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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酒恶花愁

    赵若虚抿唇而笑:“既是公子之托,某见到顾公子之后,自会明言。”

    高檀闻言却也不恼,又往他身前的茶盏里斟满了茶。

    赵若虚心头古怪更甚,抬眼之时,目光恰恰与高檀的目光撞到一处。

    “赵公子有话要问我?”

    赵若虚脑中念头转过几轮,终于下定决心,问道:“高公子是顺教的人?”

    他问罢,心中甚是忐忑,高檀身世再不济,却也是堂堂高大将军的儿子,便是私生子,无名无分,到底也是血亲。

    孰料,高檀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反问道:“赵公子如何晓得?”

    赵若虚面色一变,心跳快了两分,默然了须臾,方才缓声道:“在顺安桃汛时,我便隐约有此猜测,高公子一来顺安,城外便有顺教徒众聚集,虽然是三教九流之辈,可约束有加,顾公子彼时虽有将军令在身,不见得也能驱策顺教,而当时我记得顺教在吸纳了教众之后亦未久留,公子甫一南下,顺安城外便没多少人了。”

    赵若虚素来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当日他不提,不代表他未察觉。

    高檀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赵若虚仿佛终于读懂了他的意图。

    他的语速不由地加快了些:“公子与顺教颇有渊源,某斗胆猜测,桃汛之时,某听闻顺教与廉绵二州布善救民,亦是公子之意。”

    高檀并未答话,赵若虚顿了顿,脑中忽地想起来吊楼下立着的那个和尚,他在道郡之时,细细盘查过顺教往来。

    “先前那个人便是教中护法,原本道觉寺的悟一和尚,对么?”

    高檀笑道:“赵大人果真机敏。”

    赵若虚顾不得他口中这一句“大人”,双拳不由一握:“既然如此,某可否一问,当日桃汛之时,为何顺教不将流民定于涿鹿,力强者或可随顺教西进,或可绕路北上花州。为何……为何公子要将流民通通引到康安?”致使城外大乱,甚而,顾闯立于城楼,射杀了流民。

    话音落下,不过瞬息,赵若虚自觉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哪怕高氏父子之间嫌隙再深,他们依然是父子。

    桃汛之后,城中朱门皆知顾闯心性多疑,又嗜杀成性,原本他与高恭不相伯仲,此事过后,倒是高恭占了先。

    高檀果真还是为了高大将军。

    一念至此,赵若虚的眉头不禁蹙紧。

    顾远如今看来亦在高檀手中,难道他亦是为了钳制顾闯?

    耳边却听高檀道:“赵大人忧思太甚,未必也实在太过高看了我,我从前不过与顺教有些渊源,如今却不尽然,顾公子与我同住烛山泊实在亦是无奈之举。”

    赵若虚眨了眨眼,听高檀徐徐讲了一遍,顾远如何误入北项马堡一事。

    他听后,不由大惊道:“顾公子眼盲了?”

    高檀低叹了一声:“正是。”

    日影渐渐西移。

    顾淼回到屋中,便听高檀说,赵若虚来了。

    “你想见他么?”

    顾淼点头:“当然。”

    顾闯与潼南孔聚之间很有些蹊跷。

    她希望赵若虚带来的消息,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不过……”顾淼迟疑道,“不过此时他倒不必知晓我并非顾远。”

    她还要用赵若虚,顾远的身份自然比“顾淼”妥帖。

    高檀因而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寨中的一处花厅。

    她坐在四扇屏风之后,而赵若虚则立在屏风的另一侧。

    顾淼坐定后,听见赵若虚道:“听闻顾公子眼中有疾,万望公子保重身体,早日痊愈。”

    顾淼“嗯”了一声,花厅之中唯有她与赵若虚二人,但高檀的人便在门外。

    “你既来寻我,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赵若虚拱手答道:“当年梁羽白杀梁献阳后,青州一直流传皇太孙侥幸逃脱的传闻,因而一直有人在青廉二州盘桓,试图寻找太孙的下落。孔氏自也不例外,听闻孔聚北上廉州,寻找皇太孙的下落数次,倒也不稀奇。”

    确实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如何又与阿爹有一段渊源。

    顾淼正欲开口,却听赵若虚又问道:“公子,可曾听过榔榆之困?”

    她的心头突突一跳。

    榔榆之困,她当然听过,高檀的生母碧阿奴便是死于榔榆之困。

    顾淼心跳渐快,轻轻“嗯”了一声,便听赵若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某寻到了孔氏旧仆,据他说,孔聚当年在廉州找寻太孙下落,恰恰遇到了榔榆之困,强匪乱盗困守榔榆,孔聚在榔榆困了月余,险些丢了性命。”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酒恶花愁梦多魇。

    顾淼脑中的念头愈发明了。

    榔榆之困,是前朝覆灭过后的余波,彼时豪强争斗,遭殃的便是百姓。

    榔榆虽是乡野,可在廉州,既临湖阳,又可直抵康安,是彼时的重地,乡野富庶,难免被人觊觎。

    彼时,众人齐齐涌入榔榆,如今想来,大约是听了流落在外的皇太孙的消息,只是不幸的是,汛期过后的榔榆遇到了飞石泥流,进出榔榆的官道被大石封住,整整月余,榔榆成了瓮中之鳖。

    武人游强众多,若是同心,未必不能尽快移除山石,搏出一条生路,可惜,众人各怀心思,因而才酿成了榔榆之困。

    孔聚曾经困于榔榆,那阿爹呢?

    她当时太过年幼,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在那样的日子里,顾闯是否曾经南下过?

    倘若他确实如此呢,在榔榆见到了孔聚。

    到底是何经历,才会让阿爹如此惧怕孔聚,恨不得匆匆杀了他?

    顾淼的心狠狠一坠,后脑勺宛如当人被人骤然一击之后,复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顾公子?”久久等不到回音,赵若虚不得不试探地开口道。

    他又等了小半刻,方才听见顾远的声音:“我晓得了,你赶路甚久,亦是辛苦,不如好生在烛山歇息几日。”

    他听上去有些疲惫。

    赵若虚又问:“公子,可是眼疾不适?需要某去请人来么?”

    话音将落,花厅的木门传来“笃笃笃”几声轻响。

    “不必,赵公子先去歇息吧。”顾远答道。

    厅门由人推开,是先前那个和尚来了。

    他朝赵若虚双手合十,拜道:“容某领公子移步住所。”

    赵若虚微微一怔,朝和尚颔首,忽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厅外窜了进来。

    是一只犬,毛色雪白,体型比寻常犬类大上许多。

    他脸上一惊,却见那白犬旁若无人地,径自跑到了屏风之后。

    “白熊。”他听见了顾远似乎如此唤它。

    屏风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顾淼坐在椅上,只觉头疼欲裂,白熊趴在她的膝头,低低呜咽了一声。

    她摸了摸它的脑袋,惊觉自己的双手亦在发颤。

    屏风外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高檀领了郎中过来。

    一见到顾淼苍白的脸色,郎中似乎吃了一惊,立刻拿眼去瞧高檀。

    高檀面色沉郁,只凝视着眼前的女郎。

    “郎中来了。”

    郎中战战兢兢地上前把脉,挥笔写了安神的汤药。

    “姑娘,许是这几日太过辛苦,你尚在养伤,宜多静养。”

    顾淼道了一声谢。

    她喝过汤药后,脑中依旧阵阵发疼,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忽觉眼前落下一片冰凉。

    这一阵冰凉似乎稍稍缓解了痛楚。

    榻前的白熊呜咽了一声。

    她自然晓得来人是谁。

    “高檀。”她拉住了眼前的一只手,骨节分明,拇指上戴着一只扳指。

    “怎么了?”他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有何异常。

    她语调艰涩道:“你早就晓得了是不是?”

    “晓得什么?”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头疼欲裂:“你早就晓得了孔聚见过我爹。”她是瞎了,不是傻了,就算从前傻了,如今却不能那么傻了。“所以,你在汨都时,便是有机会杀了孔聚,你也没有杀他,你把他带回康安,是想我爹杀他……”

    第82章 取舍

    她的话音落下许久,四周寂然无声,高檀的耳边却像听到了雨声。

    他摸到了她指腹上的一层薄茧。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高檀失神了片刻,方才问道:“什么?”

    “你恨我阿爹?”顾淼脱口而出过后,自觉明知故问。

    高檀怎么可能不恨阿爹呢?

    顾闯想做皇帝,恨不能杀了他,而榔榆之困……若是阿爹真的身在榔榆……

    顾淼悚然一惊。她不由眨了眨眼,可惜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可此时此刻,她急切地,想仔细看一看高檀的脸,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只是到底是枕边人,她总以为,兴许,她总能比旁人多察觉他半分。

    可是,倘若赵若虚说的确有其事。

    阿爹……

    顾淼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谢三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杀亲之仇,自然不共戴天。倘若委身杀亲之仇,实在绝非伦常。

    当日,他说的另有其人。

    高檀登基后的第五年,北项臣服,北项王族打算送来一个女儿和亲,是老葛木的小女儿。

    老葛木正是死于高檀之手。

    谢三彼时如此说,大概是在劝慰她,因而说了这一番话。

    顾淼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双手不由自主地愈发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她感觉高檀忽而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她的耳边听见他的声音道:“不然呢,我难道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么?”

    顾淼的脸色白了白。她张了张嘴,脑中念头飞转,语调艰难地问道:“我阿爹……我阿爹他真的去过榔榆?”

    不若然,高檀何苦大费周折地引她调查旧事。

    孔聚也罢,赵若虚也罢。顾闯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她早晚都会知晓。

    只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阿爹与榔榆竟有这样一段渊源。

    “你既然晓得了?又打算如何?”高檀冰凉的指腹细细摩挲过她的指尖。

    她的掌心碰到了他干燥的,温暖的掌心。

    依旧是熟悉的触感,一如从前。

    顾淼心中一跳,想立刻抽回手去。

    高檀的手掌却忽然松开了。

    冰凉的手指继而落到了她的脸颊旁,他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鬓角。

    顾淼的嘴里尝到了一点苦味,仿佛将才服下的药汁的苦味蔓延开来,唇上冰凉的触感似乎也被这一种苦涩的滋味浸润,她的心底竟也尝到了苦涩。

    蛮横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佛若疾风,将她置身于漩涡之中。

    可是他的指腹却极其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顺着脖颈,虚虚地拢住她的肩膀。

    熟稔的触感令她心跳陡然加速,她的耳边依稀听到了一声轻响,脖间忽地一痒,她抬手摸到了一缕柔软的头发。

    眼前的黑暗似乎令她的其余感官愈发敏锐。唇上缠绵的触感久违的缱绻,她听见了自己纷乱的呼吸声。

    旧日欢愉,今日苦涩,如潮水一般齐齐翻涌而上。

    顾淼耳中嗡嗡一响,她伸手推开了他。

    “高檀。”

    她用了大力气,双肩传来的滞重似乎也牵动了胸腔的沉重。

    他的气息比先前更为急促,炙热。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道:“无论是为了皇权,还是旧事,你当然怨恨我爹,可你从前为什么不说,为何不提,榔榆成了你的心病,阿爹是你的心病,可你从来不对我说,忽近忽远,我有时见你笑了,总以为你愿意相信我了,可是过几日,你便又将我丢在一旁,忽冷忽热,如今想来,是你深恨我爹……”

    她一面,一面感觉到白纱之下的双目隐隐约约灼痛起来,眼前黑沉沉的昏暗亦如漩涡。

    她脑中萦绕的,那个最坏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你深恨我爹,是因为榔榆……因为你娘亲么?阿爹当年既在榔榆,如今却又百般遮掩,定是铸成了大错,因而竭力掩盖旧事。”

    她的双目灼痛,“你呢,你从是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从前,你……你是从何时知晓的?”

    她的心头漫上了无垠的苦涩,她的声音却清晰可辨:“你既不能置之不,又不能报仇雪恨,你恨我爹,却也在恨我,不是么?杀亲之仇,夫妻之情,两相对照,何谓伦常?”

    落在她双肩的那一双手愈发用力地拽紧了她,他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料,传到皮肉之上。

    此时此刻,顾淼仿佛才真正了悟了他的痛苦。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

    原来如此。

    皇权,血亲,恩与仇。

    原来如此。

    顾淼觉察到脸颊上的湿意,可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不是落泪了。

    “既然重来一回,你我自然不必勉强彼此,与其左右为难,两相痛苦,不如就此罢手,一别两宽。你想做皇帝也好,不做也罢,再也无须瞻前顾后。”

    剧烈的头痛丝毫没有缓解,她的太阳穴依旧一抽一抽地跳动着。

    她的双肩承受着他的重量。

    “若是我爹负了你,害了你阿娘,你欲寻仇,自是天经地义。可是无论他怎么错了,他都是我的阿爹……”

    “所以你又选择了顾闯……”高檀终于开口打断了她,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你从来不会选择我,取舍之间,从来被舍下都是我。”

    他的语调平淡,“从前我介怀此事,如今,我却已经想明白了。”她听到了他低沉的一声轻笑,“你便是不选我,那又如何?”

    轻柔的吻落到了她的颊边,“只要你陪着我,便是不选我,我亦无所谓。”

    顾淼嘴唇轻动,将要开口,唇齿再被缠绕。

    他牢牢地固住了她的双肩。

    顾淼双目刺痛,呜咽了一声,高檀的动作似是一顿。

    “我的眼睛痛,高檀。”

    他松开了她的双肩,顾淼低声又道,“真的高檀,我的眼睛很痛。”

    他的气息终于离她远了一些。

    顾淼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远了,她适才抬手一摸,摸到了脸上的眼泪。

    郎中来得很快,为她施了针,见她疼痛不止,不得不喂了她一碗安睡的汤药。

    朗中走后,顾淼终于昏昏欲睡。

    高檀再未开口,可她晓得,他却并未离开。

    入夜过后,夜凉如水。

    烛山泊起伏的山峦在夜幕之下,如同一只蛰伏的兽。

    小葛木领了一队人马,自北面折返,好不容易才寻到了烛山泊。

    这里曾是顾氏将军的地盘。

    他的人四处打探了一番,才晓得近来这座山易了主。

    兴许正是当日闯入马堡的那一群强匪。

    想到他们,小葛木恨得咬牙切齿。

    当夜他们人多势众,马堡的人与马都折了大半。

    小葛木侥幸逃脱,到了北处,愈想愈是不甘心,又觉古怪,他们与盗匪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突然发难。

    仔细回想起来,那一群匪,倒不像匪,皆是武功不俗的武人。

    兴许,他们早就与顾氏有勾结,因此夜袭了马堡,如今又堂而皇之地占据了烛山。

    小葛木隐身山下树丛,仰头望去,隐约可见山巅的几星灯火。

    左右的两只项獒也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

    它们肯定记得那个女人的气味。

    小葛木侧身,朝四周埋伏的精锐抬了抬手。

    今夜他们也要学着对方,如法炮制,来一次夜中突袭。

    夜风缓缓吹拂,他们将要移动,树丛之后却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小葛木一顿,连忙示意众人停驻脚步,再度埋伏暗中。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过小半刻,小葛木只见一队黑衣人与夜中疾行,径自朝烛山而去。

    他们腰侧的长剑在月下犹泛冷光,他心中冷笑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来,这一伙人的仇家不少。

    他只需耐心些,等到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他便能轻易报仇。再掳了这些人回去,也好让老葛木瞧瞧他的本事。

    第83章 夜奔

    山寨的木门紧锁,顶端尖刀高耸。竖起的竹竿之上,白纸灯笼随风轻晃。

    莹白的烛光在夜色中缓缓摇荡。

    封顶的竹楼瞭望台可将寨门处的动静尽收眼底。

    上山的一行人避过了寨门的石径,沿着周围的密林,朝山寨的后侧绕道而行。

    这里曾经是顾氏的地盘。

    他们熟悉此路,晓得山后另辟出的蹊径。沿着后山的方向,他们可以进入山寨。

    顾闯自康安发来的信函,是让他们去寻顾远,倘若邺城没有,便去凉危去寻,到烛山泊去寻。

    烛山泊前些时日遇到了盗匪。

    寨中余众死的死,逃的逃,其中二人侥幸逃到了邺城以北,被巡逻的军士发现。

    他们立即往康安发了急函,告予顾闯,并挪出兵卒,打算直取烛山,诛杀盗匪,夺回山寨。

    可是顾闯却并未立刻回函。

    邺城大营尚在等待,而刘琮是最先来烛山探听的先遣兵。

    他眼下是副将,顾闯南下,并未带上他。

    听闻顾闯进驻康安过后,刘琮心头不由愈发焦急,邺城再大,亦是偏僻边陲一城,而康安,新帝在康安登基,顾氏有从龙之功。

    刘琮不能一直留在邺城,他急于建功,他要让顾闯对他青眼以待。

    是以,即便没有等待顾闯的回信。

    三日前,刘琮便带了一队精锐,北上烛山。

    在烛山附近暗中观察了几日以后,他渐渐意识到了这一伙“强匪”的不寻常之处。

    他们并不是“匪类”,他们不在周围的城镇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反而深居简出。

    寨门处戒备森严,守卫亦训练有素,他们是行武多年的武人。

    这样的一群人忽然强占了烛山泊,实在令人起疑。

    刘琮苦守了数日,终于下定决心在今夜动手。

    山寨后缘的密林不见灯火,些微的月光被树叶遮挡,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刘琮按照记忆,找到了后山的机关。

    山寨之后用木栅栏与铁剑防卫,可是这一处的机关轻轻一推,高竖的木栅栏与铁剑齐齐下落。

    刘琮用力将那黑铁重重朝下一推,许是此处机关常年无人使用。

    铁箭与木栅栏摩擦,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刘琮不由紧张了起来。嘎吱的声响在静谧的山巅仿佛格外刺耳。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可那声响转瞬即逝,似乎并没有惊动山中的任何人。

    刘琮领着众人,疾步进入了山寨。

    冷风卷地而起,隐在阴云之后的冷月露出了头来。

    山寨之中安静得不同寻常,唯有耳畔的夜风呼呼作响。

    刘琮领人疾步行过了山寨之后的靶场与马厩,却依旧未闻任何人声。

    直到此时此刻,刘琮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眼皮不禁轻跳了起来。

    太安静了。

    此地仿若空城。

    他生生顿住了脚步,扬手示意众人停下。

    他左右而望,打算先令人藏身马厩,只留数人潜行,往山寨前部一探究竟。

    恰在此时,众人耳边突然听到了几声鸟啼,清悦的鸟啼,在夜中委婉而鸣。

    刘琮蹙紧了眉,数息过后,耳畔传来的鸟声却并未停歇。

    他心头猛然一跳,只听鸟音忽然急转而上,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啸。

    呼呼的风响转瞬变急,破空之音擦过耳际而来。

    刘琮本能地闪避一侧,一支黑漆漆的利箭与他擦肩而过,斜斜刺入了他身后跟随的一人前胸。

    他的耳边唯闻几声痛叫,漫天的箭雨密密麻麻地朝他们涌来。

    他们中了埋伏!

    身在寨中的人早就晓得了他们要通过后缘的机关入寨。

    今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箭尖冰冷,密不透风地穿透了他们。

    刘琮心神大乱,鼻端闻到了越来越重的血腥气味。他们四处逃窜却又无路可逃。

    刘琮匍匐在地,勉力朝西侧爬去,他记得,那里有一小座石台,里面种植了灌木,或许能有暂时喘息之机。

    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刘琮身手了得,他险险避过箭雨,顺利地隐入了石台之中的灌木。

    周遭破空之声被枝叶隔绝在外,穿透皮肉的声响似乎稍缓。

    刘琮背心已是汗如雨下。

    他又苦苦等了片刻,方才轻轻拨弄眼前的枝叶朝外窥探。

    当务之急,他定然要找到出去的生路,再召集更多兵力而来。

    此等“强匪”不得不除,倘若此时不除,他日定然养虎为患。

    刘琮屏息朝外望去,黑黢黢夜色不知何时竟然亮了起来。

    他仰头一看,天顶之上赫然露出了半轮冰辉。

    他眨了眨眼,忽然一道漆黑的阴影投照了下来,遮挡住了皎洁的月光。

    一道人影徐徐而来,手中捏着一盏烛山,一灯如豆,橙辉照亮了他的面目。

    他身上的白氅袍角随风轻荡,乌黑如墨的头发披散。

    他看着自己,无怒亦无喜。

    刘琮心头一紧,不禁瞪大了眼。

    他认得他!

    “高……”他口中的话音未尽,一支铁箭自他身后射来,擦过他的袍身,正中刘琮的眉心。

    “啊!”

    刘琮瞪大了眼,血液顺着他的眉心流淌。

    他再无法直起身,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片刻过后,悟一自高檀身后不远处的树间一跃而下。

    他走到刘琮面前,冷哼一声道:“这是顾氏的人,竟然自己跑来送死。”

    他垂眼打量了一眼刘琮的死状,脸上未见半分怜悯。

    这一群人趁夜而来,打的就是斩草除根的打算。

    他默然了须臾,又道:“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了。”

    周围飘散的血腥气味越来越浓。

    刘琮带来的人死伤大半,寂然的夜幕之下,脚步声与人声轻响。

    悟一立在原地,听人来报,死者之数又收缴了多少兵器。

    高檀默然无声,原本也在细听,可他听见了空中鸟群振翅的声响,抬头望去,一群乌鸦自寨前的树林,稀稀落落地飞起又远去。

    高檀蹙了蹙眉,旋身便走。

    悟一惊道:“你又要去何处?”

    高檀脚步不停,只回头问道:“守在前院的,尚有多少人?”

    悟一霍然回过神来:“你是怕还另有埋伏?”他匆忙示意众人朝前而去。

    可是高檀却在一侧廊道,转了个身,并未朝寨门的方向而去。

    不过片刻,悟一了悟,他是要去找那个顾家小姐。

    *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顾淼耳边嗡嗡而响,仿若蚊蝇作乱,将她从昏沉的睡梦中唤醒。

    眼前依旧是昏暗如墨,可她脑中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她感觉到身上一凉,有人掀开了薄被。

    她听到了细碎的声响,下一刻,一双手臂牢牢地拽住了她。

    顾淼心头一落,扬声道:“住手!你是何人!”

    来人立即捂住了她的嘴边,轻笑道:“你瞎了么?”

    小葛木!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此地!

    顾淼的眼前覆盖着一层白纱,整个房中飘散的淡淡草药味至今未散。

    小葛木不过是揣测一番,见到她的神情,他便晓得了,她果然瞎了。

    “真的瞎了?看来那一伙强入马堡的盗匪果真是为你而来,你都瞎了,还要如此精心的照顾你,你真是顾氏的人?他们却不是。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小葛木在她耳边低沉发笑,几乎是单臂将她固在怀中限制她的动作,一面又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

    他显然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顾淼心中愈发忐忑,她试着动了动双脚,将要发力,一股蛮横的力道制住了她的双腿。

    “是啊,金果儿,看好她,这个女人狡猾的很!”

    不只一个人,不只小葛木一个人在房中。

    第84章 杀与赦

    顾淼被金果儿死死按住,半躺在榻上,几乎动弹不得。金果儿一身蛮劲,压住她的一双手臂宛若铁臂。

    顾淼隐在大袖下的手,挣扎着,终于悄悄摸索到了枕下。

    那里有一柄玉笄。

    自前几日起,她便在枕下发现了这一柄玉笄。

    触手冰凉,她虽目不能视,却也能猜到是先前高檀送给她的那一柄玉笄。

    光滑玉润,实则并不锋利,亦无太多棱角。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太多别的选择了。

    她静默了数息,感受迎面拂来的金果儿的气息,她唯有以此分辨他的具体方位。

    正当她要抬手朝他的头面,眼睛的大致位置刺去时,门扉处却轰然一想。

    有人闯了进来。

    小葛木低喝道:“果真又是你!”声音恼怒非常。

    高檀!

    顾淼循声望去,漆黑之中,传来了高檀的声音:“小王爷。”

    顾淼只觉腰上赫然一紧,两只铁臂将她的上半身拉到了一个人的身前。她的脖上忽地一痛,似乎是抵住了一柄冰凉的铁器。

    高檀眉心一跳,只见小葛木将顾淼交给了金果儿,而满脸煞气的金果儿用一柄弯刀抵住了她的喉咙。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葛木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虽然只在那个女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可小葛木不是傻子。

    他撞开了门后的铁石,破门而入,自然是来救这个女人。

    前院的动静想来还未平息,他却在此刻孤身一人,着急忙慌地来救人。

    如果说他先前只是有那么几分猜测,眼下看来,他倒是赌对了!

    即便灯火昏暗,小葛木依旧注意到了他的手臂,暗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

    他手上有伤。

    小葛木狞笑一声:“你不说你是谁,休要怪我不客气。”

    他说着,斜睨了一眼金果儿,顾淼脖上的刀尖立刻又深了一分。

    “高檀,我是高恭之子。”他答得极快。

    见他朝前走了一步,小葛木警惕地捏紧了腰侧的弯刀,又笑了一声:“高公子,你喜欢这个瞎子,对么?”

    顾淼喉头刺痛,她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淌。

    她正欲开口,却听高檀的声音缓了一两分:“所以你不必为难她,小王爷是来寻仇,还是来寻救命稻草?”

    小葛木皱紧了眉头:“高公子什么意思,什么救命稻草,你在嘲笑本王么,你不怕这个瞎子没了命。”

    金果儿忍不住道:“王爷,他杀了我们好多人,我今晚杀了她,也算报仇了,让我杀了她!”

    顾淼手中的玉笄正要翻转,高檀却道:“小王爷不怕革铎了么?”

    “住手!”小葛木脸上一僵,先朝金果儿呵斥了一句。

    顾淼只觉脖上的刀刃,松了片刻。

    小葛木厉声问道:“你怎么晓得革铎,你是高恭的儿子,山远水远,你从何晓得这个名字?”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高檀的声音低了两分。

    顾淼心头一颤,革铎是老葛木的私生子,老葛木的王妃覃露儿原是北项贵族,势力颇大,老葛木其余的妃嫔都不能生子,老葛木原本只有小葛木一个儿子。

    可是饶是覃露儿心狠手辣,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老葛木在外悄悄又和一个农女诞下一子,一直秘密养在北项关外。

    覃露儿的氏族近年来渐渐衰微。

    老葛木便将革铎从外接回了北项。

    乍一听来,革铎与高檀的身世颇有几分相似。

    是以革铎屡次以此为借口,要与高檀“惺惺惜惺惺”,共同坐拥天下,以湪河为界,南北而治。

    前一世,老葛木死后,革铎与小葛木斗得难舍难分,二人皆南下征战,谁能赢梁越,谁就是北项之主。

    革铎最终杀了小葛木。

    小葛木听罢,恼羞成怒,手中弯刀扬起,朝高檀挥去。

    高檀左右闪避,却不还击,语调不疾不徐地说:“革铎就在都城,就在老葛木身畔,倘若小王爷不尽快归去,只怕夜长梦多,便是拥立覃氏的部族也会见风使舵,最终离你而去。”

    “住口!”

    “小王爷难道不想尽快回王都么?”

    小葛木当然想回去,可是革铎心肠歹毒,北去之路满是伏击,他前几日便听说王都母后病危,本打算一心北上,可幕僚劝说,此为革铎之计,目的便是要让他进了圈套,有去无回,若是母后真有恙,定会按照先前约定的法子,给他传密信,而非如此大张旗鼓。

    小葛木一想到如今自己被革铎处处压一头,心里格外不痛快。

    “我可以帮小王爷北上,将你安全送到王都,小王爷如今缺的不就是防身的兵马么?”

    小葛木手中一顿:“我为何信你,你杀了我的人,我还如何信你!”

    高檀低叹了一声。

    他的叹息轻飘飘地飘进了小葛木的耳朵里:“人皆有软肋,小王爷如此,我亦如此。”

    小葛木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看木榻之上的金果儿,金果儿面露焦急,手中捏着的弯刀离那女人远了两分。

    然而,却在此时,忽见那个女人的大袖一挥,一柄长长的东西,突然飞出了宽袖,直直击倒了榻旁的烛台,如豆之火歪歪一斜,顷刻之间,点燃了半壁帘帐,大火熊熊而起。

    “歹毒!”金果儿大喝一声,先是一退,避开火光,再抬眼时,顾淼已挣脱了他的桎梏,跳下了木榻,朝门的方向奔去。

    “抓住她!”小葛木一面大喊,一面转身,朝顾淼捉去。

    顾淼眼前黑暗,可是她却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一只手稳稳地捉住了她的手臂。

    “是我。”

    高檀。

    离得近了,她闻到了一股血腥的气味。

    下一刻门扉猛然而响,几道破空声传来。

    “按住他们!”她听到了悟一和尚的声音。

    凌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铁器铮然相撞,高檀拉过她的左臂,令她转了个身。

    “台阶。”

    顾淼抬了抬脚,心知自己已然走到了屋外。

    周遭火焰的温度骤然低了,凉爽的夜风拂面。

    不久之后,她听到了数声惨叫,继而是小葛木的高声大叫:“放开我!”

    “放开……”

    他的惨叫渐渐变得朦胧,大概是被人捂住了嘴。

    顾淼心中一动,抬手探去,她的五指摸到了高檀袖下的白纱,纱上濡湿。

    她的眉头紧锁:“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高檀的手臂动了动,仿佛要挣脱。

    顾淼急急拉住了他的袖袍:“你不肯说?”

    她心头不由生怒:“你既然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又何苦要来救我。高檀,我的眼睛是盲了,可是我却也不笨,早晚,我也是要走的,无论你说也不说……”

    “是谢朗。”高檀的话音突兀地打断了她,“我与谢朗恩断义绝,因而受了伤。”

    顾淼的眉头皱得更深。

    脸颊一侧却是一凉,他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脸颊:“你走也罢,我随你走便是。”

    周围嘈杂的脚步声近了一些。

    顾淼张了张嘴,又将话音咽回了肚子。

    小葛木似乎呜咽大叫着,他挣脱了悟一的手掌,大叫了一声道:“狗男女,你们做戏骗了本王!你们不得好死!”

    悟一脸上一惊,连忙又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他心虚地抬眼,只见高檀的目光始终未曾向他们投来,他凝眉专注地看她。

    顾淼脖上的血迹浅淡,唯有一条鲜红,蜿蜒地顺着衣领朝下流淌。

    他忽而身后盖住了她脖侧的血痕,手掌停留在她雪白的衣领之上。

    悟一立刻调开了眼神,心道一声,非礼勿看,非礼勿听。

    可惜,他的五感敏锐,他的耳畔还是听到了高檀的叹息声:“我不会杀他,从前不会,往后也不会。”

    第85章 康安瘦月

    秋意愈浓,康安今年出奇地冷。树木纷纷落尽枝叶,庭院里的大树都只余下空落落的枯枝躯干。

    新帝暂居明敏园,月余之前,特意将靠近明敏园的一处旧宅,赐名耦园,将其赐给了谢朗,如今的谢朗,已是帝师,新帝亦称其为谢先生。

    谢氏四娘,谢宝华一直居于明敏园,高氏,陶氏,李氏,王氏的内眷们在明敏园中小住的不少,个个来了又去,如同雁过无痕,可是,唯有谢宝华一人一直居于园中。

    谢氏为后,几乎成了康安城中板上钉钉的事。

    可惜,新帝却依旧毫无表示,前日夜中,反而将顾将军召进了园中,“把酒言欢”了大半日,并且特意派人询问了顾氏小姐的下落。

    顾闯的独女据说自北往南,已经在来康安的路上。

    新帝似乎属意顾氏。

    滴答滴答滴答。

    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昭华的思绪回转,朝窗外望去,天际的瘦月不知何时,早已被阴云遮蔽。

    他调转视线,目光再度落回了眼前的棋盘之上。

    铜盏的烛火跳跃,映照出方格上的黑白两色,缠斗其上,难分胜负。

    谢昭华斗胆抬眼,定睛又瞧了瞧对面半躺着的谢朗,只见他低垂着眉眼,眼神亦并非注视棋盘之上。

    一双睫毛似染白霜,沉沉地压下,在眼下微微凹陷的双颊处落下两片晦暗的阴影。

    师傅瘦得厉害,这几日阴雨连绵,也令他的双腿大不好受。

    他连坐在木轮车中之时,都苦不堪言。

    谢昭华心头暗暗叹息,康安此局,比师傅先前预料得更为复杂难辨。

    新帝看似处处有人掣肘,实则亦处处掣肘他人。

    他不肯轻易受人摆布,他要用顾闯,作为一柄利刃,摆脱谢氏,摆脱高氏。

    顾闯冲动鲁莽,难以预料,却也真为一柄利刃。

    倘若师兄还在,便好了。

    “你分心了。”

    谢昭华忽然听见谢朗道。

    他于是立刻垂低眼,道:“弟子错了。”

    “你在想什么?”

    谢朗放下了手中的白子,一双眼朝他望来。

    谢昭华只得如实以告:“弟子先前是在想顾氏,也在想师兄。”

    谢朗的目光不移分毫,铜盏的烛光跳跃在他的瞳仁之中。

    他的表情仿佛丝毫未变,可是谢昭华依旧在他的眉眼之间察觉出了几分凌厉。

    “你为何想他?”

    谢昭华心头一跳,答道:“顾将军半月来一直称病不出,对外说是发了头疾,可新帝又将他召进了园中,顾将军的行事似乎有变,不似以往,反倒真有些毕恭毕敬,谨慎了几分。”

    谢朗抿了抿唇,嘴角的沟壑愈发明显,他的音调不高不低,却又问了一遍:“你方才因何想他?”

    这个“他”,无疑,是指高檀。

    谢昭华原本想用顾闯搪塞以答,可是谢朗却不打算就此揭过。

    谢昭华垂下了头,原本跪坐之姿,他转而朝前倾身,深深一拜道:“师傅慧眼,弟子确实一直未曾想明白,师兄为何会突然不告而别,离开了康安?他将新帝救出汨都,又捉回了孔聚,本是大功一件,为何忽然就离开了康安?师傅又为何再不提起师兄?”

    他问罢,房中默然了片刻。

    谢昭华耳边只听到了风吹烛摇的轻响。

    他等了片刻,正欲抬头之时,耳边却闻风声。

    一枚白棋重重地擦过他的脸颊,落到了地上,丁然作响。

    他不由一惊,抬眼只见谢朗面色铁青,怒道:“你休要再提‘师兄’二字,我与高檀早已并非师徒,他以血肉还我,旧日之情,早已酬清。”

    谢昭华心头狠狠一落,此话当真?

    师兄这是何意?

    是谢朗的意思,还是高檀的意思?

    血肉还他?

    师兄受伤了?莫非,莫非是师傅晓得了四娘之事。

    不,不会,若是晓得了四娘先前之事,他肯定早就将她送回了道郡。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师傅才会如此厌恶师兄?

    谢昭华一头雾水,可此时此刻,面对谢朗的目光,他却不敢追问。

    但见谢朗的胸腔起伏了几下,沉声却道:“你这几日,便去顾将军府探一探将军的病情,倘若将军需要,府中的大夫尽可差遣。”

    谢昭华心头一凛,拱手称“是”。

    夜雨下个不停。

    风声呼啸而过,顺着窗缝灌进了屋中,落在耳朵里,犹如鬼嚎。

    顾闯又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是真的病了。

    这一段时日以来,顾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境醒来以后,大多是记不清了,犹记得的唯有梦中的恐惧与焦躁,如影随形。

    顾闯的头疼再度发作。

    他唤了仆从,将白日里熬好的安神汤药端了进来。

    他仰头一饮而尽。

    脑袋的疼痛却没有缓解,后脑勺处宛如一根绷紧的细弦,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着他的脑袋。

    孔聚居然还没有死。

    他被齐良,被谢朗,被康安的人藏了起来。

    顾闯头疼欲裂地躺回了榻上。

    他必须要找到孔聚。

    早日了结了他,只有杀了孔聚,他的头疾才能好。

    隔天,顾闯起了个大早,到了校场,操练过后,便听人来报,说谢氏三郎求见。

    他听后,冷笑一声,吩咐仆从道:“请谢公子进来。”

    谢昭华一进房中,便闻到了满室药香。

    顾闯似乎是真的病了。

    他在卧房里见客。

    榻前摆着一面竹屏,顾闯的声音响在屏风之后:“难为谢小郎君挂记某。”

    谢昭华拱手而拜:“将军抱恙,在下本该早些来探望,是在下不是。”

    顾闯笑了一声:“谢小郎君自有要事在身,今日能来,某自是大喜。”

    谢昭华顺着顾闯的话,问了问他的病情。

    顾闯便如外面所言,说自是是染了风疾,一吹风便头疼,是以不常出面,见人。

    谢昭华蹙眉,面露焦虑道:“听闻府中,有一罗神医,不知将军是否已请他瞧过?”

    罗文皂。

    顾闯晓得这个人。

    他医过不少人,也替顾淼瞧过病。

    可是罗文皂不在这里。

    前些时日,他派人去请罗文皂的时候,便已听说罗文皂出了城,大概是往康安以西,做游医去了。

    “谢小郎君竟也晓得罗神医?”

    “某曾在顾公子身旁见过他,因而有几分印象。”谢昭华答道。

    顾闯一听,脑中忽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顾淼跑了,罗文皂是她寻来的人,会不会也去找她了?

    顾淼难找,可罗文皂就不一定了。

    一想到这里,顾闯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他匆忙地想送客:“谢小郎君的心意,我心领了,身体抱恙,招待不周,改日再登门道谢去。”

    谢昭华拱了拱手,不慌不忙道:“不瞒将军,今日在下前来,还有一事相告。”

    顾闯语调隐有几分不耐:“哦?何事?”

    谢昭华想起了谢朗昨夜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道:“顺教之中,隐有传言,说将军当日在城楼射杀流民,是为不义,因而打算替天行道,向将军讨个公道。”说着,谢昭华笑了笑,“当然,顺教教徒不过乌合之众,将军之躯,他们自然遥不可及,可凡事唯恐万一,在下因而有些挂怀,特来相告。”

    顾闯蹙了蹙眉,顺教,人数不少,可到底是三教九流。

    “谢小郎君有心了,某记在心上了。”

    谢昭华话已带到,便要告辞,耳边只听顾闯忽而问道:“谢小郎君近日来,可曾见过潼南孔大将军?”

    孔聚。

    谢昭华摇头,道:“孔大将军,由陛下着人看管,外人皆难得见,在下亦未见过。”

    顾闯低应了一声,正欲叫人送客,却听他又道:“不过……听闻陛下已嘱托高将军发信绵州,与孔氏旧部联系,是为招安,想来孔大将军届时亦要在康安与之相见。”

    招安孔氏。

    孔聚必然不能再回汨都。

    新帝不杀他,难道要容他留在康安么!

    顾闯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额头又疼了起来。

    第86章 游医

    东方的地平线升起一轮红日,朝阳的光芒渐渐扩散至天际。

    天又亮了。

    罗文皂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雾气。

    行走了一夜的马队中,传来了几声小小的雀跃的呼喊。

    白日行路自要比黑夜行路方便许多。

    冬日临近,北地的晨雾如霜,即便旭日初露,亦无法驱赶风中的寒意。

    往北行路本已不易,马队行进的速度慢慢地缓了下来。

    罗文皂抬眼望去,果然见到前面关隘处有一队巡查的士兵,正在一一盘查路过的行人与商队。

    越往邺城去,沿途的巡查越是频繁。

    罗文皂心头忐忑,悄悄扯了扯头上罩着的布巾,遮挡住半面脸颊。

    他依照高檀的指令自康安往北行,要与他在烛山汇合。

    他不晓得高檀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可是他亏欠于他,便是赎罪,一时半会也赎不清。

    更何况,自打新帝进了康安,城中更是变得乌烟瘴气,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高檀不在,他留在高氏或者顾氏,皆非长久之计。

    他是个大夫,也只想做个大夫,胸无大志,留在康安,委实不是他所愿。

    因而,接到高檀的信函之后,罗文皂便起身往北走。

    起初大半月,行得还算顺利。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大约三日之前,他察觉到了有人在找他。

    有官兵拿着他的画像在找他,找的是“罗神医”。

    听说是康安的顾将军发了风疾,特意寻“神医”入京。

    罗文皂不傻,他离开康安的时候,顾将军无病无灾,眼下却在到处找他。

    他用脚趾想,都能想出其中蹊跷。

    康安是断然不能轻易回去的。

    顾闯是什么人,他也算看明白了。

    是个强人,无所顾忌的嗜好杀人的强人,与高恭实在不分伯仲,一丘之貉。

    罗文皂拢紧了头上的布巾。

    马队缓缓地经过关隘。

    两个士兵各自捏着一张画像,目光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扫过经过的人群。

    罗文皂不由心头一紧,微微地埋低了头,目不斜视地朝前缓行。

    “你站住!”

    经过关隘之时,一双铁臂忽而扣住了他的双肩。

    罗文皂心头一颤,耳畔听那守卫扬声喝道:“你把头抬起来,脱下头巾。”

    罗文皂半眯了眼,正欲抬头,露出个咧嘴的怪相,忽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关隘的守卫也被忽如其来的响声惊动。

    那人放开了他,诸人握住长刀,朝声源处看去。

    来者是一群骑兵,足有几十人,马上之人穿着不显,皆为灰黑二色的短袍,只是马身上挂着的马鞍,红绿交错,分明是北项人的坐骑。

    “北项游兵!”

    人群中有人大喝道。

    游兵来势汹汹,很快便与关隘的士兵缠斗在一处。

    罗文皂所在的马队也被冲散了开来。

    他心中哀叹一声,不得不加快脚步朝前面奔去,避开双方的争斗。

    孰料,他刚跑了没几步,顿觉身上一轻。

    再抬眼看时,原是马上的一个彪形壮汉,如同提鸡仔一般将他捞上了马。

    罗文皂不由大惊,将要大叫,却被那人捂住了嘴。

    身上的快马,马不停蹄地奔出了好远。

    罗文皂惊出了一声冷汗,过了关隘不远,身后的人终于松开了手。

    “你是什么人?”

    “罗大夫,勿怕。”

    罗文皂不由一惊,听他又道:“是高公子令某来接先生。”

    高檀!

    他万万没想到,高檀竟然晓得他的下落。

    不过为何他们要扮作北项人。

    还是说他们真的是一群北项人。

    马速不减,罗文皂脑中念头飞转,头顶的日光越来越亮,他们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马速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罗文皂这才终于看清了身后的人的面目,他看上去样貌平常,只是身形较常人高大。

    他看上去的确像是北项人。

    可惜,他的话不多。

    罗文皂被他拉下马后,正欲问话,他却毫不停留地推着他往前走。

    空旷的草原中央耸立着一处石堡,周围的荒草早已枯黄。

    石堡中央有一座两层来高的堡垒。

    罗文皂被他推着,进入了一重石门。

    门中立着好几个人,身后的人向他们说了什么。

    是北项话,罗文皂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真的是北项人。

    高檀竟然和北项人勾结在了一处?

    罗文皂还来不及多想,他便被人推进了另一道石门,而先前的那个北项人却没有再往前走。

    “罗神医。”一个身穿缁衣的年青男人走了过来。

    这间屋子比前面明亮了许多。

    三面的石窗投进了光亮。

    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

    “你是何人?”

    “悟一,罗神医可以唤我悟一。”他笑答道,说罢,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罗文皂皱了皱眉,顺着他指的方向,见到了几扇竹屏。

    他缓步绕过竹屏,见到了一方躺椅。

    椅上静静地躺着一道人影。

    熟悉的人影。

    顾远?

    不,不是顾远,眼前的人影分明已是女郎的打扮。

    她身上穿着一袭纱裙,外面罩了一件薄红的厚斗篷。

    罗文皂垂下了眼,不敢多看。

    可是他注意到了她的眼前覆盖的一层白纱。走得近了,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她似乎正睡得深沉。

    “罗大夫,可否替她诊脉?”

    罗文皂循声望去,果然见到许久不见的高檀。

    他身上一袭黑袍,发上并未竖冠,只斜插了一柄黑玉笄。

    他的模样并无异样,可眉眼锐利。

    罗文皂不禁紧张地拱了拱手:“高公子。”顿了顿,方问,“顾……顾姑娘是何病症?”

    高檀垂下眼,不再看他,手指轻划过她面上的白纱。

    “眼盲。”

    罗文皂心头一凛,不再多问,俯身去探她的脉相。

    周遭又陷入了寂静。

    顾淼忽然感觉到脸颊发痒,这一阵痒意使她骤然惊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有人解开了她脸上的白纱。

    “你醒了?”

    顾淼分辨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后,惊讶道:“罗文皂?”

    “正是。”

    她听见他似乎叹了一口气。

    “我睡了很久么?”她开口问道。

    罗文皂先是摇了摇头,却见她的眉头微皱,才回过神来,答道:“我并不知晓,我不过来了半个时辰。”

    顾淼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高檀不在此处?这里是哪里?”

    罗文皂替她诊脉之时,高檀确实同那个僧人退出了石室,留他一人查看她的双眼。

    他斟酌片刻道:“高公子不在,此地似乎是个石堡,在邺城北面。”

    顾淼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罗大夫看过我的眼睛了?能治好么?”

    罗文皂谨慎道:“眼下不好说,听说你是摔下了马,撞到了脑袋,兴许很快能好,兴许亦要多等一些时日。”

    顾淼低应了一声:“这几日我似乎总是嗜睡,你晓得是何缘故么?”

    罗文皂蹙拢了眉头,她的眼盲仿佛比他料想的还要棘手。

    莫非是用药的缘故?抑或是别的?

    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转念一想,依照方才高檀的举止,他应该不会故意害她。

    可是,她的身份,如今想来,她应该是顾闯的女儿?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兴许是眼盲之故,我换一换你安神的药方,大抵会有作用。”

    顾淼“嗯”了一声,按照罗文皂的说法,他们果然是要在往北走。

    高檀与小葛木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大概是要把小葛木送回北项王都。

    在到达王都以前,她得尽快想办法离开。

    罗文皂能来医她的眼睛,倘若能医好,自是好事,可是他终究是高檀的人。

    顾淼垂手摸到了落在身侧的白纱:“如此便有劳罗大夫了。”

    第87章 以眼还眼

    入夜过后,石堡内先前还偶尔响起的脚步声通通听不见了。

    顾淼如今不太能分辨白日与黑夜,可是罗文皂今日的到来令她清醒了一些。

    他离开时是戌时,眼下应该是亥时了。

    石堡内外约莫有百来人,可是她却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她慢慢摸索回了石榻,耳边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草药的气味。

    “这是罗文皂新拟的方子。”

    她听见高檀道。

    顾淼慢慢地转过身,他如同往常一般扶住她的手臂,待她坐回榻上之后,才将温热的药碗递到了她的手中。

    这一副药比先前的苦上许多。

    顾淼皱了皱眉,索性仰头快速饮下。

    “你要蜜饯么?”

    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嘴角。

    顾淼抬手握住了高檀的右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你找来了罗文皂,可他也治不好我的眼睛。”

    “他并没有这样说。”高檀的声音听上去无波无澜,一字一句道。

    顾淼似笑非笑地追问道:“那他是如何同你说的?”

    “你总会好的。”

    顾淼松开了颊边的手:“撒谎。”

    高檀的视线落到她的眉心:“罗文皂方来,容他医治一段时日,倘若不行,大可再寻旁人。”

    顾淼不再同他多言,索性背过身去,蜷缩进了石塌之上。

    她的轮廓起伏,瘦削了不少。

    高檀趁势俯身。手掌落到了她的肩畔,感觉到她身形微僵。

    高檀低声道:“便是你盲了,又有何惧,你照旧可以拉弓射箭,照旧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康安也困不住你。”

    “我想走。”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倦意。

    高檀的笑声落在耳后:“你同我说一说,你想走去哪里?”

    顾淼正欲答,只听他道:“邺城么?你以为你爹真能从此对你不闻不问,齐良的心思你莫非看不出来?”

    她直觉肩上一沉,高檀将她翻过身来,面面相觑。

    黑暗之中,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抑或是你还想做个皇后?”

    顾淼眉心蹙拢,摇头道:“自然不是。”

    “那你还能去哪里?凉危城么,小心翼翼,避过风头,同高宴一般东躲西藏?”

    “这与高宴又有何相干?”顾淼内心升起的倦意越来越浓。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原本她对于罗文皂的到来抱有极大的期望,他是名医圣手,在她的印象里,他鲜有无法医治的疑难杂症,可是他今日的说辞模模糊糊,模棱两可,并非全然自信。

    她想同高檀说实话,可眼下却又像是在鸡同鸭讲。

    “你先前不肯离开明敏园,若非高宴劝你,恐怕你依旧不愿离开康安。”高檀的声音低沉,气息如风,卷过她的耳畔。

    “胡说八道。”顾淼皱紧了眉头,“是我自己要走,若非是我要走,无论是谁也不能带我走。”

    她顿了顿,实在想不通高檀为何又突然提起了高宴,起初她能顺利与高宴北上,也承了他的情。

    “你……”

    夜风扑面而来。

    熟悉的观感包裹全身,湿润的气息落在她的脸颊之上。仿佛回到了当时那一个夜晚,顾淼立刻挣扎着要退。

    他的手掌却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背心。

    他似乎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痒意停留在颈窝处,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衣领。

    “高檀。”顾淼低喝了一声。

    “怕什么,你怕我趁人之危?”

    他的气息落在颈侧,又痒又麻。

    顾淼伸长了脖子,想要后退,动了动双腿,方才惊觉不知何时,他已牢牢地固住了她的动作。

    她的身后便是一面石墙。

    “你就这样对一个瞎子。”

    高檀笑了一声:“我是不是该庆幸,你还盼我光风霁月?”

    顾淼神色一僵:“你放开我。”

    身后的手臂收拢了些,即便隔着斗篷,她也能密不透风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你不是仇人的女儿么?按来说,不该是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粉饰太平在这一刻被他骤然戳破。

    顾淼心中一颤,双肩落了下来。

    她的沉默仿佛激怒了高檀。

    她听见他的气息重了一分,原本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重重地落到了唇上。

    一股蛮狠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

    “咚”一声脆响,宛如一颗石子打在了墙外。

    高檀手中不禁一紧,重重地捏了捏顾淼的手臂。

    他翻身而起,带起一股凉风。

    “何事?”

    他在问窗外的人。

    “是老葛木。”悟一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好像快不行了。”

    老葛木在王都病危。

    先往北去的先行教众传回了密信。

    高檀将消息告诉了小葛木。

    小葛木双手被缚,依旧侧躺在石面之上,自从被擒过后,这一段时日,他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极其狼狈。

    闻言过后,他立刻挣扎着仰面望去,只见高檀举着一盏烛台,居高临下地看他。

    赤色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

    他就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

    “我不信!”小葛木梗着脖子喊道,“你有种,把老子放了,和我单挑!”

    高檀神色未变,语调冷淡道:“你的母妃也病了,你也不信,等你不紧不慢地到了王都,见到的说不定便是两具尸首。”

    “闭嘴!”小葛木大叫了一声,额上青筋暴起,他本就虚弱,此刻一声大吼过后,顿觉有些晕眩。

    “我可以带你回王都,让你短时之内,不被革铎杀掉。”

    小葛木耳中嗡嗡乱响,抬眼见到他手中那一点火光停在了眼前。

    话虽如此,高檀的神色仍然冷漠而凌厉。

    “我凭什么信你?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我也不是帮你。我只是不喜欢革铎。”

    小葛木冷哧一声:“你和革铎又有何渊源,我倒是不晓得,你一个住在南面的高公子,还曾见过那个野种!”

    高檀不答,小葛木咬牙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母后她真不好了?”

    先前她便接到了这个消息,不过当时幕僚都劝他,说这是革铎的计谋,要引诱他回王都,在路上伏击他。

    小葛木眉头皱得死紧:“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老葛木他不好了?”他顿了顿,心头悚然一惊,“难道高恭在北项早有眼线?”

    高恭其人,他也曾听老葛木说过,是个狡猾多端的南人。

    高檀是他的儿子,父父子子,一样的奸猾阴险。

    高檀却不答反问道:“小王爷想回王都么?难道不想杀了革铎?”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和革铎一旦斗起来,便无暇顾及梁越,你自然不喜革铎,可你也不向着北项。”

    “自然如此。”

    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檀毫不遮掩:“我自然也不喜你,我留着你的性命,只是因为我更不喜革铎。”

    小葛木一愣,不由怒道:“你杀了我的人,抢了我的马,还把我憋屈地关押在此,就因为你厌恶我!我从前与你从未见过,北项,梁越两方相争,自是天经地义……”说到一半,小葛木念头一转,“还是说,就因为我掳了那个女的,她究竟又是你什么人!”

    烛火离他的面孔又近了一些。

    小葛木的双眼忽而感到了一阵难耐的灼热,他连忙往后而退,可高檀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他倾身而至,跳跃的火光几乎要落到小葛木的睫毛上。

    “住手!”他大惊道。

    “因为你,她瞎了。”高檀语调冷淡道,“若是往后不好,你的这一双眼也要拿来偿还。”

    小葛木本能地察觉到他不是在说笑。

    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不过……”眼前的灼热仿佛远了一些,高檀的声音也远了,“在此之前,我便先将小王爷送回王都。”

    第88章 朱门小民

    往北项王都而去,须得向北翻跃数座山丘,冬意渐浓,他们一定要赶在急雪之前,到达王都。

    老葛木与覃露儿病危的消息此刻已传遍了北项各大部族。

    为了捉住小葛木,革铎定然会在前往王都的路途加派人手,等待瓮中捉鳖。

    是以,小葛木鲜少露面于人前。

    他被悟一如同箱笼一般,装进了一只木箱,木箱里头摆了不少南地运来的药材。

    他们扮作的是一支南面而来的药材商队。

    顾淼是个盲女,要去北项求药。

    北项的游医有一种治眼疾的神药,唤作热切切纳兰草。

    据罗文皂说,此草并非杜撰,是真有其物,长在北项以北的雾茫山上,古籍记载可明目,可真实药效在梁越并无记载。

    罗文皂说得半真半假,巡逻的北项游兵,仔细地多看了几眼顾淼,又看了看商队中的其他人,待到赵若虚适时地摸出了一包碎银过后,他们才挥了挥手放他们通行。

    罗文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却最终没说什么。

    此行往北,赵若虚也从烛山泊起,与他们一直同路。

    他一直是个识时务者,眼下的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顾氏眼睛盲了,可是高檀没有,他手下还有顺教的人,有小葛木。

    赵若虚自觉猜得到他的心思。

    从康安北上铤而走险,当然是要啃下北项这一块硬骨头,在高氏立威,在康安立功。

    新帝将将站稳脚跟,被三方夹击,夹缝中求生存,正是用人之际。

    赵若虚想的后半段自然没错。

    齐良,如今的新帝,几日之前,已改了姓名,自然是姓梁,而他的字称为从原。

    梁从原,再也不是原来的齐良了。

    今岁的康安似乎比往年更早地入了冬。

    清晨过后,微白的旭日缓缓升起,丹墀之下的青砖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新帝再度召见顾闯。

    “将军,风疾可好些了?”

    顾闯抱了抱拳:“谢陛下惦念,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

    新帝细察他的脸色,他的双颊微微凹陷,脸色犹泛青白,直至今日,他才相信,顾闯大概是真病了。

    “顾家小姐,还在南下的路上么?”

    顾闯眉心一跳,齐良,不,梁从原是铁了心地要见顾淼,回想起来,只怕他早就晓得了顾淼的身份。

    他许给顾淼的,许给他的,是后位。

    “小女的确还在路上,眼下已入了冬,行路便要更慢了些。”顾闯缓缓答道。他派出去找罗文皂的人有了消息,有人在凉危附近见过罗文皂。

    顾闯相信罗文皂此去,定然是去寻顾淼了。

    新帝唇角挂着些微笑意:“如此甚好,年关将至,还盼届时将军父女能够久别重逢。”

    明敏园中还住着谢氏女郎。

    年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倘若新帝不识顾淼,顾闯甚至都考虑过让人冒名顶替。

    可是坏就坏在,梁从原要娶的是顾淼。

    新帝起身,朝他走近了两步:“今日天气晴好,将军何不多留一会儿,午膳过后,随我去园中逛一逛。”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顾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齐良终归是齐良,他倚重顾氏,欲娶顾氏,往后也要靠他与高氏,与谢氏抗衡。

    连日来焦灼的心境稍缓,顾闯颔首,转而问道:“不知潼南的人是否快来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孔聚?”

    “将军仿佛一直颇为在意孔将军?”

    新帝的目光朝他投来,眉骨微耸,瘦削的脸庞令他的眉眼愈发深邃,原先温雅的气质似已被锋芒替代。

    顾闯心虚了一瞬,却面不改色道:“我是替陛下忧虑,孔氏不除,潼南恐怕贼心不死。”

    新帝抿唇一笑,却不再接话。

    明敏园中仆从众多,可依旧幽静得诡异。

    往来的脚步声轻缓,若不仔细倾听,甚至不如窗外的枯枝坠地的声响。

    午膳过后,顾闯应约与新帝往花园游园。

    跟随他们的仆从原本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可新帝沉下脸色,挥手道:“朕与顾将军有要事相商。”

    几个仆从没有立刻后退,反而面面相觑地对望了一阵后,才放缓了脚步。

    顾闯心中冷笑一声,不由猜测他们到底是高恭的人,还是谢朗的人。

    身侧新帝的脚步更快了些。

    顾闯左右而望,冬日里的庭院萧索寂然。

    齐良引他游园,约莫是有话要同他讲。

    隔墙有耳,便是无人的花厅,亦无法预料究竟有多少人偷听,空旷的庭园反倒是说一说真心话的处所。

    顾闯情不自禁地也加快了脚步。

    二人逃过几重垂花门,眼前的园子变得愈发空旷,除却几处怪石嶙峋,园中既无草木,亦无人烟。

    新帝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望他。

    他的目光暗了暗,正欲开口。顾闯耳畔却忽听一阵古怪风响。他心中一跳,抬眼看去,原是一只黑鸟展翅飞过灰蒙蒙的天空。

    “陛下?”他垂下眼,直直望向新帝。

    话音将落,又是一阵风响卷来,顾闯本能地侧身,朝音源处望去,电光火石间,却见一支铁箭自怪石后射来,直朝他的背心而来。

    他慌忙一闪,伸手欲抽刀,可腰间的长刀早在先前便已被人卸下。

    “什么人!滚出来!”

    无人应答,破空声响更为刺耳,数道铁箭齐发。

    顾闯旋身躲过,他侧目望去,却见新帝立在原地,不动分毫。

    他皱了皱眉,忽然抬手捉住了他身上玄衣的袖袍,将他拖到了身侧。

    下一刻,怪石之后发出了愈发明显的响动。

    六道黑影跳将而出,朝顾闯奔来,他们身后背了铁弓,手上捏着弯刀,头脸上罩着黑布,可身形极快,显然是武人,一伙有备而来的武人。

    顾闯又喝一声:“大胆贼人!胆敢行刺帝王!”

    说罢,他转身拉着新帝要跑。

    他身上本就没有武器,更何况一侧的帝王形同“手无缚鸡之力”。

    顾闯分神仔细瞧了他一眼,但见他面容平淡,波澜不惊,对面来人却出刀凌厉,他们没有避开新帝,对他亦不手下留情,分明是真想杀了二人。

    饶是新帝一脸无动于衷,顾闯仍旧咬牙连拖带拽地压着他的头颅朝来处的垂花门奔去。

    他们刚刚跑出几里,对面忽地又迎面奔来几个面罩黑布的武人,他们手中的弯刀与先前那一伙人无异。

    顾闯定睛一看,刀柄之上赫然有一轮瘦月亮。

    顺教!

    他一瞬之间想到了,不久前谢氏三郎的话。

    顺教的人想杀他,嚣张至极,竟胆敢在明敏园中动手杀他!

    “来人!救驾!”顾闯拉着新帝,立刻脚下一转,朝旁侧而去。

    羽箭擦过他的耳际,从身后而至。

    顾闯回身一看,银亮的剑芒正对上他的脸孔。

    拉弓之人,双目漆黑,眼神冰凉。

    弓弦轻声弹响,却是朝新帝的方向射去。

    顾闯脑中念头飞快转了两轮,索性朝前扑去,硬生生将新帝扑倒在地,羽箭并未射中新帝,却插在了顾闯的腰侧。

    “来人,救驾!”他再次高呼一声。

    此一回,巡园的守卫终于自原处急急奔来。

    顾闯抬眼看了一眼,多是顾氏与高氏的守军。

    园中一时兵荒马乱,好在守军人数众多,半刻过后,终于降服了那一伙蒙面之人。

    他们大多已死,原本有数个活口,可守军一时不察,他们便已服毒自尽。

    毒药是个极小的丹丸。

    人虽已死了,可他们的兵器还在,瘦月亮的印记亦在。

    新帝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短短半日,顺教行刺新帝,幸而顾将军英勇护驾的消息便传遍了康安城。

    顺教顷刻之间成为了“反教”,而顺教的教首亦浮出了水面,在廉,绵二州水患时,不少人都听说过顺教有个“少主”,而此人正是教首,便是高氏的二公子,高檀。

    第89章 惺惺相惜

    白絮一般的雪花顺着半卷的车帘丝丝缕缕地拂进了车中,刺骨的冷风随之扑面而来,顾淼微微颤抖了一下,用身上的裘衣掩住了口鼻。

    饶是如此,她却依旧闻到了熟悉的浓烈的药味。

    罗文皂的声音响在耳边:“姑娘,该服药了。”

    进入北项以后,顾淼的用药便由罗文皂亲手照料。

    她接过汤药,利落饮下后,方问:“我们今日是到了何处?”

    “离王都已不远了,听说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便能到达。”

    顾淼应了一声,又问:“最近可有南面传来的消息?”

    北项以南的地界都是南面,他们扮作梁越的商队,队伍里偶尔也会收到南面的来信,经由北项差役盘查。

    她自然不关心这个,她问的是康安。

    自离开康安后,她亦不能全然不闻不问,顾闯还在找她。

    罗文皂沉吟片刻,“许是雪天的缘故,南面最近传来的消息不多。”他压低声又道,“这几日外面的游兵多了起来,想来也有诸多不便。”

    老葛木病重,越是接近王都,拱卫王都的守卫越是森严。

    革铎的人在找小葛木,王都接连发了急召,召小葛木回王都,可是小葛木至今仍未现身于人前。

    顾淼抿了抿唇,罗文皂不会骗她,可他眼下已是高檀的人,也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低应了一声,问道:“赵先生如今在何处?”赵若虚随商队北上,扮作的是商队的账房先生。

    罗文皂似乎愣了一瞬,才答:“我待会儿去寻他来。”

    半刻过后,车队渐渐缓了速度,停了下来。

    赵若虚掀帘而入:“姑娘有事寻我?”

    顾淼笑了笑,不答反问:“先生近来可好,随行路上,还习惯么?”

    赵若虚听后,神色一僵,已然回过神来,进入北项过后,他的确无暇顾及她,高檀待他一直似近实远,他手下虽有几个得力的可用之人,可是北上一路艰难,他因而亦步亦趋地跟着高檀,疏忽了顾淼。

    他于是忙道:“姑娘有何吩咐?”

    赵若虚一直是个聪明人。

    他眼下还肯听她的,不过是当日那一点“救命之恩”。迟早,他也会再择良木而栖。

    顾淼又笑了笑:“无事,只是快进北项了,还望先生小心才是。”

    赵若虚颔首:“正是。”顿了顿,他露出一点笑意,道,“不知公子可否告诉姑娘了,听说已经打探到了医眼睛的草的下落,仿佛有人已经摘到了几株,进了王都之后,便能见到。”

    顾淼一顿,她原以为寻药不过是一个半真半假的借口,没想到这么快竟然会真的有草药的下落。

    她又听赵若虚笑道:“倘若真得了神药,姑娘的眼睛定能痊愈。”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又缓缓地走了起来。

    帘外的风声渐渐小了,雪也似乎停了。

    顾淼将要掀开车帘,她脚边的白熊仿佛不安地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下一刻,帘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项獒的吠叫,夹杂着高声的北项语。

    他们遇到了巡逻的北项游兵,不同于先前遇到的北项游兵,他们有项獒。

    顾淼心头不由一跳。

    马车再度缓了下来,车外的人声愈发嘈杂。

    顾淼竖起耳朵,听到了赵若虚试图与来人交涉的声音。

    无外乎,他们是南面来的药商队,进入王都贩药一类的云云。

    可是来人无意交涉,只顾高声喝停了车夫,开始一辆车又一辆车的检查货物,项獒的吠叫断断续续,越来越近。

    她感觉到脚边的白熊紧张地站了起来,在她脚边转来转去。

    顾淼侧耳倾听,却没听到高檀的声音。她不晓得小葛木究竟还在不在药箱之中,项獒的嗅觉灵敏,可依她对于高檀的了解,临近王都,他大约会另有安排。

    顾淼想着,忽觉脸前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她脚边的白熊立刻发出一声压抑的吼叫,警告来人。

    “快看,这里还有个小狗崽子。”是北项语。

    外面的项獒随之吠叫了起来,听声音,大概有两只以上。

    可是兴许是被束缚的缘故,项獒并没有上前。

    “白熊。”

    她终于听到了车外传来了高檀的声音。

    白熊暂时停止了吠叫。

    “诸位已经搜查过了,我们便可继续北行了吧。”他说的也是北项语。

    “你不是梁越人?”一个北项人疑道。

    “是梁越药商。”

    “你们的这只项犬哪里来的?”

    “市集买的。”

    顾淼听他们一问一答,游兵虽然已经搜查过了前面的车辆,可他们分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是瞎子,她看不见,你们怎么驯养的狗,你们的商队里有北项人?”

    他们听来万分多疑。

    “进入北项以后,商队中请了几个北项向导。”

    高檀的声音离得更近了些。

    与此同时,车外的项獒发出了几声警惕的低吼。

    白熊的尾巴扫过了的顾淼腿部,它似乎纵身一跃,落到了车外。

    顾淼起身唤道:“白熊。”

    高檀按住了她的肩膀,立到了他的身侧。

    外面的马蹄声零碎地响了起来。

    赵若虚又开始与北项游兵交涉,这一群游兵虽然也收下了金银,可他们并没有就此离开。

    “我们要那一只狗崽子。”其中一人高声笑道。

    “不。”顾淼立刻开口道。

    这一群北项游兵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可分明是在挑衅他们。

    这样的言行做派,她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们可能是谁的人。

    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便想通了高檀为何要与他们周旋。

    临近王都,他想见到革铎。

    外面的项獒高声吠叫。

    马蹄的声音杂乱,队伍里似乎发生了更大骚动。

    远远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先前还在同赵若虚周旋的北项游兵一时缄默了下来。

    革铎来了。

    细碎的雪沫纷纷扬扬地飘落。

    革铎坐于马上,放眼望去,黑布罩着的车马足有二十辆。

    这一伙药商,他已经注意了几日。

    可是他们做得滴水不漏,委实太像梁越的药商,除了队伍中那几个武人。

    药商在北项虽是寻常,可是革铎还是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的人一直在找小葛木,可是全无踪影,他的母妃病重,老葛木病重,那个废物竟也没有胆子北上,果然是没种的废物。

    可是,他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那个废物运气好呢?

    真有人从天而降将他秘密送回王都呢?

    小葛木在南面的马堡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可万一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呢?

    革铎冷笑了一声,打马上前,视线中的人越来越清晰。

    他的眉眼锐利,一点银亮的剑芒隐藏在黑裘之下。他的身侧立着那个盲女。

    听闻他们此番北上,是为她求药。

    士兵朝他行礼,革铎微微颔首,却未下马,专注地看了一会儿他和她的容貌。

    他从前确实从未见过二人。

    “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是革铎的声音。

    顾淼听身侧的高檀答道:“刘檀。”

    刘,是碧阿奴的原姓。

    革铎的眼睛眯了眯:“刘公子,听说是药商?我最近总是睡不好,时常梦到野狗,毒蛇和废物,不晓得刘公子有何高见,有何良药?”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革铎笑了一声:“姓李,唤作李三。”

    “李公子可否解惑,我们的商队在此停留了已有半刻,搜查既已完成,不知何时才能进去前行?”

    “城外风光无限,刘公子何必如此着急进城?”

    “李公子见谅,我需尽快进城求药,越快越好。”

    革铎的目光扫过他身侧立着的女人,她脸上的白纱遮盖了她的一半容貌。

    他笑了一声:“你想要的草药,我也有。刘公子赏脸的话,随我来。”

    第90章 夫妻二人

    热切切纳兰草,长在北项以北的雾茫山上,在北项语中的意思是“死而复生之草”。

    革铎手中当然没有这种草药。

    他是想拖延这一伙“药商”进入王都的时间,在他查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他们进不了王都。

    车队调转方向,缓缓往西而行,革铎的人马包围了他们车队,“请”他们一同随行。

    革铎的人将一只项獒留在了顾淼的车畔,白熊立在车前,目不转睛,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一只项獒。

    大片的雪花顺着掀起的车帘落进了车中,寒风呼啸,顾淼的手中被塞进了一枚温热的手炉。

    高檀并没有离开,转而坐到了她的身侧。

    一阵温热在掌心蔓延。

    “多谢。”顾淼客气道。

    高檀低笑了一声:“不必多礼。”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车行的速度才慢慢地变缓。

    周围传来更为明显的马儿的喷鼻声。

    “这里是一处庄园,外围处有马群。”高檀低声说道。

    顾淼点了点头,车外皆是北项游兵,她只得按捺,不再追问。

    既然见到了革铎,那么高檀必定已经想办法藏好了小葛木。

    老葛木与覃露儿病重,虽然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可到底也不知真假。

    上一世老葛木并未死于疾病,而是死在了风雪中的马背之上。

    “你下来!”马车将停,车外便有一道男音厉声唤道。

    “她与我一道。”高檀似乎笑答道。

    外面静默了一小会儿,便听革铎去而折返道:“这是刘公子的亲眷?”

    “是我的夫人。”

    顾淼张了张嘴,高檀紧紧捏了捏她袖中的手掌。

    “原来如此。”革铎笑答道,“我怎么会忍心拆散一对鸳鸯呢,还请刘公子,与夫人随我一道而行。”

    顾淼动了动手腕,尝试挣脱,可高檀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将她抱下了车辕,皮靴落地,她听到了一声踏雪的轻响。

    车外的积雪转眼已没过了鞋底。

    头上骤然一轻,裘衣的兜帽罩住了她的头顶。

    革铎道:“二位留心,今日的雪是越下越大了,不如在此稍歇,明日再往北行也不急,若是碰上接连大雪,往北就更难行了,刘公子找到了药草,不如早些回去。”

    “多谢李公子。”高檀笑答道。

    顾淼随他朝前踏了几步,雪中步行本就不易,况且她目不能视物,因而步伐犹为缓慢,刺骨的冰寒自脚踝蔓延。

    她暗暗深吸了口气,正欲阔步而行,身上却是忽地一轻,她的双脚离开了雪地。

    她的脸颊转而碰到了高檀肩上裘衣的细绒。

    顾淼立刻蹙眉低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高檀并不答,可是也没有放下她。

    顾淼不悦又道:“放我下来,刘檀。我自己可以走。”

    “若是如此,那我们便是到了落日之时,亦走不出这片雪地。”

    顾淼愣了愣,她眼盲过后,高檀待她,虽不至于如履薄冰,却也是于幽微处小心翼翼,眼下听到此话,她心中却是不由一松,答道:“那也与你无关。你先行便是。”

    高檀闻言轻笑道:“我如何能在外人面前舍下夫人,岂能容旁人瞧了我们夫妻笑话,夫与妻,本就是至亲至爱之人。”

    他的话音与风雪之声齐齐落在耳畔,顾淼的手臂密不透风地贴着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仿佛就在她的耳旁。

    “刘公子。”革铎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前面是落脚地,还请刘公子将车马停在马棚内,你商队的人亦可在马棚前的院落歇息,你与夫人呢,随某来,我领你们去看那‘死而复生之神草’。”

    “多谢李公子。”

    风声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他们大概走到了眼下,吹打在脸上的寒风被一股热流代替,顾淼闻到了焦炭的气味。

    “放我下来。”

    这一次高檀并未勉强,松开手,任由她落到了地上。

    “白熊呢?”顾淼回头唤道,却听革铎笑道,“夫人莫急,我令专人去喂你那项獒,等它吃够了,我自然让人领它来见你。”

    顾淼沉下了脸,又听革铎笑道:“二位请。”

    愈发炙热的热风扑面而来。

    “脚下台阶。”高檀在她耳畔低声道。

    顾淼胸中不由生怒,抬手狠狠捉住了他的手臂,抬脚跨上了台阶。

    窗外风雪簌簌,屋中炭盆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有人将热茶碗递到了顾淼的手边,她侧耳倾听,不同的脚步声与人声,这一间屋中约莫,至少有六七人,大多是武人。

    革铎忽问道:“敢问夫人的眼睛是如何瞎的?”语调轻佻。

    顾淼道:“遇到了强匪,摔下了马,所以瞎了。”

    革铎大笑了一声:“是在何处遇到的强匪,若是在这附近,我定要帮夫人好好出一出这一口恶气。”

    明明他们今日才相见,革铎的语气却像是与他们已熟稔至极。

    他的性子仿佛从来都如此,口蜜腹剑。

    顾淼摇头道:“不劳烦李公子了。往后,等我眼睛好了,我自然会去寻人出气。”

    “夫人,好大的脾性。”

    顾淼耳边听到了“叮当”一声脆响,约莫是他的茶碗与自己手边的茶碗轻轻相撞,又听革铎道,“我先前就注意到了,夫人的脾气,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一匹烈马,刘公子处处陪着小心,可你好像对他依旧不甚满意。”

    “与你何干。”顾淼眉心蹙拢,“如此挑拨我夫妻二人关系,便是李公子的待客之道?”

    革铎沉默了须臾,朗声笑道:“夫人果真好大的脾性,不愧是个武人。”

    他瞧得出她习武,顾淼倒不惊讶,她指腹处与虎口的茧子还在,更何况她拇指的扳指亦在。

    顾淼随之一笑,只听高檀开口问道:“李公子将才说的药草究竟在何处?”

    “公子稍安勿躁。爱妻心切,固然可贵,可驯妻如驯马,须得松弛有道,徐徐图之,上赶着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你可大有苦头吃。”

    他在故意激怒他们。

    高檀眉心一跳,绷紧了唇,正欲开口,却见顾淼扬唇笑道:“难怪不见你的夫人,须知只有畜生配畜生,唯有人方能配人,这个道,李公子如今许是不通,往后通了才好啊。”

    话音未落,革铎霍然起身。

    高檀顺势而起。

    二人相顾瞬息,革铎咧嘴笑道:“夫人伶牙俐齿。可是人与畜生又有何别?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便在泥潭摸爬滚打,生死难料,向人摇尾乞怜,于畜生又有何区别。”

    他细长的眉眼轻眯,手指慢慢拨弄起腰间玉带:“是人是畜生,到底是旁人说了算,难道不是么?”

    顾淼心头一跳,他说的是“身世”。他是农妇诞下的,见不得光的孩子。

    他自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刻起,覃露儿便欲除之而后快。

    她微微抬头,望向高檀的方向,可是眼前昏暗一片。

    风雪扑打窗棂,碎雪风乱之音断断又续续。

    “李三公子,是在叹己,还是在叹人。”高檀的语调平淡,徐徐又道,“今日我们夫妻二人随公子而来,是为药草,倘若真有此草,定然不惜重金而购,若是李公子不肯割爱,此际我们便欲告辞了。”

    四下寂然了一瞬。

    “刘公子留步。”革铎笑意恍惚未减,“公子口中所说重金,是何数?公子只是一介药商?”

    “李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中世代经营药材生意,传至我手中,已略有薄资。某是独子,因家父不幸遭难早丧,某自十四岁余便是家中唯一做主的人。今日为我爱妻,倘若李公子真愿予我药草,便是倾尽所有,世代所积,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