部的工作组来咱们省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也屡次提到了工业生产只追求量,不重视质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咱们省工业厅可以策划搞一次,庆祝十周年的产品质量评比。”

    “在各行各业中,评出省级优秀企业和省级优秀产品。为优秀企业发牌,为优秀产品颁发奖状或者轻工业十周年的纪念奖章,允许他们将‘省优’字样和‘十周年纪念奖章’印在产品包装上。一方面是帮老百姓筛选优质产品,见到‘省优’字样,就是质量的保证,大家可以放心购买。另一方面,也能督促其他工厂向‘省优’看齐,改进质量,争取在下一次评选时获奖。”

    何平点点头说:“小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轻工大多是日用品,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严把质量关,也是咱们工业厅的重要工作之一。我这两年作为巡视员,在基层看到了……”

    巴拉巴拉巴拉,开始讲他的基层见闻。

    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皮子,叶满枝内心简直震惊了!

    天啊!

    她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推倒重建了好几次,才为提高产品质量,想出这么一个还算靠谱的方案。然后又想办法把提高质量与十周年庆典联系到了一起。

    她咋就跟何平想到一起去了呢?

    他俩凭啥能想到一起啊?

    除了去基层调研,何平这个“调研员”还分管着轻工机械工业,这部分的产品就是俗称的“三转一响”。

    自行车,钟表,缝纫机,收音机。

    一个个都死贵死贵的,哪个也不是容易出现质量问题的。

    退一万步来说,何平既然能想到这种提高质量的好主意,之前为什么不跟厅里提啊?

    非得赶上庆祝十周年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是工业厅的老人儿了,产品质量普遍偏低,也不是最近才冒出来的问题。

    他之前干啥来着,非得等她提了,他才说一句,“小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叶满枝张了好几次嘴,愣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这种事怎么问?

    听何平发表了一番高论后,叶满枝笑着点点头,说了句“那咱们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便不再搭话了。

    她现在只觉得,何平比赵桂林大了近十岁,却被赵桂林这个科长压了一头。

    也许不只是学历和能力的问题。

    除了叶满枝,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好似真的是两人想法撞车了。

    毕竟何平的年龄资历摆在那里,又是“巡视员”,隔三差五就去基层了解情况,能为提高产品质量想出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合理的。

    王勤简单分享了自己的方案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午休结束以后,赵桂林果然如何平所说,在科室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专门研究轻工业十周年庆典活动的策划安排。

    距离元旦还有两个多月,开年就要有庆祝活动,处长对科长催得急,四个科长就得回来催手下的小喽啰们。

    “像那种文艺演出啊,成果展览啊,都是老掉牙的主意了,”赵桂林摆摆手说,“咱们综合三科不屑出这种拾人牙慧的主意,咱们抓紧时间提几个新鲜方案,给处长送过去。”

    作为赵桂林之下的第一人,何平率先发言了。

    他所介绍的方案,就是叶满枝上午刚提到的“产品质量评比”,但是人家以前能当上副科长,后来又被调去当“巡视员”,其实是有些真本事的。

    何平把叶满枝的点子完善了一下,为“省优”产品进行了分级,省级优秀中又分了“特优”、“一等”、“二等”和“三等”,把更多质量还过得去的产品吸纳进来,让更多企业和产品参与评比。

    同时也让没有达到“省级特优”的产品有个奔头,这样能有效防止省优企业和产品吃老本,躺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

    何平洋洋洒洒讲了半个小时,最后加了一句,“小叶上午也提过这个办法,我俩的想法差不多,不过我这个方案对产品评级划分得更细致一些,各有各的优点吧。”

    叶满枝:“……”

    好话全被人家说了,大大方方承认两人想法重合,她确实无言以对。

    像这种情况,只要没人闹到跟前,不影响向上级交差,作为科长的赵桂林不会深究这个点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既然何平先提了,还完善了方案,那这个方案就算是他的。

    赵桂林一边听着和平的介绍,一边往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这个主意确实有一定可行性,轻工产品的质量问题一直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究其原因还是企业领导不够重视,整个系统内一潭死水。

    要是能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自上而下的“产品质量评比”,将轻工系统内部的所有单位都调动起来,对提高产品质量兴许会有奇效。

    赵桂林的脑瓜活络,记录的过程中就想到了这样办的另一个好处。

    由于轻工系统的产品种类多,名目杂,评比战线必然会被拉得很长,甚至今年就可以启动评比程序。

    这种活动也许能把轻工系统内的这潭死水,从今年一直搅到明年底。

    这不正是夏竹筠需要的,有影响力和纪念意义的活动嘛!

    赵桂林越想越满意,顺便把自己想到的几个点子,补充进笔记本里。

    想起刚刚何平所说,叶满枝也跟他一样想到了这个办法,于是直接点了叶满枝的名。

    “小叶,你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年轻人脑子活,叶满枝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愿意再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叶满枝瞥了眼气定神闲喝茶的何平,点了点头。

    第123章

    叶满枝开口时, 先把何平补充的那部分内容否定了。

    “科长,‘省级优质产品’是一个行业标准,也是荣誉称号, 我觉得不宜为‘省优’划分三六九等。评出特优、一等、二等、三等产品,虽然能让更多企业和产品参与进来, 但也大大降低了‘省优’这块金字招牌的含金量。”

    “按照我个人的理解, 省级优质产品, 应该在技术上处于国内领先水平, 在质量上对标北京、上海、南京、天津等地的名牌产品,是能体现我省最高技术和质量水平的轻工产品, 贵精不贵多。”

    “再者, ‘省级特优’和‘省级三等’的评选条件肯定是不同的, 但一般消费者并不会深究特优和三等的区别, 在外包装上看到‘省级’字样时,已经从心理上认可该产品了。以我作为消费者的眼光来看, 特优和三等其实差别不大, 反正都是被省里认证过的。”

    何平放下茶杯说:“特优就是特优, 三等就是三等, 怎么可能差别不大?从企业方面来讲, 在税收和技改资金支持上, 享受的优惠政策肯定不一样。”

    “何主任, 在这一点上, 我们女同志最有发言权了。”彭佳音接话,“要是能在供销社见到省级优质产品, 不论一等还是三等,我肯定都会买的。有认证的产品,总比没有认证的好吧?可是, 一旦被企业摸透了消费者的心理,即使给‘省优’分了级,也未必能刺激企业继续优化技术,提高产品质量。反正消费者不了解内情,大家都是省级优质产品。”

    叶满枝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咱们就拿这支滨江牌铅笔举个例子。假设它是咱们省里的行业标杆,但是在全国范围内,无论从生产技术,还是产品质量来看,都不如外省的产品。”

    “若是不分级,它可能评不上省优。但是分级以后,这支铅笔能评个‘三等’,也算是省优产品了。铅笔厂如果在外包装上印了‘省优’字样,咱能说人家是错的吗?所以,给‘省优’分级以后,其实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何平慢悠悠道:“这就需要行业监管了嘛。”

    “但是全省有那么多产品,咱们得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进行监管?”叶满枝看向赵桂林说,“科长,与其给省优产品分级,不如把评比权限下放给各市和专区。省里评完了省级优质产品以后,若是各市和专区也想搞质量评比,可以让他们评市级优质产品。”

    赵桂林一边往笔记本上记录,一边颔首说:“是否要给省优分级,咱们之后再专门开会讨论。小叶,你还有别的内容需要补充吗?”

    “有啊。”

    叶满枝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出一本原稿纸,又拿出她前些年出版的那本《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100例》。

    “做完‘省级优质产品’评比以后,咱们可以编制一份省级优质产品名录,就像我手上拿的这本书一样,按照产品种类,分成几个大类,附上产品图片、生产厂家介绍、产品规格介绍。一方面便于省内各单位交流学习,取长补短,另一方面便于我省轻工产品的对外交流,以后再有交流会、贸易会,咱们可以直接带着这本优质品名录出席。”

    赵桂林“嗯”了一声说:“咱们现在也有产品名录,不过收录的产品比较杂,不如省优产品名录听起来响亮。”

    他接过那本《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100例》翻了翻,发现上面全是介绍服装的,便把书传给了伸着脖子张望的彭佳音。

    彭佳音将书接到手里,瞥见封面上的名字,便惊呼出声:“小叶,你是这本书的作者呀?”

    叶满枝在心里暗自窃喜了一下下,然后学着吴峥嵘的样子,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那你可太厉害了!这书在哪里有卖啊?我也去买一本支持一下!”

    “这本书是我在街道工作的时候出版的,已经五六年了,现在书店早就不卖了。”

    彭佳音爱不释手地翻着书页,口中啧啧赞叹着。

    虽然已经过了五六年,但国内的服装款式没怎么变化,这些女装例图放在当下也是很时髦的。

    这两年物资紧缺,商店橱窗里的款式都未必有她这本书里的款式多。

    男同志对那服装书没啥兴趣,看过也就算了,赵桂林问:“小叶还有没有其他内容需要补充?”

    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不料叶满枝却再一次点了头。

    叶满枝笑着说:“针对省优产品评比,后续还能衍生出很多庆祝活动,除了编写产品名录,咱们化轻工业处,还可以出版一本《轻工业志》,介绍十年来,省里轻工行业的发展变化,然后把这些省优产品也当做代表性成果附在后面。”

    “我之前在省大图书馆读过一本解放前的县志,县志介绍了那个县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咱们其实也可以参考一下,将轻工行业按照纺织、烟酒、食品、轻工机械、搪瓷玻璃,分成几个大类,然后介绍各行业的发展状况、工业设备、品种质量、经营管理……”

    叶满枝的话还没讲完,就听赵桂林语气兴奋地拍着桌子说:“小叶,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叶满枝:“……”

    梅开二度。

    她太怕听到这句话了!

    她咋总能跟领导想到一块儿去呢?

    不过,赵桂林似乎真的跟她想到一块儿了。

    他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抽出一个本子,点着其中一页说:“我本来不想加纺织和烟酒的,便宜综合二科和四科那帮人了,但是谁让咱是一个处室的呢,还得搞好团结!”

    他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又指着自己本子上的内容说:“除了你之前提到的那些,还要介绍一下管理机构的发展变化,历任主管领导的履历,科研机构的获奖成果,以及轻工教育的发展,比如中专啊,成人职业教育啊……”

    赵桂林考虑得比叶满枝提到的更全面。

    这让叶满枝暗暗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次真的跟领导英雄所见略同了。

    赵桂林当场拿出提前准备的内容,跟她一起探讨,她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

    这说明自己跟上了领导的思路。

    要是何平也能如赵桂林这般,大大方方地拿出证据,证明两人确实是想法撞车了,她心里也不至于跟吞了苍蝇似的。

    赵桂林想到出版《轻工业志》的主意以后,着实自得了好几天,此时发现叶满枝居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便想跟她交流交流。

    叶满枝介绍了自己的思路以后,将一沓原稿纸交给他。

    “科长,针对十周年庆典设计的所有方案,都在这里呢。”

    从省级优质产品评比,到出版省优产品名录,再到出版《省轻工业志》,是她一气呵成写完,又在原稿上修修改改的。三个方案连在一起,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的。

    赵桂林对年轻人的工作态度很满意,当场表扬了小叶同志的工作热情。

    这是处长交代了好几次的工作,有心人其实都做了准备。

    彭佳音和王勤也先后交了自己的策划方案,虽然没有叶满枝写得多,但该有的计划步骤都有了。

    三个同事都交了方案,何平要是拿不出东西,难免会显得不重视领导交办的工作。

    所以,何平也交了一张稿纸。

    综合三科的方案由赵桂林汇总以后,还要交到处长那里,赵桂林将每份方案都认真阅读了,轮到何平那份时,他抬头问:“老何,那个‘省优’评比的方案,你没写在这里啊?”

    何平提交的方案是在轻工系统内评选劳模和先进,开表彰大会,像国庆十周年那样,为获奖者颁发印有“十周年纪念”字样的奖品,在全省工业系统内部宣传劳模的先进事迹。

    内容写了不少,但并未提及省级优质产品评比。

    何平语气寻常道:“小叶刚才说得有些道理,省优评级可能确实存在一些漏洞,我把方案完善一下再交给你。”

    *

    叶满枝听得撇嘴,回家就把这件奇葩事跟吴峥嵘分享了。

    “他怎么这样啊?既然自己写了方案,为啥非得抢我的?他那个开表彰会的提议其实也挺好的,他不用自己的方案,转而用别人的,这人不是有毛病嘛?”

    两人正带着孩子在大院里饭后散步。

    吴峥嵘一边紧盯骑着小三轮飙车的闺女,一边开导被气胖三斤的媳妇。

    “他在机关里混了这么多年,未必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但眼光应该是有的。哪种方案能被领导采纳,哪个工作能出成绩,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搞优质产品评比,一听就是能出成绩的工作。而给劳模颁奖是要花钱的,你们厅里是否有这笔经费开支还不好说。”

    “那他也不能使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呀!这种机关老油条可太厉害了,他用了我的方案,居然还好意思说跟我英雄所见略同!还主动跟领导说,我们俩想法一样,好像主意是我俩一起想出来的!我们科长肯定已经看穿他了!”

    吴峥嵘笑:“你就那么确定赵桂林看出来了?”

    “当然了,赵桂林比何平小了那么多岁,却越过何平当了科长,这俩人当年的竞争肯定很激烈。竞争对手是啥德行,赵桂林心里能没数吗?我们科长挺精明的,何平不交省优评选的方案,他能看不出猫腻吗?”

    幸好她一直奉行“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凡事都习惯落在纸面上。

    要不是提前写了方案,这次还真得吃个哑巴亏了。

    叶满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而问起搬家的事。

    “那位马团长什么时候来656厂啊?”

    “下周末的火车抵达滨江。”

    “咱们是不是得等你俩交接了工作才能搬家?”叶满枝问。

    吴峥嵘的调令已经正式下来了,1062研究所的副所长。

    这个研究所是新成立的,办公地点还没确定。

    但所长是从军事学院调来的一位系主任,对方似乎有意将办公地点放在军事学院附近。

    叶满枝也是最近才知道,军事学院的校长和系主任都是军人,而且军衔都老高了。

    吴峥嵘进步以后,去了1062所也只能当个副所长。

    “你很着急搬家吗?”吴峥嵘垂眸看向她,“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我当然舍不得离开这里,但马团长是带着家属上任的,咱们占着房子不是影响人家安家嘛。”叶满枝有些焦虑地问,“咱们到底搬去哪里住呀?你们那个研究所落在军事学院还是省军区?”

    吴峥嵘停下脚步,等着闺女跟偶遇的幼儿园小伙伴社交,口中不停道:“1062所在军事学院附近,那边的实验条件好,而且在市区里,方便家属上班。研究所暂时只有办公楼,没有家属院,过段时间研究员陆续到岗以后,会统一在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分配住房。你可以先考虑一下,住楼房还是住平房。”

    “房子还能选啊?”叶满枝两眼放光,“能选个大的不?最好能有个客厅。”

    她家现在就没有会客的地方。

    原来那间小会客室已经变成吴玉琢小朋友的闺房了。

    吴峥嵘将水壶递给飙车飙累的闺女,笑着说:“那得实地考察,反正你男人目前就是三室一厅的待遇,无论楼房还是平房都是三室一厅,就看你想住哪里了。”

    叶满枝觉得吴峥嵘在新成立的这个研究所,可能会呆不短的时间,万一要在那里住上半辈子,那确实需要实地考察,选个好点的房子。

    于是,第二天下班以后,她跟着吴峥嵘去军事学院的家属院实地考察了。

    军事学院的家属院,与军工大院的环境不太一样。

    走进大门以后,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贯通南北,马路两旁高大的绿树遮阴蔽日,二层或三层的楼房呈“非”字型,整齐地排列在两侧。

    看起来就特别规整。

    而且人家的供销社、副食品商店、烟酒门市部、冷饮门市部、维修社,居然是开在家属院里面的!

    这可太方便了!

    让孩子去供销社打个酱油,连家属院大门都不用出!

    看到那些开在院儿里的店铺时,叶满枝已经满意了三分。

    等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巡逻小战士从自己身边经过时,她心里就更满意了!

    军工大院里的治安很好,自打建成以后,从没在院儿里出现过丢孩子的情况。

    家长能放心地让孩子在院儿里玩耍。

    看来军事学院的环境也不差。

    “这边的治安条件好像挺不错的。”叶满枝小声感叹。

    “嗯,军校里从校长到学员全是军人,而且有些项目涉及保密信息,家属院里每天有三班巡逻队执勤。”

    吴峥嵘先带她去了距离北门不远的一栋二层单元房。

    与叶满枝期待中的一样,这是个正经的三室一厅,一个大卧室,带两个小卧室,关键是客厅很大,可以招待客人。

    而且有室内厨房和厕所。

    一整个单元楼只有六户人家,比军工大院里那种赫鲁晓夫楼清净多了。

    “怎么样?这里可以吗?”吴峥嵘问。

    他觉得叶来芽会喜欢这里。

    光是那独立的室内厕所,就能把她留住了。

    叶满枝在楼房里转悠了很长时间,但参观过以后,还是拉着他说:“再去看看那个平房吧。”

    “平房没有厕所。”

    “我知道,但平房有院子吧?”叶满枝忧心忡忡地说,“有个院子,咱能自己种点蔬菜瓜果,还能继续养鸡,哪怕遇上荒年咱也心里有底。这楼房好是好,但咱家有言骑车都骑不开。”

    “想骑车就到外面去骑,在家里骑什么车?”

    “哎呀,你就听我的吧,”叶满枝推着他出门,“咱家还有葵花呢,葵花那么能叫唤,不能把它放到楼房里养吧?”

    吴峥嵘只好将她带去了那套带院子的平房。

    平房都集中在家属院的最深处,布局跟军工大院里几乎一模一样,房子之间并不挨着,一排排平房像拉链似的错位排布。

    他们所在的这套院子跟16号院差不多,红砖灰瓦的平房带一个挺大的院子。

    原住户也在院子里开了两块地种菜,但菜地跟院儿里那颗山楂树一样光秃秃的,早就被人摘光了。

    “选平房吧?”叶满枝挽着男人的手臂说,“你看这边是两个大屋带一个小屋,客厅和小屋也能晒到太阳,比刚才那个单元房的面积大,朝向也好。还能在院子里种菜,养葵花,养鸡!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厕所。不过,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好事哪能都让咱占尽了!”

    反正她上了这么多年公共厕所,早就习惯了。

    吴峥嵘对住处不挑剔,他考虑的还是叶来芽和吴玉琢这两位女同志的需要。

    有个室内厕所确实会方便很多。

    吴峥嵘劝道:“房子的事不着急,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了,就住小院儿吧!”叶满枝一锤定音,又从包里掏出卷尺,“咱俩量一量这个房间的尺寸,回头还得把书架搬过来呢!”

    *

    定下了未来的住处以后,叶满枝便忙碌了起来,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整理清点家当。

    她的衣服裙子,吴峥嵘的书,以及吴玉琢的小人书,都是他们家的重要财产。

    自打得知了要搬家的消息,吴玉琢已经交代过七八遍了,要把她的小人书和玩具带上,还得把她车车哥哥和球球哥哥也带上。

    叶满枝全都答应着。

    当着她的面,把那些小人书和吴峥嵘的书放到一起,到时候打包一起带走。

    她这边忙着准备搬家的时候,单位里也有了大动作。

    综合三科提交的十周年庆典方案,被夏竹筠采纳了几条。

    其中就包括评比省级优质产品,编撰《轻工业志》,以及轻工系统内的征文比赛。

    评比省级优质产品不是小事,甚至不是省工业厅能够独立完成的。

    所以,夏竹筠果断将这个项目上报了。

    项目层层上报,到了省人委。

    省领导决定成立“质量奖审定委员会”。

    由李副省长亲自挂帅担任委员会主任,省工业厅、省商业厅、省供销总社的一把手担任副主任。

    另外再从各单位抽调人手,负责这次省级优质产品的实际审定工作。

    处长夏竹筠被厅长喊去委员会里干活了,作为处长身边的第一马前卒,赵桂林自然不能被落下。

    由于上面全是大佬,赵科长这样的,去了评审委员会只能跑腿打杂。

    他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跑腿,于是又给自己找了两个跑腿的。

    就是最先提出方案的何平和叶满枝。

    叶满枝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让领导替她打抱不平,拿下何平,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平又是科室里资历最老的,赵桂林选他无可厚非。

    叶满枝提醒自己小心提防这种老油子,便笑着接受了领导的安排。

    “老何,小叶,你们都准备准备,后天咱们评审委员会要开第一次委员会议,与另几个单位的同志碰个头……”

    叶满枝问:“科长,准备哪方面内容啊?”

    赵桂林也是跑腿的,他其实也不清楚大佬们开会要干嘛。

    但还是推测道:“可能会安排各单位的工作分工,再一起研究一下评奖标准啥的,你们都提前想一想!”

    叶满枝接受了安排,正要翻翻相关的评奖资料,却在办公室接到了三嫂黄黎打来的电话。

    对方让她下班以后,去幼儿园一趟,幼儿园老师有急事找。

    闻言,叶满枝心里顿时一紧。

    既然说了是急事,那必然是急事了,否则不会将电话打到单位来。

    叶满枝生怕是孩子在幼儿园出事了,赶紧给吴峥嵘打个电话,让他快去厂幼儿园看看情况。

    放下电话以后,她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五点钟下班。

    背上挎包就冲出了办公室。

    叶满枝匆匆赶到幼儿园的时候,吴玉琢、出租车和起球三个孩子都在园长办公室待着。

    三嫂和吴峥嵘,正在与张园长谈话。

    她瞅瞅三个孩子,没伤,衣服也是干净的,看来不是打架。

    她家吴玉琢还噘着嘴跟她隔空亲亲呢!

    叶满枝配合地隔空回亲了一下,而后走上前问:“园长,出什么事了?”

    “我听说你们要给吴玉琢小朋友转园是吗?”

    “她爸爸工作调动,我们搬家的话,就得给孩子转园了。”

    张园长将情况介绍了一下,“最近北京那边的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想来咱们幼儿园取景,拍摄反映学龄前儿童开展体育活动的科普影片《从小锻炼身体》。那位赵导演上个月来滨江采风的时候,就相中了咱们园的几个小朋友,包括吴玉琢和叶起祥。吴玉琢如果要转园的话,可能会影响电影拍摄进度。”

    “啊,我家吴玉琢这么重要啊?她转园,人家电影厂就不拍啦?”叶满枝问。

    “那导演在外面等着呢,咱家孩子要是不能拍,他就要换个幼儿园了。”黄黎拉住叶满枝低声解释,“人家导演要挑长得好看的,胖乎的。”

    叶满枝心说,出租车确实挺胖乎,导演挺有眼光的。

    她扭头问闺女:“有言,你想拍电影吗?”

    吴玉琢小朋友还不知道什么是拍电影,她左手拉着出租车,右手攥着起球,很大牌地说:“那得把我球球哥带上,不带我球球哥哥,我就不去啦!”

    第124章

    656厂幼儿园能被赵珂导演选中, 要归功于小胖墩出租车。

    这年月的胖孩子实在是不多见,连黄黎这个亲妈都没想到,她能把儿子喂得这么敦实。

    外人都说这孩子养得好, 但黄黎很担心儿子会发展成小儿肥胖,所以就给他在少年宫报了一个体操班, 想让孩子去锻炼锻炼。

    她这个决定自然又引来了以沈亮妹为首的, 一众吃瓜群众的群嘲。

    花钱锻炼, 还不如让孩子在大院儿里跑跑呢。

    但幼儿体操属于政府补贴项目, 少年宫的体操班,每月只收五毛钱。

    能让儿子去外面见见世面, 交点新朋友, 黄黎还是很乐意花这五毛钱的。

    她没理会旁人的酸言醋语, 每周骑着自行车送孩子去三次少年宫。

    然后就在少年宫碰到了赵珂。

    赵珂是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的导演, 最近正准备拍摄关于生理卫生的科普影片《从小锻炼身体》。

    滨江这几年一直在大力发展小儿卫生体育锻炼。

    儿童经过锻炼以后,在生长发育和增强体质方面有明显效果, 即使这两年物资紧缺, 全市五百多所幼儿园和托儿所里, 发育健全儿童的比例仍能达到93%。

    赵珂听说了这边的成果以后, 便从北京跑了过来, 打算在滨江取景拍摄。

    他被人带去幼儿体操班参观的时候, 一眼就相中了扭着屁股热身的出租车。

    这个灵活的小胖子在一众小豆丁里, 那可真是鹤立鸡群啊!

    特别符合他心目中男主角的形象!

    等他根据介绍, 来到656厂幼儿园,见到与小胖墩玩在一起的吴玉琢时, 女主角的人选也有了!

    这俩孩子就是很标准的祖国花园里的花骨朵呀!

    “赵导演,你们这科普影片要拍摄多长时间啊?”叶满枝问。

    “快则两三天,慢则十天半个月, 全看孩子的配合情况。”

    如果小女孩不能拍,赵珂就打算转战市人委幼儿园了。

    他在那边也相中了一对小孩,而且机关幼儿园的环境要更好一些。

    就是可惜了这个被他一眼相中的小胖墩。

    叶满枝与吴峥嵘商量了一下,新来的马团长一家已经住进周转房了,他们可以晚几天搬家。

    吴峥嵘问:“赵导演,我们能提前了解一下拍摄内容吗?”

    “可以可以。”赵珂介绍道,“咱们的影片是科普影片,跟电影院里的那种电影不一样,咱们没有故事脚本,拍的是孩子在幼儿园里的真实生活。根据你们滨江教育部门的介绍,小儿卫生体育锻炼,主要是空气浴、日光浴、水浴、体操,以及课间娱乐。所以咱们就按照这几方面的内容来拍。”

    吴峥嵘自动将拍摄内容翻译成,放风、晒太阳、洗澡、广播体操,以及做游戏。

    其他方面还行,但是……

    “我家吴玉琢是小姑娘,不参与洗澡那部分的拍摄,您选其他小朋友拍摄吧。”

    闻言,吴玉琢小姑娘赶紧把她球球哥推出去,“我球球哥哥可喜欢洗澡啦,让我球球哥哥洗!”

    起球还没意识到自己要在全国人民面前光腚了,叼着妹妹给他的饼干点头,“我可以洗!”

    一部科普片当然不可能只拍两个孩子,幼儿园的其他孩子也要出镜的。

    赵珂原本只想拍小胖墩坐在澡盆里洗澡的画面,既然又来了一个素材,那就俩男孩儿一起拍吧。

    三个孩子的家长都没意见,幼儿园其他家长也乐意配合,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的摄制组,第二天就正式进了656厂幼儿园。

    孩子要拍电影了,关于上镜服装问题,叶满枝和吴峥嵘都觉得不宜穿得太过花哨,干净朴素整洁即可。

    叶满枝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半新不旧的红毛衣,又让吴峥嵘给孩子扎个哪吒头。

    挎上硕大的军用水壶,就让她去幼儿园拍电影了。

    夫妻俩都有工作要忙,谁也没在幼儿园盯着,因此也就没看到闺女在剧组耍大牌的场景。

    吴玉琢答应拍摄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带上她球球哥。

    当初她球球哥从中班留级到小班,她又从小班跟球球哥转战到中班。

    俩人非常有革命情谊!

    如今兄妹三人一起在中班玩耍,有集体活动的时候,她当然不能把球球哥落下啦!

    在她的理解中,把球球哥带上的意思,就是每个活动都要一起参加。

    但是按照赵导演的理解,拍摄起球洗澡的画面,就算是把他带上了。

    因此,双方在拍摄做操镜头的时候,便出现了分歧。

    赵导演想把另一个稍微胖乎一点的男孩调到前面来,跟出租车一左一右站在小姑娘两边,画面会好看一些。

    然而,这个要求却遭到了吴玉琢的强烈反对,拉着起球的手不让他走。

    “球球哥哥一直站在我旁边,不能走!”他们平时都是一起做操的,凭啥这次就得分开?

    赵导演试图跟她商量:“下个镜头的时候,你们再站在一起!”

    吴玉琢拧着小眉毛瞅他片刻,然后左手拉着起球,右手拉着出租车,跑去告老师了。

    “老师,那个叔叔说话不算数,我不想拍啦!”

    老师和导演:“::::::”

    *

    工业厅这边的叶满枝,还不知她闺女一天里给赵导演告了七遍老师。

    在她想来,拍科普教育片没有台词,跟拍纪录片差不多,导演只要举着摄像机拍些活动画面就行了,完全没难度呀!

    与其担心闺女和侄子,还不如担心担心她自己呢。

    机关里没什么秘密,稍有风吹草动,连锅炉房的大爷都能听到风声。

    省里要搞优质产品评比的消息,早就在厅里传开了。这种大规模的评比工作,需要的工作人员和专家很多,不少部门的干部都摩拳擦掌,想加入评审组分点成绩。

    叶满枝是今年刚分配来的大学生,进入工业厅还不满半年,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领导带进了质量奖审定委员会,自然会引来许多侧目。

    省大的几个师兄师姐,见到她时都说了恭喜,跟她一起进入单位的邬杰还玩笑似的喊她叶科长。

    这些都是私下的玩笑话,叶满枝回他一声邬处就算扯平了。

    可是,有些人的调侃,那明显就不是开玩笑。

    到了月末,沈礼娜又来业务部门分发人民来信了。

    刚进入综合三科,她便笑着说:“满枝,听说你被赵科带进审定委员会了?恭喜你啊!能参加这么大的项目,用不了多久就得喊你叶科长了吧?”

    “哎,你每个月帮我们分发人民来信,也算是改进工作流程了。听说郝主任还表扬过你,这么大的功劳,你用不了多久就能当副主任了吧?”

    沈礼娜摆手,“我就是个跑腿的,哪能当副主任?”

    “对呀,我在审定委员会里也只是个跑腿的,要是跑个腿就能当科长,那我们岂不是满屋子都是科长了!我们综合三科里哪个不是手攥好几个大项目的?我这长征第一步还没跨出去呢!”

    除了赵桂林,综合三科的其他人都在,叶满枝当然不能任由她在办公室里胡说八道。

    科长的人选在综合三科算是个敏感话题,大家在办公室里从来不探讨人事任免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两三年内,化轻工业处至少能空出一个副处长的位置。

    赵桂林是大热人选,如果有人开个赌局,押注未来的副处人选,那赵桂林和综合一科的吕科长肯定是赔率最低的。

    一旦赵桂林上去了,综合三科的另外四个人就是竞争关系。

    虽然行政级别略有不同,但他们四个可全是副科级干部!

    大家条件都差不多,谁会对当科长没有想法呢?

    所以,办公室里很少有人谈论科长处长之类的话题,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沈礼娜像是刚刚察觉自己的失言,对另外三人说:“哈哈,我跟满枝开玩笑呢,没别的意思,真没别的意思……”

    叶满枝简直烦死她这一出了,谁管你有什么意思啊?

    她不再留这种好事分子在办公室里瞎搅和,拉着人一起出门上厕所了。

    她刚来单位没多久,升职也轮不到她,她才不想早早往自己身上集中火力呢!

    将人带出办公室,叶满枝贼兮兮地小声问:“礼娜,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沈礼娜闻言一愣。

    “就是我们化轻工业处的消息呗。”

    “没有。”

    “不对,你肯定听到什么了!”叶满枝语气笃定地低声说,“否则你怎么能无缘无故就说我要当科长呢?我们赵科长要是不升职,我咋可能当科长呀!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沈礼娜摇头,“没有。”

    她就是听说叶满枝进了质量奖审定委员会,心里不是滋味。

    叶满枝的运气太好了,挤掉她进了化轻工业处不说,还正好赶上轻工系统十周年庆典的质量评比,轻轻松松就跟着部门领导混进了评审组。

    化轻工业处以外的人并不了解“省优”项目的内情,她只觉得叶满枝的运气爆棚。

    叶满枝露出怀疑神色,试探着问:“我听说你姑父是商业厅的刘处,你真没听到什么内幕消息?”

    沈礼娜心里陡然被揪了一下,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知叶满枝是从哪里摸清自己底细的。

    单位里一直有传言,说她是走后门进来的,还有人说她是某位厅长的亲戚。

    别人问到她跟前的时候,她语言上否认,但语气神态都带着点躲藏遮掩。

    同事摸不清她的底细,又怀疑她是领导的关系户,一般不会在工作上刁难她。

    沈礼娜渐渐也发现了,这样含含糊糊的关系,其实比清清楚楚的关系,更有利于自己。

    所以,她从没向外透露过商业厅的人事处长是自己姑父。

    沈礼娜心慌了一阵,便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就是办公室跑腿的,能有什么内幕消息?”

    “哎,”叶满枝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从刘处那里听到什么风声了呢,要是我们科长真的要升了,我得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科长呀!”

    “你可别跟赵科胡说!没确定的消息,怎么能跟领导随便说呢,这不是得罪人吗!”

    沈礼娜急忙拉住她,只觉得这大学生仅是学习好而已,对机关里的门道真是一窍不通!

    “其他人的消息不可靠,但消息要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那十有八九是真的吧!”叶满枝话里满是信任。

    “我真没有内幕消息!你弄错了!”

    叶满枝一脸“我懂”的表情,“放心,等你给了我准确消息的时候,我再跟领导报喜!”

    “……”沈礼娜语塞半晌,强压着翻白眼的冲动说,“我先回办公室了,反正你别跟领导胡说,更别说是我说的,到时候我可不认!”

    叶满枝乐呵呵地把人送走了,回办公室拿上饭票,直接去食堂吃午饭。

    她本来不想拿同事的关系背景说事的。

    但沈礼娜当着综合三科所有人的面,说她要当科长了,她才不信对方没有其他小心思。

    科长是敏感话题,叶满枝现在不想冒头,也不想惹麻烦。

    要是再让那沈礼娜过来搅合几次,她早晚得变成靶子。

    与其只有自己提心吊胆,不如让沈礼娜跟她一起提心吊胆。

    沈礼娜的来历,还是她在舞蹈队排练的时候,偶然听人事处的刘文丽提过一嘴。

    按理说商业厅人事处长是她姑父,这关系其实挺硬的了。

    但单位同事私下传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叶满枝当年进街道办上班的时候,四个关系户对彼此的关系都是雾里看花。

    她至今不知道当年庄婷是走谁的门路进的街道办。

    是以,她可太懂沈礼娜的小心思了。

    本单位的厅长确实比外单位的处长管用!

    既然不想让她给赵桂林报喜,那沈礼娜就最好别再说她要当科长的话了。

    *

    按照省领导的要求,省优评比工作要尽快开展。

    叶满枝第二天就跟着领导去办公厅开会了。

    会议室里坐着各单位的领导,工业厅这边只有副处以上的领导,能在会议桌旁安排一个位置。

    赵桂林、何平、叶满枝都是跑腿的,坐在了夏竹筠和秦副处长的身后。

    其他单位的情况也差不多,叶满枝的目光在会议室里环视着,在供销社那边居然意外发现了五哥的丈母娘蔡处长。

    与对方点点头,她便直接错开了视线。

    今天的会议内容果然如赵桂林所说,要讨论省级优质产品的评选办法,安排各单位的工作分工。

    叶满枝拿出笔记本和提前准备好的资料,随时为前方领导提供弹药支持。

    然后,会议刚开始没多久,各单位就在一个小问题上有了分歧。

    省级优质产品评选,应该由企业主动申请,还是由各市和专区的主管部门推荐名牌产品?

    省工业厅要在明年庆祝轻工系统的十周年纪念,自然想把活动办得隆重,影响力越大越好,由企业主动提交申请,能让更多优秀企业和产品参与这次评比。

    但省商业厅和供销社只是这次“省优”评比的协办单位,若是让各市和专区主管部门直接推荐产品,能给他们省去很多麻烦。

    前方领导们争执不下的时候,赵桂林偏头问身边的两个助手:“关于这个问题,你俩提前做过准备了吧?”

    叶满枝连忙点头,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来一页,将上面的内容给他过目以后,递给了前排的夏处长。

    第125章

    叶满枝交给处长的那张纸, 其实是一张新闻剪报。

    夏竹筠快速浏览一遍后,在双方争论愈发激烈的时候,举手发了言。

    “有个近期的新闻, 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啊。造纸工业是我们归口管理的轻工行业,如果由地方主管部门向评审委员会推荐造纸厂的话, 有三家企业一定榜上有名, 石林、吉岩、开山, 不知大家听说过没有?”

    领导们都比较含蓄, 听说过的就微微颔首,没听说过的便没言语。

    赵桂林是整个会议室里最不含蓄的, 即使坐在后排, 也不耽误他给处长捧场。

    “听过听过, 全省最大的三家造纸厂嘛。”

    叶满枝与领导步调一致, 也紧跟着说:“这三家工厂是我省胶板纸、新闻纸和化学木浆的三巨头。”

    夏竹筠继续笑道:“这三家工厂,算是咱们省造纸工业最具代表性的企业了, 在工艺上和质量上都走在前面, 如果由地方单位推荐, 必然还会有这三家工厂。但是前段时间有个什么事呢?”

    “一些新闻出版单位反映, 这三家造纸厂生产的卷筒新闻纸的拉力不好, 在印刷的过程中很容易断头, 而且纸张复卷松紧不匀, 断面不齐, 非常影响印报效率。”

    “这个情况反映过好几次,三家造纸厂在技术上一直没有做太大的改进。然后《滨江晚报》一气之下就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造纸厂采购了新闻纸。这是一家什么样的造纸厂呢?”

    “这是德化专区凤阳县红旗公社开办的集体工厂!但这家工厂生产的纸张, 在匀度、洁净度和光滑度上都远超那三家大型造纸厂,而且他们的用浆量非常低,竟然达到了全国新闻纸用浆量的先进水平!”

    “要不是《滨江晚报》将这家造纸厂挖掘出来, 恐怕连德化专区的领导都未必听说过这家小小的造纸厂。”

    “我认为像红旗造纸厂这样的沧海遗珠,在全省范围内也许还有很多,如果只靠地方单位推荐的话,会埋没很多有潜力的企业和质量好的产品。”

    叶满枝暗暗在心里给夏处鼓掌,她递过去的那张剪报其实是介绍红旗造纸厂厂长的,其中只有两句话,提及他们的产品赶超了三大造纸厂,被叶满枝用铅笔画了波浪线。

    夏竹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抓住重点,与新闻出版单位的投诉事件联系起来,完成发言,可见处长就是处长,有水平!

    其他单位还想针对夏竹筠的发言提问,工业厅的罗厅长却出言打断道:“说了那么多,一直没说到点子上。既然其他同志不敢提,那我就节省时间,把最重要的一点提一提。”

    叶满枝赶紧竖起耳朵,听本单位一把手的发言。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聆听厅长讲话呐!

    罗厅长问:“如果全部由地方主管部门推荐,有没有徇私和贿赂的风险?”

    会议室里骤然一静。

    “有吧?谁能举手保证说一定公平公正吗?没人敢打包票吧?”罗厅长换上轻松的口吻说,“所以嘛,以防万一,还是由企业自行申请吧。有些同志担心会收到太多申请,增加大家的工作量,我觉得这种担心完全没必要。省优的报名条件是很严格的,质量指标必须接近或达到国内同类产品的先进水平,光是这一点就能把一大半产品拦在门外!”

    夏竹筠笑道:“厅长,被您这样一讲,感觉形势好像不容乐观呐!”

    “哈哈哈哈……”

    被罗厅长强行干预以后,会议进度总算加快了。

    叶满枝在会议室里干坐了两天,虽然没啥表现机会,但领导之间的唇枪舌剑,让她这样的小干部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她是工农阶级出身,虽然工人阶级当家做主,在时下算是最好的成分,但她有自身的阶级局限性。

    简单来说,就是从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与吴峥嵘结婚、读过大学以后,渐渐补足了一些短板。但她进入省厅工作以来,仍然时常感觉自己缺少那种全局的,宏观的眼光。

    她有一次写工作汇报的时候,写着写着就突发奇想,希望自己可以拥有隐身能力,然后偷偷跟在领导身边,观察他们是如何讲话和处理工作的。

    这次在审定委员会的会议室里干坐两天,算是变相满足了她的偷窥欲。

    其他人累得萎靡不振的时候,她双眼放光,恨不得把大佬们的每一句话都记到小本本上,回家以后还要反复学习。

    *

    吴峥嵘对她这种开两天会,能做大半本笔记的能力,还挺佩服的。

    翻过她的笔记本以后,吴峥嵘笑道:“这些笔记你好好保存,万一以后哪个领导高升了,你这些笔记,也许可以成为重要的讲话资料,没准儿还能变成史学资料。”

    “真的假的?”叶满枝已经信了。

    吴峥嵘忍俊不禁,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真的。”

    “你是不是又忽悠我?”叶满枝瞪他一眼。

    不论对方是否在打趣她,反正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这些笔记要好好保存,兴许她以后还能靠着这些笔记出书赚钱呢!

    “书房收拾好没有?我五哥的马车就快到了!”

    “差不多,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去,你俩忙活吧,我要找我妈说点要紧事。”

    因着吴玉琢小明星要拍电影,他们的搬家计划向后推迟了几天。

    但吴峥嵘的书房里有不少绝版的外文书,她不太想让外人瞧见那些书,所以全帮他收进包袱里,借用五哥的马车运去军事学院家属院。

    叶满枝留两个男人在书房里忙碌,她则带着闺女回了娘家。

    常月娥听了她的来意以后,摆手说:“我们那个小厂才十来个人,哪能评上省级优质产品啊?”

    “省优跟企业规模没关系,除了军工产品,本省生产的所有工业品都能参加评比,你就报个名呗!”

    “报名也选不上,你还能给我走后门啊?”

    叶来芽被选进食品行业评委会的事,已经在家炫耀过好几次了,常月娥早就知道。

    “我当然不能给你走后门啦!”叶满枝小声说,“但你要是申报了省优,就能得到一次露脸的机会呀!其他小厂都不敢报名的时候,你们报了,这说明啥?说明你们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也愿意支持上级的工作!这么跟你说吧,省优,你肯定是评不上的!”

    “……”常月娥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又拿我开涮是吧?评不上还让我报什么名?”

    “省优评不上,你可以争取市优啊!省级评比结束以后,地方上可能会展开市一级的评比。等你再报名时,主管单位对你们这样的小厂就有印象了。”

    常月娥一边给孙女梳小辫儿,一边琢磨闺女的话。

    她在肉制品加工厂当了三年厂长,多少小厂都在这三年间倒闭了,而她却把十来人的小厂坚持了下来。

    如今又有一个发展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其实还是有点动心的。

    “来芽,你说我把小香肠填报成儿童食品咋呀?”

    “哪个小香肠?”

    “就是你说偷工减料的那个!”

    叶满枝:“……”

    哦,她妈那个厂里确实有一种香肠,被常月娥改良了配方。比正规的香肠短一半,蒜味淡,带点甜口,没有肥肉粒,全是精瘦肉。

    男同志吃不惯没有肥肉粒的香肠,接受度一般。

    但这种“偷工减料”的香肠,在女同志和小孩间很受欢迎。

    有的居委会把生猪送去加工厂灌肠,会点名要这种小香肠。

    常月娥帮孙女扎了两个小喇叭花,嘟哝道:“我那灌肠的配方跟你大舅厂里的一样,要是拿一样的产品参加市里的评比,肯定比不过人家大厂呀。但是如果把我改过配方的小香肠放到儿童食品那个类目里,那咱肯定没有竞争对手!”

    叶满枝笑道:“你还挺能钻空子的!”

    “你就说这样行不行吧?”

    “倒是可以试试,但你得赶紧回厂里搞搞卫生,保证产品质量稳定。申报前一年,只要有一次质量抽检不合格,就没有报名资格了。”

    “那还用你说!别看我们厂子小,卫生却搞得特别好。大家没活儿干的时候,全都在搞卫生呢!”

    常月娥近水楼台,跟闺女要了一张申请表。

    虽然知道被评上的概率不大,但她还是代表光明肉制品加工厂,认真填写了申请表。

    常月娥提交申请的时候,其他企业的申请资料也陆续来到了审定委员会。

    省人委公布的评比通知,算是在全省的轻工系统内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稍微有点斗志和野心的企业领导都闻风而动了。

    有的企业领导甚至直接跑来省里走关系了。

    一个省优称号能用四年,不但能在产品包装、合格证、说明书,以及商标上,使用省级优质产品的标志。关键是企业还能得到能源、原材料、贷款、技改资金的优先供应!

    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大家没道理不争取呀!

    叶满枝原以为自己就是在评委会里跑腿的,这种走关系的事,应该落不到她头上。

    然而,初雪到来的那天傍晚,她在军工大院门口被一个提着网兜的中年男人拦了下来。

    “叶科长,你好,我是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刘胜!”

    叶满枝与对方握了手,笑着说:“刘同志,下雪天还往这边跑一趟,辛苦你了。我清楚你的来意,你放心,第一食品厂是全省唯一一家直属咱们工业厅的食品厂,只要在产品工艺和质量上过得去,咱们肯定会优先关照的。”

    “哈哈哈,我放心放心,这次过来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给各位领导送一些样品,让大家提前品鉴一下,帮我们厂里把把关,提提意见。”

    “咱们厂的产品送到评委会以后,我肯定要挨个尝一尝的。”叶满枝推却道,“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网兜里有肉罐头、鱼罐头、水果罐头,还有面包、汽水、饼干,凡是食品厂生产的食品,几乎全被装进了这个网兜里。

    从商店里买的话,少说得十几块,太贵重了!

    刘胜将网兜塞进了常月娥的手里,爽朗地笑道:“叶科长,你别客气,这是大家都有的,你就放心收着吧。”

    不等常月娥将东西推还回去,刘胜挥挥手就走人了。

    “这可怎么办?”常月娥将那网兜提起来仔细瞅瞅,“这里面可全是好东西,咱能收吗?”

    叶满枝的眼皮莫名跳了两下,皱眉说:“人都跑了,外面人多眼杂,先拿回去再说吧。”

    第126章

    评比省级优质产品的消息公布后, 滨江市内的各大旅店和招待所变得异常忙碌。

    外地各厂的厂长,纷纷提着大包小裹进了省城。

    叶满枝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成员,最近没少与各厂的代表偶遇。

    人家知道不能在单位给评审送礼, 就全都堵在她上下班的路上和家门口。

    除了滨江第一食品厂那样送罐头饼干的,还有酿造厂送酱油、醋、香油、芝麻酱大礼包, 甚至还有外地肉联厂给她送了一大块鲜冻白条猪。

    这些厂长声称评审组所有人都有份, 不是送礼行贿, 只是给评审送些样品, 让大家自己品鉴品鉴。

    好在她在食品厂那里吃了教训,反应极其灵敏, 不等人家把东西送到手里, 她就背着包溜了。

    “这些人天天守在大院门口给你送礼, 对你影响不好, ”吴峥嵘提议,“后天是周末, 咱们先搬去军事学院的家属院吧, 新的住址暂时不要告诉你单位的同事, 等你们这个评比结束以后再说。”

    叶满枝连声附和, “赶紧搬了吧。”

    她原本很舍不得搬离军工大院, 总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可是军工大院的守卫严格, 那些送礼的人进不来大院, 就在门口守着。

    虽然双方交谈时, 会选个清净角落,但院门口人多口杂, 即使她没收人家的东西,也容易招人侧目。

    不过,后天就要搬家, 让叶满枝一下子生出了紧迫感,她赶紧把装钱的饼干盒子找出来,重新清点一遍家当。

    除了现金和存折,吴奶奶送给她的那些首饰也得妥善保存。

    瞥见妈妈手腕上戴了一个绿油油的玉镯子,吴玉琢小朋友被亮晶晶的首饰吸引,情不自禁从墙角蹭过来,凑近了看。

    吴峥嵘冷声说:“回去站好。”

    “我都站好久了。”

    “罚站半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能少。”

    “爸爸,你比园长奶奶还严格。”

    吴玉琢噘着嘴生闷气,见她爸不搭理她,妈妈也不帮她说话,只好像个受气包似的,重新折返回去,贴着墙根站好。

    脑袋上的两个喇叭花都耷拉下来了。

    叶满枝其实有点舍不得让闺女罚站,才三岁呢,罚什么站啊!

    但吴峥嵘已经在孩子面前当了恶人,她要是跳出来帮闺女说话,未免不地道。

    而且这孩子也确实该吃个教训了。

    她总跟出租车和起球这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玩,一点也没有小女孩的自觉,今天居然还跟人家飙上车了。

    这回是真的飙车!

    沈厂长的小孙子也有一辆差不多的儿童三轮车,这俩孩子,一个四岁半,一个三岁,在食堂后面找了一个晾大白菜的斜坡,就骑着三轮车往下滑。

    她家小漂亮还算有点心眼,下坡的时候没踩脚蹬子,靠着惯性滑下去了。

    但沈厂长的小孙子求胜心切,一路高歌猛进,拼命蹬脚踏板,直接冲进了食堂后面的鸡窝里,把老母鸡吓得学会了飞翔,当天的蛋也没下出来。

    沈厂长给食堂赔了鸡蛋钱,将孙子提溜回去猛揍了一顿屁股。

    吴峥嵘接到孩子以后,先带她去看了小伙伴的行刑过程,然后就把她带回家罚站了。

    吴玉琢刚刚被杀鸡儆猴,一句话也没敢反驳,乖乖贴着墙根站好。

    瞥了蔫哒哒的闺女一眼,吴峥嵘硬起心肠没搭理她,转而对叶来芽说:“我明天在咱家请马团长吃饭,到时候把咱爸和三哥喊来,大家认识认识。”

    “怎么这么突然啊?咱家乱糟糟的,在家里请客合适吗?”

    “没事,主要是给咱爸和马团长搭个关系。咱们搬家以后,我就正式离开656厂了。”吴峥嵘温声说,“请咱妈帮忙炒几个菜,我们跟老马喝几杯。”

    “那我明天下班早点回来帮忙!”叶满枝笑眯眯地答应。

    吴峥嵘不在工作上徇私,但有他这个军代表在厂里,老叶和三哥都能安生过日子。

    两人不用操心工作以外的事情,一心扑在生产和钻研技术上。

    该是他们的功劳和荣誉,谁也抢不走。

    如今吴峥嵘刚被调离,而且还在本市工作,老叶和三哥短期内应该遇不到什么麻烦。

    但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县官不如现管,还是帮他们引荐一下新上任的军代表更稳妥。

    想清楚这些,叶满枝放下饼干盒子,打算亲亲吴博士。

    余光里发现她家小漂亮正瞪着大眼睛看父母的热闹,于是刻意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有言,你转过身去,面壁思过!”

    吴有言同志站得脚都酸了,但她记性好,小伙伴被打屁股时嚎啕大哭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害怕被打屁股,只好叹着气转身,面壁思过去了。

    叶满枝被她那声老气横秋的叹气逗乐,憋着笑跨坐到吴峥嵘身上,在他干燥的嘴唇上啾了一下,说:“回头让你老丈人和大舅哥请客谢谢你。”

    吴峥嵘含住她的唇瓣,从唇珠由浅到深地亲吻,低声笑道:“其他人的酒席我不吃,叶科长肯领情就行,我今晚能吃席吗?”

    掌心摸上他宽阔的肩背,叶满枝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调去研究所工作以后,还有军事训练吗?需要每天出操吗?”

    “所有军事单位都有军事训练。”

    叶满枝满意地颔首,那就好。

    她对吴峥嵘的身体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脸,一个是肩背肌肉。

    只要这两样在,江山就在。

    吴峥嵘清楚她的癖好,任她在自己背上摸索了一阵,又锲而不舍地问:“今天到底能不能吃席?”

    叶满枝哧哧地笑:“你训练那么辛苦,当然能啦!换了新单位也要继续保持啊!”

    吴峥嵘一本正经地答应,看了眼挂钟,还有五分钟才能结束罚站。

    他轻咳一声,对墙角的小鹌鹑说:“吴玉琢。”

    “到!”小朋友训练有素地清脆答应。

    “嗯,罚站结束,自己去洗脸刷牙,准备熄灯睡觉了!”

    吴玉琢已经跟太爷爷学会看钟表了,偷偷往挂钟上瞄了一眼,其实还有五分钟才到时间。

    瞅了瞅跟自己挤眉弄眼的妈妈,吴玉琢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蹦蹦跳跳跑出去找葵花玩了。

    *

    搬家时间定在周日早上,老叶家全员出动,除了叶守信在厂里加班,其他人全都跑来帮忙了。

    连出租车和起球都没落下。

    吴玉琢还没意识到搬家意味着什么,发现她车车哥哥和球球哥哥也跟她一起来了新家,便高兴地带着小伙伴去探索新世界了。

    叶家的一大家子人,加上吴峥嵘的战友,人多力量大,一上午的时间,就把家具归位,卫生也打扫好了。

    吴峥嵘在院外放了一挂鞭炮,他们这个小家便正式在新环境里安家落户了。

    望着到处乱跑的几个孩子,黄黎问:“有言的幼儿园定了吗?你们打算让她在哪上学啊?”

    她对小姑子没什么不舍的,但非常舍不得这个小外甥女。

    她自己没有闺女,儿子还经常作妖让她心累,这几年也算把有言当成半个闺女了。

    “上军事学院的幼儿园吧。”

    叶满枝其实想让闺女上省人委的机关幼儿园,但吴峥嵘给她分析了一通利弊以后,她又打消了念头。

    孩子去了机关幼儿园,接送的任务就全落到她身上了。

    而且上小学是按户口划片的。

    1062研究所虽然跟军事学院没关系,但他们毕竟借住在人家的家属院里。

    等到1062所自己盖家属楼,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吴玉琢上小学的时候,很大概率要读军事学院的子弟小学。

    届时她的同班同学都是从军事学院幼儿园直升上来的,而她这个外来户很有可能融不进新集体。

    为了让闺女适应新家和新幼儿园,叶满枝跟两个嫂子商量,把出租车和起球留在家里住了一个礼拜。

    三个小屁孩同吃同住,白天一起去军事学院的幼儿园上学,晚上再一起回家玩耍。

    等到出租车和起球要返回656厂上幼儿园的时候,吴玉琢小朋友没啥不舍的,还答应哥哥们每周末回姥姥家一起玩,但俩臭小子却哭得肝肠寸断。

    叶满枝感叹着珍贵的兄妹情,而吴峥嵘却冷酷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新幼儿园的滑梯长度将近三十米,还是旋转滑梯,他俩是舍不得大滑梯呢。”

    叶满枝:“……”

    吴峥嵘犹嫌不够似的继续说:“没有两个哥哥跟她抢滑梯,你闺女可高兴了。”

    叶满枝:“……”

    这脆弱的兄妹情啊。

    ……

    小朋友对新环境适应良好,叶满枝也在新家开启了新生活。

    起床号依旧在六点钟准时吹响,早饭依旧是由吴峥嵘打回来的,孩子依旧是吴峥嵘负责接送的。

    从军事学院乘车去单位上班,还能少坐两站地。

    除了有两次下班坐错车,坐回了军工大院,其他方面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小叶,咱们一会儿去办公厅一趟,你准备一下啊!”夏竹筠来办公室喊人。

    “处长,只有咱们食品组吗?”

    “对,带上资料。”

    审定委员会陆续收到来自全省各厂的申请材料。

    衣食住行,来自食品行业的申请表是最多的。

    评审组的工作人员,又将几百份申请分成酒水饮料、糖果、饼干糕点面包、调料、豆类渍菜、米面粮油、乳制品、加工肉制品、鲜冻白条猪肉及分割冻猪肉等十几个类目。

    叶满枝策划这个活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评审过程居然会这么繁琐。

    看到案头那些申请表的时候,她头都大了!

    原以为这次去办公厅,又是整理那些申请表的,然而进入会议室以后,她便发现气氛不太对。

    审定委员会的几个副主任都在,好几个不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人,也坐在会议室里。

    叶满枝不动声色地坐到会议桌前,等着领导讲话。

    “今天把几位同志召集过来,是想核实一些情况。”商业厅的郭处长率先开口,拿出三个信封说,“这几天咱们审定委员会陆续收到了几封群众的举报信,据信中所说,咱们评审组里存在收受申请单位礼品的情况。”

    夏竹筠问:“实名还是匿名举报信?”

    “匿名的。不能因为几封匿名举报信,就冤枉了咱们的同志,但也希望同志们能够如实说明情况。”郭处长点着信封说,“被举报的三位同志都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分别是苗立、陈清河、叶满枝。三位同志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满枝说:“最近确实有很多企业的同志找到我,有想约我喝茶的,请我吃饭的,还有在上下班的路上给我送礼的,不过我都没收过。我居住的家属院管得严,外人进不到里面,我没必要在大门口收人家的东西。”

    商业厅的苗立紧接着说:“我的情况跟叶满枝差不多,我也没收过。”

    供销社的陈清河如实道:“我收到了来自德化肉联厂的礼品,不过第二天上班就交给蔡处长处理了。”

    叶满枝瞄了眼五哥的丈母娘,只见蔡处长颔首说:“小陈已经跟我汇报过了。”

    “嗯,那么陈清河的情况与举报信中所述就是吻合的。”

    处理过针对陈清河的举报,郭处长再看另外二人时,便下意识蹙了眉。

    蔡处长瞟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叶满枝,沉默片刻说:“匿名举报不能作为评判干部的依据,既然信上说咱们的干部收了礼品,那有收礼的,就有送礼的。把送礼的人喊来问问就知道了。”

    其他人:“……”

    哪个送礼的人会当众承认自己送礼了?

    除非有特别充分的人证物证,否则送礼和收礼的双双否认,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郭处长严肃道:“我已经将信上提及的相关人员请来了,咱们问问情况再说吧。”

    先被请进来的是石林酒厂的副厂长,被问及是否给苗立送过礼时,对方矢口否认。

    “没有没有,绝对没送过!我连那位同志的面都没见过,怎么送礼呢?”

    说得好像两人根本不认识。

    苗立肩膀稍松,将后背贴到了椅背上。

    送礼都是私下完成的,没有第三方在场,只要当事双方不承认,就很难抓住把柄。

    郭处长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请第二人进来之前,语重心长地敲打道:“咱们是搞优质产品评审的,这种评比最讲究公平公正,所以大家一定要立身端正,不要因为个人行为,影响整个省优项目的口碑和公信度。”

    那两人之间是否有猫腻,从进门时的一个眼神就看得出来。

    郭处长没再多言,苗立是他们商业厅的干部,具体要如何处理,等回了单位以后再说吧。

    他蹙眉沉吟一阵,接下来的对质也许又是走过场,但他还是让人把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刘胜请了进来。

    刘胜一进门就笑着与各位领导问好,等到被问及是否给叶满枝送过礼的时候,他竟然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承认了!

    “这事怪我,怪我!”刘胜搓着手说,“我的本意是想让评审组的专家们提前品鉴一下我们厂的产品,但是厂长觉得我送礼的时间太敏感,可能有行贿的嫌疑,影响评比的公平性。所以,我只送了一份,就没再给其他评审送了。”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叶满枝。

    显然,刘胜送出的那唯一一份礼品,被叶满枝收下了。

    叶满枝说:“这位刘同志找到了我家,在家属院门口将我拦住说,评审组的每个同志,都收到了这份礼品。”

    “对对对,是我说的!哎,对不住,各位领导,我送礼这事真的跟叶科长没关系,她当时不想收来着,是我怕她推拒,愣是塞进她母亲的手里,然后赶紧跑了。”

    他所述内容就是那天的真实情况,但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就是他不想得罪人,在帮叶满枝开脱。

    刘胜一脸尴尬地说:“这件事责任在我,我们厂长已经狠狠批评过我了,我也愿意跟评审组道歉。其实,给叶科长送完礼以后,我知道不妥,本来想要回来的,但……”

    大家都懂他的未尽之语。

    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那是纯纯得罪人。

    他们厂正在申请“省优”评比的关键时期,没拉拢到评委就算了,若是还因此将人得罪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大家的目光在叶满枝和刘胜之间来回打量。

    食品行业评审组,一共有三位同志被举报。

    前两个都有惊无险地过关了,没想到会在唯一的女同志这里翻车!

    有人觉得叶满枝倒霉,遇上刘胜这种颠三倒四,做事不靠谱的。

    有人觉得叶满枝不冤,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明知自己是评审组的成员,还收申请企业的礼品,就是自己不小心。

    不过,也有人怀疑这两人之间有猫腻。

    比如蔡处长。

    她甚至觉得刘胜也许跟叶满枝有什么私仇。

    否则为什么要当众承认行贿这种事?承认以后对双方都没好处。

    只要像上一个厂长那样当场否认,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北风呼呼地扑向玻璃窗,鼓噪的声浪衬得室内愈加沉默压抑。

    郭处长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他清了清嗓子问:“叶满枝同志,有什么要说的吗?”

    “郭处,我能看看那封匿名信吗?”

    郭处长将信封推过去,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安静地等待她阅读信件。

    叶满枝快速浏览一遍后,将信纸推给夏处长,而后叹了一口气。

    “各位领导,在处理滨江第一食品厂送礼这件事上,我确实考虑不周,犯了一些错误。当时这位刘胜同志跟我说,评审组所有人都有礼品,我就以为大家都收到了。”

    “我是今年刚分配到工业厅的大学生,机关工作经验比较浅薄,对这样的事情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听他说其他人也收到了礼品时,我考虑的是,万一我将这袋礼品上交了,是否会让其他同志为难?其他人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样交上去,才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公正廉洁?”

    大家表面上不动如山,内心却不约而同点了头。

    在全组人都收到礼品的情况下,若是某个人提议上交,很可能就因此得罪其他同事了。

    别人嘴上不说,跟着你一起上交了,但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叶满枝继续道:“所以,收到这袋礼品时,我非常为难,如果对方送瓶汽水,或是一个面包,我还不至于那么难受。关键是袋子里的东西太丰富了,鱼罐头、肉罐头、水果罐头、蔬菜罐头、面包、蛋糕、饼干……”

    众人:“……”

    居然被她说馋了。

    “这么多东西,我哪敢收啊?”叶满枝拍着胸口,观察着刘胜的表情说,“所以,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上班以后,就偷偷把东西交给我们夏处长了。”

    见对方诧异地睁大双眼,她便收回了视线。

    闻言,有人惊讶地问:“你也将礼品上交了?”

    夏竹筠肃着脸说:“小叶确实把那袋礼品交给我了,同时上交的还有一份情况说明。”

    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了距离最近的郭处长。

    郭处长展开信纸一目十行,最后将视线落到末尾的日期上,正是举报信上所说日期的第二天。

    他将信纸传给其他人,然后松了口气似的笑着问:“既然你已经将礼品上交了,之前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叶满枝腹诽,当然是想看看写匿名信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

    她那天收到那袋礼品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即使想送礼也得在没人的地方送吧?哪能在大院门口就把东西送了?

    但这话是不能跟领导说的,她露出一副惭愧地表情说:“我以为大家都收到礼品了,我要是承认收了礼,还交给了领导,万一牵连到其他同事……这件事是我的错,对同事缺乏应有的信任,其实我们组里的大多数同志,在收到礼品时,应该都会像我跟陈清河一样,将礼品上交组织。”

    郭处长默默点头,这个小叶同志虽然做事不成熟,但为人还算厚道。

    叶满枝继续说:“好在刘胜同志只给我一个人送了礼,没有铸成大错,要不然这影响可就太恶劣了。咱们是省级优质产品的评审单位,要是真的爆出行贿受贿的丑闻,那大家这些日子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刘胜。

    刘胜满脸尴尬地承认:“确实是我的错,办事顾前不顾后,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

    郭处长皱眉说:“你先回去吧,你的问题以后再处理。”

    说的是以后再处理,但大家都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办法处理。

    刘胜已经主动承认送礼了,认错态度也很好,还能把他怎么样?

    叶满枝根本不相信刘胜的说辞,像之前那个酒厂的厂长一般,当场否认送礼,才是正常人的选择,毕竟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刘胜明知承认送礼对双方都没好处,仍然主动承认了。

    不是针对她还能是什么?

    叶满枝整理好心情,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

    “各位领导,省优产品评比在即,最近来滨江跑关系的企业代表实在太多了。咱们有的同志并不想收礼品,但架不住像刘胜那样的人,把东西往咱手里一塞就跑没影了。这样的事,在社会上的影响太恶劣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杀一儆百,在评选条例上补充一条——在评选过程中,有行贿受贿、弄虚作假行为的,应该撤销其评选资格!”

    第127章

    叶满枝的提议合情合理, 让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最近来省里拉关系走后门的人太多了,除了食品行业评审组,其他行业的评审组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要是不想办法制止这股歪风邪气, 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补上《评选条例》的漏洞以后,对大多数单位没什么影响, 哪怕之前真的送过礼, 只要没被抓住现行就不算数。

    唯一着急上火的, 只有滨江第一食品厂。

    通知发出去的当天, 第一食品厂的牛厂长就跑来找夏竹筠求情了。

    “夏处,食品厂可是咱工业厅的亲儿子!评选资格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

    夏竹筠板着脸, 生气道:“不取消资格怎么办?你们厂的那个刘胜当众承认给评审组的同志送礼, 办公厅、商业厅、供销社, 好几个单位的同志都在场, 你让我怎么帮你遮掩?”

    “刘胜就是个死心眼儿,哪能预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领导问话, 他就如实说了。”牛恩久急得脑门冒汗, “夏处, 送礼这事可不止我们一家, 否则审定委员会也不会突然明令禁止行贿受贿吧?何况刘胜只送出一份礼品, 就被我们厂里及时制止了, 这不是没扩大影响吗!”

    “刘胜是你们厂的供销科长吧?他是不是死心眼, 咱们都清楚。审定委员会要抓个典型杀一儆百, 别人都不承认送礼的时候,你们厂的刘胜承认了, 那不撤你们撤谁?”

    夏竹筠叹气说:“老牛,你们是全省唯一一家由工业厅直管的食品厂,在这种事情上本就该以身作则。现在闹成这样, 让咱们工业厅在其他单位面前也脸上无光。”

    牛恩久焦急道:“我们要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后,出现违规送礼的情况,那我们肯定认罚。但刘胜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前送的礼,这条规定对我们来说不适用呀!”

    “之前的《评选条例》没提及行贿受贿的问题,”夏竹筠严肃地问,“但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应该清楚吧?给评审组送礼是什么性质?”

    她觉得食品厂领导层并不冤枉,那刘胜能代表厂里出面送礼,能没有厂领导的授意吗?

    但牛恩久确实没授意刘胜送礼,他真的冤死了!

    第一食品厂规模大,产品种类多,为了多拿几个省优称号,厂里特意成立了创优小组。

    刘胜作为供销科长,也是创优小组的成员。

    刚得知他给评审送礼的时候,牛恩久第一时间就制止了。

    第一食品厂的产品质量在全市都数得上号,他觉得可以跟评委拉拉关系,但没必要送重礼。

    刘胜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那王八犊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当众承认给评审组成员送过礼!

    按照以往的经验,刘胜主动交代了问题,认错态度良好,其实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但省里突然就要抓典型,而他又是唯一自曝的典型,这不就被拿来杀鸡儆猴了嘛!

    *

    第一食品厂的厂长在找领导求情的消息,叶满枝早就听说了。

    她对最终的结果其实不怎么在意,如果省里愿意给第一食品厂机会,让他们重新参与评比,她也没意见。

    送礼是刘胜的个人行为,因为他的错误,就要让全厂上千名职工一起买单,那对普通职工来说也很不公平。

    叶满枝更关心的是,刘胜为啥要在送礼这件事上针对她。

    他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要说两人之间有私仇,那纯属扯淡。

    叶满枝怀疑,刘胜很可能得到了谁的授意,而且这个人八成是他们化轻工业处的。

    只有身边的同事能够一直关注她。

    若不是确定她真的收了礼且没有上交,刘胜没必要当众自曝送礼。

    叶满枝坐在书桌前,把几个同事的名字写在稿纸上,然后在何平和王勤的名字下面画了波浪线。

    她被分配来综合三科之前,何平和王勤都负责过食品工业的对接工作。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管的企业,厂领导是由工业厅任命的,与厅里的干部们关系密切。

    刘胜要是与何平或王勤有什么私下来往,她一点都不意外。

    叶满枝在屋里琢磨心事的时候,院子里的葵花汪汪狂吠了起来,没过两秒就传来她家吴玉琢稚嫩的呵斥声:“葵花,不许喊啦!这是我大姨!”

    吴玉琢小朋友跑到狗窝旁边,搂住小狗的脖子,然后挥舞着小手说:“大姨,你们快进,葵花不叫啦!”

    叶满金对迎出来的妹妹说:“幸好在家属院门口碰上咱们有言了,否则我说不上你家的门牌号,这大院儿还真进不来!”

    “哈哈,这是东28号院,你们下次在门口报我的名字就行。”

    叶满枝将姐姐姐夫请进屋,扭头问闺女:“你怎么又跑到大院门口去了?不是让你在院儿里玩吗?”

    “墨墨哥哥带我和伊伊去的!”

    “那也不行!下次不许往大院门口跑!”

    叶满枝心累地叹气,她前几天刚欣喜于闺女与小女孩交上了朋友。

    没两天就发现那个伊伊也是整天跟着哥哥乱跑的。

    她家隔壁的邻居是1062所的另一个副所长。

    周副所长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周武已经上初中了,最小的女儿周伊还在上幼儿园,与吴玉琢同龄。

    两个小姑娘是邻居,还是幼儿园里的同班小朋友,除了各自回家睡觉,几乎全天都能玩在一起。

    不过,小孩子愿意跟着大孩子跑,周所家的老三周墨,比两个小姑娘大三岁,正是闲不住的年纪,整天带着两个小妹妹在大院里乱窜。

    吴峥嵘十分担心自家闺女会被隔壁的小子带成野猴子。

    所以,这几天一直想给闺女在学业上加加担子,不让她出门玩了。

    叶满枝帮她把毛线帽子戴好,交代道:“去隔壁周伯伯家,把你爸喊回来,就说你大姨父来了!”

    “有言那么小,你总指使她干什么!”大姐把外甥女抱进屋,摘下手套帽子说,“我俩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找妹夫的,不用喊妹夫回来!”

    叶满枝从煤炉子上提了烧水壶,给客人泡茶,顺便往大姐带来的那几个脸盆上瞟了一眼,笑问:“怎么给我带了那么多搪瓷盆?我姐夫又搞到残次品啦?”

    “什么残次品,这回给你带来的可全是好东西!”大姐随手从地上拿起一个搪瓷盆敲了敲,“你看一点瑕疵都没有。”

    叶满枝把茶杯推给二人,疑惑道:“姐,你咋变得这么大方啦?居然给我送这么多完好的搪瓷盆!”

    “你大姐对你向来大方,”姐夫胡建南呵呵笑,“你结婚的时候连缝纫机都舍得送,这几个搪瓷盆算什么呀!”

    大姐冲他翻个白眼,“我们姐俩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喝你的茶去!”

    “哈哈,我就是那么一说。”胡建南觍着脸赔笑,坐在一边听姐妹俩聊天。

    叶满枝抓了一把瓜子放到大姐手里,好奇地问:“姐,你俩突然跑来是不是有事啊?有啥事你就直说呗。”

    她们姐妹之间串门一般是不送礼的,顶多带点水果,或是给孩子买点小零嘴。

    一个搪瓷盆好几块钱,还需要工业券,亲戚间走礼没谁会送得这么贵重。

    她大姐一送就是四五个,事情肯定不简单。

    “这事儿全怪你姐夫多嘴,”大姐又瞪了男人一眼,埋怨道,“他在单位跟同事吹牛,说他小姨子是工业厅的领导,结果他们公司经理,就给他安排任务了,想找工业厅的领导走走门路。”

    “哈哈,我姐夫确实挺能吹的,我就是在科室里跑腿的,算什么领导呀!”

    胡建南笑道:“怎么不算领导,要是去了我们玻璃搪瓷公司,你至少能当个科长呢!”

    “行吧,就算我是个领导吧,姐夫,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能办我就帮你办,不能办就想想其他办法。”

    叶满枝结婚的时候,大姐和姐夫给她送了一台缝纫机。

    这份人情她早晚要还。

    这几年大姐一直没求她办过事,当然,主要是她以前级别不够,当个街道小干部,在大事上帮不上忙。

    这会儿姐夫需要她帮忙了,在她能力范围内的事,能办肯定要办的。

    胡建南说:“我们供销科的科长要被调走了,马上就能空出一个科长的位置。”

    “姐夫,你有机会当科长啦?”

    她姐夫在供销科副科长的位置上待了好几年,科长不动地方,他也动不了。

    如今终于看到一点曙光了。

    “只是有个机会而已。我们公司的供销科是大科室,有两个副科长,另一个副科长的年纪资历都比我老,我在这方面优势不大。”胡建南不好意思道,“最近省里不是在搞优质产品评比嘛,公司经理听说我小姨子在工业厅工作,还是评审组的,就想让你帮忙关照关照。”

    叶满枝往地上那一摞搪瓷盆上瞅了一眼,“这该不会是你们经理让你送的礼吧?”

    “嘿嘿,确实是公司给的。”

    “那你赶紧拿回去吧,你给我送几个残次品还行,这种好东西可别往我这送了。”叶满枝摊手说,“我前几天刚被人举报过受贿,差点被人踢出评审组。”

    “啊?”大姐夫妻同时失声惊呼。

    大姐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怎么样了?”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经过,劝道:“姐夫,送礼的事,你们就别想了,一旦查实行贿受贿,就会取消评比资格。”

    胡建南不以为意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种事只要没抓到现行,都不算数!”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大姐在他腿上轻踢一下,“省里严查行贿受贿,你非得跟领导拧着来是吧!”

    “哎,你不懂就别管了。”

    大姐的眼风刮过去,“行啊,我不懂,那你也别求我妹妹办事了!”

    叶满枝打圆场说:“你们夫妻俩别在我家打情骂俏啊,我家有言记性可好了,你俩今天说了什么话,她回头就能一五一十学给她姥姥听。”

    “有言这么厉害啊?”大姐望向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剥橘络的小屁孩。

    “嗯,我跟吴峥嵘说重要的事时,都得背着她,生怕她不知道轻重嚷嚷出去。”叶满枝言归正传道,“姐夫,这次省优评比工作的战线拉得比较长,今年主要是纺织工业和食品工业的评比,你们玻璃搪瓷的评比可能要排在年底或明年了。”

    “这么晚啊?”

    “对,所以你们交了申请表以后,先不要着急走关系,打铁还需自身硬,一定要把近几个月的产品质量稳住。我们评审组收到申请表以后,会派人去各单位搞抽查,检查产品质量,做理化检测。”

    叶满枝在大姐面前有一说一,“姐夫,我只被选入了食品行业的评审组,负责评审筹备工作。每个产品门类的评比规则不一样,其他评审组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得去单位跟同事打听打听。”

    “那行,你打听吧,有啥消息,跟你姐夫通个气。”

    如今的粮食定额都是可丁可卯的,去亲戚家做客通常要带着口粮或粮票。

    大姐夫妻俩原本没打算在妹妹家里吃饭,可是中途吴峥嵘回来了一趟,见了面就热情地留连襟在家里喝酒。

    等两人摸黑出门的时候,胡建南的舌头已经大了两圈。

    “你这个妹夫真是这个!”胡建南竖起一个大拇指,“比我这个搞供销的还能喝!”

    “人家当兵的还能喝不过你!”大姐不想扶他,嫌弃道,“你以后跟我妹妹说话,嘴上有点把门儿的!”

    “我啥时候不把门儿了?”

    “谁让你在来芽面前提那台缝纫机的?”

    “我不提一提,她能给我办事吗?”

    “嘁,你以为谁都跟你家那些人似的!”叶满金翻个白眼说,“那是我妹妹,就算没有缝纫机,只要我开了口,她也能给我帮忙!你说你,一进门就提那缝纫机,好像生怕人家忘了似的,真是掉价!一台缝纫机被你记了好几年!幸好当时吴峥嵘不在场,否则肯定被人家笑话死了!”

    大院儿的另一边,当时不在场的吴峥嵘,正在听他闺女鹦鹉学舌,叭叭地讲她是怎么在大院门口碰见大姨大姨父的,大姨和大姨父又是怎么给妈妈送礼的。

    “妈妈说盆子太贵啦,大姨父说,连风风鸡都送过,盆子不算什么!”

    吴峥嵘挑眉问:“风风鸡是什么?”

    叶满枝:“缝纫机!”

    “……”吴峥嵘没笑话连襟把一台缝纫机记了好几年,只是感叹,“以后真不能当着这小东西的面说正事了,咱家得搞个保密条例。”

    “你还是先管管她这个总往街上跑的毛病吧,”叶满枝斜他一眼说,“不知道像谁,好奇心那么重,三岁的小豆丁动不动就跑到大院门口去了。”

    两三岁就总往街上跑的吴峥嵘摸摸鼻子,转移话题说:“这周末把她送到老宅去。”

    吴爷爷一直想按照培养孙子的方式,培养重孙女。

    让吴玉琢也学她爸小时候学的那些东西。

    而吴峥嵘想给女儿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愿让她过早地感受学业压力,所以一直没答应爷爷的提议。

    但是,他家吴玉琢似乎过于无忧无虑了,不给她找点正事做,就总爱管闲事。

    叶满枝怜惜即将套上枷锁的闺女一秒,在她柔软的头毛上摸了摸说:“人家出租车还去少年宫上体操班呢,把有言送去爷爷那里,就当去兴趣班了。”

    *

    给闺女的空闲时间安排了去处,叶满枝又想起了大姐夫托她办的事。

    再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便有意打听了玻璃搪瓷制品的评审情况。

    搪瓷制品的省优名额只有三个,如有特别优秀的可增加到四个。而申请搪瓷制品省优评奖的单位,已经有十几家了。

    大姐夫所在的滨江玻璃搪瓷公司,算是规模比较大的企业,得奖的概率其实很大。

    但搪瓷制品的规格款式都差不多,生产工艺也大同小异,不同厂家相同价位的搪瓷制品,最大的区别在于花色。

    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们的产品一定能获得省优称号。

    玻璃搪瓷和轻工机械评审组的组长是商业厅的郭处长。

    工业厅这边只有何平和科技处的郑仁杰,被选进了评审组搞筹备工作。

    叶满枝想跟何平打听一下搪瓷制品的评选规则,但何平是“调研员”,这几天一直在基层调研。

    搪瓷制品的正式评选要等到明年,她便没着急找人打听,加入“产品抽样组”去食品企业做抽样调查了。

    这天,从东阳县食品厂返回城里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叶满枝要跟大家一起把样品带回单位,经过机关浴池的时候,正好瞧见何平套着一件大棉袄,端着洗脸盆从里面出来。

    叶满枝笑着跟他打招呼:“何主任从基层回来啦?好几天没瞧见你了!”

    何平在“调研员办公室”兼任办公室主任,自打副科长被撤销以后,大家都喊他何主任。

    被喊住的何平似乎在琢磨心事,听到她的声音时,明显愣了一下。

    单手端着洗脸盆的动作变成了双手,两只大棉袄的袖子正好将洗脸盆挡住一大半。

    叶满枝的目光从脸盆划过后,并没有停留。

    冬天在家洗衣服冰手,很多人会带着脏衣服来澡堂子洗。

    通常还会洗洗刚换下来的内衣裤,何平是男同志,叶满枝礼貌地没往对方的脸盆里张望。

    何平笑着回道:“今天刚回来的,在公社待了好几天,人都快臭了,赶紧来澡堂子洗洗。”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与对方寒暄几句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去单位的时候,跟他打听了搪瓷制品的评审规则。

    听说评委和具体规则还没确定,她便将事情暂且搁下,继续去食品企业抽样。

    然而,叶满枝在外面跑了一个礼拜,居然在机关浴室碰到了何平三次!

    有两次是他端着洗脸盆进去,一次是端着盆出来。

    叶满枝心说,这何主任可真够勤快的,单位发的澡票,他不会一个礼拜全用了吧?

    为了节约用煤用水用电,工业厅给干部职工发的洗澡票就是秋冬季节每周一张,一个月四张,可以去机关浴池洗澡。

    像叶满枝这种几乎天天泡澡的人比较少,主要是她要跟吴峥嵘做二休一,不在水里涮一遍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在单位里好像没听说过何平有洁癖,不至于一个礼拜往澡堂跑三趟吧?

    他把洗澡票全用了,之后几个礼拜就不洗啦?

    叶满枝心里犯嘀咕,但她不想跟何平没话找话,远远瞧见对方从澡堂子出来,便绕路走了。

    她没想探究人家的隐私,可是她周末送闺女去吴家老宅的时候,公共汽车要途经工业厅。

    叶满枝抱着闺女坐在座椅里,将那栋灰色建筑指给她看,告诉她那里就是妈妈工作的地方。

    母女俩在结霜的车玻璃上擦出一个洞,正顺着洞口往外张望的时候,叶满枝竟然又瞧见了何主任!

    这次不是在洗澡堂门口。

    距离澡堂已经有点远了,但何平显然是洗过澡的,手上端着他那个大洗脸盆。

    汽车从他身边驶过时,叶满枝下意识往他身前的脸盆里望了一眼,一盆洗好的衣服呼呼冒着热气。

    正要收回目光时,只见何平将最上面的一件湿衣服扒拉开,从衣服下面掏出了一只很大的彩色玻璃水壶。

    水壶盖子的把手是一颗浑圆的玻璃球,叶满枝没看清楚细节,但感觉那水瓶的款式还挺时髦的呢!

    这何主任还怪有意思的,居然带着玻璃水壶来洗澡!

    他总不会是来洗澡堂子偷热水的吧?

    “妈妈,你看什么呢?”吴玉琢拉下围巾问。

    “看到妈妈同事了。”

    叶满枝把穿成一只球的闺女交给了吴家二老,好似真是送孩子来上兴趣班的,吃过午饭就马不停蹄赶回了军工大院。

    “呦,叶科长回娘家来串门啦?”四哥问,“叶科长啥时候能给你老哥找个工作啊?这眼瞅着又要去煤场夺煤了!”

    “工作的事我帮你盯着呢,各单位都在精简人员,人家没有招工计划,我有啥办法!”叶满枝拉着他问,“哥,你最近没啥事吧?”

    “要是有事,哪至于被咱爸弄到煤场当夺煤英雄啊!”

    叶满枝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小声说:“反正你最近没啥事,我请你去我们单位浴池洗澡咋样?”

    第128章

    四哥接下了妹妹交代的盯梢任务。

    本着有便宜就占的原则, 拿到澡票以后,他先去机关浴池洗了一个大澡,然后才琢磨起找人的事。

    他昨天远远瞧了一眼叶来芽的那个同事,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华达呢棉袄, 附带一双藏蓝色套袖, 戴着棕色帽子和围脖。

    据叶来芽介绍, 对方最近来澡堂子比较勤, 每次都端着一个红双喜搪瓷脸盆。

    四哥心想,这种程度的盯梢真是毫无难度!

    这年头大家穿出门的行头通常只有一套, 他只要盯住对方的衣着就错不了!

    果然, 第三天傍晚, 他就在浴池门口瞧见了那个何主任。

    四哥赶忙将吃到一半的牛肉饼揣进兜里, 提着他洗澡的家伙事跟进了浴池。

    男宾部有淋浴,也有大池子。

    在他想来, 如果对方真的约了人在这里谈事情, 那肯定得坐到浴池里交谈啊。

    淋浴哗啦啦的水声, 正好能掩盖交谈的声音。

    四哥有了预判, 便提前坐进了浴池里等着。

    然而, 那位何主任并没来池子里泡澡, 在淋浴喷头下面洗了几分钟, 就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搓洗脸盆里的东西。

    四哥眼睁睁地看着他洗完内衣裤, 又洗了两件线衣和两条床单子。

    在蓬头下又冲了一次澡,就端着盆子出去换衣裳了, 除了与熟人点头打招呼,何主任全程没与任何人交流过。

    四哥:“???”

    咋回事啊?

    叶来芽是不是想多了?

    他这个妹子从小就心眼儿多,为了不在家干活, 她能一直在学校念书。

    考个第七名能被她吹得跟考了第一名似的,成功从老叶手里抠到零花钱。

    而像他这种缺心眼的,为了不上学,宁肯回家干活,干得不好还要被老叶嫌弃。

    四哥为自己捏了一把辛酸泪,赶紧穿上衣服,跟在何平身后走了出去。

    他觉得没必要再盯了,人家澡堂子去得勤,兴许就是为了洗衣服的,用热水洗床单被套,确实比家里舒坦。

    他往汽车站的方向走,正好与何平顺路,便溜溜达达走在后面。

    没走几步,就瞧见有个中年男人从旁边的胡同里冒出来,拦下了何主任。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兜,显然是想送给他的。

    但何主任双手端着洗脸盆,神情严肃地摇头拒绝,与对方寒暄了好一阵,等到洗好的袜子都被冻硬了,才与对方道别离开。

    快要走到汽车站的时候,又有个年轻小伙子将他拦住,同样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再次被何主任拒绝了。

    四哥心想,送个礼也挺不容易的,工业厅家属院里人多嘴杂,这些人不敢去领导家里送礼就只能堵在路上,数九寒天等了几个钟头,结果人家还是不收。

    哎,他没工作也有没工作的好处。

    不遭罪,不操心呐!

    四哥觉得没他啥事了,等到周末把情况跟妹子一说就能交差。

    接下来的两天也就没去澡堂子盯人。

    沈亮妹下班回家的时候,见他居然没出门,不由稀奇道:“来芽不是让你帮忙嘛?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家待着?”

    “不用去了,她就是想得多。”外面天寒地冻的,四哥懒得出门折腾。

    “那也得把洗澡票用完了再说啊,”沈亮妹对大学生小姑子非常信服,“你不是想让来芽和妹夫给你找工作嘛,这正是你好好表现的机会……”

    “就算我不表现,她也得给我这个当哥的找工作啊!”

    “呵呵,那你就在家待着吧。”沈亮妹提醒他,“咱家麦多快要上中学了,你可别等到儿子都有工作了,你还是无业游民呢!”

    “……”

    “还有啊,前两天居民小组长来家里统计的时候,你不在家。现在16-50岁的男同志,只要没有工作,就要登记在册。”

    叶满桂心里顿觉不妙,警惕地问:“他们登记这个干嘛?”

    上次动员大家夺煤的时候,就搞过登记。

    “据说要选一部分青年去什么农业技校,一个月给15块钱,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干农活,就在红联乡那边,距离咱光明公社八十多里地。15块也不算少了,你想不想去?”

    沈亮妹对15块动心,又不舍得让满桂去农村吃苦。

    她就是农村出来的,地里的活有多累,她可太清楚了。

    “啥农业技校啊,那不就是农村吗?”四哥摇头,“我才不去呢,我都三十了,还算啥青年啊,让年轻人去吧。”

    他蹲在地上琢磨了一阵,确实得赶紧找个正经工作了,否则每次遇到夺煤和下乡这样的好事,总有人惦记他!

    叶满桂穿上棉袄,决定继续去澡堂子盯梢,他找工作这事儿,最终还得落在妹子身上。

    不过,人家何主任并不是天天洗澡的,他今天只在车站附近看到了刚下班的何主任。

    对方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过马路,进了对面的一个小公园。

    他心底对这些大衙门的干部其实还有些敬畏,但是自打见识了对方光腚洗床单的场景后,那些敬畏消散了不少。

    这会儿便紧跟着两人的脚步,走进对面的小公园。

    那两人的谈话似乎不太愉快,神色都挺沉重,等他绕路靠近两人身后的杉松时,只听那面生的男人说:“因为这件事,我们厂的评比资格被取消了,厂领导非常生气,牛厂长还让我当众做了检讨。平哥,我们厂参加省优评比的事,你能不能再帮着想想办法?”

    何平说:“这是厅领导的决定,而且评委会里不只有咱们工业厅的同志,还有其他单位的同志参与,已经公布的决定很难撤回的。”

    “那怎么办?因为送礼的事,我现在在厂里很被动。过两年老陈退休,我本来还想活动一下副厂长的位置,出了这件事,我能安稳地在供销科长的位置退休就烧高香了。”

    连四哥这个外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赌气和埋怨,何平就更能听得出了。

    “老刘,你先不要闹情绪。在送礼这件事上,你虽然有错,但也算是一心为公吧?你去给叶满枝送礼,不是为了个人私事,而是为了食品厂的公事!”

    “要是为了私事行贿,厂里早就把我撸了!”

    “对啊,你只要一口咬定,送礼是出于公心,为了食品厂好,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这样顶多算是好心办了坏事。”何平安抚道,“当众承认送礼,不是你的错,你坦诚承认错误,能说你办得不对吗?你只是为人太耿直了,领导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不是委员会突然想杀鸡儆猴,更新了《评比条例》,其实你和食品厂都可以全身而退。”

    刘胜心烦地往旁边的树干上踢了一脚,“那现在怎么办?我如今已经是食品厂的罪人了,全厂上下对我的意见都很大,再这样下去,我还有什么盼头?”

    何平继续宽慰他:“老刘,做事情不要只看眼前的得失!眼光要放长远!当年你还在供销科打杂的时候,能料到自己会因为采购流程的一个小小改进,而被提拔为副科长吗?我当年能把你树成典型,现在自然也能帮你想到其他办法。”

    “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叶满桂也想听听他有什么办法,然而他这边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何平却搭着他的肩膀说:“咱们别在这里挨冻了,找个地方喝几盅,咱们好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今天我请客!”

    话落,两人踩着积雪和松针,相继离开了小公园。

    叶满桂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摸索索掏出来几张毛票,仔细一数,总共四毛六分钱。

    只凭这几个钱,去国营饭店能吃啥呀?

    他还得留一毛钱坐车回家呢。

    *

    叶满枝接到四哥的通风报信以后,简直火冒三丈,直接就怒发冲冠了。

    “这个何平怎么那么不要脸啊?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他干嘛找人使这种下三滥的小手段?”

    何平能躲在公园里,好声好气地安抚刘胜,必定与给她送礼的事脱不开关系。

    否则他为什么要那么好心,又是开导,又是替刘胜想办法?

    吴峥嵘枕在她腿上,好脾气地跟她商量:“小叶干部,要不今天就别刮胡子了吧?等你心情平复以后再说。”

    眼见刮胡刀在自己上方来回挥舞,吴峥嵘觉得今天不宜刮胡子。

    “不用改天,你看你都邋遢成什么样了?我今天就给你刮得干干净净的!”

    1062所刚刚成立,所长把军事学院的一个研究项目带到了研究所,想让他们继续跟进项目。

    但吴峥嵘在北京的时候,从一个刚出访英国的研究员那里听说,国际上计算机发展的主流已经是全晶体管化了。而国内还在进行电子管计算机的研制,他觉得研究所应该停止目前的项目,集中力量研究晶体管计算机,跟上国际主流的进度。

    他最近一直在单位加班,接连一个礼拜都待在实验室里。

    再次回家时,嘴唇干燥,胡子拉碴,跟个野人似的。

    叶满枝被野人的胡子蹭得脚背绷直,汁液泛滥,云收雨歇之后,亲自拿了刮胡刀帮他刮胡子。

    她将男人的脸扳正,抹上细密的肥皂沫以后,一手捧着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剃刀,小心翼翼地动作。

    口中还气哼哼地说:“我早就猜到了,肯定与我们办公室的人脱不开关系。呵呵,居然还真是何平!他还是当过副科长的人呢,干嘛要跟我一个小年轻过不去啊?”

    吴峥嵘闭着眼睛,以防被刮胡刀误伤,只让嘴唇小幅度地开合,“当年你们科长在他眼里,可能也是一个小年轻。已经轻敌过一次了,不能不吃教训吧?”

    他这番话算不上什么安慰,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

    但叶满枝的脑回路与常人迥异,听了他的话,居然还真的被安慰到了,带着点窃喜似的轻哼:“算他有眼光吧,我也觉得我不比赵桂林差。”

    吴峥嵘:“……”

    叶满枝在他震颤的胸膛上按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笑,不许笑!小心我把你下巴刮破了!”

    被人扼住喉咙的吴峥嵘收了笑,换上一副正经口吻问:“这件事需要我帮忙吗?”

    要不是叶来芽留了心眼,将礼品上交了,兴许还真能被何平算计到。

    年轻干部刚到单位就闹出受贿的丑闻,算是一辈子的污点,前途基本已经能看到头了。

    “这是我单位的事,你能怎么帮我啊?”叶满枝伸出手指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摸了一下,然后继续操着刮胡刀,给他刮胡子。

    “我可以帮你揍他一顿。”

    闻言,叶满枝傻呆呆地“啊”了一声。

    吴峥嵘像是怕她没听清,重复道:“可以帮你揍他一顿解气。”

    “天啊,你这是什么不靠谱的想法啊!我们这种单位不兴打架,把人打坏了还得赔钱。我才不打他呢!”

    关键是他们师出无名啊,她拿不出证据证明何平指使刘胜给她送礼。

    要是真把人打了,他们反而成了没理的一方。

    吴峥嵘笑:“你不是被气冒烟了吗?揍他一顿是最解气的办法。”

    “不行不行,你可别胡来啊!我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反正他们没有真的把我怎么样,我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吴峥嵘虽然从事了文职工作,但毕竟是个当兵的,叶满枝生怕他真的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替她报仇,赶忙转移话题说:“哎,我们最近去那些申请省优的企业抽样,你猜怎么着?”

    见她不再气鼓鼓的了,吴峥嵘配合地答:“抽样全都合格了?”

    “对啊,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我到了工业厅以后,负责解决人民来信上的问题。从七月份到现在,快五个月了吧?每个月都有人投诉轻工产品质量问题。市场上那么多质量不合格的产品,怎么到了厂里就全都合格了呢?即使他们是申请了省优的企业,也不能优秀成这样吧?”

    吴峥嵘问:“你们要去抽样的消息,是不是提前通知到企业了?”

    “这是评审中的重要一环,申请企业早就清楚,我们通不通知都一样。”叶满枝微微低头,帮他刮下颌上的胡茬,“你当军代表的时候不是要验收军工产品的质量吗?你们当时是怎么抽样的啊?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分享吗?”

    呼吸落到喉结上有点痒,吴峥嵘停顿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别被人牵着鼻子走,直接要求去另一个仓库进行抽样,企业领导带你们去的仓库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

    “我发现问题以后,去之后的企业抽样时,都要求更换仓库。但抽样产品要被带回来做检测,并不是当场开箱的。我一直怀疑他们在搬运的过程中把东西调包了。”叶满枝帮他将最后一点泡沫刮掉,又用毛巾擦了擦下巴。

    “那你们再去抽样的时候,可以带个印章,抽中哪箱就在上面盖个章。”

    “嗯,这招不错!还得是你们专业人士有办法!”

    叶满枝在他恢复光洁的下巴上吧唧了一口,然后将五指伸进他的发间,轻柔地按压头皮,帮他放松精神。

    “怎么样?我这手法不错吧?”

    吴峥嵘最近连轴加班,确实有点疲惫,枕在她腿上就不想动弹了。

    头顶舒适地按压让他昏昏欲睡,正想说这样挺舒服,下次也帮她按按的时候,他家吴玉琢同志就像个球似的,捂得严严实实,从外面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居委会的同志。

    听到动静的夫妻俩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叶满枝套上棉袄先去院子里迎客了。

    “小叶,你家吴所长在家吧?”居委会的赵主任问。

    “在呢,在单位加班好几天,今天刚回来的。”

    叶满枝掀开棉门帘,热情地将人请进客厅。

    “不用倒茶了,”赵主任拦住她提水壶的动作,笑道,“你家上次不是报名参加了‘爱国卫生运动评比’吗,我们今天是来家里检查卫生的!”

    “哦哦,那大家随便检查吧。”

    叶满枝向来积极参加街道和居委会的活动,上次居民小组长来院儿里作动员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报名的。

    爱国卫生运动评比,要求家里没有耗子洞,没有煤灰,没有垃圾,便盆及时清理不存留,餐具干净消毒。

    普通人家很难保证冬天也没有煤灰,毕竟每天都需要生火取暖做饭。

    但他们家是刚搬来的,收拾的还算整洁,而且他俩很少在家开火做饭。

    吴峥嵘做了一个超大号的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烧完以后直接留在炉子里,两三天清理一次就行。

    所以,家里并没有积存煤灰。

    居委会的几名成员,在他家的院子和屋子间来回检查后,对这家人的卫生情况很满意。

    赵主任说:“小叶,咱们街道有两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名额,每个居委会可以提名三人,我想给你家吴所报个名。”

    “啊?”

    怎么就扯到吴峥嵘身上了?

    叶满枝心中纳闷的时候,又听赵主任说:“你家小闺女跟我们说,吴所的个人卫生习惯特别好,天天洗澡!”

    她将目光下移,望向抿嘴偷乐的吴玉琢同志。

    这位小同志,帽子、围脖、手套都戴得挺好,但棉袄里面还包着梨花,导致她那棉袄只能系紧最下面的两颗纽扣。

    尽管敞着怀有点冷,但她有天然皮草!

    叶满枝将到处张望的小猫抱出来,递给闺女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伊伊说她爸爸不洗脚,她哥哥也不洗脚,男的都可臭了。”吴玉琢小同志一脸骄傲道,“我说我爸爸天天洗澡,可香啦,一点不臭!”

    赵主任适时解释:“我们先去了周所家里,其实环境还挺干净的,就是他家闺女向我们反映,他不太注重个人卫生。”

    叶满枝:“……”

    意思是,居委会原本想推荐周所,但周所被自家亲闺女举报不讲个人卫生。

    然后吴峥嵘的亲闺女,就趁机帮他争取到了这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推荐名额?

    但是,吴峥嵘可能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天天洗澡的事。

    男人其实挺奇怪的,像周所那样不洗脚的,大家都习以为常,似乎没人会说什么,但是如吴所这般讲卫生的,很可能会成为大院儿里的谈资。

    吴峥嵘确实不太想当这个卫生积极分子,要说讲个人卫生,那叶来芽比他还爱干净呢。

    他觉得这个积极分子的称号,他受之有愧。

    因此,当居委会主任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想也没想就说:“赵主任,我家最干净的人是小叶同志,我用的都是她的洗澡水。”

    叶满枝霎时睁大双眸:“!!!”

    吴大博士,你在说什么啊?你糊涂啦?

    发现在场几人表情微妙,眼神都有些躲闪,吴峥嵘那昏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接着找补道:“我家一直节约用煤用水,两位女同志用完的热水,倒了浪费就只能由我再利用了。我算是被女同志带动得讲起了卫生。”

    赵主任呵呵笑道:“行,那就给小叶报个名吧。每个街道只有两个卫生积极分子名额,过几天公社会派人来家里再检查一次卫生,小叶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我今晚就在家里大扫除,尽量帮咱们居委会争取到这个积极分子的名额!”

    军事学院所在的青年路有六个居委会。

    这两个名额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

    要是本居委会能评出一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居委会主任和委员也能得到相应的物质奖励。

    叶满枝那两年街道干部不白当,对这些弯弯绕门儿清。

    “那可太好了!”赵主任在小朋友的毛线帽子上摸了摸,“我下次直接带公社干部来你们家。”

    *

    叶满枝自认是个爱干净的好同志,而且她还挺想当这个积极分子的。

    据赵主任介绍,积极分子要去市里参加“爱国卫生运动颁奖大会”。

    她要是被评为积极分子,就要请假去市里开会。

    等到领导同事问她请假理由时,她便可以说,自己被评为“市级卫生积极分子”了!

    那得多光荣,多拉风,显得她多讲卫生啊!

    嘿嘿!

    叶满枝打定主意要争取当积极分子,不但要搞好家里的卫生,还要搞好家庭成员的个人、个狗和个猫卫生。

    给闺女洗完澡以后,梨花和葵花也被她抓来洗澡了。

    当然,争取当积极分子,并不影响她观察何平。

    自打知道了何平和刘胜之间的猫腻,她面对何平的时候,总觉得这人假惺惺的,表里不一。

    她让四哥继续帮忙盯着何平,四哥却说:“有啥可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前有好几个人给何主任送礼,人家都没收,只在马路上与对方聊几句就分开了。”

    “那些人送的是什么东西?”叶满枝问。

    “不知道,袋子里的东西一看就不少。”

    “你都能看出那袋子里的东西不少,别人能不知道吗?送礼的地点都在我们单位附近,何平傻了才会在马路上接受别人送来的东西。”

    四哥犯难地挠头,“那怎么办?我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啊!”

    “他隔三差五就去澡堂子洗澡,单位发的澡票用完了,就自己花钱买,而且每次都拿着脸盆进去洗衣服。”叶满枝说,“你别在马路上浪费时间了,还是把精力放在澡堂子里吧。”

    她要是送礼的人,肯定不选目标太大的礼品,最好选个能装进脸盆里的。

    叶满枝没强求四哥天天去盯着,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她对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盯梢,没抱太大希望。

    打铁还需自身硬,甭管别人怎么针对她,她首先得出色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将事情托付给四哥,她就没再过问。

    产品的抽样检测环节结束后,评审组开始筹备“食品工业优质产品评审会”。

    这次评审会有专家学者和新闻记者等几十位评委,光是给评委发邀请函,就忙碌了好几天。

    等她收到大部分评委的确认函时,四哥突然跑来跟她通报了盯梢的最新进展。

    “来芽,你说的没错,那何主任在澡堂子里确实有猫腻!”

    叶满枝精神一振,赶紧问:“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真有人在澡堂子给他送礼了?”

    四哥撇了下嘴,表情古怪道:“遇上了,而且还是个熟人,就咱家那个大姐夫!”

    第129章

    国营向前饭店内。

    胡建南与叶满枝相对而坐, 暂时没动筷子,只有吴玉琢小同志坐在妈妈身边,一口接一口地专心吃肉。

    “姐夫, 这些年咱俩关系一直不错吧?”

    “可不嘛,我跟你姐结婚那会儿, 你还是小学生呢, 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跟我亲妹子没区别。”

    叶满枝点点头:“当年我改口喊姐夫的时候, 你给了我一个五万块(旧币,相当于新币五元)的改口红包, 一个红包让我高兴了好几个月。后来我结婚的时候, 你跟大姐又送了台缝纫机给我, 又让我乐呵了挺长时间。这几年我们老叶家有事, 你没少帮忙,我心里都记着呢。”

    “哈哈,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不是应该的嘛。”

    胡建南跟媳妇感情好, 尤其是刚谈对象结婚那两三年, 他被叶满金拿捏得死死的。

    给小姨子送大红包, 帮岳家的忙, 都是爱屋及乌。

    叶满枝往闺女的小碗里夹了点青菜, 继续道:“我以前只在街道当个小干部, 能力有限,一直都是你跟大姐对我的付出比较多。姐夫, 这次省优评比的事,你们愿意跟我开口,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胡建南是个很精明的人, 否则也不会成为玻璃搪瓷公司最年轻的副科长。

    小姨子突然把他请出来单独吃饭,还说了这么一通感性的话,肯定是意有所指的。

    他挑着盘子里的花生米,沉吟片刻,试探着问:“来芽,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叶满枝颔首:“听说你最近跟我们单位的何平走得挺近?”

    “嗐,算不上走得近,也是刚认识的。何平是玻璃搪瓷制品的评委之一,我们公司的产品想评省优,得跟各位评审保持良好关系。”胡建南笑叹,“评优的事,你不要有太大压力,我另外找找关系也行。”

    他媳妇一直说这个妹妹有出息,肯定能帮他办成事。

    胡建南也承认小姨子有出息。

    从街道小干部变成街道副主任,又从街道副主任变成了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如今毕业分配进了省里的大衙门上班,在他的所有姻亲里算是最有前途的。

    但叶满枝毕竟年轻,刚分配去单位还不到一年,整个科室里,数她年纪最小,资历最浅。

    在省优评比这种大项目上,未必说得上话。

    胡建南另外联系其他评委,一方面是不想给小姨子太大压力,另一方面,省优评比是他们公司的大事,他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叶满枝自己也清楚,她这样没有话语权的小喽啰,很难得到对方的信任。

    她也没觉得姐夫托自己办事以后,又另外找其他门路有什么不对。

    “但是,省优的审定委员会明令禁止行贿受贿,何平最近频繁出入机关浴池,已经被人盯上了。你给他送礼的事,一旦被人捅出去,就会像滨江第一食品厂那样被取消评选资格。”

    胡建南闻言微怔,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就是跟他联络一下感情,没给他送礼。”

    叶满枝好笑道:“不送礼请客,你们怎么联络感情?”

    “哎,真没送礼,就是普通的交际应酬。”胡建南感叹道,“来芽,做工作可不能太死心眼,偶尔有点人情往来是难免的。”

    叶满枝心知这是搞供销的通病,她没打算在思想上改造人家。

    这是领导和她大姐应该操心的。

    “姐夫,你想过没有,你们单位现在给评委送礼根本没用,而且风险还很高。就拿我们食品行业的评比来说,这次我们从全省各单位邀请了59名评委,到时候大家一起打分,计算平均分,某个评委的影响力微乎其微。企业即使送了礼,也是白送的。”

    胡建南讶然问:“你们怎么请了那么多评委?”

    “以防有人顶风作案,这是领导想出来的办法。”叶满枝说,“食品行业有一定的特殊性,千人千味,所以我们请了几十名评委一起打分。其他行业的评比不一定会有这么多评委,但人数也不会少,据我所知纺织工业的评委也有将近三十人。”

    “……”

    “你们搞供销的,与上下游保持良好关系是正常的。但咱们省是最先搞优质产品评比的省份,省领导想打造出一个样板来,对评选过程非常重视。你们与其冒着巨大风险给评委送礼,不如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

    “……”

    叶满枝端起茶杯润润嗓子,继续道:“你上次找过我以后,我特意关注了一下玻璃搪瓷制品的评比条件。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有几个特殊条件,可以优先被评为省优产品。”

    “一个是在全国同类产品质量评比中获得好名次的产品。另一个是主要技术指标能高于行业标准或地方标准,能体现行业技术进步和发展方向的产品。”

    胡建南叹道:“这些评比条件我们早就看到了,关键是贴不上啊。”

    “之前贴不上,之后却未必贴不上。你们公司生产搪瓷的技术指标能达到行业标准吧?”

    “能啊,各项指标都达标了,但达标和高于行业标准可不一样。”

    “但搪瓷的最新行业标准是今年7月份更新的,而滨江的地方标准使用的还是59年大炼钢铁时公布的那一套。”

    胡建南还真没想到这个层面,像是突然被人点醒了一般,拍着脑门“哎呀”一声。

    搪瓷行业标准肯定比滨江地方标准高一些,他们与其冒着巨大风险跟省优评委拉关系,还不如想想办法,拿到一个技术指标高于地方标准的证明……

    虽然有钻空子的嫌疑,但这可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而且玻璃搪瓷公司的产品,在质量和口碑上其实一直很不错,有六七成的概率能被评为省优产品。

    他们这样到处走关系,无非是想求一个万无一失。

    胡建南端起酒杯跟小姨子碰杯:“还得是大学生呀,我们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个办法!”

    叶满枝没说什么客气话,为了帮大姐夫想办法,她这个月确实花了不少时间研究相关资料。

    她没能力帮大姐夫走后门,只能另辟蹊径,从其他方向入手。

    吴玉琢小朋友自己一个人吃了小半盘的熘肉段,嘴边蹭了一圈黏糊糊的芡汁,瞧见妈妈和大姨父碰杯,她也举起水杯凑过去碰了一下。

    胡建南心情好,那股子大方劲儿又冒了出来,与小姑娘碰杯以后,乐呵呵地问:“有言还想吃啥?想吃拔丝地瓜吗?大姨父再给你点一个。”

    吴玉琢往妈妈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她没反对,于是来者不拒地说:“想吃!”

    在她漫长的三岁人生里,还没吃过拔丝地瓜呢,今天可以尝尝啦!

    叶满枝没管加菜的事,她心里还惦记着大姐夫给何平送的礼呢。

    “姐夫,你在澡堂子给何平送了什么东西?你送了他就真的收了?”

    胡建南犹豫少晌,压低声音说:“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拿了几个搪瓷盆样品送给他,他没收。后来我同事买了些烟酒给他,他也没收。我寻思可能是目标太大了,人家不方便在外面收东西。所以,后来就找关系弄了两张自行车票,在澡堂子给了他。”

    叶满枝问:“这次收了?”

    “嗯,收了。不过,你别多心。”胡建南抿了口酒,摇摇头说,“这位何平挺谨慎的,收了我的自行车票,还给了我二十块钱。”

    “他还给你钱了?”

    “嗯,当场就给了,表现得挺无奈的,说什么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再送了,违反评审纪律。”

    叶满枝:“……”

    这还真挺难评的。

    自行车票不是商品,但有一定价值。

    尤其现在自行车实行高价政策,一辆自行车在商店里的标价高达520-550元。

    自行车票的倒卖价格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以前搞一张自行车票需要10-20块左右,而现在可能需要至少30块。

    按照现在的行情,何平收的那两张自行车票,最起码能值60块钱。

    而他只花20块就拿到了手,倒一手就能赚40块的差价。

    要说他这是受贿,其实还有点牵强,因为自行车票本身没有统一标价,具体卖多少钱取决于买卖双方。

    叶满枝甚至能想到,何平被人举报后,会有的反应。

    他肯定会无奈地说,企业的同志几次三番地拦住他送礼,如果他不收,可能还会被继续纠缠。

    所以,为了不影响对方的评选资格,也为了让自己耳根子清净,他只能花钱把对方送的礼物买下来。

    兴许还会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不堪其扰,自掏腰包的老好人受害者。

    叶满枝一边惊叹对方的谨慎和生存智慧,一边感慨,何平要是把这些心眼放在工作上,现在至少是个处长了!

    *

    弄清楚何平在搞什么名堂以后,叶满枝做了两件事。

    一是向大姐告状,让她管管大姐夫。之前单独找姐夫吃饭,主要是担心这两口子吵架闹矛盾。而等到事情解决以后再去告状,则是担心大姐夫肆无忌惮,会连累大姐。

    二是让四哥回来,以后不用再盯着何主任了。

    能追去澡堂子送礼的人,应该都是大姐夫这样,已经被何平在外面拒绝过好几次的。

    以何平的谨慎,在澡堂子收的礼,很可能都是他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

    “来芽,我这次给你办了这么大的事,你要怎么感谢我?”四哥晃着腿说,“给你哥找个工作不为过吧?”

    “嗯,不为过,”叶满枝叮嘱他,“大姐夫送礼的事,你可别回家乱说!”

    “晚了,我已经告诉你四嫂了。”

    大姐向来瞧不上他们两口子,这回他瞧见了大姐夫的送礼现场,肯定要回家跟媳妇分享一下。

    他没在澡堂子里跟大姐夫相认,已经够给姐夫面子了!

    “来芽,我这次立的可是头功,你可得想着我工作的事啊!”

    叶满枝口中答应着,心里其实特别犯愁。

    她回家就问吴峥嵘:“你说能给我四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你那边有没有门路?”

    她现在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这两年城里的粮食紧张,工农业发展的速度都缓了下来,城里工业和商业系统都在精简人员。

    光是工业系统内部,就精简了两万多人,其中大部分都去农村参加农业生产了。

    除了分配来的应届毕业生,城市各单位根本就没有用工指标。

    吴峥嵘目光盯着书页,漫不经心道:“他做饭水平怎么样?研究所食堂要招个炒菜师傅,他做饭水平要是过得去,我就推荐他去上班。”

    叶满枝纠结了半天,选择了实话实说:“还不如你呢,他结婚以后就没下过厨。”

    “那算了,在其他地方想想办法吧。咱们家属院里的供销社、副食品商店,招的都是军属,回头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空缺。”

    “我觉得有点悬,家属院里这么多没工作的家属呢,即使有空缺也轮不到我四哥啊,他又不是什么正经军属。”

    叶满枝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原本打算冷处理四哥的工作问题,等她听到招工消息以后再说。

    但她请假去市里参加“爱国卫生运动颁奖大会”的时候,却在领导的讲话中了解到一个关键信息——市里要对集市贸易和饮食摊贩的卫生加强管理。

    其中一条是,饮食摊贩必须在工商部门登记,凭借卫生许可证,拿到营业执照才可以在城里摆摊。

    虽然摆摊的限制颇多,但是这条规定也算间接承认了小摊小贩的存在。

    只要办了营业执照,就可以在外面合法摆摊了!

    四哥听了妹妹对自己的安排后,险些被她气死!

    “叶大干部!你想了那么长时间,最后给你哥找的工作,就是去大街上摆摊啊?”

    “那现在不是没有合适的工作吗,冬天正是大量用煤的时候,”叶满枝喊的比他还大声,“要是不赶紧给你找个营生,你又得被人弄去夺煤了!”

    叶守信说:“我看摆摊也挺好的,好歹算是一个正经营生,能让你每月有点进项。”

    “好什么啊!摆摊能赚几个钱?天寒地冻谁能受得了啊!”

    叶满枝叉着腰说:“别人都能摆摊赚钱,怎么就你那么娇气!我能让你去马路上随便摆摊嘛?摆摊也要看地点的好吧!”

    “来芽,你让他去哪里摆摊啊?”沈亮妹赶紧问。

    “区文化局附近的红旗电影院门口,我哥可以在那里卖炒瓜子和烤地瓜。”叶满枝哼道,“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在电影院门口卖东西呢?我特意找了青梅帮忙,才在那里弄到一个摊位。”

    电影院是个好地方,哪怕是门口的位置,也有人争抢。

    要是不跟人提前打招呼,用不了两天就被人挤走了。

    电影院是归文化局管的,为了给四哥弄这个摊位,她特意让青梅帮忙找人打了招呼。

    四哥别别扭扭地说:“之前有好几个国营工厂的正式工作我都没去,没想到啊没想到,现在居然沦落到去街上摆摊的地步了!哪怕有个临时工也行啊!”

    “此一时彼一时,我要是有更好的工作,能不介绍给你吗?”叶满枝宽慰道,“哥,困难都是暂时的,你先去摆摊赚钱,算是有个营生。等有合适工作的时候,我再推荐给你。”

    她将自己提来的那个布口袋拿出来,里面有六个硕大的向日葵花盘。

    “这还是我今年在院子里种的向日葵呢,先借给你炒点瓜子试试。如果生意好,你就办个正经的营业执照,不好的话,你还是去当夺煤英雄吧。”

    沈亮妹对摆摊很感兴趣,她还记得结婚前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门口的五香瓜子是奢侈品,要是能在看电影的时候买一包瓜子,她能回村吹好几天!

    她极力劝说满桂去电影院门口摆摊试试,她来负责炒瓜子。

    满桂带着炒好的瓜子去摆摊就行。

    四哥心想,反正在家呆着也是呆着,趁机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也挺好。

    周日上午,他就扛着一口袋炒好的瓜子,去电影院门口摆摊了。

    不过,他在家里舒服惯了,不是什么吃苦耐劳的好同志,在大门口冻了半个钟头就有点受不了。

    他提着口袋跑进电影院,跟检票的大爷商量,给大爷三毛钱,允许他在电影院里面摆摊。

    检票大爷是电影院的老职工,收了钱便大手一挥,给他在放映厅门口安排了一个位置。

    还叮嘱他,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两人是亲戚关系,他是临时进来取暖的。

    叶满桂连声答应。

    电影散场时,他就去外面摆摊,开场以后,再进室内待着。

    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多,他在电影院听了好几场电影,带来的瓜子也全卖光了。

    等他把零钱袋子揣回家时,两口子蹲在地上一起数毛票。

    刨去三毛钱的场地费和他一天的吃喝,口袋里还有两块二。

    沈亮妹从儿子手里抢过毛票,激动地说:“一天就能赚两块多,那一个月得有五六十块吧?”

    “瓜子是来芽给的,下次再卖就得自己进货买瓜子了,而且今天是周末,全天都有人看电影,平时可没这么多人。”四哥思忖着说,“办了工商登记以后,好像还得交税……”

    “那一个月20块总能赚到吧?”

    “应该可以吧。”

    “我没有太高要求,你每个月能拿回来二十块就行。”沈亮妹很贴心地说,“摆摊不用在单位打卡,我把瓜子炒好,什么时候出门摆摊全看你心情。早上没人看电影,不耽误你送完孩子以后睡回笼觉!”

    四哥摸着下巴说:“那我再摆几天试试,要是每天能卖一块钱以上,我就去办个营业执照。”

    *

    听到四哥办了营业执照的消息时,叶满枝心里很高兴,甭管着小摊能摆多久,至少眼下有了营生做,而且摆摊时间灵活自由,不耽误四哥去幼儿园接送孩子。

    她心里松快了,却不敢在单位里表现出来。

    最近几天,化轻工业处几乎人人自危,一个个都在办公室里埋头干活,恨不得把脑袋揣进口袋里。

    事情的起因,还是省优产品评比。

    审定委员会要在年底之前,完成食品工业和纺织工业的评比。

    纺织工业的评比进度很快,预选会和最终评审会都已经结束,上周就拿出了省优产品的正式名单。

    纺织组的工作效率高,不但得到了厅领导的表扬,省人委那边也在会议上表扬了审定委员会的高效率。

    整个纺织组就跟过年似的,高高兴兴完成工作,原地解散回了各自的单位。

    然而,乐极生悲,纺织组解散的第二天,就被人告到了省领导那里。

    有人实名举报,纺织组违规瓜分了各单位选送的评比样品!

    省优产品评比结束后,留下了大量的抽样样品和展示品。

    这些样品经过展示,被众人抚摸,甚至试穿,已经不适合退回原厂了。

    就地销毁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评审组解散时,就把这些样品按照市价处理了。

    除了评委,各单位中一些消息灵通的干部,也买到了这批样品。

    在大家看来,这就跟商店处理残次布匹似的,可以有一定的优惠。

    可是,两名实名举报的老同志说了,参加省优评比的产品,没有残次品,全是优质产品!

    纺织品是国家统购统销的一类商品,无论是布匹还是成衣,都要使用布票购买。

    纺织组的评审,不用布票,以低廉的价格购入大量优质纺织品,这不就是严重违规嘛!

    普通老百姓,全家人一年只能凑出一套新衣服,你们这些评审组的人凭啥近水楼台,花点钱就能得到这么多优质纺织品!

    纺织评审组的所有成员都被领导找去谈了话,化轻工业处的综合二科是对口管理纺织品的,这回也在被约谈的范围内。

    而处长夏竹筠和两个副处长也未能幸免,全被领导批评了。

    最近几天,化轻工业处的工作气氛特别压抑,叶满枝经过处长办公室时,总要轻手轻脚,生怕招了领导的眼。

    但是,食品工业的评审工作即将开始,叶满枝想躲也躲不掉。

    纺织组刚出了事,食品组必须引以为鉴!

    所以,在最新一次的组会上,供销社的同志提议,应该减少各厂的送样数量。

    要是送样数量过多,剩下的样品反而会变成烫手山芋。

    拆封的产品不能退回厂家,评审组的成员又不能私下瓜分,就地销毁浪费粮食就更加不可取了。

    有人反对道:“咱们食品组跟其他评审小组不一样,评委多,评比环节多,食品试吃、检验的消耗量很大,要是送样不充足,在评比期间反而容易引来麻烦。”

    “那也比被人举报强吧。”有人嘀咕,“剩下那么多样品,咱们怎么处理?”

    评审组成员来自好几个单位,人员构成比较复杂,叶满枝当时并没发表意见,等到午休时,才私下跟夏竹筠说:“处长,依我看产品送样数量不但不能减少,还应该让企业多送一些。”

    “哦,你有什么想法?”

    “咱们举办省优产品评比的初衷,其实是为了庆祝轻工系统的十周年纪念,但是现在省里的好几个单位都参与了进来,大家的关注点都在省优评比上,反而没人在意轻工业的十周年纪念了。咱们不如让企业多送些样品,以庆祝十周年纪念的名义,举办一场食品工业展销会,向大家展示十年来食品工业取得的成果。”

    第130章

    举办食品展销会的灵感, 来源于叶满枝结婚那年的广州之行。

    从广州回来以后,她一直对“名菜美点展览会”念念不忘。

    偶尔翻看以前的相册时,还会对着大吃大喝的自己咽口水。

    她后来时常关注报纸上的新闻, 继广州的“名菜美点展览会”之后,再没有哪个省市举办过类似的以食品为主题的展览会。

    工业厅要是能趁机举办一场食品展销会, 那绝对能打响轻工十周年庆典的第一炮!

    但叶满枝心里清楚, 这个提议很可能会被领导否决。

    主要是这两年粮食紧张, 不光城市居民的粮食定额减少了, 农村还有不少社员等着吃返销粮。

    在这种情况下,大张旗鼓地举办食品工业展销会, 搞不好就会被人扣上奢侈享乐的帽子。

    所以叶满枝才没在小组会议上提出来, 只敢私下跟夏竹筠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是否采纳她的意见, 由领导决定吧。

    夏竹筠也知道举办这场展销会存在一定风险。

    但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她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不乏胆识和眼光。

    因着纺织评审组私下瓜分样品的事, 她刚被领导批评过。

    要是能在此时举办一场食品展销会, 不但可以妥善解决剩余样品的问题, 更关键的是, 还能将功补过, 向上级证明她正在积极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是以, 她当天下午就向评审组推荐了叶满枝的提议, 并且想办法降低了举办食品展销会存在的风险。

    “这次食品展销会, 既是轻工系统的十周年庆典活动,又是我省增产节约、轻工业支援农业的成果展示!”

    叶满枝在会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提着的心一下就放回了肚子里。

    她不由默默感慨,领导就是领导,瞧瞧人家这视野的广度, 这拔高的能力!

    她还有得学呐!

    食品工业展销会的举办时间,被定在了元旦假期。

    这就让省优评审组的工作骤然紧张了起来。

    按照原计划,“食品工业优质产品评审会”要在滨江大旅社举办六天。

    每天评比一两个类目,外地评委还能趁机在滨江游玩一番。

    如今时间变得特别紧迫,省优名单要在12月25号之前公布,评审组的工作就被压缩到了三天内完成。

    夏竹筠像是要借着食品组评审的工作一雪前耻。

    对评审的每个环节都把控得十分严格。

    以防有人顶风作案,拉拢评委,她在正式评审前一晚才通知59名评审——这次评比中有一部分类目的产品采取市场抽样,送样参考,密码评审的办法。

    也就是说,有一部分产品是从市场上抽样的,企业送样的产品只作为参考,而且外包装全部拆除,大家看到的只有编号,没有生产厂家和商标。

    评比办法一经公布,不但留在滨江等消息的企业代表傻眼,叶满枝也傻眼了。

    第一天评比的是“酒类饮料”和“肉蛋禽制品”。

    由于常月娥所在的肉制品加工厂也参加了省优评比,叶满枝主动跟领导报备,申请了回避。

    她不用给肉禽蛋制品打分,但还得给酒类饮料打分。

    众所周知,啤酒白酒和香肠是标配啊,香肠可是标准的下酒菜。

    叶满枝抿一口小酒,吃一口香肠,美滋滋地品了十几种白酒。

    她的酒龄不算短,出嫁之前就喝过白酒,结婚以后还经常跟吴峥嵘小酌,白酒的好坏,她喝两口就能分辨得出。

    可是,轮到啤酒和果酒时,在没有商标的情况下,她真的分辨不出各厂产品有啥区别。

    一口啤酒一口肉,她喝得脸颊红扑扑,快把自己灌醉了,也没喝出个所以然来。

    叶满枝一边在评比表上打分,一边心虚地想,幸好评审组里还有不少食品研究所、轻工科学研究所,以及外地各大酒厂的专家。

    她的打分不至于对最终评比结果产生太大影响。

    叶满枝不参加肉蛋禽制品的评比,但她一直很关注评比结果。

    密码评审的办法,对小厂来说是一次机会,评委们不受产品名气和人情的影响,评分过程相对公正,一些小厂出品的优质产品也能有出头的机会。

    省优产品预选名单,是在三天的评审结束后出炉的。

    叶满枝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评比结果。

    滨江光明肉制品加工厂选送的“光明小香肠”,并没能进入省优预选名单。

    但它在评审会上的得分非常高,58名评委给它打出了92分的高分,在所有加工类肉制品中排名第四。

    这就说明小香肠在口味、质量、卫生方面得到了大多数评委的认可。

    叶满枝当天就跑回娘家,跟常月娥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常厂长,你们这个成绩不错呀!以后可以出门吹牛了!”

    “吹什么牛,又没真的得奖。”

    叶满枝安慰她:“没得奖是因为你们厂的规模小,产量过低,而且定价有点高。要是能尽快扩大生产规模,兴许能赶上市优产品的评比呢。”

    省优评比要结合产量大小、经济和社会效益进行全面评审,产量低就是小香肠的最大短板。

    常月娥皱眉跟她商量,“省里那个审定委员会的同志给我打电话,说是省里要举办食品展销会,让我多送些产品过去。你说我不参加那个展销会行不?”

    “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参加啊?正好能在展销会上宣传厂里的产品呀!”

    “参加一次省优评比就能让我们这种小厂脱层皮了,”常月娥说,“那小香肠光是送样就送了十几斤,参加评比又不能跟委员会收钱,这些费用全由厂里负担。一般的小厂真的参加不起。”

    叶满枝笑道:“没事,这次展销会的商品不是免费的,商店里怎么定价,展销会里就怎么定价。你放心把东西送过去,到时候由供销社负责代卖,最后会跟厂里结账的。反正小香肠是计划外产品,你们不用赶生产任务,有多少就送多少,在哪卖不是卖啊。这样正好能让你们在过年前回笼资金。”

    *

    食品工业展销会,于1963年元旦这天,正式在省工人文化宫开幕。

    展销会为期三天,第一天算是最热闹的。

    恰逢元旦假期,除了各大企业工厂的代表,很多市民也冒着大雪和寒风蜂拥而至。

    为了筹备这次展销会,化轻工业处的所有成员倾巢出动,再加上从滨江市工业局借调的人手,不到十天时间就完成了展销会的筹备工作。

    几百近千种产品被安置在三个区域,一个是省优产品集中展示区,一个是其他优秀产品展示区,还有一个是增产节约、轻工业支援农业成果展示区。

    叶满枝就被安排在第三个展示区里守着。

    与前两个展示区相比,她所在的这片区域算是最清静的。

    市民们买票进来参观,主要是为了在展会上购买产品,谁想看什么成果展示啊。

    大多数人只在这个区域溜达一圈,就拿着钞票和各种票证,去前两个展区购买吃喝了。

    连满嘴甜言蜜语的吴玉琢小同志都没能经受住诱惑。

    昨晚临睡前,吴玉琢小朋友听说妈妈居然要在假期上班,便很仗义地说,会带着爸爸一起去单位陪她,一家人一起过新年。

    结果等她真的进了展会,昨天的诺言立马就成了过眼云烟,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指挥她爸带她去卖糖果糕点的展台前瞧一瞧。

    “叶科长,这边有我们守着呢,要不你也去前面转转吧?”市工业局办公室的小姑娘笑着建议。

    叶满枝对她这“叶科长”的称呼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没啥正经职务,又是省厅的干部,其他人不好直呼姓名的时候,就喊她叶科长。

    “叶科长”摇摇头说:“咱们这个展区虽然参观人数不多,但意义重大,可能会有记者和领导过来参观,咱们不要掉以轻心。”

    她收回胡乱打量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附近的展台上。

    抱臂琢磨一阵后,她掏出一块钱和两张粮票,交给刚刚跟她聊天的小姑娘刘颖。

    “小刘,麻烦你往供销社跑一趟,买一斤大豆,再买一块豆腐回来。如果有洗涤剂和擦脸油,最好也能弄两种,能借就借,不能借就花钱买,尽量选咱们省内生产的。”

    刘颖心中疑惑,却没过多打听,接过钱票就往外跑。

    等她回来时,叶满枝所说的那些东西都凑齐了。

    除了买豆腐花了钱,其他东西都是跟供销社借的,“我把工作证压在那里了,等咱们展销会结束,将东西还回去就行。”

    叶满枝跟她道了谢,然后带着这小姑娘重新布置了其中一个展台。

    “叶科长,咱们搞这个展台有啥用啊?”刘颖有点糊涂了。

    擦脸油又不是食品,跟酱油和味精放在一起干嘛?

    叶满枝正要解释,却见科长赵桂林神情焦急地跑了过来。

    对展区里的几人说:“一会儿厅长要陪同领导过来参观第三展区,还有记者随行,大家打起精神,做好服务和讲解工作!”

    几人低声答应,赶忙起身整理着装,站在了展台旁边。

    过了一刻钟左右,罗厅长陪着两位领导模样的人来到了第三展区,身后还跟着包括夏竹筠在内的几位处长。

    当然,挎着照相机的记者也跟随在侧。

    领导们从每个展台前经过,遇到感兴趣的会适时停住脚步,聆听工作人员的讲解,夏竹筠偶尔会做一些补充。

    最主要的内容都在最前面展示了,领导在前几个展台已经停留了很长时间,后面的展示内容大同小异,领导们明显加快了参观的脚步。

    很快就来到了叶满枝所在的倒数第二个展台。

    记者们已经收起照相机准备收工了,却见轻工业部的领导停下脚步,问:“这次不是食品工业展销会吗?怎么还有化妆品和洗涤剂混在里面?”

    叶满枝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省食品工业增产节约的一项重要成果。”

    “哦,那你给大家介绍介绍吧。”

    “这几年,我省的食品工业由于原材料供应紧张,在不少企业中存在停工待料的现象。比如油脂工业中,有的榨油厂每年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处于停工状态。”

    穿着呢料中山装的领导点点头,没对她介绍的这种现象发表任何意见。

    这种情况在其他省市也很常见。

    叶满枝继续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省工业厅提出了几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一方面大力寻找代用品,扩大原材料的来源,比如酿酒厂,用薯类和水果代替粮食酿酒。另一方面,是对现有的原材料进行综合利用,尽可能地提高原材料的使用价值。”

    她指向展台上的一小桶散装酱油。

    “这是我省清江调味料厂生产的酱油,在进行原材料综合利用之前,他们像大多数酿造厂一般,使用大豆酿造酱油。但是,如今在他们厂里已经不再用大豆直接酿造酱油了。”

    对方颔首说:“嗯,有些工厂会用榨油后的豆渣和豆饼酿造酱油。”

    “没错,一些工厂确实会如您所说这般酿造酱油,但我省酿造厂对原材料的运用会更精细一些。首先,在大豆榨油环节会有两种榨取工艺,冷榨剩下的豆饼做豆腐,”叶满枝指向刚买来的那块豆腐,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包味精,“热榨的豆饼用于充当制作味精的原料,而生产味精的副产品就是品质很好的酱油。”

    叶满枝将众人引向展台的另一边,“另外,葵花籽榨油也得到了各大企业的综合利用,葵花籽榨油后的油泥,可以制作洗涤剂。提取出的甘油,可以充当医药和化妆品工业的原料。”

    众人看向展台上的洗涤剂和擦脸油,了然地点点头。

    “而榨油后剩下的葵花籽壳,可以提取出化工原料糠醛。葵花籽饼可以制作酱油,而酱油渣又能成为家禽家畜的饲料,或种地的肥料。”

    “经过这样一番综合利用以后,原材料的价值相当于单纯榨油或单纯酿造酱油的3-5倍,可以满足数个环节的生产需要。”

    中山装领导笑着点头:“小小的大豆和葵花籽,算是被你们利用到极致了。这样综合利用的生产技术是否复杂,需要另外投资设备吗?”

    “不需要国家追加投资,各厂都是自己想办法的。”

    夏竹筠适时补充道:“这种技术并不复杂,各厂都是用土办法搞起来的。我省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企业,比如滨江白酒厂,清江调味料厂,锦城糖厂都没有向上伸手要钱,而且在这次省优产品评比中,这几家企业均有斩获。”

    中山装领导鼓了两下掌说:“食品工业具有季节性生产的特点,工厂的原材料不足,是很普遍的问题。你们这个增产节约工作很具有代表性,不但能极致利用原材料,还能挖掘人的潜力,确实值得学习!”

    领导们听了介绍,又在展台前拍了相片,很快就转战下一个展区了。

    围在附近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场。

    吴玉琢站在人群最前排,手里还握着半根香肠,发现周围的人群散去,便大喊一声妈妈,然后捧着她那根香肠,献宝似的递给她:“妈妈,给你吃!”

    叶满枝瞅瞅那根被她啃得坑坑洼洼的香肠,表情一言难尽道:“宝宝,你自己吃吧。”

    “我吃过啦,”吴玉琢小同志小心翼翼地张开另一只小手,“我把白肉都帮你挑出来了,留给爸爸吃!”

    她们娘俩都不爱吃香肠里的白肉,她已经贴心地将白肉啃出来啦!

    叶满枝和吴峥嵘:“::::::”

    闺女可真是贴心的小棉袄。

    叶满枝谦让道:“吴博士,只吃肥肉不好,你把那半根香肠也吃了吧。”

    吴峥嵘将目光从那狗啃似的香肠上挪开,推辞道:“孩子特意给你啃的,别浪费了她的一番心意。”

    夫妻俩就这样相互谦让了起来。

    在吴玉琢小同志露出疑惑神色,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满费解时,吴峥嵘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

    他把闺女嗑出来的那一小把肥肉吃了,将剩下的半根香肠推给叶来芽,“咱们各吃各的,别客气了。”

    叶满枝:“……”

    哎,这甜蜜的负担啊。

    常月娥同志的小香肠,赶紧扩大生产规模吧。

    到时候吴峥嵘不用吃肥肉,她也不用吃“小粑粑”了。

    *

    为期三天的食品工业展销会落下帷幕,意味着叶满枝在“省优”评比项目中的工作彻底结束了。

    尽管其他轻工行业的评审工作还在继续,但那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夏竹筠表扬了她那天在展销会上的安排,据说展示效果很不错,省领导挺满意的。

    然后让她写了一份有关食品工业原材料综合利用的报告。

    叶满枝心知这份报告是要交给省领导的,所以她查阅了很多资料,还跟几家工厂的厂长联系过,尽可能提供最详实准确的数据。

    等她把报告交给处长,写完近期的工作总结以后,她又恢复了朝九晚五的机关生活。

    今年过年早,再有二十多天就是春节。

    对于搬家后的第一个春节,叶满枝非常重视。

    刚过了腊八,她就开始忙活采购年货,去商店扯花布,给孩子做过年穿的新衣服。

    在单位没啥事的时候,她还写了一个大扫除计划安排,到时候她这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要带领吴峥嵘和吴玉琢这两名家庭成员打扫卫生。

    不过,吴峥嵘实在受不了她每周都要大扫除的勤快劲儿。

    在叶来芽又想安排他参加劳动的时候,吴峥嵘放下书,换上一副严肃的口吻说:“我今天去幼儿园接有言的时候,老师说有家长建议幼儿园开设兴趣课堂,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

    “啊,幼儿园打算开什么班啊?”

    叶满枝对此并不惊讶。

    军事学院幼儿园接收的,都是军校教职工的孩子,能在军校当老师的人,不但是军人,还是高知。

    这样的家长,会向幼儿园提议给孩子培养兴趣特长,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幼儿园能做的有限,主要还是锻炼身体和开发智力。”吴峥嵘瞅了一眼还沉浸在图画书里的闺女,“据说会开体操班,舞蹈班和美术班,每个月一块五。你闺女挺能耐的,自己给自己报名,把三个班都报了。”

    “……”叶满枝好笑道,“她有时间去学吗?”

    “三个兴趣班的上课时间有重合,老师说最多只能选两个。”

    叶满枝心想,这孩子可真是她叶来芽的闺女。

    她小时候虽然不爱学习,但是对弹琵琶和唱歌都挺热衷。

    看来吴玉琢小同志还是随她的。

    叶满枝心里挺美,周末一大早就带着孩子去参加单位的舞蹈队排练,让她提前感受一下舞蹈班的氛围。

    国庆汇演得了一等奖以后,工业厅舞蹈队被保留了下来。

    每周排练两次。

    有时在周末排练,有时在工作日下班后排练,时间比较随机,全看大家的工作安排。

    叶满枝争取让自己每场排练都到场,一方面她确实挺喜欢跳舞的,另一方面能借着排练的机会,跟其他处室的同事联络一下感情。

    其他人的想法似乎与她差不多,舞蹈队排练的出勤率特别高。

    要是轮到周末排练,有些同事还会把孩子带来单位玩。

    今天来了好几个小姑娘,吴玉琢撒开妈妈的手以后,像个找到组织的小鸡仔,很快就跑过去跟小姐姐们玩到了一起。

    叶满枝对自家闺女的交际能力不咋担心,这孩子和隔壁的伊伊整天在大院里到处跑,跟谁都能玩。

    她收回了放在吴玉琢身上的视线,听到身边有人笑问:“郭厅不是说,今年带咱们去北京参加全国文艺汇演吗?咱们都练了两支舞了,郭厅怎么还不给个准话?”

    对于接下来的演出安排,叶满枝也挺关心的,她还想去北京见识见识呢。

    人事处的刘文丽小声说:“郭厅最近可能没空管什么文艺汇演了,哈哈。”

    “怎么啦?”

    刘文丽没说话,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个走路的手势。

    其他人:“……”

    郭副厅长要被调走了?

    有人将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

    刘文丽却打哈哈道:“不确定,也可能是没谱儿的事。”

    但她既然能说出来,这消息就有八成可能是真的了。

    刘文丽在人事处工作,而且消息向来灵通。

    无论是单位内部的,还是外单位的,她的消息总能快人一步。

    厅领导的工作调动,跟叶满枝这样的小虾米没啥关系,她随意听一耳朵也就算了。

    可是,排练中途休息时,站在她旁边的庞婷却低声说:“郭厅这一走,我们财务处和你们化轻工业处都要热闹了……”

    叶满枝刚开始还没太明白,隔了几秒,她脑子里轰然嗡了一下。

    对啊,工业厅的领导是一正三副的配置,郭厅是女领导,她调任以后,接替她的八成也得是女干部。

    如果从本单位原地提拔的话,财务处的汪处长,以及化轻工业处的夏竹筠是最有可能进步的。

    一旦夏竹筠高升,那么化轻工业处的人就要排排坐吃果果了。

    综合一科的吕科长,还有他们综合三科的赵桂林都有可能挪地方。

    叶满枝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知该为夏竹筠高兴,还是为自己担心。

    要是赵桂林在这个节骨眼上进步了,那综合三科的科长会落到谁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