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风雪夜归人
姬蘅立在殿外的石阶上,看着王城上空悬挂的一轮明月,心中的思绪却在身后殿内之人身上。
子冉适才的反应,引起了她的疑惑与猜想,她的身上,似乎还隐藏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想要靠近的是你,如今抗拒的,也是你。”她侧身,看着身后透过门窗在屋内闪烁的灯火之光,于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门前。
但殿门却从内被人推开,开门的一瞬间,二人四目相对。
子冉的眼里充满了惊愣,但是谁也没有逃离,就这样静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母后一直立于庭前?”子冉开口打破了这份静谧,“冬天到了,燕国的冬夜比齐国寒冷,风也大。”
姬蘅伫立良久,顺着她的话说道:“确实要冷一些,但我也不至于如此柔弱,连这样的风都经不起。”
“母后的心,可比身坚。”子冉看着姬蘅已被冻红的鼻头,笑着说道。
就在二人攀谈之际,头顶的明月被厚厚的乌云遮盖了起来,天色彻底阴暗,没过多久,夜空之中竟飘起了白色的雪花。
“下雪了。”子冉看着姬蘅身后的夜色说道。
姬蘅转过身,北国的飘雪,吹落殿内,“燕国的雪,来得这样早吗?”
“今年似乎比往年要寒一些。”子冉说道,“不过也不算太早,我们在蓟城,而燕国的最北边,是抵御东胡的长城,那里应该已经被积雪覆盖了。”
子冉走出殿门,看着夜空中的漫天雪花,伴随着肆虐的狂风翩翩起舞,“今日这雪大,要不了多久,天地就会同为一色。”
“还没有见过,冰封千里之景。”姬蘅走到她的身侧并肩说道。
这场雪,让她很是激动,也将她所有的忧虑与顾及都暂时压了下去。
子冉听后,于是拽起了姬蘅的胳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姬蘅看着她的动作,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没有拒绝。
“跟我来。”说罢,子冉便拉着姬蘅离开了中宫。
燕王宫立于蓟城之北,依山而建,地势呈南北走向。
就这样,她拉着姬蘅的手,穿梭在宫城的夹道间,在风雪之中奔跑,逐渐积满雪的石砖,留下了两行脚印,但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女官、宫人、寺人等宫廷内官提着灯笼,纷纷躲避她们。
由于夜色太暗,所以他们没有看清二人的样貌,但是却从穿着上辨认出了身份。
“这是谁呀?”退至墙壁下的宫人,半弓着腰,抬起脑袋。
“能在内宫这般走动,这般肆意的,还能是谁。”一旁的寺人说道。
“莫不是长公子。”宫人道,“那旁侧的女子…”
“兴许是昭阳公主,长公子这些时日一直在昭阳公主那儿住着呢。”
“不是吧,我才从昭阳公主的殿中出来,公主根本没有离开过。”
“你要拉我去哪儿?”姬蘅似乎有些跟不上了,她看着奔跑在前头的子冉,粗喘着气息问道。
子冉没有回话,只是带着她来到了王宫的后苑,“来。”
穿过几条宫廊,爬上石梯,子冉带着她来到了一座建在山腰的殿宇中。
“长公子。”这里有好几座宫殿,都倚靠着山石而建,亭台楼阁由长廊与飞桥相连,是燕王宫的别苑,自然也有值守的宫人在此打扫。
“我需要炭火。”子冉吩咐道。
“是。”
说罢,她又拉着姬蘅进入了殿内,随后推开了一扇偏门。
门后有一座四面透风的亭子,亭外有栏杆相围,而栏杆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峭壁。
宫人端来了火炉,置于亭内,又生了碳火,留了些木炭,“儿臣想邀母后同赏这蓟城的第一场雪。”子冉拉着姬蘅走进亭中。
“此处,可观满城风雪。”她又道,“是先王暮年所建。”
姬蘅并没有围炉坐下,而是走到了栏杆前,“蓟城…”她站在山头的风雪之下,凭栏而立,眼底是整座王都,漫天大雪下的王都。
——燕国北方·山戎——
燕北的雪连续下了三日,长城内外都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但这场雪似乎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来越狂躁,漫天的飘雪与山间漫出的浓雾将人们的视线完全遮挡,即便是站在长城的瞭望台上,也无法望见城下的动静。
城楼上戍守的将士们,手脚早已被冻僵,还未等到接替的时辰,便有人晕倒在雪中。
“近日东胡蠢蠢欲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守将亲自登楼巡视,并提醒着一众将士。
“这么冷的天,胡人会来吗?”身侧的副官跟随主将巡视,才不过片刻钟便被冻得瑟瑟发抖,尤为想念帐中的炉火,“这样大的风雪,将军是不是多虑了。”
“你懂什么,胡人狡诈,且不惧严寒。”守将呵斥道。
一阵风涌,让他嗅到了草原上的死寂,于是便走向了城墙边。
由于长城修建的高耸,所以向下望去时,只能看到浓雾,但对于战争的敏锐,还是让他有所察觉。
“拿火把来。”
士兵拿来了火把,“将军。”
他将火把丢下城搂,随后便看到了东胡的人马,不等他震惊,便有几支箭矢射向城楼,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
“是胡人!”
“全军警戒。”他大声喊道,旋即命人敲响了警钟。
东胡的大军,已到了长城脚下,他们借助这场风雪盛宴,躲过了燕国哨兵的侦查。
积雪与浓雾,将山川隐匿,灯火闪烁其中,万籁俱寂之下,只有风在呼啸,雪堆积的声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肆虐的风雪即将吞噬一切,但城中的灯火依旧。
她伸出手,却无法接住刻意想要的落雪,直至她放弃,那雪花又飘落在了她的肩头。
子冉往铜炉中添足了炭火,随后起身走到姬蘅的身后,她将宫人拿来的裘衣替她披上。
“我好像明白了,燕乐为何如此悲壮。”姬蘅抬起手,拽紧了子冉披来的裘衣,使其不会掉落,“燕国的先祖,能在这样贫瘠与寒冷的土地中开拓疆土,养育子民,这本就是一种震撼,你们所拥有的,是创造这一切的双手,在苦难中创造,但也正是这样的磨难,造就了燕人的血性,与抗争的勇气。”
子冉转身走回亭内,并在一把琴弦前跪坐下,“但世人只觉燕国羸弱。”
“却忽略了其因。”子冉又道,她擦拭着琴弦,并不否认燕国的强与弱,“上天赐给燕国的磨难,并不仅仅只有风雪,还有无休止的战争。”
“如此燕国,其心当在天下。”姬蘅道。
“天下。”子冉发出了嘲笑之声,她伸出手,轻置琴弦上。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狐,莫黑匪乌。”
“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风雪中的琴音,略为急凑,在急弦之下,听出了凶险之意。
“国家危乱之时,是投降,还是逃亡,燕人心中,应该已有明朗的答案。”姬蘅回头看着子冉说道。
“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事了。”姬蘅扶着额头,随后走回了亭中,她本是在纠结与犹豫如何开口辛吾之事。
但今夜似乎,不适合开口,她看着亭外的风景,实在不忍破坏。
“母后可还满意?”子冉放下手问道,“燕国的冬景。”
“北国的风雪,长公子的琴音。”姬蘅对视子冉,“都是一绝。”
翌日
天亮之后,风雪停滞,但积雪却已没过脚踝,整座王宫都被白色所笼罩。
姬蘅没有告知子冉,辛吾遇刺一事,但昨夜内宫别苑之事,却传到了燕王的耳中。
姬蘅在受燕王裕召见时,恰巧碰到了上大夫姬於。
“见过王后。”
“辛吾的事,是否与你有关?”臣子有叩拜君王的礼节,但姬蘅不敢停留太久,于是直言问道。
姬於望了一眼左右,“臣不知道王后在说什么。”
姬蘅瞬间冷下眼色,姬於心惊,于是道:“王后怎知是我,整个朝堂都知道,辛吾的死敌是御史大夫李覃,就算不是李覃,还有范梁呢,范梁可是因为辛吾,满身功勋而未能拜将,臣虽为上大夫,却从未在人前表露过对辛相的不满。”
“王后这般,令臣很是惶恐。”姬於冒着冷汗道。
“他们是有过节,而你,却因妒忌,你的隐忍,是因为你的无能,但你比任何人都想要取代。”姬蘅将他的心思直接戳破。
“王后,辛吾这件事,必会有利于我们…”
“那是有利于你!”姬蘅皱眉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
姬於变得心虚了起来,因为倘若王后将真相说出去,他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王后,臣…”
“你取代不了辛吾。”姬蘅又道,“即便你从未踏足齐国,但你流淌着齐国的血,燕王就不可能真正的信任你。”
这也是姬於一直愁苦的事,生于燕国,长于燕国,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齐人,“可我的母亲是燕国的贵族,我不甘心。”
“你想成为燕相,就只有一条路。”姬蘅道。
第032章 从军
宫城夹道
“公子,那不是王后吗,旁边的大臣,好像是上大夫姬於。”平章从城墙的转角探出脑袋说道,“王后怎么会和上大夫在一起。”
“姬於的祖父是齐国的贵族。”子冉说道,“但是从他的父亲开始就和原来的齐国彻底脱离了关系。”
“燕国的朝堂,也有不少齐人吧。”平章回头道。
“嗯,”子冉点头,“自从大王设立黄金台以来,所用之臣便不分国界,无论是哪一国的人,只要有才能,便会受到重用。”
“罢了。”就在子冉准备离去,前往阳华殿时,却听得路旁的宫人在攀谈。
“听说没有,前相国辛吾,在辞官回乡的途中遇害了。”
子冉的心脏如同被利刃刺中,一阵剧痛从心口袭来,让她再也顾不上王令。
“公子,大王召见呢…”章平跟在身后说道。
——阳华殿——
“妾,拜见大王。”姬蘅闻召来到了燕王裕的寝殿。
比起冠礼,燕王裕的气色似乎有所好转,但仍需卧榻,并且无法离开炉火。
燕王裕倚在凭几上,看着跪于榻前的年轻王后。
“寡人听说昨夜,王后去了内苑,至天明方归。”燕王裕看着王后问道。
昨夜之事已然传到了燕王裕的耳中,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君王才是正主,所有其他人,皆为耳目。
“是,昨夜王都落了一场大雪,便去了内苑的山亭赏雪。”姬蘅回道,“不过妾对宫中并不熟悉,是长公子相邀,因为妾当年的一句话。”
“当年?”燕王裕盯着姬蘅。
“妾是齐人,临海而居,齐国的冬天虽也有落雪,但都短暂,又恰逢于书中听得燕国的风雪,而长公子又是燕国公子,便向妾描述了一番,令妾向往,公子遂许诺,若有朝一日,妾能入燕,必让妾看到燕国最好的雪景。”姬蘅向燕王裕解释道。
这一番话,让燕王裕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个许诺定然是子冉于齐国求学时,向姬蘅所言。
当年子冉回到燕国,因为愧疚,他答应给予子冉补偿,但当子冉提出了要求,他却没有做到,以至于父子之间产生了隔阂,再到辛氏夫人之事,隔阂便越发的深了。
“你虽是她的嫡母,但他已经及冠成年,并且即将婚嫁,这样夜宿他室…”燕王裕皱起眉头,似乎有所不满,“若是流传出去,必然风声不止。”
“是妾思虑不周,还望大王责罚。”姬蘅叩首请罪道。
“儿子向母亲请安问候,这是礼节,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如果越过了那条线…”燕王裕冷下脸色,“引起了不可控的麻烦,事关王室的颜面,寡人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是。”姬蘅回道,“谨遵大王教诲。”
“大王。”内臣匆匆踏入殿内,走到燕王裕身侧。
“什么事?”
内臣弯下腰,小声道:“边关急报。”
燕王裕面露惊色,于是向王后挥了挥手。
“妾告退。”姬蘅遂从地上起身,退离了阳华殿,而后他便看到了几个重臣,包括上将军乐易,行色匆匆的入了宫。
“边关急报!”一匹快马从燕北关外飞奔进入王城。
王城守卫,宫城禁军,无一敢阻拦,军报很快就上达至燕王裕手中。
“东胡进犯,已逼至长城脚下。”
听得边关急报,燕王裕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内忧不断,桩桩件件尚未解决,如今又起外患,且是在这种君王暮年,心力交瘁之时,“天要绝我燕国吗?”
“冠礼一案尚未查清,国相又遭刺杀,桩桩件件没有一个是明朗的,现在东胡又逼近边关。”燕王裕死死攥着手中的竹简,“这是要把寡人往绝路上逼吗。”
“大王,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边关的战事。”上将军乐易向燕王裕奏请道,“冠礼之事,朝野已经得到平息,至于辛相被刺杀之事,当地的县令已经将凶手抓捕,正在送往蓟城的路上,此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燕王裕看着榻前立起的屏风,眼睛盯着燕国的长城关外。
“东胡这次有多少人马?”燕王裕问道。
“东胡进犯时,正值山间浓雾,又是夜间,风雪太大,根本看不清人数。”入宫奏报的边关传信士卒回道,“但是李将军说,火把扔下时,光照耀之处,胡贼满布。”
乐易摩挲着胡须仔细分析了片刻,“今年的秋天比往常要更寒冷,燕国尚且如此,漠北只会更甚,臣听闻秋天刚至时,北方天降异象,奇寒无比,草原上冻死了不少牛羊,不会耕种的胡戎,他们抗不住这样的寒冬。”
“所以应该集结了大量的人马南下掠夺。”乐易又道,“但是臣也推测不出究竟有多少,但可以肯定,此战,要比从前更加艰难。”
燕王裕躺在榻上,一手撑着额头,不断的喘着气,“与漠北的胡人作战,最难的便是不知定数。”
“草原太过广阔,而胡人居无定所,我们无法消灭,只能作击退,但不管如何重创,他们休养生息之后,仍能卷土重来。”乐易说道。
“胡贼之患若无法根除,我燕国,则终年受制于北方,永无翻身之日。”燕王裕叹道。
乐易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大王,边关战事不可拖延,当早做打算。”
“北击胡贼,是寡人平生夙愿,但这十余年,受累于国事,如今以残躯,难以了却。”燕王裕瞪着地图,眼里充满了不甘,他撑着凭几想要起身。
却力不从心,最终只得认命,躺在榻上苦笑,“哈哈哈…”
“寡人真想,”他粗喘着气,看着北方的胡人势力,“亲征灭贼。”
殿内如死一般沉寂,这群心腹重臣,辅佐燕王裕数十载,深知他们的君王有着雄心壮志,然因为病体,这一宏愿,再也无法实现。
“大王,燕国现在内忧不断,需要大王坐镇王都,至于边关,可以派遣公子前往,一来能够鼓舞边关将士之心,二来也可以当做磨砺。”乐易顺势向燕王裕提出了谏言。
燕王裕看了一眼乐易,“寡人当初从先王手中继承基业,也是处在这样的风雨飘渺之中,可以说当时的内忧外患远比现在重,可当时的寡人,有重整山河的决心与魄力,今日之燕国,诸位公子当中,有这样的人选吗?”他问道众臣。
燕王裕的雄心与魄力,是从与兄弟以及父亲的争夺当众拼杀出来的。
先帝晚年,摇摇欲坠的燕国,再起夺嫡争端,内乱不止,最后胜出的,竟是一个最不受宠的次子。
关于夺嫡的内幕,就连燕王裕最信任的几个老臣都不知道。
弑父杀兄,踩踏着至亲的鲜血,才爬上了这张血淋淋的王座。
“大王,可派长公子前去。”说话的人,并不是乐易,而是大司徒邹衍,“由上将军领兵出征,再妥当不过。”
邹衍的话,引来了其他几个重臣的小声议论,一向刚正不阿,醉心于农事的大司徒邹衍,向来是不参合宗室公子的争夺的。
“冠礼之事刚刚平息,边关战事如此紧要,如何能派长公子前去。”宗室大臣,大宗伯子呈代表着整个宗室的态度,所以他当即提出了反对。
尽管燕王裕通过处置辛吾向群臣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但对于宗室来说,公子冉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全部信任。
“冠礼的案子并没有查清,长公子遭人陷害,使得群臣置疑,此次边关战事,恰好能为长公子洗清与正名。”邹衍回道。
“这万一…”
“除非大宗伯也认为长公子是有问题的。”邹衍强势的打断道,“况且,领兵之人仍然是上将军,长公子只是从旁而已。”
作为地官之首,邹衍并非燕国人,但却改变了燕国原本贫弱的农事,是燕王裕兴政的主要重臣,十分得燕王裕信任与器重。
宗室即便不认可子冉,也不敢当着燕王的面这样说其长子。
燕王裕仔细思索了片刻,按照他原定的计划,是准备让子冉入朝学习政务,并且让她代替自己举行祭祀与狩猎。
但战事来得太突然,将燕王裕的计划全部打乱,边关的战争自然是国家的头等大事,但祭祀也不能够怠慢。
“乐卿?”燕王裕看向乐易。
“大王将兵事交给臣,臣绝不负大王所托,必重击贼寇。”乐易向燕王裕表态道。
“你这个常胜将军,寡人自然是信得过的。”燕王裕道。
一众重臣当中,属乐易最为年轻,并且乐易也非燕国人,以军功拜为上将军,自入燕为将后,未尝败绩。
“军中虽苦寒,但能磨砺心志,长公子是大王之子,聪慧勤勉,若能去往前线,必能提升士气,鼓舞军心。”乐易又道。
“那就这样定下吧。”燕王裕挥了挥手。
就在他要再次传召子冉时,一名内官走入阳华殿,俯身在他耳畔小声道:“长公子去了辛相的府邸。”
“他知道了?”燕王裕皱眉道,将重心挪到边关的战争后,他差点忘了辛吾的死,对于自己的长子而言,辛吾这个舅舅是不亚于自己这个父亲的存在。
“是,公子夺了监门的马匹,纵马出了宫。”内官道。
燕王裕看着地图,目光深邃,“若是有一天寡人不在了,他可会如此伤心。”
第033章 辛吾之死
——前相辛吾宅——
“驾!”
辛吾的尸首被提前送回了王都蓟城,而辛氏宅邸也已全部系挂上了白绫。
子冉一路快马来到了相府,旋即便看到飘在风中示丧的白绫,心神不宁的差点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相府门口围满了辛吾的门生与故吏,还有一些看热闹的百姓。
子冉跳下马,但还没走几步,便摔在台阶前,身上沾满了黄土。
“公子。”紧随而来的侍从将她扶起。
她将其推开,独自一人踉踉跄跄的踏进了相府,府内已经挤满了辛氏一族与卫氏一族的族人,还有一些其他的亲族。
但族人的眼里没有过多的悲伤,而只有愤怒,对于刺杀辛吾的愤怒以及哀愁。
因为辛吾的陨落,会给这些家族带来重创,而原本无比辉煌的辛氏一族,也很有可能就此落寞。
因为就算辛吾遭到罢相,但是他的威望与名声仍在,只要他还在,辛氏一族就能够屹立不倒。
“叔父为何要离都,即便是辞官,可是妻儿都在蓟城,为何独独叔父要还乡。”
“还乡是为避嫌,免受上位猜忌。”有长者为后辈解释道,“官场上的事,可不只是辞官那么简单。”
“看。”
“是长公子。”
公子冉的到来,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他们纷纷回头,拱手行礼。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以辛氏为首,几个有姻亲紧密关系的大家族聚在一起,并且这么多人。
而这些人,有不少在朝为官,辛吾在时,便也是辅佐她的一部分力量。
但此刻她已经无暇顾及,母亲的离去,让她对身边的人以及情感更加珍惜,“舅舅呢?”
她浑浑噩噩的问道,众人的思绪一下陷入了悲痛,纷纷指着正在搭设灵堂的正屋。
“主君在渔阳遇刺,今日晨时才送归尸身。”
子冉放慢了脚步,因为这一刻,她的心中是充满了恐惧与害怕的,她害怕确认结果,无法接受的结果。
可是眼前的这一切,都在告诉她答案,她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接受。
曾经,她以为自己只要没有看见,就不会相信这是真实的,因为害怕,所以逃避,逃避内心的恐惧。
可已发生的事实,根本就不会因为自己的逃避而消失,无论选择面对还是不面对,都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子冉走到灵堂前,却被辛吾的长子辛启挡在了门口。
辛启是她的表兄,早已及冠成家,在朝中也颇有建树,但不同于他的父亲,他并不支持任何一位公子。
面对父亲的死,辛启尤为冷静,所以他将子冉挡在了父亲的灵堂前。
以辛氏与卫氏一族为首的燕国贵族们,都以王的长子为依托,倾尽一切辅佐。
所以子冉于他们而言,关乎着将来家族的兴盛,所以辛吾的死,并没有让他们由此记恨与放弃。
“你为什么还敢来?”辛启质问道,“父亲的死,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子冉抬头看着站在阶梯上的表兄,“我…”
“父亲是因你而死。”辛启说道。
“辛启!”族中的长辈呵斥着辛启,因为王的态度,让他们知道了公子冉在王心中不可替代的分量,所以他们仍在讨好,仍想攀附,“辛相是遭贼人刺杀,你怎可胡言乱语。”
他们纷纷斥责辛启的无理与大胆,“长公子,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是吗?”面对族中虚与委蛇的长辈,辛启紧紧皱着眉头,“冠礼之上,你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举动,父亲为了你,付出了一切,包括生命。”
“父亲无过罢相,这难道不是你的缘故?”辛启又道。
子冉低下头,“是,是我的原因。”
“那你有何颜面再入我辛氏的门庭。”辛启继续说道,“我若是你,便一定揪出背后的凶手,而不是如此窝囊的在…”
啪!——
“辛启!”赶过来的卫夫人对长子动了手。
辛启摸着自己红透的半边脸颊,双目通红的质问道:“为什么,为了他们父子,要搭上我们全族?”
“住口。”卫夫人呵道,“你忘记了你曾受你姑母的恩惠。”
“那是姑母。”辛启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看看他的样子,这样的人真的能够但得起家国重任吗?”辛启对于子冉充满了不信任,尤其是,他作为家中的长子,一直被教导要辅佐这个比自己年幼的弟弟,“就因为他是姑母的儿子,所以你们连是非都不分了。”
“是非不分的,到底是谁!”卫夫人也逐渐失去了耐心。
“我不明白,为了这样一个人,我失去了父亲,母亲为何还要向着他。”辛启捂着脸,泪流满面道。
“这是你父亲自己选的,没有任何人逼迫他。”卫夫人说道,“你不应该责怪子冉。”
“你要怪,也只能怪你的父亲。”卫夫人又道,“怪我们。”
“我是怪他,也恨他。”辛启擦干泪眼说道,作为辛氏一族的长公子,他却从小看着自己父亲疼爱其他人而忽略自己。
自己的父亲,将全部的耐心与温柔给了子冉,而自己这个儿子,受到的却永远只有严厉的苛责。
所以他对子冉的态度并不好,儿时的兄友弟恭只不过是做给父亲看的,成年之后踏入仕途,他并没有选择追随父亲的脚步。
他真正怨恨的,是自己的父亲,而对于子冉,他只不过是羡慕与嫉妒,获得了所有人的宠爱,一直活在没有忧虑与任性当中,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
尤其是在冠礼上,明明已经触犯了燕国最严重的律法,可是君王与国相都在偏袒。
“也恨你们!”说罢,辛启便捂着脸离开了灵堂。
卫夫人追赶不得,只得长叹,“小冉,你兄长他…”
“只怪我生他之时体弱,没有办法亲自照看,才养成了他现在这样的性子。”卫夫人追悔莫及。
“我知道的,舅母。”子冉上前扶住舅母,“舅舅的事,我很抱歉。”
“你舅舅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卫夫人说道,“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的突然。”
“你进去吧。”卫夫人将子冉带入灵堂。
尸首还未进入棺椁,只是停灵于堂内,周身点着七盏明灯。
身体的伤口已经经过了处理,并更换了干净的衣裳,只是辛吾的双眼,始终无法闭合。
子冉走到尸身旁屈膝跪下,她看着舅舅,却并没有落泪,脸上也没有任何的哀伤。
确认了死亡,亲眼看到尸体后,子冉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
“长公子可在内?”一名从宫中来的谒者进入相府问道。
“在内。”府中的人将谒者引入灵堂。
早前燕王裕便已派遣官员前来吊唁与慰问,而今谒者只是奉命来寻公子冉。
他先是朝逝者行了凶礼,而后才到公子冉身侧,“公子,大王令,东胡来犯,命您随上将军从军御敌。”
跪在舅舅灵前。子冉的内心毫无波澜,“我知道了。”
“大军不日拔营,请公子早做准备。”谒者又道。
“好。”
就在谒者要离去时,子冉忽然起身,“渔阳押回来的刺客,应该到了吧?”她问道。
“已交送至廷尉,案子好像查清了。”谒者回身,恭敬的将自己所知全部说了出来。
“哦,这么快?”子冉盯着谒者,“前天遇刺,昨日传回消息,今日便得结果。”
“这…”谒者不明白公子冉的意思。
“回去告诉大王,东胡进犯,儿臣,”子冉向谒者拱手,“会做好王长子该做之事。”
“小人告退。”谒者点头离去。
“难怪城中戒严,原来是边关起了战争。”平章随在子冉身后说道,“大王这意思,是让公子您跟随上将军出征?”
“嗯。”
谒者的话,在相府传开,有声望的长者纷纷进入灵堂,“公子即将前往边关,边关虽凶险,却对公子而言,是益事。”
“如若公子能在此次与东胡的战争中立功,回朝便能立足。”
“诸位舅公,承蒙信任,子冉知道该怎么做。”子冉向众人拱手道。
“我等预祝公子凯旋。”众人纷纷弓腰。
午后
——阳华殿——
对于辛吾被刺杀之事,燕国朝廷很是重视,凶手刚送至蓟城,廷尉便展开了审讯。
“大王,廷尉的审讯结果已经出来了。”内官将廷尉卿呈上的结果转呈至燕王裕手中。
燕王裕看到竹简所刻文字,神色瞬变,“来人!”
禁军闻唤入殿,只见燕王裕撇向了身侧立侍的御史大夫李覃。
李覃直到被禁军控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王,臣冤枉,辛吾之事,臣毫不知情。”他惊恐道。
燕王裕挥了挥手,“带去廷尉审讯吧。”
“是。”
“大王,臣是冤枉的,臣纵然与辛相有过节,也不敢在君王眼底,行刺杀之事,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李覃挣扎着大声喊冤。
第034章 殉葬
——廷尉——
燕国的廷尉原为司寇,后效仿秦国置廷尉,掌管全国狱讼,为国家最高执法机构。
子冉从辛宅离去后,并没有立即入宫,而是前往了廷尉,燕王裕的召见,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因为辛吾一案,其刺杀的幕后嫌疑人已被押送至廷尉,并关进了大狱中。
“长公子?”廷尉的官员见到子冉,纷纷警惕了起来。
“元凶关在哪儿?”子冉问道。
廷尉卿赵阔走上前弓腰行礼,“公子,元凶的身份特殊…”
“我问他关在哪儿!”子冉压制着怒火呵问道。
赵阔心头一震,自冠礼过后,群臣都意识到了长公子的地位,他虽居上卿之位,也不敢公然招惹君王亲定的继承人。
“来人,带长公子前往大狱。”赵阔挥手吩咐道。
然而众人皆知公子冉的性情不定,所以谁也不愿意伺候与招惹,片刻后,一名廷尉官员从人群中主动走了出来,拱手道:“廷尉左监张绍,见过云中君。”
子冉跟随廷尉官员张绍前往了廷尉下辖的大狱。
而张绍还在途中主动为子冉讲述了,廷尉审理整个案件的经过。
张绍作为左监,从审此案,遂知道全貌,他也明白云中君因何到来,于是投其所好,“云中君,此案有诸多蹊跷,渔阳县的县令勘察现场时,发现打斗的痕迹不止一波,因此推断,刺杀相国的人马,很可能不止一批人,但是御史大夫李覃,确实参与其中。”
“他与舅舅有过节,我知道。”子冉说道。
“廷尉对此案审理得匆忙,许多疑点未结,草草定案,具体的,云中君可以去问李覃。”张绍提醒道。
随后他便将子冉带到了关押李覃的牢狱,李覃听到声音,连忙爬了起来,“张左监,我是冤枉的,我跟本就没有对辛吾下手。”
张绍没有理会,只是向子冉拱手,“云中君。”
“我要单独问他。”子冉道。
“是。”张绍很是识趣的离开了牢狱,“下官就在狱外等候,云中君若有事,随时传唤下官。”
看到公子冉,李覃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因为死去的辛吾,是公子冉的亲舅舅。
那么公子冉来此,就只有一个可能,复仇,李覃吓得连忙往后缩,躲到了墙角。
但牢门并没有被打开,子冉也只是站在牢外,她看着李覃的如此反应,便知道张绍说的都是真的,李覃确实参与其中。
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在受刑之后,因忍受不了屈辱,便投井而亡,李家自此绝后。
在辛吾罢相之后,李覃虽然没有在朝中做出针对之举,但仗着燕王的宠信,却在背地里挑唆,足可见李覃的报复之心。
“想要活命吗?”子冉冷冷盯着李覃说道。
公子冉的话,让李覃一愣,眼里的恐慌转为震惊,随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迅速爬上前,“长公子,辛相不是我杀的。”
他披头散发的跪在公子冉身前求饶,而在入狱之前,他所支持的公子,是渔阳君公子还,作为上大夫,又为燕王宠信,所以一向桀骜。
但君王的宠爱转瞬即逝,片刻的功夫他便从宠臣沦为了阶下囚。
而只有眼前这位王长子,无论犯下什么过错,君王对她的疼爱都始终如一。
无论他做的有多么好,多讨君王的欢心,终究只是一个外人。
看着公子冉酷似燕王的眼神,李覃又惊又怕,“我确实起了杀心,因为他可恨,大王都已经降下了赦免,可是他仍不依不饶,我就这一个儿子。”
“所以我买通了一些贼寇,他们都是燕国犯了死罪的人,我除了给他们钱财之外,还答应事后助他们逃离燕国。”李覃继续说道。
听到这儿,子冉的眼里已经生出了杀心,“你儿子背了那么多条人命,难道不该死吗?”
“可那些都是贱民。”李覃反驳道,“从来都没有贵族要为奴隶偿命的说法。”
身处在最顶层的士族权贵,视人命如蝼蚁,或许奴隶在他们眼里,连人都不算。
“辛吾,不是我杀的,因为我的人马赶到时,辛吾就已经遇害了。”李覃继续说道,“而那群蠢货遇到了抓捕的官吏,将我供出,也让我受到了牵连。”
“提前动了手脚。”子冉凝视着李覃,“你说的,属实?”
“下官不敢欺瞒公子。”李覃磕头回道,“就连辛吾死的现场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只剩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子冉并没有打消对李覃的不信任与猜忌,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否则张绍也不会话只说到一半就让她自己来问李覃,“你最好说的全部都是实话。”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李覃低头回道。
子冉没有再继续追问,李覃见她要走,于是抓着柱子大喊,“公子,您说好的救我出去。”
子冉顿步,看着通往狱门的路,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选择了直接离去。
李覃在牢中大声喊叫着,“公子,您不能言而无信…”
“公子。”
“公子冉,你怎能欺我,骗我!”受到欺骗的李覃破口大骂。
子冉走出了大狱,张绍就候在门口,“云中君。”
“廷尉下达了判决?”子冉问道。
“此案有疑点,廷尉不敢私下决断,遂将审讯结果呈到了大王那儿。”张绍回道。
子冉看了看天色,此时已近黄昏,“大王的意思呢?”
“因为边关的战事,所以大王的意思是,尽快平息。”张绍回道。
“尽快平息…”子冉回头看了一眼,“看来这个李覃是难逃一死了。”辛吾死后,燕王裕扶持起来抗衡辛吾的李覃便失去了利用价值,最终为了快速平息事件,而沦为弃子。
“不管结果如何,李覃都参与了此案,刺杀朝廷功臣,这本就是死罪。”张绍说道。
“你断案多年,廷尉得到的这些线索,你可有怀疑的人选?”子冉看着张绍问道。
张绍犹豫了片刻,拱手说道:“渔阳县所提交的一些证据与残物,都无法判定幕后之人,但从运回来的家奴尸首中可以推断出,对方的人马训练有素,只有贵族才养得起这样的死士,而且辛相回乡途中带了十余壮士,却无一幸免,对方的人马必然多于,有如此人力物力以及财力的,整个燕国,并没有多少。”
子冉分析着张绍的言语,“和舅舅有过节的那些…”
“明面上有过节的,身份地位最高的就是李覃这位上大夫了,至于范梁,只是一个都尉,连上卿都不是。”张绍又道。
张绍的推断与揣测中,并没有直言说出是谁,但是却给了子冉一个很明确的方向。
“你叫什么?”子冉问道。
“廷尉左监张绍。”张绍先是一愣,随后还是拱手弓腰,重新道了一遍名字。
——燕王宫——
从廷尉离去后,子冉入了宫,但此时已经距离燕王裕传召她过去了整整一日。
中途还派遣了内官前往辛吾的府邸授命,但一直至黄昏,子冉才入宫。
燕王裕并没有责怪,只是问道:“从军的事,你知道了?”
“内官都告诉儿臣了。”子冉回道。
“最晚明日,”燕王裕道,“军情紧急。”
“是,”子冉叩首道,“儿臣一定不负父王苦心。”
“你舅舅的事,廷尉已经在查了。”燕王裕又道,他看着子冉的神色,“出现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愿意。”
“儿臣知道。”子冉的脸色很是平静,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悲伤。
这让燕王裕觉得很是反常,但他并没有多问。
“昨天晚上…”
“昨夜儿臣带着王后去了王宫后山的别苑。”子冉如实的回道。
“为什么要去那里,且是入夜。”燕王裕逐渐沉下了脸色。
“因为曾经的承诺。”子冉回道,“只不过是观雪,而昨夜恰好下了一场大雪。”
“一个王后,一个公子,那些撞见你们的人,会相信你们只是赏雪吗?”燕王裕问道,“寡人不相信,你想不到这些。”
“一个儿子带着她的母亲去赏雪,会被人如此议论与猜忌吗?”子冉强硬的反问道,“除了赏雪,儿臣没有做过任何越界之事,儿臣问心无愧。”
燕王裕盯着子冉,战争在即,他强压着怒火,挥手道:“你走吧,去找乐易。”
“儿臣告退。”子冉于是起身离开了阳华殿,但她没有听从父亲的话出宫去找上将军乐易。
但昨夜之事,内宫传得沸沸扬扬,燕王裕喘着气,命人拿来了竹简与刻刀,“大王。”
“将王后加进殉葬的名册当中,如果那个时候她还活着的话。”燕王裕面露狠色道,“倘若谁违背了这道遗诏,便永不得继承王位,刻写两卷,送一卷到大宗伯那里保存。”
“王后殉葬…”心腹内官徐德拿着刻刀,双手微颤,满眼震惊的说道,“大王,王后是齐国的公主。”
“齐国的公主又怎样!”燕王裕道,“燕国已经死了一个齐国公主,你看齐国在意吗?”
“属于齐国的辉煌已经过去了。”
第035章 争端
——中宫——
冬天的燕国,夜色降临得极早,至入夜时分,蓟城的上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中宫庭前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但寒意依旧,今夜的雪,没有昨夜大,或许是因为风的缘故,所以雪花下落得很慢,在昏暗的夜色中,漫天的银白,就如同星光一般。
子冉来到中宫,却并不是为了视膳问安以及昏定,所以中宫的主人没有宣召她入内。
正殿的大门是敞开的,风,从殿外卷入,袭灭了青铜灯树上的两盏油灯。
但殿内的光,并没有因此黯淡,宫殿的主人跪坐在正北的主位上。
开着的殿门,却将二人隔绝开来,即使可以遥望彼此,却无法相近。
子冉站在殿阶下,抬头望着殿内的主人,殿内透出的火光止在了她的身前,她的脚下。
至夜幕完全降临,她被黑暗包裹,被漫天的雪所笼罩。
殿内的宫人纷纷撤离,并一同带走了殿外清扫的寺人,因为今夜的气氛,好像有些不一样。
至少比起昨夜,二人就连对视都淡漠与生疏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逐渐汹涌,越来越肆虐的风,突然席卷而来,使得殿内的火光忽暗忽明。
狂风带来的寒意,是刺骨的,就连在殿内都能感受到,于是宫殿的主人发了话,“进来吧。”
但殿外的人却始终无动于衷,面对子冉的停止靠近,姬蘅的内心,如窗外的风雪,凌乱又寒冷。
她静坐了一会儿,随后撑着腰后的凭几起身,“外面不冷吗?”她走到殿门,但是并没有迈出去。
子冉抬头看着她,眼眸之中闪烁的光,被她的身影遮挡,“任这风雪再大,也比不过你心中的冷。”
“原来云中君是对我起了疑心。”姬蘅闭眼说道。
“你跟上大夫姬於是什么关系。”子冉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见他?”
“我何时见过他?”姬蘅反问道。
“王后连自己今日见了什么人,都能忘记吗,还是说,王后不愿意承认呢。”子冉道。
面对子冉的质问,姬蘅表现得很是不满,“什么时候,吾见了什么人,还用向你汇报?”
“臣子面见君王,这难道不是该有的礼节,”姬蘅又道,“如果不是,云中君又是凭什么身份来见我的。”
“怎么,云中君可以做的事,旁人就做不得?”
二人针锋相对,子冉的眼里充满了怨念,愤怒将理智一点点吞噬,“我已经做出了让步,做出了选择。”
“你杀了最疼爱我的长辈。”
“让我不得不质疑我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姬蘅居高临下的看着子冉,“所以,你认为辛吾的死和我有关。”
“不是有关,而是,是你。”子冉一口咬定道。
“你错了!”姬蘅冷冷说道,“真正杀死辛吾的,是你。”
“是你自以为是的意愿,从来没有人逼迫你做选择,而造成今日之结局的,都是你自己。”
子冉的心脏如同被雷所击中,剧烈的刺痛过后,是无比的麻木。
这一刻,她的心,仿佛空了,对和错,无数这样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争执,呐喊。
她陷入了质疑当中,对自己的质疑,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在儿,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又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
在反复的质疑声中,她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失去至亲所带来的悲伤,在这一刻突然爆发。
扑通一声,子冉跪在了雪地当中,灵前不曾流的泪,在这一刻,如同洪水决堤。
她大声哭着,悲伤之情浸染着整座中宫,却唯独没有撼动殿内站立的人。
她冷漠的注视着殿前,心中没有悲伤,但怒火已被驱散。
“不要为自己的无能与懦弱找任何的借口。”她看着蜷缩在雪地当中恸哭的人,“你当明白,这里是王宫,容不下任何弱者。”
子冉从地上缓缓爬起,满布血丝的双目中,流的似乎并不是泪,而是血。
“弱者?”她看着姬蘅问道,“是我,还是你。”
姬蘅盯着她停顿了片刻,内心深处的那份高傲,让她在人前不愿承认,张开的双唇,最终又紧闭,“是你。”
子冉听后放声大笑,她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而后突然笑止,直起腰身,瞪着双眼道:“是你我。”
“你不愿意回答,好。”子冉的眸色逐渐变得阴暗,“你和姬於早有联系,今日大王召见了你我,你却在阳华殿的必经之路上作停留,你想让我看见。”
“你想以退为进,舍弃姬於来保全自己。”
“我都知道。”
姬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子冉,一直到她推测完,也没有半句解释。
“你为什么不说话?”子冉质问道,“为什么那样的不在乎。”
“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再也无法湮灭。”姬蘅回道,“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又道,“夜深了,中宫今夜就不留宿云中君了。”
子冉呆愣在石阶下,眼里的愤怒逐渐变成失望,最终成为绝望,“我明白了。”
殿门被缓缓关闭上,殿内透出的光逐渐变得狭窄,直至彻底消失。
子冉独自立于庭前,她看着紧闭的大门,看着殿内逐渐熄灭的灯火,于是转身离开。
她失魂落魄的走出了中宫,眼里充满了怨念,却发现门口还候着几个寺人。
“长公子。”他们将头埋得低低的。
但是子冉却好像看不见,听不见一般的离开了。
几人抬起脑袋,中宫的殿庭并不大,他们守在门口,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王后与长公子这是怎么了,昨夜还好好的,不但一起喝了酒,还一同赏了雪。”
“谁知道呢,长公子大半夜的过来发疯,王后当然不高兴了。”
“是因为辛相殁了吧。”
“那和咱们王后有什么关系。”
“听说辛相与王后不和,不过谁知道呢,这前廷内宫隔着高墙,八竿子打不着的。”
“曹掌侍。”几人见到曹氏纷纷闭上了嘴。
曹氏踏入中宫,“王后。”
“曹掌侍半夜来访,必是有重事吧。”姬蘅坐在铜镜前说道。
“适才小人在阳华殿前撞见了大王的贴身近侍。”曹氏低头回道,“大王派他去了大宗伯子呈的府邸。”
“大宗伯?”姬蘅抬起头。
“燕效仿周制,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大宗伯为春官之长,掌邦国祭祀与典礼,由宗室年长有声望者担任,大宗伯子呈,是先王之弟。”曹氏回道。
姬蘅仔细思索了片刻,“自古以来,王权与宗室总是对立的,君主若忽然召见宗伯,一般都是关乎传承,遗诏或立嗣。”
“立嗣之事,大王从来都是独断。”曹氏说道。
“你去往之时,我刚从阳华殿回来,想来是关于遗诏了。”姬蘅推断道。
曹氏颇为震惊的看着姬蘅,“仅凭一个动作,王后便知道这是遗诏吗。”
“尚不能确定。”姬蘅道,“倘若真是的,怕也不是什么利事,就如我阿姊那样。”
提到先王后时,曹氏的眼里充满了悲伤,“先王后入燕整整十年,十年间,作为王后,先王后没有任何的失职,也从未想过要助齐国颠覆燕国,可是却从未获得过丈夫的信任,仅仅只是因为几封书信,就受到了无尽的猜疑。”
曹氏眼里的惋惜与悲痛,远超姬蘅所预料,“我不会步阿姊的后尘,我不留恋齐国,也绝不信任燕国,任何人。”
“在危险来临之前,要察觉危险,现在,我不仅要躲避,”她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我还要反击。”
燕国燕王裕十五年冬,东胡进犯燕国北境,燕国朝廷派出上将军乐易出兵北上,驰援边境,并让云中君子冉从军。
出征之前,子冉骑马来到了辛宅,卫夫人将她请入了灵堂。
“此番若能立功,归来之时,必替舅舅报仇雪恨。”子冉跪在灵前叩首道。
“对于你舅舅而言,只要你能够平安归来就好。”以发覆面的卫氏夫人看着子冉说道。
“我不光要平安,我还要立功继承王位。”子冉说道,“舅舅的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驾!”
出征的队伍从蓟城的北城门出,站在王宫的城楼上,恰好能够望见出征的队伍。
“公主,奴听说北边的胡人很是凶残,公子冉一个读书人,能行吗?”青荷有些质疑道。
“又不用她上前线厮杀。”姬蘅说道,“再说,还有乐易这样名将陪同。”
“但是…”姬蘅望着旗帜飘扬,如长龙一般的队伍,“战场瞬息万变,谁能说得准呢。”
“让胡人好好教训教训他也是应该的。”青荷叉着腰说道,“让他昨天晚上那样发疯。”
“发疯?”姬蘅侧头看了一眼青荷。
“对呀,又哭又闹的,竟还怀疑起公主来了,难道不是发疯?”青荷道。
姬蘅没有再说话,却又喃喃自语,“她的心里,清醒着呢。”
第036章 祭祀(上)
十五年十月,冬,燕国大雪
就在燕王裕派长公子云中君子冉前往北境抵御东胡后不久,再次昭告天下,为安社稷,决定举办冬至祭祀。
并由新昌君子由,代替国君行祭祀之礼,祭祀过后,于年关举行狩猎,由渔阳君子还负责。
燕王裕此举,引来了朝野的议论,因为公子冉被授予了兵事,便是在昭告全国,将来的继承人选已定。
但如今却把祭祀之权,交给了另一个儿子。
“三子夺嫡,大王这是要重蹈先王的覆辙吗?”臣子们在私底下议论着君王的意图。
“燕国怕是又要掀起一场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的腥风血雨了。”
很快朝中就响起了一些反对的声音,然而宗室却十分支持燕王裕的这次诏令。
比起性情飘忽不定,患有疯症的云中君子冉,如今的宗室更倾向于稳重谦逊的新昌君子由。
“若真让云中君继承了王位,以他的性情,必然不会愿意善待宗室的,届时恐同室操戈,让外族得利。”
“云中君母族之盛,他又自幼亲近母族,于咱们宗室而言,绝非明主。”
“只有新昌君子由,母族出身低微,势单力薄,且为人谦和,仪表堂堂,这样的人做了国君,为了巩固权力,对抗氏族,一定会拉拢宗室。”
“自从大王继位以来,宗室的影响力越来越弱了,尤其是黄金台的设立,朝中的外族官员竟然超过了宗室的数量,长此以往,我燕国就要成为外族的燕国了。”
“就是,自古以来都是家天下,朝中的官职不留给同宗同室,却任用外族,甚至是它国之人担任,这是何道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倚仗宗室,迟早要变天的。”
以大宗伯子呈为首的宗室,纷纷支持新昌君子由,祭祀之事就此定下。
然而当消息传到新昌君的府邸时,得到扶持的新昌君子由,却亲自前往宫中,向君王推辞,但未得到燕王裕的召见。
“儿臣子由,求见父王。”
“新昌君请回吧。”燕王的心腹内臣徐德从阳华殿走了出来,向跪在殿前已有两个时辰的公子由提醒道,“大王不会见您的。”
“大王为何不见我?”公子由抬头问道。
徐德摇了摇头,“小人只是传达王命,还请公子离去吧。”
“祭祀之事,关系甚大,涉及邦国,臣子由,恐无法胜任,请大王另择宗室长者代之。”子由高扯着嗓子说道,并重重叩首。
“公子这又是何苦呢。”徐德皱着白眉,转过身,长叹了一口气,“送公子回府吧。”
“不,徐公,”公子由抬头,“请您代我转告父王。”
左右内官上前,强行将公子由带离了宫城。
临近冬至,燕国宗室对祭祀的筹备已经完成,并且派遣春官前往新昌君的府邸,教授祭祀礼仪与流程,又有少府官员送来了冕服。
就在祭祀大典的前两天,代替国君登坛祭祀的公子由却忽然大病了一场。
——新昌君府邸——
是夜,燕国风雪大作,公子由衣衫单薄的站在庭院的雪地里。
身边的近侍相继劝阻,“公子,天寒地冻,您要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呐。”
公子由没有理会,随后一名家奴提来了一桶水,“公子,您要的水。”
众人大惊,纷纷上前制止,“公子,这样冷的天,您这样做,身子骨怎受得了。”
“比起丢了性命,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公子由道,“你们不敢,让我自己来。”
说罢,他长呼了一口气,伸出早已冻僵的双手,将木桶提起,将满满一桶水从头顶浇下。
侍从们纷纷撇过头去,燕国的冬天,本就刺骨之寒,加上这冻了一日的凉水。
浇在人的身上,便如刀割一般疼痛,甚至是麻木。
一桶水下来,公子由直接栽倒在地上,蜷缩着瑟瑟发抖,侍从们拿着衣袍想要上前。
“不…要…”却依旧被公子由制止,就这样过了整整半夜。
寒风入体,至深夜时,公子由开始高烧不退,并请来了宫中的御医。
此事传到了燕王裕的耳中,公子由便以病体推辞祭祀,从而惹怒了燕王裕。
“大王,新昌君昨夜感染了风寒,命人传信,说…”徐德支支吾吾的说着,“祭祀一事,恐怕大王要另外择人了。”
“明日就是祭祀大典,关乎燕国社稷,还有北边的战事与安宁。”燕王裕紧锁着眉头,“寡人选定的事,容不得任何人推辞。”
“他的病?”燕王裕看向徐德,眼里充满了怀疑,“这未免也太巧了。”
“小人按大王吩咐派人去看了,也问了医师,确实是染上了风寒。”徐德低头回道,“只不过…昨夜公子在风雪中冻了一夜,还往自己身上泼水,所以才…”
燕王裕听后大怒,“岂有此理。”
“明日便是大典,他身为公子,竟用这样的方式来避开祭祀。”
“大王息怒。”徐德连忙安抚道,“祭祀之事非同小可,也许新昌君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去传他来见我!”燕王裕道。
“大王,新昌君尚在病中…”徐德小心翼翼的说道。
“就是病死了,也要把他的尸体给寡人抬过来。”燕王裕怒道。
“是。”
于是盛怒之下的燕王裕召见了还在病中的公子由,此时离祭祀就只剩一日,按制,需要提前斋戒。
内官赶到新昌君府邸时,子由还在卧榻,得知燕王召见,只得强撑病体更换衣袍。
“快,抬辇来。”徐德见公子由如此病态,于是命人抬来了步辇。
“劳烦徐公。”公子由倚在辇上感激道。
徐德看着公子由,叹道:“公子呀,您这又是何苦呢,如此作践自己,多少王公贵族想要从祭,都没有这个机会,而如今您为主祭,是多大的福分。”
“徐公觉得,主祭于我,是福分吗?”公子由问道。
徐德陷入了沉默,“长公子不在,就只有公子您有这个资格。”
“可是兄长并非真的不在。”公子由又道。
徐德于是明白了公子由为何这样做,长叹道:“大王行事,就连小人也参不透。”
——阳华殿——
“大王,新昌君到了。”徐德入殿弓腰道。
燕王裕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几个寺人搀扶着公子由入殿,“让我自己来吧。”他强撑着身体,却因无力而瘫倒,顺势跪在了君王榻前。
燕王裕目睹着这一切,却毫无怜爱之心,他脸色阴沉的看着面色苍白的儿子,“为什么?”
“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顺从,这场祭祀,你就这么不想吗。”
公子由跪在地上,气色很是虚弱,“祭祀的职责之重,儿臣担当不起。”
“你是寡人的儿子,是燕国的公子,难道你的身份还比不过那些宗室吗。”燕王裕又问道,“这件事已经获得了宗室的支持,现在是宗室在支持你。”
“儿臣非嫡非长,不敢僭越礼制。”公子由眼里露出了惊恐之色。
“够了!”
“寡人要听你的实话。”燕王裕怒道,“到底是为什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能够主持邦国祭祀的,从来都只有国君。”
“臣算什么?”子由抬起头回道自己的父亲。
“上有长兄,下有嫡出手足。”
“儿臣不想陷入这些纷争中。”子由继续说道,“儿臣没有长兄那样的权势与背景,没有太子那样嫡出的身份受到宗法和礼制的扶持,更没有渔阳君那样的受父王的疼爱,儿臣只想成年之后去到封地读书,不想和谁争抢什么。”
“没有人逼你争抢。”燕王裕沉下了脸色说道,他在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与不满。
“可是父王的做法,就是在逼迫儿臣,辛相的案子还没有解决,那是长兄最敬爱的长辈,如父亲一般的至亲,一旦长兄从边关回来,必定会彻查。”子冉回道,“祭祀…是自古以来只有王才享有的权力,臣作为公子僭越行使王权,必然受到猜疑,父王这难道是不在逼迫儿臣吗。”
“待他凯旋,寡人会告诉他,辛吾的案子已经了结,谁也不许再追究。”燕王裕似在向公子由保证什么。
“父王这样做,无异于是掩耳盗铃,疑心,从来不需要证据证明,因为仇恨会将人蒙蔽。”公子由却并不领情,“儿臣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要被迫与手足相残,儿臣不想,也不愿意。”
“如果父王非要逼迫儿臣,那么儿臣唯愿一死。”子冉的态度很是坚决。
但他的父亲更加坚决与冷漠,因为王命,不可违背。
“你是寡人的儿子,你的一切都是寡人所赋予的,包括你的命,寡人没让你死,你怎敢死去。”燕王裕瞪着子由,沉声警告道。
第037章 战争(中)
面对君父的如此强横与霸道,公子由瘫倒在地上,“即便儿臣身体欠恙,无法登坛,父王也执意如此吗?”
“寡人会让燕国最好的医师来为你调养身体。”燕王裕仍然道,“祭祀之事早已昭告天下,再无更改的可能。”
“为什么?”子由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充满了悲愤,他不理解。
“王的诏令,没有为什么。”燕王裕道。
“难道父王想重蹈王祖父的晚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血自相残杀吗,明明这一切都可以不发生。”子由又道,“还是说,父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长兄,不管是儿臣还是子还,都只不过是…”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燕王裕冷冰冰的看着子由,将他的话打断。
“寡人不管你是否真的藏有争夺之心,亦或者如你所说的,作为公子,你只想偏安一隅。”
“寡人告诉你,从现在开始,寡人给你这个机会,希望你去争,去夺。”燕王裕又道,“寡人立世四十余年,从来不说戏言。”
“燕国,是子姓的燕国,寡人绝不容许有他人染指。”
父亲的话让子由大为意外,但是他的心底却并不相信,“内政若争端不止,敌人便有机可乘…”
“寡人不是在试探你。”燕王裕忍着气道,“子由,你有隐忍与城府,或许可以骗过天下人。”
“但是你骗不过寡人,骗不过这个国家的王。”
“很多事,寡人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王裕看着埋头不敢直视自己的公子由,“论隐忍,论城府,你很像寡人年轻的时候。”
“燕国是寡人的燕国,不要试图欺瞒寡人,欺瞒你的王。”
燕王裕的这番话,引起了公子由心中的一阵恐慌,整个燕国,最难对付的,不是任何一位公子与权臣,也不是氏族,而是眼前这个卧病已久,却仍然掌握着最高权力的王。
公子由忽然颤抖着发笑,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充满了怨念,“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呢?”
“是因为局面不可控了吗?”公子由神色大变,他的言语也开始失控,变得肆无忌惮,“齐国的插手,长子的混账。”
“还有,”他瞪着自己的父亲,“父王您啊,力不从心的身体。”
燕王裕沉着气,眼神一直盯着子由,但却没有动怒。
“同样都是你的血肉,为什么你可以在无尽偏袒与溺爱的同时,对另一人视而不见,无论他有多出色,有多努力与刻苦,你也从来不会多看一眼。”
“受到偏爱,因为他是长子,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没有怨言,可是后来呢,子还…”他的眼里除了怨恨,便是这些年埋藏在心底的委屈,“同样是非嫡非长的公子还,却被你捧在了手心当中,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被抛弃的,只有我。”
燕王裕抬起眼,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又咽了下去。
“你给了我身份,给了我一切,我不应该有怨念,即便是你的忽略。”
“可你今天却告诉我,你什么都知道,我不能接受,为什么,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依旧不闻不问。”
“其实你心里都知道,谁最适合继承你的位置,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求证你的固执是对的。”
“是你在操纵我们,如果有一天,这座王宫中充满了手足兄弟的鲜血,罪魁祸首,一定是你。”
“住口!”燕王裕重重拍响榻上的案几。
“都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子由却并没有停下来,“我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呢,哪怕明日就身首异处。”
“寡人说过,你的生死,在寡人手中。”燕王裕长吸一口气,这样的场面,像极了他与长子的争执,但不同的是,他对公子由极其冷漠,眼里毫无怜爱之意。
“寡人会赐死李覃,让辛吾一案彻底终结。”
——燕北·长城——
是年冬,燕国上将军乐易率军驰援燕北,时逢东胡二次攻城。
“将军,是关外的狼烟。”前方侦查的人马飞奔回来汇报道。
乐易抬头看着北边高山上升起的黑烟,“胡人攻城了。”
“通知下去,即刻动身。”乐易下令道。
“将军,咱们的人好几个日夜不曾歇息了,这样昼夜兼程…”
“军情紧急。”乐易打断道,“长城决不能失守。”
关外长城上警钟不断,士兵们将守城器械纷纷抬出,燕国守将钟回眼伤未愈,仍然亲自登楼指挥作战。
长城坚固,易守难攻,但也并不是坚不可破。
密密麻麻的胡人从积满白雪的山林中走出,黑压压的一片,让守城的参军心惊不已。
“钟将军。”望亭上的士卒向下观望了片刻后,大惊失色的跑了下来,向钟回提醒道:“东胡造了攻城器械。”
钟回站在城墙的垛口,看着远处雪地里密密麻麻的人群,“怪不得他们连续几日没有进攻,山中的动静,不是伐木生火,而是他们在制造登城的木梯。”
“我们还有多少箭矢。”钟回问道身后的将领。
“前几日清扫战场,收回了一些,但全部统计下来后不足一万支。”将领拱手回道。
钟回回过头,仅剩的一只眼里充满了担忧,“朝廷的援兵怎么还有到。”
“王都收到消息最快也要两日,烽火传递也需一日,加上大雪封山,恐怕不会那么快。”副将从旁说道。
钟回一拳打在城垛上,“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座关城。”
“我们的箭矢不多了,待他们进入射程,再行下令。”他向指挥射士的军官吩咐道,“不要让登城梯靠近城墙,所有人拿好武器,做好近身搏斗的准备。”
“是。”
大军刚刚修整好,乐易便又下令疾行,连续奔波数日,加上天寒地洞,士兵们怨声载道。
子冉从帐中走出,左右亲从开始拆卸刚刚搭建好的大帐。
“都连续走了好几日了,这仗还没打呢,就要先累死在路上,天又这么冷。”两个士卒抬着一个卸了甲胄,连衣衫都被扒干净了的尸体向营外的一个大坑中走去。
“公子。”撞见公子冉后,他们迅速闭上了嘴。
“他怎么了?”子冉看着几人问道。
“他死了,公子。”士卒们回道,这样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似乎习以为常。
“这还没有到边关,就死了那么多人吗。”子冉看着陆陆续续抬出来的尸体皱眉道。
“又累又冷的,哪能不死人呢。”士卒摇着头说道,“我等还要忙,就不陪公子了。”
子冉只身来到了上将军的中军大帐,帐中也在收拾,乐易将关外的地图卷起。
“还未至长城,我们的人马便冻死不少。”子冉向乐易说道。
“行军打仗本就不是易事。”乐易却毫不关心军中的死亡,“途中死亡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能留下来的,才是中坚力量,也是我所需要的。”
“否则,就算上了战场,也只会拖后腿。”
子冉知道乐易是在提醒自己,“他们都是燕国的将士。”
“燕国的关外长城依山而建,地势蜿蜒崎岖,胡人善骑射,一定不会选择这些险要的地方,唯钟回将军镇守的关卡地势平坦,但也是城池最为坚固的,这么多年,都从未失守过。”
乐易回过头,“看来公子出关前,做了不少功课,可是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
“我只是觉得上将军对于麾下的士卒过于苛刻与冷漠,就连将士们片刻的休息时间也要被压榨。”子冉回道。
“难道不是公子太过于心善。”乐易反驳道,“战争的输赢,是生死较量,想要一直赢下去,就要有足够的心狠。”
子冉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很显然,在军事上,作为常胜将军的乐易只相信自己。
“公子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立功,只有这样,回到朝中才能站稳脚跟,北境点燃了敌袭的烽火,这是一个机会。”乐易又道,“如若这次我们没有及时赶过去,关城独自守住了关卡,而东胡得知朝廷派兵增援,有极大的可能会撤军。”
乐易的话,让子冉震惊无比,她想到适才撞见的士卒,“为了我能够立功…”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乐易打断道,“战况如何,我们没有办法实时知晓,东胡连破两道关外防御,已经逼到了长城脚下,若是失守,后患无穷。”
“放箭!”
箭矢从城墙的箭窗以及垛□□出,铺天盖地的箭雨朝胡军袭来。
“结盾。”胡人步卒举起盾牌,结成方阵。
高耸厚重的登城木梯被一步步推向城墙,结实的木材阻挡了利箭,城楼上的燕国守军根本无法阻挡他们前进。
“钟将军,胡人的城梯马上就要靠近城墙了。”
此时的钟回正在组织人马将城内一座殿室拆除,“把拆下来的房梁和立柱带走。”
数十人将几根体型巨大且极长的圆柱抗到了长城脚下,“三,二,一,用力!”并通过绳索吊上了城楼。
“等东胡的城梯靠近,就用它们挡住,将士们,跟胡贼比力气的时候到了。”钟回向众人喊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接一阵的箭雨落下,城楼上的守城士卒伤亡惨重。
第038章 战争与祭祀(下)
——燕国王都·蓟城——
东胡再次举兵攻城,边关的战火与蓟城燕王室的祭祀,几乎在同一时间。
不管公子由如何的推辞,却仍然成为了此次祭祀的首献。
“请,新昌君登坛。”大宗伯子呈恭请道。
新昌君子由身穿祭祀的冕服,手持玉圭登坛,祭坛上设有灵位,除了燕国的先祖,还有天地。
自诸侯僭越称王以来,礼制遭到破坏。
公子由跪在祭坛上,向燕国的先祖祈祷,“燕国的先烈们,请庇佑燕国来年风调雨顺,赢下这场战争的胜利吧。”
在宗室与群臣的注目下,新昌君子由代替国君完成了对先祖的祭祀之礼。
祭祀大典结束之后,群臣开始了猜测与议论。
“长公子云中君被派去了北境边关抵御东胡,大王现在又让新昌君主持祭祀大典,这是何道理?”
“兵事与祭祀,是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大王如今分派于两位公子身上,怕是别有用意。”
“难道大王想通了,要扶持公子由吗?”大臣们对于公子由主持祭祀,言论不一,但显然支持的声音更多。
“听说辛相死后,宗室也开始支持公子由了。”
“新昌君只与长公子相差一岁,论才貌与品性,都要胜过长公子,这才是国君的不二人选。”
——中宫——
殿外传来了沉重的钟声,“祭祀大典应该已经结束了。”
“没有想到他会让子由献礼。”女官站在窗口向外望道,“这下,怕是有更多的臣子会站在新昌君那边了。”
“即便没有疼爱,到底还是他的儿子。”姬蘅说道,“这世间最可笑的,就是君王之爱。”
“小人还听说,新昌君为了不参与祭祀,还故意在雪中冻了一夜。”女官回头看向跪坐在炉火前的王后。
“祭祀天地,是王才能够行使的权力,周王室落寞,权分诸侯,这祭祀之权,仍是王权。”姬蘅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新昌君自然不愿意。”
“即便云中君失去了辛吾这个最有力的靠山,但背后的家族,还有上将军乐易这样的势力,远不是新昌君可以抗衡的,他当然也会害怕。”
“连辛吾的死都没有撼动云中君的地位,那王位之争,岂不是没有悬念了。”女官说道。
“不,”姬蘅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权凌驾一切,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势力,都是依附王权而存在,新昌君找到了最有力的靠山。”
女官抬眼,惊讶道:“王后是说,王?”
“如果没有王的支持,他敢登坛吗?”姬蘅说道。
“同时扶持两个儿子,就不怕引起内乱吗。”女官问道。
“内乱?”姬蘅摇了摇头,“他在乎的是他手中的权力,而非社稷。”
“如果真的在乎社稷,就不会对辛吾如此心狠,并将御史大夫李覃赐死于狱中,而相位的空缺,燕国朝堂也并没有填补上,而是将权力分散到了六官的头上。”
姬蘅将炭火添进炉子中,随后缓缓起身,“你们的王如此贪恋权力,”她走到窗前,此时天气寒冷得,就连说话时都能看见嘴中吐出来的雾气,“必然也贪生,怕死。”
“对待有贪念的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一点一点失去,他最看中的东西。”
女官看着姬蘅,“既然新昌君有了王的支持,那么云中君…”
“以乐易对云中君的扶持,必然会为她在边境的战争中夺得功勋,等云中君还朝,燕国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姬蘅道。
“启禀王后,新昌君求见。”殿外有内官奏道。
“新昌君。”女官对视着姬蘅,“此时来访,他该不会想成为第二个云中君吧,您和云中君因为辛吾的事产生了隔阂。”
“谁知道呢。”姬蘅闭眼道,“你们燕国的公子。”
“多多少少,都有些独特的爱好。”
——边关——
“给我撑住!”
城池上延伸出去的木柱将登城的梯子阻挡在城墙外,东胡遂增加兵力往前推进,又派人爬上梯子。
在抵抗了半天后,一辆登城梯最终靠着蛮力接近了城墙,并打开了一道缺口,胡人蜂拥而上。
钟回得知后迅速派兵增援缺口,与东胡的人马在城楼上展开了厮杀。
城楼上与城墙脚的尸体堆积成山,鲜血沿着砖缝不断流下。
东胡推运的另一座攻城器械也抵达了城门口,数十人拉住绳索往后撤步,“三,二,一!”
重达千斤的巨木撞击城门,城内的士卒震耳欲聋,就连城墙上的墙灰都被震落。
燕国守军只得将火力对准了城门前的胡军,但在盾牌的掩护下,箭矢难以射中,于是又搬来巨石砸下。
片刻时间,城门前便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残忍之像,但胡军的人马源源不断的补上,而守军的箭矢即将用完。
“胡人的兵力比以往都要多数倍,恐怕不止两个部族,他们不是来劫掠的,而是来夺城的。”副将找到钟回,恐慌道。
轰!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被轰开,城内守门的士卒被震退十余步。
“将军,城门被破。”
“要死在这儿了么?”钟回看着城楼上的缺口,以及城楼下,所有胡军都冲向了被破开的城门。
“将军小心。”一阵箭雨袭来,副将挥剑抵挡。
“援军到了!”
钟回向身后看去,冰天雪地当中,黑色的旗帜很是显眼,他砍断胳膊上中的箭矢,紧紧握着手中的剑,“燕国的城池,可不是那么好夺的。”
“停止死战,保存兵力。”钟回突然下令道,“今日要让胡贼,有来无回。”
“是。”
咚咚咚!
城楼上的号角与鼓声有了变动,而此时的胡人士卒,还在为抢夺先登与斩将之功而相继往城中涌入。
直到他们看到了那面黑色的旗帜,旗帜的中间,是燕国的文字—乐。
齐赵这些年不敢再轻易攻打燕国,便是因为乐易的存在。
“杀敌多者,赏土地与前程。”乐易率领援军赶到关下。
在厚赏之下,原本因为赶路而疲惫的军队瞬间变得精神了起来。
这也是子冉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争,城中的惨状,那遍布的尸体,几乎没有一具是完整无缺的。
流淌在地上的鲜血,与地上的雪交融,冻结,白色的雪,被鲜红的血液浸染。
“公子竟然不害怕?”乐易策马上前,马蹄踩踏着尸体间的空隙,走到了子冉的马侧。
“将军觉得,我应该怕吗?”子冉反问道。
“像公子这般心善的人,若是第一次来到战场,鲜有不害怕的。”乐易说道,“毕竟公子一直居住在深宫当中,不像我们,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
子冉侧头看着乐易,忽然露出了笑容。
乐易面对这并不自然的笑,感到一阵心悸。
“将军知道,这世间比恶更令人可恨的善,是什么吗?”子冉忽然问道。
乐易握着缰绳,“公子,臣是粗人,不太识得这些道理。”
子冉拔出腰间的佩剑,双眼死死盯着剑身,如打磨光滑的青铜境面,印着她那阴狠凶恶的眼神,“是伪善。”
——中宫——
“公子,那不是新昌君吗,他的母亲早就不在了,怎么出现在内宫。”
“子由!”中宫门前,还未脱下冕服的渔阳君子还,回过头看着眼熟的人喊道。
公子由遂止步,冷冷看着公子还,“没人告诉你,长幼尊卑吗?”
公子还背着手走上前,“啧,不愧是主持了祭祀的人,连说话都神气了。”
“怎么,新昌君还想效仿云中君,来向母后昏定吗?”公子还鄙夷的说道,“可我怎么记得,你昨儿不是还身体不适吗,怎么,才过了一夜,今日不但能登坛祭祀,还能入宫请安了。”
“祭祀是父王的安排,至于入宫…”公子由想解释什么。
“别以为父王让你主持祭祀,你就能妄想王位了。”却被公子还打断。
公子由看着公子还,冷着双眼,“子还,说到底,你我都是庶出,非嫡非长,王位轮不到我,同样也轮不到你。”
“谁跟你一样!”公子还满脸的嫌弃,“以你母亲的出身,王位当然与你无缘,就算你拉拢王后,她不过只是一个齐女。”
“谁跟你说我要拉拢她。”公子由皱眉道。
“你少在这里装了。”公子还一口咬定,“谁不知道前阵子王后跟云中君大吵了一架,如今云中君离开了蓟城,你便这般迫不及待,想要上位了?”
“我…”
“新昌君,殿内请。”中宫的侍女走出来邀请道。
公子还见中宫的人对子由如此客气,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哼,蛇鼠一窝。”
数日后
是年十一月,边关连传三道捷报。
“大王,边关捷报。”徐德将边关快马送回王都的军报呈上。
燕王裕打开竹简,仰头大笑道:“不愧是上将军,这下东胡总该安分一阵子了。”
第039章 凯旋
徐德笑眯眯的站在一侧,向燕王裕恭贺边关大捷,“恭喜大王,我军不仅成功击退胡贼,还将其彻底赶出了北境,长公子在跟随上将军征讨时又斩杀了东胡大将,立下奇功,可谓是双喜。”
然而徐德最后的话却并没有让燕王裕持续开心,他看着军报后续陈述的内容,逐渐失了颜色。
虽说子冉是他派遣,但却是几位重臣以及乐易所促成的,如今立下了军功,必然要封赏。
于是燕王裕便开始愁苦了起来,“武将之功,可赏赐爵禄,可是王子之功,寡人该如何赏赐呢。”他看着徐德问道。
徐德眼里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看着燕王裕,“长公子是大王的亲子,同时也是大王的臣子,不管是什么样的赏赐,对臣子而言都是莫大的福泽。”
燕王裕撇了徐德一眼,只见徐德将头埋得低低的,“你这老狐狸。”
徐德憨笑了笑,但燕王裕仍然愁眉苦脸的倚在榻上,“可他毕竟是寡人的长子,封赏怎么能够与其他臣子一样呢。”
“不如大王赏长公子一个允诺。”徐德抬起头小心翼翼的说道。
燕王裕抬眼,“允诺?”
“君王的允诺,何其珍贵。”徐德回道,“比任何的赏赐,都要重,而且…”
徐德很是谨慎,不敢多言,燕王裕遂道:“说吧。”
“对于长公子的军功赏赐,大王有所忧虑,若是许下允诺,一来可解大王赏赐之愁,二来,也可做一个试探。”徐德大着胆子猜测了燕王裕的心思,“若是长公子经过此次战争,磨砺了心性,变得沉稳,自然知道收敛一些,必然也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但是你知道他的脾性。”燕王裕很是不放心道,“寡人怕他追问一些不该问的往事。”
“所以小人才会说是试探。”徐德回道,“大王让长公子前往边境,一是为长公子入朝做准备,二是磨炼,如今大王让新昌君主持了祭祀,长公子此次回朝,当要有所觉悟才是。”
“毕竟,不管诸位公子所依何族,所托何人,终究是都是王臣。”徐德继续说道。
“连你这个阉人都懂的道理,他们几个怎么会不懂呢。”燕王裕长叹道。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燕王裕冷眼道,“这一次,寡人绝不再心软。”
是年十二,下旬,除去驻守边关的守军,乐易所领人马悉数凯旋,燕王裕遂令六官之长,携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蓟城——
“冬至时,大王命子新昌君登上祭坛为燕国祭祀祈福,这可是国君才能够行使的权力,朝野都以为大王要传位新昌君,可如今云中君打了胜仗凯旋,立了如此大功,这传位之事,怕是又悬了。”
“一个儿子统领兵事,一个儿子掌管祭祀,大王是想把家国重任都交给公子们么。”
“我瞧着像。”
进入王都后,子冉便听得了朝中的一些事宜,包括在大军出征时,燕王裕命公子由在后方举行祭祀,为燕国祈祷战争得胜。
“祭祀。”子冉皱起了眉头,“这件事我怎么没有听人提起。”
一旁的乐易自知瞒不住,于是说道:“在公子随军离去后不久,大王就下了此令。”
“子由。”子冉半眯起双眼。
“公子,此次回都,千万要沉住气。”乐易提醒道,“这份功勋定然能让您在朝中站稳脚跟。”
“是吗?”子冉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只要我沉住气就可以了吗?”他看着乐易问道。
“这…”乐易无法给出肯定的答复。
“吾想问上将军,这些年我可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子冉又问道。
乐易摇头,“在臣看来,并没有。”
“所以究竟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让大王动摇了选择我作为继承人的心思,还是因为,大王本就动摇了心思,无论我做什么,其实都无关。”子冉说道。
“这…”乐易大惊,自辛夫人去世,子冉患上疯症之后,燕王裕虽对子冉多了怜爱之意,但仔细看来,这份疼爱,无异于是在捧杀。
“无论是母亲,还是舅舅,以及公子由,难道不都是大王的意思。”子冉又道,“不管是谁在背后推动与操纵,最终的结果,都是在王的掌控之中。”
“公子所言不无道理,可是即便作为王,也不能真的掌控万物。”乐易说道,“君权凌驾于律法之上,却又为礼制与道义所束缚。”
“因为秩序是稳固天下的根基,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所以君王才不得不带头遵守秩序。”子冉顺着乐易的话说道。
“是这个道理。”乐易道。
“秩序…规则…这是我曾经最讨厌的东西,但如今却不得不利用它。”子冉紧锁着眉头说道,“只有它,可以约束王权。”
“长公子回朝了。”
“上将军凯旋。”
乐易勒住缰绳,看着眼前如此浩荡的队伍,“怕是朝中的卿士与大夫几乎都来了。”
大宗伯子呈领群臣上前恭贺,“恭贺长公子,上将军。”
“我军得胜,此乃燕国之喜。”乐易回道。
“若没有上将军,燕国又怎能如此顺利与迅速平定胡贼。”六官旁侧的姬於开口道。
从一开始,子冉的目光就落在了姬於的身上,因为他换上了御史的服饰。
“御史大夫姬於,见过上将军,长公子。”姬於故意将乐易说在了作为公子的子冉前头,似在挑衅什么。
“御史大夫。”子冉低头俯视着姬於,“看来上大夫投了一个好靠山。”
“承蒙大王器重,君恩浩荡。”姬於拱手回道,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下官才得居御史之位。”
“上一个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已被大王赐死于廷尉大狱中,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子冉打马上前,走到姬於的身侧,居高临下道,“上大夫可千万坐稳了,坐得久一些,莫要步前人的后尘。”
姬於的脸色虽平静,但内心早已将子冉咒骂了数遍,回到现实,身份带来的差距与尊卑,让他只能笑脸相迎,“多谢长公子的挂怀,下官不是李覃那等人,作为人臣,上启君王,下承臣民,忠君爱民,才是臣子应行之事,必不会步其后尘。”
“好一句忠君爱民。”子冉嘲讽道。
“公子。”上将军乐易打马上前,“大王还在宫中等着咱们。”遂朝子冉摇了摇头,眼神示意。
凯旋的队伍离去后,姬於拂袖,很是不满的看着子冉与乐易的背影。
“哼,别得意太早。”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阳华殿——
前往庆功宴之前,燕王裕在阳华殿单独召见了子冉,经过御医的悉心调养,燕王裕的身体总算是恢复了些许,但损坏的根基不可逆转,如今也只是勉强支撑起。
此次燕北大捷,边境斩敌万余,乃达往年之总和,可谓是重创了东胡,经此一役后,北方的胡人至少休养生息数十年。
燕王裕大喜,于是命人沐浴更衣,准备亲自接见功臣。
“大王,云中君到。”徐德入殿奏道。
燕王裕倚坐在正殿的坐塌上,一手扶着凭几,抬起另一只苍老的手挥了挥。
徐德领命出殿,随后子冉便跨进了殿中。
云袜踩踏在木制的地板上,悄无声息,三个月的边关历练,子冉的脸上多了许多棱角。
“臣子冉,拜见大王。”子冉屈膝叩首道。
“起身吧。”燕王裕抬手道,“来人,看坐。”
徐德搬来一张垫子,子冉拱手谢恩,“谢大王。”
“入了这道殿门,只你我父子时,无须这么客气。”燕王裕说道。
“是。”子冉点头,旋即跪坐下。
“听说这次你跟随上将军立了不少战功。”燕王裕看着子冉说道。
“都是上将军一路照拂,护儿臣周全。”子冉低头回道。
“功便是功。”燕王裕道,“燕国本就是靠马背夺取的社稷,如今宗室都沉溺于安乐乡中,早就忘了先祖的立国之本。”
“你起了一个好头。”燕王裕道。
对于父亲少有的夸赞,子冉并没有表现的很是激动,她平静的回道:“儿臣或是得了些许气运,蒙上天庇佑与眷顾。”旋即起身拜伏于地,“亦是大王的信任与器重。”
燕王裕打量着子冉,从边关回来之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许是知晓了祭祀之事,真正察觉到了危机,所以有所收敛脾性。
“知你立下奇功,又见你今日如此沉稳,寡人很是欣慰。”燕王裕长叹了一口气,“如此,将燕国交予你的手中,寡人可以放心了。”
对于燕王裕的后一句话,子冉的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波澜。
直至燕王裕强撑着身体坐起,子冉也跟随着起身。
燕王裕颤颤悠悠的走到了子冉的身前,看着眼前这个个头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长子,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一些不好的过往,就让他过去吧,过多追究终是无益,你还有大好的将来,和很长的路要走,任重而道远。”
这一句话,直刺子冉的心脏,她抬起双眼,却将怒火暗藏,拱手应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040章 冬猎
燕王裕听后,开怀大笑了起来,子冉的回答,显然让他很是满意,他笑着,却因身体不支,差点没能站稳。
“父王。”子冉将父亲扶住,很是关切的喊道。
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长子的关怀,燕王裕感慨颇多,“看来让你去往边关,是正确的选择,你长大了,也沉稳了,如果你的母亲能够见到的话,也一定会为你高兴。”
对于燕王裕提起母亲,子冉的脸色不再像从前那般被牵动与起伏,“战场生死一瞬,也让儿臣明白了,往事不可追,应当好好珍惜当下与眼前人才是。”
“是,是,是了。”燕王裕很是肯定的点头,“过几日寡人会亲自为你们举办庆功宴会,不过在此之前,宫中有一场冬猎。”
“冬猎结束之后,庆功宴将会一同举行。”燕王裕又道,“届时该有的封赏,一样都不会少。”
“是。”子冉低头回道。
“你的府邸,工匠已经修缮好,你想继续留在宫中陪伴昭阳或是回到府邸都可以,你自行决定就行。”燕王裕继续说道。
“多谢父王。”子冉拱手谢道。
“你先回去好好歇息吧,寡人还有些事要与上将军详谈。”燕王裕回到坐塌上,轻喘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是。”
子冉从阳华殿退了出来,她站在宫殿之间的夹道中,看着阳华殿后殿,位于燕王宫内廷正中间的一座宫殿。
屋顶被积雪覆盖,咚!——钟鼓楼报时的钟声响起,寒风吹响了屋檐下悬挂的铜铃。
叮当——
子冉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公子,怎么了?”身侧的侍从问道。
她便摇了摇头往内宫走去,但路过中宫时,她仍是停了脚步,但却没有入内,停留的期间还碰到了前往中宫的内宫掌事曹氏。
“长公子。”曹氏上前行礼。
子冉颇带疑心的撇了她一眼,随后跨步离去。
贴身的寺人紧跟上前问道:“公子,咱们回了王宫,这次不去中宫了吗?”
“去中宫作甚。”子冉道。
“先前您不是每次入宫都要去王后那儿?”已经习以为常的章平,突然有些不习惯的说道。
子冉顿步,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先前。”
章平愣住,旋即自行掌掴道:“敲小人这脑袋和嘴笨的。”
子冉去了妹妹昭阳公主的住所,还没有入殿,便听得殿内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是兄长吗?”昭阳公主听见通传与殿外的动静,飞奔了出来。
确认了是兄长后,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阿兄。”
姊妹二人相拥,“我回来了。”子冉轻声道,“玥儿。”
昭阳公主拉起姐姐的手,仔细查看了一番,“边境凶险,阿兄可有受伤?”
“战场虽凶险,不过上将军派了很多人在我身边保护,所以我没有事。”子冉摸着昭阳公主的头宽慰道。
昭阳公主遂将姐姐拉进殿内,“殿外风大,兄长先进殿吧。”
“好。”
“兄长这次从边关回来…”昭阳公主坐在炭炉前仔细端详着子冉,“好像变了许多。”
“是吗?”子冉看向一旁的铜镜,脸上的稚嫩几乎消散不见,也沧桑了许多,“看来关外的风霜要比蓟城大不少呢。”
“好端端的,父王居然把阿兄派去了边关,我都要担心死了。”昭阳公主幽怨道,“虽说是有上将军在旁保护,可那是战争,刀剑无眼,打仗是要死人的。”
“我可不管父王有什么目的,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好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子冉摸着妹妹的脑袋笑眯眯道,随后从袖口拿出一把在火光下闪闪发光的匕首,上面镶嵌着不同颜色的宝石。
“这是从东胡大将的帐中缴获的。”子冉将匕首送给了妹妹,“给。”亦如从前,每次外出归来,都会带着惊喜。
“这匕首好漂亮。”昭阳公主接过匕首,瞪着明亮的双眼,满心欢喜的说道。
“胡人的冶炼技术虽没有九州精湛,但是贵族所用之物,也是非凡的。”子冉说道,她看着昭阳公主,满眼宠溺,“你喜欢就好,这匕首是我偷偷藏的,没有算在缴获的战利品当中,留给你作防身之用。”
“昭阳,”昭阳公主拿着匕首起身,正式的作谢礼道,“谢过兄长。”
——中宫——
曹氏踏入中宫,将今日的内务一一汇报,最后又将适才于殿前见到了公子冉的事一并告知了姬蘅。
“早就听到消息说,上将军将要凯旋,算着时日,提前了不少,还赶在了冬猎之前。”姬蘅说道,“看来庆功宴要和冬猎一起了。”
“刚刚小人过来时,便见云中君在中宫的殿门前停留,想来是已经待了许久。”曹氏又道,“不过并没有入内,他看见小人后,便离开了。”
“辛吾的事,她应该还没有释怀。”姬蘅推测道,“不过也是,辛吾毕竟是她的亲舅舅,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对她的好的人,虽不乏有利用在其中,但那份疼爱与亲情确实真切无比。”
“但这件案子已经终结,李覃被赐死于狱中,就已经是燕王对众人的警告了。”曹氏分析道,“如今燕王开始扶持公子由,如果公子冉仍要追究此案,恐怕会触怒燕王,影响王位之争。”
“一个拥有军功的王子,而且还是长子,如能安分守己,这王位,唾手可得。”曹氏又道。
“如果她能因为王位而真的放弃自己所在意的人,那就不是她了。”姬蘅说道,“而且,不管她是不是长子,立了多大的功劳,影响王位继承的最终决定,都在于王。”
“但,不是绝对的。”姬蘅又道,“毕竟当年,谁又能想到,王位最终会落到公子裕手中呢,我出发燕国前,齐国的相曾告诉我,当年燕国的先王,最不看好的,就是次子裕。”
“这个王位,是他杀光手足,抢来的。”姬蘅眯眼道,“而这个方法,同样也适用于他的儿子们。”
“成王之路,是踩着手足的头颅,淌过至亲的鲜血,一步一步,走到最后。”
两天后
王都以北有一座林园,是燕王宫的后苑,如今已被提前围起,并由一支守卫看守,以供宗室及百官围场狩猎。
渔阳君子还从阳华殿领了命,特意隆重打扮了一番才前往后苑。
又逢边关战事停歇,大军凯旋,功臣还朝,于是庆宴便与狩猎安排在了一起。
“父王说了,为庆贺边关凯旋,特将狩猎与庆宴并举,待今日狩猎结束后,诸位臣工随我回到宫中,为诸位凯旋的将军接风洗尘。”公子还站在为国君搭设的木台上,有模有样的传起了话。
“今日承蒙父王器重,交由我来操办此场冬猎,燕国以戎马夺得北地疆土,父王的意思是希望诸位不要忘本。”公子还又道。
“谨遵大王、渔阳君教诲。”群臣于台下弓腰回道。
公子还站在高处,看着脚下的文武百官,内心的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同时也刺激了他对权力的贪婪。
今日的狩猎,后妃,宗亲,及重臣的家眷几乎都在,这也是公子还向燕王裕请求的,为了能够让自己的母亲也出席。
“王后。”赐酒的环节,公子还转过身,似在向王后请示。
“大王既然让渔阳君来操办狩猎,渔阳君就不必过问吾。”王后向公子还说道。
面对王后的客气,公子还欣然接受,于是挥了挥手,“赐酒。”
“儿臣听闻,母后在齐国时,曾于学宫学过君子六艺。”酒后,公子还盯着王后说道,“还与长兄,有着不浅的缘分。”
“不知道母后的骑射如何。”公子还又道,“我燕国的先辈中,曾有一位戎马天下的王后。”
面对公子还的刁难,姬蘅本想开口,却被台下的人抢了先。
“王后的骑射,臣可是亲眼见过的。”
姬蘅看着宗室当中,跪坐在封君最前方的公子冉。
“云中君在边关立了大功,吾还没来得及送上祝贺。”姬蘅对视着子冉说道。
“作为臣子,这都是臣应该做的事。”公子冉回道,“任何想要侵犯燕国疆土,以及做出违背律法与伤天害理之事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公子冉的话,似在警告与震慑,这让宗室与群臣大为震撼。
“长公子与王后这是彻底闹翻了吗?”
台上传来了掌声,“长兄好魄力。”公子还看着子冉,心口不一的赞道。
然而子冉却将其直接略过,起身说道:“齐国以礼治天下,实力强劲,不知母后可否赏脸,让我等一睹齐国的风采。”她的视线在姬蘅身上,一直未有离开。
这一举动在群臣看来,是公子冉连同公子还,燕国两位公子对于王后,这位齐国公主的刁难。
然而对于公子还而言,自己苦心操办冬猎,却被如此忽略,心中很是不爽,“长兄,母后贵为王后…”
“好。”姬蘅一口应下。
公子还的话再一次被打断,然而碍于身份,却又不敢真的动怒,于是拂袖下了台,闷声道:“那就开始吧,冬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