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165.祭祀 日落后,灰朝沙墙发……
日落后,灰朝沙墙发了颗石子,江羡年和今安在站在他身后,屏息等待。很快,沙墙中飞出一颗石子,正是灰发射的那颗。
江羡年早有准备,用剑熟练地一挡,石子掉在地上。
三人盯着那颗石子,只听得消沉的叹息声响起,江羡年握紧霜华剑,泄气道:“我们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吗?”
他们被困了整整一天!
发现异样后,三人不敢轻举妄动,想着先离开再说。
他们试着从进来的地方出去,墙依旧是幻象,可他们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就像那颗石子一样,穿过墙,又会回到原点。
居民也怪得很,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
三人抓过一些人问话,离谱的是,每个人被拦下后都不见惊恐,就在那里自顾自地做事、交谈、玩耍,诡异至极。
居民的气息都是人类,三人怕滥杀无辜,迟迟未能下手。
事情不对到这个份上,灰也懒得管当众现身引起骚乱,变回龙身走水道,结果发现井底根本无路可走。
江羡年觉得他们掉入了某个隐蔽的陷阱,就像是踏上一条下坡路,由于坡太缓,走的时候毫无察觉,触底时恍然醒悟,再想上去,路却变成了近乎垂直的光滑陡坡。
今安在突然道:“居民全都回家了。”
江羡年回头一看,街上果然空荡荡的。
灰猜测道:“难道入夜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江羡年感觉头皮发麻,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回那个屋子?”
舞蛇人一整天没见人影,只有他的房子是空的。
于是三人又从窗户翻了进去。
江羡年点燃烛火,看到满屋子的蛇皮碎屑,有些反胃,喊两个人去客厅。三人各找了个地方坐下,没多久,今安在的肚子叫了。
江羡年搜遍全身,只找到半张饼,掰成两半,分给今安在和灰。一个是伤员,一个供水用灵力,都需要进食补充能量。
今安在掰成两块,把大的那块放到江羡年手里,说道:“江姑娘也吃。”
他们两只吃了早饭,他饿,江羡年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我不饿。”江羡年把饼还回去,另一块饼递到了眼前,是灰给的,一整个全给她了。
灰淡淡道:“出去前别饿死了。”
今安在把饼塞给江羡年,强硬道:“你不吃我也不吃。”
“我吃就是了。”盛情难却,江羡年只得接下,不过只收下了今安在的饼。
灰转手把饼让给今安在,开口道:“那你吃,我辟谷了。”
今安在震惊地看了灰一眼,灰肯定地点了下头,举了下饼。
江羡年惊讶道:“为了修行吗?”
灰回道:“对。”
今安在把灰的饼分成两块,递给江羡年,问道:“饿肚子不会难受吗?”
灰认真道:“不会,习惯就好。”
江羡年好奇道:“你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化龙了?”
灰的眸子暗了暗,含糊道:“嗯。”
江羡年笑眯眯道:“祝你修行顺利。”
灰客气道:“谢谢。”
江羡年啃了口坚如磐石的饼,嚼了半天,艰难地往下咽,感觉嗓子都要被划破了,今安在见状弄了点水给她喝。
她就着水顺下了嘴里的饼,把剩下的饼翻了个个,想起昨日吃这饼的时候面前摆了锅鲜香的炖羊肉,将饼掰碎丢进锅里,待吸饱汤汁再捞出,饼就变得松软多汁。
她看着今安在,邀请道:“我们出去后吃炖羊肉吧,配着这个饼。”
今安在知道她在想昨晚吃的那顿,乐呵呵地答应下来。
凳子还没坐热,外面再次喧闹起来,三人踱到窗前查看,皆是一愣。
只见为首的人带着金蛇面具,身后跟了几个手举火把的居民,踏着奇异的祭祀舞步在前方开路。身后的人则低声唱着祝词,声音太低,像是含着水发出的一样。
游神队伍经过时,三人纷纷拿上了武器,做好了随时干架的准备。
可那些人仍旧忽视了他们,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队伍末尾抬着一根棍子,棍子上绑了个人,手脚都被捆在了上面,和捆猪的绑法一样。
江羡年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是在隔壁桌喝酒的壮汉之一,她对夸张的络腮胡有些印象。她小声问道:“隔壁桌的人怎么会在这?”
今安在回道:“难道是误入?”
江羡年接着道:“那个孩子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了……他们想做什么?”
今安在回道:“像祭祀。”
他的话很快被验证了。
游神队伍在井前停了下来,金蛇面具和举火把的居民围着水井起舞,后面的人则跪在井前顶礼膜拜,祝词拖曳得很长,像是断不开的藕丝。
祝词说完,抬着壮汉的居民对着月亮拜了拜,把他放下来,投到了水井。
居民欢呼起来,他们举起双手,对着月亮快乐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嘴唇裂开,人类的脑袋变成了蛇头,冲着月亮吐信子,一条条信子宛如血红软剑,反射月光,像沾了霜。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江羡年抬眼看向月亮,猝不及防地对上正中的眼睛。
眼睛眨了一下,眨眼声清晰可闻。
江羡年惶恐地叫出声,躲到今安在身后。
今安在忙问:“怎么了?”
江羡年颤声道:“月亮长眼睛了!”
今安在看了眼,回道:“没有眼睛啊。”
江羡年说道:“就在中间,那么大一只眼睛,你看不见吗?”
灰也没看到,说道:“真的没有。”
江羡年鼓起勇气探出头,不服气道:“怎么可能?就在中间,你们看……”
月亮上没有眼睛。
灰问道:“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江羡年也糊涂了,辩解道:“我方才明明看见了……”
今安在接着道:“许是看错了。”
江羡年平静下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人群那边,祭祀已经接近了尾声,蛇头变回了人头,居民调整行进方向,原路返回。
眼看队伍又要经过,灰问道:“要不要试试他们是否能注意到我们?”
今安在反问道:“怎么试?”
灰拿出捡到的石子。
江羡年说道:“好。”
灰说道:“做好准备。”
三人往后退了几步,严阵以待,灰扔中了居民的肩膀,可那人半点反应没有,直愣愣地走了过去。
三人放松之余,感到一阵心累,沉默地目送游神队伍离去。
居民参与完游神就各回各家了。三人后来跑到井边看了看,投下去的壮汉没影了,灰确认他没有沉底,他确确实实消失了,在封底的水井里。
今安在难以置信道:“祂刚才来过?”
灰笃定道:“来过。”
江羡年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面色凝重。
灰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无人回答。
灰提议道:“要不去睡觉?”
收到两人的目光,他淡淡道:“不睡觉也出不去。”
某条小红鱼有言,遇到困难睡大觉,十有八九不会错。
今安在想起江寒栖和洛雪烟,说道:“江兄和洛姑娘会不会在找我们?”
江羡年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也没法给他们保平安了。暂时别用缚魂索,我怕他们找来被困在这里。”
今安在附和道:“也是。”
三人回到屋子,在窗上贴了道符纸防身,简单把客厅收拾了一下。舞蛇人家中极简,客厅连个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堆放杂物的桌子。
灰靠打坐冥想休息,直接席地而坐。
今安在曾经在暴雨天睡过漏雨的破庙,根本不在乎睡眠环境,靠着桌子就能睡。
江羡年是三人中最“挑”的一个,她也可以靠着睡,不过需要柔软一点的依靠物,比如洛雪烟的肩膀。她不好意思靠今安在睡觉,只好坐在地上上趴着桌子睡觉。过了会儿,她睁眼看了看今安在和灰,他们都睡着了,悄声换成抱膝睡的姿势,结果反倒更难入睡了。
江羡年又累又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正打算趴回桌子,和今安在对上了视线。即使在黑夜,那双眼睛也亮亮的,就像是兀自散发柔光的夜明珠。
今安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江羡年来他身边。她走过去,蹲了下去。
今安在怕吵醒灰,贴着江羡年的耳朵低声道:“靠着我睡。”
江羡年怔了怔,不知该回应什么。
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导,今安在已经对男女有别有了初步的认识,料想她应该在介怀这一点,接着道:“睡觉要紧,偶尔一次没关系的。”
江羡年闻言把垫在身下的衣物扯了过来,在今安在身边坐下。她拘谨地往旁边偏了下,依靠在今安在身上,歪头,发现够不着肩膀。
今安在往下滑了些,江羡年顺利靠了上去,但身子还是很僵,没有彻底放松。
今安在察觉到这一点,把肩膀往江羡年那边倾了些,轻轻按了下她的脑袋,使她完全靠了上来。他低声问:“这样会不会好睡一点?”
江羡年点了下头。
夜色掩盖了红晕,陡然加重的呼吸却不争气地暴露了真实的心情。
今安在温柔道:“好眠。”
“……好眠。”
第172章 166.心机(已修) 洛雪烟撑起……
洛雪烟撑起身子,感觉手陷进了一片湿软里。她忙不迭拔出手,发现手心沾到了黑淤泥,扯下围巾擦了擦,看到江寒栖和银狼倒在不远处。
银狼毛亮如白昼,莹莹白光破开昏暗,成为此处唯一的光源。
洛雪烟去到江寒栖身边。莲心针在压制妖性,他的头发已经变回了乌黑,可人还没完全清醒,正捂着心口喘息。她哼起鲛歌,打量江寒栖身上,见到披巾上有零星血迹,她挑起来一看,盖在下面的衣料干净如初,原是打蛇时溅上的。
疼痛平息,江寒栖悠悠转醒,借洛雪烟的手坐了起来,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
“我也是刚醒,”洛雪烟眼看着江寒栖想以手撑地,急忙开口,“等……”
第二个受害者诞生了。
洛雪烟看到江寒栖翻过手心,眉心一跳,同情地递上围巾:“擦擦。”
江寒栖看了眼围巾,问道:“这不是你围巾吗?”
洛雪烟无所谓道:“没事,我已经擦过了。”
江寒栖蹭掉淤泥。
银狼被两人的说话声吵醒,变回人身,感觉手腕有些疼,看到袖子上的血迹才想起来自己被三头蛇咬了一口。他连忙撸起袖子,将另一只手变成了狼爪,对着伤口处挠了下,霎时皮开肉绽,流出了金色的血。
狼爪变了回去,店家用手挤压伤处,金色很快掺进了些许鲜红。
“你没事吧?”
店家抬起头,看到洛雪烟蹲在身侧,关切地盯着伤口看。他摇摇头,回道:“无事,把毒液挤出来就好了。”
洛雪烟惊讶道:“那蛇还有毒?”
“有,”店家手下施力,流出的血终于全是红色了,“不过我免疫。”
他想从衣服上撕片布料包扎,拽了下没撕破。
洛雪烟见状从江寒栖手里抽出围巾,把两人擦过手的地方撕了下来,正准备给店家,结果被披巾抢先一步。
江寒栖把披巾丢给店家,将伸过去的手拽了回来,扯出围巾,把火折子交给洛雪烟,抖开,围到她身上。他对上惊诧的目光,平静地解释道:“此地冷,你别着凉了。”
洛雪烟后知后觉发现森森凉意裹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道:“你不冷吗?”
江寒栖拿回火折子,回道:“手冷。”
话音刚落,暖意钻进了手心里,他握紧她的手,抬眼看向店家,眼神冷漠。
店家感觉他像一只趾高气昂的花孔雀,开着屏,绕着心上人走了好几圈,忽然跑到他面前狠狠啄了一口,可他也没招惹过他啊。他无奈地移开视线,埋头处理伤口。
洛雪烟问道:“话说你知道这是哪吗?”
“不清楚,”店家包扎完,看了看周围,“感觉像在地底下。”
洛雪烟惊讶道:“地底?”
“地上的温度不会这么低,”店家瞥了眼石壁,补充道,“也不会有那种石壁。”
江寒栖想到传说中的金色大蛇住在地下,问道:“我们来这和大蛇有关?”
“嗯,”店家话锋一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江寒栖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先解释下吃人是怎么回事吧。”
店家怔住:“吃人?”
江寒栖冷冷道:“昨晚我在场。”
店家大骇,他昨晚都没察觉有人跟踪。他叹了口气:“吃人实属迫不得已。那个老人被海日罕彻底污染了,不吃的话会死更多人。他已经被大蛇污染了,做不回人了。”
洛雪烟不解道:“海日罕?”
店家解释道:“就是你们口中的大蛇,此事说来话长。”
江寒栖呛道:“那你长话短说。”
店家噎了下,忽而想起自己才是问题的发起者,把话说了回去:“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金铎国有什么目的?不说无可奉告。”
若是来寻神泉弥憾的,他说了兴许会助纣为虐。
江寒栖言简意赅:“除妖师,来寻人。”
“除妖师?”店家看了眼他眉间的血莲,怀疑道,“可你不就是妖吗?”
江寒栖的脸沉了下来,欲言又止。
洛雪烟护短道:“他一心向善,专除恶妖不行吗?”
“行,”店家又问,“来寻什么人?”
江寒栖回道:“家里人。”
店家试探道:“他们是来找神泉的?”
“来斩蛇的。”
这下子什么疑虑都没了,店家对两人敞开心扉:“你们想知道什么?”
江寒栖回道:“你的真身。”
店家如实道:“愿妖。”
愿妖!
两个字砸得洛雪烟神经一跳。
愿妖,顾名思义是从人们愿望中诞生的妖物。原形多为承载心愿之物,妖化后应承心愿会变化出不同的形象,以信仰为食。愿妖妖力与诞生之初的心愿相关,为一国而生的愿妖甚至能与神明比肩。
反派手里就有一只强大的愿妖,似乎是他要挟来的。
不会是反派的人吧?
洛雪烟正看着店家沉思,突然感觉江寒栖在揉搓指尖,力道有些重。她摁了下虎口的软肉,睨了他一眼。
江寒栖又道:“你和大蛇的关系。”
店家回道:“死对头,能找到我早就给它挫骨扬灰了。”
洛雪烟问道:“大蛇是妖吗?”
“不,它是神的遗骸。”
天地同寿,大漠寿堪苍空,见证过无数段历史,其中就包括某个信仰大蛇的古老部族。他们受到感召,尊亡去的蛇神为“海日罕”,将其视为大漠真神,为其塑造了三头蛇像,定期举行活人祭祀,祈祷大蛇复活真身。
祭品并非人人可当。
族里供着一汪神泉,平日从中取水引用。那既是回馈,又是检验,对大蛇不忠的人会在祭日前受到惩罚,丧失人身,而其他信徒则会长生不老。
金铎国建立前的最后一个对手就是那个部族。
因为蛇的庇护,初代国王赢得很狼狈,但好歹是战胜神明,一统大漠。
大蛇从此销声匿迹。
店家作结道:“后来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它卷土重来了。”
洛雪烟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它是神的残骸?这种邪祟也有可能是妖啊。”
店家笃定:“我就是知道,所以你们的对手不是妖,是死去的神。”
江寒栖问道:“怎么杀它?”
店家说道:“让它吃下新鲜的七叶莲。”
洛雪烟面色凝重:“金铎国能养出七叶莲吗?”
七叶莲耐阴喜湿,金铎国光照强,气候过于干旱,绿意都不常见。
店家答道:“养不出来,但是我有办法弄到。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大蛇的巢穴,它就快复活了。”
洛雪烟问道:“有多快?”
店家伸出食指:“只需要一个灵魂。”
洛雪烟震惊道:“那它岂不是再吃一个人就能复活了?!”
他们还没摸到大蛇老窝呢,副本已经快走结局了!
店家算了算日子:“是,不过可能两天后就是月圆之夜,如果没人能看到月亮上的眼睛,那它还要再等一个月。”
江寒栖皱眉:“眼睛?”
店家解释道:“在受污染人群中,有一类是特殊的,他们的灵魂能够承受降神,被称为‘受神人’。只要吃掉一百个这样的受神人,残骸就能复活了。大蛇的受神人能看到月亮的眼睛,它已经吃过九十九个人了,现在还差最后一个。”
洛雪烟忽然想起一件事,向江寒栖求证道,“手札是不是说大蛇喜欢月亮仙子来着?”
“嗯。”
洛雪烟感到一阵恶寒,愤愤道:“丧心病狂!”
得不到就意淫,恶俗!
店家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厌恶道:“看来那条蛇生前也是个混账。”
洛雪烟附和道:“现在成死混账了。话说该怎么称呼你?”
“晖夜。”许久未说,晖夜感觉跟本名生分了,吐字的时候舌尖有些生涩,像在唤故人之名。
洛雪烟称赞道:“好名字。”
晖夜,凭光照夜,荧荧其亮。
“谢……”
“江观南,你捏我干嘛!”
道谢被谴责盖了过去。
晖夜转过头,看到走在另一侧的少年的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好似从漆黑石壁中冒出的鬼魅。鬼魅貌似无辜地垂下头,眉眼低伏,按着胸口,平白惹人怜爱。他看过不少人鬼情缘的话本,里面的艳鬼都是厉鬼。不过他觉得旁边这位在某人面前兴许永远是艳鬼。
江寒栖低声说了句什么,洛雪烟没听清,不自觉地凑了过去。
“对不起,我心脏难受……”用的是虚虚的气音,末了勾了声喘息,楚楚可怜。
一句话,让洛雪烟愧疚到想要半夜坐起来扇自己两巴掌。她内疚道:“还疼着呢?我给你哼歌。”
江寒栖乖巧地摇了下头:“已经不疼了。你接着聊,不用管我。”
江寒栖越是这样,洛雪烟越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他:“真不疼了?”
“嗯。”
洛雪烟不放心道:“你疼一定要吱声,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寒栖举了下拿火折子的手,回道:“这只手冷。”
洛雪烟闻言绕到江寒栖的另一侧,让他站到了中间,探出手,说道:“火折子给我。”
江寒栖换了个手拿火折子,拒绝道:“我拿就行,你站在里边,拿着照不到外面的路。”
“好吧。”
十指相扣。
那一刻,晖夜仿佛又看到了孔雀耀武扬威地甩了下尾羽。他腹诽道,你方才不也是站在最里面拿火折子的吗?
第173章 167.地宫(已修) 浓稠的黑像……
浓稠的黑像海浪一样淹没了前路,光芒掷下,海浪分道,让出一条夹道,待人走过又猛地合到一起,抹去了离开的路。
洛雪烟有种在原地打转的错觉,惶惶道:“我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江寒栖回道:“没有,只是路长得走不完。”
行进的时间太长,火折子比人先倒下,晖夜变回妖身照明,不能言语,这倒顺了江寒栖的心。他放心地和洛雪烟换了位置,走在靠墙壁的一侧,一直用左手摸着墙前进,遇到岔路就选左边,并且隔段时间就做标记。
行走至今,一个标记都没出现,脚下确实是新路,旧的另有它物。
阴风穿,湿寒如轻薄的刀片刮过肌肤,江寒栖又闻到了那股陈旧的死气,自前路传来。他开口道:“停。”
晖夜化人,问道:“怎么了?”
江寒栖回道:“前面有死人,很多。”
洛雪烟惊诧道:“不会走到大蛇的老巢了吧?”
晖夜否认道:“海日罕不在前面。”
他没感应到海日罕的存在,而且那东西不可能放任他闯进老巢。他之前探索过地底,走一路打一路,找得晕头转向也没摸到大门。
“难道是坟堆?”洛雪烟皱眉,“金铎国的土葬能埋这么深吗?”
他们一直在走下坡路。
最初发现去路往下时,三人折回找路,却发现向上的路被封得死死的,只好顺着往下走,越走越深,她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还是觉得冷。
“土葬不可能埋这么深。”晖夜也纳闷这件事。
江寒栖问道:“这里有地宫吗?”
晖夜惊愕了一瞬,五官顷刻绷紧,像一张抻到极致的纸张,再一用劲,纸就破了。好在四下无光,黑暗替他打了掩护,另外两人并未发现他的异样。他只知道一座地宫,因他而修,是上百亡灵的牢笼。
不过他从未亲眼见过。
洛雪烟以为晖夜被“地宫”一词难住了,热心解释道:“地宫就是给大人物修的地下坟墓,归根到底就是坟。”
坟,故人长眠之地。他有千千故人,皆在沙土之下。前方会是他们的葬身地吗?晖夜不知。
思绪浮沉不定,最后只生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回答:“不清楚。”
前路既然无大蛇,三人便接着走了下去,这次又换了个走位,晖夜打头阵,江寒栖殿后。
没多久,一个破败的拱门在眼前展开,无门扇,璧上花花绿绿的漆已剥落大半,咒语浮雕凸显出来,拉长的阴影像依附在咒语上的小鬼,充满了不详的气息。
洛雪烟怕鬼,走的时候不小心被凸起的砖绊了一跤,稳住身子后胆子却没回来。她听到江寒栖的询问声,扭头看到伸来的手,直接上手拐住了胳膊。
江寒栖看向她的脚,关心道:“扭到脚了?”
“没有,”洛雪烟瞄了眼毫无察觉的晖夜,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道,“我有点怕鬼,你有没有什么驱鬼的符?给我来两张。”
江寒栖看了眼探到面前的手,好笑道:“我又不是道士。”
他若真会驱鬼,也不会日夜受厉鬼折磨。
洛雪烟讪讪地缩回手。
江寒栖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我也怕鬼。”
洛雪烟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怕鬼?”
“是啊,亏心事做太多了,总怕冤魂厉鬼报复,”江寒栖认真地点了下头,笑意更深了,像是在打趣,可笑意未达眼底,眸中一片悲凉,“你又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要怕鬼?”
他方才忽地意识到,倘若真有六道轮回,她和他也只有今生,没有来世。他屡犯杀戒,照例是要堕地狱的,遑论投胎为良善,再续前缘,无法实现的奢望罢了。
“有的鬼不讲道理,它想整我我也没法子还手啊。”江寒栖一打岔,洛雪烟没那么害怕了,松开手,转而和他并肩行走。
江寒栖看了看垂下的手,心里的窟窿更大了。他一本正经道:“我替你还手。”
洛雪烟无语道:“你刚还说自己不是道士,怎么打得到鬼?”
江寒栖反问:“做鬼不就行了?”
他肯定死在她前面,都说执念深的人阴魂不散,他想自己死后兴许会变成厉鬼,与她至死方休。可她又怕鬼……
算了,还是不要纠缠了。
“呸呸呸。”
江寒栖正暗自天人交战,嘴上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劲不大不小,恰好拍散了纷杂如柳絮的愁思。他诧异地望着洛雪烟,听她道:“又在胡说八道。”
江寒栖眨了下眼。
洛雪烟拿开手,谴责道:“别装无辜,不是都说了要多说吉利话吗?”
江寒栖顺从道:“是我失言。”
“噗——”“噗—”“噗”
两人朝下望,只见底部圆坛的中央依次亮起一排火把,燃着幽冥蓝火,火光冲天,似一面面蓝旗招摇。一尊六手神像居于正位,石塑,饰以黑漆。圆坛置于大三角凹陷处,各角填满了骸骨,七零八落的骨头散在沙堆里,无一副完整的骨架。
晖夜盯着三堆骸骨,五味杂陈。他认不出这些骨头是谁,难以断言他们的死是否与自己有关。
洛雪烟驻足打量神像和骸骨,猜测道:“底下是活人祭祀?话说中间那个是什么神?”
江寒栖摇头,他对金铎国神明体系的了解止步于海日罕。
洛雪烟看晖夜还在下台阶,喊道:“晖夜,中间那个是什么神啊?”
银狼下到最后一层,径直朝角堆骸骨去了。
“怎么下去了?”洛雪烟抱怨完,正要抬脚去追,却被江寒栖拉住了手臂。
江寒栖谨慎道:“先观察一下。”
他们是被海日罕送到地下的,去路仅有一条,说明地宫也是它计划的一部分。
江寒栖抬眼环顾四周。地宫规模不大,有八扇拱门环绕,来时的路蜿蜒曲折,不知其他门后的路是否也如迷宫。
八门,迷宫,三角,圆坛。
四个词来回在脑海中乱窜,某个刹那,词撞到一起,融成了记忆碎片。
困魂阵。
八门设迷,是为屏障;三角尖锐,是为利刃;圆坛坐镇,是为震慑。
入阵不论死生者,难逃一灭。
大蛇想除掉他们!
江寒栖拔出千咒,冲下方大喊:“快回来!”
与喊声同一时间传入晖夜耳畔的还有碎石滚落的声音。
晖夜抬起头,看到神像最外面的那层石头已然脱落,六条手臂像蜘蛛腿一样灵活地摆动了几下,怒面神明陡然起身,跳下圆坛,手中长戟直冲晖夜。晖夜将将避开,黑神扯住雪白皮毛,他痛苦地嚎叫起来,周身的光芒变弱了几分。
千咒砸到黑手上。
黑神放开晖夜,那一片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像是扬上了煤灰。
黑神转而攻击江寒栖。
长戟抵住千咒,另一只手抡起了斧头,江寒栖惊险避开,闪身时第三只手送来一柄单钩枪,正中肩膀,三只空余的手制住他的行动,单钩枪旋转缓进,破开骨肉之声清晰可闻。
眼看斧头将落,晖夜咬上黑神的肩膀,挨上去的血肉瞬间被腐蚀。他忍着剧痛扯下一块血肉,被甩飞出去,单钩枪紧随其后,但被另一根长棍砸歪。
江寒栖看了眼晖夜的惨状,了然黑神是他的克星,此役只能单枪匹马。他恢复真身,召回千咒放手一搏。
黑神并非生命体,黑雾起不了作用,江寒栖只能以身搏斗,然而双手难敌六臂,若不是无生具有再生之力,再加上有鲛歌加持,他早就死了千八百回。
晖夜也没好过到哪去。
黑神针对晖夜,与江寒栖打斗时还不忘补刀,先废了四肢,让他爬不起来;后来就往身上招呼,那些黑手摁上去就是绵长的剧痛。
洛雪烟在台阶上焦灼地观战,急得手心多了八个红月牙。
眼看江寒栖被打趴,板斧举到最高点,蕴着千钧之力重重砍下,安抚的鲛歌换成了夺魄的《镇魂曲》。
其实洛雪烟也在赌。
黑神物种不明,她不知道《镇魂曲》是否能如愿奏效。
板斧还在下落,洛雪烟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似乎感到了板斧劈到身上的疼痛,侧肋汩汩冒血,像一眼泉,堵也堵不住。她忍不住要喊江寒栖,末句音节颤抖,好似心惊。
突然,板斧顿住,没见新血。几乎同时,《镇魂曲》戛然而止。
洛雪烟看到静止的黑神,由惊转喜,深吸一口气唱了下去。
好消息,《镇魂曲》有用。
坏消息,效果渐弱。
黑神没有被完全定住,只是行动变迟缓了许多,它慢慢垂下手,侧耳倾听,突然转头看向洛雪烟。洛雪烟打了个冷颤,往后撤了一步,腿肚子挨到台阶的边缘。她小心翼翼地抬脚往上面走,却见黑神蓄力冲了过来,她拔腿就跑。
“别碰她……”
进的气少出的气多,腿被长戟刺穿,肋骨也断了几根,纵有再生之力,江寒栖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行动能力。他握紧千咒,数根缚魂索射向黑神,穿不透它的皮肤,转而缠上他的双脚,使劲往回收。
可黑神力大无穷,江寒栖不敌他的蛮力,被拖在后面。黑神察觉到脚上有束缚,抡斧头砍断了红线,回身把手里的长剑投掷出去,贯穿碍事者的身体,继续前进。
江寒栖奄奄一息,只能发出气音:“不要碰她……”
新生的缚魂索还是没能追上黑神的步伐,软绵绵地落到地上,散成一缕血溪。
副作用愈发强烈,还剩最后几个台阶,洛雪烟膝盖打不了弯了,回头看了一眼,黑神举手,那把带血的单钩枪蓄势待发。她实在迈不上去,丢了张血符出去,发现血线对黑神无效,转而往顺着台阶奔跑。
单钩枪破空而发。
洛雪烟心一横,弯下腰,抱头滚下楼梯,堪堪逃过一劫。这一下摔得哪哪都难受,她感觉膝盖被磕到了,捂着腿,疼得只吸冷气,却不敢断掉唱到一半的《镇魂曲》。她撑起上半身,无意中看到被长剑钉在地上的江寒栖,瞳孔震颤不已。他咽气的时候眼睛还看着台阶的方向。
黑神一击未中,款款走下台阶,这次举的是板斧。
怎么还不停!
洛雪烟想爬起来跑,无奈腿撑到了极限,挣扎了几下换来的只有呕血。
这下和坐以待毙没区别了。
黑神越来越近,洛雪烟感觉自己像一条上了案板的鱼,怎么扑腾也躲不开被宰的命运,只能看着刀落下。她怕极了,《镇魂曲》连不成调,身体止不住发抖,恐惧地缩到一起。
第174章 168.信徒 兵器相接,铮鸣作响……
兵器相接,铮鸣作响。
洛雪烟感觉有东西从上面飞了过去,睁开眼,看到地上斜插着一把熟悉的剑。
紧接着,银色长棍贯穿黑神手臂,泥块一样的物质落了下来。无生的妖气像浪潮一般扑了上来,江寒栖避开几只手的围攻,跳到黑神脊背上,对着天灵盖来了一击,随后又横劈打脸。黑神打掉千咒,江寒栖趁机把另一只手盖到黑神眼上,手指扣进眼眶里,狠狠一戳,感到石头一般的坚硬。
黑神吃痛,想拽江寒栖,却吃了看不见的亏,用手里的兵器一通乱砍。
江寒栖翻到洛雪烟身边,单手捞起她,把掉在地上的千咒召回手中,蹬地闪了出去,改为双手抱住洛雪烟,朝入口飞奔。他复活过急,受到的致命伤没愈合,跑的时候还能感到左腿在流血,莲心针也快开始压制了。再次倒下前,他要想办法把洛雪烟送出去。
江寒栖衣服上的血迹不断扩大,洛雪烟说道:“你在流血……”
江寒栖回道:“没事,腿还能走吗?”
洛雪烟如实道:“能,但跑不动了。”
“好,”江寒栖上到最上面的台阶,把洛雪烟慢慢放下来,“往前走,我去拖住那东西。”
“那你怎么……”
洛雪烟话没说完,江寒栖折返拦住正欲上台阶的黑神,故意挑起怒火,把它往祭坛里面引。黑神攻速太快,他用人身应接不暇,只好一直保持着真身的状态,莲心针的压制随之增强。
抽痛之际,江寒栖被黑神击中,撞到祭坛上,忽然听到台阶那边传来歌声。他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发现洛雪烟倚在拱门边。长戟落下,他翻身躲到一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接住致命一击。
圆坛边,晖夜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突然,一只白花花的绵羊凭空出现,肥美小巧,香气像巴掌似的糊到脸上,把他打醒了。
晖夜几口吞下绵羊,恢复些许体力,起身看到江寒栖被黑神掐脖子摁在地上,最上面的两只手握着长剑正要砍下。他俯冲过去撞开黑神,把江寒栖叼起来甩到背上,四顾寻找洛雪烟的身影,看到她跌坐在拱门边,跑过去轻轻咬住她的手臂,在脑海里命令道:【召唤我。】
【晖夜大人。】
稚嫩的声音很快做出回应。
擅闯者凭空消失了,黑神茫然地看着银狼站立的地方,收敛杀气,回到了圆坛上。
离地宫几十里之外的民居里,妇人擎起烛火,一边推门一边问道:“乌兹,你在跟谁说话?”
只见床头点了一盏灯,小男孩安静地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她以为男孩在自说自话地读故事,走到床边收走书,淡淡道:“晚上就不要看书了,伤眼睛。小孩子赶紧睡觉长个子。”
乌兹抖开被子躺下,乖巧道:“好的婶婶。”
妇人吻了下他的额头,带上门离开了。
吱嘎吱嘎的下楼声渐渐消失,蜷身躲在床下的晖夜伸展开四肢,艰难地爬了出来。
乌兹掀开被子,赤脚踩到地上,扶着晖夜的胳膊,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难为情道:“委屈晖夜大人了。”
晖夜低声道:“没事,是我打扰小乌兹了。”
乌兹是晖夜唯一的信徒,每天睡前都会想着他做祷告,不过祷告的形式有些特别——
数羊。
乌兹数第一只羊时,晖夜就会收到一只肥美的绵羊。信仰的力量越大,羊越顶饱,乌兹的信仰能让他一天不饿,所以每天都需要祷告。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了,要知道他全胜时一天至少要百人的信仰才能吃饱,乌兹一人相当于百人。
方才晖夜见到羊,想起自己能被信徒召唤,便利用这一点脱了身。不过初来时弄出的动静较大,引起了乌兹婶婶的注意,他这才委身于床底,至于另外两个人……
晖夜打开衣柜,江寒栖倚着洛雪烟,细看身子还在抖。乌兹探头打量,他怕小孩子看到血做噩梦,施法让乌兹陷入沉睡,将他放在床上,又道:“我们不能在这里留太久,海日罕会发现乌兹的。”
杀掉愿妖的唯一方法就是除掉它所有的信徒。大蛇与他水火不容,一直在想方设法揪出他的信徒,传送地宫大概率安的就是这份心。
洛雪烟搀着江寒栖起身,感觉他有些站不稳,忧虑道:“我们怎么走?”
晖夜回道:“我变回原形带你们。”
晖夜跳窗离开后没多久,乌兹家的大门被敲响了,妇人刚打开门,就被劈下来的长刀要了性命。
屋里的男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同样被一刀毙命。壮汉们一拥而入,方净善坐在单进的臂弯里,被他抱上楼,见到了愿妖的小信徒。他回忆大吉的卦象,自言自语道道:“夜半出门,还真是有惊喜发生。”
返回客栈,晖夜给江寒栖简单包扎了一下,一开门就看到蹲在墙根的洛雪烟,报平安道:“血止了,他已经睡下了。”
洛雪烟说道:“麻烦你了。”
晖夜看出洛雪烟起身有些吃力,把她拽起来,虚虚地环着腰肢,扶她去了相邻的空房。他把洛雪烟放到床上,找出跌打扭伤的药,问道,“要帮忙上药吗?”
“我自己来就行,”洛雪烟接过药瓶,打量晖夜,“话说你已经没事了吗?”
晖夜轻松道:“托乌兹的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祷告对愿妖而言相当于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吃下能消除一切不良反应。
洛雪烟问道:“话说那个圆坛里供的是什么东西?会跑出来吗?”
晖夜笃定道:“不会,那东西是地宫的镇神,走不出地宫。”
“那就好,”洛雪烟松了口气,转而想起小说中的情节,又问:“你只有乌兹一个信徒吗?”
晖夜点头:“嗯。”
洛雪烟一本正经地嘱咐道:“那你可要好好保护他,尤其要当心中原面孔。”
晖夜惊讶道:“这是为何?”
洛雪烟扯谎道:“我在路上听到其他商队说中原那边有伙人牙子近来很猖獗,卖的都是金铎国这边的小男孩。”
晖夜皱眉沉思,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洛雪烟又道:“这就是人牙子的厉害之处了,总之你多当心。”
晖夜信以为真,打算等乌兹睡醒后传音提醒。为了提防海日罕偷袭,他们平时不会见面,只会通过神识问候。
晕日不见,整张天幕宛如鲜奶冷却后结出的奶皮,平滑、白柔,不像苍空。也许真正的天空在那之后,可能是晴空,可能是阴天又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沉夜。
江羡年觉得自己离那张白布很近,一探手却发现是千里之遥。她听到水声,低头一看,半条腿掩在金灿灿的泉水里,水中似有金沙滚,微小的金色颗粒像层叠浪花,扑到她的腿上,自然分开。
江羡年掬起一把金水。
金沙沉淀,水清如明镜,镜中映着一个扎着双髻的女童,只见她两只手往外一推,身旁的男孩落到湖中,溅起好大一片水花,而她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水花越打越凶,留在水面上的手臂愈来愈短,男孩沉了下去。
江羡年惊慌失措地泼出水,脚下的泉水霎时变得清澈,女童的倒影淡漠地望着她,质问道:“江羡年,你为何不敢看?”
立足之处下陷,儿时的她却浮出了水面。
一上一下,视线齐平。
稚嫩的小手圈住脖子,狠狠地扣了进去,腰部以下深陷沙堆,仅有上半身能活动。江羡年呼吸不畅,把住女童的手,艰难问道:“你是谁?”
女童笑眯眯地回答道:“我是你心中悔意的化身,你的童年,你所有的不堪。”
江羡年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放开……”
女童发狠道:“你逃不掉的!”
【后悔是可以弥补的。】
难辨雌雄的声音在脑海中突兀地响起,像是山谷的回音,层层荡开,其中自带一种浑厚,像高山,敦实可靠。
喉管似乎快要被掐爆,江羡年眼前发白,感到窒息:“放开……”
【只要你开口说四个字。】
江羡年拼命捶打那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小手。
【金梦入实。】
巨大的三头蛇捅破了天幕,俯瞰泉中那粒渺小的人影,猩红的信子像被血浸透的布。
太阳穴鼓胀到快要爆裂,喉间窄到甚至咽不下口水,气管膨动。那个声音在因缺氧而发昏的脑海中蹦跳,它像是裂成了千千万万个分身,每个分身都在疯狂地宣传着,杂七杂八的声音叠在一起,吵得耳朵都要聋了。
“金、金梦入实……”
江羡年到底还是照着说了出来。脱口的那一刻,新鲜空气涌进肺部,白光炸了一下,灰黑取代,隐隐有光亮。
“阿年?”
江羡年睁开眼,见到仙童似的男孩,眉间一朵金莲,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梦外,也有一个少年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今安在边摇江羡年的肩膀边喊:“江姑娘,醒醒。”
日出前,江羡年忽然梦魇,不停嘟囔“放开”,怎么叫也不醒。那之后没多久,居民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一个接一个地投了井,灰在窗前监视,他则在焦头烂额地安抚江羡年。太阳出来后,她一头栽到他怀里,彻底睡死过去。
怎么会睡这么沉?
今安在百思不得其解。
居民怪异,他们没碰这里的任何吃食,排除祸从口入;封窗的符纸没破,抵门的椅子未移,灰打坐神识不闭,他也是浅眠的那类人,夜间也不可能有人对江羡年下手。
灰走了出来,看了看江羡年,问道:“还没醒?”
今安在摇摇头,问道:“井里有什么异常吗?”
灰回道:“没有,跳完井就安静了。我想下去看看,过来跟你说一声。”
今安在本想说一起行动,可江羡年还没醒,井下不知凶险,让她留下或者带走都不合适。
灰猜到了今安在纠结的事,开口道:“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我先下井看看,若有路,我回来接你们;若有危险,我能逃上来就上,出不来就永别了。”
今安在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叮嘱道:“好,你当心。”
灰点了下头,从门口离开了,没多久,“噗通”一声巨响,今安在知道龙下井了,从那之后,度时如年。
今安在掏出缚魂索看了会儿,又看了下江羡年,决定再给灰最后一点时间。他抱起江羡年走进房间,推开窗盯着那口井。
他极少因另一个人感到不安。
那是一种比天然恐惧更难熬的滋味。他不是江羡年,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思绪愈发偏激,像失控的马,即使勒住缰绳也控不住,在心原上飞蹄乱踏,踩得一塌糊涂。
今安在的耐心很快耗尽了,他绷紧缚魂索,正要用力,瞥到水花蹦到三尺高,灰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下面有路。”
第175章 169.分道 井上平静无波,井下……
井上平静无波,井下暗流激涌。
尽管服用过辟水珠,今安在下水后还是不免屏住呼吸,死死闭上了眼。激流迎面砸来,身前像是有几十个人在推搡,他一手搂住江羡年,一手抓紧鬃毛,尽可能贴紧龙身。
暗道变换不停,地下水流向一时一个样,幸而石壁上长了些会发光的矿石,保证了视野的明亮。
灰全速追赶被水流裹挟的祭品,如迅闪急窜。祭品经过,经过的水道登时安分下来,灰直觉跟丢会被困住,一刻也不敢怠慢。
水道变浅,今安在浮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到石壁上绘有金蛇乱舞图,滑溜溜的东西从脚边窜过,他低头一看,竟是一条小蛇。
水箭射穿,莲花随小蛇一同沉了下去。
壁画中的蛇像被狂风吹拂的烛火,疯狂扭动,渐渐挤出了石壁。
水位不断下降,灰搁浅在浅滩里,用龙尾拍死几条纠缠的蛇,吐火燎挡在前路的蛇堆。小蛇死后,强壮凶狠的大蛇补位,数量更为骇人,几近蛇海,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
小蛇一箭三条,大蛇五箭一条,灰和今安在有些吃不消,打定主意逃向另一个道口。
这条暗道呈倒斗状,越往里越窄,堪堪纳下龙身。
今安在头都抬不起来,感觉石壁擦过头发,差点碰到头发。
暗道里没长矿石,眼前全黑,不知过了多久,后面再无蛇的嘶嘶声,顶上忽然变得开阔,灰慢了下来。
今安在探手摸了下上面,没碰到石壁,他们到了一处新地方。
灰喷出一口火,含在嘴里,借光四处打量。地上白骨累累,有人,也有蛇,其中还有半人半蛇的形状。
今安在坐直身子,看到白骨,问道:“这里是蛇的坟墓?”
“不知……”灰说话,火就灭了,他便道,“点个火折子,不然我说不了话。”
今安在连忙点上火折子。
灰感觉尾巴尖有点疼,说道:“我的尾巴好像受伤了。”
今安在转身一照,何止是尾巴尖,灰后半截身子血淋淋的,创口有黑线在蠕动。他抬手淋下水,滋啦一片,黑烟腾腾,龙尾舒服地摇了两下。
灰好奇道:“你真的是普通人吗?”
“不是,”今安在一本正经道,“我是个道士。”
灰接着道:“我可没见过会控水的道士。”
今安在笑道:“人各有所长,我也不会御火啊。”
灰心想这话也有理,又道:“我想喝水。”
甘甜的水送进嘴里,通口腹径,清灵脉尘。灰回味口中的甘味,想起身边那抹吵闹的红,这水兴许能让她修炼成人。
灰变成人身,今安在背着江羡年,两人走在尸骸堆里,迈一步踩断几根骨,断骨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洞里,阴气冲天。余光捉到两簇幽绿鬼火,灰转了下眼睛,悄声对今安在说:“往那边走,继续跟我说话。”
今安在跟着灰稍稍调了方向,面上仍装得毫无察觉。
两人慢慢靠近潜伏在暗处的鬼火。
灰目测距离差不多了,出其不意地化龙冲了过去,轻松制住了暗鬼。
暗鬼出声挣扎,听声音有气无力的。
今安在拿火折子一照。只见那鬼蓬头垢面,看到光偏过头,眼下的胎记一闪而过,水滴状的,像在流泪,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天养?”
暗鬼不挣扎了,畏畏缩缩地对上今安在的目光。
今安在这时才看到他面上的蛇鳞,有一片已经被拔掉了,结了血痂。他难以置信道:“是你吗?”
天养有些木,呆呆地看着他。
今安在提醒道:“你还记得阮姑娘和小春吗?”
呆滞的眼里有了光亮,很快结出泪花,淌过青色胎记,这下是真流泪了。天养许久没说过话,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他痴痴唤道:“记得……记得……”
灰还没放开天养,问道:“你们认识?”
“认识,”今安在感觉天养没什么攻击性,又道,“放开他吧。”
天养急切问:“她、她们还好吗?”
今安在应道:“很好。小春完成身为春丝的使命,她们现在在不寒山,等你回去。”
天养抹泪,连声道好。
今安在看了眼蛇化的痕迹,唏嘘道:“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在阮如意的叙述中,天养应当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应当这般潦倒。
天养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讲述起在金铎国的经历。
师父的求救带着私心。他发现这件事时已经被哄骗着喝下了金水,身上长出了蛇鳞。大蛇承诺除妖师一命换一命,他是被推出去换命的那个。
然而除妖师并未因此获救,谎言加速了死亡的进程。他是能承受降神仪式的圣体,可行事坦荡,并无悔憾损完魂。
大蛇便着了这一招,让他撬开除妖师的魂魄,令他完成了降神。除妖师死后,他的人性被蛇化磨灭,浑浑噩噩地混在蛇人堆里服务大蛇。
直到有天,他梦到了阮如意和小春,忆起回家的承诺,自此开始逃亡。
他亦为完魂之身,虽饮下金水,却能稍作抵抗。为了保持清醒,他一片片地拔下设林;地底少有吃食,他就抓蛇吃生肉,生生扛到了现在。
今安在见天养饥渴,送了壶清水给他。
天养咕嘟咕嘟喝完,正要感叹久旱逢甘霖,忽然感觉蛇化的部位有了好转,扯起袖子看了看胳膊,鳞片消失了。他惊讶地举起水囊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水?”
灰指着今安在道:“他的灵力。”
天养喃喃自语:“灵力……”
今安在介绍道:“我跟你是同行,都是除妖师。”
天养请求道:“我能再喝一壶吗?”
空了三壶,脸上的鳞片也消下去大半,天养有了些力气,打听今安在和灰的来意。听完,他请缨道:“我带你们上去。”
灰追问道“你认识路为何不走?”
天养无奈道:“很多路都有蛇人看守,我硬闯不过,后来又没了食物,只能躲着苟活。”
抵御化蛇也是一件极耗心力的事,他实在撑不下去了。
今安在客气道:“麻烦你了。”
几乎是同时,灰发问:“那你知道大蛇巢穴怎么走吗?”
天养点头。
灰又道:“告诉我。”
天养抗拒道:“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对付大蛇还需从长计议。”
灰强硬道:“我急需噬魂箭,没时间了。”
今安在也不同意:“可你打不过大蛇。”
“不说算了,我自己找。”灰转身要走。
今安在拉住灰。他知道灰极度渴望噬魂箭,沉声问:“一刻也等不了吗?”
灰面无表情道:“等不了。我送你们只是为了报恩,当下有人带路,你们尽快上去吧。”
今安在心知留不住他,长叹一声,对天养道:“把路告诉他吧。”
老道士说过人各有志,即使存了死志,也应尊重他人的选择。只要那是他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选择。
天养问:“你真要去?”
“嗯。”
天养从怀中摸出一张路线图,递给灰:“这上面的路我都走过,保真,你照着走就行。”
灰犹豫道:“那你们……”
天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自信道:“这里有路。”
“多谢,”灰收下路线图,瞥了眼水囊,请求道,“我能要一壶水吗?”
他想带给小红。
今安在灌了壶水,还想把自己的水囊给他,被无情拒绝:“太重了,带不动。”
灰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今安在看着新朋友的背影,默默祝他前路无险,一切顺利。
洛雪烟翻了个身,被台阶磕到的肋骨在下,钻心的疼。她嘶了一声,睡意登时消了一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床边坐了个高大的人影,是江寒栖。
江寒栖凑上前说了句什么。
洛雪烟没睡够,脑子有些懵,应了声,随意把手搭到张开的手心里。她强撑着眼皮瞅了眼江寒栖的衣服,干净的,他换过了。她问道:“伤口还流血吗?”
江寒栖撒谎道:“快好了。”
其实还在疼着。
肩膀伤得最重,他强行复活时还没来得及愈合,后来妖性又被莲心针压了下去,恢复的速度就慢了不少。再加上下床走动牵扯到伤处,兴许又渗血了。
不过他不在乎。
比起见不到她的焦虑,这点疼不算什么。
洛雪烟缓了会儿,又迷瞪起来,问道:“阿年他们回来了吗?”
江寒栖回道:“没有,晖夜已经托人出去找了。”
“那我们等下也出……”
洛雪烟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更准确来讲,是晕了过去。
她昨晚讨论时也是这么突然合上了眼,怎么喊都不醒,吓得晖夜把一个略懂医理的员工薅了起来,经诊断是身子亏损得太厉害所致。
江寒栖稍稍用力圈住白皙的手,用拇指摩挲手背上的抓痕,有些难过。他每天都在给她涂祛疤膏,可到底还是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像是瓷器上的裂缝,碎了就补不好了。
江寒栖托起手腕,袖子滑了下去,露出摔得乌青的手臂。他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下,轻微地张开手,还没碰到,又立刻合起来,慢慢放下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若她还在太守府,这只手怎么可能会变成这个样子?有些遇见注定是一个错误,他的善缘亦是她的恶缘。
江寒栖悄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还未完成的遗书。
他想,他也许是第一个留遗书的无生。想说的话太多,堆在一起成了打结的线团,酝酿多日纸上只写下了心上人的名字。
往日飘逸的笔锋沉了下来,转折处缺了几份灵动,添了几份郑重,像凝重到不可言说的心意。
江寒栖看了会儿,在名字下添上了实在到不能再实在的资产总结,林林总总列了一堆,其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他看了眼一旁的桃花手链,和上次那条不同,他这次编了十个桃花结。
九是长长久久的私心,十是十全十美的祝福。
前一个有他,后一个无他。一朵之差,心境相反,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编完。
江寒栖挥笔写下:【祝安好。】
他将折好的纸塞入信封,封好口,夹到话本的最后一页,合上看了眼,重新压了压。话本是洛雪烟新买的,很厚,才看到一半,他知道她未来某天一定会翻到最后一页,见到那封四不像的遗书。
第176章 170.苏醒 人牙子预警被一封绑……
人牙子预警被一封绑架信落实了。
晖夜呼唤乌兹没得到回应,急匆匆追上送信的小孩,钳住他的肩膀,着急道:“是谁让你送信的?”
“不知道,”小孩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布鲁,“那人说把信送到给我这些钱,我就答应了……”
晖夜感觉小孩没在撒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那人把信给你往哪边去了?”
小孩摇头,解释道:“我拿了钱就走了,没看到他往哪边去了。”
晖夜又问:“那人长什么样?是中原人吗?穿了什么衣服?”
小孩还是摇头,说道:“他、他就穿了最普通的那种白罩衫,蒙着脸,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晖夜又问了几个问题,看小孩一问三不知,把他放走了。他又看了遍绑架信,绑匪狮子大开口要两千布鲁,约定午时在西部的一片废弃民居内交易,给钱就放人,报官就杀。
是海日罕吗?不对,纸上并未残留难闻的气味。而且它抓住乌兹应该会直接杀死他,不会再多此一举要赎金……
晖夜想了会儿,决定先去乌兹家看一眼情况。他早些时候和江寒栖约好去舞蛇人居所,担心自己出意外,提前把水井水道分布图交了出来。
洛雪烟一醒就听说了这个坏消息,感觉两眼一黑。
她不相信乌兹是被普通绑匪绑走的,晖夜说自己和乌兹不往来,他家里人也不认识他,赎金怎么可能要到晖夜头上?明摆着就是反派做的,他已经开始对晖夜下手了。
江寒栖提了一嘴自己傍晚下井找江羡年他们,听到洛雪烟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慢慢握紧了拳头,状似无意地说道:“我肩膀现在还使不上劲,傍晚应该就没事了。”
洛雪烟看向他的右肩,关心道:“伤口还出血吗?”
江寒栖逞强道:“没事,我能扛得住。”
其实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不出意外中午就能长好,他只是想让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儿,死后就见不到了。
洛雪烟抛开杂念,说道:“我傍晚跟你一起下井。”
江寒栖果断回绝:“我一个人就行。”
洛雪烟反问道:“不去的话你莲心针发作了怎么办?”
江寒栖脱口而出:“我可以忍。”
他很想告诉洛雪烟,她用不着亲身犯险,他会把噬魂箭交到她手里的。但他总觉得她不会相信。
洛雪烟随口道:“你要是能忍,当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带我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打趣的话落到江寒栖耳朵里尽是幽怨。他像是错事的孩子一样僵了下,无措地垂下眼帘,放松没多久的手又攥了起来,连肩膀都在发力,伤口疼痛不已。
“你放心,遇到事我肯定先躲为敬,躲不开就跑,肯定不会傻站在那儿送人头,”江寒栖没出声,洛雪烟以为他在思考不让她同行的话术,絮絮叨叨地保证道,“《镇魂曲》我不会轻易唱。不过我不能保证一定不唱,万一逃跑能用上呢……”
洛雪烟嘴皮都快说干了也没听到一句回应,只见江寒栖眉似蹙非蹙,像在忧虑。她轻轻点上他的眉间,宽慰道:“就这么说定了,不要拒绝。”
江寒栖沉默地妥协了。
洛雪烟话锋一转:“阿年他们有消息了吗?”
江寒栖摇头:“她没有受伤,可能只是被困住了。”
洛雪烟还是放不下乌兹那边,觉得这是和反派接触的大好时机,提议道:“如果晖夜真的要去赎人的话,我们到时候陪他一起过去吧。他是杀大蛇唯一的希望,乌兹又是他的命根子,出意外可就不好了。”
江寒栖被戳痛处在先,尽管心里不愿意,可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被迫答应下来。
不多时,晖夜回到了客栈,开始焦头烂额地筹钱。
乌兹一家都被杀了,官府已经介入调查,但乌兹不知去向。绑架一事疑点重重,他感觉有人在里面使坏,可眼下联系不上乌兹,只能照着对方的意思来。不过他没想到江寒栖和洛雪烟会掺和进来。
三人抵达约定地点,绑匪并不在现场,只留了字条提示,要求他们将两千布鲁放到木桩上,并提示切断绳子会触发机关。只见昏迷的乌兹被吊在半空,脚下布满大片生锈的铁刺,房间整体布局像废弃的机关阵。
晖夜一边将两千布鲁放到木桩上,一边紧张地盯着乌兹。手拿开的一瞬间,铁刺轰隆隆地缩回到地下,江寒栖飞身救下乌兹,平安落地。
洛雪烟凑上前解开绳索,发现勒痕发紫,叹了口气。反派早早离开,又错过了!
晖夜接过乌兹,把他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找到皮外伤,暂时松了一口气:“可能被下迷药了,先回去吧。”
梦里梦外,江羡年都被困住了。她的意识沉湎于那个对继兄百依百顺的小姑娘上,身体则在遭受着坠落的危险,不过有人替她扛了下来。
天养和今安在为了躲避蛇人的围捕,不慎掉入地洞,摔进了水潭里。
天养感觉有东西钻进了伤口里,钻心的疼,他爬出水潭,发现潭水呈金黄色,赶忙扯起了袖子,看到两条细长的金蛇在伤处蠕动。他忍痛揪着蛇尾扯出来,拿起石块砸了下去。
他回身望见今安在浮出个脑袋,喊道:“今安在,快上来,这水不能多呆。”
潭水之所以是金色的是因为里面全是蛇种,蛇种见血就钻,今安在身上有伤,呆下去百害而无一利。可今安在又一头扎了进去。他掉的位置不太好,在水潭正中,水最深,蛇种也最为活跃。
天养看到从水下冒出的红,眼见它越扩越大,心急如焚。他水性不好,贸然下水怕两人都折在深潭里,不敢轻举妄动。没一会儿,血红覆盖的地方忽然沸腾起来,水面咕嘟咕嘟反着气泡,冒起了黑烟,金色变浅了。
天养正准备过去捞今安在,看到他托着江羡年浮出了水面,朝自己游了过来,所到之处的金色要比边上暗淡许多。
今安在把江羡年推了上去,天养把他拉了上来,说道:“快看看你身上的伤口,这水里有蛇种。”
今安看了眼胳膊上的伤口,回道:“没事。”
他接过江羡年,探了下鼻息,让她侧躺吐水,听到咳嗽声,松了一大口气,转而想起蛇种这一茬,担心道:“呛水会有蛇种吗?”
天养回道:“蛇种不见血就没事。”
“那就好,”今安在瘫坐到地上,把江羡年扶起来,托着腰身拍了拍后背帮她吐水,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出去?”
天养沮丧道:“今晚出不去了,等下找地方过夜吧。”
今安在转头看了眼发着金光的水潭,问道:“这里能过夜吗?”
“不能,”天养伸出手,“要尽快离开,蛇种晚上会变成蛇人。”
今安在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扯到了侧肋的撞伤,疼得倒吸一口气。
天养提议道:“我来背她吧。”
“没事,我还有力气,”今安在把江羡年背到身上,接着道,“而且她也不重。”
他想起江羡年这段时间总说自己长肉了,要控制饭量,可他却觉得她轻得像一只小鸟。
走出去没多远,天养感觉某个东西在召唤自己,消下去的蛇鳞反了上来,密密麻麻地盖住了半张脸。
今安在急忙凝水送到他嘴边:“喝点水。”
天养喝了一口,感觉身上的异变仍在继续,飞快解释道:“没用的,入夜我就会变成蛇人。你不要害怕,我有意识,就是不能说话。你等下跟着我走就行。”
他痛苦地缩成一团,转眼就变成了蛇人,黑色鳞片上反着森森冷光,张嘴隐约可见两枚锋利的尖牙。
今安在试探道:“天养?”
蛇人甩了下脑袋,抬眼看他,猩红信子嘶嘶作响。
与此同时,睡了一天的江羡年也有了动静,她打了个哈欠,温热的气息喷到今安在的耳廓上,激得他抖了下肩,耳朵迅速泛红。
江羡年第一眼看见的是已经变成蛇人的天养,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已经合到一起,低声道:“金梦……”
视野变低,她稳稳当当地踩在了地上,未成形的手势因此溃散。
今安在转身看着江羡年,激动道:“江姑娘终于醒了。”
江羡年对上那双明镜般的大眼睛,只觉得内里如撞钟一敲,清越钟声震碎了无忧无虑的江家大小姐,留下了有着难以弥憾的她。她彻底清醒过来,再看蛇人只觉可怖骇人,猛地抽出了剑。
今安在慌忙挡在天养面前,喊道:“别杀他,他是天养!”
“天养?!”
一刻钟后,江羡年终于弄清了现状。她看着在前方带路的蛇人,感叹道:“真没想到一个早上发生这么多事。”
今安在纠正道:“现在是晚上,你睡了整整一天。”
江羡年大惊失色:“我睡了这么久吗?”
“嗯,”今安在关切地看着她,补充道,“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江羡年回忆睡着时的感觉,又道,“我好像做了个很真的梦。”
今安在追问道:“什么梦?”
江羡年摇头,留恋道:“不记得了,但肯定是一个美梦。”
她只记得梦里的自己很幸福,幸福到不愿醒来。
笛声忽至,残留在心尖的快乐流动起来,就像是融化的糖水,甜丝丝的,勾起笑意。
江羡年不自觉地被笛声吸引,天养恰好转了步伐,而今安在听不到笛声,以为走的是预定的路线,半点疑心没起。
笛声停了。
天养跟着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疑惑地嘶了一声,他要走的不是这条路。杀气盖面,他本能一闪,看到一个壮汉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举着砍刀,来势汹汹。
江羡年提剑迎了上去,今安在把照明的荧石举高了些,感觉壮汉身上没有蛇人的特征。
壮汉空有腱子肉,武术下乘,像个纸老虎,轻而易举就江羡年被制服了。她把剑横在壮汉的脖子上,正要审,瞥见天养挡在身前,拦下了砸向她的碎石块。
天养靠近暗处,今安在跟在后面,光一点点逼退了黑暗,现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抱头蹲在地上,哭腔楚楚可怜:“不要杀我。”
是他!
今安在认出了这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男孩。
第177章 171.单进 前日隔壁饮酒,今日……
前日隔壁饮酒,今日地道逃难。
江羡年看着对面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不禁感叹缘分真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
今安在那日猜测小男孩是来金铎国经商的商人,猜对了一半。小男孩名叫单进,是商人之子,随父亲到金铎国学经商的手段。他那天之所以出现在酒肆是因为他馋酒肆的冷切羊肉,而他父亲又是个心大的,吩咐护卫带他去酒肆吃,说晚点过来接他。
结果在回去路上就出事了。
单进看人舞蛇,莫名其妙失去意识,醒来发现自己成了祭品,当天就被投下井。蛇人分食父亲和其他蛇人后没了胃口,对他和贾二兴致缺缺。他们后来找机会逃了出来。
贾二娓娓道来前因后果,单进听到父亲被蛇人吞食那里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还没找到父亲的江羡年对他的悲伤感同身受,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安慰,今安在则在一旁处理贾二身上的伤口。
贾二眼见水流过伤口变黑,内里的血肉露出了红色,惊奇道:“这是什么水?”
今安在解释道:“我的灵力。”
单进哭干了眼泪,有些口渴,扯了下江羡年的袖子,小声道:“姐姐,我想喝水。”
江羡年把水囊递了过去。
单进擎着水囊往嘴里倒水,抽噎了两下,问道:“是山泉水吗?”
江羡年指了下今安在,说道:“是那个哥哥的灵力。”
于是单进看今安在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崇拜。他倒了口含着慢慢往下顺,喝完又问:“我们今晚是出不去了吗?”
江羡年回道:“嗯,要等明天了。”
单进抓紧水囊,害怕道:“我们能逃出这里吗?”
江羡年安慰道:“一定可以的。”
单进乖巧道:“好,我相信姐姐。”
睡前,江羡年把周边检查了一遍,回来时今安在和贾二已经睡下了,单进在把玩一个表面光滑的球状晶体,天养背对着他守在一边。晶体周圈为白,中间为绿,乍一看像一只眼睛。
她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目珠,小摊随处可见,不过这颗目珠有些太真了。
江羡年问道:“怎么还不睡?”
单进怯生生地看了眼天养,江羡年了然他在畏惧蛇人,坐到他身边挡住了天养,柔声道:“快睡吧。”
单进拿起水囊,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可是水还没喝完。”
“嗯?”
“爹爹说隔夜水不好。这里面还剩一点,我实在喝不下了,”单进为难地摸了下肚子,惋惜道,“可这是哥哥的灵力,我觉得倒掉太浪费了。”
“那我喝了它,”江羡年接过水囊一饮而尽,问道,“这下可以安心睡觉了吧?”
单进点点头,闭上了眼,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江羡年坐了一会儿打起哈欠,头点了三四下,又回到了留恋不已的梦乡。装睡的小男孩猛地睁开眼,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绿眼睛对准江羡年,看到她脖子以下都变成金黄,受神人即将成熟。
心善的人就是好骗。
方净善转动手中的晶体,捏了捏,硬的,略有弹性。他猜江羡年把这东西当成了寻常的目珠,可这东西是真的眼珠,是他亲自从舞蛇人眼眶里抠出来的。
大蛇底下有好几个为它卖命的使者,大约三个月一换,从同化程度最高的祭品当中挑选。
使者的一只眼睛会被替换成这种类似眼珠的晶体,他们能透过晶体看到适合充当祭品的人,进行蛊惑,把蛇种播种下去培育口粮。他们还会被分配一条能够控制蛇人的“哨蛇”,哨蛇可按使者心意自由变换大小。
此时,舞蛇人的哨蛇就在贾二怀里的小罐子里睡觉。他和贾二身上有风干的野决明,所以蛇的气息不会逸出来。
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但,都是他应得的。
方净善为复活妖王奔走了几十年,一直在寻找流落凡间的碎片。八年前,他无意中发现有枚碎片寄生在住在海中的怪物身上,可怪物极其难杀,他查了各种资料,最终得出必须要得到噬魂箭的结论。
为这支箭,方净善谋划至今。
得知大蛇传说后,他探寻多处捞知情人,最后找到了一个家族世代以噬魂箭为目标的除妖师,配了个傀儡随他来金铎国打探情况,由此得知大蛇不吃孩童灵魂、蛇人等级制度、习性等可贵的情报,此外还根据金铎国的开国事件推出住宿客栈的店家是愿妖。
傀儡在工作,方净善本人也没闲着,提前为全身而退做准备。
冰魄剑入体能冻结全身。神仙虽不会被困,但被刺中会失去一刻钟的行动自由,而大蛇连神仙都不是。于是他搜集草种,挑母体培育冰魄草,成功铸出了冰魄剑。
穿越荒漠缺向导。他找了伙沙漠佣兵,让被通缉的腾土占据头目身体。
临近最后一步,方净善更是不惜以身犯险,用狐妖的化形术伪装成乳臭未干的小孩,来到金铎国实施计划。他想要噬魂箭,不过并不想让大蛇丧命。
方净善留大蛇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纯粹是希望金铎国的祥和被打破,沦为人间炼狱,他喜欢生灵涂炭的人间。为此,他找到了能够牵制愿妖的小信徒,打算控制愿妖为自己服务。
圈套都设好了,能引导他前往大蛇巢穴的受神人也出现在面前,还是想除掉的人之一,但……
方净善翻过身,瞧见今安在的背影,他的灵力能克制大蛇,留着是个隐患。一旁的傀儡受到感召,握上刀把。
现在还不是时候。
方净善合上眼,傀儡也放松下来,装出熟睡的模样。
饥饿、疲惫、伤痛像三只驱散不走的乌鸦,轮流俯冲下去叨今安在的神识一口,致使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一点轻微的声音就能撬开眼皮。
他隐约听到狼叫,隔得很远,似从梦中溢出的一般,紧接着对面也有了动静。
今安在撑开一个眼皮,发现天养站了起来,警惕地望着某个方向。轰隆声响起,他瞬间惊醒,起身时若水弓已经被牢牢抓在手里了。
江羡年也醒了过来,严肃道:“是蛇人吗?”
天养摇了下头。
今安在再次听到狼叫,诧异道:“这下面还有狼吗?”
话音刚落,红线刺向天养,江羡年用剑气斩断,挡住劈下来的银色长棍,忙道:“哥!自己人!”
银狼及时刹住口,背上的洛雪烟连带着踉跄了下,坐稳后和拉着弓的今安在大眼对小眼。
今安在眯着眼打量威风凛凛的银狼,半晌蹦出来一句:“洛姑娘,你什么时候养狼了?”
多了三个人,洞穴登时变得狭窄,八个人自成三派。
晖夜研究天养的蛇化情况,单进和贾二挨在一起端详新加进来的三人,余下四人聚在一起。
洛雪烟看着狼吞虎咽的江羡年,怕她噎着,举着水囊说道:“慢点吃,小心划破嘴,干的话喝点水送送。”
“划破嘴也比饿死强,”江羡年接过水囊灌了口水,狠狠咬了口烤饼,捂着嘴惊呼道,“又划破了,好疼。”
洛雪烟接过烤饼,掰下一小块塞到她手里,嘱咐道:“慢慢嚼。”
她感到两道强烈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小男孩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又掰下一块,递过去,问道:“吃吗?”
方才她分干粮时问过他,他没要。
单进拿走了那块饼,但没放进嘴里,用两根手指捏着看了看,咬了个尖,看起来只有前牙在啃,好像很瞧不上的样子。
洛雪烟边给江羡年掰饼边用余光留意单进。他把余下的饼丢给了贾二,继续抱膝看着她。
她转眼看了下江羡年和今安在,两人不过在地底滞留一日,还是男女主,头发该乱乱,衣服该脏脏,相比之下,对面的主仆二人组就要干净许多,看起来像刚下井一样,哪有一点死里逃生的样子?
洛雪烟对上探究的视线,单进眼睛眨了下,却并没有避开。她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
江寒栖原先一直在观察贾二,闻言微微蹙眉,睨了单进一眼。
“对不起,姐姐和我娘亲长得很像,”单进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转过身面朝贾二,听起来仿佛已经哭起来了,“贾二,我想回家了……”
贾二拍了拍单进的肩,看了洛雪烟一眼,沉沉叹了口气。
江羡年低声提醒道:“因因,单进亲眼看着他父亲被蛇人吃了。”
洛雪烟讪讪地应了声,看向江寒栖,见他刚从单进身上挪开眼,偷偷使了个眼色,问道:“要饼吗?”
烤饼又干又咸,江寒栖平时一口不沾,她问这个另有其意。
江寒栖听出洛雪烟的弦外之音,给了她想要的答案:“不要,还是果仁酥好吃。”
洛雪烟回道:“没带,回去再吃吧。”
她觉得主仆二人更可疑了。
两个人类,在满是蛇人的洞穴里活到现在,一个身上还一点伤也没有,运气好到像是蛇人派出的细作,不会是改头换面的反派吧?
想到这一层,洛雪烟陡然一惊,书里可没说反派一定是妖,人类也不是没有可能。照这么看,贾二的嫌疑要大一些,年纪摆在那儿,除非单进不是单纯的孩子。
如果他们是反派的话,为何放过乌兹来到井下呢?为了接近阿年拿她身上的碎片?那为何不先把晖夜控制住?
此时,洛雪烟唯一庆幸的是江羡年离开前把万象交给江寒栖保管。
第178章 172.算计 几人修整完,水位上……
几人修整完,水位上涨,流向逆转,上井的通道开启了。
天养的蛇鳞逐渐褪去,眼鼻口能看出些许人类的特征。蛇人喜暗怕光,晖夜担心他受不了阳光,让众人给他围了三层披风,只留了个用于呼吸的小口子。
晖夜身量有限,带不了七个人,商定后决定让江羡年和今安在跟随。
洛雪烟腿还没好,倚着江寒栖等其他人坐定,尤其是单进。不知为何,她打心底不太喜欢那个孩子,甚至有点讨厌。那边在依次就坐,她搭上江寒栖的肩膀,微微起身,他心领神会地俯下身,让她贴近耳边。
洛雪烟悄声道:“我觉得那两人有些奇怪,你多留意一下。”
江寒栖应道:“已经盯上了。”
他给贾二递过一次烤,缚魂索就是在那时穿到他的衣袖上的。
洛雪烟毫不意外地竖起大拇指,表扬道:“靠谱。”
洛雪烟最终落座于天养和江寒栖之间。她和天养不熟,拘谨地揪住一点布料,另一只手撑在狼背上,整个人微微前倾。
江寒栖感觉被疏离了,往前凑了凑,小声问:“怎么不靠我?”
洛雪烟回道:“你胸口的伤还没好呢。”
江寒栖撒谎道:“已经长好了。”
洛雪烟默默感叹无生恐怖的自愈能力,放心向后靠去,特地挑了没受伤的那块地方。
江寒栖满意地翘起嘴角,眼底的失落倏尔不见。
出井时,洛雪烟特地留意了一下井口到起点的距离,两头隔得不远,慢悠悠晃过去用不上一个时辰,而出入口可以相互转化,假设两人从出口下井,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埋伏在安全地点。
晖夜在狂奔,前方的光束逐渐膨胀,洛雪烟心里的疑问也跟着变大了。可井下地道错综复杂,两人怎么知道阿年他们经过哪条路?
出井的一刹那,天养感觉蒙着布的眼睛被上千只光箭射中,疼得眼泪直流。干爽的风揩掉泪花,在长期受潮的皮肤上留下类似砂纸打磨后的触感,热辣辣的,一部分来自痛觉,一部分来自高温。
这让他想起前往金铎国的那段时间。
阮如意和小春被远远甩在身后,他迎着风雪赶路,惟有寒星作伴。那时的风很大,刮到脸上能削掉一块皮,拂面时也是疼的,可他并不觉得难捱,如今吹风流的尽是辛酸泪。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重见光明的那一日。
晖夜脱下外袍,罩到天养身上,关切道:“眼睛不舒服吗?”
“没有,”天养隔着布摸了摸眼下,“我只是太开心了。”
单进一时适应不了外面的光线,躲到贾二身后。
江羡年看了单进一眼,意识到他身边只剩下贾二,好心道:“贾二,要不你和单进搬到晖夜的客栈吧。你们从蛇人手里逃走,也许还会被盯上。”
贾二思考后接受了建议,说道:“不过我要回一趟原来住的客栈,我们的行囊在那。”
今安在问道:“要帮忙吗?”
“不沉,就是钱财和衣物,”贾二侧过身,把手放到单进的后脑勺上,让他往前站了站,“不过要麻烦公子照顾一下我家公子。”
江羡年牵起他单进的手,对他笑了笑,答应道:“放心,小单进就交给我们了。”
贾二走远后,剩下的几人往客栈走。方净善走在最后,前面就是背着洛雪烟的江寒栖。他看着伶仃的背影,觉得自己和这颗病弱的绊脚石之间的缘就像不讲理的孽债。她脚都走不了路了,却能出现在险象迭生的地下,如同鱼游进沙漠一样不可思议。
洛雪烟,姓洛……
方净善想起那个在海上起舞的倩影,在脑海中轻轻哼起天籁的音律,手指不自觉地打起了节拍。百年已过,起舞之人面目全非,可她哼唱的歌谣像在体内扎根似的,偶尔想起便会引发一场遍及四肢百骸的海啸。
那天的海很静,可他的心不静。
方净善捻着滑溜溜的衣料,恍然回过神,眼前只有绊脚石的后背。他有些诧异,自己每次看到她都能在记忆之海里回溯到绝无仅有的那一刻,真是奇怪。
回到客栈后,晖夜开始救治即将完成蛇化的天养。他让天养待在一个昏暗到近乎夜晚的房间,准备一盆药汤,试了下水温,提醒道:“这药泡起来很疼,你先试试能不能受得了,受不了我再给你减些剂量。”
“好,”天养浸到浴桶里,“没什么感觉。”
“那是因为还没开始,”晖夜把卷好的毛巾递给他,嘱咐道,“等下疼就咬毛巾,别咬到舌头。”
天养拿到毛巾,看着晖夜拉开窗帘,发现那后面还有好几层。滤过的阳光洒在背上,他感到那一块的皮被猛地剥了下来,疼得失了声,下意识往水里躲。
药汤的功效就是剥离蛇身,过程和活扒皮没什么区别,阳光越强,痛感越强烈,这也是屋内加装多层窗帘的原因。
另一片窗帘被拉开,阳光浇到天养背上,蛇鳞时隐时现,一片片地脱落到水里。天养喘不顺气,把毛巾团起来强塞进嘴里,手扣着浴桶边,仿佛要把木板戳出几个洞来。
晖夜咂舌,不忍道:“你先出来下,我给你减些剂量。”
天养疼得直发抖,却毅然摇头拒绝了。按这个剂量治疗需要连泡一周,他想尽快摆脱蛇人的烙印。
晖夜确认道:“能撑得住吗?”
天养连点了好几下头。
晖夜叹息道:“撑不住一定要出声。”
天养点完头,沉到药汤里,只留下一串泡泡和两只青筋暴起的手。
晖夜看着手臂上的黑色鳞片,忧心忡忡。
今晚就是月圆夜,可他还没找到受神之人。他寄生在人类的躯体上,能力削了一半,只能在夜里辨认灵魂的气息。受神人的气息像辣椒一样,定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强烈的那个。前夜被困地宫,耽误了一晚,昨夜下井找人,又错过了时间。
第一百个受神人到底在哪?
晖夜重重地叹了口气。若在降神前找到还好,降神之后……
他拼死也要杀掉那人!
楼下的客房内,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刚被端到饭桌上,江羡年见碗筷只有两副,问道:“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他有事出去,不回来吃饭了,”洛雪烟把炖羊肉往江羡年那边推了下,催促道,“快吃吧,不是说饿到能吃下一整头烤全羊吗?”
“吃!”江羡年吃到心心念念的炖羊肉,从头到脚开满了幸福的小花,感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终于吃上了,我现在死而无憾了。”
烤饼啪地一下盖到嘴上,洛雪烟严肃道:“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好的,”江羡年乖巧地拿下饼,夹了块羊肉放到洛雪烟碗里,“因因吃肉。”
洛雪烟看着江羡年的筷子伸向砂锅,问道:“话说单进有没有分你什么东西吃?”
江羡年微微一怔,回道:“没有啊,因因怎么问起这个了?”
洛雪烟若无其事道:“我想起来分单进烤饼他没怎么吃,回来也不吃饭,以为他在井下不缺口粮。”
江羡年幽幽叹息,同情道:“可能是被吓到没什么胃口吧。单进目睹了好几个人被蛇人分食,其中一个还是他父亲,肯定吓得不轻。”
单进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又亲眼看着父亲死在蛇人口中,一听到父亲就哭,江羡年对他只有无限怜悯。
洛雪烟感觉江羡年一点防备心没有,板着脸提醒道:“阿年,我知道你同情单进,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羡年这时才听出洛雪烟提问的真实意图,有些意外,问道:“因因觉得他们不对劲?”
洛雪烟一股脑把单进身上的疑点说了出来:“他们两个都是普通人,没有灵力,不会法术,却能从蛇人口中逃脱。这点就足够奇怪了。
“按贾二的说法,他们刚离开酒肆就受到了舞蛇人的蛊惑,一般人去酒肆应该不会提前准备口粮吧。他们先于你和今安在下井,饿了这么长时间,看到烤饼却不热切。假设单进真的是因为伤心食不下咽,那贾二呢?他也能对一个非亲非故的雇主伤心成那样?”
“另外,他们两个出现的地方离出口很近,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走到。两人被舞蛇人迷惑,很有可能是在你和今安在调查的村落被投井祭祀。你和今安在在天养的指引下都走了那么长时间,他们两个不认识路,竟然比你们先到。”
江羡年沉默不语。的确,单进讲完父亲的死后,她心中的同情压过了所有的理性。她蹙眉道:“可晖夜不是说他们身上没有蛇人气息吗?”
洛雪烟意味深长道:“坏人又不一定都是海日罕那边的。”
比如反派。
洛雪烟怀疑过单进主仆和反派有联系,但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暂时只能存疑。
江羡年陷入苦思,不知不觉放下了筷子。
洛雪烟见状在她眼前晃了晃,解释道:“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对那对主仆存点戒心,不是说他们一定有问题。别想太多,赶紧吃饭吧,炖羊肉都快凉了。”
江羡年拿起筷子,忽然想起晖夜的小信徒被绑架的事,猜测道:“他们不会是冲晖夜来的吧?”
洛雪烟回道:“不好说。”
她在井下说出乌兹被绑架的事,隐瞒了他是晖夜唯一信徒的部分,趁机观察主仆二人的神态,没发现异常之处。
洛雪烟眼看江羡年又要放筷子,出声道:“不准想了,专心吃饭!”
江羡年夹了块羊肉,吹了吹热气,放到嘴里,突然想起自己和今安在约过一顿饭,但他灵力亏空,回来沾枕头就睡了。她遗憾地想,下次再和他一起吃吧。
天养药浴时,晖夜抽空看了眼乌兹。他还在睡觉,侧躺着,手脚都伸直了,不像人,倒像处于安全环境下的兔子。
晖夜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异,他都没养过兔子,怎么会知道兔子的睡姿?他打散乱七八糟的念头,坐到床边,看着红肿的双眼,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他当年可是干涉国运的愿妖,现在连理所当然的报复都没法做到。
乌兹得知真相后哭了很长时间,问他可不可以报仇。他做了什么呢?他只是给了一个无用的拥抱,附赠一声叹息。
实现愿望需要愿力,而愿力来自信徒的信仰。晖夜只有乌兹一个信徒,他甚至确定不了绑匪的具体位置,何其窝囊。他不知道乌兹坚定的信仰从何而来,他不曾给予乌兹恩惠,还总是从他那里汲取续命的信仰。
“晖夜大人。”
晖夜一怔,低声道:“打扰你睡觉了。”
乌兹坐起来,乖巧道:“我睡醒了。”
晖夜问道:“肚子饿吗?”
乌兹摇头,问道:“晖夜大人救完人了吗?”
“嗯。”晖夜惭愧地躲开投来的目光,他没能救下乌兹的家人,今早却和他说要去救被大蛇抓走的人。
乌兹笑了笑:“太好了。”
“乌兹,”晖夜鼓起勇气抬头,“我们约定的那一日可能很快就要到了。我想把这间客栈留给你,我们明天去做遗产公正吧。”
乌兹泪目,委屈巴巴道:“晖夜大人也不要我了。”
“别哭啊,”晖夜从没给人擦过眼泪,动作僵硬地好笑,一只手在上面擦,另一只手在下巴底下接着,稀里糊涂地冒出了一句道歉,“对不起,我不是不要你,我……”
乌兹感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克制哭声,使劲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晖夜终有一天要和大蛇同归于尽,而自己要做杀死他的利刃。
缚魂索定位在外来商人所能接触到的最繁华的区域。
江寒栖感应到具体位置,躲到客栈对面的商铺里,顺便打探消息。没一会,贾二从客栈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背了个大包袱。贾二走远后,他在原地等了会儿才走进客栈,打听道:“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单进的孩子住在这里?是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家里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他。”
说着,他煞有其事地拿出包好的礼盒。
店家没起疑心,回道:“太不巧了,他的护卫刚过来退房。”
江寒栖皱眉问道:“单进的父亲不是在他身边吗?怎么是护卫退房?”
店家回道:“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他父亲和其他护卫四天前出去再没回来过,也许是去哪做生意了吧。”
江寒栖道过谢,走出客栈,将单进的经历和店家的说辞一一对应。有父亲,父亲和护卫在四天前统统遇难,时间上挑不出什么纰漏。难道真是他和洛雪烟想多了?两个普通人也能从蛇人口中死里逃生……
突然,江寒栖感觉两道强烈的目光,警觉地转过头,看到店家在低头记账。他盯了片刻,转身混入人群。
店家悄悄探头看了眼,松了口气。
店家对那个叫单进的小客人印象很深,原因有些奇特。单进细皮嫩肉,跟在他身边的壮汉却五大三粗,更离谱的是,他还对着其中一个喊父亲,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家人。
方才单进的护卫来退房,多给了他一些布鲁,嘱咐说若日后有人问起单进父亲和其他护卫就说是四天前离开的。他说单进的父亲欠了一笔债,还在想办法筹钱,不想让债主推出他们的行踪。
真有先见之明。
店家对护卫的预测啧啧称奇,殊不知这一切归根到底是小客人的算计。
第179章 173.骗局 江寒栖将打探到的情……
江寒栖将打探到的情报告知洛雪烟。
洛雪烟思索了一会,认真道:“我还是觉得那两个人有点奇怪。”
江寒栖附和道:“店家的话不一定保真,但眼下确实找不出什么疑点,主要是动机不明。”
洛雪烟欲言又止,抿了下嘴,又道:“对了,你能给乌兹几张血符吗?他和晖夜性命相连,今晚又是月圆之夜,我怕不太平。”
江寒栖当即找出符纸,把袖子一挽,在手腕上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洛雪烟被血崩的场面吓到,找出手绢接在下面,着急道:“几张就够了,你划那么深做什么。”
江寒栖淡淡道:“他不是对晖夜很重要吗?多给他几张。”
他用食指蘸了些血,三下五除二画出一道符,比平时潦草许多。他给洛雪烟的血符都是用毛笔端正地写出来的。
“你,”洛雪烟看出些端倪,把脸贴近了些,试探道,“是不是不喜欢晖夜?”
江寒栖脱口而出:“没有,他人很好。”
洛雪烟问道:“那为什么我每次提他你都板着个脸?”
江寒栖不自在地提了口气,手顿了下,连贯的线断开了。
洛雪烟一见这副口是心非的傲娇样就想逗弄他,连喊几声晖夜,眼看江寒栖的脸黑成了锅底,像臭脸暹罗猫。他最近情绪不稳,总是对自己的相貌产生怀疑,老爱和晖夜作比较。
她想当然地把意味不明的敌意理解成容貌焦虑的症状,扬起笑脸安慰道:“他没你好看,你最好看了。”
“嗯。”江寒栖反应平平,但耷拉下去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回升了一点。
洛雪烟上手提起嘴角。
江寒栖手抖了下,一张符毁了。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被迫撑起的笑脸透着些淳朴的傻气。
洛雪烟说道:“这样最好看。”
“哦。”
江寒栖移开目光,内心在窃喜,一转念又想到洛雪烟在和他逢场作戏,扬起的嘴角失了力气。他现在很害怕洛雪烟温柔待他,她对他有多好,插在心口上的无形刀子便会深入几分,但他又不想她刻薄冷漠。
横竖都是难受,江寒栖选择逃避,把桌子上的符纸合到一起,借口道:“我现在就送过去。”
洛雪烟抓住江寒栖的手腕,制止道:“先休息会,你脸都白了。”
江寒栖一身伤还没好利索,她其实不想让他受累,无奈没有合适的人选,自己又走不了远路,想陪都陪不了。
江寒栖坐了回去,洛雪烟担心道:“伤口是不是崩开了?”
江寒栖有些无所适从:“只是有点累。”
洛雪烟劝道:“去睡一觉吧,你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
江寒栖摇头,洛雪烟又道:“那就闭目养神,连轴转身体会垮掉的。”
几番拉扯后,江寒栖到底没拗过洛雪烟,躺到床上,睁着眼干熬。他两天没合眼,精神疲倦到极点,但睡着会做噩梦,他宁愿醒着。但洛雪烟没收了清醒的权利,她轻轻哼起安眠曲,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意识很快被疲惫攻克,江寒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一觉没有噩梦,他睡得很沉,醒来时洛雪烟已经不在房间了。他坐起来,摸了摸眼睛,似乎还能感到残留的温暖。
洗完一次药浴,天养脱胎换骨,娇嫩的新皮覆在蛇鳞长过的地方,脸上黄一块粉一块的,但那块泪滴状的胎记却还是青森森的,像是发霉的泪。晖夜帮他剪了头发,堪堪及肩,只扎了一半。
明媚的阳光淋在身上,轻微的疼,渗入骨髓中的潮气一点点透过皮肤蒸发出来。天养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满足感,看着照在手上的白光,心想晒太阳真是一件奢侈的事。
“都吃完了。”
听到声音,天养转过身,看到晖夜在打量摞在一起的空餐具,江寒栖跟在身后,朝他微微颔首。
“坐,”天养走过去,开门见山道,“两位想问什么?”
晖夜使了个眼色:“你先。”
江寒栖直言道:“江家的先锋在金铎国失踪了,目前能找到的线索指向大蛇。你在地底见过他们吗?”
天养回忆道:“我见过十个年纪相仿的中原人,有灵力,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先锋。”
江寒栖追问道:“他们现在在哪?”
天养直截了当:“死了,被蛇人分食,只剩一张皮。”
尽管没抱多大希望,但亲耳听到还是五味杂陈,江寒栖沉默许久,问道:“那你见过大蛇吗?”
“见过。”
“长什么样?”
“很难描述,我只能说它很大。传说大蛇能支撑起整个金铎国,你见到它时会觉得传说是真的。”
“大蛇有什么能力?”
“嗯……我只知道它能蛊惑人心和控制沙尘,其他就不清楚了。”
“它身上有箭吗?”
“你想问噬魂箭吗?”
“嗯。”
“没看到,江家要取噬魂箭吗?”
江寒栖轻轻点了下头。听到前三个字时,他莫名松了一口气,就像是等死的死囚听到放到一半的铡刀收回去的消息一样,顿时轻快了不少。
一个念头随之冒了出来。
没有噬魂箭,他还是能和她在一起,可那样的话她会很难过……
“不过噬魂箭应该就在大蛇身上。”
天养的话打断了江寒栖的幻想,铡刀又落了回去,他问:“何以见得?”
天养认真分析道:“大蛇中间的脑袋有一个流血不止的伤口。取箭杀无生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那个不知名的前辈就是在中间的蛇头上取的箭。”
铡刀压进脖子里,进去一半。卑劣的想法像气泡一样爆开了,不过它本来就不结实。
江寒栖笑了下,有些勉强:“那噬魂箭只剩两把了吗?”
天养笃定道:“嗯。”
江寒栖陷入沉默,晖夜见状接过话茬:“问完了?”
江寒栖回道:“你问吧。”
晖夜毫不客气道:“我想去大蛇的巢穴,你知道路吗?”
天养为难道:“知道是知道,不过路途曲折,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晖夜问道:“能画路线图吗?”
天养犯了愁:“画不出来,之前那张路线图是我边走边画的。”
“那……”晖夜看了看斑驳的皮肤,欲言又止。
天养点破了他的未竟之言:“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晖夜问道:“你愿意下去吗?”
天养笑道:“恩重如山,无以为报。”
晖夜彻底把话摊开:“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危,你想清楚了,报恩不用做到这个份上。”
天养和江寒栖一行人不一样,他趟这一趟浑水完全是无妄之灾。
天养郑重地点了下头,接着道:“其实也不单单是为了报恩,海日罕太危险了,留不得。”
江寒栖想起先锋的首要标准是心怀大义。有所牵挂就会对生抱有无限眷恋,私情会催生出冒险的阻碍,所以先锋大多无父无母无伴侣,但天养不是,他有等他回家的人。他确认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天养正色道:“想好了,我不会后悔的。”
除妖师曾说他眼下的胎记是因为心太软,悲天悯人流青泪。
他把最后一块饼分给逃婚成功的阮如意,自此多了个同行的伴侣。
他为阿春打抱不平,护送她回到不寒山迭代,不仅见到了传闻中的不寒,还多了个可爱的女儿。
纵使被除妖师背刺,他仍觉得此行不亏,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在地下苟活那段时间里,他亲眼看着海日罕杀人无数,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他一走了之,后面还会有许许多多个无辜之人重蹈覆辙。
天养问道:“我们何时下井?”
晖夜应道:“等处理完受神人。”
黄昏,日月同辉,吉兆之相。
方净善站在窗边远眺,将写有望月警告的纸条缠到食指上,抽出来,感到晖夜的气息逐渐远去。
他的计划奏效了,提前将金泉喂给那些护卫,让他们呆在边远之地,误导愿妖前去查看受神人。尽管他们不是完美人选,每个人的愧疚可能也不够大蛇塞牙缝,但架不住人多啊。
方净善捂住一只眼,开启视野共享,只见绊脚石坐在小傀儡对面。晖夜果然把乌兹托付给他们了。他操纵乌兹开口讲话:“姐姐,我肚子饿了。”
江羡年问道:“想吃什么?姐姐下去点。”
乌兹接着道:“我想和姐姐一起下楼。”
江羡年牵着乌兹的手离开房间,洛雪烟腿刚好,没跟着一起。两人下了楼,江羡年看到江寒栖和贾二也在楼下,一个在吃饭,一个在喝酒,隔得不近。她先跟江寒栖打了声招呼,点了餐,坐到他对面,讨论针对大蛇的计划。
乌兹盯着柜台看了会,扯了下江羡年的衣袖,请示道:“姐姐,我想去柜台拿一坛沙果汁,等下吃饭喝。”
走几步就是柜台,也不存在视野盲区,江羡年放心地应允了。
乌兹走到柜台,恰逢贾二要新酒,两人没交流,挨着站了片刻,乌兹袖口里多了个小瓶子。他抱起沙果汁走回去,发现江寒栖在不动声色地留意贾二,他沉默地坐到江羡年身侧。
出餐后,江羡年要带乌兹上楼,抱起沙果汁,看看空掉的盘子,奇怪道:“哥,你不上去吗?”
江寒栖回道:“房间太闷了,下来透透气。”
江羡年提醒道:“别在下面待太晚了,今晚不太安全。”
江寒栖嗯了声,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继续陪贾二耗着。
乌兹顺利把装有最后一口金泉水的沙果汁递到江羡年手里。他吃完饭时,那杯沙果汁也见了底。江羡年送走托盘,乌兹躺回到床上,方净善拿开手,嘴角微微弯起。
还差最后一步,受神人就成了。
天黑,满月出,晖夜匆匆赶到荒地,遇到一群精神错乱的壮汉,满脑子只有三个字:被骗了。
第180章 174.降神 入眠,坠梦。 ……
入眠,坠梦。
唇红齿白的小男孩拨开草丛时,江羡年变回了那个和哥哥玩躲猫猫的妹妹,耍赖往草丛里拱,被江寒栖一把揪住了衣领。
“抓到你了。”
江羡年不满地撇嘴,钻出草丛,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说道:“下一局我要抓哥哥。”
江寒栖笑呵呵地答应下来,让她背过身倒数。
江羡年感觉他跑远了,偷偷拿开手,听到一声:“不准偷看。”
她登时心虚地抵在树干上,数完余下的数,扯着嗓子喊:“我要开始抓了哦——”
江羡年转过身,环视花园,从最爱藏的草丛找起,挨个花扒拉过去,一边找一边虚张声势:“我看到你动了!”
无奈她找人的功夫不到家,嗓子喊冒烟了也没把江寒栖揪出来。
江羡年沮丧道:“哥,我认输了,你出来吧。”
她等了会儿,补充道:“不是耍赖,你快出来吧。”
花园里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虫草花木像是彩纸剪出来的一样,死板地粘在原地。
江羡年有些害怕,喊道:“哥,我不想玩了,我们回房间看书吧。”
“阿年。”
竟是从房间里传出的。
江羡年愣了下,走过去,看到一线红从门缝中渗了出来,花草顶端哗啦啦地流着血,天空下起了血雨,衣服很快就红了。
“阿年,快进来。”
江羡年抖着手推开门,看到血从床边蜿蜒至门前。
“阿年,快过来。”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内心深处的恐惧就晃荡一下。
床被帷帐遮盖,帷帐是白的,像孝布,染着死亡的气息。
“阿年,”那后面是江寒栖的声音,“掀开帐子。”
江羡年动不了了。
“阿年,掀开帐子。”
手微微抬了起来。
“阿年,掀开帐子。”
手背到身后,紧握成拳。
“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江羡年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手是冰的,寒意扎进骨缝里,冻住了关节。
一只覆着金鳞的手挑开帘子,那人低语道:“也难怪哥哥会被你害成这样。”
江寒栖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胸口全是红的。
愧疚汹涌而至,像潮水一样迎头砸下,江羡年瞪大眼睛,吸进去的气再也没吐出来。她嗫嚅道:“我、我……”
原来她是个坏妹妹。
咔嚓——
坚韧的灵魂出现了裂缝,江羡年坐起身,脸色苍白,隐隐听到窗外有低语:【打开窗户,看看月亮吧。】
不行,今晚不能看月亮。
江羡年残存了一丝理智,捂住耳朵抵抗引诱,正要躺回到被窝里,突然感觉身旁站了个人。天真的小脸浸泡在月光里,青幽幽的,好像敷了一层骨灰。
小小的手伸向江羡年,拽开了她的手。乌兹凑近,平静道:“姐姐,看看月亮吧。”
【打开窗户,看看月亮吧。】
“姐姐,看看月亮吧。”
【打开窗户看看月亮吧。】
“姐姐看看月亮吧。”
【……月亮】
“……月亮。”
“阿年!”
另一个力道制止前进的脚步,江羡年清醒了些,难受地扶着额头呻吟。
“撒手!”洛雪烟掰开乌兹的手,使劲把江羡年往身后拽,就在这时,乌兹掏出了血符,她来不及躲闪,被血线划破了胳膊。江羡年失去制约,被乌兹用力一推,摔到窗边,窗户正好被打开。
干燥的风扑面而来,引诱声叠在一起,已经听不清了。江羡年觉得耳朵里像要炸开一般,她想让世界清净下来,于是她缓缓睁开眼,对上月亮正中那只硕大的眼珠。
那一刻,世界无比安静,她不由自主地开口道:
“金梦入实。”
乌兹正要把江羡年推到楼下,被洛雪烟一把抱住,他感觉她往自己脸上贴了什么,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江寒栖破门而入,今安在跟在他后面,洛雪烟死死摁住乌兹,喊道:“快把阿年拉回来!”
突然间,旁边的墙破了,腾土闯入房间,血盆大口张着,正对窗边的三人。今安在拉弓搭箭射向立在头顶的单进,腾土为了躲箭不得已往后躲了下。
乌兹彻底被定身符制住,洛雪烟起身用力揪了下江羡年的衣摆,让她稍稍远离窗边。江寒栖俯冲到窗前,两手空空,一手抱缠着乌兹的洛雪烟,一手搂过江羡年的腰肢,脚下蹬地,避开腾土的袭击,今安在在不远处打掩护。
本来事情一切顺利,可陷入蛇化的江羡年一心奔赴大蛇身侧,只见她举起利爪,插进江寒栖的手臂里,一划,血流如注。江寒栖本能地甩开手,江羡年趁机跑向窗边,今安在见状追了上去,高喊道:“江姑娘——!”
腾土见缝插针给了江寒栖一尾巴。
江寒栖双手抱住洛雪烟,自己承下一击,撞到墙上。
今安在抓住江羡年,正要往回拖,猝不及防被霜华剑穿透了胸口。江羡年拔出剑,转身要爬窗,今安在不管不顾地环住她。他吸取江寒栖的教训,连带两只手一起束缚,吃力道:“不要——跳——”
另一边,江寒栖正在和腾土打得火热,天养听到声音赶过来护在洛雪烟身前。
连接几招,方净善意识到他和腾土都不是江寒栖的对手,即使江寒栖有伤在身。他暗自对腾土发号逃跑的命令。腾土奋力冲向窗边,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顶出去,张嘴吞进肚子里,遁入土中,很快没了踪迹。
江寒栖站在窟窿后,气喘吁吁地盯着地面看,瞄到天边闪来一道银白色的剪影。
晖夜一看客栈的惨状就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他跳进屋子,变回人形,问道:“谁是受神人?”
“阿年,”江寒栖随他往屋子里走,恼怒地握紧拳,“是那一对主仆捣的鬼,其中一人是妖,往东北方跑了。”
他看洛雪烟半条胳膊都是血,心疼地皱起眉,蹲下身,从衣服上撕了条布包扎。
晕过去的乌兹靠在墙根。晖夜正要问他脸上的符是怎么回事,洛雪烟突然出声道:“晖夜,你确定这个乌兹是你的信徒吗?”
“如假包换,”晖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洛雪烟严肃道:“乌兹被人控制了,是他引导阿年变成受神人的。我怀疑绑匪也是单进的人。”
再度见到腾土,洛雪烟确认单进就是原著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反派。他吃羊肉时身边围了一群壮汉,而如今只剩下一个贾二,其他人很有可能参与了乌兹家的灭门惨案。
至于目的,反派想拿噬魂箭,势必要得知大蛇的巢穴所在。晖夜探查多年都没找到路,天养纯属幸运的意外。他找不到天养这样的帮手,便想办法从其他方面入手,普通蛇人不一定有权利见到巢穴,受神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明明都怀疑到单进头上了,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狡猾的坏东西。
洛雪烟愤愤地咬紧牙关。
提到控制,江寒栖莫名联想到出现在蕴灵镇的傀儡线,问道:“蕴灵镇那次是不是也是这个人?”
洛雪烟微微一怔,想了下,感觉毛骨悚然。反派竟然这么早就盯上了他们,不对,是她!可为何会盯上她呢?她那时候都没打算干预剧情。
晖夜打听道:“你们认识他本人?他来金铎国有什么目的?”
洛雪烟恨恨道:“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好人。”
逃出去后,腾土把江羡年和今安在吐出来,揪出了在体内作乱的缚魂索。
方净善用风刃切断缚魂索,看向不远处的两人,今安在躺在地上起不来,江羡年手上沾着他的血,捻指尖打量,好奇地放进嘴里。他需要江羡年引路,至于另一个,趁其虚,要其命。他张开玉骨扇,向今安在的脖颈发出两道风刃。
“锵——”
风刃撞上霜华剑,方净善对上金色瞳孔,发现江羡年唇边有血迹,既然保留着自主意识为何还会吃血?他命令道:“让开。”
江羡年不为所动,一只手放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使劲按了下去。今安在登时疼得倒吸气。她面无表情地拿起手,看了眼沾满血的手掌,舔了下指尖,蹲在那儿和方净善僵持着。
方净善疑心江羡年把今安在当口粮了,指挥腾土强抢。江羡年生气地嘶了一声,直接站起来对打。
护食,麻烦了。
来金铎国这么长时间,方净善发出了第一声头疼的叹息。他抬手叫停了腾土的攻击,妥协道:“人给你,带路。”
江羡年仿佛对今安在的血上瘾了,只见她蹲回去,对着他端详片刻,揪起衣领朝看起来口感最好的脖子下嘴了。
尖锐的疼痛仅出现了一小会儿,那一块肌肤很快变得麻木,今安在无助地发出了一声气音,感觉意识愈发模糊,抓着江羡年的胳膊哀求道:“江姑娘,你不要下去找……大蛇……”
他头一歪,靠到江羡年的肩膀上。
江羡年饥肠辘辘地吸食血液,眼睛逐渐变回了正常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