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轰隆一声巨响, 外蒙铁皮的四层高云梯车向东歪倒,在巨野城加固的城门外激起一片尘雾。
那羊角状的尖顶遽然压倒了一排正在登梯攻城的北尉步兵,刹那哀嚎遍野。
“浇火油, 投石!”
城墙上, 面覆兜鍪的阮伏鲸沉声发令, 不给蚁附攀墙的尉军喘息之机。
这魁伟的青年将领手里竖着一根全铁的长槊。他掂了掂分量, 头盔下的双眸透出一抹狠笑, 于烽烟中, 挑衅地隔阵眺望那位传说中北尉的“铜墙铁壁”,纥豆陵和的方向。
城门外那座刚刚倒塌的云梯车,铁轴轮里,卡着一根与阮伏鲸手上一模一样的铁槊。
这军车本是北尉国师拓跋昉在去岁青州失守后,耗费半年心血,设计出的新型攻城车。
此车非但外裹铁皮,以防箭矢,又厚涂泥浆,以防火烧, 还将传统云梯车撞门的木柱改为成人腿粗的铁柱,榫头磨尖, 加重摆锤冲力。完成后在军中试验, 对城门的破坏力堪称恐怖!几乎没有破解办法。
说是几乎, 是因为这种重型云梯唯有一个破绽, 便在梯底车轮。
八个车轮分布在梯车两侧, 为了承载车身重量,力求坚固的同时难免笨重。一旦被兵械卡滞阻绊,便再难前进。
可这原也是叶藏于林,秘不示人的军机。谁知纥豆陵和带领铁骑奔袭到巨野城下, 这铁云梯才一亮相,青州守军竟见之不怪,好像提前预知一样迅速地投下枪矛,枪枪直冲军车的底轮而去。
寻常的木杆枪也奈何那铁轴不得,可南玄军投下的却都是特制的铁矛!
最终主将阮伏鲸一槊斜插进轴轮之中,随即大玄的兵士合力自城头推下一方巨石,正砸在那翘起的槊尖之上。
撬力之下,梯塌人倒,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第三辆了!”城下骑军方阵的中央,行台参军左晟焦急又心痛地转向身前那骑汗血宝马,“这绝非巧合,玄军必定一开始便知梯车的薄弱——难道……国师的图纸泄露了吗,我军中有谍子?!”
否则难以解释,明明是首次投入战场的战车,怎么会被对手克制得死死的?
汗血马的坐鞍以珠玉装饰,一双粗壮腿肚裹在军靴中紧夹障泥,纥豆陵和葫芦形的酒糟鼻头浸出了汗,死死盯着对面的城头。
他们此行一共才运来十辆军车,出征前计划得天衣无缝,先以铁云梯开道,攻开城门后配以铁骑凿城,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治所广固城。
如此不出一个月,便可一雪失地之耻。
不料对方有奇策应对,这道门攻不开,骑军冲锋的架势拉不起开,破城便是空谈。
箭矢火石不断从城头激射滚落,尉军登不上去,不绝如缕的嚎声响彻平原。逆着风,纥豆陵和能闻到肉烧焦的味道。
“这么多火油储备……”军师面沉似水,更确定青州守军是早有准备。
“螳臂当车而已。”纥豆陵和空抽一下马鞭,说了句汉人词语稳定军心,发令:“左右翼副将听令,各领五百人冲击东西侧门!”
二将得令,大军两翼顷刻分出两条蜿蜒的黑龙,蹄声动地,冲向两门。
兵至半途,巨野城壕内的两道侧门訇然洞开。
不知何时下了城头的阮伏鲸领二百亲兵,自东门驰出,副将阮时领五百人自西门出。轻骑对快骑,须臾迎面相撞!
阮伏鲸身上仅着薄铠,跨下马锋棱神骏,风入四蹄,一槊洞穿三个北尉骑兵。
这臂力惊人,杀力更重的阮家儿郎快速完成一轮厮杀后,不论杀敌多寡,毫不恋战,立即带人马回转入城,随后紧闭城门。
“南朝竟也有此等猛将。”
这番快攻速打的撩刺,激起主阵中纥豆陵和的杀伐之心。左晟忧心忡忡,“对方好似看透了我军的排阵,打算避我锋芒,分而击之啊……”
在身后城门嘎然的关闭声中,阮伏鲸顺着坐骑的冲势又沿板道向前跑了一段,尔后勒缰,他摘下闷出一头汗的头盔扔给亲兵,露出森白的牙齿。
表妹送来的那本北将册是及时雨,上面不但详细记录了河西纥豆陵氏的用兵拆解,还有北胡战车的恐怖破坏力与薄弱打击点。
崔刺史正是根据谢家提供的这些消息,制定了以守为主,逐一消耗敌力的策略。
这样的明仗若再打输,他可真没脸见人了。
“主帅!”阮时策马与自家将军会合,兴奋地将手中尖头染血的长枪挽了个花,“那云梯车、那胡人主将的用兵策……竟都给谢女郎料准了,她莫不是神仙吧?照这样打,只待徐州援军一来,任他河豆海豆,都不灵光啊!”
阮伏鲸笑了一声,不忘命令守城兵加强警戒。
以他的脑子是追不上表妹深不可测的智谋了,反正她是神是仙,他都服她。
·
就在纥豆陵和攻打巨野的时候,青州北线,北尉的东州都督卢重环同时发兵渡河,攻向济南郡。
褚盘带着五千人马迎候多时。
听到敌方主将姓名,年方弱冠的大司马幼子淡笑一声,“狗啊。”
诗经有云,“卢重环,其人美且鬈”,意指带着狗铃的黑毛猎犬。这位从小没什么人管,也没正经读过几本书的北府少将军言罢,眼神又一寂,自嘲地提起自己的缨枪,眼望枪锋:“我又何来资格笑别人。”
他身侧整装待发的周天池,自褚盘出生起便在他院里照看他,最知道褚家的那点阴私,为难地劝解:“……少将军临阵莫分心,大司马还是顾念你的,留下五千北府兵给郎君傍身……”
然而这五千人不说是老弱病残,也绝非北府精锐,和褚豹身边连战马都是具装的义从军没法比。
周天池话到嘴边的一句“血浓于水”,终究难说出口。
“是了。”褚盘细长的身条罩在沉重铠甲下,应的是军师那句“临敌莫分心”。
小旗挑开大帐,褚盘出帐,那双飞凤眸没有继承褚啸崖的豪迈浓眼,对前眼集结的北府兵平静如水道:“随我出城杀敌。”
·
“捷报!”广固城刺史府灯火通明,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韩火寓快步走进公房,向等待的老师呈上军情。
“济南郡前日如老师观天所示,起大风沙,褚将军以双龙阵对战卢重环,以少胜多!生俘尉兵二千人,并盔甲兵器千余副。”
要知道济南新招的守备兵加上褚盘亲兵,一共也不足万人,此番借天象之利取得首胜,十分提振士气。
至于崔膺的揆天验地之能,早在西山随老师求学时,韩火寓深已知晓,除了敬慕,又岂会一惊一乍。
“巨野那边的情况,”韩火寓缓了口气,自己到茶几前扒了个杯子倒水,拯救冒烟的喉咙,接着续上话,“也如老师预计,破坏了那铁云梯就能守住。原计划阮将军守足十日再退,而今应还在坚守。”
广固城距巨野的距离比济南郡远得多,消息有滞后。但崔膺听完学生之言,停顿在胸前的蒲扇又重新迤迤扇动,显然对出身将门的阮家郎很有信心。
“都道南朝将领青黄不接,说褚司马、谢荆州之后,再无青年战将能应付北边如云猛将。”崔膺目光深邃,“此二子初出茅庐,不惧虎啊。”
“学生有一事不解。”
韩火寓心中晃过谢家送来的那部北将谱。他本就是聪敏之士,却百思不得其解,谢含灵怎可能提前半年就得知北朝打造的攻城利器,并附上破解之法?
不过眼下不是琢磨这事的时候,韩火寓盘腿坐在老师对面,问:“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热之时,州中麦粮又才收割完,咱们粮草充足,北尉为何选此时南征?”
崔膺扇尖打了下韩火寓的膝盖,后者赶忙跽身坐好,便听崔膺问:“你想不到吗?”
韩火寓想了想,“为了破坏我朝的闱试?”
崔膺点点头,又摇头,拢扇道:“这只是其一。我朝的利好之策自然是北边所不愿见,在学子考试时兴战,人心惶惶,还谈什么吏治改革?但更重要的,是北人千里奔袭,想学去年大司马速取青州,如此一来必然轻辎粮,他们又倚仗兵械骑军之利,是打算破城后因粮于敌!我们的麦子丰收不假,到时候却也成了敌人的粮仓。”
韩火寓听后,凝重点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诚非虚言,若不是青州早有准备,今日城破只怕确如胡子之计,在弹指间耳……
青州一破,尉军顺淮河而南下,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诵和,你再撑一撑,务必分派人手安抚好百姓,州内闱试照常阅卷遴选,不可耽误。”崔膺捏了捏发酸的眉心,“兵报已传回金陵,青州与徐州唇亡齿寒,兵部任令一下,援兵想必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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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进入了梅雨季,百里归月出考场后,便因耗神与溽热的天气病了一场。
胤奚他们是考完才得知青州遭袭的。
兵部呈报两省后,已令徐州守备军就近向青州驰援,户部连夜计算军需耗费,礼部则按部就班地誊卷判阅,一时间六部忙作一团。
谢澜安也没多问他们考得如何,崔先生身在青州,她知道楚堂必然放心不下,文杏馆沙盘前,她纵览着沟壑其上的城池关隘,说:
“除了徐州驻军,褚啸崖也派长子领一万精骑北上驰援了。按照之前的准备,青州守下来问题不大。”
沙盘对面的楚堂,并没因此放松眉心,盯着沙盘默默推演战局。
刀声破风,胤奚在院中翠叶如盖的古树下一刀递出,削破从头顶叶尖坠落的一滴露珠。
光晖透过叶隙折在他眉角上,为那张艳冶无伦的脸添了一分锋芒。
背靠树干看胤奚走刀的祖遂,不禁捏着银扁壶点头。臭小子身架轻灵,本不是走刚猛一路,然以快打快,舍他其谁。不枉他设计的这把刀。
“尉军虽号称出师十万,”祖遂啜了口武陵春,抓着头皮念叨,“可攻城本就成倍耗费兵力,那阮家郎只要固守,加上这两路夹击,姓纥豆陵的怎么来就得怎么回——不,说不定有来无回。”
楚堂慎重地凝视沙盘,半晌未语,忽然道:“不好。”
谢澜安眼皮轻轻一跳。胤奚蓦然收刀,转头回望。
“女郎可曾听说过,”楚堂抬头,袖下指尖因自己的那个猜想而微微颤抖,“关于褚家那个幼子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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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伏鲸在巨野城坚守十二日,六月二十四,他用完城中囤积的最后一批火油和箭矢,下令弃城后撤,军伍有条不紊地退入任城。
纥豆陵和率兵杀入城中,才发现阮伏鲸给他们留下了一座空城。
城中既无百姓,也无粮草,除了斑痕累累的四墙,坚壁清野得彻底。
待尉军赶到任城,阮伏鲸又如法炮制,在任城的阙楼上挥臂,城头箭垛后的弓箭手一瞬搭弓,露出森寒的箭簇。
纥豆陵和擅野战,阮伏鲸便偏不给他空间施展,用阵地战防守到底。
此时北尉大军的锐气与耐心,已在近半个月的攻城战中消磨大半。纥豆陵和引以为傲的铁骑更是一个整战都没打成,每每被阮伏鲸寻隙小股出击,逗弄得如隔靴搔痒。
再十日,阮伏鲸再弃空城,退守邹城。
“消耗我军,却让出城池,向内线撤退……”纥豆陵和察觉到这一举动的反常,在进城前犹豫了一下。
这名北尉枭将在暗夜中抬起阴沉的鹰眼,望向任城楼头没有熄灭的烽火。
“诱敌深入。”左晟座下的马匹焦躁地扬了扬蹄,紧皱眉头说。
他们进军青州已有半月,南庭一定会派兵增援,那位褚大司马即便驻守着金陵北边门户,不会轻动,也会派麾下铁骑北上。他们算错一着,已失先机,一旦继续深入青州腹部,被两下夹击,便是胜负难料。
可纥豆陵和也算准了,青州守备军不会超过两万人,只要他能赶在南人援兵到来前,速战速决吃下这两万人,再与北线合兵,那这青州便又是大尉囊中之物。
漆黑洞开的空城就在眼前。
见猎而不动,并非纥豆陵和的性情。他询问军中的斥候:“打探到南边军队动向,到了哪里?”
北尉的探子才从南边赶回,马下抱拳回禀:“禀大将军,徐州方向并无大军整发的迹象,起码百里之内,不见异动。”
“没有侧应?”军师左晟再度意外,隐隐产生一种云遮雾绕的不详之感。
南玄在故布什么疑阵?
——“说清楚了,什么叫徐州援军不至?”这却不是阮伏鲸事前的安排,他也是退入邹城后,才闻斥侯回报,双眼猛地盯向传话的探哨。
探哨在那寒凛的目光下脸色发白道:“回主帅,按时间来算,徐州军此时本该过鱼台了,可末将快马驰出一百里,皆不见后援踪影,只怕……援军还未出徐州。”
阮伏鲸心头陡地沉了沉:“广陵方向,也不见北府军?”
探哨额角滴汗地摇头,更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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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徐州守将黄勇,正在褚豹设下的酒宴上迷醉地欣赏美人歌舞。
褚豹麾下一万铁骑,与徐州集结的两万守备军,此时正在城外扎营不动。
黄勇在布满珍馐的席上,身形歪斜地搂着一名腰肢柔韧的舞伎,饮尽一盏美酒,转眼望着身旁同样饮酒取乐,逍遥自在的褚豹,醉蒙蒙地问:“少将军呐,延误军令……真的不妨吗?”
褚豹是三日前带军赶到徐州的,徐州刺史不敢得罪大司马,亲自出迎。
谁知褚豹到了徐州就不往前了,反令军士原地休整,反客为主地摆宴招待起刺史同当地守将,并授意他们延后出兵。
“青州是我爹打下来的,我对那里的情况再了解不过。”褚豹不慌不忙地卸了臂缚肩吞,漫淡言笑,“青州有号称‘中原楷模’的崔先生,有阮家据说勇武无双的阮大郎,还有我家不成器的弟弟,且能支撑一阵呢。”
黄勇当时便从褚少将军的笑眼里,读出了一股寒意。只是天大的事有大司马顶着,兵部都不敢与北府作对,何况是他,于是便装着糊涂陪褚大少玩乐了三日。
眼下借醉又问,褚豹依旧不见着急,笑道:“将军,这酒可还入得口?”
“北府的烧酒,别具一番滋味啊!”黄勇连忙吹捧,识趣地不再追问。
他以为褚豹口中“不成器的弟弟”只是谦词,殊不知那就是字面意思。褚豹从没把那个自小瘦弱不讨喜的老五当成过手足,褚盘就是死在黄河边上,他也不心疼。
他此刻带兵增援,打胜了,头功也是归青州那帮人所有,白给老五抬了身价,又没他的好处。
倒不如等到两军互拼消耗得差不多,褚豹再奇兵突降,收拾残局,也好教天下知道褚大司马后继有人。
至于青州军守不住阵地,被那些残暴胡人突入腹地屠戮百姓,又关他什么事呢?
反正那一州的百姓,从前也是臣服于北朝的遗民,无关紧要的墙头草罢了。
第92章
“把消息传回广固给崔先生!探哨再向徐州求援!”
邹城内, 阮伏鲸迅速发令。
是时正值二更,外城一片阒静。这是因为敌方尚摸不准他们的虚实,还在谨慎观望。
可阮时提醒主帅不能不速下决断了:“我们的计划全依托于南边有增援, 这才引敌深入, 打算来个里应外合。可若无援, 先前不战而弃的两城就等于开门揖盗了!主帅, 我们是否不能再退了?”
“可是邹城地势平平, 无关隘可倚, ”帐中另一位参军开口,“这里并非最佳的反攻点。”
一旦在此拼死守城,尉军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他们无援。
纥豆陵和不是庸才,如果抓住机会加紧攻城,邹城只会速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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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盘又胜一场,带领他挑选出的百人飞骑突入敌阵,生擒卢重环。他打马回到治所,等来的不是欢呼,而是韩火寓劈头盖脸一顿骂。
“北府铁骑奔袭之速天下闻名, ”韩火寓并指指着褚盘,眼里布满腥红的血丝, “你褚家却至今不见援军, 是想坐视青州被蚕食吗?!”
褚盘的面色本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 此时刚下战场, 脸上的血污不及擦拭, 更显眼睑下青影明显。
他正是听闻西线出了问题,才迅速驰回治所。挨了韩火寓的斥责,褚盘也无愠色。
以他对褚豹的了解,褚盘已经隐约猜想到是何处出了岔子, 他声音干涩地对崔膺道:“北线已守住,我这就领兵去助阮将军。”
“不,要防北尉补兵,黄河线不能再有缺漏。”
崔膺收到邹城送来的战报,尚算镇定,从舆图上抬眼看向这年轻人,“小褚将军以少胜多,已经做得很好了。韩诵和,不可迁怒于人。”
一经老师敲打,韩火寓脑子清醒了几分,想起之前听人私下议论的一件事。
据说褚盘的生母,原是大司马帐下一个主簿献给主公的歌伎。褚啸崖好美人,本是屡见不鲜,坏就坏在那歌伎很快有孕,怀胎七月便诞子,军中便有了些流言。
偏偏早产的褚盘瘦小秀弱,很不像褚啸崖。
传闻褚盘出世时,褚啸崖就等在产房外,闻啼声而入帐,倒提小儿双足,左看右看,越看脸色越阴。
他不许产婆裹襁褓,直接将新生儿撂在案上分炙肉的食盘中,那盘子里还戳着分肉的银刀。
不过大抵被身边人劝止,褚啸崖最终留下了这条小命。
只是那歌伎没出月子便撒手人寰,没隔几日,当初献美的主簿也一命呜呼。
出生于盘,为父猜忌,褚盘的名字便因此而来。
——可难道就因他不受褚家人重视,便是北府军将一州置于险地,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的理由吗?
韩火寓一时急火攻心,不是有意针对褚盘,发泄过后看着褚盘任打任骂的样子,不禁后悔。
他犹豫着揖起手,未等道歉,褚盘先向崔膺一拜。
少年将军神色平静:“褚盘与青州同生死。”
“大人,”褚盘身后的周天池眼眶微热,劝说崔膺,“敌军逼近,治所已不安全了,前线由我等守着,请大人以自身为念,赶紧向南退走吧!”
崔膺摇头。
他能退,满城百姓能退吗?
他们经过一年的休息养生,才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又能往哪里逃?
陛下既信任他来治青州,将士们也仍在奋勇杀敌,他便没有辜负陛下、辜负这一方水土的理由。
“山越帅,”炉上的水壶不知何时烧干了,崔膺手握蒲扇,眼中沉淀光华,“我们还有含灵收服的那些山越兵徒,他们不受他方牵辖,一开始便是用于抗胡的,闻战必至,说不定已在来的路上。是以诸位莫乱,小褚将军,依旧回北线严守,其余武库中的箭矢兵械全部输往邹城——此战胜负,犹未可知。”
韩火寓拿袖头抹了把眼睛。这话安抚旁人还行,可他岂会不知,山越人所在的三吴比北府还远,要跨越千里长线赶到青州,需要时间啊。
可他也清楚,即便援军赶不来,老师也不会临阵退缩。
“我与老师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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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未见南边援军动向!”
“报!任城空旷,中无埋伏!”
“报!邹城护城外有兵丁正趁夜挖壕!”
一道道军报传回北尉中军主帐,纥豆陵和与军师商讨后,确认了玄军确实无援。
“天助我也!”纥豆陵和眼神锋亮,当机立断地命令大军全部出动,不遗余力攻破邹城。
玄军对青州的地形熟悉,可纥豆陵和对于北朝之前的属地只有更熟悉,他几乎要笑出声,临时挖战壕,不觉得太迟了吗?
他们这边即便不靠铁云梯,想冲开一个小小邹城的城门,也只是时间问题。
“主帅,敌军发起猛攻!咱们箭簇不够了!”
阮时从城头下来报告阮伏鲸,可这会儿阮伏鲸无瑕顾及,他正带人在城中各条主道设置拒马栅栏与倚矛,以期在敌军攻进来后,尽可能分散骑兵的优势。
就在一个时辰前,阮伏鲸决定不再按原计划佯退诱敌。
他们已失去了两面夹击的底牌,再退,背后便是崔先生所在的广固城了。
总不能让胡人打进老窝吧,阮伏鲸发狠地握紧槊杆,他就守在这了。
从城头密集射下的羽箭打在尉军步兵列开的盾牌之上,在暗夜中撞响凄清,有如鬼声。摇曳在四面望楼上的火燎,将此地圈成一座孤城。
那明灭的火光映在阮伏鲸脸上,他布设完毕后勒缰回马,对峙在簌簌震颤,摇摇欲坠的城门里侧,对身后的将士呼喊:
“值此危亡时刻,只管冲锋杀敌!巷战不成,短刃相接,短刃不成,还可肉搏,决不教胡马越过这道防线!
轰然一声,南侧城门被破,南门守军的第一排轻骑立刻投出枪矛,配以两侧弓箭手的连弩。随着城外的首排尉骑翻倒,轻骑策马而出,与强攻进来的尉兵杀作一团。
阮伏鲸盯着正城门未动。
顷刻后,西门被破,西边守军拦挡厮杀,阮伏鲸稳居马上,仍是未动。
直等到他面前那道城门骤然坍倒,从外溢进一片敌阵的火光,阮伏鲸一马当先,提槊向前冲去。
悍勇的铁蹄从四面八方涌来,却被阙道里参差交错的倚矛卸掉了冲势。阮伏鲸以一当百,透过栅栏出槊如电,马蹄之前,片甲不过。
然而他也非金刚不败之身,接住第一波猛攻后,阮伏鲸出枪的速度开始变缓。
大玄骑卫掩护着主帅,阮伏鲸才喘唤一口气,忽从斜刺里杀来一槊,直取阮伏鲸面门。
阮伏鲸头皮本能一紧,转缰侧身拦挡,下一刻对面那槊尖如同活物,坠向阮伏鲸坐骑的马脖子上一挑,战马惨嘶一声,阮伏鲸翻落马下。
“将军!”
阮伏鲸掉马后随即就地一滚,“咄”地一声,那如疽附骨的长槊正戳在他之前翻落的位置。
他抬眼,对上一双苍鹰一样冰冷的眼眸。
纥豆陵和挥槊横扫,将上前来援的几骑亲兵挑落马下。鲜血溅上阮伏鲸的侧脸。
阮伏鲸怒吼一声,攥杆逆刺纥豆陵和腰腹,纥豆陵和攒眉挑开,自上而下一个劈砸,阮伏鲸双手横槊抵搪,却猛觉喉间血腥逆涌,吃不住力,单膝屈在破碎的砖道上。
这惊人的臂力!
这鲜卑名将居高临下,目光炯炯地瞧着满脸紫胀的阮伏鲸,能接住他一槊的,也算个人物了,可惜——“小娃娃,之前被你故弄玄虚地耽搁了几天,不过,到此为止了。”
“是吗?”阮伏鲸咬着牙根泛出的血味抬眼。
一阵蹄声及近,阮时率侧翼袭来,在马上臂架轻弩,瞄准纥豆陵和。
北尉骑军在前举刀格挡,阮伏鲸趁纥豆陵和分神之时,利落地辗转抽身,退出他长槊范围,翻身跃上阮时准备的战马。
与此同时,侧后方传出一片惨呼,向城中纵深推进的尉骑踩中了翻板陷阱,触动里面的火油装置,燃起的火苗一瞬顺着马蹄蹿腾而上,尉骑在翻仰中被玄军斩杀。
“困兽之斗。”纥豆陵和愠怒地吐出字音,叮咛左右提防陷阱,打马擒敌首。
然而阮伏鲸识得了纥豆陵和膂力的厉害,只与对方兜转周旋,不再硬碰硬。
他带着一万兵士,借助城中的布障,硬是将这场仗从夜尽拖到了天明。
就在东方鱼肚白被一线朝霞渲亮的时候,西边的天际也远远被一片焰光映红。
左晟在城外压阵的队伍猛然回头。
那是……他们大军辎重的方位!
一骑白马快过清风,马上的纪小辞墨发飞扬,劲衣不罩铠甲,在烧掉敌军后方的粮草之后带着千人骑队,如一支利箭直插尉军的后翼。
这队突降奇兵几无阻滞地杀穿而出,驰入破败的城门。
碧蓝天光洒在城中的成堆尸骨上,阮伏鲸与伤亡减半的残兵,被纥豆陵和逼入角落,已是强弩之末。
纪小辞这队人马一来,立刻冲开了对方的围势。
纪小辞翻刀砍落试图截击她的尉兵,与阮伏鲸会合,呼出一口热气,目光凛冽:“谢女君帐下精锐营,听凭阮将军调遣!”
原来这班人马,正是谢澜安之前放在荆州大营,加以磨砺的精锐部曲。其中又包括从太湖北上的山越帅胡威所率的五百人,加上谢丰年为阿姊助阵,送出的亲骑三百人,由是组成了这支突袭的骑队。
与纪小辞并驾齐驱的年轻骑手,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手中倒拖一杆烧焦的北尉军旗,冲尉军扬头打声呼哨。
“尔等粮草已被烧毁,荆州谢府君的大军随后便到,此城便是诸位埋骨之地!”
说完他好似生怕对方听不懂,还特意用流利的鲜卑语重复了一遍。
尉军闻言,果然惊疑不定。纥豆陵和立刻道:“休听他们胡言!谢二远在荆州,岂敢轻易离开治所。南人狡诈,虚张声势,诸军随本将打下青州,封侯可待!”
说罢,他煞气横生地一夹马,横槊冲向那对横空出现的竖子贼女。
纪小辞与娃娃脸见敌将不上当,对视一眼,以默契的配合联手御敌。
“阮郎君,还成不成?”胡威挡在阮伏鲸身前,这位昔日受阮厚雄照顾的山越主,惟恐阮家大郎有失。
阮伏鲸早已弃了槊,因连续挥砍几个时辰而失力的右手上,用布条缠着一把卷刃的环首刀,刀槽还在滴血。
他浑身浴血地靠在墙上喘了口气,抬起那双疲惫的眼,沙哑地问:“来了多少人?”
胡威跟他透了底,阮伏鲸听到千人之数,心情没有轻松多少,甩了甩腕子站直身体。
“那就杀。”
日出时,他身边不再有阮时的身影。
精锐营训练有素,尉军却是人多势众,只要纥豆陵和不倒,他就是稳定军心的一杆旗。新一轮的攻守,不断有人倒下,到了此时,已经没人再分神去问徐州的援军到了哪里、他们还能不能等到增援,只剩最本能的厮杀。
金乌高升穹顶,正午的烈日烤干了大地的血迹。当胡威因敌方源源不断补充的兵源而心生绝望时,城外掠阵的尉军中,突然响起一阵紧急的鸣金声。
地面在颤动。
一道粗犷又爽朗的笑声响震云天:“俺老权来也!阮郎君,老胡,我没来晚吧?原本早些日子能到的,这不是在家等朝廷的任命文书来着嘛——讨逆校尉,嘿嘿嘿,光宗耀祖啊!”
权达雅身后跟随着一片黑甲压城,这是把全部身家都带来了。
胡威捂着肋条下的伤口,想笑又想哭,悲愤地骂道:“权大牙,你大爷啊!”
尉军的鸣警角声还在继续,且越催越急,随着鸣警,地面的震动也越来越清晰。
纥豆陵和心中油然一凛,霍然转看南方,当机立断道:“撤——”
一路悠然北上的北府铁骑与徐州驻军的合兵,终于到来,在距邹城还有二十里的时候,大军开始加速冲锋,征尘蔽天。
褚豹头戴兽首盔,身穿环锁铠,威凛凛,笑吟吟,鞭指城门:“众士听令,得敌军上将首级者,赏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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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州大获全胜、击退虏兵的军情传回金陵,南朝庙堂上下,终于松了口气。
可惜纥豆陵和在亲骑的掩护下奔逃而去,褚豹追出三舍,没能擒住此人,否则便可断掉伪朝一臂。
不过青州在此战中,生俘尉兵二万余,也算大大挫了伪朝的锐气。
与此同时,褚豹与徐州将黄勇聚在微山下奏乐饮酒,疑似延误军机的消息纸里包不住火,也披露出来。
可知道又怎么样呢?北府早有跋扈之名,大司马积威深重,朝臣人人噤声,对此黑不提白不提。
除了谢澜安。
御史台连上三道奏疏,谢澜安在殿上厉声道:“臣弹劾北府少都督玩忽职守,勾结外府驻将私授渎职,藐视皇命,请陛下罢二人官职,查问严惩!”
这一仗是赢了,可青州二万驻军也打到只剩几千人。北府军哪怕早到两日,何至于如此惨烈!
而且,他褚豹并非力有不逮,他是有意以青州驻军为饵,打算先消耗掉北朝先锋锐气,再踩着同袍的尸骨成就自己的战功!其心可诛!
表兄寄给她的报安书上有一行字,令谢澜安不忍深想,当日孤城死战的景象。
阮伏鲸说:“同袍骨三日埋不尽,城中血一旬洗不清。我与褚氏不共戴天。”
有人揪住北府不放,皇帝心里便舒坦,自然应允谢澜安的请求。
褚啸崖自然上书辩驳,口气一如既往地狂悖,说“若无北府军,便无青州一胜再胜。兵无常势,迟一日速一日皆是将在外,时势自度,非领兵者不知深浅。”
只差直白地把“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拍在金陵君臣的脸上。
大司马护犊子,京吏没法进军府拿人。谢澜安对此早有意料,她说好啊,“那么此番北府出兵军费,国库一钱不出。”
若想要钱,我便要在廷尉府看到褚豹卸甲待审的身影;不然,你褚啸崖想亲自进京来与我当面对质,我也欢迎得很。
再不然,你敢带兵入城讨说法,西府水师一日顺流便至金陵。
谢澜安后台硬,自身风骨更硬,如此一来,黑不提白不提的便成了褚啸崖。
御史台和大司马相持不下的时候,另一厢在商量如何处置那两万俘虏。
有人主张立斩不赦,以壮军威,也有人建议分散流徒,让这些战俘为南朝屯田耕地。
皇帝询问谢澜安的看法,谢澜安眸光轻动,弹袖只说了一个字:“放。”
轩然大波。
……又来了。郗符在臣僚的惊声中低叹抚额。
这种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言而定天下法的熟悉感觉,谢含灵她怎么就玩不重样呢?
“——那可是两万兵力,放回伪朝,由着他们再反攻我朝吗!”之前对北府行事半个字都不敢指摘的兵部尚书,头一个跳出来,脸红脖子粗地质问谢澜安,“纵虎归山,汝何敢尔!”
中书省附议:“青州虽胜,却胜得不易。将士们血流成河方守住疆土,岂可将俘虏轻易放回,寒将士之心?谢中丞,事关社稷,切莫因虚仁假义而头脑发昏!”
“含灵,”皇帝在御座上面色不定,慎重又带有几分宽和地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放回两万兵俘,不是儿戏。
可谢澜安迄今为止所有的建策无一不应验,所以只要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愿意陪她一起疯。
疯?
谢澜安可不需要谁自作多情地为她兜底,她无比清醒,平静的眸底却又拘压着两簇因青州重创而生的煞气,致使那道独立殿中的身影格外冷峻。
谢澜安说:“臣请陛下看一出好戏。”
胤奚给鲤鱼喂了食,撑臂反坐在木廊阑杆沿上,翻开女郎撰写的北将谱。
那起了茧子却依旧隽长泛粉的指尖,点到“纥豆陵和”一条,上面有一行眉批小楷。
“其人推过喜功,好瞒报伤亡,削占抚恤。”
今朝上朝前,女郎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与归月在吴郡的来往书信你都看过,我熟知北朝将领的用兵习惯,并非与她推演得知,你不生疑吗?”
胤奚摇摇头,开口便是真心话:“只要是你说的话,此生不疑。”
他看到女郎当时愣了一下,而后,那张清靥雪颜上,露出一个他这辈子也学不来的恣睢笑意。
她说:“该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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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牡丹正艳。
北庭的宫殿也学汉家,在盛夏供着纹样精美的青铜冰鉴。白马寺为太后娘娘新奉上一串佛前开光的紫檀佛珠,此时正拢在尉迟太后保养得宜的柔白右腕上,随主人一起聆听御阶下纥豆陵和的回报。
“末将率兵出征,却折戟于东,无地自容,请求太后与殿下治罪。”
别看纥豆陵和从青州上撤退时形迹狼狈,眼下回到宫里,又恢复了昂扬气势。
他多年来战功硕硕,有剑履上殿的特权,今日却破天荒跪了一膝,痛心疾首道:
“然末将此败,非大意误事,也非战力不敌,实是国师所制的军械图纸泄露,被南贼提前防备,这才出师不利。末将以为,朝中必有南朝细作!”
这话惊得文武哗然。
御座上头的一老一少,神色倒还镇定。
那老的自然便是尉迟太后,尉迟太后身旁那名身着星纬玄蟒袍,不过十岁上下的辫发少年,则是北尉皇太子拓跋亭历。
只因如今的尉帝生而体弱,常年难离病榻,便由尉迟太后垂帘听政。而尉帝膝下仅得一子,天生异瞳,聪颖绝秀,早早立为了太子,由尉迟太后亲自教导。
两年前祖孙俩联袂听政,共坐御椅,北朝臣子早就习以为常。
纥豆陵和那番言论说罢,时任关中大行台,也是西南将军的赫连朵河讥讽一笑。
“一句‘细作’,就将打败战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了。我若没记错,那图纸出国师之手,直接入你纥豆陵的军坊,你护得像眼珠子似的,哪容旁人沾过手?这会儿却说细作——莫非细作就在你军中?”
恰如一山不容二虎,这二人并称为北尉名将,关系便如南朝北府的褚啸崖与西府的谢逸夏,龃龉微妙。
纥豆陵和怒瞪双眸,“太后娘娘、殿下!不止图纸有失,且南军显然深知我军布阵奥妙,处处克制我军,方有以少胜多的结果!细想之下,可不惊悚?臣请太后下旨严查此事!”
拓跋亭历琥珀色的左眸光泽幽深,右眼在光线下却呈现出剔透的蓝色。
他眨动双眸,饶有趣味地扬唇一笑:“国师如何看待?”
宗室出身的拓跋昉,以多智闻名,自然想得更深一层——如今军中新败,倘若再兴清洗抄查之风,恐引发一场内乱。
国师轻阖双眸,身着鲜卑衽服,却竖掌行佛礼:“臣以为,此战我军伤亡之数……”
“——七千余人。”纥豆陵和连忙接口。
“不过数千,”国师沉吟道,“若南朝一早参透我军布防,应不止于此,是以不必……”
他话音未落,殿中侍快步入殿,跪于庭中,面色万分古怪。
“启禀太后,殿下,边、边关送来一封急报……”
“吞吐什么?”皇太子淡淡折眉,“难不成南人又打过来了,仔细回话。”
“是。边关急报,青州刺史向我朝献礼,归还——青州之战大尉兵俘二万人!”
尉迟太后与皇太子同时一震。
“多少?!”赫连朵河诧然转头,随即脸色铁青,手指纥豆陵和,“好啊纥豆陵氏,你敢谎报伤亡,还足足压了三倍!生俘就有两万人……那阵亡的该有多少?”
纥豆陵和在听到殿中侍说话一瞬,已白着脸扶刀而起。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兵死伤多少,可他不能给朝中政敌攻击他的口子。此刻,这打了一辈子仗的宿将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玄朝的人疯了吗!
两军交战,你死我活,谁会转头就归还数以万计的战俘!
褚啸崖不是爱筑京观吗,他何时修成了菩萨心肠?
“不……此举有诈!”
纥豆陵和下意识辩驳,殿中侍为难地取出一封信件,双手托呈:“还有……青州刺史写了一封书信给纥豆陵将军。”
国师先接过那封信,径直拆开。
这封署名崔膺的信件上,措辞平和,微言大义,无非是说“大玄陛下心怀仁德,不忍伤生,望拓跋氏不忘先祖,退回阴山之北牧马放羊,铸剑为犁”云云……
却足以引人生疑。
信到尉迟太后手里,她细阅信上文字,耳上东珠颤动,眼含精光射向纥豆陵和,“崔膺为何与你写信,为何要放还你帐下甲兵?”
“是了,”赫连朵河接口,“方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军中有细作。究竟是什么人将铁云梯的设计泄露出去,又是谁故意败仗?谁贼喊捉贼?你和南朝之间交情好啊,输了家底,还有人完璧归赵地给你送回来。”
“放屁!”
纥豆陵和此时方知南玄的用心险恶,情急之下,他捏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出锋一寸,“这是反间计啊太后!”
第93章
北朝的另一贵族大姓步六孤氏, 对纥豆陵一族的恃功生骄早就不满,立即出列戟指纥豆陵和:
“你敢在御前亮刃!”
纥豆陵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一时情急, 自己都未注意拔出了刀。
他满脸焦躁地将刀按回, “步六孤曼如, 你休得火上浇油——太后娘娘, 末将冤枉啊, 您以为南人会好心归还我军兵士吗, 这其中是否掺杂着南朝的细作?怎么证明他们就是我的兵?这二万人的身份核查就需时日,是否要接收放进国门,尚要思量!”
赫连朵河的独眼里迸出精芒,咄咄逼人:“细作细作,又是细作。这些生俘是不是你的兵,大将军心知肚明,他等好不容易逃过敌国的屠戮,却要被本国君主拒收于国门之外吗?传扬出去,我大尉的声望何在, 军队的人心何存?”
纥豆陵和心头窝火,强辩道:“如此明显的反间计, 就是要让我朝君臣相疑, 太后与殿下圣心明鉴, 断不能上当啊!”
关中大行台转向御墀上, “太后, 太子殿下,臣还是那句话,请彻查纥豆陵和瞒报一事,再查军械图纸泄露内情, 此两事查清,青州战败的来龙去脉只怕便清楚了。”
国师旁观殿上几大贵族间的风云暗涌,隐觉祸根已萌,忙道:“且慢——”
“国师!”赫连朵河转动独眼,“难道想包庇罪臣吗?”
纥豆陵和喝道:“我父乃三朝功勋,你赫连如何能定我的罪!”
“那你为何不敢让刑部深查?”
“好了。”尉迟太后威重地开口,大殿上倏然寂静。
拓跋亭历转头,看见祖母严霜般的脸色。
那只笼着佛珠的手轻轻抬起,带起金线满绣的大袖,尉迟太后眸光沉定:“那就查。大尉绝不容许不明不白的败仗,也绝不姑息吃里扒外的蠹虫。”
纥豆陵和只觉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恼羞成怒地抬头。
他骄狂已惯,岂肯忍辱,锵地一声抽出佩刀,环指冷眼旁观的文武群臣。
“你们、你们商议好了要卸磨杀驴……我纥豆陵部对拓跋大君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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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因这二万兵俘乱成一锅粥时,南朝廷议上也争论不休。
金陵不知道洛阳正在发生的事,多日避着风头不上朝的王道真,只觉终于逮到了扳倒谢澜安的机会。
这日他衣冠上朝,向皇帝稽首:“谢澜安一意孤行,放回二万胡人助北朝军威,与通敌叛国何异?臣恳请陛下,将谢澜安下狱,严审她与北朝之间有何来往!”
谢澜安眉眼淡泊地立在一旁,她惦记着今日郡试出榜,没兴致跟人舌战。
皇帝在冕旒下将她的旁若无人看得清楚,只得道:“此事朕已首肯。”
“陛下啊,谢含灵掌管御史台,却已将手伸到了兵部,江山大事由她一言决之,陛下便不觉得此景熟悉吗?”
王道真伏身不起,专挑小皇帝的痛脚下刀,“国柄不可授人,借人国柄,则失其权*,当初庾氏——”
“一言决事的王氏才从朝堂隐退几日,王司马你昏头了?”谢澜安眸尾轻扫,不客气地打断王道真,“我放俘自有放俘的道理。”
“什么道理?”
王道真从地上爬起,凝视谢澜安,“可千万别说是为了仁义道德,才想出这等灭自家士气、长敌人威风的昏招!陛下,此女居心叵测,若不将她斩首示众,国人不服!”
郗符冷笑一声:“从下狱受审到斩首示众,王司马也太心急了。此事经陛下首肯,青州崔先生亦无异议,王司马还是稍安勿躁。”
谢澜安对这些争吵置若罔闻,轻敲笏板,出神自语:“难得还要等几日?”
话音方落,一名御林军自驰道快马入宫,在殿外伏阙禀事。
中常侍宣人入殿,御林军趋步而进,叩拜圣驾,道:“启禀陛下,方从谍报处得到伪朝消息,上旬胡将纥豆陵和率族部,于洛阳广莫门发动兵变,被伪朝禁军——合力斩杀。”
皇帝精神登时振奋。
郗符最先看向谢澜安,王道真如闻天方夜谭:“……消息来源可靠吗?纥豆陵和怎会兵变?”
“伪朝庙堂似起风波,”御林军回言,“纥豆陵和战败后受到质疑,故举族起事,具体始末尚未探知。不过叛乱一事如今洛阳市井皆闻,不会有错。”
没有死在沙场上的纥豆陵和,却被尉人自己斩杀于家门口,这对南朝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很快,众位喜溢眉梢的大臣便想到此事必然与谢澜安有关,不禁调转目光,看向那从始至终镇定自若的女郎。
谢澜安看向王道真,神色漫淡道:“我来告诉司马为什么。纥豆陵和为人揽功推过,战败回朝,必瞒军报,此时将俘虏放回,便是他的一道催命符,是其一;北朝学我汉人风俗,这党同伐异,钩心斗角的本领南北皆然,必有政敌趁机落井下石,是其二;然纥豆陵氏是河西贵族,姻亲连结,势力不容小觑,必纠兵反抗,是其三。”
按着事情必然发展之理推算下来,洛阳不乱谁乱?
她不怕北朝有聪明人,发现这是场离间局。
明知是反间又如何?那被瞒报的活生生的两万人做不得假,云梯车被克制也是事实,以尉迟太后精明强势的性格,明知军中不干净,她能忍住不查吗?
只要开始查,引发的一系列动乱,就再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
她从不做多余之事,放人,自是为了杀人。
谢澜安不再看瞠目结舌的王道真,向皇帝一揖:“臣急着去礼部看榜,若无他事,容臣先退。”
皇帝纵容地颔首。谢澜安为他兵不血刃除去敌国一员猛将,这无伤大雅的早退,他当然不会计较。
谢澜安飒沓生风的袍角经过王道真,后者终于如梦初醒,不甘地咬牙:“以两万人换取一人性命,便值得吗?”
“……回陛下,卑职方才还没回禀完。”
那名御林军面颊隐隐透出兴奋,语速飞快地说:“就在洛阳兵乱后,伪朝的六镇府兵亦生哗变。据谍探回报,仿佛是军户不满鲜卑的贵族将领瞒报伤亡,剥削抚恤,一经纥豆陵和之事,就全部爆发了出来。其中有一部分向北投靠柔然,还有一部分据镇自立,反了伪朝!”
北边六镇闹起义了!
皇帝蓦地从龙椅上站起,碰撞的冕旒发出脆玉之声。
他甚至忘记了君王仪态,急切地问了句和适才王道真一样的话:“消息确准吗?”
要知道,北地六镇的军户是北朝大部分兵力来源,在北朝皇室执意汉化之后,那些被王公贵族看不起的泥腿子,与高门之间的矛盾便越积越深。若北朝果真失去了这部分支持,战力定然大损。
不止如此,忙于平息内乱的北朝,有柔然在背虎视眈眈,又有南玄在腹针锋相对,那么至少两三年内,无力再挥鞭南征了!
郗符左拳击上右掌,目光湛亮地回头。
左右两列群臣,也不约而同又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那光晖晃眼的殿门口——谢澜安拂衣离去的方向。
群臣眼里都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情绪,那近乎是一种不愿承认的敬畏:谢含灵纵使再料事如神,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在摇扇笑谈间,便对千里之外的朝局预料得这么狠、这么准?
王道真呼吸发冷地倒退一步,仿佛看得见谢澜安那对清冷眸子里的讥色——
以两万人换一人性命不值,那么以两万人换个六镇起义、换个敌国内乱呢,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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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臣子们心绪激荡的时候,谢澜安只是平静地走到礼部南院,看向东墙上那张黄榜。
同样的榜单,还有一张放大的绢榜挂在宫外天街的广场上,方便举子查看。
谢澜安从上到下扫过几眼,便将全榜的姓名与排次囊入记忆,神色一无变化。
榜首是楚堂,意料之中。
第二名,赫然写着楚清鸢的名字。
第三名,邝逢辰。
至于胤奚、百里归月、常乐以及谢澜安看中的几个好苗子,不谋而合藏了锋,名字都在榜单中游晃荡。教人看不出深浅,却足够进入会试。
谢澜安目光落在胤奚的名字上,嘴角轻翘。
清淡若不可见,却是她今日的第一个笑。
还以为他会全力以赴,力争上游。小瞧小郎君的城府了。
而那三百余名女学子,中举者八十七人。唯二跻入前十的,是颜景若与高稼。
“这个结果我很知足了。”回到府里,谢晏冬手里也有一份抄录的榜单,她对谢澜安说,“毕竟是为国取士,能留下三成,咱们开的女学馆便不算白费功夫。若会试中这八十七人还能留下三成,足矣。”
第一届闱试只是个先声,毕竟天南海北还有很多才士尚在观望,没有报名。
楚堂作为新晋的扬州解头,依旧温吞不惊。只在见到谢澜安时,这蕴秀青年向她深深一拜。
“纥豆陵和之死,女郎之功,六镇乱,女郎之功!女郎兵不血刃挫乱北朝,子构敬佩之极。”
他自从青州乱起,褚军延误,心里就一直为老师与牺牲的青州将士憋着一口气。
而今听到北朝的消息,楚堂心头这口郁气总算得出,比得知自己高中解元更加激动。
百里归月扶着婢子的手背,从院中缓步走到谢澜安面前,也道:“女君算无遗策,百里自愧不如。我在府中几已无用武之地了。”
论查缺补漏,谢澜安自然缺不了她。谢澜安神色古怪,冷不丁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目光还黏在她身上安静微笑的胤奚。
“是不是这人把你们带坏了?”她指着他。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胤奚对她奉承拍马的功力,在整个谢府都首屈一指。
胤奚无辜地抬起三根手指。
“阿妹不用谦虚,”连一向克己复礼的谢策听闻北朝动向,都忍不住击掌,忘情地握住谢澜安的双肩,“六镇起义啊,这一着,连我这个兄长也佩服你!南北国运本就是此消彼长,只要北边腾不出手再兴战事,给我朝三年实行新法、拔举人才的时间,克复中原……”
谢大郎声音微咽,“克复中原,又有何难!祖宗庇佑,使我谢家得含灵这一天纵之才。你快与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怕了你们了。”谢澜安身子被大兄摇得前后轻晃,围在她身边的一圈门客,还都用由衷景仰的眼神望着她。
她难得无奈,霎睫叹笑:“托祖宗庇佑,行了吧。”
前世的六镇起义,发生在谢澜安死后三四十年的时候。
至于是三十年还是四十年,她混混沌沌的也数不清楚了。
鲜卑贵族与兵户之间的矛盾,是积年累月的结果,激化他们需要契机。谢澜安只不过掷出一个火种,将这个矛盾提前点燃了。
不过今日之前,她算准了纥豆陵和必反,算到北朝一旦彻查清洗,必起纷争,但对煽动北朝老窝的军户起义,因鞭长莫及,其中涉及的变数不少,其实只有一半把握。
六镇起事如此迅捷,倒像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昔日她在荆州和二叔论兵时,二叔曾提到过,南北百年争战不休,就有南将投降于北尉,或胡将被南朝收服的故事发生。北尉不敢重用南人,习惯将降将丢到六镇充军。
所以这次六镇起义,会不会有南朝的暗桩在其中起了作用?
胤奚将女郎从大郎君的掌下解救出来,垂下宽袖,勾了下她的小指。
谢澜安收回发散的思绪,瞥了那鬼鬼祟祟抿起的粉唇一眼。
她和家人打过招呼,回了上房,胤奚陪她一道进屋。
束梦备好茶水后,自觉地退到廊外。
虽说立秋已过,天气还是很热,谢澜安随手解开束腰的躞蹀带,胤奚从她背后拥上来。
喁喁的细语吹得谢澜安耳朵发痒:“北朝如女郎所料,怎不见女郎高兴呢,还为北府军的事烦心?”
褚豹班师回京口后,褚啸崖始终未就御史台的弹劾给出交代。如今南朝笑北朝兵变,却不见自家的军政乱象,也亟待清肃。
胤奚这话问得认真正经,谢澜安垂眸下瞥——如果他的两只爪子没有按在她胸前的话。
“我看你不仅个子长了,胆子也是顺风长。”
“医士交代的,这按摩贵在持之以恒。”胤奚揉着她,手背浮起的筋络如青色蜿蜒的河脉,缠绵中突显力量,拱卫着他的山河。
他引谢澜安坐在自己腿上,从背后圈过去的手握着两捧珍宝,有节奏地轻揉。
“我不知道,原来少爷这么听话。”谢澜安声音哑了一瞬,背对胤奚张唇轻呵一口气,却没制止他。
她谋划秘计,只在定策时有一瞬临枰对弈的兴奋,过后发生了,也就觉得理所应当,没有高兴一说,也没有不高兴一说。
在她的人生经验中,高兴没有意义。
但回家看到他,就有点高兴。
所以虽然胸口早已不怎么疼了,谢澜安仍旧纵容了胤奚的“遵医嘱”。
只是胤奚指尖使坏,谢澜安觉得心窝爬进一缕缕搔不着的痒,颦眉侧头,鬓发擦过胤奚的唇角。
胤奚呼吸也发稠,碰碰那清凉的唇,眼底一边涌荡着黑潮一边说:“褚氏一言比兵部军令还管用,州军惧他,不能不防。”
“北府……要节制。”谢澜安在胤奚腿上不自在地挪动了下,找他的眼睛,“但在……在找到平稳接管北府的办法前,不能轻、轻……胤衰奴!”
胤奚笑着叼起谢澜安的下唇,指腹隔着滑腻的朝袍,荡过雪峰顶上那粒椒蕊。谢澜安来不及忍住的轻呻,全落在他舌尖。
胤奚目光浮浪,贴着她耳廓轻笑:“舒服?”
谢澜安蓦地抬眼,转身反压在胤奚身上,狠狠揪起他衣领,眼波冷媚得勾魂:“你,挺,坏,呀。”
英气的女郎鼻音哝重,已是罕见的失态样子。胤奚任由她揪,回臂倚着身后的案沿,靠腰劲擎住女子,就那么仰身欣赏女郎眼尾那抹红。
“榜单名次,女郎看了么?奖励我么?”
“要讨赏,你是头名吗?”谢澜安看到男子衣领下露出的锁骨,比羊脂玉还白,比衬着嫣红的仰月唇,就是个妖精。
这可不是那个求着帮她揉胸的纯情小郎了,痞劲里藏着坏呢。
“女郎要赏楚子构吗?”妖精抬着眉目如画的脸,眸底闪过一丝独占的薄戾,转瞬又化作春水,仰露出棱角分明的喉结,张唇不出声:“咬我。”
他得偿所愿,谢澜安居高临下撞上他的软唇,出气地咬了一口。
一点清淡的血味弥漫在二人唇齿间。
再向下,舐玩他的喉结。喘声低抑,轻重无序,比缠住的丝麻还乱,谢澜安突发奇想,若叫胤奚此时唱曲,会是怎样的歌喉?
再向下,漫不经心拨开他轻薄的衣襟。
可身上生了层薄汗的谢澜安忽然发懒,玩够了,便意兴阑珊地停了下来。
“好了,”她把手懒懒撑在胤奚肩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愣神又有些发臊地扭开视线,“……赏也赏了,不许再勾人。”
染上一丝沙靡的嗓音已恢复清沉。
胤奚仰着白玉颈,胸膛起伏不住,尚未从享受的感观中抽离出来。
他一手控着女郎的腰,不敢让她再向前滑动一点,另一手在那窘迫可怜的空间,挡着自己最后的体面。
他余不出第三只手扣住谢澜安压向自己,续上这场比秋老虎还浓烈的热潮,他只能用那双水气迷蒙的眼睛,仰望着她:“再亲亲我……别停下吧。”
谢澜安没察觉异样,只想快去冲个凉,便勉为其难又亲了他一下。
第94章
王道真失魂落魄地下朝回府, 王翱听过廷上议事,沉默良久。
即便他与谢澜安为敌,在关乎国朝大运上, 也不得不佩服:“又被她赢下一局。”
北郡变乱的消息在大司马的军谍处, 得到再一次确认。褚啸崖临江望着粼粼东流水。
“父亲, 她只是凑巧吧……”褚豹捧着父帅的刀甲站在身后, 心有不甘地问。
从青州回来后, 褚豹便挨了褚啸崖一顿训。褚啸崖倒不管长子是不是勾结州牧, 延迟出兵,而是褚豹在大军以逸待劳的情况下,错失良机,没能擒住老对手纥豆陵和,这让大司马感到窝火。
几万铁骑没做到的事,却被谢澜安一招反间计,杀人于无形之间。
凑巧?
褚啸崖摇头,眼里含着嗜血的狠辣,又有猎夺奇宝的蠢蠢欲动, 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再让她留在小皇帝身边,难保他日我不步纥豆陵和的后尘。”
褚豹悚然一惊。父亲之前一直视谢澜安为囊中脔物, 可这句话, 意味着他开始真正忌惮这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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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金描纹的茶盏跌在摩羯纹地衣上, 宫娥屏息伏地收拾, 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尉迟太后抚额倚案:“武川的军户也叛了?”
皇太子亭历在一旁的方桌上摆弄黑白棋子, 闻言动作一顿,两种颜色的双瞳烁出奇冶的光芒。国师在下首,神色沉重,“是李伯甫带的头, 带走了一万余人,所幸没有投靠柔然,在凉城……举旗自立了。”
然而不投靠宿敌,就能算作一种幸运吗?
六镇突如其来的反叛,给北庭造成了不可逆的重创。
最初,尉迟太后只是想借这个由头,整治朝中与军中沉积多年的腐败乱象。
纥豆陵和去岁守虎牢关,有功于朝,哪怕是功过相抵,太后也并未想要他的性命。谁知纥豆陵氏半点委屈都不肯受,纠集族部先发制人,这才致使广莫门之乱。
而后,北臣在这场大清洗中人人自危,各怀机心的异党之人互相构陷,自诩耿直的御史台风闻言事。
这一牵连,卷进的人如滚雪球越来越多,愈演愈烈。等太后与国师反应过来,想要叫停,已经晚了。
远在六镇的军户听闻朝中主将谎报军情,联想到这些年他们应征出战,阵亡抚恤金却一年比一年低,就嚣闹起来。北郡的主事对这些军户看轻惯了,既没上报中枢,也没在第一时间安抚军户情绪,反而以武力镇压。
就在矛盾激发之际,又不知是打哪传出的风声,将当日朝会上,纥豆陵和声称要拒收那两万兵俘的话,吹到了六镇将士的耳朵里。
都是当兵的人,我以性命报家国,君却以草芥视吾等,怎能不兔死狐悲?
于是彻底寒了心,叛逃的叛逃,自立的自立。
至此六部元气大伤,北郡哗变生乱,朝廷内外交困,完全脱离了尉迟太后的初衷。
而诡异的是,朝中蒙受这样大的损失,仍旧没查出是谁通敌泄露了军中机密。后来还是皇太子说了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棒:
“有没有可能,也许那图纸根本没有泄露,而是玄人想出的克制之法?”
国师闻言悚然。
他设计的铁云梯,可谓参考了尉玄百年间的大战经验,耗费近一年心血才制造成功。如果这样都能被敌国在朝夕间参透,不是太可怕了吗?
“谢含灵。”尉迟太后眼眸微眯,涂着鲜红口脂的唇间轻轻道出这个名字,召来谍子问,“建议放回俘虏的,是那南庭谢含灵的主意?”
金陵派出的探子能探听到洛阳的变故,洛阳也有专门的间谍机构,渗透于江左,混迹于市井。
虽不说对南朝国事了如指掌,但收集坊间流传的各种逸闻不是难事,多少能拼凑出一些南边的动向。
何况那位良策频出、不可一世的谢家女郎,毫无低调的意图,就连北尉也听说过她的鼎鼎大名。
得到谍子肯定的回答,禁宫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上一年青州被玄人夺取的惨痛经历,还恍如昨日,那场“北伐”,也是由谢澜安首倡。
细细回想,大尉的这两场大败,都是谢澜安在金陵入仕之后才发生的……尉将突然被南朝的后起小将看透排兵布阵,也是在谢澜安去年离京走了趟荆州之后。
尉迟太后掌政多年,权临天下,很少神化什么人。
可她也具有敏锐的政治嗅觉,拼凑着前因后果,尉迟太后不得不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大尉这一败再败,一乱再乱,都在谢澜安的谋划之内,那这个人便太可怕了。
她甚至还那么年轻!
国师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他听说,此女还在江左实行什么策举制,广揽天下英才。若抛却立场不谈,以考试取才的任官法,其实也适用于北尉日渐被贵族部落分权把持的朝堂。
但即便是他,也没把握能在三年五载间,压制贵族拔举寒士。
谢澜安却能在世家林立的江左别开生面。
“国师,”太子不大信,“世上真有这样算无遗策的人吗?”
拓跋昉深邃的眉骨棱动,钦赏的目光伴随着杀机,给予八字评价:“其智如鬼,不类凡人。
太子遽然弹指,指甲间的玄玉棋子打散一片垒起的白子,骨碌碌落了一地,却无人责怪他。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么……这个十岁小儿眼底闪动异芒,恨恨地咧开嘴角:可如果他身边有这样出风头的臣子,他恐怕容不下呀——南边的那位皇帝,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嘛。
自那日后,从洛阳宫传出一句话,据说是北尉太后亲口所说:
“谢含灵一颗大好头颅,抵边关十万雄兵!”
·
“想取我的头颅,”谢澜安在树荫下落了一子,闻此言,笑眯眯道,“试试看啊。”
棋枰对面,胤奚才寻隙吃掉谢澜安的两颗子,听到这传入江左的风言,眉心微动,就要悔棋。
谢澜安瞪目拍开他的手。
“伪朝把含灵架得这么高,”在旁打茶围观棋的谢策有着忧不完的心,“不怀好意,是生怕陛下不忌惮含灵么……”
再看谢澜安,从小被夸到大的人物,根本不在意这点风浪,竹扇轻摇,怡然得很。
胤奚说:“当初北人力邀崔先生入洛阳,也是这般明捧暗杀,故技重施罢了。”
不过他和谢策是一样的想法,“不管怎么样,以后府上出入之人要仔细核查身份,提防北边派来的刺客。”
纥豆陵和这一反,六镇这一乱,谢澜安如今是北庭眼中如假包换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胤奚说完,在月洞门边轮值的池得宝一拍腰边杀猪刀,声如洪钟:“小郎君放心吧,有俺贴身保护着女郎,拿性命担保女郎安全!”
小扫帚受不了像荀胧一样和尚入定似的看人下棋,正拉着谢方麟在银杏树下找蚂蚁,一听这个胖胖姐姐说话,便觉好玩,忍不住哈哈笑出声。
胤奚略显严厉地看她一眼。
小扫帚慌忙站起身,按学里的礼仪给池得宝作揖,大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笑话姐姐……我是觉得姐姐亲切有趣……姐姐请别生气。”
池得宝哈哈笑道:“那小女娘长大后长得和姐姐我一样威风,好不好啊?”
小扫帚看着池得宝一拳能打死三个男人的身板,心里犹豫,那倒也不必吧……
她支支吾吾觑向好像还在生气的小胤,不敢吱声。
胤奚神色淡淡,故意没看她。
小姑娘是他带进府里的人,她平时如何玩闹他都不管,但心性上的毫厘之失,要从小纠起。
“福持,”谢澜安不回头地微笑,“背一篇《楚策》听吧。”
“啊?”荀胧眼睛还盯在棋盘上,想让漂亮哥哥赢,又怕自家老师输。粉雕玉琢的女童回了下神,声音清甜地问,“老师想听哪一篇?”
谢澜安看了人模人样的胤奚一眼,“狐假虎威那一篇吧。”
荀胧眨眨眼,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
胤奚似叹似笑地用眼神求饶,低声说:“女郎敢食我,别揶揄衰奴了吧”
谢策夫妇在边上对饮花茶,跟着笑起来。
谢策笑着笑着,却突然心惊。
而今北朝忌惮含灵胜过皇帝,那么金陵之中,谁是虎?谁是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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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勍坐在御书案前,面前摊开的绢帛上,正是那句最近广在江左流传的话。
他意外地并不感觉冒犯,相反隽秀的脸上还露出点笑意。她配得起。
皇帝唤来内侍,“绾妃的身孕有四个月了,近来食欲不振,叫她请含灵空闲时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另一厢的荀祭酒府上,在北朝动乱后,荀尤敬倒有事情忙了。
他先前已大致想好了会试的试题,但如今起了军政变化,这策论中,怎么能不添上一道“议伪朝兵变影响”的策问,让有识之士畅所欲言呢?
老夫子虽忙着,却是满面红光,甘之如饴。
他一方面为南朝幸甚、为学生骄傲,另一方面也担心谢澜安的人身安全,可以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了。
时间不觉从暑夏到了暮秋,之前落榜的女学子大多数都未离京,仍留在女学馆,为中举的八十七人打下手做后勤。
女子入仕,不止是留下之人的期冀,也是所有女娘同心共济的愿望。
离大试还剩二十日的时候,其他州县通过了郡试的举人,也都陆续赶到金陵。
消停了几个月的北尉,却在此时突然发难,派小股骑兵袭扰边关。
“青州巨野、徐州濉溪、襄北的丹渊口……皆收到敌袭的烽火鸣警。”允霜跨进文杏馆的厅门,沉声回报,“敌骑人数不多,不是像上回攻青州一样的大军出动,就是小股游骑,劫掠乡民,抢完就跑,纯粹像是恶心人。”
谢澜安双手撑着沙盘的木制边缘,长眉冷峻。
北尉给她的回礼吗?
玄白随后带来消息:“主子,胡子的骑队占了灵璧城!”
“等等、”谢澜安诧异抬头,灵壁可是淮河防御的内线,“既说是小股骚扰,灵璧自有守军,怎会被攻破?”
从兵部赶来的肖浪带进来一阵霜凉,向谢澜安一抱拳,满脸气急败坏:“是那个黄勇!之前他延迟出兵,兵部出了批文要提审,这人怕了,前不久竟举家降往北朝!”
守将都跑了底下能不乱么,灵璧就是这么丢的。
楚堂想起另一事:“那里是不是还有没上京的举子?离灵璧最近的支援是……”
允霜面色轻变:“北府军。”
然经过青州一役,又逢会试举行的关键时候,谁也信不过北府的人了。
一言未发的胤奚提起鸾君刀,漆黑的眼眸如刃锋出鞘,说:“我去。”
第95章
谢澜安对上胤奚的眼睛, 没有说话。
“你想什么呢?”楚堂往前一步,提醒胤奚,“离大试只剩二十日了!”
“灵璧距京城四百里。”胤奚只看着谢澜安, 青衫颀影如修竹, 掌中那口被他出鞘演练无数次的雁刀不再是腰畔的装饰, 而是从他骨子里长出的锋芒。
胤奚声音冷静, 脑子更冷静, “我挂骁骑营的名, 带两马马歇人不歇,两日可至。去二日,回二日,中间十日平乱足矣。”
女郎曾动用几千禁军接女学子上京,他不敢说能与女郎比肩,但若明知举子受困而置若罔闻,纵使他在大试中拔得头筹,又有什么脸说是女郎教出来的?
何况那里还有无辜百姓,正遭胡人践踏。
谢澜安望着胤奚坚决的目光, 倒是一笑:“你这算术,别是和何羡学的吧?”
“娘子就让他去吧。”
从校场过来的祖遂罕见地换了身戎装, 手指着胤奚笑眯眯道:“这小子自从得了刀, 就惦记着开锋呢。小老儿保他一程, 快去快回, 定不误了考试的日子。”
谢澜安记得, 胤奚那日接刀时的明亮眼神,真让她印象深刻。
赶在短短一旬内平乱,谁也保证不了中间不出岔子。但视人命重于前途,很好。
“既如此, ”谢澜安从那张脸上收回视线,“我写个条子,肖浪送去兵部。从骁骑营征调五百人赴灵璧平乱,胤奚就挂禁军的名。”
“再给我一百弓箭手。”胤奚眉锋清锐。
允霜和玄白在这一刻奇异地一默。
只觉胤奚争锋不让的神态……像极了他们女郎。
谢澜安弯了弯唇。
“嗯,”她拖长的尾音含着微不可察的纵容,“再给他拨一百弓箭手。”
而后肖浪便带着手令去了兵部。兵部正愁灵璧之乱,也怕北府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正好谢澜安有直调骁骑卫之权,这二位神仙打擂台,他们乐得轻省,痛快地给了批复。
肖浪回营中点齐兵马。
另一厢,胤奚回院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上一身劲装,便背着刀走下木廊。
谢澜安站在鲤鱼缸边瞧着他,只说:“快去安回。”
正事当前,胤奚没了平时的腻乎,上前轻轻抵住谢澜安的额头。
他低声叮咛:“好好睡觉。”
他还记得他不在她身边,女郎易做噩梦。
曾经暗下决心要一辈子黏在她身边的,然而女郎赠他以鸾刀,教他文武艺,在不知不觉间重铸了胤奚的血脉,让他这样出身低微的人也不由生出踌躇志气。
秋风在褐黄的枝叶间打几个卷,带来一阵雨前的潮气。谢澜安感受到男子温热的鼻息,闭上睫毛说:“早就不怕了。”
不论是雨天,还是噩梦。在他锲而不舍闯入她的生活之后,那些前尘便都成了过眼云烟。
胤奚带着六百骁骑,马不停蹄过江溯泗水而上,白日行一百五十里,夜至陆驿,歇一个时辰,再换马继续赶路。
如是两日,在第三日天亮后,终于远远看见了灵璧的城郭。
前方起烟尘,有一阵交兵声。迎着胤奚这片骑队前冲的势头,一伙受伤溃走的兵丁向他们拥来。
肖浪担心是尉人使计,厉声喝止。骁骑卫齐声抽刀。
胤奚漆眸下视,看清小兵身上的乡县守兵服色,又抬眼扫向前方踞在城门口的百十来号游骑,口中问:“什么人?”
“军爷……我等是邻县泗县的守兵……敌情凶狠!”
徐州的督军守将北逃后,地方军政便乱成了一锅粥。南朝对北朝的威慑,历代都发轫于北府,越向南战力越弱,这些城兵平日无事游荡,白吃俸禄,如今临时受征来驱敌,一听是野蛮的胡子先就怕了,哪有一战之力?
两箭地外,那些胡子巡兵见又有一伙人来,身无甲胄,马无具装,便不放在眼里,高舞手中的砍刀发出叽里咕噜的嘲弄声。
胤奚一行人追求速度,皆是便服轻骑。此刻,胤奚慢而稳地握住鸾君刀柄,双眼锁定胡人马队中央那个辫发罴袍,被人围护的头目。
“呦。”罴袍头目眼神挺好,一眼眺见对面人群里最打眼的一个,斩马刀在腕间翻了个花。
“小白脸挺漂亮啊,看来玄朝真是没人了。”
在他后半句话音未落时,胤奚开始策马前冲。
罴袍头目洋洋得意地说完,胤奚的马头已冲到最外围的胡骑面前。
找死!尉兵见此人单枪匹马,面露不屑,两个骑兵一左一右横枪向胤奚拦腰斫去!胤奚在马背上后仰,背脊几乎贴上马臀,自交叉的枪锋空隙下钻过,挺身而起后目不稍回,抽刀挑落身前的一名小骑。
血染秋霜刀,龙吟犹未歇。他身后二骑再要来个回马枪,已被骁骑卫中的弓弩手射穿咽喉。
肖浪带人跟上在背后掩护,无后顾忧的胤奚一味笔直冲杀,宛若一道漆黑的闪电将胡骑撕裂。
游击的尉兵本就没有严密的阵型,罴袍头目不过两个眨眼,胤奚已然杀至。罴袍头目对上这左手使刀的男人那双黑眸,心头无端一抖,喉咙发出一声大喝,挥出朴刀。
这蛮子上身雄壮如熊,臂力定然不弱。不想胤奚刀刃一挨上朴刀,立即顺劲压下手腕,擦着刀锋上撩递削。
罴袍头目不见刀影,恍似只见一点火花闪过,随即虎口一冷,他的拇指已经被削掉了。
指落刀落,罴袍头目脑中一片空白,继而断指的剧痛袭来。他来不及想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甚至来不及喊,二马交错,罴袍头目身后的马鞍一沉,胡马仰颈急嘶间,跃上来的胤奚面无表情,横刀割过他的咽喉。
带着腥气的热血喷溅上胤奚的脖颈和侧脸。
肤色雪白的俊美青年眼也不眨,以罴袍尸体做盾,盯着那些惊惧不定地架起臂弩对准他的小兵,弯开被血染艳的唇:
“还漂亮吗?”
骁骑卫拉弓冲散北尉的散兵,尉兵畏惧地看了胤奚一眼,呼哨几声,迅速回撤。
他们得到的军令本是寻隙扰乱南朝边界,遇到汉民便屠掠,遇到硬茬子便跑。
祖遂在队伍后面喊:“别让他们关了城门!”
胤奚推掉死尸,也不换马,一骑绝尘。在散兵将要掩闭城门时,胤奚回臂紧收缰辔,混乱不安的胡马被降得高仰双蹄,訇然踏退守门兵丁。
老头儿成日捏在手里的银酒壶,已经被一杆精悍的漆银枪代替,见状悠悠一笑。
此前在青州一战中烧过敌军粮草,出身谢字精锐营的娃娃脸戏小青,经过祖老儿坐骑,见老人只慢悠悠殿后,一点也没有不服老和年轻人抢着冲锋的意思,忍不住回头问:
“老将军不前去帮衬?”
祖遂望向打头阵的遒劲身影,咂咂嘴唇,嘿然道:“很用不着嘛。”
这次平乱名义上是肖浪带队,实则在肖浪的默认下,骁骑卫皆听从胤奚指挥。
别人也许不清楚胤奚的深浅,但上次在浮玉别寨剿匪,肖浪可是亲眼见过此人无论排兵布阵、还是单打独斗的本事,他心服口服。
尉兵连滚带爬地后退,胤奚冷色穿过城门洞,遥遥与一个手持狼牙烽火棒,面相凶煞的披甲大汉对上视线。
那北将怒视这些来援的南人,哇呀呀挥舞狼牙棒,下一霎,却竟跨上他的赤马头也不回向北而去。
打下这座小城本属侥幸,他们占据这里不能长久,既然对方来了强援,撤就是了。
“溜了?”肖浪赶到胤奚身旁,失笑啐出一声。只听那胡将撤离之前,还不忘对城中的游骑叽里咕噜一通交谈。
进城的戏小青侧耳听见面色一变,吁住了马,急对胤奚道:“郎君,他要手下去杀那些赴京举子!”
得令的游骑果然加鞭打马,朝着西北面一处低矮柴舍飞驰。
胤奚凛目:“乙生、黄鲲!”同时他拨刀尖挑起地上一根败兵丢弃的长矛,抛转过顶落在右手,掂了掂重量,奋力一掼。
一骑奔向西北的尉兵,被这一矛正中后背,堕马呜呼。
同时乙生等近卫也与骁骑卫追截上去,时闻弦声劲响,弩手射落敌方的单兵。
胤奚转看向狼牙棒北将撤离的方向,夹马追出。
肖浪紧跟上去,侧头大声道:“郎君要追?恐向北有胡子接应。”
怎能白来一趟。
胤奚神色冷静,在疾驰的马上言简意赅:“十里。”
言下之意,若追出十里犹未斩杀敌人,他们便返城回守。
于是骁骑卫兵分两路,一路清剿城中来不及撤走的乱军,一路随胤奚出击。祖老儿也跟着出城,依旧掠阵殿后。
那狼牙棒尉将带着不足百人,回头见玄骑在屁股后面紧追不舍,心情烦躁。
他从小旗口中听闻慕容诃被割了喉,便知对方是个硬点子,无心硬拼,打算溜之大吉。
可世事邪门,先前几拨夺城的乡兵孱弱得可笑,这伙人又拼了命地紧追不舍——逞什么英豪,当自己是北府军吗?
马跑六七里,狼牙棒尉将感觉耳后生风,下意识伏身闪避。鸾君刀戳中坐骑,战马凄嘶。
尉将左摇右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情知突围不出,转缰握紧狼牙棒,煞灌双瞳:“来人通名!与你爷爷一战!”
胤奚脸上挂着干涸的血迹,说:“无名小卒。”
两将交战,铁器嗡鸣,掠阵之人难以上前助拳。胤奚也不必他人相助,他很快,刀过的寒芒带起残影,映着始终静若渊水的目色。
那直取命门的一招一式没有花哨,无一不在说明:我赶时间。
·
半个时辰后,胤奚带领众卫回到城中。
乙生等人也已经救出了柴舍中的书生,共有十几人,都穿着破烂脏污的文士衫,吓得不轻。
胤奚嫌人头晦气,只缴了沾血的狼牙棒做战利品。肖浪将那玩意儿扔在地上,喘出一口气对营中的兄弟说:“妥了。”
胤郎君一个人就斩杀了这队游骑的唯二头目,这样看来,他们五百人都算调多了,半数足矣。
胤奚下马,看见一个身穿单薄棉衫的书生和他差不多年纪,鼻头被秋风吹得青紫。胤奚解开披袍递给对方,露出腰侧的鲛鞘雁刀。
肖浪等人也拿着披风凑了凑,这些读书人可都是娇嫩种子,眼瞅快入冬了,别没死在胡人手里,反而染上风寒耽误会考。
死里逃生的书生们感恩戴德。
他们都是准备赴京赶考的举人,未曾命丧于恶獠刀口之下,当然不是胡人好心,而是留着他们取笑戏弄为乐。
接过胤奚外袍的那书生,就被逼食过马粪,一朝逃出生天,他眼睛通红地哽咽:
“陛下厚恩,顾怜芥子。敢问将军姓名,日后也好图报。”
后头的祖遂微微动容。他到这会儿终被激起几分少壮时的愤慨,方才他就该冲在前边,把那些牧马贼都砍瓜切菜!
他指着沉默的胤奚,“他啊,是你们同年。”
举子们面面相觑,怎么,这身手不凡的军爷竟是同榜年兄?
胤奚神色清沉,不知那厮杀过后的胸臆间想着什么。安顿好这些人,他找了个露天水井清洗了一下刀鞘,又洗了把脸,尔后派人联系亭长,安抚居民,确定城中没有隐匿的尉兵。
此后,他亦不休歇,要来灵璧舆图,带人外出到城郊四周,了解此地关隘所在。
标记于图后,再回城召人布属防守线,以免被胡人卷土重来再遭重创。
骁骑卫打仗还行,这战后重整民生之事便不灵光了,他们见过胤奚杀敌,也知道他与谢直指关系匪浅,皆听凭胤奚决断。
戏小青也是服气的,尤其城门外那就喉一割,何等冷峻快意!可他就是觉着这位郎君吧,身上透着一股子冷,面上平易近人,其实心渊似海。他找到沽酒铺子里的祖遂,自来熟地好奇打听:“前辈,他在家里也这样吗?”
也这样不苟言笑的?
祖遂抿了口酒,看着对面重搭棚户的禁军,卖关子说:“这里啊,少个人。”
胤小子这是第一次目睹同胞被尉人肆意践踏,心底压着火呢。“那个人”若在,不说臭小子能笑出花来,起码不会这么清漠寡言吧。
胤奚在城中逗留了五日,并无游骑杀回头。郡守在禁军杀退贼人几日后,才派了名主簿,前后家丁簇拥着他,提心吊胆地进入灵璧查看情况。
待看到肖浪亮出的禁军腰牌,这名主簿面色讪然古怪,说感激不像感激,倒像忌惮他们回京后上禀,一郡的官吏被朝廷秋后算账。
“军爷们奋勇退敌,这个……着实辛苦了。”主簿取来一个包袱,放在胤奚临时辟出的议事舍的桌上。
解开来,露出其中黄灿灿的马蹄金。
屋里的骁骑卫面色各异。
主簿应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不怪郡兵守不住城,实在是那些胡子狠诈狡猾,形迹飘忽不定,让人防不胜防,可恶!若非禁军增援及时,这一城百姓只怕都要遭殃了。这是郡守大人的一片心意,还请诸位笑纳。”
他受郡守示意,到这会还想着推卸责任,贿赂京官。
胤奚明知这弊病起于地方怠政、驻兵疲弱,却不是眼下三言两语能解决。
先是土政,再是学政,而后要解决混乱疲敝的兵政,不正本清源是不成的。
他在烛光下淡淡瞥眼,看着那包黄白物,说:“城中百姓惨遭横祸,房屋焚毁,这些钱正好用作重建抚恤之用——只怕还不大够,得劳烦郡守大人再送些‘辛苦钱’过来。回去转告那位父母官,胡贼已死,不用躲在深宅大院不敢出门,多少干些正事吧,京中有眼睛盯着这里。再被胡贼趁隙而入,不用往北逃,恐要先去见阎王。”
肖浪听着这番话心里舒坦。
那主簿却骤然皱眉,有心回敬,又怕开罪不起,最终闷着一肚子郁气离开了。
霜降这日,早起天风冷寒。
胤奚将事情安排妥当,留下些人手善后,便带着十余名举子回京。
读书人不会骑马,肖浪雇了两辆马车。虽比来程慢些,但算日子赶一赶,在大考前进京还是绰绰有余的。
坐车的举人们经这些日子,养回来了几分精气神。他们在车厢里温书温得眼晕了,便推开车窗透口气。
看着侧方骑马护队的颀秀佩刀青年,却还是难以置信,他也是参考的学生。
“兄台,”有人仗着胆子问,“您当真是扬州籍同榜?那敢问兄台见过谢娘子吗?”
胤奚一路上言语不多,听到这个问题,转头看向车里。
那名举子露出赧然神色,“谢娘子是为天下寒生辟出路的先锋,我等铭感不已,心中景仰江左玉树的风采……”
“她,”胤奚眉睫上被秋霜覆住的萧疏融开了,低头露出柔和的笑,“是天上人,很难见的。”
马过琅琊山,便离京城不远了。肖浪回头看向说话的郎君,正想询问,要不要歇息片刻再走,忽然一声炸响。
车队侧翼接连挨了三枚飞来的铁链锤,人仰马翻。
“敌袭!”祖遂也在侧翼方向,避开一记铁锤,当先示警。
“一百人围守马车保护学子!余者散开列却月阵!当心暗器!”胤奚按住刀柄,发令后抬目朝官道外郁森的山野审视。
这个地界,不可能再有北尉的游骑渗透进来。胤奚看见一道道黑影从对面的林野浮现,而后训练有素地集结成队。
当先之人骑在马上,噙着笑意,徐徐踱马及近。
褚豹!
看清那张脸的刹那,肖浪说不清是心头一松还是一紧。
大司马的这个豹崽子怎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灵璧增援没有他,却敢在这里伏击禁军!
“袭击禁卫营等同谋反,少将军是这个意思吗?”肖浪舌顶腮颊,语气不善。
褚豹的马还在往前,视这些严阵以待的禁军如无物。
他的双眼只盯住人群中的胤奚,目光兴奋又冰冷。
托谢澜安的福,他如今被摘了出征资格,名义上是待审之人。褚豹恨恨地凝视胤奚那张脸,笑意桀骜:“听说,你赶着回京考试啊?”
祖遂心道不好,这混账东西是要坏胤小子。
胤奚回视褚豹的脸,寻找上次他掌掴的地方,淡然说:“听说,你的职衔被撸没了?”
褚豹脸色瞬间阴沉。
“乙生几个护胤小子先走!”祖遂目测对面的人数,当机立断,“我们给你断后!”
缠斗不怕,就怕耽误了闱试。北府的人总不敢将禁军赶尽杀绝。
褚豹像听到个天大的笑话,指着身后数以百计的精兵义从,“他怎么走呢?不如这样,你姓胤的留下,求我放其余举子进京赶考,且不伤禁军一人。”
褚豹还没忘上回在北府营地,胤奚是怎样辱他,这一巴掌的仇怨,不共戴天。他这半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从这竖子身上讨还。
胤奚却在这气氛紧绷之际,转过头,问先前被袭的骁骑卫:“如何?”
一人在马下咳血被同伴搀扶着,咬牙回道:“无事——可以战!”
胤奚眼神寒冷,遗憾地说:“已经伤了。”
“逞口舌之利!本将军找你过手,今日你留也得留,不想留也走不得。打狗看主人,看主人打狗……”褚豹逗得自己哈哈笑起来,“我还谢澜安一条残狗,看她还要不要你?”
胤奚没说话,低下头,眉眼隐在阴影里,肩膀轻轻耸动。
对面以为他怕了,可马车中的举子,却清楚地听到一厢之隔传进的一声凉薄低笑,那一字一句,堪称愉悦:“你能送上门来,真是太好了。”
胤奚掌心亲昵地摩挲雀跃嗜血的鸾君,同样没忘记,褚豹在营帐偷窥女郎的眼神。
他抬眼,獠牙张。
我求你,比上回长些本事。
第96章
马战打不痛快, 胤奚径先提刀下了马。
肖浪锁着眉想说什么,看见胤郎君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北府亲兵捧来褚豹惯用的“捣马蛇牙枪”, 褚豹凝视胤奚手中那把鞘身无饰、与时下通用的环首刀形制迥异的刀, 冷冷一笑, 说:“取刀。”
他自小在父亲帐下习武, 枪也使得, 刀也练得, 一心想让这竖子小奴输得心服口服。
褚豹接刀后,片腿下马,卸去头盔,肩吞,以及玄铁打铸的封腰减轻负重,对列阵的亲兵昂扬笑语:“不用你们上前,只管看戏!”
话音落地,他人已经前冲上去,照胤奚的膻中一路劈砍直取!
褚豹所练是大开大合的刀法, 连攻起来水泼不进,犹如猛虎噬人。胤奚粘在掌心的鲛鞘却如活物, 用拦、撩、抹、缠以柔化劲, 前几个回合甚至不曾拔刀, 且挡且错身换步。
秋风拂动征衣, 他宛若闲庭信步, 将身法之轻灵、预判之疾准展现到了极致。
这挑衅的态度激怒了褚豹。
他浓眉狠压,突出怒瞪的环眼,大刀突进得更加刚猛。
胤奚眉目轻凛,刀随身走, 龙吟声起,一圈银练寒泓似的芒光旋护着胤奚窄细的腰身。
弯弧展如雁翅,荡开敌手的厚重刀锋。接着鸾君如蛇信乍吐,偷空门斜抹褚豹肋下。
褚豹翻刀格挡,两锋相撞,胤奚随即外旋手腕,擦着对手的刃上削其手。
这一招,正是之前在罴袍尉将身上用过的。对方施力越重,胤奚滑刀而上越是顺滑,因为他快!
褚豹不曾见过这等刀走偏锋的打法,须臾间难以换招,猛地坠肘回缩,用护臂硬扛一记。
一声刺耳的金属鸣声在两军之间响荡。
肖浪的呼吸几乎停止,只见褚豹那精铁护腕上,俨然多出了一道深刻的刀痕!
如果褚豹同胤奚一样没有戴着护具,那么他的右手不说削断,也铁定是废了。
褚豹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喘息,瞥一眼护腕上的刀痕,终于正视胤奚手中的那口刀。
若非千锤百炼的宝刀,没人敢拿最薄最锋的刃尖如此糟蹋。鸾君确也不负那些宝贝材料与锻匠夜以继日的淬炼,与同类相刃相靡,而无一点阙口。
“再来!”褚豹不信邪,一个才拿刀两年的穷苦小子,凭什么抵得过他二十年的功底?
胤奚眸海漆黑,似长夜孤清冷寂,握着干燥的刀柄平复呼吸。
第一次摸刀时,他便感觉此物在他手里是活的,当时他还不明白,被庾洛神视作玩物逗弄三年的他,早有一把由不甘铸就的刀长在了骨子里。
他想屠尽世间一切仗势欺人辈,刀锋的冷与他不灭的热血,是最好的结合。
这世上确有天才,那是乌衣巷的谢含灵,却不是羊肠巷的小挽郎。胤奚之所以本能般预判得到对手的下一次变招,全赖于那三年苟且逃生磨炼出的保命本能。
“我便替女郎,替阮世兄,先讨回些利息。”
银光遽然而至,胤奚猛攻褚豹右手,仿佛要提醒他的屈辱。他右边空门也因此大露,褚豹找准时机,刀划半圆削向胤奚颈侧。
胤奚回刀,方才却是他故意卖的破绽,他早出一瞬垂直刀身,蓄力击出。
狂风倾山之烈!
祖遂赞许地点点头,拧开了自己的扁酒壶盖子。
他年轻时悟此招于采石矶,发如怒涛喷雪,长鲸闹海不回头,这小子正值血气方刚,使得青出于蓝。
胤奚体格不如褚豹虬壮,却并非使不出刚猛的刀法,而是在等待时机!
这一刀出,褚豹虎口发麻,掌中刀直接被击飞而出!然而他到此时也隐约摸出了胤奚的路数,失刀后迅速化拳为掌,同时推飞了胤奚的刀。
——不对,这一掌打出毫不费力……
那刀是胤奚自己抛出去的!
褚豹瞳孔猛缩,手臂来不及收回,胤奚一招螳螂挂臂,舒展的双臂避开褚豹护腕,猛然下砸褚豹臂膀。
褚豹被打得脚下不稳,胤奚却不让他倒,双手扯回褚豹拉向自己,顶膝撞其胸肋,尔后一脚踹中他腰间,猱身而上,抵膝将人狠狠压在身下。
这一套动作不过电光石火,胤奚垂眸抬手,鸾君刀正好落在掌中。
横刀压住褚豹的脖子时,胤奚冷淡的神色与动手前一般无二。
上次在北府军营摁倒褚豹,他用的也是这个姿势。
只不过多了把刀。
先前胤奚快削快打,北府义从只觉眼花缭乱,甚而有些没反应过来,再眨眼就发现他们的少主已经被制服了。
北府骑队蠢蠢欲动。
“别动。”胤奚眼皮都没撩,冷声警告。
“——你敢杀我吗?!”屈辱与寒意同时蹿上褚豹的后背,从咽喉传来的冰凉感,清晰地昭示着他与死亡的一线距离。
胤奚低着眼:“胡子的脖子就是叫我这么割断的,你也尝尝滋味?”
褚豹眼里藏不住惊慌,却咬牙直视头顶那双眼睛,笑得破了音,“你不敢!没人敢跟我父亲作对,众军听——”
“我说了别动。”胤奚平静地重复,手下肆意用力,一条血线从褚豹脖子上渗出。
北府骑队骇然止步,忌惮地盯着这个秾丽过人的疯子。
对面的骁骑卫却扬眉吐气,这口鸟气出的真他爷爷的痛快!
·
大试开考的日子越发临近,荀尤敬将拟定的考题密封,交由中书省保管。
礼部与户部忙得不可开交,御史台这头却难得清闲了几日。
闲着也是闲着,谢澜安往女学馆多去了几趟,给举人娘子们开小灶。
她的亲临让大家激动不已,自从听说北朝内乱出自谢娘子的手笔,以及北尉太后亲口说的那句话,谢澜安在众女子心目中的形象便如山之高,如日之明。
学子们聆听那清朗嗓音,犹如妙法纶音,恨不得多沾一沾谢娘子的才气。
玄白和允霜在院里值守,玄白低声问:“今天是二十几了?”
允霜嚼着凌脆脯说:“二十六。”
大试在十月初二,那便是还有五天。玄白默算着日子,心想:总该赶得及吧?
自胤奚离京以后,谢澜安起居如常,嘴上并不提起他。没人敢妄自揣测家主心里着不着急,谨慎地避开这个话题,各司其职。
授完课,罩了件雪青团枝纹斗篷的谢澜安走出馆阁。她不让学子虚礼,女娘们依旧起身至馆门,揖手目送她下阶。
外面下着牛毛细雨,允霜撑伞上前,低声道:“宫里的绾妃娘娘又下了帖,请女郎暇时入宫说话。”
谢澜安微不可见地皱眉,“我与后妃无私交,进一道请安帖子罢了。”说完又问,“她的胎还稳?”
允霜点头,说未闻异样。
谢澜安望着院里栽种的黄栌,树下已积了不少飘落的红叶。她不需要刻意与谁交好,也没有挟制小儿弄权的打算,把心思放在宫闱裙带上,是阉党行径,无利于国朝。
迈出门槛时,恰有一枚红叶从伞前飘转而下,谢澜安抬手一接,正落在她掌心。
谢澜安低头看了一会儿。
登车回到府里,天也霁晴,谢澜安才过影壁,山伯快步迎过来笑道:“娘子快看谁回来了!”
谢澜安眸光微亮。
随即她便见一道文雅流秀的身影绕出影壁,含笑走到她面前。
“含灵。”
“乐山?”谢澜安着实愣了一下。
她有些讶然地看着文良玉,“你何时回来的,上次的书信上怎么没提?”
文良玉肩上的包袱还没摘,带着些风尘气。他挠了挠头,又是笑又是觑着她,轻声细语地说:
“其实还有件事瞒了你,你可别生气——我已经考中了东平的郡试,这次回京也是要参加大考的。”
东平文氏因琴痴文良玉一人而兴,却也不入二流世家之列。
谢澜安闻言动了下眉梢。
她耳目广布,却不至于监督朋友,这可真有些出乎她意料。
半晌,谢澜安笑哼一声:“你瞒得紧啊。”
“你知道的,我痴心琴道,于经世文章差了一层,如果提前告诉你却考不上,就太丢脸了。”文良玉莞尔,“好在最后挂着榜尾中了。含灵倡议的新法,我当然要以身襄盛举。”
说完文良玉话风一转,“我才听说了胤郎君去灵璧的事,含灵,胤郎君真是好本事,又考举人,又能上阵杀敌。他快回来了吧?”
谢澜安想起了胤奚最初和文良玉同住幽篁馆的情形,那时的胤奚与她说一句话、借一本书、泡一杯茶,都要惶然守礼。
谢澜安唇边露出一点笑,既然小郎君能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成长得允文允武,她对他的能力便没有半点怀疑。
“嗯,快了。”
在屋里打卦的百里归月身披夹棉褂子,看着小榻上的三枚铜钱,轻轻松开了眉心。
上坎下乾,需卦。
以刚逢险,待变出锋,中上,吉。
看来五日后的三甲之争,她这位对手必能归位了。
有朋自远方回,晚上厨房备了一桌菜,谢澜安与文良玉二人对酌。
初更时酒过肴尽,玄白忽然来到膳厅外,“主子!回来了!”
谢澜安罢箸抬头,面色如故。
只心中想,这回应是他了吧。
可她等了等,并无人进府。这就不对了,若是胤奚,这会儿不猴急地奔进来才怪。
玄白卖关子地嘿了声:“要不主子……您移步至府门?”
他脸上并无沉重之色,谢澜安目光微动,忽便笑了,容色在灯下生出艳丽,“什么人的大驾,还要我亲自去迎?”
虽这样说,她还是没犹豫地起身,往外走去。文良玉已饮得醺醺然,心生好奇,一道跟了出去。
隔壁谢策也隐约听见府外有马蹄声响,派了詹事出去查看。
月牙如钩,阀阅上的红绢灯笼正自高悬。
谢澜安斗篷都没披一件,下了阶,借着清冷的灯晕望着门外那个骑在马上的人,见他身姿清谡,袍下挂刀,一身眼睛明亮如星,不是胤奚又是谁?
威风啊,打了一场仗,见人都不下马了。
谢澜安欲气先笑,负着手才欲开口,胤奚忽然下马,三两步跑到谢澜安面前,冲她璨齿一笑。
而后,他二话不说便抱起谢澜安,送上马背。他自己随后跃到谢澜安身后,环臂牢牢护着她,扯缰驰出巷子,高声对府门前看呆的一众人道:
“灵璧大捷!我借女郎出门赏月,请转告大郎君放心!”
文良玉瞪大眼睛,以为自己酒醉未醒。
玄白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亏他日日帮胤奚算着归期,一回来就把他主子拐跑了算怎么回事!还是大半夜的,赏什么,赏月牙吗?
他下意识就要和允霜跟上,主君与人再亲密,做侍卫的也不可能让主子单独出门。
但涉及家主的私事,外男不如女卫,池得宝与同壇等几人已经驾马缀护过去了。
夜风从耳侧掠过,谢澜安从没见过如此恣肆的胤奚,她在马上颠了一会儿才回神。
“胤衰奴,你胆子肥了!”
从背后贴上来的是胤奚坚毅滚烫的胸膛,多少个日夜未见,他在谢澜安的发顶深深嗅了一口,声音低颤:“女郎,我好想你。
制服褚豹带来的成就感仍在胤奚血液里激荡,男人便是这样,无论表面多么云淡风轻,以武力确立掌控感的过程,永远让他们着迷。
在回来的路上,胤奚便想这样抱着女郎尽情跑马,让女郎的眼耳鼻舌身只属于他,他的色声香味触也都给女郎。
胤奚问:“睡得好么?”
谢澜安的眉鬓被夜风吹柔,减了三分英气,在朦朦的月下平添妩色,嗯了声。
她问:“受伤没有?”
胤奚照谢澜安鬓边亲了一口,一股又乖又坏的劲儿:“不知道,兴许伤了,女郎回去帮我好好找一找,亲自给我抹药。”
情肠一时诉不尽,所幸胤奚还记得正章,与谢澜安说起褚豹拦路之事。“……我卸了褚豹一条膀子,五花大绑捆回了京,现押在骁骑营,明日一早便移交廷尉。”
谢澜安听罢来龙去脉,笑意敛了些,“青州那档子事还没了结,廷尉正愁没法审人,这头蠢豹就送上门来了。”
“要杀他,一刀的事。”胤奚腰间的禁军牌子没摘,一路畅行无阻,夜色遮住了不相干的注目,马过长乐桥,又过小长干里,他唇间的热气呵在谢澜安耳朵边,让她背脊有些酥麻。
谢澜安隐秘地缩了下肩,胤奚不知为何便笑了一声。“不过现在杀了豹崽子,大司马必大闹金陵,会影响女郎筹划的策试。待大试落定,从老的身上入手,北府不见得就是铁板一块。”
在谢澜安看不见的地方,笑着的胤奚眼里掺进一丝狠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谢澜安听着那隐隐低冷的语气,踏实地往后一靠,道:“青州战中,褚盘表现不俗,他作风不似褚啸崖,与父兄也并不和睦。你想在他身上打主意……怎么要出城?”
胤奚的神色软下来,笼着温软的女郎怎么样也闻不够,哝声说:“女郎知我。”
他一气儿策马驰向城西,远离城坊的喧嚣,来到记忆中景致清幽的一片山坡。
他从前生计艰难时,经常来这伐薪汲水,晴夜时,能看到山底清涧映着月色,宛如一条小巧的银河。
胤奚在山头勒停了马,从袖中抽出两枝压平的枫叶,晃到谢澜安眼前。
“这一趟来去急促,没法给女郎好好挑件礼物,这是灵璧的枫叶,收时还沾着露珠,聊赠与你。”
记得女郎一直想去江淮更北处,那他便将北地的秋色带回来给他看。
谢澜安接过枫叶,放在鼻尖嗅了嗅,莞尔一笑。
随即,她身形一僵。
胤奚察觉到了,连忙问:“不喜欢吗?”
谢澜安呼吸停窒了一下才恢复如常,不是不喜欢,而是她方才只顾听胤奚说话,此时才认出这个地方,正是前世她跳崖的落星涧。
冥冥之中,胤奚竟将她带到了落星涧……
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掌住她腰侧,向上提起,胤奚把谢澜安在鞍上掉转个身,令她面朝自己,矮着头寻觑她脸色,声音低了一分:“女郎是冷了还是生气了?怪我敷衍你,还是怪我回来晚了?”
谢澜安方才只是觉得过于巧合,仿佛有什么天意指引一般,倒不觉得有多忌讳。
此时两人膝盖抵着膝盖,样子好像比这里是落星涧更奇怪。
借着幽微的光线,对上胤奚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谢澜安唇角微动,却故作凝重地皱眉:“唔,你身上有点……臭。”
胤奚如遭晴天霹雳,险些跳下马去。
女郎觉得他臭……这可是比她生气更严重的事啊!
胤奚慌了一霎才反应过来,他虽连日奔波,又兼厮杀,可进城前他特意在驿舍停留了半个时辰,就是为了将自己好好清洗干净,怕在女郎面前仪容不修。
余光见女郎悠哉哉转着枫枝,无声忍笑,可不就是在逗他玩吗?
胤奚一下子抱住谢澜安,欺上她唇瓣,含混不清道:“女郎再品品……我哪里臭了?”
座下的马儿仿佛也受不了主人撒娇,无奈地蹭动前蹄。谢澜安没有胤奚骑术稳,身子晃动,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
无意识轻张的檀唇,便被胤奚更深的掠入,甜滋滋的津液在口中交融。
甚至溢了一点出来,挂在她水润的唇角。
胤奚看见,血脉贲张。
“女郎,”他低头舔去,滚烫的体温像一只火炉,小声说,“你,你闭上眼好不好?”
“为什么闭上眼?”谢澜安脸颊上发热,偏要直视他,“方便你做坏事吗?”
胤奚短促地笑了一声,竟然回了声“对”,随即再次吻上他朝思暮想的桃花源。只是这一次,他顺流而下,沿着谢澜安精致的颔颈,轻咬她耳垂,吻过锁骨再向下,来到玉峰之前,撩睫看她一眼。
隔衣张唇覆了上去。
谢澜安陡然仰颈,将上身绷成一张反向的弓,也将自己更不设防地送进了贪狼嘴里:“混——”
山坡下绰绰响起几声马儿喷鼻声,在静夜里格外明显,那是暗中守着谢澜安的女卫。
谢澜安及时收住了声,怕她和胤奚的动静也一样明显。可她挡不住身上异样的酥痒,在马鞍上脱不开身,咬唇吞回声音,又不吐不快:“……早想犯坏了吧胤阿奴!”
胤奚爽朗大笑出声,闷着头咕哝了句什么,再次用舌卷袭娇客,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吃透她绫纱绣宝相的胸衣。
这样莽撞而不避忌的胤奚,像个真正的毛头小子,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冒着热腾腾的鲜活气与昭然若揭的占有心。
谢澜安隐约察觉到,胤奚心底的那份高兴,不止是因为灵璧破贼,更因他确信自己有了杀褚豹的能力。
能踩着褚豹登高一步,就意味着拿到了与褚大司马对视的资格。
这让胤奚宛如挣脱了禁锢周身的一层泥痂,整个人都焕发着意气风发。
他倒是高兴了,谢澜安口齿发黏,往下瞟一眼都觉不成体统。
她难堪地闭起眼:“你是个混账,我不跟你闹了……别、别咬……”
胤奚躬身箍着澜安的腰,这回她听清了胤奚满足的喟叹:“多谢女郎赐乳。”
第97章
出门时是二人同乘一马, 再回乌衣巷,却是谢澜安独坐在马上,身上裹着胤奚的披风。
胤奚在下面老老实实牵马。
家主夜出, 满府的人都没歇下。山伯守在门房, 少夫人也遣婢女在外院等信儿。一见到人影, 岑山连忙挑灯近前。
却见家主下马时腿脚仿佛发软, 被胤奚及时搀了一把。
谢澜安就势在他手背一拧, 灯笼将女郎的脸映得有点红。
“我无事, 大家且去安歇吧。”谢澜安声音带着丝哑,打发了众人,目不斜视地回到上房。束梦要为娘子宽衣,被谢澜安拒绝了。
待婢子退下后,她自己解开披风,低头盯着胸前的两团水渍。
半晌:“啧,烦人。”
幽篁馆,文良玉才要熄灯就寝,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推窗看见胤奚,稀奇道:“你今晚睡这里啊?”
“……嗯。”胤奚应了声。
寒蛩声声, 被撵出主院的人食髓知味地抿了下唇。他摘了刀, 到院里的水井打了桶水, 回屋去冲冷水澡。
……
十月初二, 恩科在国子监的贡院开考。
来自各州的才士俊彦从金陵九衢涌入天街, 从高处下望,麻衣如雪。
每一个经过御道望楼的学子,都忍不住抬头。只见望楼复道的靠阑上坐着一人,身着雪襕袍, 头戴莲花冠,手持折扇,随手弹棋,意态风流无极。
群生望之,犹神仙中人焉。
谢澜安转头下望,眸若星河。她仿佛已经等了他们很久很久,起身展扇,大袖如飞,对这些有志男女道:“我祝诸位鹏北海,凤朝鸣,振鹭翔鸾,毕凑天阶。”
无她,便无今日。纵使谢澜安不是座师,群生亦诚服行礼。
楚清鸢在人群中抬头,只觉那高楼上的女郎天人之姿,恍若熟识。
晨风吹进幽篁馆空荡的房间,临窗的案几边用镇纸压着张桃笺,纸角在风里轻快翻飞。笺上写着一首挥手而成的小诗,遒丽的字体有谢澜安八分笔意。
“秦淮三尺鲤,借风跃昆墟。点额化蛟蟒,故人见不疑。”
·
贡院门口,考生排着队向核对官呈出尚书省下发的文解,核实无误后,拿着发下的座次号进贡院,找到自己的考舍。
大考一共三日,考题分为三场。
第一场,试杂学,即作命题诗、赋各一首;
第二场,试帖经;
重中之重的第三场,试策问三道。
考生在这三天两夜不能走出考舍,干粮夹衣皆自备。
圣上对这届考试万分重视,其中又涉及到丞相与御史中丞的仕途之争,所以考场中看管严密。前两日相安无事。
胤奚从接到考题,便全身心地投入精神,两耳不闻舍外事。第一日,他只答了仅需靠记忆默写的帖经,余下四五个时辰,在旁人都在奋笔疾书之时,他盖着砚盒静坐思索。
到了入夜,也并不点烛奋书,而是闭目休息。
翌晨醒来,胤奚一气呵成作出赋文,仿如成篇在腹,文不加点。
完成后放笔,他的目光落在那三道策问试题上,揉着手腕继续冥思。
到了初四这日卯时,天上忽下起寒雨,雨中夹着霜霰,冷意砭骨。
听到雨声,磨墨的胤奚微微皱眉,想起百里归月的身体。
开考那日,谢澜安亲自送府里的四名考生出门,对百里归月说:“赌约是赌约,你这副身子尽力而为便是,若支撑不住,提前交卷也不妨。我有法子扳倒王翱。”
百里归月在考舍中身拥轻暖的鹴鹔裘,断断续续的咳声开始压不住。
她这身透支的气血撑到第三日已属不易,这场雨无异雪上加霜。
然三甲有女,榜上有名,不止是女君的赌约,也是她自己身为百里族人最后的骄傲与执念。
百里归月眼里闪过一丝孤冷的狠毅,以帕掩唇,用带进来的参片吊着精神,坚持写完最后一篇策论。
最后一笔落下,她已是面色如纸,眼前金星乱蹿。
贡院的掾史见雨势不小,怕收卷时淋湿试卷,忙请场中的御林军搭建临时雨棚。
雨棚搭完,便也到了收卷的时辰。
贡院鸣锣,考生们投笔覆砚,将三张试卷撂至一起。有人称心满意,有人长吁短叹,还有老儒拈断霜须,在隔壁学子交卷后的放声大哭中,抢着最后的时间吟出几行急就章填到纸上,可谓众生百态。
而楚堂的考舍就在百里归月邻近,他才出来,眼见前方一道人影要倒,忙过去将人扶住。“没事吧?”
百里归月却已栽倒,疲惫无觉地阖上了眼睫。
楚堂低头只见这枯瘦女子唇色白得让人心惊,迟疑了一息,将人拦腰抱起,送上贡院外谢府的马车。
“住在谢府的那女娘子病倒了?”
荀尤敬坐镇贡院,在生员散场后过问了一句。
华羽侧立在老师身后,隔着雨帘向外观望,回答道:“体力不支,已由人送回去了。”
关于这百里娘子的来历,荀尤敬曾听含灵交代过几句,为了避嫌,他不便再多问。
五日后,糊名眷抄的卷子送到了贡院的公署,由荀尤敬与其余几名监考一同判阅。
这一千多名考生,便有三千多张试卷,抄写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可谁让谢中丞力求公平呢,礼部书吏与崇文馆生通力合作,待好不容易誊写完成,神色却显得古怪。
荀尤敬是察微见著之人,问道:“何事?”
老夫子皱起眉来十分威肃,书吏不敢隐瞒,忙回说:“并非试卷有异,只是……只是下官等经手誊抄的试卷,却有两三成的笔迹皆近似一体,那便是……谢中丞所擅的楷书。”
荀尤敬松开了眉心,他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从前含灵正是以“江左书道第一”成名的,她的墨宝千金难求,可临摹的字帖却在江左书香门户间流传。
许多儿童启蒙识字时,都是照着谢澜安的字练的。
考生中不乏比谢澜安年长之人,那也只能说是风气使然,无关长幼吧。
书吏们之前还在私底下议论,“这些读书人怎会甘愿学女人的字呢?”
他们自己说完,却也反应过来——谢大人才当女人几年,两年前,她还是名动金陵的秀杰俊彦呢!
所以这糊名换字的提议,实在太对了。荀尤敬拿起面前一份卷纸想,否则,单就笔迹一事,又会招来许多风波。
他面上平常,捋须淡然道:“为官须重,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书吏连连称诺。在旁磨墨的华羽看着老师压不住的嘴角,失笑摇头。
这桩逸闻传到正主那儿,谢澜安没什么反应,叮嘱束梦看着厨房做好药膳,送到百里的院里。
胤奚看着她喂鱼,反坐在院廊栏杆上说:“我的字一定是最像的。”
谢澜安在通了地龙的屋里待不住,眼下着麂靴,松挽发,身披薄氅,手托着饵盒看胤奚一眼,“字写得好不算真本事。”
胤奚靴子有一下没一下磕着石栏,撩眸看她,眼神又轻狂又勾人,有点明知故问:
“那什么才算真本事?”
谢澜安不说话,盯住他弯起的红唇。胤奚顺着她目光向下,毫不掩饰地落在氅襟掩映处。
青天白日的。
谢澜安忽然捻起一颗鱼食弹他,“廷尉那边如何?”
“噢……”胤奚接饵在手,想起那对父子就扫兴,挺秀的鼻梁皱了皱,揉捏着饵粒把玩,“还能如何,廷尉不敢对褚豹用刑,也决计不敢得罪女郎的意思,只管把人扣着。儿子挑衅禁军栽了跟头,褚啸崖也要顾及颜面,只消他松口不要北府今年的军费,欲把人保出去,想来也就是出榜前的事。”
谢澜安点点头。
胤奚忽然跳下来,揽臂抱住她,用下巴蹭她发顶,“不说别人了好么,女郎怎么不问,我闱试考的如何?”
自打出了考院,谢澜安就没问过他们几个发挥得怎么样。
她有旷达的资格,她成功推动了首届策考,意义远比考试结果来得重要。而且有老师审卷,她没有顾虑,只等着出榜罢了。
再说百里力尽,楚堂谦虚,文良玉不藏话,会主动与她说考得如何如何,谢澜安心中都有数。胤奚么,却是一肚子鬼心眼,开始时故意不提,就是等着她问呢。
谢澜安偏不问。
胤奚的沉稳是对别人的,在谢澜安面前,她一日夸奖他八百次才好呢,抓心挠肝,哪能忍得住。
“等出榜吧。”谢澜安拍拍他的脸,敷衍得还不如对那缸鲤鱼上心。
胤奚被拿捏得认命,叹着气担在谢澜安肩头:“若考得好,女郎可得赏我。”
·
翘首等待出榜的,不止是乌衣巷。京中客栈家家爆满,操着南腔北调的考生们齐聚在此,都在期待着鱼变辞凡水,一朝谒天门。
楚清鸢才从魏甫宴请的席上回来。
一想起魏甫在席间用仿佛在看奇货的眼神注视他,说他必中三甲云云,楚清鸢便觉恶心。
若不能摆脱王家的挟制,即便高中进士,他也只是党争之下一颗棋子罢了。
为何遇上这些多舛磨难的总是他?楚清鸢心中痛恨,而其他人,譬如那条疯狗,却有那样好的命!
书房的角落里放置着一把先父留下的焦柏古琴,楚清鸢思绪烦乱,不禁走过去掀开琴布,坐下拨动琴弦。
后屋的伧仆听见幽妙琴音,心中惊奇,循声来到书房之外。见郎君沉浸在琴声中,不敢打扰。
直到楚清鸢一曲抚罢,老仆才欣喜地出声:“郎君,您何时学得这般厉害的琴艺了?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楚清鸢茫然看向他,又低下头,瞳孔微张地盯着自己双手。
他根本不大会抚琴。
学琴需要请名家传授,他没有这样的条件。方才他只是放空思绪,信手拨弦,这首曲子便像行云流水,自然娴熟地从他指下诞生了。
仿佛……他已经弹过无数遍。
仿佛曾有一双手覆在他的手上,耐心地教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
楚清鸢寒毛倒竖地推开琴,起身时带倒了椅子。
他为何会弹这首曲子……他,听谁弹过这首曲子?
·
却说贡院审卷,遴选文章本有一定的章程,分为甲、乙、丙三等,以策论为重。上上为甲等,上中为乙等,中等为丙,中下与下下自然便落榜了。
经过近一个月的判卷,入选进士的文章顺利择取出来。
考官们却在商定三甲名次时犯了难。
只因这最出彩的三篇策文,绣句绘语,各有千秋。监考们各有偏好,意见不能统一,最后只有请荀尤敬定夺。
殊不知荀尤敬也伤脑筋,他一颗公心无偏倚,勉强摘出了一篇略逊的点为第三名。可对于余下两篇,翻来覆去地读,总觉得哪一篇屈居于下都可惜了。
不过这也正说明,此届国考人才辈出,是大玄之幸。
期间王家疏通人脉,也在明里暗里地打听。
当听说这三甲文章皆是逸兴遄飞,迥无女子脂粉气,才算放下心来。
“不如,呈到御前请陛下定夺吧?”学监中人见荀祭酒实在不能决断,提出建议。
然皇帝年轻,自知学问不及鸿儒。陈勍看过那两篇对策,对荀尤敬道:“荀卿但可自行裁夺,我朝得人,便是幸事。”
他并非不想来一桩钦点状元的美谈,但一想起谢澜安那张清谡冷丽的容颜,心知他如此妄为,必不符她的期望,这才遗憾作罢。
“不过……”
在荀尤敬欲行告退时,皇帝又有意无意说了一句,“左边那篇文风雄壮,析文入理,颇似书生楚氏《北伐论》之风啊。”
荀尤敬目光微动。
皇帝青眼于书生楚清鸢,已经不是秘密。
所以皇帝看似没给意见,其实意有所指。荀尤敬回到贡院,华羽听闻了陛下之言,见老师面色似水,想了想道:
“学生拙见,老师公心似鉴,本不以何事为转移。若此篇当真力压群雄,当榜首而无愧,老师也无须为显耿介,而刻意反之,使明珠蒙尘。且也未必就是那个‘楚生’,学生觉得也像楚堂的文风……”
荀尤敬摆摆手,“我是怕……”
他话说半句,又咽了回去。推开窗望了望夕光,又将两篇策文重读一遍。
再三斟酌后,荀尤敬凭心而论,点了其中雄辞壮丽的一篇为榜首,另一篇细腻通畅的屈居第二。
终于在冬月初五,到了礼部的放榜日。
群生早早赶到礼部的南院,在东墙立起的高一丈余的榜墙前,翘首观望。
胤奚与楚堂、文良玉也在,另一边便是女学馆的娘子们。这三名郎君与几名谢府的门客排成一列,隔在举人娘子与那些摩肩擦踵的书生之间,免得娘子们受到冲撞。
人群东头,清致雅人的楚清鸢如鹤立鸡群,转眸看了眼那个穿鸦青襕衫,神色波澜不惊的人。
担心露面引起骚动的谢澜安,只在榜墙外御道的马车上,没有下来。
百里归月拥着貂裘坐在女君对面,精神好了一些,垂睫排着随身的三枚卦钱。
“猜猜?”谢澜安神色雍然。
她们马车的对面,头对头是一辆牛车,挂着王氏的家徽,车门紧阖着。百里归月拣起一枚铜钱,露出一点笑。
“归月只知,今日后注定会有人失望。”
“来了!”
高稼的个子在人里不起眼,激动地抓住苏霖姐姐同样发颤的手,便见两名傧官合捧着一道卷起的黄绢榜,挂于榜墙头。
那榜幅“唰”地一开,又有小吏在旁击鼓打钟,开始唱第。
然而不知是谁想出的聪明主意,唱第竟是自末名从后往前唱起!
这可急死了众人,大家全将目光投向榜墙,自己找自己的名字。
找见的欢喜踊跃,又去好奇榜头,“快看第三名,是楚……楚……”
榜大字小,墙外还有一圈棘篱围着。楚清鸢心脏咚地一声,几乎停跳,极目望去……楚什么?楚堂,还是楚清鸢?
“楚清鸢!”
楚清鸢屏紧的呼吸猛然一松,仿佛涸鱼重见天日。中了!他第一时间竟非欣喜,而是下意识转头看向胤奚的方向。
眼里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扬眉吐气。
胤奚仰头望榜,一脸宁静。
“第二名……”人声嘈嘈切切,“百里归月?这不会是……女子名字吧!”
“啊?没看错吧,真有女子进了三甲,那丞相岂不是……”
“榜首呢?新科榜首是谁?崔先生高徒楚堂,扬州才子白日昭,难道都未中?”
“别急别急,别挤别挤,榜首——哎、这是什么名字?”最为眼尖的书生懵然念道,“……胤衰奴,谁是胤衰奴?”
第98章
这话一出, 榜墙下静了片刻。
奴为小字,不作大名。这个名字太冷门了,也太没有状元相了。士人们左顾右盼, 谁是胤衰奴?
文良玉两眼放光, 激动地捉住胤奚的手臂, 比他自己高中还要兴奋。
“胤兄, 你是榜首!你中了修平十一年首届恩科的榜首!”
胤奚却蓦然回头看向楚堂, 眼锋锐利。
周遭之人听见文良玉的话, 纷纷转睛张望。
只见那人一身鸦青底大袖襕衣,腰间佩着只古锦诗囊,临风而立,冶容姿鬓,气质却又清疏萧然,不禁惊叹。
他们同年中竟有这一号见之忘俗的人物吗?这是哪家门庭的郎君?
楚清鸢如遭棒喝,脸上的血色刷一下退去。
他紧紧盯着榜首上的名字——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与他同样惊愕的不乏其人,落榜者看向胤奚的目光中充满艳羡, 心思灵光的同年则已经向胤奚拱手道贺,带着结交之心, 殷勤地与他攀谈。
胤奚得体地回礼, 转而看着楚堂, 淡淡一声:“高风亮节?”
文良玉连忙又仰头去找楚堂的名字, 结果在“乙等进士科”头名看见了子构兄的大名, 不可思议地脱口道:“怎么连甲等都没进?”
这不是楚堂的真实水平。
楚堂对上胤奚那双深黑的眼眸,苦笑着轻轻摇头:“胤兄乃实至名归。”
“主子。”玄白挨着马车车窗,将龙虎榜上的名次报给谢澜安。
谢澜安向乌泱泱的人群中看了一眼,撂下挑帘的手指。她眼底一点波光极快地掠过, 神色不改,看向对面同样淡然的百里归月。
“这个结果,阿月早有预料?”她问。
“楚子构,”百里归月拾起余下的两枚铜钱,在指腹轻捻,“他的老师崔膺在先帝朝时,志不得行,心灰意冷地弃名避世。当初愿意出山,也是因着女君的缘故。理分前后,所以楚郎君对朝廷的信任一向不及对女郎。此人又是个淡泊心性,不好名利,站在风口浪尖并非他所求。”
说到这里,百里归月陡地咳了起来。
她朝谢澜安的反方向避开脸,道声失礼,从袖中取出帕子:“……想爱惜羽毛,便注定与破风凌霄无缘。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百里归月叹了口气,“纸上谈兵,又何如身践力行。”
她这一句,指的是胤奚。饶是她算得准楚堂,却也没料到最终胜过她一筹的,会是住在主君院里,每日处心积虑与主君形影相随的“小郎君”。
不过这次策问议的是大玄对伪朝用兵的军略,胤奚又恰在考前参与了一场小规模平乱。百里归月虽还未读到他的高中文章,想来,应是理实结合,粲然生花,满纸金戈气。
而她单是殚思竭虑地畅理回文,使字间不沾病气,已要耗费全部力气了。
谢澜安抬手给百里归月续了热茶。
如果百里身体无恙,一二之争便是她和楚堂两人之间的事;如果楚堂无退心,那么他与胤奚之间尚有一搏。可惜,世上无如果,心性本就是成事的一部分。
荆棘会为斩棘人让路,锋芒会为争锋者加冕。
故而胤奚这个新科状元不是谁让的,谢澜安唇角轻扬,他实至名归。
·
棘篱外的冷风袭进楚清鸢心头,将他的冠玉之貌吹得铁青。
他到此刻也无法相信,压住他一头的,会是那疯狗……
先前跻身三甲的喜悦,尽成了讽刺,那是好比千金之子被乞丐施舍的难堪。
楚清鸢拂袍便走。
他不信,一个两年之前还沦为给贵人倒酒的杂役,能作出冠盖满京华的文章,能在千余人中脱颖而出!就因为他借了陈郡谢氏的东风,受过谢澜安的教导吗?
谢澜安……楚清鸢眼前映入谢府的油壁马车。
可惜车门闭阖,无法令他看清其中情景。
那般高傲无尘的女子,也会因那人的高中、为那种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成绩,而露出笑容吗?
楚清鸢的胸口突然酸楚莫名,他下意识向马车走去一步,头却骤然一痛。
“青鸢公子的新篇又被名士传诵了……”
一道清沉如男子,昭朗如泉石的声音,恍惚在耳际响起,带着点不可察的笑意与实打实的亲近,“我教出的人,很好。”
谁在说话……
楚清鸢头痛欲裂,不由躬身撑扶地面。他曾听过谢含灵清谈百场,对这道声音不会认错的——可她何时与他说过这种话……谁会叫他“青鸢公子”……
谁是她教出的人?谁是?
“啊,那可是楚郎君?他怎么倒在地上了?”
“考中太激动了吧……”
很快有同年发现楚清鸢的异样,好心地上前察看。楚清鸢额头已被冷汗布满,他强撑着抬起眼,想再看看那辆马车,却被一道鸦青身影挡住视线。
胤奚站在他身前,冷冷地垂下视线。
怎么了?不服的站都站不稳了?
虽然胤奚也未预料到他能考中榜首,可他不觉得自己便配不上此位。
他也曾怀着如此不甘的心情,在无人得知的长夜,将楚清鸢那篇连女郎都赞一声好的文章,参读百遍,咀嚼菁华。
只要能助他进益的,哪怕是敌手的文章,他也会连皮带骨地吞咽下去,化成自己的养料。
所以不服,且受着。
这时女娘堆里,忽然传出一阵低低的哭声。
高稼在“甲等进士科”中找到了自己的姓名,她是除百里归月之外,女举子中名次最靠前的。高稼想起逃离家乡时的种种,忍不住便啜泣起来。
宁州的颜景若也考中了,她浑身的力气一松,到此时才岂放肆想一想家中一双儿女,不禁泪盈双颊。
但这是喜事幸事,她中了举便是天子门生,将来若有幸留京,想将儿女接到身边也有底气,再不怕心口不一的夫君阻拦。
二人身旁的苏霖将脖子都仰酸了,把榜单从头到尾找了两遍,确定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位西席娘子脸色由粉转白,怔忡半晌,尔后却又释然,转而去耐心宽慰考中后喜极而泣的同窗姐妹。
苏霖看着这些鲜活而充满希望的女孩子,轻轻道:“真好啊。”
胤奚向那边看了看,见有骁骑营的人照应着,便转身走到马车前,隔着门问:“女郎,走吗?”
里面说了声回。
胤奚细听语调,与平常无异。他略一抿唇,唤了文良玉一声,像来时一样坐在辕驾的位置。
他不在乎有多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驾车回到乌衣巷。
楚清鸢怔怔看着马车去远,眸色深晦难平。
·
家里也正等着给他们庆贺。但这胤小郎君夺了魁首,却真是谁听谁一愣神。
不是谢家人小瞧胤奚,毕竟他前头还有楚堂、贾容佳、白日昭等数得上名头的后起之秀,说是强手如林也不为过。
“遇强则强,正说明小郎君后生可畏,秉材不俗。”谢晏冬说了句公道话,“荀祭酒亲自定的名次,绝不错的。”
青崖在四娘子身后,怀抱着那只一到冷天便不爱动的懒猫,空出一只手抛给胤奚一坛酒。
“恭喜。”
胤奚接过,转看谢澜安,脸上并无高中头名的得意佯狂,只是目光比平时亮,仿佛从云间洒下的万点金光都盛进了他的眼。
胤奚说:“衰奴愚鲁之材,都是女郎与诸位老师教得好。”
话虽如此,那明亮期待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谢澜安。
谢澜安眉梢微挑,愉快地故意看向楚堂,话说得不怎么客气:“乙等头名,给崔先生争光吗,你这谦逊得过了吧。”
楚堂无奈轻叹,连连作揖:“女郎就别挖苦子构了……木秀于林,欲招风雨。子构生性不喜为人注目,也无意做得高官,仍在女郎麾下谋事足矣。且胤兄进益神速,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我纵尽力一搏,焉知鹿死谁手。”
胤奚自从在榜下那一问后,便不睬楚堂,显然气还难平。此刻闻言,也只不语。
楚堂只好又向他拱手:“状元郎,行行好。”
他知道胤奚心性不比谁低,不惧公平竞争,他也不惧,说到底只是人各有志。
这个主意,楚堂早在郡试时便已打定了,所以才铆劲考中个解元,以求不坠老师的脸面。
“还有一点怎么不说?”谢澜安抱臂注视怎么着都没脾气的楚堂,一语道破,“你是怕‘三甲’皆出在谢氏门庭,被朝野非议,让我不好做?”
楚堂神色微动。
她笑眯眯指着胤奚,“在脸皮这一桩,你就不如他,从进了家门这请赏的眼神就藏不住了。世上口舌何时断过,脸皮厚些又何妨。”
众人笑成了一片。胤奚也不愠,笑得比谁都温柔。
他纤密长睫下的眸光融成了稠软的蜜色,又赧然又没奈何地睇着逗他的女郎。才欲开口,谢澜安忽认真地看向他,眼含嘉赏:“今日你给我争脸了,新科状元,了不得。”
胤奚目光大盛,矜持地敛下白皙的颔尖,“女郎谬赞,衰奴蟾桂偶折,全凭女郎的春信东风。”
这话说得漂亮,人更漂亮,谢澜安目光从他喉间紧束的衣领扫过,收回视线。
谢晏冬悠悠看着这俩人,玩味笑说:“这谢师是要谢的,奖赏也要赏的。席已备就,两位魁首,先入席吧。”
胤奚与百里归月包揽冠亚,是双喜临门,合该庆祝一番。然而同居一巷的琅琊王家,气氛却不似谢家欢欣。
王翱听闻金榜名次,这几个月来的淡定从容终于一扫而空。
他眉头紧锁地低语:“真有女子入了三甲……这不合情理……道真,你去礼部取来三甲进士的文章誊本,为父要亲自看一看!”
攸关身家利益,王家更在意的是百里归月这个第二名。可对于朝中百官、金陵士庶而言,关注的自然是新科榜首。
胤衰奴这个名字,一日传遍金陵。
西城羊肠巷的街坊们听说后,惊奇作怪:“哪个衰奴……不会是咱们看着长大的那个小郎子吧?”
“哎,我家还接济过他呢!”邻家的婶子赶忙邀功,“我打小就看这孩子聪明伶俐,果然是有大出息的……”
“老师。”荀府,华羽将一个裹了决明子的布包垫入老师的枕头中,装好后回身问,“您之前便看出了那篇陛下钦点的雄文,是出自他之手?”
今早去看榜,华羽也吓了一跳。
随即他反应过来,老师在定名次时说的“怕”,是担心老师与小师妹的这层关系、加之小师妹与胤郎君的关系,会惹人议?
还是怕那才貌双绝的胤郎君一旦立足风口浪尖,会遭人妒?
可最终老师仍是秉承着公平,以策文本身定了优劣。
荀尤敬揣着小手炉,微笑着抿了口酒葫芦。他这些日子紧着在贡院审卷,把眼睛熬得发红,而今尘埃落定,人也能得几分松散。
“白纸糊得住名,糊不住文风。”荀尤敬憋了这许多日子,不由与学生说了几句实在话,“撤纸前我也不能十分确准,何则?那篇议兵之论初看有楚清鸢文风之壮,却又含楚堂行文之密,还兼具含灵之丽,神略之实……评议家总说,自成一家的文章才是一等佳作,可这世间就是有起点低却又想上进的人,他们只能从模仿开始,杂糅百家,吃进一切自己能学到的东西。”
荀尤敬说到这里,又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之前我低估了这后生。以至敏之才做至钝功夫,他背地下的苦功绝对不浅。老头子我平生只见过一个半‘天才’,一个是你小师妹,另外半个便是他了。”
之所以说半个,是因为夺魁只是胤衰奴的开始。
此子能否慎终于始,还待再看。
华羽听了老师的话,沉思须臾,也跟着高兴起来:看来这位胤郎君无论在看得见,还是在看不见处,都在拼命地想要配上小师妹啊。
·
到了申时下值时分,贺宝姿、何羡、与朱家子侄陆续登门,也来给状元道贺。
朱家小辈是奉御史台朱公之命,看的是谢澜安的面子,贺宝姿与何羡却是同胤奚有交情的,各自给胤奚与百里娘子备了贺礼。
府里重换筵席,再上珍馐。
百里归月因午宴上破天荒饮了半盏酒,已回院中歇息,楚堂和文良玉在席间做陪。
胤奚中午时已被主家人敬了一圈酒,才有些醒酒,又到了下一轮。
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年一杯即倒的胤奚,酒晕染秾眉,人还是醒的,趁回房净手的功夫,换上了那件最宝贝的白荷花宝相纹直裾。
他本生得肤白,再配这身衣服,在灯下当得上是春露濯花,玉魄冰魂。
谢澜安望见,多看了两眼。
她从前隐藏性别,没有浮艳的衣裳,然而穿在他身上却件件合衬,就像量身为他剪裁的一般。
胤奚仿佛知道有视线落在他身上,隔着过道回望,桃花眼里荡着清妩。
宴散后已经很晚,管家将来客一一送上马车。胤奚眉梢的酒意向下漫弥了半张脸,站起身,宽大雪袖像笼着两团云雾,说:“我送女郎回房。”
二人明明一道,这般说出口,倒似欲盖弥彰。
谢澜安想起在宴席后半程就见他坐不住,眼神直往她脸上飘的事,压住嘴角说:“我不要醉鬼送我。”
胤奚说:“没醉。”
“啊,登科之喜都不纵情酣饮?太无男儿意气了。”
胤奚就用无奈的神色瞧着她,在谢澜安迈出厅门时,展开羽氅披上她肩头。
画廊上的六角灯笼散着橙红光晕,霜夜无尘。回到上院,屋中薰鼎与热汤齐备。待束梦敛着眼色退出去,胤奚立刻拨开那氅衣抱住谢澜安,软糕似的热唇贴上她眉心。
“女郎,我高中了。”
直到这让他贪恋的胴体贴合胸怀,清雪与梅子酒相混的香气浮荡鼻端,胤奚心中方有实感。他闭着眼轻喟:“女郎,我真的高中了。”
谢澜安被蓬勃的热气罩个满怀,眼眸弯起,回啄一下他的侧脸,不再吝惜夸赞:“嗯,我家衰奴好厉害。”
“赏么?”
“你家女郎大方着呢!”
“要什么都给?”
“这个,”谢澜安眨眼,“别看有的人表面上是正经读书人,聪明神颖,鳌头夺尊,妙才与绝色并举……别笑,其实是个滑头小贼,也得听听他想要什么。”
胤奚忍着胸膛的笑颤睁开眼。
他的眸光顺着谢澜安笑晏晏的眼睛向下,吃掉她唇上的胭脂,视线落在女子襦衫的刺绣镶边上,脸忽然有点红。
胤奚声若蚊蚋:“今天是红色的么?”
谢澜安莫名抬眼,看清他的目光所在,转瞬领悟,未语心尖竟先痒了一下。
她咬牙弹他脑门:“休,想。”
“唔。”胤奚被敲得在谢澜安耳边喘了一声,双手未离她腰畔,商量着说出他的诉求,“上回在山中夜下,我没看清……这回还是隔衣,只求让衰奴看着,行么。”
第99章
他还想看!
立冬那日束梦伺候谢澜安沐浴, 曾无意间提了一嘴:“娘子近来的抹胸似乎窄紧了……”
当时谢澜安用“喝药调养所致”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点隐秘的变化与那十根灵巧的手指脱不开关系。
谢澜安并不在意自己的身材如何, 她不需要取悦任何人。腴美或瘦削, 都不过一层皮相, 还不如她对胤奚那身细腰紧背、肤腻如瓷来得关注。
池畔观花, 本是她的享受, 可如今有人竟想反过来这般看她。
灯明如昼, 谢澜安对上胤奚眼尾上挑的桃瓣眸,看似干净得不染纤尘,却又被浓黑的贪欲占满,口里微微发干。
花怎能乱水,她却错觉要被那放浪不驯的眼神叼住了……
被她清冷双眸盯着的胤奚呼吸急了起来,却温柔地低头,掠走她的呼吸,再将甜津反哺给干渴燥热的唇舌。
“女郎喜欢我吧……”为了得到她的回应,他极力卖弄服侍, 鼻尖不着痕迹地下拱。
颈侧却倏忽一凉,一根微凉的手指揩在他颈脉的位置。
“急什么?”
谢澜安水泽的唇线轻碰, 指腹抵住胤奚饱含野心的动作。
无论身处多温暖的屋子, 她的指尖永远像沁着一点化不开的霜雪。胤奚轻轻一抖。
她笑了一声, 抬眸, 啄了一口她的确很喜欢的仰月唇, 兰气吐在胤奚面门:“女郎女郎,还从没听你叫过我的名字。唤一声。
“唤一声,我便允了。”
胤奚明显愣了一下,涣散的眸子闪过一道晦光。
他下意识追着谢澜安难得主动的吻, 却被重握了主动权的女子仰头让开。
谢澜安直直注视他,含着蛊惑放慢了语速:“唤一声啊衰奴,澜安、含灵,什么都行。”
薰笼蒸腾出燥闷的热气,胤奚单手扯了下衣领。
他喘息促重,靴子在地板上蹭了下:“换个别的叫法,比如,你一直想听衰奴喊的……那个。”
他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女郎的名讳,他自己也不行。
不是故意装乖不敢,而是不愿。
谢澜安听见他的讨价还价,想起来了,姐姐吗?那不就真成对他的奖励了。
谢澜安公正地摇头,贴住他的耳根慢慢说:“粉色的,绣着鸾章卷草。”
说完,她自己脸先热了。胤奚蓦然僵硬,直接溢出一声进退维谷的哼吟。
箭就在弦上,诱人的香饵就在嘴边,他摁在谢澜安腰窝的手掌紧绷,被热汗濡湿个透。
张了张嘴,胤奚又凶又委屈地看她。
胜券在握的女郎,赌定了他叫不出口。这招反客为主,真高明。
别的什么都行,唯独姓名尊讳,他若为了猴急的私心,便怀着昵玩之心唤她闺名,胤奚自己都想给自己几巴掌。
他不会为了要亲近她,便踩低女郎哪怕一等,平起平坐都不行,她永远是高于他的。
“我不要了。”胤奚忽如泄了气皮球枕在谢澜安肩上,抱着欺负他的人闷声说,“考中状元本就是衰奴份内的事,怎么能讨赏呢?背书背个彻夜通宵,练字练到手指抽筋,也都是为自己学的……同时还不能落下功夫,每日睡觉的时辰,能有两个更次么……不过这都没什么,是我应该做的。”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
“跟我耍赖啊?”谢澜安失笑抚他发顶,心却不由柔软。
苦肉计的好用之处,在于那些苦都是真的。
胤奚眼睛埋在谢澜安的肩窝,闷声说没有,睫毛轻轻扎人。
谢澜安说:“要不然……”
胤奚左眼悄悄抬起一条缝。
同一时间,谢澜安的手被他带起,按在男子不时何时松了衣带的胸膛上。细腻又紧实的肌理一入手,胤奚便颤声在她耳边喘息出来。
活色生香。
“要不然女郎灯下看我,怎么看都行。”胤奚直起身,无辜地抬起双手,在谢澜安爱不释手的时刻,往后退了一步。
那松开的直裾下一片荼蘼浅香散逸而出,若有似无,不是刻意熏出的调香,只能出自天然。
体香经了酒气,酿出成熟的韵味,无声缭绕在这具漂亮的年轻躯体上。
谢澜安移不开眼,察觉手里将空,下意识跟上一步。
梅蕊迅速在雪地间开得更艳红,胤奚学会了隐藏呼吸起伏,唇边荡着坏笑,举着双手再退一步。
他的女郎从未完全为色所迷,无论醇酒美人,她在濒临沉迷之前,体内总有一根弦绷起来提醒她抽身而退。
这份本能与理性之间拉扯后胜出的冷静,像烈焰中一颗永恒的冰种,如此迷人,让他为之着魔。
也让他忍不住生出恶劣的念头——如果将这根绷到极致的弦,拨断呢?
谢澜安看他一眼,潮红的光晕随着眨得微快的睫毛渡上雪颊。
明知该停下了,否则便又失了先机,可手指缩了缩,到底不想离开温热的肌肤,抚着他又上一步。
一退,一进,如胶漆难离。胤奚的后腰碰到妆台,他眸光一闪,反手托抱女郎坐上妆台。
身体抵上去,低头叼住女子的襦衣腰带,含糊不清地哝笑:“说好只是看,怎么欺负人呢?”
他歪头看着她一拉,谢澜安外衫散开,下面是白绫中衣,如一捧洁雪。
谢澜安遽惊,捂住他眼睛要下妆台。然而胤奚卡在她腿间,双手控着她的腰不让动,即使不看,也能精准地找到中衣系带,以齿叼开。
谢澜安身体僵了僵,胤奚抬手拉下女郎的手,景色入眼,也僵住了。
铜镜前女子襦衣半褪,香肩胜雪,粉红的彩练横于玉峰,一对鸾鸟在金线镶边下振翅欲飞。
“转过去!”谢澜安夺回手抓拢衣襟,慌乱之下,峰峦起伏越发明显。他眼神锋亮,扣着她的手锁住自己脖子,在她的钳制下亲吻上去,笑叹哑急:“女郎没骗人。”
他喜欢她卡住他的命脉,听血流的汩跳声窒息震颤的快感。
只要她觉得不适,收紧缰绳,便可以随时让他停下。
可谢澜安不舍得,那纤柔的颈子在她掌心里,喉结不住地滚动着,她怕自己控制不住,重一点会伤了他。
自古以来第一个因闺戏被掐死的状元郎,岂不冤么?她只是恼,上回在马上,这次在妆台……是不是都是小狐狸事先设计好的?
成日脑子里想着这些,还考得中状元。
罢了,毕竟是登科喜事……下不为例吧,下次……谢澜安忍住喉间的一声痒呻,险些收紧手指,颤着睫别开脸,却在铜镜中目睹咬唇蹙眉的自己,与埋在她身上放肆的人。
成何体统。
衣料摩擦声与水沫吞咽声交织,这种事谢澜安做不到熟能生巧。她反悔了。
视线欲往下看,又难以看着那一幕,她混乱地说:“停下,我要你停下来……”
“当然,”胤奚喘了口气,稍稍抬脸,看见粉衣鸾起,水痕椒珠,湛然可爱,血脉贲张。“女郎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停下来。”
只要她掐紧他,他便停下。
与片刻前谢澜安逼他叫她名字,如出一辙。
可她不肯,手指无力地摩挲他颈侧。胤奚察觉到了,闭眼轻叹:“不要这样怜惜我……喊出来,也行的。”品尝得更凶。
“休、想!”谢澜安眼角沁出一点水光,发现他每过片刻,便要抬眼看她神情,那样直白的眼神,更要疯了,弯身伏在他肩头,“灯光、晃眼……好衰奴……”
胤奚低笑一声,腾出手摘下女郎发上的双钗,抖腕刺灭最亮的两盏绢灯。
屋舍倏暗,月色的微光透进窗棂,映出一袭披散而下的长发。
胤奚抱着试图抵御本能作出冷态的柔躯,艰难滑动着喉结:“女郎,太紧了。”
·
冷风刮动天街上的御柏,入冬的月光点缀在宫城每一爿琉璃顶的飞檐,将整座皇宫笼罩在清萧的霜色下。
往常这个时辰,皇帝已在后殿陪伴绾妃,今日却仍在西暖阁。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御案黄绢上榜首的名字,与他钦点的那篇文章。
底下伺候的内监垂首静立,悄无声息。
在状元的原卷上评点落章,代表着陛下对寒门佳才的荣宠。可自打陈勍得知新晋状元的姓名,这章拖了一天,到此刻仍盖不下去。
“这就是含灵门下的那个……”皇帝声音喜怒不辨。
彧良忙道:“正是。”
今届的榜首出在谢大人门下,依照陛下对谢大人的宠信,本该高兴才是。然坏就坏在,那位状元郎住在谢府,据说便是当初谢大人与太后侄女相争的那个小倌……
彧良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敢往深揣测陛下的心思,将头敛得更低。
陈勍盯着那张纸,如果不是他事先看过这篇文章,还可以用判卷不公来解释。
可偏偏,在糊名之时,连他都觉得好。
该说他的眼光独到吗?
陈勍冷笑一声。荀尤敬既然自称耿介无私,那他便不该顺着他的心意,点中这篇作魁文。凝视纸上锋丽的字迹,陈勍神色微动,莫名觉得熟悉,忽对彧良道:“将上年含灵在钱塘上书的那道折子找来。”
“是。”彧良应声,走向书案后的博古架。
谢大人上书的折子,皆被陛下单独收在一副玉匣子里,彧良推开匣盖,小心地找出来呈给陛下过目。
陈勍一手接过,摊开放在那篇状元文章下,自秉灯烛仔细比对。
他的眉心越来越紧,心越看越沉。
两篇文章,是一样笔迹。
亏他将含灵的每道折书都精心保存,将她写给他的每个字都反复读过很多遍……她是降世仙才,就如此看不上他这个皇帝,连奏折都要找人代笔吗……
霍然一声,皇帝掌心拍在案上,就要将那策文揉皱。
“陛下不可!”彧良见状忙跪伏在地,小心翼翼开口:“请陛下息怒,这策试的状元文章要归入卷宗,垂范后世的,尚书省和太学都在看着,不能……”
陈勍蜷着发抖的手指,停在那里。
御阁中宫娥尽数跪地,惶然稽首:“陛下息怒。”
陈勍垂低的眉眼在灯影下阴沉冷漠,良久不发一言。
第100章
第二日早起, 宫里的秉笔公公亲自登门,将新晋榜首与次首的金花帖子送到府中。
所谓金花帖,是礼部专门为进士科前十名准备的贺帖。以御纸署所出的五寸黄花笺做底, 泥以金粉, 上书考生姓名、名次, 以及当届的主考座师、状元之名, 再由宫人送到十人家中。
胤奚和百里归月同在谢府, 这两份榜帖, 自然便送到了谢中丞府中。
胤奚起得早,打底一件白纻圆领禅衫,外罩藕丝色夹袍,迎出前厅。
他接下帖子,又替病中的百里娘子代接金帖,颔首向秉笔道谢。
秉笔见状元郎行止如仪,特意往那张姣容俊貌上看了一眼,含笑道贺。
岑山向秉笔送上两枚圆鼓的荷包,秉笔哎哟一声, 不敢在谢氏门庭前托大,拣着好听话说:“长史折煞老奴了不是, 能有幸沾一沾状元郎的才气, 便是奴才修来的运道了。郎君一表人才, 将来仕途必定不可限量。”
说到此处, 秉笔又提醒了一声:“状元郎却别忘了, 辰正时分要去尚书省录籍。”
录籍指的是新科及第的进士们去户部,由户部侍郎询问进士父、祖之讳,官至何品、三代从事等等,白纸黑字归档。
总归是身份不同, 礼仪流程必不可少。胤奚当下应了,岑山坚持将谢银送上,秉笔公公推拒几回,方才喜笑颜开地接了下来。
送走来使,胤奚眼风只在那张殊贵的帖子上掠过一眼,问山伯:“那赏钱的花销……”
岑山失笑:“郎君在府里住了这么久,还这样多心。给宫里的打点是家主事先吩咐好的,郎君安心便是。且等着吧,这只是第一批来人,接下来还会有宫里给状元的赏赐、各种宴集的请帖……到那时小郎君若还愿意搭理仆,再计较赏钱不赏钱的吧。”
这后一句话,自是玩笑了。谢府的一等大管家岂会贪图一点赏钱,他不过是瞧胤奚争气,一飞冲天后又安守本分,不张不狂,心里头高兴。
这时玄白搓着手从家主院外过来,看见胤奚就问:“主子尚未起吗?”
他和允霜如今都不进主院值夜了,上院里都是女卫。
胤奚摸了下鼻头,支唔说:“昨晚女郎饮多了酒。”
玄白狐疑地审视他,“昨晚你喝得比较多吧?没耍酒疯吧?”
岑山微一吟笑,不等胤奚说话,开口轰人:“去去,没事干上马房喂马去,你招他,你打得过他吗?”
“什么,说我打不过他?”玄白瞪大眼睛,这家里有主子一个偏心眼就够难的了,“山伯,到底谁才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来来,兄弟,咱俩练练。”
胤奚随便拨开玄白的手,往上院的方向望了眼。
昨夜迷灯醉影,寻山访桃,他便如误入蓬莱的醉生,求听昆山玉碎凤凰泣……好似,隐约间也听到一声,但随即肩膀就被咬了。
衣衫覆盖处还残余着轻痒,他今个想腻歪却也没时间了。
胤奚转头对玄白叮嘱:“莫吵了女郎休息。待她起来,转告她我去尚书省录籍了。”
玄白面色古怪。
胤奚神色自若地报备完,出了门。
上院正房里,束梦在落地罩外守着帘角垂遮的床帐。
昨夜三更过,她见胤郎君离开主屋,沿画廊回了东厢,松了口气,这才敢进那间灯烛尽灭的屋里服侍,却见娘子已经落帐歇息了。
她不知道的是,胤奚在离开前为她家娘子重梳了头发,侍奉了温茶,可惜不能为女君宽衣舀水,伺候洗浴,只得彬彬有礼地道声晚安,退出重帷。
束梦正神游天外,便见那帐幔轻动。
束梦忙轻手轻脚地近前,“娘子醒了?热水备妥了,娘子先饮些蜂蜜水,还是桂枣汤?”
蜂蜜桂圆都是解酒物,谢澜安没挑起帘子,要了盏龙眼汤润喉。
隔纱一道朦胧影,她声音微哑:“备车,车上备些糕点,我路上用。”
·
卯时三刻,胤奚持帖入了外宫门,在尚书省的户部公署外,看见许多在此等候录籍的同年。
清寒的晨曦落在他无瑕的脸上,诸生见到榜首,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楚堂和位居榜末倒数的文良玉对视一眼,笑着不敢抢他风头,放慢脚步与他拉开距离。胤奚向众人回礼,敛袖自若地走到队伍前方。
他来之前,站在队首的是楚清鸢。
昨日回家后,他坐在琴边一夜未眠,时而抚拨琴弦,时而回想那声“青鸢公子”。今朝宫使上门送来金花帖,楚清鸢翻开,只见帖首赫然写着状元的大名,心烦意乱,食难下咽,早早便出门等在宫门外了。
这会儿看见正主,楚清鸢呵出的气儿都是寒的。
胤奚本没想开口,见他脚步挪得慢,气度从容道:“年兄不动也不妨。”
楚清鸢让开身,盯着他说:“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榜首请往前站,站稳了。”
胤奚笑而不语,站定后十指指尖轻搭,思索王家下一步会如何应对。不多时,部里的掾属请诸人入内。
礼部侍郎身着紫红官袍,看了眼排出过道的长队,对这些天子门生例行公事地道贺。而后坐于案后,濡墨执笔,笔下是一册空白籍簿,开始询录:“进士科甲等头名,请问尊名?”
如今朝中还不知晓“胤衰奴”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只是不能无此一问。
胤奚方欲回答,知事在外道:“中丞大人?”
胤奚立即回过头。
谢澜安身罩一件黛色薄氅进来,直接走到录籍侍郎的位置,氅底带起一阵风。
她不看别人,指着侍郎手中笔管,勾了下手。
侍郎一愣,连忙起身让坐,又慢半拍地双手持狼毫递与谢中丞。
谢澜安拂氅坐定,转了圈笔,清冷不含情愫的眼波落在胤奚脸上,“名字?”
“谢中丞竟亲自来给我等录籍……”
背后的举人已经忍不住激动地轻声议起来。胤奚往谢澜安肩上围着的银腋风毛领子看了眼,血流撞击心跳,稳声答:“胤衰奴。”
谢澜安问:“表字。”
“无字……不,有,鸾君。”胤奚走了下神。昨晚他记着女郎要上朝,特别留神没在脖子上落下痕迹——应该没有吧?
“胤鸾君。”谢澜安轻轻念了一遍,将胤奚的心刮得起了毛边。
“年纪?”
他垂睫看着握笔的修长手指,“符安二十八年生人,年二十二。”
“父名?”
“先考讳上满下仓。”
“母名?”
案侧的侍郎一愣,忍不住低声提醒:“中丞,录籍不书母讳。”
谢澜安转眸看向他,“今上以孝治天下,为母劬劳,人伦大义,书父不书母,天地也不容。这届闱考的礼式尚无成规,皆是由诸臣博文约礼,共同商议,或者侍郎来谈一谈高见?”
她声音并不疾厉,侍郎却下意识避开那双清凛的眼睛,忙道:“一切听凭中丞之意。”
胤奚说:“先慈姓柯。”
“祖父名?”
“先祖胤公讳季。”
“祖母名?”
“先祖母张氏。”
“父辈从业?”
“挽郎。”
这两字一出,厅阁中再度响起低低的讶声。
很多人见胤奚年纪轻轻,风姿出众,却没料到他出身如此之低,连耕读之家都不是。
胤奚却早已没了当年在斯羽园当众道出来历的窘迫。
他的目光只描摹着谢澜安,看她一笔笔认真地写下他的生辰年月、亲眷姓名,眸光浮沉——坊间只有写合婚庚帖时,才会如此。
心像被太阳吻中一样炙热,有一股立刻抱紧她的冲动,可惜众目睽睽,咫尺遥远。
与胤奚一样目光没离开过谢澜安的,是他身后的楚清鸢。甲等第二名百里归月的籍帖,谢澜安从家里写好带来了,待她录完,楚清鸢压住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
他仍不知自己为何无师自通了琴技、为何脑海中回荡着谢娘子的声音……但他确信这一切的反常,一定与她有关。
谢澜安却在这时撂开了笔,站起身。
“接下来便按这个范式询录。”她回头向户部侍郎交代一句,便向外走。
不止楚清鸢愣了,其余心怀期待的进士们都愣了。
片刻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谢中丞今日只为状元一人而来。
她摆明了就是要抬举他。
她要来,任你几品官都要让座,她要走,众人也不敢挽留,只能恭敬地道声恭送。谢澜安走出户部署院,已完了事的胤奚后脚跟出来。
他规矩地停在女郎六尺开外,轻轻一揖。
从旁人视角看去,是一幅良士答谢贵主知遇之恩的画面,殊不知胤奚开口问的是:“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谢澜安看了看胤奚的脸,“今日起得早。”
“没睡。”胤奚说。
和那夜从山上回来一样,辗转反侧。食髓知味,得寸求尺,甜头是尝到了两点,其实愈发不上不下,如果他那样之后还能睡着,就不是男人了。
“肩膀疼。”他礼貌地寻出个理由。
不远处进士们还排着长队,谢澜安乜他,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巍峨的宫殿翚顶在朝光中熠熠生辉,其中就有谢澜安上值的御史台,她向朱墙那边扬了扬下巴,“向往那里吗?”
再有一个来月便过年了,年后吏部会对这批进士铨选授官。不说人人都有望授任,但前三甲一定会得到御前殿试的机会。
胤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须臾:“从前很向往。”
因为里面有谢澜安。那年中秋胤奚第一次被带进皇宫,仰望着肃穆的凤阙高台,觉得遥不可及,害怕终有一天他连女郎的背影都望不见了。
而今身在其中,发现这九重高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不可逾越。
谢澜安一笑,“且不说那么远的,之后你们要去拜谢座主,参谒丞相,还要参观太学,祭拜孙夫子像……有得你忙了。”
录完籍的楚清鸢从朱槛迈出来,远远的,看见那两个人面对面说话。
衣着是雪墨两色,却融着同一派潇洒风神,站得并不算近,偏有外人掺不进去的亲近。
楚清鸢残废的右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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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肠巷摆了三日流水席,胤家老宅门前炮竹红纸满地。
街坊四邻只要愿意,不用随人情,都可以携老带幼上桌吃饭。
左邻右舍沾了好处,有夸胤家郎子出息的,有感叹他阿爹阿娘修了造化的。胤奚说是吃百家饭长大,其实只是在阿娘病故后的几个月里生计艰难,后来他不愿看别人脸色,自力更生学会煮饭,便再没讨过别人家的口粮。
纵使有欠的,在那场大火后,他拼命赚钱将银子赔给受惊的四邻,也都还清了。
在家门口摆这场席不是为了炫耀,是想着假使爹娘在天有灵,看到儿子长了出息,定会高兴吧。
胤奚在老宅里拈了香,插进父母神位前的香炉,敬告道:“爹,娘,孩儿考中了今科榜首。因为孩儿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如今一身所有,皆蒙她所赐。请你们在天之灵,多保佑她。”
胤奚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脸红,望着娘亲的神牌扭捏了一下。
“爹娘疼我,什么名份宗祧的,都不重要,对吧?”他小声自语,“入,入那个婿的,我现在还不敢想,只求能长长久久伴在她身边……”
他得了宫中的赏赐,有文房一副,宫缎三匹,并一万钱。折合成白银便是一百两,除去流水宴和为父母修茔的花费,余下的家当,全被胤奚买了上好的紫竹料,与一幅明光锦扇面。
他手巧,自己削竹题写,亲手给谢澜安做了一把手玩扇。
这些东西谢府都有,可那不是他的心意。这么久以来,他都没给女郎送过什么礼物。
扇子送到谢澜安手里,谢澜安掂了掂,若有所思,“没送过别的东西,吗?”
胤奚那状元郎的头脑一瞬即悟,忍不住抱着女郎亲了她一口,枕在她肩上软绵绵地问:“这个也算吗?”
场面上滴水不漏的人物,黏起人来像妖精附体。谢澜安挥扇子扇他睫毛,想了想问:“买了这个,家当就不剩什么了吧?”
胤奚坐直身体,很有交代家底的自觉,点头说:“女郎收留我。”又问,“这扇子,还能入眼?”
谢澜安当下没回答,只是这日午食后,玄白抱着自己的脑袋回到后罩房。允霜问他怎么了。
玄白龇牙咧嘴:“主子叫我去,拿扇子当当当敲了我七八下,我还以为自己又嘴欠了呢,结果主子说,扇子挺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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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主司答拜按部就班,进士答谢座主时,荀尤敬欣慰地望着这些俊才,特别提起莫要忘了谢含灵才是首倡策试之人。饮水思源,方是君子之道。
到了参谒丞相时,王翱却闭户不出。
想想也是,当初他和谢澜安打的赌江左皆闻,如今三甲中真有女子得中,这位三朝元老是能厚着脸皮赖在丞相之位上呢,还是舍得挂冠赋闲呢?
进退维谷,只能用拖字决了。
谢澜安却不容他装死。隔日,廷尉一道奏折呈到御前,是关于洪尚书家眷被害一案有了结果。
那名仵作已经招认,涂改验尸卷宗是受了大理寺少卿的指使。当年的大理寺少卿,而今的大理寺卿,也在校事府的审问下指认了老师王翱。
“不止如此,”谢澜安举笏进言,“此前赴考女学子在上京路上,多个郡县出现了伤人害命之事。涉案的乡绅官吏缉拿上京,一并严审——李大人。”
“启禀陛下,”廷尉李枭出列,躬身道,“这些地方官绅勾联成网,受捕后含糊其辞。臣领着手下将人分开审问,有的抵死不认,有人仿佛极为惧怕什么,宁可碰墙自戕,也不愿交代实情。
“却有那南梁郡的府尹,受不住良心谴责交代,阻挠学子上京,是受了丞相府詹事邓冲八千两纹银的贿赂,示下他如此作为,现脏银已获,还有画押的证词。”
大殿上的臣工听到“受不住良心谴责”一句,面色各异,心说换成“受不住大刑伺候”还差不多。
不过到了这节骨眼上,明摆着谢家要和王家秋后算账了,没人敢替王翱说情。
八千两银子,谢澜安想,她家小状元不过得八十两赏银,还花得紧巴巴的,王家家大业大啊。
她绝口不提打赌一事,抛出这两桩实打实的罪证,就足够让老丞相喝一壶了。
皇帝果然召王翱御前对质。
王翱更不露面了,他教王道真上书,自陈重病在府,难以离榻,且校事府行事多屈打成招,那画押供词当不得真。
可随即,新科三甲进士楚清鸢突然伏阙上书,揭露太学博士魏冉与王氏勾结,在大考前意图收买他,为王氏效力的内幕。
这下子触及了皇帝的逆鳞。
陈勍被外戚与世家掣肘多年,盼的就是这一届寒生上位,清清白白做他的天子门生,无党无派只有君。清流清流,不清何以成流?若是连这些书生都被世家染指,那推行策举又有何意义?
楚清鸢的文辞又一向具有煽动性,轻易切中了皇帝的敏感之处。他在朝会上大怒:
“丞相经世老臣,竟把手伸到太学之中,这是要欺君、还是谋君?他又是真病,假病?若真病了,趁早交印待罪,否则欺瞒君主,罪加一等!”
若非看在谢家同住在乌衣巷的份上,盛怒之下的皇帝只怕要派兵去拿人了。
“楚清鸢的反应够活络。”家主下了朝,大家在文杏馆一道商议。
谢澜安换了身常服,给福持剥金桔。百里归月披氅挨在薰笼旁,手边压着一封封如敕从浮玉山寄来的贺信,接着方才的话说:
“先忍辱,再趁着女君向王家发难,向皇帝表衷心,这出头的机会找得准。”
“嗖”地一声,廊上带着小扫帚和谢方麟玩投壶的胤奚一箭正中壶饵,箭羽震颤,隐含薄戾。
“围师必阙,而今逼得王氏入了绝地,须防困兽咬人。”他的眉眼在霜风里崖岸冷峻,“王氏这些日子一直不露面,只怕静无好静。”
小扫帚仰头看了看他,反正是不怕的,颠颠跑去把去了箭头的箭杆收回来,胡乱往壶口投掷,乐此不疲。
“现下已有动作了。”楚堂手边也有一封信,封皮上署名韩火寓,不用拆开就知道是师兄写来骂他的,他也不敢拆。楚堂叹了口气,“近日京中起了谣言,质疑新科第一成绩不实,要求朝廷重新铨试。”
这便是要搅浑水了。谢澜安将剥好的最后一个金桔放在盘中,洗了把手,甩落指尖水珠。
“使这种雕虫小技,是姓王的没明白一件事,此时挂印才是王家最好的体面。非要等到年关难过,就没处烧香了。”
“质疑我,便是质疑荀夫子的公正。”胤奚不以为意地盯着壶口,手腕抖弧,投出箭枝,冷淡神情与谢澜安如出一辙,“我若同意复试,才是轻侮了考官。谁质疑谁举证,若无证据,便是蓄意构害朝廷命官,御史只管弹劾。”
·
王家当然没有证据,王道真走进父亲房中,短短半个月时间,他的两鬓已现斑白。
他心焦地唤了声阿父,“谢家不接招啊!现在朝中无人敢为咱们声援,那些门生……都是些见风使舵的混账子!”
王翱今日没穿道服,而是一身玄色朝袍,他躬身给香案上的道祖像敬了三柱香,平静地说:“那两件事,去办吧。”
很快,丞相府那名被指证的詹事邓冲离奇死亡,线索也就断在了他身上。
这还没完,腊月初八这日,扬州多地掘出奇石,上面皆有“姚”、“姜”二字。太守火速将此异象上报宫廷。
姚者,女兆。姜者,女主。
“女主江山——”是时谢府一家人正围着食案吃腊八粥,谢策猝然听闻,失手跌了羹匙,声音发颤,“王家自身难保便拉人下水,这是……这是诛心,要置含灵于不臣之地!”
胤奚放箸揩了下嘴角,目光深深一动。
女君、女君……
女君听了倒没有那么大反应,反而嗤声笑了,觉得王家思路真清奇,连这么偏门的反击都想得出,看来真是黔驴技穷了。
“他想置我于死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城外被胤奚挡下的那一箭,谢澜安一日都没忘记过。
她没耽误,准备进趟宫。谢策与胤奚同时起身,异口同声:“我——”
“你,”谢澜安手点胤奚,“吃完后去给福持讲书,顺便检查一下谢方麒的功课。”
教导荀胧原是她的分内事,但胤奚有孩子缘,她得懒且懒。说完又转向兄长,谢澜安笑了笑:“今日过节,阿兄该在家陪阿嫂和小宝,不用担心。”
可谢策心中不安,拉住她道:“我还是陪你去吧,自古帝王最在意天降之兆,万一皇帝当了真……”
“当真又如何?”谢澜安奇怪地反问,“我如日中天不是事实吗?权,我是不可能放的,曲躬自辩我更做不来。皇帝在庾太后手下隐忍了十六年,何为正何为乱他若还不会辨,这种滋味,就算他一回生二回熟了。”
功高盖主的道理,谢含灵比谁都懂,可事情总得有人做。
天下何人不惮她,她惧天下何人惮?
·
宫里也在过腊八。
皇帝听说含灵来了,特命御膳房再进一盅八宝豆粥,和颜悦色地让她尝尝。
皇帝如此沉得住气,反让谢澜安有些意外,如此一来,她便不好先提这事了。
宫娥接过她解下的外氅,谢澜安没坐下,站在地心端盏尝了一口粥。
宫里的御膳确有独到之处,这粥煮得稠而不烂,和家里是两样味道。
陈勍嘴角吟出一点笑意,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吃御前的东西。
待她放下银匙,皇帝望着那张清丽冷绝的容颜,才不急不徐道:
“含灵放心,我识得真伪。你这边费心搜集王家罪证,那边就冒出个邪石妖字,还能是何缘故,自是王氏的金蝉脱壳之计。”
“陛下宸心慧断,臣感激不尽。”谢澜安拜了拜,“王氏专擅朝政多年,敢如此玩弄圣心,实是目无君主。臣一身之清白不要紧,却不忍见天威遭人践踏。”
“是了,不日便是新年,难道这种倚老卖老的人,还要留到过年吗?”陈勍顺着她的话说。
陈勍不傻,正因他不傻,才会对拿他当三岁小儿哄的奇石之说恨得牙痒。“然王翱守府不出,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谢澜安隐约动了下唇角,“臣以为,真病假病,派御医看一看便知道了。”
“甚好。”
“……娘娘,窗边风冷,陛下方才说了会回来陪娘娘的,您还是莫站着吹风,保重龙胎要紧。”
永宁宫的大宫女走到倚窗相望的成蓉蓉身边,轻声劝说。
七个月的身子已经很重了,成蓉蓉脸颊有些浮肿。她婉顺地点了点头,离开窗边。
从侯府陪嫁来的宝兴却忍不住道:“陛下陪娘娘用膳到一半,一听说谢大人进宫,便急匆匆到前殿去了……之前,还几次让娘娘请谢大人入宫说话,陛下是不是……”
“住口。”成蓉蓉吓了一跳,“怎可妄议圣上?谢大人虽为女子身,却是外臣,也不是你等能非议的。”
可虽是外臣,却也是女子身。
成蓉蓉说完,仿佛自己都不能尽信,捂着隆起的肚子,失神地蹙低双眉。
前殿暖阁,议定对策后准备告退的谢澜安,忽听陈勍问:“含灵,你会永远辅佐朕,对吗?”
谢澜安回过头,看见陈勍在明窗下灼如春色的隽秀笑容。
她顿了下,少年看似持重,其实对于这女主之说,内心也并非毫无动摇吧。
谢澜安回以无懈可击的笑容:“自然,陛下圭壁金璋,天资绝异,谢含灵非明主不佐。此誓南淮北洛共鉴,矢志不毁。”
甚好。陈勍看着谢澜安走出暖阁,她和王翱老儿到底是不同,王翱从未将他这个乳臭小儿真正放在眼里,谢含灵却至少愿意演出十分的忠贞,让他放心。
当日,宫中向丞相府赏下节礼,并遣了一名御医去诊治丞相的“病情”。
如若察出他是装病,便为欺君,可若拦着不让诊脉,又是抗旨。
好在这名韦医丞,正是王府秘密安插在太医署的人。王道真见是自己人,便放宽了心。
韦太医装模作样地为王翱听了听脉,便道:“老丞相确患重症在身,这是卒中(*中风)之兆,不宜挪动见风。”
说着敷衍地在王翱手臂下了三针,便回宫复命。王道真笑悠悠地与其交换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谁料当晚,王翱突然身发高热,继而半身发硬,嘴角流涎,竟真应了卒中的症状。
而王道真自以为牢靠的那名太医署心腹,此时正两股颤颤地跪在御前。
早查出他那点猫腻的皇帝面容被宫灯映得若明若暗。他越是不语,地上的韦太医便越是心慌。
良久,陈勍开口:“既往不咎,这一桩算你功过相抵,过后便告老还乡吧。”
韦太医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叩首。这些年他没少做王家的眼线,也没少收丞相府的好处,可说到底天子才是捏着他性命的人。
那三针,是他祖传的断魂针,足以让王丞相余生瘫在榻上了!
等王道真在家中想明白个中关窍,后背冰冷,几欲呕血!深夜的王府乱了起来,几房亲眷子女涌到上房,哭成一团。
王翱躺在榻上,身僵难起,便溺横流,听着那哭声,艰难地咬牙吐字:“想我……纵横庙堂一世,竟被一、一黄口小儿算计……还有谢、谢……”
还有谢含灵,这毒计本就是她的主意。
既然你喜欢装病,那我只好送你一程了。
而且,她并没打算让王翱舒服地过完余下的日子。
谢澜安找来谢方麟和几个开蒙小儿,令他们背熟百里归月的中举策文,每日站在谢府门口,对着邻府的高墙大声朗诵,好给那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看轻女流的丞相大人解闷。
小扫帚觉得终于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这种事,靠谢方麟那温吞吞的语调怎么行?她自告奋勇说“我来”,每日捧着纸朝对街大声诵读。
王翱一生骄傲顺遂,晚景哪受得住这般侮辱,偏偏他腹有千言,一字都道不出口,气郁攻心,汤药不进。
终于在腊月二十三病入膏肓,断了气息。
乌衣巷半条巷子被白幡覆盖的时候,朝臣愈发忌惮谢澜安。
只因朝中秘闻,王丞相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谢澜安每日遣小儿背书挑衅,活生生给催死的。
听说丞相去时,那双眼还不瞑目地睁着。
王府大办丧事,谢府却红绡帐里。
昏暧的帐子中,胤奚的中衣堆在腰腹,赤着上身,乖乖坐在榻沿。谢澜安立在脚踏上,低头将袪痕生肌的膏药涂到他后肩的疤痕上,哄人般轻道:“不疼了。”
她的眼中却无怜爱,而是一种睚眦必报的冷漠。
血债血偿。她说过,不让他的伤白挨。
“那你多疼疼我。”胤奚握住满是药膏的手指,将人拉到自己腿上,温存地厮磨她柔颈,低哝:“女郎开心点。”
谢澜安失了下神,她手上刚沾过一条人命,且手段狠刻阴毒,胤奚这个时候竟还想着亲近她。
在她莫名的空当,胤奚已经贴上她唇,手指轻车熟路解开了她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