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心难测 身上的囚衣白得刺眼。 ……
身上的囚衣白得刺眼。
褪去官服的高修失了底气。
他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开了口。
“您说得没错。”
高修动了动身体,盘腿坐好,弯着脊背。
“我和余绍,算是好友。五年前,余绍发现了我和……红莺的关系,就跑来警告我,说让我要洁身自好,‘奸生杀’。事情一旦败露,我和红莺都会死……”
高修看着眼前的余绍,敷衍了过去:“知道了,我会找机会和她断掉的。”
余绍这才放心离开。
又过了几日,刚刚和红莺私会完的高修被孙边拦住了。
孙边神神秘秘的。
“高县尉,我有紧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们借一步说话。”
高修向来不太喜欢他,可是见他神色郑重,还是和他进了值房。
“高县尉。”孙边关上门就说道,“您可感觉到这几日县令对您的态度有些异常?”
这话戳到了高修的心窝子里。
谢荣这厮最近就像疯了一样,把所以事情推给自己做,把他累得够呛,连去找红莺都要挤时间。
这些就不说了,反正自己也被他使唤成了习惯。
可是,他还经常对自己冷嘲热讽,百般刁难。
看着高修的脸色,孙边暗自得意,脸上却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
对方越是如此,高修越是好奇。
“你知道其中的缘由?”
孙边欲言又止,摆了摆手:“算了,我也不太确定……”
他作势要走,却被高修一把拉住。
“诶!这话可没有说一半就走的,你这半吞半吐的算什么!”
孙边皱着眉,晃了晃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就告诉你,但是……”他压低声音,“这事儿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你说就是,我答应你。”
孙边这才说道:“十日前,我去县令那里碰巧听到余绍在悄悄和县令说话,言语中都是你的名字,具体的没听清,我只听见他说什么试探啊,还有整治……”
未尽的话语在高修心里深深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怕不是余绍已经向谢荣告了自己的状。
如今没有动手不过是因为没有实证。
无奈。
他没法问也没法做什么,只能先暂时和红莺断了联系,先保全自己。
果不其然,自从自己和红莺断了联系后,谢荣对他的态度就好上了不少。
可是,这样的把柄在谁手里他都不安心。
必须要想办法除掉他。
机会很快就来了。
谢荣和御史的交易做的一点都不避人。
他看得一清二楚。
账册……
他回味着二人谈话的重点。
一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形成。
只是,要怎样才能让谢荣自己去动手呢……
利用人性是最好的办法。
高修找到了余绍,告知他新任的按察御史是个正直之人。
余绍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像个愣头青似的拿着账册去找了御史。
按察御史笑眯眯地收下了账册,转头就把事情全部告知给了谢荣。
不需要高修去提醒。
谢荣直接把锅甩到了余绍身上。
“余绍死后,孙边开始拿那件事情讹诈我,我才发觉自己中了计。谢荣态度的变化多半是孙边搞的鬼。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高修像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脊背更弯了。
“带下去,给他治伤。”李希言可不想让这个重要证人就这样死了。
高修被抬下去,接下来就该轮到谢荣了。
“刚刚高修指证你的事情你可承认?”
谢荣努力挺起胸膛:“无稽之谈。”
“哦,就是无可辩驳,但是就是打死不认?”
谢荣确实更加镇静些,即使已经是如此境地还是振振有词。
“没有物证,请恕下官无认罪!”
“堵住他的嘴,再把曹老大带上来。”
现场顿时一静。
只见,容朗一手拖着浑身是血的曹老大走了进来。
曹老大一身狼狈,气息奄奄,容朗却还是衣着得体讲究,对比极其鲜明。
李希言眉头微蹙,旋即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个长乐王怎么跑去整治犯人了?
算了,没死就行。
“曹老大,这些年,你为何一直盘踞在城外却没有官府抓得到你。”
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没了之前雄壮的模样,像是被人抽掉了骨头,只剩下一摊撑不起来的肉。
“因为……因为谢荣,是谢荣指使小的,指使小的。”
“他指使你做的土匪?”
“是……小的本名叫做何威,是信州人,因为杀了人被通缉。后来在东曲县被高修给抓了。谢荣让小的在城外建立山寨,为他做事,他就放小的自由。”
“他不怕你跑?”
曹老大扯出一个笑:“有钱呐,跑什么?”
“你为谢荣做过什么事?”
“每年我都要把抢来的财物的一半上交给谢荣,还要帮他杀人。”
“杀了哪些人?”
曹老大立即报出一长串名字。
李希言听得眉心一跳一跳的。
有富商就不说了,还有官员。
“你还敢杀官员?”
曹老大瞄了一眼谢荣。
“他让我把尸体扔下山崖,伪造成那些人坠崖而死。”
“谢县令的脑子可真是够灵活。”惊堂木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让他说话。”
绣衣司的人将他嘴里的布团取出。
憋得满脸通红的谢荣狠狠吸了几口气,声音嘶哑。
“一个匪徒的话,也能信?”
“信不信不是你说了算。只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十岁以下的稚子以及神志不清的人,不可为证。”
李希言出乎意料的讲道理。
竟然还跟他讲起了律法。
谢荣心思微动。
见他目光闪烁,李希言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人在想什么。
“再给本官耍嘴皮子功夫就直接打死。”
站在旁边的绣衣使配合地把手里的杀威棒重重地一杵。
谢荣瞬间僵硬。
容朗一脸和善的笑:“老实交代,不受皮肉之苦。再玩儿心眼,就是受了皮肉之苦还是要招。孰轻孰重,谢县令不会选?”
这样的话,谢荣还是听不进去,依旧梗着脖子。
“高修与我有旧怨,这个匪徒更是心思叵测之人,下官不认。”
李希言几乎要笑出来,她招手:“把红莺带上来。”
娇美的妇人轻移莲步,依旧是如花的容颜。
还未等谢荣发狂,旁边的绣衣使就把他死死压住。
红莺挑衅地给他飞了个媚眼,旋即对着李希言施礼:“民妇见过李少使。”
“刚刚你在外面都听见了,怎么?高修和胡大说的是实话吗?”
红莺干脆利落地点头:“当然是真的。”
“贱人!”谢荣怒骂。
红莺捂着嘴笑:“有这骂人的劲儿平时怎么不见你在床上使啊。”
容朗默默捂住了瑞王的耳朵。
小孩子不能听。
李希言饶有趣味地打量了这个红莺一眼。
红莺也不管被气得吭赤吭赤的谢荣,甩了甩帕子继续说道:“他还让我陪着那个王御史睡过呢。那御史右边大腿上有一颗带毛的痦子。还有还有……曹老大给他那些东西他都藏在我房间里,我可以带大人们去找……”
她一股脑把谢荣的老底掀了个精光。
不为其他,只为了这救命之恩。
刚刚高修被抬出去的样子,她看得可清楚了。
一个大汉都能折磨成那副模样,换做是她,定然早就没了性命。
不管这个李少使是出于什么目的救她出去,终归是救了她一条命。
而且……
她还有几十年要活呢!
谢荣倒了,她反而得寻一条生路。
“你在得意什么啊,贱人,妻告夫徒两年。”谢荣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朝着李希言挑衅,“李少使不会不遵律法吧!”
李希言板着脸:“红莺是妾吗?”
红莺反应极快:“不是呢,我连小妾都不是,也不是他的奴仆。他当时买下我就把我带回家了,还没有过明路呢~”
二人一唱一和,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谢荣心火起,对着红莺开骂:“你个贱人背着我偷人还恬不知耻地敢出现在人……”
李希言立即摆手:“把他嘴堵住,拖下去。”
红莺才不示弱。
“偷人是因为你不行啊,你活该被戴绿帽子,你后院里那么多人,都给你戴过呢~”
还未被拖下去的谢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红莺甩了甩帕子:“啧,气性还挺大。”
李希言:姑奶奶,你这个骂法,死了都能气活。
听到了最后一句的瑞王红着脸,眼睛亮亮的:“是真的吗?”
容朗往旁边撤了一步。
这不是我侄子。
要不是这里还有这么多人,李希言真的会捂住脸。
陛下!你家儿子怎么傻乎乎的!
第二日一早,县衙的人在城门口张贴了告示。
围观的百姓立即聚集了过来。
“快来个人念念,写的啥!”
路边儿一个算命的老头挤了进去:“让让啊!我识字,我来念啊!”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
老头理着褡裢,走到最前面,眯着眼睛看着告示。
“本县县令谢荣,县尉高修勾结匪徒,残害人命,中饱私囊,侵吞土地。现,已关押至县衙大狱。本县事务由县丞暂代。”
“勾结匪徒啊……”人群中一声感叹,“那之前的汪家岂不是……”
“这些王八蛋忒坏!”
卫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满是骂声的人群一见这衣裳忽然一静。
卫川对百姓的恐惧并无反应,笑着说道:“那个匪窝已经被绣衣司处理掉了,各位日后放心行路。被劫掠的女子皆已安置在县衙中,诸位可以自行去认领其回家。”
或许是他的模样实在是和善,向来惧怕绣衣司的百姓此刻倒没有太害怕。
甚至还有人大着胆子问道:“那……那两个狗官什么时候砍头啊?”
卫川叹了口气:“甭提了!那账册有一部分不全,我们那上峰正头疼呢。”
“账册咋会不全啊?”
“这我也不清楚……”
第27章 崖边 昨晚经历了一场巨变的县衙已……
昨晚经历了一场巨变的县衙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代理事务的县丞夏平本就是县衙的老人,平日里又是个和谁都处的来的性子,绝大部分人对此都没有太大的抵触。
而这次办完了事情的李希言一行人也没有急着走,反而安顿了下来。
天色已晚,李希言屋内烛火还亮着,窗户上映着她奋笔疾书的影子。
门忽然被敲响。
“李少使?”
是关风和。
“进来吧。”李希言把手边的一本书压在正在写的手札上,她动作很急,丝毫不顾手札上的墨还未干透。
关风和面带倦色,向来精神奕奕的她眼神都有些发飘。
“辛苦你了。”李希言示意她坐下,给她倒了一盏茶水。
关风和接下,一口气干完。
“有好几个姑娘还没人来接。”
李希言早就打算好了。
“我在沧州州府有个庄子,把人送那儿去安置吧。”
关风和愕然:“你在沧州也有庄子?!”她喃喃道,“少使啊,这狡兔三窟,您老人家到底有几个窟啊……”
“我老家是沧州,在沧州有那么两个落脚的地方很正常。”
关风和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
“谦虚了,不是老家的地儿你不也有窝吗?”
从来不愿意漏财的李希言岔开话题。
“再过几日就送人过去,你有空,今晚就去卫川那里帮忙。”
关风和起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知道了!不揭你的底了!”
“随手关门。”
关风和啧啧两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脚步声消失,李希言才挪开手札上用来遮掩的书,继续提笔。
然而,被打断了思路,她脑子有些空白,手上的笔有些发抖。
情与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滥用私刑倒是好办,只需要加强监察即可。
抓几个典型重罚,杀鸡儆猴。
可是……
这自古以来的规矩哪里有这么好破。
还有今日谢荣所言。
妻告夫,徒二年。
思绪纷飞,李希言不由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殴妾折伤以上,减妻二等……’”
“李少使在背律例?”
门口的声音让李希言惊慌了一瞬。
“我可以进来吗?”
是容朗。
李希言放下心:“请进。”
容朗推门而入,腰间环佩作响。
“我找李少使有事商议。”
李希言别过眼:“何事?”
这人怎么又换了一身衣裳……
容朗自来熟地坐到她旁边的圆凳上。
“是那孩子的事情。他这次在路上肯定是要制造诸多麻烦,到时候还请李少使多担待。”
瑞王是个麻烦精这件事情,李希言已经习惯了。
而且她才不会担待。
只是嘴上到底不能这样说:“我明白。”
容朗本来就只是想找她说说话,让她习惯自己的存在和亲近。
此时就说起了闲话。
“我之前送李少使的香是不是味道有些太浓了?”
“还好。”
容朗瞟到桌上的手扎,内容瞬间入目,他迅速收回视线。
“李少使在担心徐令诚的事情吗?”
“只是授予官职解决不了他们的困境。”
容朗没有反驳,只笑道:“说到底只要势力足够强大,什么都不是问题。眼前的问题不难解,难在成法不可变。”
“世间没有亘古不变的事物。”李希言古井无波的眼神下满是坚定。
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人去改变而已。
“少使!”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方淳向来平稳的声音很是慌乱,“人跑了!”
“什么!”李希言霍然起身,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冲出门,方淳耷拉着脑袋:“那人太警觉了。看他放下东西后,我们还没动手就被他察觉了,现在人跑到了山上,关姐已经追过去了。”
李希言握住刀:“带路!”
慈光寺敲响的钟声远远传来。
这座小山叫做福山,就在慈光寺的旁边。
两地距离很近,近到能够看得清慈光寺后山的情况。
山上的杂草很深,已经在人的小腿处轻拂,麻酥酥的痒意让李希言更加心烦意乱。
关风和迎面走来,脸上满是汗:“找了许久,连影子都没见着!这人也太能藏了!”
李希言环顾这座小山。
山上植被茂密异常,可见平时并无人烟。
他会去哪里呢?
这样的人,会躲在哪里?
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李希言向前踏出一步:“去山顶!”
那里有悬崖。
关风和不解:“山顶上光秃秃的,他躲在那里也太显眼了吧?”
“万一,他不是为了躲呢?”
“不是为了躲是为了什么?”
容朗凝眉:“你是怕他寻死?”
“他或许不认为那是寻死。”
李希言阔步走在最前面,脚步飞快。
去晚了就糟了!
幸好,通往山顶的路还算平坦。
一行人不过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山顶。
一个瘦长的背影就在眼前。
所有人停住了脚步 。
那人就站在悬崖边上。
甚至不用抬脚前进一步,只需轻轻向前倾身就会坠下。
夏日的晚间,山风阵阵,鼓动着他的衣袍。
那人背影微动,转过身来。
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四十几岁的模样,面容清秀,却留着一把大胡子。
“余绍。”李希言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要做傻事。”
“李少使果然发现是我了。”余绍轻笑,“今晚发现有人跟踪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被你发现了。不愧是你啊。”
他的身影晃了晃,像是马上要坠落下去一般。
李希言紧张得头皮都在冒汗,声音都有些颤:“你先过来。”
余绍摇了摇头。
“悬崖之下还是退回一步,与我而言,都是同样的结局。”
月初升,没有云层遮挡的月光越发的白,像是白日的阳光。
只是,月光是冷的。
余绍脸上是一片惨白的月光。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是没有退路,但是你还有前路!”李希言借着说话的功夫吸引他的注意,脚下悄悄向前移动了几步。
“李少使。”余绍自嘲一笑,“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哪里来的前路?”
关风和忍不住喊了一句:“你有功,不一定会死!”
“不是这个问题。”余绍摇了摇头,“我不想活在阴影之下,不想再过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躲了这么多年,已经足够痛苦。
李希言问道:“什么叫做见不得光的日子?”
“李少使。”余绍语重心长,“你不懂的,犯了罪的人,手上沾了血的人,是睡不着的。我太痛苦了,不愿意再痛苦下去。”
“你说错了。”
“错了?”余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只有承担罪责你才能坦坦荡荡活下去。你知道张岫吗?”
余绍神色微动。
谁人不知那位女大夫张岫?
十几年前一场瘟疫之中,张岫的丈夫得了瘟疫去世,死前嘱咐张岫将其解剖以研究瘟疫破解之法。
张岫解剖了她的丈夫,也破解了那一场瘟疫。
这本是好事。
然而,当时在位的先帝昏庸听了小人之言,竟然判张岫斩刑,其子流刑。
后,在当时的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力劝之下,二人皆改判流刑。
见对方表情松动,李希言继续说道:“张大夫母子虽然因为小人作梗,在流放之地被害。但是在流放之后,她依旧行医问诊,日夜不辍。只要人还活着,你就有无限的可能。”
她喘了口气,伸出手。
“你应该是想活着的吧?你还有想要做的事情吧?”
银白的月光落在手上,被沾染上几分温度。
余绍伸出手握住这这缕光,双眼淌出两行热泪。
“我,认罪。”
余绍被关入大牢。
李希言问完话还是没完全闲下来。
她随着苗青吩咐:“明日,贴告示,公审此案。我之前让你请来的人都请来。”
苗青点头:“属下明白,只是就怕明日……韦家人……”
容朗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不远处。
李希言不由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长乐王在。”
苗青心中警铃大作,嘴上却只敢应道:“也是,那……属下送您回去?”
李希言斜睨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她都有点儿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是觉着她需要护送?
苗青看着前面“狼子野心”“心怀叵测”的容朗,暗自咬牙。
这让他怎么找理由啊!
这明显就是来蹲他们少使的!
这些皇室子弟,太心机了。
李希言摆手:“快去办事吧,办完早点休息。”
她只当做这位手下脑子抽抽了。
唉!
苗青只能强逼着自己别过头。
“属下告退!”
果然,如苗青所料,他前脚走,容朗就“飘”了过来。
“今晚真是辛苦李少使了。”
“不辛苦。”
“李少使这是要回房吗?我和李少使顺路一起?”
这个理由比“护送”正常很多。
李希言点了点头。
“王爷,请。”
容朗眼睛暗了暗。
好客气……
“李……夫子……”从树后面冒出来的瑞王让容朗眼神更暗了。
这个破侄子能扔掉吗!
李希言头皮发紧。
“什么事?”
瑞王挨挨蹭蹭走过来。
“我想问你个事儿。”
“说。”李希言一脸淡定,手却已经摸上了刀柄。
“那个……你怎么知道凶手是余绍的?不是都以为他死了吗?你怎么怀疑到他头上的呢?”
这个问题有些太复杂,李希言思量了一会儿才回答。
“首先,尸体的发现并非偶然……”
“为何?”容朗歪了歪头。
“地锦草。发现尸体的和尚说他是看见了两根地锦草在地上,去拔草的时候发现的尸骨。但是,地锦草是成片生长的,可见这是凶手故意为之。”
瑞王伸长脖子:“可是这和余绍有什么关系?”
“那时我并未怀疑凶手是余绍。是后来那个牌子送来的时候我才如此猜想。”
容朗问道:“牌子?是慧空送来那个孙边的牌子吗?”
“是。那个所谓埋在土里的木牌十分干燥。我看,那牌子根本不是慧空捡到的,而是余绍当时通过什么手段让慧空转交的。”
瑞王有些震惊:“这样说……那个老和尚岂不是撒谎了?他干嘛那么听余绍的话啊?”
“余绍刚刚交代的,他告诉慧空确认了死者身份,找到真凶,徐令诚就能洗脱嫌疑。慧空没有理由不听从他。也就是这个牌子,说明了凶手是一定要向我们揭示死者真实身份的。凶手先是将死者伪装成余绍,再揭露尸骨的真实身份,只是为了引导我们去发掘当年之事,好牵扯出高修。”
容朗迷惑:“那这样做,他反而暴露了他的目的。何必多此一举?即使只查余绍之事我们也能扯出高修。”
“你忘记了一点。一开始,余绍并不知道我们会来。他最开始的计划并不是如此,他只想恐吓高修。”
“恐吓?”瑞王挠头,“这有什么吓人的?”
李希言无语。
容朗帮忙解释道:“你想想,在高修看来,余绍的尸骨应该在悬崖下,如今却在慈光寺中。而孙边又在约他出门商议‘旧事’后失踪,这像不像是有鬼?”
“是哦。”瑞王忽然一拍脑袋,“等等啊!那具悬崖上的尸体又是谁的!”
“哪里的尸体最多?”
“呃……”瑞王搓了搓胳膊,“乱葬岗?”
容朗摇头:“是验尸房,余绍能接触到的只有验尸房。”
“没错,验尸房那里可是有不少无名尸体,不仅如此,验尸房还有技艺高超的仵作!于姚堂而言找一具能冒充余绍的尸体,不难。若是真是如此,那余绍和姚堂的关系可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再加上重要的还有一件事。”
叔侄俩听得入迷,异口同声。:“什么?”
“那个能把尸体变成尸骨的虫子。余绍作为他的好友,能够拿得到虫子也熟知虫子的用法。倒推回去,拥有余绍的随身物品,能够引得孙边高修出门,还能使用虫子。除了他,没有人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
瑞王呆住:“怎么想到的啊……”
李希言见缝插针:“改掉你马虎的毛病你也行。”
“老说我……”
容朗拍他的头:“问完问题就该回去了。”
“怎么老打脑袋……”
看瑞王垂着头的样子,李希言开了个玩笑:“再不回去就要被老猫猴捉去吃了。”
“老猫猴是什么?”
李希言沉声道:“猫头人身,红眼睛绿鼻子,专门掏小孩儿的心肺。”
瑞王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就是毛鬼神吗?李夫子吓人把妖怪的名字给记错了。”
“这是沧州的说法。”容朗敲了他一记。
“咦?”瑞王的脑袋就像是被敲通了一样,“李夫子你不是京城的吗?怎么会说沧州这边的话呀!”
容朗急着赶他走抢过话头:“别人老家是沧州的,有什么好奇怪,快回去。”
瑞王“哦”了一声,慢悠悠走了。
“知道下官老家是沧州才很奇怪。”李希言忽然说道。
“啊?”容朗干笑一声,“是吗……”
李希言脸上笑着,眼神却很冷。
就连关姐也才是最近才知道她老家是沧州的。
他,不应该知道。
容朗哪里不知她已对自己生出疑心,连忙找补:“我听哥哥说的。”
“陛下么?”李希言扯了扯嘴角,“原来陛下喜欢和自己的弟弟谈论臣子的私事?真有趣。”
“李……”
还不等容朗继续解释,李希言扭头就走了。
被扔在原地的容朗悲愤极了。
都怪那个臭小子。
他捏紧拳头,掉转方向,往瑞王的院子走去。
第28章 慈悲 “听说了吗?前段时间说的那……
“听说了吗?前段时间说的那个和尚杀人的案子,凶手不是那个和尚!”
“我就说自来小师父不是那样的人吧!”
“不是自来,那凶手是谁啊?”
“余绍,死了的那个余绍。”
“你在讲什么鬼话!什么余绍?什么死了?”
“县衙今日公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绣衣司的人审啊……我有点怕……”
“别人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对啊,从来没听说过绣衣司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做过什么。”
“那……走吧?”
“快点!去晚了就挤不到前面了!”
眼看着围观的人足够多,李希言才敲响了惊堂木。
“带,余绍上堂。”
余绍精神竟比昨晚看上去要好上几分。
他不卑不亢地走上堂,跪下行礼:“罪民余绍见过王爷,见过李少使。”
“态度不错,起来回话。”
“是。”
“你为何要杀孙边?”
“五年前,孙边、高修与谢荣合谋,勾结按察御史王启,将伪造账本的罪名栽赃到罪民头上。罪民察觉后,立即逃跑,盗窃了一具无名尸体,伪做自己跳崖的假象才躲过了一劫。之后,罪民就计划报复三人。”
对于他没有提姚堂的事情,李希言没有追问。
“你是如何杀的孙边?”
“罪民伪造高修的字迹以当年旧事为诱饵引诱他出城,在城外约定好的地方将他迷晕带去了慈光寺后山。没想到,药下得不够,刚到后山,他就醒了。我和他在搏斗时,将他按在池塘里淹死了。”
“你当时淹死他的姿势具体是怎样的?”
余绍想了许久:“一只手从背后捏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臂。”
李希言看向姚堂。
姚堂会意:“死者颈部柱骨第五节一处骨折,左手小臂有两处骨折,左手小指节也有一处骨折应该就是那时造成的。”
“继续。”
“杀了孙边后,我先拔下他的一颗牙,将他的尸体连同我的蹀躞带连同水壶、公验、笔、针筒、火石袋、碎银埋下。又将一种会食腐肉的虫子放入就离开了。
“为何现场没有找到任何那种虫子的痕迹?”
“那些虫子本就是长于自然中,吃完了,它们自己会离开。我的计划原本如此,只是后来我恰巧看见了李少使来县衙,就变了计划。”
“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我这个人没什么气力。三人中,我只能杀害孙边。我原本是想要吓一吓高修,再伺机除掉他们……可是知道李少使来了,我才觉得有了可以揭发他们罪行的可能。于是,我先把孙边的香囊放在了尸骨附近,没想到高修偷偷拿走了香囊。之后我又将他的令牌放到尸骨附近,好让你们察觉尸骨的真实身份,好引出当年之事。”
李希言挥手让人将证物带上来。
“是这些东西吗?”
余绍扫了一眼:“是的,我的蹀躞带和上面的东西只我有。”
李希言一拍惊堂木。
“东曲县户房司吏余绍杀东曲县现任户房司吏孙边,证据齐全,本人亦对其罪行供认不讳。按律例,‘谋杀人,已杀者,斩。’但念其检举东曲县县令贪墨有功,特判余绍流放两千里。”
余绍干脆利落地磕了一个头:“罪民认罚。”
原本安静的人群有人长舒一口气:“嗨呀!没判斩刑呢。”
“是呢,这个女官儿判罚还挺讲人情的,普通的流放,六年就能回来呢!”
“嘿!京城的官儿断案子和咱们这儿原来可不一样,把证据什么都摆出来看,还把根据哪条律法判的都给说清楚了。”
“我看啊,是谢荣本来就是个糊涂官,这规矩本来就是如此。”
人还未散去。
突然,一群大汉直直冲了过来。
正说着话的百姓被吓得直躲,给来者让开了一条路。
来了。
李希言坐直了些。
“来者何人?”
一对穿着富贵的老人从大汉身后缓步而来。
男的长得很是威风,阔脸浓眉,女的生得端庄,一脸冷淡之色。
“老夫韦良言。”韦良言背着手,昂着头,一脸倨傲。
李希言一脸冷漠:“你觉得本官应该认识你?”
“哪里来的无名小卒?真是令人发笑。”容朗起身,不屑地扫了一眼,“见李少使不行礼,见本王也不行礼。韦家的破落户亲戚,还真是有教养。”
韦家夫妇也不傻,敷衍行了一礼将事情搪塞过去。
“见过王爷,见过李少使,老夫不过是年纪大了,才一时疏忽,王爷别动气啊。”
容朗坐下,翘起腿:“五十岁,也不是快死的年纪。”
好利的嘴!
韦良言被骂得老脸一红,不敢再回嘴,只对着李希言发难。
“老夫虽然已经致仕,但是还是心忧百姓,所以今日前来旁观李少使断案。然,李少使今日这案子有些怪。”
“哪里怪。”
“此案原本的嫌犯罪名可洗脱了?”他一下指向了站在一边的徐令诚,“此人当时说不清自己的去向,说不定就是同谋,不然就凭余绍一人,是怎么把尸体藏在慈光寺的?余绍又为何非要将尸体藏在慈光寺?”
李希言神色未动:“余绍,解释给他听吧。”
“罪民这些年来一直栖身于慈光寺附近的山中,那里可以最直接地观察到慈光寺的后山。罪民发现慈光寺晚上几乎无人,所以才选择了慈光寺后山作为埋尸地点。自来每晚都是寅时出来,卯时回去。罪民是在此之前完成作案的。”
徐令诚点头:“确实如此。”
韦良言笑容阴冷:“按照李少使办案的方式,既然这桩桩件件都要清楚明白,那自来每晚出去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太毒!
李希言虽然做了打算,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韦良言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不顾。
他是想以韦鸢的名声为威胁,逼着徐令诚认罪!
韦夫人面色微变,眼里带着恳求:“夫君……我们……”
她话未说完,韦良言就一眼横了过来。
韦夫人嘴巴张了张,很快又垂下了头,不敢再说。
“我晚上去做什么,与案情无关,无需交代。”徐令诚沉住气,向来温和的眼神带上几分恨意。
“怎么无关?”韦良言死咬不放,“余绍偏偏把尸体埋在慈光寺,你又偏偏每晚都要出去,说你不是同谋也只是一面之词。”
徐令诚咬着牙,无法回答。
“怎么?”韦良言故作惊讶,“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你这样都无法对人明言呢?”
“韦良言!”徐令诚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他不死,鸢儿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还不等李希言开口,容朗就拉开了他。
此人心思阴毒,不能留把柄在其手中。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轻柔的女声满是坚定。
韦鸢冲了进来。
徐令诚将即将开口的呼喊死死压下去。
被韦鸢挣脱开的关风和慢了一步追上来。
“没拦住……”
韦鸢今日已经穿回了世俗人的衣裳,只有头上的灰扑扑的帽子证明着她的身份。
“是个尼姑!”
有人惊呼。
韦鸢不为所动,清亮的眼神直直看着李希言。
“自来,也就是徐令诚那晚如同往常来尼姑庵帮我做活儿,给我送吃食,他并未杀人。”
人群一下炸开。
“这和尚和这尼姑……”
“难怪不肯说……真是冒犯佛祖……”
……
议论声刺耳,愈发不堪。
韦鸢还是笔直地站着,面色如常。
她没有错。
徐令诚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边。
“发乎情,止乎礼。我们二人是真心相爱,从未越过雷池一步。”
韦鸢说道:“我是大户人家出身,才到尼姑庵的时候,做不了那些粗活儿,徐郎每日凌晨前偷偷跑来帮我的忙。”
韦家夫妇脸色已经黑透。
这和他们预想的不一样。
自己这个金尊玉贵的女儿怎么会……如此无法拿捏。
“好了。”李希言是真的动了气。
她见过不少父母,为了攀权富贵嫁女儿的不少。
可是,这些人中,有的只是为了女儿活得好一点,也算是能理解。
这事情却不同。
徐令诚人品端正,前途也不差,最主要的是一心一意对着韦鸢。
韦家夫妇却如此赶尽杀绝!
“韦郎君和韦夫人满意这个答案吗?”李希言冷声道,“满意了就退下吧。”
韦良言犹嫌不足:“破坏清规戒律,不该罚吗?徐令诚在佛寺这样的地方引诱女子,如此冒犯佛祖……”
“闭嘴!”容朗忍无可忍,“你这样的人也敢妄言佛祖!”
“清规戒律乃是佛教的规矩。”韦良言高呼佛号,“阿弥陀佛。老夫只是见不得有人坏了佛寺的规矩。”
视线内,一个人影的出现,让李希言心中一动。
“佛寺的规矩,自然是该佛寺的人来说。慧空大师……”
众人皆惊。
向后看去。
慧空一步步走了进来。
“希言师侄,老衲有礼。”
慈光寺在本地已百年有余。
慧空医术高超,常年在寺庙中开设义诊,施药于百姓。
对他,没有人不信服。
议论声骤停。
李希言:“慧空大师,您对此有何看法?”
慧空双手合十,长眉低下。
“我佛慈悲。”
苍老的声音安抚了躁动的人们。
“给无量的众生得乐乃是慈,拔无量众生之苦乃是悲。这两个孩子因世俗之故,受离散之苦,为何不慈悲为怀成全他们?消减他们的苦呢?自来到的第一日,老衲就知道他是为何而来,所以未给他受戒,他也算不得违背了什么清规戒律。”
他话音一落。
人群中就有人说道:“上次我娘去庙里上香崴了脚就是自来师父给背下来的。”
“我儿子那日高热,也是自来师父……”
……
事情如李希言所计算的发展了下去。
“刚刚,韦家藐视公堂的罪责本官就不追究了。就算陛下让本官可以代天子行事,本官也不能够妄造杀孽。”
明晃晃的威胁。
韦良言脸色铁青,一甩袖子就走了,没有看韦鸢一眼。
只有韦夫人还是忍不住窥向自己的女儿。
“还不快走!”韦良言失了往日的风度,站在不远处,恶狠狠地盯着韦夫人。
韦鸢背过身去。
韦夫人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走了。
她的命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她希望她女儿不要如此。
第29章 顺流而下 事情安顿完。 众人准……
事情安顿完。
众人准备上船离开。
已经换回了平常衣裳的韦鸢和徐令诚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码头送行。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都是沧州特产。各位拿着在船上当零嘴吃,解个闷。”
李希言低头一看。
确实都是沧州的土产。
她也不多推辞,直接收下。
“在下却之不恭。”
韦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双颊飞上红云,拿出一个精致的香囊:“这是我为李少使绣的,请李少使收下。”
香囊上绣着花卉和五毒。
这样细致的活儿可不是几日能够做出来的。
二人不过相识几日,怎么会……
徐令诚见状笑道:“鸢娘一直很钦慕李少使……”
韦鸢脸一下就红透了,掐了他一下:“徐郎!”
“好好好,我不说了。”徐令诚笑着握住她的手。
苗青:少使的女人缘还是那么好……
生平第一次被人说钦慕,李希言动作都有些僵硬。
“多谢。”
她说完就郑重地把将香囊系在腰间。
“韦娘子手艺极好。”
韦鸢双手合十:“愿李少使平安顺遂。”
李希言不由露出一个极浅的笑,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二人之后可有何打算?”
韦鸢语气轻快:“我们俩有些积蓄,准备换个地方过日子。”
“换个地方?”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的容朗忽然开口,“徐郎君不愿意做官?”
徐令诚笑得豁达:“我如今怕是做不了官了,还不如寻个安生地方,与她相守一生。”
即使有慧空大师之言,也免不了被议论。
他是无所谓,可是他不能让鸢儿被议论。
容朗故作失望:“那本王的通判可就没人来做了。”
他前几日就写了信给皇帝为徐令诚讨要了这个官职。
皇帝还记得这个才子,当即允准。
徐韦二人欢喜得一时呆住。
李希言提醒道:“还不快谢过王爷。”
二人立即回过神。
“谢过王爷。”
徐令诚自幼苦读诗书,要说是不想做官那也太假了。
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在下定然不辜负王爷的好意。”
“我信你。”容朗掏出一封书信,“沧州的事情复杂,你到了地方,记住,只能相信薛长史。”
徐令诚何等机敏,一下明白了他语中之意。
“在下明白了。”
远处,一个罩着斗篷的妇人痴痴地望着码头方向,她的身边停着一顶青布轿子,站着几个东张西望的仆人。
李希言心中暗叹一口气。
“韦娘子,你母亲来了。”
韦鸢脸上的笑容一滞,泪水夺目而出。
“去看看她吧,我想她也有苦衷。”李希言看得出来,韦鸢的母亲心里还是在乎这个女儿的。
韦鸢却不动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鸢儿。”徐令诚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哄着,“你母亲应该只是不放心你而已。我们一起去把以后的打算都和她说清楚,让她也放心,好不好?”
韦鸢缓缓点头:“好。”
船上传来两声鼓声。
“要开船了——”
瑞王穿着一身绣衣使的衣裳闷闷地坐在大厅内,眼神止不住地往外瞟。
甲板上很热闹。
关风和与卫川等人围在一起玩叶子戏。
方淳和苗青坐在近水处垂钓。
还有几个围在一起摆弄着自己的武器,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他收回视线,看了看房内。
死气沉沉的女阎罗和背信弃义的小叔叔面对面下棋。
“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你骂出声音了。”李希言顺手把靠枕准确无误地砸在了瑞王的怀里,“字可练完了?”
瑞王抱住靠枕,挺起胸膛:“早写完了!”
“哦,出去玩儿吧。”
瑞王不敢动了。
这不对劲!
往日检查完课业后还会拖许久才让他放风。
肯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李希言端起茶盏:“我数三声,不想去就再把……”
她话还未说完,瑞王就窜了出去。
自由!我来了!
“还是个小孩儿。”容朗有些忧虑。
他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可都在辅助自己的哥哥处理政事了。
微微摇晃的船只让人分外轻松。
李希言难得玩笑:“陛下身体还很好。”
足够等到这位小殿下长大。
“也是。只是李少使今日不磨磨他了吗?”
“看着心烦。”李希言直言道,“不如打发他离远些。”
容朗向外一望。
正在撒欢的瑞王已经欢欢喜喜挤到方淳身边,闹着要看钓起来的鱼。
方淳一脸头疼,只求他小声些,别惊着鱼了。
“也不知道这孩子像谁,哥哥也好,嫂嫂也好,都是很稳重的性子。”
李希言定定地看着他。
眼神所含的意思很明显。
容朗气闷:“本王小时候很乖巧,才没他这么烦人呢。”
李希言垂下眼。
可信度不高。
容朗眯了眯眼:“李少使莫要不信,本王小时候可招人喜欢呢。就连……漂亮的小姐姐都说要娶我回家做媳妇。”
正在喝茶的李希言差点被呛死。
这么离谱的事情,长乐王还傻乐呵,炫耀似的讲出来。
容朗给她拍着背,眼神暗含怨气。
自己干的事全忘了!还惊讶啥!
过了好一会儿,李希言才缓过气。
她刚刚反应那么激烈是不是有点不好?
“下官……失仪了。”
容朗笑得意味深长:“没有的事。”
哪里是失仪,你是失忆了!
“对了。”李希言转移话题,“王爷怎么会想到任命徐令诚为通判?”
容朗如实道:“见他们二人如此坎坷,心中不忍。”
李希言也不禁想到了自己故去的友人。
若是她能有韦鸢的福气就好了。
可惜……
“只是为此吗?”
“我确实有私心在。”容朗的声音小了些,“我这次虽然运气好捉到了渤海王的儿子,但是依我看,五王残存势力绝对不止这么一点。我需要一个身家清白脑子又够用的人帮我看着沧州。”
眼前的人,在说起正事的时候和平日里和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一眼能见底的眼底遮着一层灰蒙蒙的阴霾。
这才是皇室子弟的真实模样。
李希言背上有些发凉。
“王爷说的是。”
容朗笑得眯起了眼睛。
姐姐,这是在夸——他!
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李希言心中反而越发忌惮。
这人,变脸如翻书,时而坦诚如赤子,时而心机深沉……
还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
高亢急促的鹰啸声忽然炸开。
“啊!”
老鹰叫得急了,甚至都发出了“嘎嘎”的声音。
就连不了解这种生物的容朗都察觉到这鹰啸声中滔天的怒气。
“破云!”李希言脸色微变,霍然站起。
二人循着声音快步出了房间。
甲板上一片慌乱,
只见甲板上,一只巨大的老鹰正在极低的地方慌乱的扑着翅膀。
方淳和瑞王跌坐在地,身边放着一支鱼竿。
二人撑着坐起,想要伸手去够什么。
其余人想要上前又不敢动,
李希言走近才发现二人身边的鱼竿上的鱼钩勾住了老鹰的脚。
她立即带上腰间的皮质手套,伸出手。
“破云,冷静!”
她一出声,老鹰扑腾翅膀的动作都和缓了不少。
“来,过来,我给你解开。”
老鹰低低叫了一声,飞到她的胳膊上站好。
“乖,别动啊。”李希言低声安抚。
“咕咕。”老鹰抬起自己受伤的脚。
显而易见是在告状。
李希言伸出右手给它拨开绕住爪子的线。
幸好,鱼钩并没有插到肉里,只是卡在了爪子上。
鱼线很细,缠绕起来很容易就会打结,而且细细的鱼线已经在鹰爪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李希言有些头疼。
她现在只腾得出一只手。
破云又受了惊吓,其他人根本就不敢靠近。
“我来吧。”容朗放轻了声音,伸出手想要帮忙。
让人意外的是,破云对他的接近就像没有反应似的。
李希言点头,空余的一只手抚上破云的头顶。
“麻烦你了。”
容朗小心翼翼地把鱼线一点点挑开。
即使破云没有丝毫动作,其庞大的身躯还是有点让人心底有些害怕。
容朗一边解开鱼线的结一边拿余光瞟着破云。
这尖嘴利爪,跟刀子似的,被叨着脸就糟糕了。
这样想着,他手下的动作更轻了。
不过半刻钟,鱼线就只差一点点就被完全解下。
然而,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最后在解一个结时扯到了哪里,破云长鸣一声,尖利的喙直奔容朗的手而来。
李希言一直观察着。右手立即往后一挥,左手则借势按住了破云。
容朗反应也不慢,向后退了一大步,抬起手挡住破云的攻击。
可是,鹰的速度太快了。
即使二人动作已经不慢了,容朗的手臂还是被尖利的鹰喙扯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混乱之后,破云飞到了船舷上,侧开头,一副心虚的模样,像是知道自己伤了人一样。
李希言拉住容朗查看他的伤处。
伤口在他的左手小臂处,有两寸长,皮肉翻开,鲜血直涌。
绣衣使随身的药物不少,李希言掏出一瓶金疮药倒了上去,嘴上止不住道歉。
“破云性子野,冒犯王爷了。”
药粉一倒上伤口就发出滋滋的声音。
“没事,也不疼。”被她握住手臂的容朗已经发飘了,哪里还会觉得疼。
李希言见他面色还很红润,稍稍放下心来,转头问道:“是怎么回事?”
方淳上前解释道:“是我不好,今儿钓鱼的时候,一甩杆子就缠住了躲在后面的破云。”
“不!是我!”瑞王虽然任性,但是不喜欢让别人背锅,他上前坦白道,“是我。我瞧见方校尉钓鱼好玩儿,就想试一试,没想到这个老鹰跟在那后面,才把它伤到了。李夫子,不是方校尉的错,你罚我吧。”
破云在绣衣司已久,它的习性众人都了解,方淳怎么会不小心伤着它。
“不是什么大事。”容朗回过神,“是我刚刚不小心弄疼它了,它才啄人的。”
伤者都不计较,李希言自然不再说什么。
旁观的卫川比了个大拇指,小声和苗青说道:“王爷真汉子啊,这药倒上去都不觉得疼,我第一次用这药疼得打滚呢。”
猜到内情的苗青表情扭曲。
明明就是色迷心窍。
卫川看他这副表情,拍他的胳膊:“你看着就觉得疼,是吧?我也这样觉得。”
完全被曲解了的苗青很想说出实情,但是又顾及到自己上司,憋得面红耳赤。
知道的太多果然不好。
深夜,李希言将皇帝的来信收好,面露凝重。
她直起身,推开书桌面前的窗户。
江风一股清凉,吹去了她的心事。
管他的,到了地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拿起手边瑞王写的课业,挑出几张装入信封准备给寄回京城。
也不知长乐王如何了。
无论如何,今日是破云闯了大祸。
于情于理,她还是去问问的好。
她环顾四周,从手边的匣子里拿起一瓶药,走了出去。
容朗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
笃笃——
“何人?”容朗的声音四平八稳,带着些许的不耐。
“是我。”
“啊?”容朗的语气陡然一变,变得轻快不少,“你等一等!”
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突然响起的翻箱倒柜的声音。
李希言疑惑。
这是在做什么?
站了一刻钟,房门才打开。
一股暖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李希言眼前一片白,鼻翼微动。
这个味道……
还带着辛辣的香气,一闻到就让人心思躁动。
她抬起头。
只见容朗头发半散,一身月白微透的纱袍穿得松松垮垮,衣领敞开,不需要刻意就能看见形状漂亮结实的肌肉。
伤风败俗!
李希言扭过头,拉开二人的距离,拿出药瓶,语气硬梆梆的。
“绣衣司的药不错,请王爷笑纳。”
容朗逼近几步,接过药瓶。
“李少使的药确实很有用……”
他话未说完,李希言就急着说道:“我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容朗的动作更快,直接堵住她的去路:“我有正事要和李少使说。”
再一次把风光尽收眼底。
李希言再次移开视线:“王爷请讲。”
“进去说吧。”容朗微微俯身,借机将衣领敞得更开,“机密要事。”
如同喃语一般,和着暖甜的香气。
李希言耳朵有些烫。
机密要事。
她只能硬着头皮:“好。”
第30章 观音 关上门窗。 暖甜……
关上门窗。
暖甜的香气愈发的浓。
李希言心底生出一股焦躁之意。
“来,李少使喝茶。”容朗这才将衣领拢好,给李希言倒上一盏茶,“是花茶,安神的。”
李希言抿了一口,松了口气,随口赞道:“味道不错。”
费了好一番心思的容朗心里立时雀跃了起来。
“这是我自己配的。有酸枣仁,酸酸的,再加上桑葚干,还有其他的果子干……”
他说个不停,李希言没有打断他,眼神也没有丝毫的不耐,只一口一口抿着茶,安静地听着。
“我这里还有好多,李少使等会儿拿些走吧。”容朗眨着眼睛,烛光不甚明亮,却恰好点亮他眼中的光。
李希言心里悄悄的变软了。
“那就多谢王爷了。”
“不必客气!”容朗转身在身后的柜子上拿来一个木盒,把木盒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李希言表情有些僵硬。
怎么总觉得他是早有预谋?
可是他那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又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多谢王爷。”李希言清了清嗓子,“王爷刚刚所言正事……”
容朗表情郑重了一些:“薛长史来信,沧州州府已经查出有十余人与渤海王余党有勾结。”
“如何处置?”
“押送京城。”容朗甩了甩手,“这种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有件事还是得先告诉你一声。薛长史这次彻查沧州,发现那些人还有不少联络点。”
“联络点?”
“没错,常见手段,假借商铺名义暗中刺探情报。”容朗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查到的所有消息。”
李希言接过,掂了掂:“这些人……怕不是不止这么一点势力。”
“我也是这样想的。”容朗手上摸着茶盏,“我想着绣衣司情报网最是隐秘又擅长探查,所以想请李少使帮忙揪出那些人。”
李希言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这本就是绣衣司职责范围内。
他们连边关军情刺探都要管,更何况是这种谋逆的大事。
正事说完,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黏了上来。
李希言理了理衣袖站起身准备告辞。
“王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容朗一下就急了。
自己刚刚在那儿收拾得这么“诱人”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他一下站了起来,想要喊住她,却忘记了此时自己穿的衣裳比平时宽大不少,一时不慎,脚下踩到衣裳,一下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地。
已经背过身的李希言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又立刻转回去。
对方摔得这样丢人,她是装作不知道好呢?还是先把人扶起来好呢?
还没等她纠结出结果,容朗就替她做了决定。
“哎呦,好疼~”他故意缩了缩手,把伤口压在身下,“压到伤口了!李少使可以扶一下我吗~”
听上去就很疼,李希言听得于心不忍,转身蹲下,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将人架了起来。
容朗借机耷拉下脑袋,歪着身子,靠近李希言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啊啊啊!姐姐好香!
是姐姐身上才会有苦苦的香气!
他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离姐姐这么近了!
摔得好值!好想蹭蹭!
看他摇摇晃晃的。
李希言脱口而出:“没摔到头吧?”
还沉醉着的容朗恍恍惚惚,也没听清她说什么就回答道:“唔……嗯……”
李希言看他都语无伦次了,还以为他真的摔到头了,立即把他架到软榻上坐下。
“你先躺一躺。”李希言的语气比平时柔和三分,“伤口没事吧?”
容朗把手藏在袖子里,暗自捏了捏拳头让肌肉鼓起。
“好像崩开了一点点……”
李希言撩开他的袖子一看,纱布上已经透出红色的血。
她急忙拆开纱布,果然,本来结好的血痂裂开了些,又有些流血。
“好疼……”容朗摸着胳膊,声音变得很细,“摔得好疼。”
李希言心想:应该是真疼,疼得声音都变了。
“那……”
容朗大概摸清她现在的性格了,怕她借机跑掉,连忙夹着嗓子装出一副极其虚弱的样子。
“李少使帮我上下药,可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希言只能应下。
“纱布在哪里?”
容朗歪斜斜躺着,无力地抬起手指向桌边的柜子:“就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李希言起身拿来纱布,利落往伤口上抖上药粉,一只手快速拿着纱布包扎好。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
容朗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忍不住瘪嘴。
怎么这么快啊……
看着包扎地妥妥帖帖的伤口,李希言面露满意之色。
“李……”
“小叔叔!“门被敲得当当响。
容朗合上眼:“滚进来。”
门被推开,瑞王挨挨蹭蹭走进来。
“小叔叔,我害怕。”
容朗怒吼。
“你怕个鬼!”
瑞王抬起头来想要回嘴,却一眼看见站在一边的李希言。
“呃!”
他捂着胸口,一屁股歪坐在凳子上。
“你怎么在这儿?”
李希言一本正经:“我害怕。”
“我……我……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在一个男子房中……多……多不好呀。”
李希言直接一掌招呼在他的脑袋上。
砰!
瑞王疼得眼泪都飚出来了:“干嘛又打人……”
“小小年纪,学这一套不是找打是什么。”
容朗点头如捣蒜:“李少使为人正直,你说这种酸腐的话被打一下都是轻的。”
“你们俩……怎么一唱一和的。”瑞王摸着脑袋。
他原来还指望着小叔叔能对付这个女阎罗呢!
李希言懒得理他:“你今晚在这儿也好,好好照顾你小叔叔。”
瑞王瞟了一眼容朗的伤处,一下就老实了。
“知道了。”
到底是他弄出来的事。
李希言提脚准备离开,却被瑞王拉住。
“先别急。”
李希言冷冷地盯着瑞王的爪子,瑞王一下缩回手。
“那个……那个破云咋样了?”
“没事。”
“真没事儿?我看它爪子还是有伤口的。”
“破云和其他被驯的鹰不一样。它常在野外,没那么脆弱。”李希言说完再次转身。
瑞王又拉着她:“我还没问完呢!”
“说。”李希言瞪了他一眼。
“它一直跟着我们吗?我除了那日在海上就没见过它啊!你们都不喂食的吗?”
“一直跟着的。只是它平时都是自己找地方歇着,自己猎食。有时候没吃饱才会晚上跑回来讨食。”
“一直跟着?我竟然没发现诶!”
容朗也有些意外:“这一路我也没注意到。”
“这丫头能躲得很。只有我们主动叫它,它才出来。”
说起破云,李希言眼里难得流露出几分宠溺。
“这鹰是哪儿来的?这么有灵性?”瑞王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对鸟儿一直很感兴趣。
“越望养的。”李希言拍上他的肩膀,“等回京的时候您找他要一只?”
瑞王脸色巨变。
“还……还是算了吧。”
越望的性子虽然不像是李希言那般严厉,但是却更让容表害怕。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个越望最爱唠叨,且无人能打断。
甚至经常在审问时,把犯人说得晕过去。
瑞王宁愿上李希言的课挨打挨骂,也不愿意被越望唠叨。
吓完瑞王,李希言心满意足地离开。
屋内只剩下叔侄二人。
刚刚在心上人面前装样的容朗一下拉下脸。
“你今晚上跑过来到底是干嘛!”
瑞王笑得很是讨好,挨着他坐下:“我害怕嘛。”
“你到底怕什么?”
瑞王眉毛都愁成了八字。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尸体……”
容朗想到自己的经历,叹了口气。
“感谢你爹,后宫环境好。”
他小时候在后宫,啥样的尸体没见过。
“你对先帝的怨气太重。”
“对啊。”容朗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起身走到床边坐下,理了理床铺。
瑞王猫着腰跟过去:“理解。要是谁让我从小都不能吃肉,我也讨厌他。”
容朗躺下,往里挪了挪:“纠正一下。我在娘胎里的时候,都是素的。”
“嗯?”瑞王不解,“啥意思?”
容朗微微起身,半躺着:“你皇祖母当时怀上我不久就被先帝以祈福为名义禁止吃荤腥了。”
“啊?”瑞王惊讶,“我记得你回宫的时候都快七岁了,你怎么现在还能长这么高啊!”
“因为啊……”容朗眉眼弯弯,“寺庙里面有会给小孩送肉饼的观音姐姐啊。”
船只顺流而下,速度飞快。
还未到八月十五就已经到了苏州附近的常州。
船是在常州下属的无锡县停下的。
刚刚到码头,一行人就引来了若有若无的围观。
瑞王觉得很不自在。
大家的眼神不太友好啊!
他低头看着自己黑漆漆的衣裳。
哼!不想穿。
后脚下船的李希言在他耳边低语:“不想穿就光着在大街上跑。”
“你是鬼吗!”瑞王跳脚。
怎么连他在想什么都知道!
“因为你头脑简单,想什么都放在脸上。”容朗今日温柔了不少,敲头的动作很轻。
然而,瑞王却比刚刚还要害怕,甚至缩到了李希言身后。
“嗯?”容朗上下打量着他,“你今儿是真吃错药了。”
瑞王眼珠子直转,显而易见的慌乱。
“呃……咱们住哪儿啊?”
“驿站。”
瑞王大步跨在最前面。
“驿站好啊!驿站好啊!”
李希言:“真吃错药了。”
按照往常,这个臭小子一定会抱怨几句驿站吃得不好住得不好。
“或许,是懂事了?”
容朗这话一出,就连李希言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
殊不知,走在最前面的瑞王腹诽着自己的小叔叔。
真吓人,大晚上的还在嘀嘀咕咕什么“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