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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凤尾蝶 我们不是表兄弟

    夜晚八点, 宝建路六号的洋房依旧灯火通明,为了赶上休业一周的进度,所有员工都不得不留下来加班。

    但考虑到毕竟夜深了回家不安全, 到九点时,纪轻舟便让女员工全部下班,就剩下叶叔桐和吴岚两个男裁缝陪着加班。

    工作室所招的裁缝,除了文翠蔓主攻手缝刺绣之工艺, 其他三位锻炼到如今,基本每人都能单独负责一位客人的订单制作。

    冯敏君和吴岚从前学的就是女士洋装的制作,一般的女服定制单都是交由他们来做, 叶叔桐则主要负责男士西服的单子。

    但叶师傅也是个经验老道的裁缝, 在工作室每日高强度、多花样的订单锻炼下,如今制作女士服装亦相当之熟练。

    而他的动作又迅速,通常是最早完成手头工作的, 所以常常被纪轻舟分派些别的活计。

    今日也是如此, 吴岚依旧在二楼制作间忙碌着他手上的单子, 叶叔桐则同纪轻舟在楼下打版制作秋季样衣。

    最初那个整洁宽敞的待客区如今俨然已大变样,沙发区旁边的裁剪台上堆满着各种裁剪工具与坯布纸样, 贴着窗站立的一排人台或是披挂着各色样布,或是穿着长长短短各款式的样衣, 倘若有人从外面望见这窗子, 约莫会觉得有些渗人。

    虽然工作繁多,但员工的精力毕竟是有限度的, 纪轻舟不能强迫他们加班太久, 到十一点钟时,两个员工就已坚持不住,一脸疲惫地打卡下了夜班。

    纪轻舟想着至少得把手头的活做完, 给他们各自记了个加班时长后,又接着回去干活。

    正忙着将拆解下的坯布样板修改拓为纸样,偶然抬头,却见解予安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睡衣,正端着茶杯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静静凝望着他。

    四目相交时,解予安不禁眉头微动,刻意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道:“快十二点了,还不休息?”

    “嗯,快了快了。”纪轻舟没什么语气地敷衍,随即又低下了头干活。

    解予安稍显无奈地叹气,心平气和道:“再给你半小时,必须去睡觉。”

    话虽如此,纪轻舟还是忙活到了近凌晨一点才停歇。

    窗外仍一阵接一阵地飘落着蒙蒙细雨,雨幕苍茫朦胧,仿佛隔离了外界。

    关了灯又锁了楼下门窗后,二人一道上了楼。

    洗漱是在二楼的盥洗室进行的。

    这洋房的洗手间没有热水,自然没法洗澡,纪轻舟就只用毛巾擦了擦,潦草地收拾了一番,换了套睡衣后,便回了房间。

    眼看着某人径直地跟着自己走进了书房,纪轻舟铺开被子时,转头看了眼身边人,眨了眨眼问:“你不去睡沙发吗,不会想跟我挤这单人床吧?”

    解予安用眼睛丈量了下青年在这单人床上占据的位置,抛开事实估算道:“能睡得下。”

    “你确定?你那个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睡姿……半夜摔了我可不负责哦。”纪轻舟说着,已经在床上躺平下来。

    想要劝说对方去隔壁房间的沙发将就一晚,又因为太过困倦,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见解予安已经关了灯,坐到了床沿,就干脆阖起了眼睛懒得多言。

    约莫才一米宽的单人床到底太过狭窄,解予安只能侧着身躺在他边上,稍稍转个身都容易滚到地上。

    他却也毫不在意,将薄被往身上盖了盖后,便伸手连带着被子将青年抱进了怀里。

    “你看你,这是何必呢,我是加班迫不得已,你完全可以回家睡大床的……”纪轻舟带着浓浓倦意的嗓音低声咕哝着,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些位置。

    “没你怎么睡?”

    “那你去南京工作了,自己睡就可以了?”

    解予安沉默不言。

    影子般幽微的光线从一旁的窗子探入进来,于黑暗中勾勒出青年模糊的侧脸轮廓。

    解予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不禁凑近亲了亲他的耳朵,又像是要汲取他肌肤的体温般,缓慢将人拥紧。

    纪轻舟任由他呼吸喷洒在颈侧,丝毫未动,因实在疲惫困倦,被身旁人熟悉的气息包围着,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夜半雨声阵阵,犹如催眠曲般韵律松缓。

    解予安却像是被雨声吵扰,思绪时清时浑浊,彻夜难眠。

    ·

    翌晨,云销雨霁,天朗气清。

    下了一日的雨,院子里花卉大都垂了头,一大早,胡民福打扫完洋房卫生后,便开始修剪起院子里的植物。

    随着他从侧院忙活到前院,一个个员工陆续地前来上班。

    临近九点时,穿着身干净衬衣西裤的青年背着包,步履轻快地走进了院子。

    胡民福瞧见那身影,便打招呼道:“小祝先生,有一封你的信件,放在门厅柜子上了,你记得取。”

    “我的信?”祝韧青很是惊讶,想不到会有什么人给自己写信。

    进入门厅的第一时间,他视线便扫过了楼梯旁的柜子,果不其然在那财神像的旁边看见了一封信。

    祝韧青拿取了信件,瞥了眼寄信人的地址,瞧见“登利影片公司”几字,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张导寄来的信件。

    约莫是不知他的住址,就给寄到这工作室来。

    他当即拆开了信封,取出了信纸,一边摘下背包挂在门旁的衣架上,一边浏览着信上内容。

    待读完了信,他显然迷茫一阵,接着便跑上楼去,敲响了东北角的书房门。

    “进来吧。”

    门内传来熟悉的嗓音,祝韧青打开房门时,下意识地先看了眼多出的床铺,见那小床已经收拾整齐,也没有某个冷脸男子待在屋内,就安心地走了进去。

    “先生,我收了封信,是张导寄来的……”祝韧青边说边走向蝴蝶桌旁,话到一半,在纪轻舟抬头看向他时,忽而目光凝滞,才发觉对方今日罕见地穿了件深酒红的衬衣。

    深红的颜色衬得青年的脸庞愈发皓白,凝脂点漆,分外生动俊俏。

    但令祝韧青最为在意的却是对方耳朵后侧脖颈上的红印,那印记怎么看都不像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这令他顿然回想起了昨日在门外听见的对话,那令他辗转反侧思索了一夜的对话……不禁攥紧了手指,心脏莫名悸动。

    “张导给你寄了信,然后呢?”纪轻舟正修改着某套新款的图稿,闻言便暂时停笔,看向他问。

    虽然昨晚加班得比较迟,但他睡得倒是还挺安稳,一觉醒来又觉精神焕发,吃完早饭换了身衣服,才八点就已坐到办公桌前上班。

    相较之下,解予安显然没怎么休息好。

    纪轻舟晨起洗漱见他神色不振,追问了两句,才得知他压根一晚上没睡,便强令他回去补眠了。

    此刻见面前人光盯着自己不说话,纪轻舟就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你也没睡好?”

    祝韧青被他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按捺住心里情绪,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信纸,平缓说道:

    “张导信上说他在筹备一部新电影,这次是有个香港的富商投钱请他拍摄,想要请我去饰演男主角,约我月底一起吃个饭,商谈此事。还说……他准备在公司成立一个明星部,想同我签合同。”

    “哦,那这是好事啊,”纪轻舟点了点头,露出些许笑意道,“你在《真假凤凰》里不就演得挺好的吗?虽然戏份少,报纸上人气一点不比男主低,看来张导是看到你的潜力了。”

    祝韧青略显犹豫问:“我要去吗?”

    “你要是有这意向以演员为职业,那当然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了,给我做助理虽然工资稳定,但确实没有什么上升空间。”

    纪轻舟先是这么劝说,旋即考虑了一阵,又道:“月底吃饭是吧,到时我要是有时间,就陪你跑一趟,没时间的话,我帮你找个律师,跟你一起去。”

    后世被经纪公司所坑的艺人太多,尽管纪轻舟觉得张景优对电影艺术还是比较热忱的,但人家毕竟也是个商人,真要签这种合同,还是得谨慎留意些。

    祝韧青打从心底其实更愿意留在纪轻舟身边工作,但理智上却知晓他想要获得名声钱财,必须把握这成为电影演员的机会。

    他注视着青年被晨光映照得朦胧发光的侧脸,问:“那倘若我没有电影拍摄时,能来给您干活吗?不需要工钱。”

    “你要来打白工我还能拒绝不成?”纪轻舟挑了下眉,故作感慨道:“只怕等你成为了人人追捧的大明星后,就不愿干这些零碎活了。”

    “我不会那样。”祝韧青立即严正声明,旋即注意到先生眼眸里的笑意,便知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他低头抿了抿唇,看见手上的信封,忽然又想起道:“对了,张导信上还让我转告您,电影下月起会在其他城市的影院放映,他准备在几个大城市的首轮上映期间办个女主戏服展览,说假如您同意的话,也请电话告知他一声,届时也许需要您给些指导建议。”

    “他还真是有精力。”纪轻舟感叹了声,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毕竟也是给我自己打广告。

    “等会儿我抽空打个电话给他吧。你还有别的事吗?”

    祝韧青摇了摇头,正欲转身离去,目光瞥见青年颈侧的红印,又终是难以克制心中那乱腾腾的震颤与躁动,略显踌躇地低声询问:“先生,您和解先生,真的是表兄弟吗?”

    纪轻舟有些诧异地眨了下眼睛:“怎么突然这么问,看出什么了?”

    他倒也没多想,只以为自己和解予安相处时的状态被他看出了破绽。

    对于身边信任之人,他向来是采取能瞒则瞒,实在瞒不过就公开的态度。

    听祝韧青这么问,便知对方多半已经猜到了他同解予安的关系,颔首道:“对,我们不是表兄弟。”

    祝韧青暗自轻抽了口气,顿时了然。

    其实还想再问一句他昨日口中的“离婚”是何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垂眼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同别人说的。”

    纪轻舟可有可无地应了声:“嗯,出去吧。”

    祝韧青浑身轻飘飘地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时,满脑子循环的皆是那个念头:先生,他最仰慕与感恩的先生,喜欢的是男子……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门外,不由得抬手按了按胸口,感到心脏内似有无名的情思正迅速地发荣滋长。

    ·

    “怎么样,陆小姐,这一套设计有达到你的心理预期吗?”

    午后,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内,陆雪盈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微张着唇观赏着手上的画稿,因过于惊喜,一时竟忘了表态

    图稿上,那姿态曼妙的女模一手拿着翠绿的大羽毛扇,一手提着长长的鱼尾裙摆,礼服修身的廓形勾勒出女子修长窈窕的身材,高纯度的翠蓝色彩靓丽而不失古典韵致,裙摆与衣身上金色的蝴蝶图案闪闪发光、展翅欲飞,既华丽又跃然浪漫。

    这哪里是短短一天赶工绘制的礼服设计图,完全是一幅艺术品。

    直到听见了纪轻舟的问话,她才恍然回神,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一套裙子,它叫什么名字?”

    她还记得自己去年的那套生日礼服叫做“鸢尾花”,那么这一套理应也有名字。

    纪轻舟想了想,临时编了个名字说:“凤尾蝶。”

    “凤尾蝶……我喜欢这个名字。”陆雪盈脸上不禁漾开笑意,爽快道:“我就要这一套了,您开个价吧。”

    纪轻舟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语速温和道:“这一套工艺确实是挺复杂的,况且又是急单,我也不多收什么加急费了,就按你昨日报的预算,七百五十元,可以吗?”

    七百五的价钱买一套礼服,即便是对于陆雪盈而言也是很奢侈的。

    但她早已为自己的生日礼服准备好了这预算,况且拿到的图纸又超出了她的期待,闻言就毫不在意地点了下头:“那就七百五,我不还价。”

    “好,此外我还有件事同您商量,”纪轻舟拿过她手上的图纸,缓缓道,“是这样,过几月我准备出一份时尚画刊,届时可能会将这一套礼服的画稿作为我们工作室的高定作品放到画刊内,同时也会标注这一套礼服是专门为您设计,已经被您所收藏……当然你要是介意这点,那我就不放进去了。”

    陆雪盈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情,略微考虑了几秒问:“您出这画刊时,定然是在我生日之后,对吧?”

    “当然了,您是首穿。”

    “那我没有问题。”陆雪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反正这套礼服的第一次亮相是她的生日,可能也就穿那么一次,之后即便有人仿造,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

    倘若这美丽的礼服设计稿真的登上了画刊,还标注着被她所收藏……陆雪盈想象了一下,觉得这还显得她挺有品味的。

    纪轻舟不觉意外地微笑点头,起身道:“那就请您再付个定金,期待作品完成吧!”

    第142章 乔迁 离婚冷静期

    约莫也是被纪轻舟一声招呼不打就睡办公室的行为给吓到了, 解予安当日回家补了几个小时的觉,便又来到了工作室,问他是否有空去挑选家具。

    倘若有大床可以睡, 纪轻舟自然也不想挤在办公室休息,但他着实是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些琐事,便索性让解予安代他去选,家具的钱都记在他账上。

    反正解予安的眼光也还不错, 自小就是大户人家少爷,审美怎么也差不到哪去。

    倘若家具风格实在拿不准他的喜好,只买张床, 简单地布置下卧室也可以, 其他的以后有时间再慢慢挑选填装。

    解予安听他这么说,就真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花了两天的时间,将卧室和厨房悉心地装修布置了一番, 还专门请了位厨艺不错的家务女佣, 每日早晚来做顿饭, 外加承担些清洁打扫工作。

    于是开启加班的第二天,纪轻舟就住上了新家。

    霞飞路505号的洋房, 距离他的工作室步行也就十几分钟,开车就更快了。

    夜里十一点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 回到家半小时便能洗上热水澡, 零点前就能躺到床上睡觉,比起住在解公馆, 的确要方便不少。

    这日深夜, 泡完澡从浴室出来,纪轻舟觉得有些闷热,就穿着套睡衣裤, 推开了卧室的阳台门,到小露台上透气。

    午夜时分的霞飞路分外的寂静,放眼望去,临街建筑,亮着灯的窗子寥寥无几。

    宽阔的马路上,偶有晚归的行人匆匆经过,清晰的脚步声一步步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

    纪轻舟弓着腰趴在雕花铁艺栏杆上,漫无目的地望着静寂的街景发呆。

    迎面拂来的夜风带着些许梅雨季节特有的潮湿,清凉、温润且适意。

    “还不睡?”

    正吹着风,身后传来了熟悉的男人嗓音。

    纪轻舟回过头,看见刚洗漱完的解予安穿着身黑色的丝质睡衣缓步走了出来,站到他身旁。

    “干活干懵了,出来清醒清醒。”

    纪轻舟随口说着,转了个身,背靠在栏杆上。

    微眯着眼,透过象牙白的玻璃格门,出神地望着被明亮柔和的灯光笼罩着的卧室内景。

    解予安挑选家具,多半是参考了他工作室的布置,选用了黑白棕的经典配色。

    黑胡桃木的床上铺着米白的床具,对面是一套洁白蓬松的布艺沙发,与一个雕花木质的圆茶几。

    沙发旁放着一套深木色斗柜,与地板的颜色稍有区分,却也分外融洽。

    衣帽间还未装修,所以在床边一侧放了台落地式衣帽架,挂着数件从解公馆带来的更换衣物。

    斗柜与茶几上放着几摞书报杂志,家具虽不多,布置得却也挺温馨。

    纪轻舟静静看了会儿,倏而开口:“其实你装潢眼光挺好的,你要是不嫌麻烦,这家就交给你布置得了。”

    解予安眉尾微动:“届时有不满意,不会怪我没同你商量?”

    显然,他对之前纪轻舟说他“太有主见”的那番话语还耿耿于怀。

    “不满意再换呗,怪你什么,我也没那么难伺候。”纪轻舟回了一句。

    解予安不再开口,也学着他转过身来,望着室内。

    但却刻意没有倚靠栏杆,不仅自己不靠,还用手掌托着对方的后背,道:“站好了,别靠着围栏,万一松动了……”

    “怎么会松动,你也想太多了。”

    纪轻舟话是这么说,还是稍稍站直了身体,转头看向他道:“危机意识这么强,怎么不顾着自己点儿呢?”

    解予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收回了手,抿着唇不作回应。

    纪轻舟注视着他沉默的侧脸,一时无言。

    男子漆黑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屋内透出的昏黄灯光笼罩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温柔得似是被时光模糊了的电影画面。

    见解予安不发一语,纪轻舟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诶,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像在离婚冷静期?”

    解予安偏头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睫。

    虽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词汇,却也能理解他的意思,语气沉静道:“只是你这么认为。”

    “你到底怎么想的呢?”

    纪轻舟微挑起眉角,以平素的口吻追问:

    “你去南京,决定留在那的话,能接受和我分手吗?”

    “不会分手。”解予安表情不变道。

    语气听着冷肃,但开口的瞬间,眼睑四周却难以自控地弥漫开红意。

    “你想得倒好,这天下美事,哪能都被你兼得啊?”

    “为何不可?”

    纪轻舟刚要反驳,转过身看见他眼角的湿润光亮,倏然缄口,心脏如被小动物蹭过般轻微地有些颤抖。

    “怎么了,马路上灰尘太大,眼睛进沙子了?”

    他顿然柔和了语气,说着就抬起手,拇指尖轻柔地擦过了对方的下眼睑。

    当指尖接触到那湿润的热意时,只觉心脏也要跟着融化了。

    解予安垂着眼眸,神情不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攥在掌心里,语气寻常道:“可能是梅雨季,太潮湿。”

    一时间,两人间充斥着静寂,连呼吸声都显得有些多余。

    “哦,我真的信了。”纪轻舟扯了下唇角浅笑。

    似是要帮他缓解尴尬般,转而便收敛起笑意,认真问:“你就这么坚定要去吗?”

    解予安平静地应了一声,缓缓开口道:“我的伯父,不知你可有听闻他的事迹。”

    “他自幼勤奋好学,中过进士,也曾赴德留学陆军。他曾言,国家危急,为军者,为救国,救民族,碧血横飞亦不返。

    “倘若不能从军,起码要将我所学教给有志之辈,培养更多的优秀军士,也算为国尽过一些绵薄之力,目前只作这样想而已。”

    他言语平缓,吐字清晰而温和,纪轻舟听着却能感受到对方从内心传递出的端正坚毅。

    他不由思绪烦乱,心想倘若自己真是这个时代的人也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支持对方去做想做的事情。

    即便将来结局惨淡,也没有理由后悔今日抉择。

    “去睡觉吧。”

    最终,他什么也没表态,就拉着对方的手,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阳台门。

    掀开被子躺到床上时,纪轻舟伸手去关台灯,才注意到床头柜上还立着个相框,相片正是他生日那天在餐厅拍摄的那张。

    “这给洗出来了?拍得还挺好的。”纪轻舟拿起那相框仔细瞧了瞧。

    照片里,他穿着身白色的衬衣靠在椅子上,笑得轻松惬意。

    解予安则是一身深如墨色的西服,笔直地站在他椅子左侧,一只手绕过椅背搭在他的肩上,唇角竟也是带着些微笑意的,虽是清凛挺俊之模样,眸光却饱含温柔。

    他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下照片上的男子脸庞,稍有些不舍地将相框放回到了床头。

    关了台灯,躺进被窝后,他翻身靠到身边人肩侧,低声问:“我给你的那张小相片,你藏哪去了?保险柜之后,就没见过了。”

    “钱包里。”解予安回答着,习惯性地环抱住青年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补充道:“随身带着。”

    “奥。”纪轻舟应了声。

    本想说“你趁着最近空闲,也去照一张,给我放钱包里”,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刻意准备的单人照有些不太吉利,便还是作罢。

    不过两人的合照,倒是令他忽然想到了差点遗忘的一事……兴许可以给他们这难以妥协的矛盾带来些转机。

    纪轻舟沉思着,脑袋枕在解予安肩头蹭了蹭,稍稍安心地闭起了眼眸。

    ·

    忙忙碌碌中,眨眼过了一周半。

    在工作室员工的通力合作下,陆雪盈的那套礼服,总算赶在她生日会的前一天,由纪轻舟亲自送去了陆公馆做最后的试穿,顺利成交了这一笔订单交易。

    陆小姐此次的生日会是一场家庭朋友间的小宴会,并不打算邀请很多的客人。

    不过,为了表示自己对这套礼服的满意程度,陆雪盈还是当面给纪轻舟发了邀请函,请他第二日来参加她的下午茶派对。

    纪轻舟对她这生日会倒也有几分兴趣,除却能看到自己作品的亮相效果,也能借机结交一些潜在客户,但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赴会,只好遗憾婉拒。

    不仅是工作繁忙之故,陆雪盈生日这天,他也有个小聚会举办。

    这一周多来,解予安许是闲着没事,动不动地就去逛一逛家具市场,挑选几件顺眼的家具回来。

    纪轻舟每天夜里回去,都要和对方玩“猜猜今天又多了什么家具”的游戏。

    直到前两日,他下班回到家,从待客室、客厅经过,走上楼梯,一路穿过起居室、衣帽间、主卧与书房,每个空间都已配置齐全,才恍然察觉这房子已然装潢得差不多,可以正式地搬家入住了。

    于是便同解予安商量,干脆就这周末彻底搬过来。

    正好沈女士周末也在家,那便邀请解家人和几个朋友,一道来吃个饭。

    对于他们搬家之事,解家人也算有所预料,毕竟这半个多月来,两人回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

    纪轻舟俨然是个工作脑,为了方便上班而搬出去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

    至于解予安,解家长辈对他也很是了解,自小就是独立性较强的性子,他的身体恢复后,会选择搬出去住,一点也不奇怪。

    因此两人同解家人商量此事时,谁也没反对,反正都在这座城市内,开车半个多钟头的事,来往也算方便。

    到了礼拜天这一日,纪轻舟将接待家人的工作交给了解予安,自己则照常上班,仅稍微提前了十几分钟下班。

    傍晚六点,当他坐着阿佑驾驶的汽车回到505号家门口时,恰好碰上了前来吃饭的解予安的两个发小。

    骆明煊是专程开车去沪报馆接邱文信过来的。

    在路旁停好了车,他一下车,看见站在门口台阶下的纪轻舟,便扯开嘴角笑道:“你这时间是凑得真巧,我今晨的火车刚从杭州回来,就接到了你请吃饭的电话。”

    “哦?你去探过市场了?”纪轻舟稍微反应了一下,就想起了之前提过的开分店一事。

    “何止啊,周遭城市都转了一圈了,咱们这服装生意我认为大有可为。等会儿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骆明煊正叉着腰说得起劲,邱文信从车上拿了盆兰花下来,路过骆明煊时拍了拍他的后背,笑呵呵道:

    “今日主要是来给轻舟暖房的,工作之事,饭后再谈,先参观参观这新洋房如何?我可是好奇得很。”

    骆明煊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正事来,忙又打开驾驶座车门,提出满满一袋贺礼递给纪轻舟道:

    “信哥儿说得对,今日兄弟几个聚集在此,正是来恭贺纪兄你乔迁之喜。时间紧急,我呢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就把我这扛了一路专程从杭州带来的特产作为贺礼送你了。

    “主要是些吃的,有酱鸭、糕点,还有两罐龙井茶叶。酱鸭和糕点你得赶紧吃了,这天气可容易坏。”

    纪轻舟一手抱着兰花盆栽,一手提着特产,接过了他们的贺礼,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二位颇具心意的贺礼了,请吧,带你们看看新房。”

    第143章 捉弄 你究竟是主张婚恋自由,还是想乘……

    “你们这洋房倒是不错, 不知价钱多少,倘若合适,我欲买上一套住。”

    进门换鞋时, 邱文信看见铺着块深红圆地毯、布置得很是舒适雅致的门厅,便不由得提起道。

    “我们那房子还是初来上海时租的,当时父亲手里没什么钱,只想着找个便宜些的地方将就着住, 随意在旧街堂里租了套房子,一晃十年过去,如今这家里每至雨日, 屋内往往比屋外更潮湿。”

    纪轻舟闻言就如实回道:“我这房是解元宝找的, 总价一万二,不过只有房子而无家具,加上家具说不准要到一万三。”

    “嚯, 这可有些贵了, 看来你这地段我是买不起了。”邱文信遗憾地摇了摇头。

    骆明煊半是戏谑地调侃:“信哥儿赚着钱别光存着啊, 沪报馆如今这报纸销数,还买不起一套小洋房吗?”

    邱文信笑了声:“一份报的利润才多少, 几分几厘的再如何积攒,也比不上你们卖绸缎的。”

    “我这卖绸缎的生意也渐渐不行喽, 接下来还得仰仗卖衣服的大哥捎我挣钱……”

    “行了, 别贫了,跟长辈打声招呼去。”纪轻舟听骆明煊又开始满嘴跑起了火车, 就当即截断了他的话头。

    在门外时, 未在路旁看到解家的汽车,他还以为解家人都还没到。

    等进了门厅,听见一旁屋子里传来沈南绮和解良嬉的笑声, 才意识到他们早已抵达了。

    这会儿便先将贺礼放到了门厅柜子上,领着两客人去了趟客厅。

    傍晚时分的天光已有些暗淡,客厅里开着吊灯,暖黄的光线在白墙映衬下,分外的通透明亮。

    进屋时,沈南绮和解良嬉几位女士正坐于黑色的皮质沙发上吃着瓜果点心聊天。

    在她们的对面,是一个红砖砌成的壁炉,壁炉旁,解予川坐在垫有软枕的圈椅上,抱着解玲珑读着故事书。

    听见纪轻舟的脚步声,解家几人纷纷回过头来,沈南绮看见他便道:“可算是下班了,你这搬新家的主人,怎比我们客人来得还迟?”

    “不是有另一位主人在嘛,我就偷个懒了。”

    纪轻舟扬唇笑着,朝坐在窗前休闲区的解予安抬了抬下巴。

    解予安此刻正同他父亲下着围棋,见他回来立即挺起了脊背,手里拿着枚棋子似要起身。

    纪轻舟瞟见他的动作,就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接着玩,朝众人道:“你们聊,信哥儿想看看新房,我先带他们转转。”

    来得早的解家人早已将全屋转过一遍,沈南绮闻言就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吧,看完了赶紧下来,差不多也该吃饭了。”

    纪轻舟随口应了声,转身带着骆明煊二人转起了新屋。

    一楼的门厅东侧是客厅,西侧则为待客室与餐厅。

    想着等会儿反正要去餐厅吃饭,从客厅门出来,纪轻舟便直接带二人上了楼。

    踏着油光发亮的深棕色地板上到二层,楼梯口出来便是一个起居室。

    起居室格局同楼下客厅差不多,不过家具风格要更为淡雅些。

    约莫二十平方大的空间,地板中央铺着米色底的玫瑰纹地毯,一侧靠墙摆放着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旁边是一排陈列柜,上面有十八册全的《摩登时装》画报,和一些亲朋好友赠送的礼物。

    解予川夫妇送的那对玉镶金杯也摆在上面。

    沙发前方设有一张小茶几,再往前就是壁炉。

    在这夏日纯作装饰用途的壁炉上,摆着一幅屋主人亲手绘制的时装装饰画,以及另一位屋主定制的月桂香薰。

    未开灯的室内光稍显昏暗,弧形的凸肚窗上映着梅雨时节常见的迷雾色天空与摩挲的树影。

    “啧啧,不愧是轻舟兄你亲手布置的房子!”

    骆明煊走到壁炉前看了看画作,伴着淡淡的清甜花香,将全屋转悠了一圈,一副羡慕又佩服的模样咋舌称赞,“这审美,真乃绝佳,我以为我所租住的那公寓已算是整洁舒适,到您屋一瞧,我家可称得上是狗窝了。”

    “多谢夸奖,但你夸错人了,我哪有空闲挑选家具,这大部分都是你元哥布置的。”

    纪轻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按亮了起居室的灯,带着他们进入了里间的卧室。

    “啊?为何都让元哥布置,不是你的房子吗?”

    骆明煊刚这么发问,走进卧室,目光扫过床边衣架,倏然察觉不对劲。

    那落地式的衣架上挂着两套睡衣与两件衬衣,睡衣大同小异没什么奇怪之处,但那一蓝一白的两件衬衣紧贴在一块,却能看出尺码差异。

    尤其那深海蓝的衬衣,他之前见解予安穿过好几次,印象分外深刻。

    骆明煊不禁怀疑地眯了眯眼睛,特意走到衣架前确认了一番。

    转过身,看到床头放着的二人合照,心里愈是升起疑云。

    什么情况会在床头放自己同另一个人的合照,即便是好兄弟也不至于亲密到如此地步吧?

    他皱眉思忖着,越想越觉不对,转头见纪轻舟同邱文信聊着装修买房的事情,去了露台,便忙不迭地跟了出去,拍了拍纪轻舟的肩膀,打断对话问:

    “诶,你这房子应该就这一间卧房吧,为何我看那衣架上还挂着元哥的衣服?不是都已搬出解家了吗,难不成你们还未离?”

    纪轻舟敢这么毫无准备地带着他们二人进卧室,自然也没打算瞒着他们自己和解予安的真实关系。

    不过难得见骆明煊这般惊愕狐疑的神色,他不禁起了几分坏心眼,尤其看邱文信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是早已看穿了他们的关系,也就骆猴儿还被蒙在鼓里。

    他便有意捉弄他道:“说起此事我也有些烦闷,我可是提了好几次要离来着,但你元哥他是赖上我了,非不同意啊。”

    “他这……这怎么行呢?”骆明煊一时竟有些茫然语塞。

    虽之前就有怀疑,他元哥似是真把人家轻舟当成了自己的妻子,眼睛痊愈了也不情愿放人离开,但以为只是相处久了产生了依赖,过一阵子,生活恢复正常,总会慢慢想通。

    哪知解予安竟已深陷到了如此地步,人家为了避他都专门搬了出来住,他竟还死乞白赖地跟了过来。

    虽然轻舟兄是蛮好的,生得神清骨秀,思想进步,又有才华,交流相处也很有意思,即便偶尔说话刻薄些,甩起脸色来也是极生动漂亮的,换做是他,这一年半载地每日生活在一起,兴许也不舍得离……

    可再不舍得,也不能强绑着人家不放啊!

    “这可不行呐,”作为当初给二人牵线之人,骆明煊觉得自己有责任纠正这错误,正色凛凛道,“元哥此举不太厚道,我得同他说道说道。”

    纪轻舟闻言扬唇一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行啊,你去劝劝他呗,这婚该离就离,是吧?”

    “不错。”骆明煊虽隐有察觉他的态度奇怪,奈何暮色遮掩,也就没看见对方眼里的调笑之意。

    沉吟思索片晌,旋即连房也不看了,转身便疾步匆匆地走向楼梯方向:“我这就去和他说说。”

    邱文信凭倚在围栏旁,见状也是丝毫不劝阻,朝着纪轻舟笑着摇了摇头。

    正要去看看隔壁的书房布局,纪轻舟叫住了他道:“诶,信哥儿,我问你个事。”

    邱文信止住脚步,回头:“何事?”

    纪轻舟刚要习惯性地靠在围栏上,想起某人的告诫,又站直了身。

    随即稍微正了正色,状若寻常问:“你们报社可有派人去他国学习交流的计划?比如法国?”

    邱文信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题稍感疑惑,不过还是先回答道:“有是有,大概几年前吧,有人组织我们各家报馆派一人为代表赴日参观他们的新闻社,法国倒是从未有听过,你问这是何意?”

    纪轻舟恬然笑道:“我不是做时装设计的吗,听闻巴黎时装是世界潮流之前线,也想去参观参观,不过我独自一人不太敢远渡重洋,倘若能蹭个团同行就好了。”

    “奥奥,这样啊。”邱文信很能理解地点头,诚恳道:“你要是想去法国,盼着我们新闻业的交流有些困难,至少目前没有谁提出过类似的想法,毕竟距离太远,光来回一趟,途中就要耗时三个月了。不过将来若是能有这访问考察之契机,我还是挺有兴趣去长长见识的。”

    “这么说,近几年没有这机会了?”

    邱文信也不敢十分肯定,想了想道:“近两三年,就我们报馆而言,应当是没有这计划的,你倘若着急,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比如跟着他们勤工俭学的留学生们同船过去。”

    “好吧,我也不着急,就先这么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纪轻舟口吻自然地接道。

    说罢,还佯作遗憾地微叹了口气,实际心里却悄然地松了口气。

    当初在邱文信故居看到的那张多人合影,讲解员说是邱文信被报馆公派前往法国考察交流时所照。

    假如那介绍准确,那么至少在邱文信赴法之前,解予安和骆明煊都是活得好好的。

    那或许,让解予安去做几年他想做的事业,也没有那么危险?

    ·

    另一边,骆明煊一时冲动就下了楼,待到客厅一看,见他元哥正同长辈下棋,只好先将劝解之语都憋在肚子里。

    这一憋就憋了一顿饭。

    晚餐吃得较为简单,所请的佣人手艺有限,做的都是普通家常菜色。

    不过亲朋好友谁也不是为了吃而来的,对此并不在意。

    一顿热热闹闹的夜饭结束,眼见天色不早,空气沉闷似又要下雨,在客厅稍事休息闲谈了一阵后,解家人便乘车离去。

    邱文信也要早早地赶回报馆去工作,骆明煊作为将他接来之人,有义务送他回报馆,因此没法待得太久,原打算同纪轻舟交流的分店计划,只能改日再谈。

    但工作之事可以暂时放一放,憋了一晚的心里话却不可不说。

    于是离开之前,骆明煊就特意寻了个时机,在解予安送家人到停在街口的车上时,他也跟了出去。

    之后回来途中,趁着四下无人,他便手插着裤兜,压低了嗓音,同解予安语重心长道:“元哥,如今已是民国了,我们进步青年都开始追寻婚姻自由了。

    “你看我,我爹娘要让我同不认识的姑娘订婚,我直接离家出走,独自居住大半年,眼下他们见着我也不再提及此事了,我算是抗争成功了。”

    解予安一脸莫名,冷淡发问:“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

    “这个么,”骆明煊搔了搔鼻头,凭他的猴脑也想不出什么婉言劝谏,就直言道,“你们这婚姻本就是一场临时协议,即便你有那心思,但轻舟兄都已同你提过离婚了,你也不好纠缠他不放,对吧?都新时代了,有识之士早已主张自由恋爱了。”

    解予安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忽然似有所感地抬眸望向自家门口。

    那屋子透出的灯火光影中,青年身姿放松地倚着门框,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他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语气淡然道:“你究竟是主张婚恋自由,还是想乘虚而入?”

    “啊?我、我可没有那意思。”骆明煊没料到他会这样猜想,否认时竟有些张皇失措。

    “随口一问,支吾什么。”解予安视线微凉地扫了他两眼,直将骆明煊看得后背发毛。

    接着径直地迈步到青年面前,凝眸注视他问:“你同他说了什么?离婚?”

    纪轻舟从容地点头,眨了眨眼无辜道:“对啊,不是早跟你提了吗?”

    解予安纵使知晓他在捉弄人,听闻此言仍有些心口泛酸。

    板着张冷面孔,握住他的手挪到了自己唇边,道:“舌头都被你咬破了,毁了我清白,你还想离婚?休想。”

    骆明煊刚跟过来就听到了此言,不禁呆然而立:“啊?”

    第144章 启程 看你更喜欢我身体哪个部分……

    “所以你们是假戏真做了?”

    因昨晚未能有充足的时间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一早,骆明煊便克制不住好奇地来到了霞飞路的工作室探听情况。

    见纪轻舟正坐在办公桌前忙碌,他很是熟门熟路地去隔壁会客室搬了张椅子, 坐到蝴蝶桌旁,靠在椅背上惊奇地看着对方发问。

    纪轻舟一手握着笔,一手翻着自己的工作日程,随口应道:“准确来说, 得称之为先婚后爱。”

    “总之是协议夫妻却生了感情。”骆明煊这么总结着,又皱了皱眉:“那你所提的离婚一事又是什么情况?”

    “这就要问你元哥了。他非要去金陵军校工作,我觉得太危险, 令他别去, 却压根不听我的,也不同我商量就自己做决定。”

    纪轻舟说起此事来,还是有些生气, 笔尖用力地戳了戳纸页:“烦得很。”

    “奥, 这个原因啊。”骆明煊点了点头, 昨日夜里吃饭,解家人也谈起过此事, 他有所耳闻。

    旋即又疑惑地吸了口气:“不过只是一个教官,应当没什么危险吧?”

    “军校教官, 有几个没入伍的, 他要是恢复军职,那就更危险了。”纪轻舟本想说的是解予安的性格就不适合此时的官场。

    但骆明煊作为这个时代的人, 多半也难以理解他的顾虑, 便没有提起。

    “如此说来,你的担忧也有些道理,”骆明煊只当他是担心战场之危险, 并未太放在心上,“所以你们压根就不是因为感情问题闹离婚啊……”

    他说起这话来,听似明悟,隐隐却夹着些许本人也未察觉的失落之意。

    “聊不拢,也算是有点感情问题存在吧。”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也不想多谈此事,就合上笔记本,后靠椅背,指尖灵活地转着自来水笔,看向他问:“你去周边城市探查的市场情况如何?”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正事!”骆明煊很快调整了情绪,坐直身体,眼睛睁得圆溜溜地认真讲述道:

    “这周边的城市我去转了一转,就洋服生意而言,我觉得杭州那边的市场更为包容些。

    “不知你可有听说过,杭州泗水路那边新建的商品陈列馆,那叫一个气派,楼上楼下一百二十余间店面,如今虽还未正式开幕,但已招了不少商户入驻。

    “丝绸织物、茶叶火腿、藤器竹椅、金银首饰、化妆日用、鞋帽服饰,所有商品一概陈列馆内,任由顾客挑选。我在那走马观花地逛一圈都得花上几小时,你想想那商业场该有多大。”

    “那地方还附设有劝工场,我也去探查了一番,同样是上下两层,约莫二十来间商店,月租三元到二十元不等,对比上海之百货公司,倒也不算贵的。

    “不过在那开店,听闻管得挺严,条条框框规章制度有许多,且只准售国货,而不许售洋货,倘若被发现卖洋货,被举报了,那是要罚款的。”

    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骆明煊最后总结:“那二层楼的商业场在杭城内属实罕见,还未正式开业已是游客众多,你的世纪牌时装开到那商业场去,定然受欢迎。

    “届时呢,我们只需雇个经理,再雇上两个店员,其余事项自有馆内人员帮忙管理。我只担心一点,就是咱们这衣服做的是洋装,不知能否通过那馆长评判的国货标准。”

    纪轻舟听得还挺津津有味,闻言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不是国货?由国人设计,国人制作,连面料都是由百年老店泰明祥提供,总不能因为它是新式服装,就说是舶来洋货吧?”

    “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骆明煊很是赞同地点头。

    边应声,边到柜子旁拿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淡茶水,继而拿着玻璃杯坐回椅子上,喝了几口水润润喉道:

    “至于苏州和南京嘛,情况差不多,城内有洋服店,也有专门做西服的裁缝,但很是少见。

    “我每至一地,便坐到他们那人流最为密集热闹的街头茶馆里,一坐一下午,光看行人的衣着打扮。这两地放眼望去,街上来来往往的绝大多数男女都着传统服饰,穿西装的男子偶尔还能看见几位,却甚少有见穿洋装的女士。

    “倘若见到了,那十个里面九个是洋人,还有一个是从上海过去探亲游玩的。”

    纪轻舟侧身靠着椅背,指尖敲了敲桌面思索道:“照你这么说,这两地的服装生意不好做?”

    “嗯……是也不是。”骆明煊沉吟着开口:“苏州呢,我确实不太推荐,离上海太近了,凡是思想进步的年轻人,多数都来了上海闯荡,留在那的父老们则视上海为洪水猛兽,在他们眼里,这地方就好似一口大染缸,年轻人一旦来了这儿,必定会学坏!

    “你的店放到那,大家兴许也会觉得新奇,但多半是没人买的。”

    “至于南京,我觉得可以一试,虽然街上少见有女子穿着洋服,但那些名媛闺秀、权贵太太们本就不常上街,人家有自己的社交场。诸如花园茶会、饭店宴会厅、西餐馆、赛马场之类的场合,去这等地方社交,不得需要一身时髦衣裳吗?

    “还有那些思想进步的女学生、女教师们,平日都待在学校里,自也不常见,偶尔却会相约去郊个游,赴个诗会,也需要一套体面的裙子吧?

    “正因此时还未有做这样生意的,你的店开过去才更容易打出名声来。我可专门找人打听过了,那边的太太小姐们,有些都已开始穿上你世纪牌的衣服了。这不正说明你的衣服在那是极有市场的吗?”

    这一点,纪轻舟倒是从客人口中了解过一些,对此认同地点了点头:“那据你观察,倘若要在南京开店,选在哪比较好呢?”

    骆明煊早有准备地嘿嘿一笑:“这你不必操心,我都已看好一家店面了,在南京最繁华之地,秦淮河一带的顾楼街,位于武定桥口位置,恰有家商铺出租,那铺子就挺好。

    “我说的‘好’可不仅仅是地段位置,那一片虽商贸繁华,人流众多,但街边铺子依旧是那种老式的,低矮的房子,没有橱窗给你展示衣服,不怎合适。

    “而我看好的那家商铺则是套中西合璧式的小洋房,当然并非你现在所住这般的洋房,却也有玻璃门和一扇橱窗,相比起其他铺子已算是干净清爽,白漆的墙面,铺着整洁的木地板,好好布置一番定也漂亮。

    “总而言之,南京那边眼下虽是连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马路也没有,但我认为那地方将来定然会越来越繁华,我们提前下注,绝对不亏!”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笃定万分,纪轻舟不由好奇地挑了下眉:“你这是哪来的直觉?”

    “这个么……”骆明煊摸了摸下巴,故弄玄虚道:“很难解释,此乃我商业嗅觉,只可意会,不可言谈,就看你信不信吧。”

    纪轻舟轻哼了声,心忖这小子肯定还藏了什么缘由没说出来。

    不过他倒是知晓对方判断没错,南京真正的黄金发展期便在二三十年代,趁着如今这座城市还未正式开始转型,提前下注将来多半不会后悔。

    “那你觉得应该选在哪开第一家分店?”他随即问道。

    “都行,非要选的话,可以先去南京。”

    骆明煊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闻言就竖起了两根手指道:“原因两点。其一,我看好的那家商铺,已经同房东谈过,请他帮我留一留,但毕竟未付定金,人家未必会帮我留太久,我们得抓紧时间去看一看。

    “其二嘛,我还是对杭州那陈列馆有些顾虑,我们自然知晓自己卖的是国货,就怕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看见洋服就举报,所以我觉得可以先在其他城市打出名声来的,待将来去了杭州,人家一听我们世纪牌,就知道是鼎有名的国货,便省得闹出什么误会来。”

    纪轻舟不由鼓了鼓掌:“考虑周全啊,不愧是泰明祥的少东家!”

    “诶,承赞承赞,跑得多了,略有长进。”

    骆明煊嘴上这么谦虚地应承,脸上却笑开了花,忙问:“那么你看几时能抽个时间去看看铺子?”

    纪轻舟思索着自己的工作安排,回道:“月底之前都没空,七月初,应当能抽出两三天。”

    “那便一号,我们一同过去,如何?”骆明煊眼睛发亮地注视他问。

    “一号啊……”

    “怎么,不行吗?”

    “行啊。”纪轻舟只是突然想到解予安月初也要去南京,但他买的是三十号的火车票。

    即是说,自己要去的话,就只比他晚了一天。

    “那便这么定了,我去买火车票。”骆明煊闻言就拍了下大腿,当场决定下来。

    纪轻舟微扬起唇角点了点头,正欲翻开笔记本在工作日程上添上一项计划,忽而想起道:“对了,记得给小祝也买一张票。”

    他带祝韧青,倒不是因为途中需要助理照顾,而是考虑到张景优也在南京。

    前阵子收到张导的信后,他就戏服展览之事,特意给登利公司打去了电话,结果得知张景优压根不在上海,而是在南京为新电影提前取景。

    后来对方约莫是得知他打过电话之事,过了一阵又辗转通过电报联系上自己,说是月底请小祝吃饭的事稍微拖一拖,等他从南京回来再细谈。

    纪轻舟这会儿记起此事来,便想着既然都要去南京了,那就顺便找张景优聊聊。

    即便到了那,张导有事错过,也就当带助理去旅游了,不差一张火车票的钱。

    ·

    两日后的清晨,恬静的日光从窗口流泻进室内,给布置雅致的起居室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六点时分的马路尚未完全苏醒,霞飞路505号的主人却已早早地起了床。

    今天是解予安出发去南京的日子。

    尽管乘坐的是上午八点的火车,但因霞飞路距离火车站较远,才六点左右,他就已起床洗漱,收拾起了行李。

    清晨的屋子里分外寂静,解予安尽量放轻着动作,纪轻舟却仍是被周围环绕的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吵醒。

    抱着枕头趴了会儿,发觉睡不着后,他便索性起床,睁着惺忪的睡眼,闷声不响地套上拖鞋去盥洗室洗漱。

    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的雨,今日总算放晴,但洒入盥洗室的日光依旧是淡白色的,有气无力,似被蒙了层薄雾,令人无端感到憋闷。

    刷完牙、洗了脸出来,解予安已大致整理完行装,正半蹲在茶几旁,将行李箱合上。

    将要出梅,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因此他所带的行李也不多。

    衣服除了身上穿着的一套款式简洁的黑色条纹西装,箱子里只装了一套换洗衣裤和一套睡衣,此外便是一些毛巾、牙刷、剃须刀之类的洗漱用品。

    “我送给你的包呢?”纪轻舟去了趟起居室,提着一个抽绳袋走了过来问。

    “塞箱子里了。”解予安回答。

    “塞箱子里做什么?背身上啊,不然那些小东西放哪?”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沙发上,从抽绳袋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的物件罗列在茶几上。

    解予安实际不觉得自己需要随身携带什么物品,车票、钱包、怀表之类的常用物,衣服口袋便可放得下。

    而纪轻舟所做的皮包像是专门为他上班准备的公文包,既可单肩背也可手提,又是使用头层牛皮所做,锃光发亮的,一看便容易在火车里遭扒手。

    不过对方既然提了,他还是特意打开箱子,将包拿了出来,准备等会儿出门背上。

    纪轻舟接过背包,将自己准备的一些旅途用品,有条不紊地塞进了他的背包:“清凉油,卫生纸,茶叶,还有点坚果小零嘴。你这一趟到站估计都晚上了,等会儿出门了,多少买点面包水果带上,免得饿着。”

    此时的火车时速还是挺慢的,从上海北站出发,到南京火车站,少说要八个钟头。

    再加上中途停站的时间,兴许要十个小时以上。

    坐一整天的火车,即便对方买的是头等座,也挺折磨的。

    解予安还真未考虑那么多,只是坐一日火车而已,途中看看书报,睡个一觉,很快就过去了。

    但看见青年给他准备的一项项小物品,心里仍是颇感柔暖,唇角微抬地“嗯”了一声。

    “到了住哪啊?”装完了行李,纪轻舟就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抬起两条腿搭在茶几上问。

    解予安重新将箱子合上,回答道:“学校那边安排了饭店,暂时住在法公馆。”

    “奥。”纪轻舟似不在意地随口应了声。

    垂眸凝视着他的动作,故作冷淡地开口:“钱包记得放进包里收好了,尤其是我的相片,好好存放,回来后指不定就靠相片回忆我了。”

    和邱文信谈过后,对于对方去南京工作一事,他的态度其实已有些松动。

    但以他对解予安固执性子的了解,倘若直接提出,让对方干两年就回归家庭,解予安多半不会答应,便还是决定先摆摆态度。

    有了更严酷的对比,这小子才懂得什么叫做适当的妥协。

    解予安听闻此言,果然动作一滞。

    接着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干什么?”纪轻舟仰头看着他的动作,见他面色不愉,下意识想要躲闪。

    奈何早起时的肢体反应迟钝,还未等他躲避,整个人已被对方抱了起来,温柔地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解予安坐在沙发上,双臂交叉环绕在青年身上,从背后搂着他。

    面颊贴着后颈,亲吻了下衬衣领口内白皙的脖颈,在他耳旁低声道:“想把你装进去,一块带走。”

    “哦。”纪轻舟应了声,很是扫兴地接话:“那你只能把我杀了,大卸八块塞进去。”

    “……”解予安无言片刻,有些气闷地咬了咬他的耳朵。

    纪轻舟又看了眼那不大的手提箱,刻意转移注意补充:“分尸了也装不进,就看你更喜欢我身体哪个部分了。”

    说罢,他等着解予安给反应,却半晌没听到对方言语。

    纪轻舟忍不住回头,便见男人正眼神静默地注视着自己,平垂的眼睫下,漆黑的眼珠一寸寸地扫过他的身体皮肤。

    “什么眼神,你不会真在考虑吧?”他咕哝问道。

    解予安对上他明澈漂亮的眼睛,又不禁心脏怦然地搂紧了手臂,口中却平静地应道:“嗯,想好了,我决定把你脑袋带走。”

    “脑袋?理由呢?”

    “可陪我说话。”

    “哦,这样啊,”纪轻舟促狭地笑了声,“我还以为……”

    “嗯?”

    “不说了,你的癖好太瘆人了,反社会分子,不能跟你过了。”他说着,就推了推他的胳膊,挣扎着想要起身。

    解予安仍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口吻淡淡地为自己叫屈:“不是你先提的?说不过又怪我。”

    “我说不过你?”纪轻舟侧过头来,正想要同他理论,男子就抓着这一刻时机,抬手捏着他的下巴,仰头亲吻上他柔软的双唇。

    直到将青年嘴唇亲得水润殷红,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对他脸颊的桎梏。

    喉结滚动了下,问道:“真不跟我去?这么舍得我离开?”

    “去不了,忙着呢,”纪轻舟稍显心虚地偏过了头,“有两个专程从京城来找我做衣服的,今天就要看稿了。”

    “那就乖乖在家等我。”

    明明时间已有些紧迫,解予安却还是不紧不慢抱着他咬耳朵,耳鬓厮磨间,低沉的嗓音警告道:“别想着跑,你跑不了。”

    第145章 抵达南京 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了

    七月的第一天, 已彻底出梅。

    一早起来,纪轻舟拉开窗帘时,险些被久违的灿烂朝阳闪瞎了眼睛, 就知晓盛暑已来临。

    前一天才送走了解予安,今日便轮到了他自己收拾行装去南京。

    毕竟只出门三日,他带的行李比解予安还要轻便。

    身上穿了套平时的上班装,又往新买的手提箱里放了一套睡衣、一套换洗的衬衫西裤, 几样基础的洗漱用品,背上斜挎包,便直接出发了。

    骆明煊所买的火车票同昨日解予安乘坐的是同一班, 上午八点发车, 到南京约莫是下午六七点钟。

    订的是头等车厢的座位,三人一个包间。

    不知是睡眠不足的缘故,还是近段时间太繁忙导致的身体素质下降。

    纪轻舟刚上车时还觉得挺新鲜, 想着十个小时的火车虽久, 但路上同朋友聊聊天、看看风景, 半天也就过去了,下午就读读书报、画画图稿, 消磨些时间,总不至于太难熬。

    结果才坐上两个小时火车, 他就已经被耳边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震得头昏脑涨。

    画本从包里拿出来, 还未翻开又塞了回去,一点工作心思也没有。

    幸好骆明煊对此已有一定经验, 特意带了副扑克牌来, 三人便开始玩起了斗地主。

    整个行程,除去吃饭喝水上厕所,一直在打牌。

    这一路的火车坐得纪轻舟感觉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震烂了。

    当暮色苍茫, 火车终于驶入南京站时,他整个人已软成了一团棉花,走下车时腿脚虚浮,比上了一天的班还疲惫。

    而偏偏骆明煊所找的旅店又在秦淮河一带夫子庙附近,距离火车站有好一段距离,故刚下火车,又得换乘市内小火车,直达终点站为止。

    在站台等待今日最后一班的小火车时,望着被月光笼罩的萧然夜色,纪轻舟又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后悔起自己的决定。

    此时的车马着实是颠簸又缓慢,倘若每次来回上海和南京,都要折腾这么一遭,他怀疑自己同解予安一旦分居两城,一年可能都见不到几次面。

    这么一来,分手不是迟早的事吗?

    “等到了终点站,距离旅馆便不远了,步行约莫就十分钟吧。”

    耳畔忽然响起了骆明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焦虑情绪。

    纪轻舟半垂着眼睫,侧头看去,便见穿着一身世纪牌棕色衬衣与西裤的男子一改清晨那朝气蓬勃的模样,蔫头耷脑地坐在皮箱上翻看地图。

    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骆明煊仰起头来,顶着满脸的倦意,撑着眼皮朝他说:“我已是腰酸背疼屁股痛,累得走不动道了,届时就叫辆黄包车过去旅店吧。”

    “十分钟的路还要坐车?看不出来,你这么菜啊。”纪轻舟淡笑着说道。

    固然他自己也觉得疲惫,但比起骆明煊此时的状态来,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不过他们三人中,体力最好的还要数祝韧青。

    年轻人看着一副清瘦恬静的模样,却分外有耐性,一整日下来,一声抱怨也没说过,上下车都帮他先生提着行李,很是有劲道。

    而据祝韧青自己所言,这是他第一次乘坐火车,所以特别的新鲜。

    想到这,纪轻舟又转头看了看伫立在他右手侧依旧精神奕奕的青年,咋舌轻叹:“还是小祝厉害,到底是年轻小伙啊,底子好。”

    骆明煊闻言,不由得接话道:“我也年轻啊,我才二十岁。”

    “哦?你真是二十岁啊?”

    “你这话是何意?我还能谎报年龄不成,你去问问元哥,我是不是戊戌年生人?”

    纪轻舟兀自笑了笑,没与他争论。

    他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倏然有些感慨,怎么他来了民国,关系交好的男子一个比一个的年岁小。

    就连信哥儿,他前阵子才知晓对方竟然是九五年生人,只比解予安大两岁而已,看起来却分明像是三十岁的人了。

    也就他工作室的叶师傅,是唯一的未婚同龄人。

    这个年代,这般年纪还未结婚的属实少见,约莫做裁缝确实耽误谈恋爱吧……

    “先生,火车来了。”

    正聊着天,不远处又传来了那轰隆隆的声响。

    纪轻舟站直了身体,推了推骆明煊的脑袋,让他赶紧起身,提上行李准备上车。

    排着队坐上了市内小火车,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路昏昏沉沉的,终是抵达了旅馆。

    骆明煊带他们来住的算是这一片较为高档的旅馆,三楼三底的砖木结构建筑,所订的房间拥有单独的床铺,通了自来水,有电灯,且提供热水。

    而不像此时的大多数旅馆,一间房四五张床铺,不管认不认识都挤在一处,按床位来收取住宿费。

    拿着钥匙进了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后,纪轻舟便先躺到了床上休息。

    这房间的被子大概率还未晒过,尚且带着股梅雨季留下的阴潮气味,他闻见那味道便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实在疲惫也无暇顾及。

    心里所想的是稍微躺会儿,休息一阵再叫上二人一块去吃饭,结果一躺到床上,眼皮一沉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还是被敲门声给叫醒的。

    睁眼看见旅馆天花板漆黑的木头,纪轻舟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慢吞吞地起身去开了房门,便见祝韧青手里拿着托盘,端了一碗白粥与两碟粥菜站在门口。

    门缝透出的房间灯光昏黄朦胧,祝韧青对上他迷蒙惺忪的睡眼,不禁心间一跳,开口:“先生,先吃点东西再睡吧。”

    “嗯,进来吧。”

    纪轻舟也确实有些饿了,说着就转身在床前的小桌旁坐了下来,端过粥碗放到面前,用勺子喝了两口粥。

    随着温热的白粥流淌到胃里,身体各个部位也都仿佛被滋润了一般,舒坦了许多。

    纪轻舟边喝着粥边问:“你吃过了吧,骆明煊呢?”

    祝韧青在他对面的凳子上落座,回应道:“骆少自进了房间就没见他出来,应当是休息了。”

    “呵,这菜狗,还给我跑生意呢,体力比我还不如。”纪轻舟嗤笑着摇了摇头。

    祝韧青神态温静地扬了扬唇,一声不语。

    难得有这样可以同先生在外面游玩相处的时光,他全然不想谈别的什么人,只想令这一刻的时间可以长久一点。

    过了一阵,待看见纪轻舟碗里的粥快吃完了,才恍然回神道:“对了,先生,我已按您说的,去附近的邮政局打了电话到法公馆,预定了明日的房间。”

    纪轻舟搁下勺子,拿手帕擦了擦嘴:“好,辛苦你了。”

    这法公馆听起来像是什么权贵人士的住所,实际在火车上同乘务员一打听,才知不过是一座法国人开的高档宾馆而已。

    他原本是想直接入住那宾馆给解元宝一个惊喜的,然而这高档宾馆毕竟挂着高档二字,必须提前一日有预约才能入住,今日便只好先同骆明煊来了城里居住。

    不过既然明天要去看商铺,也的确是住在秦淮区更为方便。

    祝韧青收拾了碗筷,临出门前又道:“先生,我一会儿去厨房,顺便给您打盆热水来吧,您洗个脸再泡个脚,睡得更安稳些。”

    这旅馆虽提供热水,但也是需要旅客自己端着脸盆去厨房打水的。

    纪轻舟原本犯懒,想着用冷水擦洗下就算了,出门在外的哪能那么讲究,而听他这么一提,也想要泡个脚,便欣然应道:“好啊,那多谢你了。”

    祝韧青闻言就拿了他房间的脸盆,端着空碗出了门,约莫十分钟后,又端了大半盆的热水回来。

    纪轻舟接过沉重的木盆,随手先放到了桌上。

    待祝韧青转身出门,关上房门前,便朝对方口吻轻快道:“你也赶紧去打水泡个脚,早点休息吧,晚安。”

    祝韧青神情微怔,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两字。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语声轻柔地回复道:“好的,先生,您也晚安。”

    ·

    翌晨,日照温煦,气朗风清。

    经过一夜的休息,骆明煊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带着二人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锅贴做早点后,便前往顾楼街去看商铺。

    “从那文德桥过河,往前走上一阵,便是乌衣巷,再过去一个路口,进去则为堂子巷与琵琶巷……”

    由骆明煊拿着地图带路,一路边走边介绍,约莫十几分钟后,便来到了武定桥口。

    分明他所言的商铺都近在咫尺了,骆明煊还一脸笑嘻嘻地望着河对面方向,朝纪轻舟提议道:“说到这琵琶巷啊,嘿嘿……你要是感兴趣,我们便一道去见见世面如何?毕竟难得来一趟,不吃花酒,去听听琵琶曲,坐一坐秦淮画舫也不错嘛。”

    纪轻舟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这就是你看好这家店铺的额外原因?”

    骆明煊似乎就是嘴欠那么一下,见他眼神凌厉不含笑意,顿时就收敛了心思,含糊道:“这美人多的地方,好做生意嘛,走吧走吧,去看铺子。”

    桥口的那座“洋风”小商铺,纪轻舟方才就已看到了。

    正如骆明煊所言,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房屋,青灰色砖的清水墙面,有着一扇咖啡色木框的玻璃门,及一扇三尺来宽的橱窗。

    因着这通透明净的玻璃门与橱窗,在周围一众古朴陈旧的老铺子中,这家铺面确实算得上新鲜漂亮。

    而今,这商铺门口虽挂着出租的牌子,却仍在经营着杂货生意,透过橱窗,可看见店内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卷烟与零碎的生活用品。

    “房东同我说了,这房子目前是租给他亲戚开的小杂货店,房租这个月中才到期,所以现在这店还未搬走呢。”

    进门之前,骆明煊特地向纪轻舟解释了一番。

    “你等我会儿啊,我去问问这店老板,房东在不在此……”

    说罢,他便整理了下身上的着装,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纪轻舟好奇这商铺内的情况,也跟着进了门。

    祝韧青原本想要跟进去,而在进门前,他听见有叫卖绿豆汤的声音传来,便不禁回过头望向吆喝声传来的方向。

    正欲开口询问他先生,要不要喝碗绿豆汤解渴,忽而视线一顿,注意到街对面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金银首饰店门口,一男一女两道靓丽的身影提着礼盒并肩走了出来。

    那女子穿着身白衣蓝裙,除了个头高挑,气质姣好,其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那男子却是西装革履,身姿挺拔,英俊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分外惹眼,令不少过路人都纷纷转头注视。

    那不是……解先生吗?

    祝韧青睁大了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一时思绪滞涩,正犹豫是否要叫纪轻舟出来,便见那两人已坐上了黄包车,朝着另一侧街口而去。

    “你愣在这看什么?”

    询问了店老板,得知房东位置后,纪轻舟同骆明煊一块走了出来。

    见祝韧青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望着斜对面发呆,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询问。

    “先生,”祝韧青立即回过神来,说道,“我刚才看见解先生了,他同一年轻女子一起,坐上黄包车走了,就是那辆黄包车。”

    纪轻舟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阳光炫目,令他不禁眯起了眸子。

    尽管祝韧青所指的黄包车已经跑出了相当一段距离,但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了,光远远地望见那肩膀与脑袋轮廓,凭直觉他便能确认那就是解予安没错。

    骆明煊不知解予安这阵子也在南京,尚有些疑惑:“谁?你说哪个解先生?元哥吗?他也在这?”

    祝韧青没理会他,见纪轻舟只是望着街道而不言语,又详细解释道:“我方才听见有卖绿豆汤的声音,想着您之前说口渴,便想去买一碗,正找那小贩的位置,就看见解先生同那女子,一块从斜对面的金店走了出来。”

    骆明煊大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问:“真是元哥吗?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祝韧青似不经意地观察了几眼他先生的面色,描述道:“是一位年轻姑娘,穿着一套白衣蓝裙,像是学校的校服。”

    “白衣蓝裙?我若没记错,金陵女大的校服似是这个式样的。”骆明煊琢磨着说道:“可元哥来此也是参观军校吧,怎么会……”

    话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然止住了口,噤若寒蝉。

    “金陵女大的学生……”纪轻舟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句,神色淡淡的,未透出什么情绪。

    旋即若无其事地转身,扫了眼祝韧青道:“走吧,去买碗绿豆汤,再去找房东。”

    第146章 租店 背着他陪人逛街买手镯

    “那二位进来后啊, 姑娘直接挑中了我店那对镶嵌红玛瑙的富贵花开、吉祥如意金手镯,那穿西服的先生也是出手阔绰,相当之干脆地替她付了账, 之后二人便携手而去,也未有多交谈什么。”

    虽然表面上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但转过头来,趁着骆明煊和祝韧青坐在桥头小摊吃绿豆汤的工夫, 纪轻舟还是撇下他们二人,独自进了这金银首饰店,找掌柜打听了下解予安和那女学生的情况。

    此时瞧着柜台内掌柜克制不住笑意的神情, 纪轻舟便知那什么富贵花开的金镯必然价值昂贵。

    “携手而去?你确定看见他们携手了?”他很是友善地翘着唇角问, 笑意却不达眼底。

    掌柜听他这么一问,隐隐觉得这客人不像是好奇来买同款的,这似笑非笑的模样, 倒像是来替正房来抓奸的。

    于是急忙撇清关系道:“携不携手的我也未看清, 总之是一块走的。”

    纪轻舟平心静气地点了下头:“行, 多谢您告知。”

    说罢,便转身出了金店, 回到了支在桥口的小摊旁。

    接着什么也没说,泰然自若地在骆明煊二人半是好奇半是忧心的注目礼中, 问摊主要了碗绿豆汤, 捧着碗勺坐到两人中间的板凳上一块喝绿豆汤。

    “怎么说,那男子真是元哥啊?”骆明煊终是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还能是谁?他那圆润的后脑勺化成灰我都认得。”

    纪轻舟嚼了嚼为数不多的几颗绿豆, 语气散漫中透着几分不快地说道。

    尽管对于解予安的品行, 他万分放心,也不觉得前两天还抱着他亲得难舍难分的人,转头出个差就会移情别恋, 但听见掌柜所说之言,即便称不上吃醋,心里到底不怎高兴。

    还当某人真是一门心思来搞事业的,昨晚下了火车明明都那么累了,明明法公馆就在火车站周边地带,他考虑到解予安住的是校方安排的住处,兴许同军校接待之人的应酬不少,也不便去打扰他。

    结果,这小子却背着他同女子逛街买手镯……

    “你们小时候,是不是有个认识的邻居姑娘叫什么月的?”

    喝了几口绿豆汤解暑降火,纪轻舟状若寻常地转头看着骆明煊问。

    “你知道啊!”骆明煊挑起眉眼,微微松了口气,似乎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约莫他也听说过这位老乡在金陵女大念书的事,只是不知该如何跟纪轻舟开口,此刻听他这般坦率地询问了,便口直心快地解释:“苏时月,苏小姐,是元哥小时候的邻居,两家时常会互相串门。

    “不过你莫要多虑,我们小时候那会儿,长辈对男女之间管束极严格,也就长辈们都在的时候,几个同龄孩子会一块玩玩捉迷藏,元哥则素来连这种小游戏也鲜少参与,对那姑娘定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顶多路上碰见了,秉着同乡之谊,送个小礼照料一番。”

    “路上碰见了,就给人家买两个大金镯子?他是什么散财童子不成?”纪轻舟口吻略带轻嘲地哼笑了声。

    “啊?他还给买了金镯子?”

    骆明煊诧异反问,困惑地挠了挠后颈,也想不出个缘由来。

    心说难不成他元哥在国外这些年真学坏了?娶进家里的好说歹说不肯离,却还想在外边再养一个?

    心里冒出这念头,他一时也有些生气,微蹙着眉头看向纪轻舟,提议道:“不若你直接去问问他?要真有这么回事,那你是该好好同他聊聊,这回,我站你这边。”

    一旁,祝韧青看着青年眼神中浸润的怫然之色,犹豫着说道:“我仅听闻婚姻嫁娶,男方会送女子金镯以表尊重,但解先生前阵子还在上海,总不能瞒着先生做出这等事,可还有其他可能?”

    纪轻舟闻言抬起眼睫瞧了他一眼,继而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提了,时间有限,先干正事吧。”

    说罢,他就仰头喝完绿豆汤,起身将碗勺还给了摊主。

    说到底,他对解予安还是较为放心的。

    况且,这会儿即便要他去找对方问话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就先撇开这些不必要的情绪,办正事要紧。

    ·

    桥口这家店面,纪轻舟方才进去时,已大致地看过内部的环境。

    铺子不大,约莫二十几个平方,白漆的墙面,乌黑油亮的天花板与木地板,保养得还算整洁干净。

    店铺除了前门橱窗,侧面亦有一扇老式的木格长窗,阳光一照,室内通透明亮,采光相当不错。

    铺子最里侧以墙面所隔的是木板楼梯,楼梯口旁开了扇后门,听杂货铺的老板所言,那后门通向巷子内的小茅房。

    这店里的环境相比起在上海的时装屋,自然是没有那么时髦花俏的,但也算是清新雅致,届时稍加改装,好好装饰布置一番,也别有一番新旧融合的风味。

    至于客流,纪轻舟单从坐在桥口喝绿豆汤等候的那半个钟头所看,光是上午时光,这儿的人流就不在少数。

    这一片不仅住户颇多,商贾更是密集,布匹药材、餐馆糖食、地方特产、舶来杂货等,都聚集于此,因此民众休闲娱乐购物也都乐意到这来,正如骆明煊所介绍那番,是城内最为热闹繁华之地带。

    总而言之,就铺子的地段环境而言,的确是开分店相当不错的选择。

    那么接下来就看房租了。

    这商铺的房东就住在附近的郭家巷里。

    骆明煊因为和房东打过交道,便让他们在桥口摊位上稍等一阵,独自去巷子里跑了趟,将房东找了过来。

    这房东郭老爷也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染料生意。

    郭老爷来时,身旁还带着个身穿长衫、手提算盘的账房先生,约莫是听骆明煊的意思,觉得他们大概率会租下这房子,就准备过来直接签合同了。

    他穿着身深灰色的绸子长袍,戴着顶黑缎小帽,手里拿着根手杖,做乡绅打扮。

    瞧见等候在商铺门口的纪轻舟和祝韧青时,郭老爷显然也稍有吃惊,没想到来租自己铺子的皆为这样斯文俊秀的年轻人。

    虽说骆少爷也穿着身时髦的西服,样貌五官可称得上俊爽二字,但他那嬉皮笑脸的神色,总给人一种生意人的油滑之感。

    而眼前这两人却全然不像是生意场上混的,倒像是留洋归来的读书人。

    “听骆少所言,纪先生年纪轻轻已创了番事业,开了家服装公司?人不可貌相啊。”

    ??通过对两人言行举止的观察,郭老爷判断出那穿着件浅蓝色衬衣的青年是这二人中的主心骨,便上前礼貌客套了几句。

    稍后,他又带着三人进商铺,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仔细参观介绍了一番。

    “这二楼嘛,眼下是给店主做起居所用,采光与通风一般,你们倘若有别的需求,稍微改动一番也可以。”

    走下楼梯,回到一楼铺子时,郭老爷简言说明道,“至于房租,还是之前同骆先生所说的那般,月租十六元,五年起租,不还价。”

    “多少?”纪轻舟眨了下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城内最为繁华的路段,附近便是夫子庙与贡院街,两层的洋风商铺,只十六元的月租?

    甚至不比他当初在静安寺路租的那小铺子贵多少。

    尽管已经在旅馆房费与早餐费中,感受过此地的低廉物价,听闻这房租价格时,他仍不免有些诧异。

    房东郭老爷还当他是嫌贵,语气诚恳说道:“您几位既是上海过来的,当也知道我这租金已相当便宜,倘若您觉得五年的租金一次无法拿出那么多,我也可令您分几次支付。”

    骆明煊闻言偏转过身,冲纪轻舟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神,又朝房东和善笑了笑道:“您且稍等,这五年的房租不是小数目,容我们兄弟二人商量商量。”

    “好,你们商量。”郭老爷不嫌磨蹭地应道。

    房东在此,两人也不方便直接去外面谈,就对视一眼,走到了一旁角落里。

    骆明煊凑近纪轻舟压低嗓音道:“他这房租呢,算是此地稍贵的,五年的租金近千元呐,再加个几百,我估计都能把旁边那老铺子直接买下了!你要是觉得贵,我们可以再讲讲价。”

    “可他不是说不还价吗?”

    “他说归说,也还是有商量余地的嘛。”

    纪轻舟自然知晓他的意思,但要他讲价又有些嫌麻烦:“其实这租金也还成吧,我那时装店的租金一年便要千元了。”

    “这怎好相比?你那可是在英租界最繁华的地方,那路上每日要经过多少钱包鼓鼓的名流显贵?这边呢,客流虽多,消费却非一个层次的,不过我们图的也就是他人多,容易打出名声来,不是吗?”

    纪轻舟思忖着,点了点头。

    这回毕竟是开分店,当初他便同骆明煊讲好,分店这块两人投资,他负责供货和提供销售指导,骆明煊负责招人培训和管理经营。

    既然是两个人的生意,便不能全由着他性子来,能节省自然要节省一些。

    想到这,他就朝对方道:“那你讲讲价?”

    骆明煊冲他挑眉扯了扯嘴角,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继而一转过身来,就耷拉着眉眼摆出了一副为难的神色,朝房东叹了口气道:

    “郭老爷,您这一租五年的,可真叫我们为难。如今这世道,您也知道,对吧?万一这店还没开两年,就出个什么事,那岂不是血本无归?

    “但您这商铺我们是很中意的,我们两兄弟也是诚心想要好好做生意,您看这房租能否再便宜些?”

    郭老爷见他们到角落里叽叽咕咕的,就猜到他们要还价,听他这么说也丝毫不觉意外。

    考虑一阵,勉强道:“诶,这样吧,我早年与你们骆家做过几年的生意,同你爹也算是老相识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就给你优惠些,十五块半,不可再降了。”

    骆明煊一听便展露了笑颜:“诶呀,郭老爷真是大气,太照顾小辈了,今日起您便是我叔了!”

    便宜半块钱,五年加起来也就是便宜了三十元,相当于减了两月的房租,到底还是优惠了不少的。

    “那郭叔,咱们这就签合同?”骆明煊笑容满面地说着,又一派得意地朝纪轻舟扬了下眉角。

    这小子,可算被他装到了……

    纪轻舟失笑地微微摇了摇头,深觉自己确实不大适合谈生意,换成是他,方才房东一报价,他就已经在合同上签字了。

    “签吧签吧。”郭老爷显然也不想再为这几块钱多费时间,手杖点了点地板,冲身后的账房先生道:“拿纸笔来。”

    ·

    签完合同后,便要支付房租。

    纪轻舟的钱多数都在银行里,骆明煊便道先由他支付这房租,他在附近的钱庄便可取到钱,只是这大数量的金额,今日去支取了,要明日才能拿到。

    不过他本就是要在南京待上一阵子的,即便此次过来,未租下房子,也打算再熟悉熟悉市场,看看别的铺子。

    而此番既然租下了,他便依照计划,预备着等前一任店主收拾搬走,就尽快开始装修布置开新店了。

    至于纪轻舟,却没有办法在南京多停留,此次能抽出三天时间来这一趟已经是极限。

    于是当天签完合同,吃过午饭后,三人一道在附近逛了逛,约莫下午两点,他便带着祝韧青提着行李,坐上了市内小火车,前往位于下关的法公馆。

    第147章 会面 他不会发现……

    法公馆说是高档饭店, 建筑外观倒无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座中西混搭式的砖木结构建筑,不过其内部倒是装潢得十分漂亮气派。

    纪轻舟二人订的虽只是普通单间, 依旧布置得分外华丽雅致。

    烟熏色的橡木墙板布满全屋,接近于落地式的拱形窗前悬挂着绚丽繁复的大提花窗帘。

    房间的中央靠墙摆放着一张四柱大床,香槟色的床幔用绸带固定于四个角落,轻盈地垂落在地毯上。

    纪轻舟昨日在那带着些湿漉梅雨气息的旅馆内未怎休息好, 故此时一走进房间,看见那宽阔的双人大床与蓬松柔软的床具,便油然泛起了困意。

    不过他对这宾馆房间最满意的还是浴室内的陶瓷浴缸。

    连续奔波两日, 又是在这炎热的盛夏, 尽管他没闻见自己身上有什么汗味,心理上却觉得衣服都要腌入汗渍了。

    于是一入住房间,放下行李, 他便先放上热水, 往里添加了几滴随身携带的月桂精油,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出来时,窗外天色已有些薄暗, 夏日残阳斜映在墙面上,落下一片暗红日影。

    他从行李箱拿出了干净衣物, 脱下浴袍, 不紧不慢地换上。

    在出发之前,他便有考虑要来这饭店住上一宿, 因此特意挑选了搭配的衣服, 拿了件深红车厘子色的真丝衬衣,配了一条版型宽松的黑色西裤。

    衬衣原本是秋季新款中淘汰的一款样衣,纪轻舟那日临时睡在工作室, 没有准备第二天的衣服,就直接从新品样衣中拿了一件穿,之后这衣服就顺其自然地进了他的衣橱。

    换完衣服,他回到香味蒸腾的浴室,站在洗漱台的镜子前照了照。

    刚洗完的头发还未完全擦干,黑色的发丝带着些微的卷度凌乱潮湿地垂在额前,在眉眼上覆上淡淡的阴影。

    纪轻舟抬手理了理头发,也不准备再用毛巾擦拭。

    眼下这气温出去转两圈,头发就干了,怎么也不可能着凉。

    稍微抓了个随性慵懒的发型后,他打开装着洗漱用品的抽绳袋中,从中拿出了一枚缠绕有黑色细丝带的酒红色山茶花胸针,将其佩戴在了衬衣胸前。

    调整了下丝带垂落的角度,似觉得沉闷,又抬手解开了领口的两粒纽扣。

    质地柔软的两用式领口立即向两边翻垂下来,露出白皙的锁骨肌肤。

    纪轻舟低头整理了下袖口,顺带看了眼腕表时间,见缓慢转动的分针渐渐指向六点整,便转身离开浴室,出了房间。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饭店餐厅的窗子上映着浅粉色的暮霭。

    头一回来到这般豪华的饭厅,祝韧青双臂交叠地放在餐桌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当眼角余光瞥见再度从桌旁路过的侍者时,他不由得向对面座椅上,悠然翻阅着报纸的纪轻舟提出疑问道:“先生,不先点餐吗?”

    “等会儿,等个人。”纪轻舟不紧不慢地回了句。

    “谁啊?”祝韧青刚这么问着,这时就见不远处的饭厅入口出现一个熟悉的男人。

    对方同他目光对上的瞬间,便展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阔步流星地走到桌旁,一拍纪轻舟的肩膀,热忱道:

    “纪先生,收到你来南京的消息,我便立即取消归沪行程,特地在此多留了一晚,能在这见上面可不容易啊。”

    纪轻舟听见声响立刻放下了报纸,扬眉问道:“张导原本是打算今天就回去的?”

    “是啊,我都在南京待了大半个月了,该办的事也办完了。”

    “那早知就回上海碰面了,我明天也是要回去的。”

    “没事,这他乡逢故友,毕竟感受不同嘛!”张景优咧着唇笑道。

    看了看一旁的祝韧青,提议:“小祝也来了,那我们必须喝一杯。这餐厅旁的酒排间,你可有去坐过?里边不仅有高水平的西洋乐队演奏,还有相当多品种的洋酒,气氛甚为惬意。”

    纪轻舟方才的确有听见乐声传来,还以为是餐厅的留声机在播放,原来是隔壁的酒吧音乐。

    他不由升起一丝兴趣,道:“我今日才住进来的,还没去呢。”

    “那你来了此地务必得去感受一番,走吧,便由我请客,带你去喝。”张景优拍了拍二人的后背,用着不容置喙的热情领着两个年轻人朝隔壁的酒排间走去。

    跟随这张景优的脚步,走过一段短小的走廊,再穿过一道对开的木门,便来到了这饭店的酒排间。

    说是酒廊,实际更像是一个布置豪华的交谊厅。

    天花板悬吊的水晶灯折射出迷幻的光影,在那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朦胧的倒影。

    小厅一侧排列着整面墙的洋酒,另一侧设立了一个小舞台,衣着整齐的几位乐师正现场演奏着舒缓悠扬的管弦乐。

    吧台与舞台的中间,错中有序地摆放着一些桌椅,饭店的住客们三两围坐桌旁,乘着闲暇时光品着酒,听着音乐,闲聊事务。

    纪轻舟三人挑选了靠近墙边的一处相对静谧的位置落座。

    黑漆的圆桌上,酒瓶状的玻璃花瓶里搁着两支红丝绒制作的假玫瑰花。

    张景优询问了他们二人的需求,听纪轻舟回答说听从他的推荐后,便招手让侍者开了一瓶红葡萄酒。

    随着红宝石般的酒水被倾倒入杯中,馥郁的酒香飘逸出来,光是闻见味道,就已有些微醺。

    “酒量如何?若是不太行,便给你少倒些。”张景优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询问道。

    纪轻舟摇了摇头:“我倒还好,小祝怕是不太能喝,给他少来点吧,尝个味就行。”

    祝韧青没有反驳,接过张景优递给他的杯子道了声谢。

    接着左右瞧了二人一眼,见他先生拿起酒杯抬头抿了一口,就有样学样地端着酒杯,仰头喝了口那如同稀释的血液般深红的酒液。

    旋即,他便被这奇怪的味道惹得蹙起了眉头。

    纪轻舟瞥见他的反应,扬唇轻笑了一声,望着对面人问道:“张导不是说这两月,趁着电影在其他城市上映,要办个戏服展览吗?怎么这时候来了南京取景?”

    “戏服展览也并非什么麻烦事,交由手下人去准备便可,待过两日回了上海,我再稍事指导一番,报上做个宣传广告,定又能吸引一众影迷去影院消费一番。”

    张景优喝着酒悠然回复,“这已然上映的电影是尘埃已定了,眼下么,我还是更为关心我的下一部影片。既然今日都同你碰面了,我便厚着脸皮一提,倘若那投资预算足够,届时几位主角的戏服还是得劳烦先生你多操心。”

    “那你最好提前几个月同我说,否则怕是很难抽出时间来。”

    “不着急,目前剧本都还未开始分幕,我估摸着少说要等到明年年初才能开拍。”

    张景优掐算着时间,呵呵笑道,“待到剧本定下,我一定赶忙给你送去。诶,您如今也是个大忙人了,不过做生意嘛,还是忙点好,就跟我们拍电影一样,有片子拍才是好事嘛……”

    纪轻舟一派慵倦地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语,手里拿着酒杯,如同喝茶般地时而品上一口。

    张景优说着说着,望着对面的人影渐渐没了声响。

    对面朦胧的灯光里,青年脸上半漾着若有似无的淡笑,既不高兴也不厌烦,眼神中透着股心不在焉的空寂感。

    这极具氛围感的画面令他不由生出感慨,摇头叹道:“可惜你不愿演电影,否则你的形象可太适合我正筹备的新影片了。”

    “哦?”纪轻舟稍感兴趣地挑了下眉:“这次又是个什么片子?”

    “这回的片子简单,乃是一贵族男子娶了位温柔娴静的美夫人,却又在外招惹了一位娇艳任性老板娘的故事。”

    “奥……”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瞟了眼桌上的玫瑰花道:“红玫瑰与白玫瑰。”

    “诶,此比喻甚好,正为红白玫瑰是也!”张景优忽然很是激动地点头,“不若便将我那电影改为《红白玫瑰》得了,远比宁兄所起那文绉绉的《金陵锁》之名吸引眼球,哈哈……”

    张导约莫也有些微醺,一点琐事也令他朗声大笑起来,接着就举起杯子道:“来,为这新片名,干杯。”

    纪轻舟被他这随意改名的不靠谱态度逗得轻笑了几声,拿着酒杯同他碰了碰杯,微眯着眼仰头喝了一口。

    祝韧青自喝了第一口酒后,就没再尝试了。

    眼下注意到纪轻舟眼眸里透出的迷蒙之意,稍有些忧心地开口:“先生,您是不是……”有点醉了。

    话未说完,他看到纪轻舟忽然放下了杯子,眼神稍显清明地望向了酒排间入口的方向。

    祝韧青几乎是直觉般地转头望了过去,就看见上午才在街道上见过的解先生,一身黑色西装整齐地同两个穿着军装的年长男子走了进来。

    他神经顿然一紧,又看了眼旁边座位的先生,默然地垂落了视线。

    解予安原本正专心听着身旁校长的话语,忽而似有所感地望向了左手边的方向。

    混着音乐人声的酒排间稍显嘈杂,他却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一眼对上了纪轻舟的目光。

    四目相视时,他顿感心脏一颤。

    一时间围绕耳畔的声音都像被静音屏蔽了一般,什么也听不进去。

    无知无觉地跟着两个长辈走了几步后,在校长询问他想要喝什么酒时,他终于找到话口道:“我看见……有位熟人,去交谈几句。”

    说罢,他略表失礼地朝身旁男子点了下头,就转身走向了青年所在的方向。

    “这男主角啊是个花丛浪子,有几场坐花船的戏份,与其在摄影场内布景,不如直接来这取景拍摄。上海许多人都只听过秦淮画舫的名声,而从未亲自来过,我这么一拍,便能叫他们开开眼了……”

    张景优正喋喋不休地同纪轻舟说着他的构思,忽而桌旁一道颀长阴影覆盖,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诶,解二少,您也在此啊,是同纪先生一块来的?”张景优诧异地抬头问道。

    解予安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表示回应,眼神始终注视着靠在椅子上坐姿慵懒的青年。

    纪轻舟在他过来时便垂落了视线,目光飘忽来飘忽去的,就是不肯看他。

    解予安沉默地抿了抿唇,即便有一肚子疑问,开口时却未询问对方为何会在这里。

    扫了眼他杯中所剩不多的酒液,嗓音里漾着几分温柔说道:“少喝点。”

    纪轻舟冷淡地闭了闭眼眸:“别管我,忙你的去。”

    对于他这冷然的态度,解予安也不觉意外,只当对方还在为自己工作之事生气,转而朝张景优叮嘱:“他酒量浅,别灌他。”

    张景优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像是在冷战,忙撇清关系道:“我可没有灌他,只是聊着事情,小酌几口而已。”

    解予安不置可否,垂着眼眸,颇为想念地凝视着旁边的人影。

    当注意到青年敞开的领口时,他禁不住伸手将他的衬衣领口竖起合拢道:“把衣服穿好。”

    纪轻舟挥开了他的手:“你烦不烦。”

    说罢,又特意将领口敞了开。

    解予安无奈地微叹了口气,见他一点不愿与自己交流,便打算先去同校长他们应酬一番,之后再找个只有两人相处的机会好好交谈。

    刚转过身要走,垂落身侧的右手袖口便被轻扯了一下,紧接着手里又被塞进了一个硬金属物。

    解予安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东西,低头看去时,纪轻舟已经移开了眼光,没事人般地垂着眼睫不语。

    薄暗的灯光里,青年深红的衣襟衬得他的脖颈脸庞愈发的白净清透,胸口别着的那朵红山茶本该高雅洁净,却因黑细丝带的缠绕装饰,而显得诱惑无比。

    解予安一点也不想去处理什么公事,只想抱起纪轻舟回房间,紧紧地搂抱着他,感受他身上炙热的体温与蓬勃的心跳。

    但不急……

    他按捺着心中躁动,将手里的金属物放进了西裤口袋,接着便一声不响地转身回到了那两个军装男士的身旁。

    虽然回去了,嘴上交流着教育与课程,目光却好似被绳索牵引着般,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青年的背影。

    “刚说到哪来着……”某人的气场一撤离,纪轻舟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道:

    “哦对了,你那男主角又有妻子,又养外室的,那不就是个渣男吗?怎么会挑中小祝演这么个花心角色?”

    “这个么,男主角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俗话说爱欲分离,虽要吃花酒,但对那红玫瑰乃是真心相爱,我便不希望这男主演身上有太强的男性色彩,否则就容易演出个真色鬼来。”

    张导喝完酒后,愈发有兴致地侃侃而谈道,“小祝呢,他肤白端正,生着一副受欢迎的美男子相,却又为人寡默,如同一个风度翩翩的纯情青年,光看他这神情模样,便觉得他对寻常女子定然缺乏兴致,如此一来,对女主角之爱意便可尤为突出了……”

    “奥,这样啊……”纪轻舟托着侧脸,似无聊地漫应了一声,说话间不禁抬手揉了揉有些犯晕的额角。

    喝下肚子的酒液已开始发挥起它的作用,在青年眼角眉梢上晕染出浅浅的薄红。

    祝韧青全然没听张景优对自己的评判,只是呆然地凝望着纪轻舟出神。

    “诶,正是一副眼神,我所想要的,深情凝望着红玫瑰的眼神。”张景优偶然察觉到他的状态,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道。

    恨不得立即掏出个摄像机来,将祝韧青此刻的神情记录下来。

    纪轻舟正无知觉地看着桌面发呆,闻言陡然回神,视线一转对上祝韧青凝视的目光,他唇边浮现出一丝淡笑,言外有意道:“看什么呢?这么好看?”

    “……对不起,先生。”祝韧青下意识地嗫嚅说道,急忙垂落了视线,心虚暴露无遗。

    纪轻舟摇了摇头,仰头将杯底的酒水饮尽。

    放下酒杯时,便发现那桌上的两支玫瑰在他眼里泛开了涟漪般层层叠叠的重影。

    不能待在这了……

    纪轻舟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旋即便起身说道:“张导,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的酒量确实是辜负你的招待了,改日回上海,再请你吃饭。”

    张景优固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仍是高兴地应道:“好啊,那你赶紧回房间休息,等回了上海再联系。”

    纪轻舟应了声,离开座位时,脚步稍微踉跄了一下,祝韧青急忙起身扶住了他的手臂,朝着门口走去。

    另一侧,一直注视着他们动静的某人见状顿然有些待不住。

    听两个长辈喋喋不休的话语,短时间内恐怕停歇不了,只能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找了个眼睛不适的理由先行离开了酒排间。

    ·

    “先生,钥匙。”

    纪轻舟模糊的意识在撑到房间门口时已然丧失,只勉强站立着,能听见身旁人的话语,大脑却无法处理他话里的信息。

    祝韧青见他一动不动,只能伸手进他裤子口袋,摸出了钥匙。

    当看见那铜环上仅剩一把的钥匙时,他略疑惑地眨了下眼,却也没多在意,随即就将钥匙插进了门锁,打开房门,扶着青年躺到了床上。

    帮着纪轻舟脱掉了皮鞋,又借着门缝透进的走廊光芒,扯起被子一角盖在青年的胸口后,祝韧青才想起来开灯,伸手摩挲着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随着昏黄的光晕自一旁的彩色玻璃灯散落,他垂眼看见青年弥漫着红晕的眼尾,目光便如同灌了胶水般,定定地凝注在他的面庞上。

    他第一次看见先生闭着眼睛的睡颜,看起来是那么的恬静漂亮。

    祝韧青半蹲在床边,禁不住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但细长的手指停在半空,还未触碰到,却已心头突跳,忐忑无比。

    只是帮先生理个头发而已,没有冒犯之意……

    他这么想着,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开了青年额前的发丝,露出修长的眉毛与那画一般优美的眼睛。

    理了头发,他的手却未收回,指尖轻轻地触摸过他的眉毛,虚浮地顺着眉心滑落到鼻尖,手指好似被烫到般地颤抖个不停。

    不知何时,祝韧青的视线已挪到了他红润的嘴唇上。

    那润泽的双唇微启着,呼出的唇息带着淡淡的酒香。

    悬停的手指仅是感受到那温热的唇息,还未触碰,浑身的血液便就震颤起来,一个念头好似着了魔般地不断回响在他脑海里。

    只亲一下,他不会发现的……

    鼻端掠过独属于先生身上的香味,祝韧青胸口猛跳,身体被这股意志操纵着,全然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不知不觉间屏着呼吸,缓缓地低俯下脸。

    正于此时,房门被陡地推开,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叫声。

    几乎同时,男子冷厉得近乎怒责的声音传来:“祝韧青!”

    祝韧青如被一记响雷轰了脑袋,转过头对上男子冷峻锐利的目光,顿时惊悸地瘫坐在地上。

    第148章 嘴痒 他觉得对方很擅长培养疯子

    那一声的怒斥来得委实过于突然, 祝韧青仿佛被门口传来的嗓音推了一把般,双腿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转过头撞上男子带着森森寒意的目光, 他后背一阵发麻,局促地张开口:“我……”

    “滚。”解予安压着嗓音吐出一个字,压根不想听他半句的解释。

    祝韧青闭上双唇,黯然垂落目光, 不再多余开口。

    随即他撑着地板,缓缓站起身来,看见床上青年安静的脸庞, 却又伫立床边, 一动不动了,似乎已完全镇定了下来。

    方才那一下,与其说是惊怵于男子刀一般尖利的视线, 倒不如说是被自己内心的怯意与惶悸给震慑住了。

    片刻的惊慌过后, 他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色浅的薄唇开合, 带着股破罐破摔的麻木态度道:“我不走,我要留下照顾先生。”

    “你照顾?乘人之危的照顾?”

    解予安难得失了淡定, 真不知他哪来的厚脸皮继续待在这,言辞凛然道:“我是他丈夫!”

    “那又怎样?”祝韧青微微侧头, 郁暗的眼睛扫向他说:“先生已经跟你说离婚了。”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 神色愈发冷峻:“所以呢,同你一个外人有何干系?”

    “我是外人, 你迟早也是。”

    祝韧青本能地回驳, 语气不无忌恨道,“你除了有钱还有什么,自私幼稚, 朝三暮四,你根本配不上他。”

    “……吵死了。”

    倏然,屋子里响起另一人略低哑的嗓音,令互相怒视的两人皆是一怔。

    纪轻舟转动着昏沉滞涩的思绪,微蹙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眼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过一圈,最终停留在了呆立于床畔的清瘦青年身上。

    与那双熟悉的眼眸对上视线的瞬间,祝韧青顿然慌乱失语。

    他不知方才纪轻舟听见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喉咙却似痉挛般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小祝……出去。”他的声音虽低,吐字却很清晰。

    祝韧青脸色陡地发白,颤抖地轻声说道:“先生……”

    纪轻舟不耐地闭了闭眼帘:“出去。”

    看见他这不悦的神态,祝韧青心头像被泼了盆凉水般冰冷异常。

    终是收敛目光,缓慢地转身,迈出了步子,走入了灯光空茫的走廊。

    随着青年脚步虚浮得犹如一个幽灵般地离去,解予安立即关上了房门,上了两圈的锁。

    纪轻舟头晕地揉了揉额角,撑着床铺,稍微坐起了些身体。

    抬起眼,却见床头散射的浑浊光影里,某人默不作声地脱下西装外套,又解开了衬衫袖口,将袖子往上翻折了两圈。

    背后的墙面上凝固着男人高大昏暗的影子,灰暗得像是要将他吞噬进去。

    纪轻舟模糊从对方此刻的沉默中感受到一股暴风雨般的压迫感。

    正欲理理思绪,组织言辞说点什么,就见对方黑眸凛然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眼神,变异了?”

    解予安却兀自不语,坐到床沿后,便俯身搂住了他的后背,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掐住青年的脸颊抬起,眼帘微阖,低头亲吻在他微启的双唇上。

    他心底怀着浓浓的酸醋怒意,唇齿纠缠间,本想狠狠咬上一口,最好咬得口破血流,给对方一些教训。

    但当紧紧抱住时,久违了的馨暖却瞬间透过手臂传遍全身。

    他心软不舍,最终只是用犬齿磨了磨青年的舌头,警告性地咬了下他的下唇。

    尽管如此,纪轻舟还是怫然抬手推开了他的脸,冷声道:“你发什么疯?”

    解予安沉着脸垂着眼睫盯着他,眼神静穆道:“现在你满意了?”

    “我满意什么?”

    “我不在,你喝这么多酒,想勾引谁?”

    “不是给你钥匙了吗?”

    “我要是晚来一步,他都亲你脸上了。”

    纪轻舟略微一顿,被人这么又亲又咬的,他此刻已然酒醒不少,凭照之前的种种状况,也大概理清了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对方质问的口吻,却令他颇为不爽,不以为意道:“亲上了又怎样?又不是上床了。”

    “纪轻舟!”解予安紧抿嘴唇,压着怒气道,“你就非要如此放荡?”

    “放荡?”纪轻舟稍停了一下,继而唇边泛起冷笑,“对啊,我就是这种人。反正只许你给青梅竹马买金镯,不许我喝个酒呗?凭什么呢?”

    解予安一见他这满不在乎的表情,牙根便有些发痒,很有种冲动,想要堵上对方的嘴唇,啃咬得他说不出话来。

    但还未等付诸行动,他忽然察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不对劲处,反问:“青梅竹马?”

    “怎么,你还想矢口否认?上午顾楼街,金店手镯,你自己清楚你做了什么。”

    “你看见了?”解予安像是突然明白了他今晚究竟在生何气,不觉间收敛了方才的气势。

    话语清清楚楚地解释:“那是我表姐,我同你说过的,她将订婚,我代表父亲来送贺礼,却不知该送什么合适,就让她自己挑选了。今日周末,她的学校不上课,你以为呢?”

    “你表姐也是金陵女大的……”

    话未说完,他看见解予安一副看呆子的眼神瞧着他,就知道对方没有说谎。

    发觉是自己闹了个乌龙,纪轻舟脸上顿然浮出尴尬之色,移开目光清了清嗓道:“那对不起嘛,是我误会了。”

    他难得这样尴尬,脸孔腾一下通红起来。

    薄暗的灯影下,泛着红晕的肌肤像是熟透了一般。

    解予安见他这副模样倏然失了气劲,禁不住抬手,用微凉的手背贴了贴他温热柔滑的脸颊,放缓了语气问:“你来南京做什么?”

    “你有你的事,我自然也有我的工作。”纪轻舟拂开了他的手,随口搪塞道。

    “那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想给你个惊喜嘛,谁知……”纪轻舟撇了下唇角,抬眸对上他目不转睛的注视,轻哼了声道:“我还想呢,倘若连解元宝也会变坏,那真是全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了。”

    “尤其是你。”解予安刻意补充。

    “是是是,我坏得很,我是狰狞的魔鬼,最喜欢吃你这种鲜嫩纯白的小男孩。”纪轻舟胡乱应道。

    话落,他似是被自己的话逗乐,脸上浮出一丝轻笑。

    青年端丽的面孔上仍带着几分迷蒙的醉意,一眯眸微笑起来,柔亮的眼睛里便闪动起灿然的水光,令观者不由自主地心动出神。

    纪轻舟见他只顾看着自己不作声,就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干嘛这么一直待着?还有什么要讨伐我的吗?”

    解予安握住了他的手,攥在掌心里,不动声色道:“别动,我看看你。”

    纪轻舟挑了下眉:“怎么,两天没见,我瘦了?”

    解予安无言地摇了摇头,才静默对视了不到十秒钟,就似是被他的眼神蛊惑般,情不自禁地低头碰了碰他的鼻尖,接着又阖起眼继续亲吻他的双唇。

    炽热的呼吸中,纪轻舟感觉自己唇舌被对方反复地啃咬着,都已磨破了唇皮,发麻胀热起来。

    他禁不住偏了偏头,小声警告:“别咬破了,我明早还要赶火车回去呢。”

    “来了这,你还想走?”

    他一提起坐火车的事,解予安便想到了对方是同谁一路过来此地的。

    联想起方才的事情,胸口又是一阵气闷烧灼,低沉着嗓音道:“别回去了。”

    纪轻舟不假思索道:“那不行,我还得上班呢。”

    “……”解予安默然不语,沉静的凤眸若箭一般地直盯着他。

    “又怎么了?”纪轻舟问,抬手摸了摸他清凛的眉宇,“我哪个字又惹你不高兴了?”

    解予安迎着他在灯光下熠熠的目光,倏然语气平缓道:“你这样的人,其实最好关起来。省得总招惹那些不通情事之人,在他们心里留下惊鸿一瞥,却又全然不负责任。”

    他从前觉得沉沦于对方设计的感情漩涡的自己是偶然的,是特殊的,但看见祝韧青离去时悲戚幽怨的背影后,就改变了想法。

    假如自己是不被选择的那个呢,他不敢想象……

    打从心底,他觉得对方很擅长培养疯子。

    “那是我的错喽?”纪轻舟轻佻地一抬眉眼,双手并拢地递给他道:“那你制裁我吧!”

    解予安垂眼看向递来的双手,眼睫微微颤动。

    “这是你说的。”他静谧回道,接着便抬手缓慢郑重地包裹住他的两只手腕,拉到唇边,贴着自己的面颊轻吻了一下。

    嗅见那手腕肌肤上散逸的熟悉馨香,他就像是受到了无法抗拒的诱惑般,再度俯下身,埋头到他颈项间,边深嗅着,边留下一处处的痕迹。

    从敞开的领口中散发的温热香气,逐渐将他全身染得绯红。

    解予安压抑着胸口的猛烈跳动,伸长手臂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中摸出了一盒东西,递到纪轻舟手里,耳根通红地低声问道:“你看,这是否可以?”

    纪轻舟正被他亲得神思迷糊,突然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小铁盒,顿然醒过神来。

    拿起盒子瞧了眼包装上的双语文字,诧异道:“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每个房间都有吗?”

    解予安故作镇静道:“法国人开的宾馆,你觉得呢?”

    “奥,摸得挺透啊,来了这没少琢磨吧。”纪轻舟意有所指地笑道。

    明知接下来的话必然要让自己受番折磨,仍是诚实开口道:“应该可以吧,无毒无害。”

    “嗯。”解予安淡淡地应了声,旋即便低头搂着他接吻,悄无声息地从他手里拿走了盒子。

    ……

    翌日,不知是清晨还是中午了,纪轻舟被门外走廊上经过的脚步声吵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半敞的窗帘,以及拱形窗上映着的澄净如玉的蓝天。

    室内的空气似有些闷热,分明被子已被踢到了床尾,前胸后背仍冒着薄汗。

    纪轻舟目光惺忪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被睡袍凌乱包裹的胸膛上,散落着星星点点花瓣般的红痕,再往下,两条手臂交叉环抱着他的腰身,手臂肌肤上凸显着明显的青筋脉络,显然是被压了许久。

    他伸手推了推那手臂,想要转过身去透透气,却反倒令身后人愈发收紧了怀抱。

    炙热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纪轻舟无奈地就着这环抱回过身来,还以为解予安尚未睡醒,结果一回眸,就对上那双清明静谧的眼眸。

    视线相视的刹那,纪轻舟眼前顿然浮现诸多影影绰绰不能放映的画面,当即转移视线,望向了头顶的轻纱床幔。

    经过昨晚,他现在是连眼神都不敢随意和对方交流了,生怕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又或是突然犯起瘾来,搂着他从头到脚地亲个不停。

    毕竟亲完之后,总是克制不住地要开始重复某个过程。

    “在琢磨什么?”解予安见他醒了却不声不语,只是平躺在他手臂上,茫然地望着上方发呆,不由关心问了句。

    “诶……”纪轻舟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真怀念你眼睛还没好的时候。”

    解予安明知他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还是兴致盎然地接道:“何意?”

    “某人最惨的时候吧,想亲亲不着,想抱也抱不着,只能瞎着干着急。”

    纪轻舟用着半开玩笑的腔调调侃,“实在想亲呢,就只好觍着脸说‘亲一下’、‘再亲一下’,求我施舍你一个吻,啧啧,好不可怜!”

    “……”

    解予安眼神扫视着他通红水润的双唇,说:“嘴又痒了?”

    他一提起此事来,解予安又想起了当初的憋闷,旋即不打一声招呼地就半撑起了身来。

    本只想亲一亲他,结果一垂眼,看见青年凌乱敞开的睡袍中露出的修长颈项,以及那白净如玉的肌肤上染着的斑驳印记,眼眸顿然深沉了几分。

    “不行,别琢磨了,真的会坏的。”

    一对上他的眼神,纪轻舟就知道这小子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威胁道:“我这可不保修啊,你是想要一次性的,还是天长地久的?”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下,道:“不弄进去。”

    “同样的招数,你以为我会信第二次?”纪轻舟冷言说道。

    见对方仍盯着自己不放,便用脚趾勾起薄被,扯着被子盖到胸口,又转移话题道:“我要饿死了,昨晚就没吃饭,现在估计也快中午了吧?”

    “没吃饭就去喝酒?”解予安果然被转开了思绪,稍有些生气地掐了掐他的脸颊,道:“起来,去吃饭。”

    “起不来,饿扁了。”

    “是饿扁了,还是……”解予安说着,搂在他后腰的手掌意有所指的贴着脊背往下。

    尽管隔着层薄薄的丝绸睡袍,但或许是太熟悉了,光是感受到那指腹擦过的温度,纪轻舟浑身便泛起一股过电般的微麻。

    他佯作不在意地轻嘲:“就是太饿了,你以为你多厉害呢,别太高估自己了。”

    解予安闻言竟也毫无波澜,应声:“嗯,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还需多加练习。”

    纪轻舟一听腿就有些发软,忙岔开话题:“别废话了,快去给我打碗粥来,不然你马上会看到我魂归西天的样子。”

    “别说不吉利的话。”解予安沉着告诫了一句,又低头留恋地亲吻了几下他的脸庞,尔后才起床去换衣服。

    纪轻舟裹着被子侧过身来,见他捡起地上的衬衫西裤,准备拿去盥洗室更换,想了想道:“我不想穿脏衣服,你等会儿再给我找件合身衣服来,顺便去同小祝说一声,今天不走了,改个票明天回去。还有,记得让他去餐厅吃饭,记我账上就行。”

    听到这话语,解予安就转过头来,冷声道:“你还准备留着他?”

    “都给他带过来了,总得给他带回去吧。”纪轻舟真服他这股醋劲,好声好气道:“我会处理好的,你信我行不行?”

    “再给你一次机会。”

    解予安话是这么说,待换完了衣服出来,又似仍不放心般,提起被子盖在纪轻舟身上裹了裹紧,嘱咐道:“老实点,在这等我。”

    第149章 节制(纯感情) 可否正式地办场婚礼……

    临近中午, 清晨的凉爽殆尽,宾馆房间愈发闷热起来,时而有讨厌的蚊虫在枕边嗡嗡环绕, 打破耳畔宁静。

    解予安出门后,纪轻舟就踢开被子趴在枕头上,合起眼眸想睡个回笼觉。

    然而溽暑时节的天气实在炎热,体验过现代科技的便利, 眼下这屋子里却连台风扇也没有。

    无论如何翻来覆去,皆躲不开那股如影随形的燥热,他不由得微叹了口气, 索性起床去洗漱。

    随手拢了拢身上浴袍, 纪轻舟像往常那般翻身坐起,只下床时动作稍微放慢了一些。

    自以为年轻体质好,不会有什么问题, 结果套上拖鞋站起身时, 却险些腿脚一软, 跪到地上。

    略微轻抽了口气,扶着床头的柱子站好时, 纪轻舟第一反应是幸好没让解予安瞧见。

    否则,对方纵使面上不显, 心底不知得暗爽成什么样。

    直到这会儿, 他才开始反思昨夜自己给解元宝的自由还是过了火。

    尤其当他一瘸一拐,姿势别扭地走到洗漱间的镜子前一照, 看见脖颈上那务必穿高领才能遮得住的吻痕印记时, 就越发这么认为了。

    “是挺爽的,但必须节制……”他喃喃自语着,往牙杯里蓄满了水, 开始洗漱。

    昨晚不仅解予安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他也是一样,情至浓时,难免放纵了一些。

    但显然,放纵的后果不是那么好承担的,为了今后的可持续发展,还是得注意劳逸结合。

    洗完脸,稍加梳理了下头发,趁着某人还没回来,纪轻舟搭着胯,在屋子里踱步行走了几个来回,缓缓地总算将走姿调整了过来。

    随后百无聊赖地站到窗前望了望外面的风景,瞧见饭店花园里顶着烈日散步聊天的住客,心想下午凉快些时,倒是可以去楼下转转。

    才刚望了会儿风景,门口就传来了皮鞋碰撞地板的熟悉脚步声。

    纪轻舟转过身去,还想着解予安这会儿手里定然拿了不少东西,自己得过去给他开个门,旋即便听见钥匙开门声响起。

    随着房门的打开,穿着套简便衬衫衣裤的男子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

    纪轻舟疑惑地看了看他的双手,又探头望了眼他的身后,眨眼问:“我的饭呢,你独吞了?”

    “以为我是你吗?”解予安下意识回了句。

    见他已经起身了,还稍有些可惜,不动声色道:“这没餐桌,去我房间吃。”

    “奥。”纪轻舟恍然点头,低头整理了下睡袍道:“那走吧,去你那。”

    “要上三楼,需不需要……”

    “不用啊,我好得很。”纪轻舟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走了几步。

    解予安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我问你,需不需要把行李带上去,你想什么?”

    “……”纪轻舟瞧见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情,就知道他方才想问的绝对不是此事。

    倚在床柱旁冷哼了声道:“那你帮我把东西收拾下,全挪去你那住,这间房直接退了。”

    解予安没什么意见地点头,旋即便听着对方的指挥,帮他收拾起衣服行李。

    ·

    相比二楼的房间,三楼的豪华客房要大上不少,设施也更齐全,至少安置了风扇。

    解予安所住的房间是个套房,带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起居室。

    乳白色的天花板中央垂吊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墙边摆放着一套洛可可式的镀金雕花沙发椅,布置得浪漫又华丽。

    纪轻舟进门后就开了风扇,对着风乘了会儿凉,才坐到窗前的雕花圆桌旁,同解予安两人边聊琐事边填饱肚子。

    饭后,坐到沙发上稍事休息了一阵,纪轻舟觉得无聊,便提出要去楼下转转,于是进里间卧室换上了解予安给他找来的衣服。

    那是一套月白色带有细竹提花纹的软缎长袍,全新的衣服,说是在附近的一家高档成衣店所购买。

    长袍衣衫与白色衬裤所用都是分外柔软丝滑的好料子,一套下来估计也要大洋十几块。

    纪轻舟换好了衣服出来,便径直地走到了窗帘旁的穿衣镜前。

    正对着镜子整理着衣衫,突然身后就冒出了一道颀长身影。

    男子衬衫袖子已卷到了胳膊肘处,修长手臂从背后环绕上他的腰间,宽大的手掌贴着柔软滑腻的衣料摩挲着,缓慢的动作似是充满了怜爱。

    “你怎么这样?”纪轻舟轻咋了下舌,“换个衣服你也要抱,总摸来摸去的,我还有身体自由吗?”

    “……”解予安发誓自己起身时,只是想来看看这件衣服对方穿着是否合身。

    也不知怎么的,这双手就像有了自我意识般,不受他控制地搂到了青年腰上。

    事实如此,对此他也百口莫辩。

    但手下的触感实在是温软柔韧,既已抱住了,也挨了骂,他便索性手臂环绕着更抱紧了几分,弓着身将脑袋搭在青年肩膀上,睁着静谧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镜中俊逸漂亮的青年。

    纪轻舟也就是随口责备一句,对他这般黏糊的行为举止早就习以为常。

    拉了拉袖口道:“还可以啊,我以为这衣服版型会不太行,结果它肩膀和臂长的松量做得还挺大,蛮合适的。”

    “怎么样,你觉得好看吗?”他对上镜中男子的目光问。

    “很好。”解予安简言回答,眼底漾着温柔之意。

    简直不能更好看了,他心里暗忖。

    纪轻舟本就皮肤白,又穿着一身光滑顺亮的丝质长袍,月白的料子映衬得他的面颊愈发光洁如玉,墨发黛眉,文雅俊俏得真好似画中人一般,令人移不开眼。

    思量着,解予安这会儿忽然想起去年某次,纪轻舟第一次穿长衫时,便令一干人等惊艳得呆然失语之事。

    当时的他还未复明,只能兀自不快、暗暗心急。

    此刻,总算轮到他独享这视觉盛宴了。

    可才沉浸于这欢悦的幸福感中不久,解予安想起对方明日就要回上海,又提起了心来,微垂眼睑,贴着他耳畔低沉道:

    “我如今,是一点清白之身也不剩了,你再也离不了了。”

    纪轻舟一派无辜地歪了歪头:“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照理说,我都将你吃干抹净了,自然要去找下一个新鲜的了。”

    解予安明知他在逗弄自己,仍是控制不住神色,语气稍显冷然:“别拿此事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纪轻舟试图推开他的怀抱,结果对方听了他的话,一双手臂反倒坚固得跟钢铁似的禁锢着他不放。

    他便侧转过身道:“别忘了我们还在闹离婚呢,你以为睡完了就万事大吉了?我可不在乎这个。”

    解予安抿了抿唇,冷淡的面庞上又浮起愠恼之色,正色道:“你若真敢这么做,我便登报,将你对我所做的种种,添油加醋全部登载上去,看谁还敢要你这负心汉。”

    纪轻舟毫无语气地“哇”了一声,朝他竖了竖拇指,用着哄小孩般的话语赞叹道:“元宝,真狠。”

    “……”

    纪轻舟瞧着他眼底压抑的郁怒之色,倏而浅淡地扬了扬唇道:“不想离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哦不对,是两件事。”

    解予安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眼色稍显黯然问:“何事?”

    “我同意你来南京工作,但只能三年,三年后你回上海,改业从商。”

    纪轻舟面上神色寻常,话语却很是清晰不苟言笑,“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我一直是很严肃的,现在我已退让一步了,你要是还不答应,我说分手是说到做到的。”

    “三年?为何?”

    “反正你想做的事,我给你三年时间去做,至于你的理想,以后未必没有实现的机会,但现在不是时候,你现在该做的是养好你自己的身体,嗯?”

    解予安未置可否,问:“第二件事呢?”

    “不能入伍,不能恢复军职,只做学校方面的工作。”纪轻舟紧接着便道。

    解予安神色沉静地点头:“这项条件我已同校长谈妥,你放心,不仅你不同意,我父母那边也是一样。”

    “你知道就好。”纪轻舟撇下了唇角,看着他犹豫开口:“所以,你……”

    “我答应你。”解予安几乎未作考虑,便直截了当地回复。

    说着将青年转了过来,面对面地拥抱住他,脸颊蹭了蹭他的发丝,轻声道:“多谢。”

    纪轻舟此前反对他来南京工作的态度有多么坚决,他最为清楚。

    几乎一谈起此事,二人便要不欢而散,以至于最后,两人每每相处,都开始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

    他本以为,最理想的状态不过是在接下来的数月中,慢慢靠行动向对方证明,这项工作其实并不危险,也不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

    哪知纪轻舟却专门来到这里,告诉他,愿意为了他的理想退让一步。

    虽只有三年,对比之前的决绝,却是给足了他空间,令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做想做的事情。

    解予安不知该如何表达灼热起伏的心潮,只能紧紧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说感谢。

    纪轻舟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娶到我是不是你三生有幸?”

    解予安禁不住唇角牵起弧度,站直身体,垂眸注视他道:“不是说没拜堂吗?”

    “你可以当做拜过堂,我不介意。”纪轻舟对此向来表现得很是无所谓。

    解予安迟疑了片刻,抬手拨弄了下他眉前的发丝,似不经意提道:“我们,可否正式地办场婚礼?”

    “行啊,”纪轻舟考虑着点了点头,“三年后,你要是听话呢,我们就办婚礼,只邀请最亲近的家人朋友,嗯?”

    他不觉又耍了个小心眼,冲着对方纯然地眨了眨眼睛。

    解予安一见他这神采飞动的眼神,胸口便又泛起磨人的心动感。

    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后,便揽着青年的后背坐到了沙发上,仰头在纪轻舟眉心轻吻了一下,又默不作声地亲了亲他自然阖起的眼帘。

    边克制着躁动的心弦亲吻着,手掌却又不由自主地贴着后腰的弧线抚摸,指腹传来的柔滑而有弹性的触感,很难不令他回忆起昨晚的欢实。

    倏然,纪轻舟偏开脑袋,垂眸瞧了他一眼,蹙起眉佯作不满道:“你能不能跟小元宝打个电话,叫它老实点,我真是哪招惹它了,总这么骚扰我。”

    哪怕什么事都做了,听闻对方这般含沙射影的话语,解予安耳尖仍是有些薄红。

    他微抿了下唇,用着一副从容镇定的口吻接道:“打通了,你自己同它说”

    “哦?怎么跟它说?”

    解予安冷白的面色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厚着脸皮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纪轻舟见状轻笑了声,旋即起身撩起长袍衣摆,面对面地坐在他腿上,隔着轻薄丝滑的中裤料子,磨磨蹭蹭地往里挪了挪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对方脸色毫不意外地愈发羞赧。

    他假作未察觉,接着方才的话题道:“那你把舌头伸出来,给我亲一亲。”

    解予安一时无言,这光天化日的,尽管房间内只有他们二人,这要求也着实有些突破他保守的心里底线。

    可在青年的眼神催促中,他犹豫几秒钟,还是微启双唇,殷红的舌尖微微探出了唇缝。

    “再伸出来一点,你这样我都咬不住,怎么亲嘛。”

    解予安张了张唇,牙齿咬着舌头,又伸出了些许。

    分明已羞臊得脖??颈通红,一双清凛的凤眸却暗怀渴求地直直凝望着他。

    看着他这副模样,纪轻舟终于克制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手指点了点他的舌尖道:“嘿,小狗!”

    解予安顿然收敛了情绪,冷着面孔,半羞半恼地说道:“你别想出去了。”

    说罢,就无视青年的反对意见,直接将人拦腰抱起,阔步走进了卧室。

    第150章 解雇 我会每天给你写信

    夕暮时分, 西斜的日影笼罩着大半房间。

    垂挂着床幔的四柱大床上,纪轻舟披着件松垮的浴袍,斜倚在靠枕上, 支着一条腿,以此为画本支撑,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画。

    倘若要按计划在九月刊行杂志第一期,此次回去以后, 就必须组建起杂志社,准备起创刊号的内容编辑了。

    时尚杂志圈中有一说法为“金九银十”。

    处于夏末秋初换季时节的九月份往往是时尚界的黄金季节,九月刊通常也是时尚杂志一年中最受重视的一期, 比被称为“开季刊”的三月刊, 地位更为特殊。

    因此,尽管眼下并没有这个概念,纪轻舟与解良嬉商量发刊日期时, 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九月刊作为创刊号。

    而为了内容的丰富性与趣味性考虑, 他们的杂志将不仅仅只有时装穿搭相关, 也会包含化妆、美容、发型、娱乐、电影、艺术等多个方面内容。

    但其余几个板块,全部交由解良嬉去招聘人才, 搜集素材、撰写内容等,他负责的只有时装这一块, 以及封面人物的造型拍摄。

    当然, 每一期的选题还是需要两人共同商量策划的。

    关于创刊号的封面,纪轻舟已同施玄曼谈妥, 请对方来做这首刊模特。

    施小姐如今已是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了, 随着《真假凤凰》在各个城市的热映,今后或许不仅是上海,在全国范围内, 都能拥有相当不错的知名度与号召性。

    由她来上封面,想必能令《纪元》杂志更快地走进大众视野。

    至于封面的服装造型,他之前专门绘制过一套以“蛛网”为设计元素的古希腊式帔络袍衣裙。

    但一来,那套衣服并不适合施玄曼穿着,二来,也不切合他给时装店定的秋季上新主题,就没法用作首刊封面。

    虽是以传递展示最新时尚趋势为主旨的刊物,但纪轻舟都办杂志了,肯定是想要给自己的品牌植入些软广的,否则光靠卖杂志,而没法给群众种草单品,那多半要赔本。

    因此,给施小姐设计的服装,起码要切合他秋季系列简约优雅之主题。

    但如何在简洁的同时,作为封面服装又足够吸引眼球,他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前几日约莫是过于繁忙,他一直没什么头绪,而刚刚闲着无聊,静下心翻看着画本里的草稿图时,他倒是豁然生出了些想法。

    寂静得仅有风扇转动声的房间里,铅笔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分外清晰。

    在画纸上勾勒了女模明艳动人的侧脸轮廓后,纪轻舟首先绘制的却非模特的衣服,而是她的头发。

    打着阴影的黑发低盘在脑后,额发一侧,阴影与面庞的交界处,纪轻舟为她装饰上了花环般圆润洁白的山茶花头饰,尔后又在模特头上画上了一顶大如月盘的椭圆形帽子,是为侧戴的阔沿帽。

    米白的帽子与模特的黑发形成鲜明的光影对比,配合上洁白如玉的山茶花,衬得整幅画面高雅温柔又宁静动人。

    至于衣服则只寥寥画了几笔,大致勾勒了一款简洁日常的翻驳领收腰衬衣。

    虽然这一季主打简约实穿,拍照时却未必非要突出衣服不可。

    他之前是将思维固定在时装上了,光想着要设计出令人惊艳的衣服,但拍摄杂志封面时,服装往往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体的构图。

    倘若衣服不够引人注目,那就拍人像、拍造型,配合出色的打光营造氛围,即便是黑白图像也能打造出别样的视觉效果。

    理清思绪,他画得愈发专注入神。

    在那毛呢帽檐上添加上适当的山茶花装饰,尔后又开始为模特的妆容与耳饰补充种种细节。

    解予安推开房间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凌乱的床铺上,青年倚靠着枕头,支着右腿,左腿自然舒展地搭在被子上,全神贯注地拿着笔作画。

    他仅披了件雪白的浴袍,真丝浴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为透气而毫不介意地敞露着大半的胸膛。

    斜照的金色日辉铺洒在床侧垂挂的纱幔上,风扇吹动着纱幔不断起伏摇曳着,泛起朦胧炫目的光芒,既圣洁,却又旖旎无比。

    他不觉在门边止步伫立,恍若欣赏电影般出神地望着这一幕,直至屋内光影渐次暗淡,才恍然回神,迈步入内。

    缓步走到床边问:“准备了晚饭,现在吃吗?”

    “嗯……”纪轻舟漫应了声,眼睛依旧盯着画纸,似乎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

    解予安对此也习以为常,丝毫不着急地坐到了床沿等候,一会儿抬手理一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一会儿又不自觉地抚摸上他热得发红的耳垂。

    视线低垂着从青年浓密微卷的睫毛上扫过,自挺直的鼻梁滑落,自然地落在了留有斑驳红印的白皙胸膛上。

    因这闷热的天气,即便吹着风,纪轻舟脖颈锁骨上也似有些汗涔涔的水光闪动。

    解予安不禁想要抬手抹去那细腻皮肤上的薄汗,却又怕打扰了他思绪,免不了要被横眉瞪上一眼,于是只好按捺着心思,安静地等候注视。

    约莫七八分钟后,纪轻舟检查了遍图稿,没什么想要补充的,这才回过神来,抬眸看向他:“你刚说吃饭?”

    “亏你还能听见。”解予安回答了句,站起身来道,“幸好天热,否则菜都凉了。”

    纪轻舟随手将铅笔夹在本子里,扔到了一旁,继而朝他打开了手臂:“起不来,抱我。”

    解予安等在这就是知道他会要抱抱,闻言便俯身搂住了青年的后背。

    正欲伸手穿过他的膝窝将人打横抱起,纪轻舟却好似被习惯驱使般,见他俯下身来,两条手臂刚环绕上他的脖子,双腿便不自觉地分开挂到了他腰上。

    他自己尚未察觉这点,解予安却是不禁动作一顿,胸口又怦怦加速跃动起来。

    旋即绷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若无其事地收紧了胳膊,一手揽着他的后背,一手托着腿根,步伐稳当地将人抱出了房间,放到了餐桌旁的软椅上。

    随太阳西落,室内光线已有些昏暗。

    纪轻舟伸手开了桌上的台灯,借着昏黄明亮的灯光扫了眼桌上的菜色。

    两菜一汤,主食为米饭和虾仁粥,菜色一眼瞧去都清淡得很,令他缺乏胃口。

    “这是什么菜?”他点了点桌上的荤菜问。

    解予安将那碗虾仁粥放到了他面前,回道:“盐水鸭,豆腐羹,还有腌菜炒毛豆。”

    “我认识腌菜和毛豆。”纪轻舟也就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一板一眼地答了,反而觉得好笑。

    他拿起勺子舀了勺虾仁粥送进嘴里,淡得几乎只有米粥味,不由轻轻咋舌:“不好吃。”

    解予安放下筷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算了,不折腾你了,就这么吃吧。”他说着夹起一块鸭肉放到碗里,咬了一口,抿了抿味道,发觉看似十分清淡的鸭肉咸香之味还挺浓郁,配着粥也挺合适,便又稍稍提起了胃口。

    见他吃得还算满意,解予安也就放下心来。

    拿起筷子吃了口米饭,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明日,非走不可吗?”

    “当然啊,我之前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在这陪你一天就不错了。”

    纪轻舟语气慵散地应答道,似乎怎么坐都不满意般,一会儿支起右腿搁在椅子上,一会儿又放下腿,靠着椅背端着碗吃粥。

    解予安大抵知道他哪不舒服,说:“你这样,吃得消坐火车?”

    纪轻舟冷笑了声:“所以啊,你晚上安分点。”

    解予安默然不作回应,刚要拿勺舀一勺毛豆,却察觉桌下自己的膝盖间被蹭了蹭。

    他垂眸扫视一眼,接着一边面不改色地吃饭,一边用空闲的左手握住了某人意图作乱的左脚脚踝,抬了抬眉:“是谁不安分?”

    “只是借个地放一放,又没招惹你,这么敏感做什么。”始作俑者反倒责怪起他来。

    被倒打一耙的解予安略无奈地微叹了口气,道:“专心吃饭。”

    “好好好,不逗你了。”纪轻舟抽回了脚,勉强安定下来。

    待肚子填得半饱,就放慢了进食速度,边吃边问道:“说来,你还回去吗?还是就待在这里了?”

    “要回,最迟到下周五。”解予安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剃着骨头上的鸭肉回答,“开学在八月初,至明年一月,为一期,不过需要提前半月到军校准备。”

    “哦,那这学校的课程安排紧密吗?你那总教官的职位,应该有休假吧?”

    “嗯,各纪念日、寒暑假、四时节令,以及每个星期日都会放假,婚丧大故可请事假,每年还有半月的轮休。”

    “那假期挺多的嘛。”纪轻舟稍感意外,还以为对方进了军校没几个月出不来。

    随即又遗憾叹息:“就是每周只星期日放一天,你也回不去家里,毕竟不像苏州离上海那么近。”

    “倘若没有什么紧要工作,我可调休一天至星期六,周末回去。”

    “那倒也不必,你这往返就要两天工夫了,这么死命折腾就为了晚上回来草我一顿,还是算了吧。”

    “……”解予安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纪轻舟见他这副哑口无言的模样觉得好笑,撑着侧脸,眼含笑意地瞧着他道:“要异地喽,解元元,你管不着我喽,担不担心?”

    解予安抬起视线,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我相信你。”

    “少给我戴高帽,我都不相信我自己。”纪轻舟扯了扯唇角。

    “我是相信你的繁忙程度,没有时间搞婚外情。”解予安补充说道。

    他这说的倒是个事实,但纪轻舟只是怕长时间见不到对方,感情会淡而已。

    至于出轨,以他的高眼光,要找到一个比解予安更令他心动的,还是挺困难的。

    此等问题操心也无用,纪轻舟就撇开这些烦心事,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再多谈。

    而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相信”的解予安,这会儿却不知想了些什么,低垂着眼睫吃饭的模样,显得有些怅然消沉。

    “干嘛摆出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过几天不是还回去吗?”

    注意到他情绪不佳,纪轻舟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八月开学,就算提前半月来准备,也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呢,届时我尽量抽时间在家陪你,嗯?”

    听他这么一算,解予安就愈发郁闷了。

    黯然地眨动了下眼帘,勉强镇定心神,沉静的眸光看向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要说到做到。”

    一对上对方这副眼神,纪轻舟便不由替一周后的自己担心起来。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相处,他反倒有些庆幸起对方这几年要来南京工作。

    到底是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得吓人,一旦尝到了甜头,就跟狗嗅到了肉骨头香似的,半点经不起挑拨。

    反正就解予安今天折腾他的力气来看,对方要真无所事事地待在上海,那他每天都不用上班了,干脆躺平任草得了。

    “在腹诽我什么?”解予安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他多半在心里偷骂自己。

    “没什么,”为了明天能安稳坐上火车,纪轻舟也不敢多提那方面的事,就岔开话题问,“以后分隔两地了,我们怎么联系?”

    解予安闻言又微垂下眼睫,语声低柔道:“急事拍电报,平日,我也会每天给你写信。”

    “啊,每天写啊,汇报公事吗?”

    这一刻,纪轻舟脑中已浮现出了三年后,当他打开储藏室门,一大堆信封朝自己扑面而来的画面。

    “有问题?”

    “没问题啊,挺好的。”纪轻舟支着下巴侧头瞧着他,清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光泽,许诺道:“我也会给你写的,嗯……忙起来,可能没法每天都写,至少三天一封吧。”

    “那便说定了。”解予安立刻接道。

    凝视着青年顾盼生辉的眼睛,想到日后拆开对方来信那刻的愉悦,竟也有些期待起今后的生活来。

    ·

    尽管万分不舍,翌日清晨,纪轻舟还是不得不和恋人告别,同祝韧青一块坐上那归沪的火车,回到了上海。

    十个小时的车程依旧颠簸煎熬,回到位于霞飞路505号的新家后,纪轻舟随意煮了碗面条解决了晚餐,洗了个澡后便精疲力竭地躺到了床上,直接昏睡了过去。

    一睡十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清晨,当明媚的朝阳洒入卧室阳台,纪轻舟又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背上斜挎包去上班。

    出差几日,回来工作的第一天,他先去了趟南京路的时装屋,查看了这几日的营业情况,忙活到临近中午的时间,才来到工作室上班。

    盛夏里东北角的二楼书房已是整栋屋子相对清凉的房间,但依旧燥热难耐。

    纪轻舟开了风扇,又打开了半扇窗透气,刚坐到办公桌前,整理好凌乱的画稿,房门便被轻轻敲响。

    随即,面色稍有些苍白的祝韧青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好似生怕打扰到他一般地小声问道:“先生,您叫我。”

    “嗯,前日张导回到上海就联系了这边,约你去登利公司签合同,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纪轻舟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口吻寻常道:“签了合约以后,你就是他们公司的艺人了,不用再来这了。”

    说着,他几乎未给祝韧青反应的时间,就拿起手边的一个信封递给对方道:“这是上月的工资,加了一部分的出差补贴给你,等会儿把工作室的东西收拾收拾,你就离开吧。”

    尽管已有所预料,祝韧青听闻这一连串的话语,眼圈仍是不由自控地泛起了红晕。

    他紧闭着双唇吞咽着酸楚之意,动作迟缓地接过了信封,眼底噙泪地看着他问:“先生,我以后,还能再见您吗?”

    纪轻舟并未避开他的目光,到底也认识相处了一年多,心底存着几分怜惜,就用着平素亲和的语气同他说道:

    “我以为你早就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残酷了,怎么还没有成长?人心是很现实的,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我投资你是因为你有价值,不必因此而对我有好感。

    “同样的,假如你今后发展得好,我们也很可能会找你拍广告,这是商业上的合作,但为了避嫌,不让……某个人吃醋,肯定不会由我出面找你。”

    “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注视着青年发红的眼眶,毫无波澜地说道,“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话音刚落,祝韧青再也难以抑制,睁着的眼眸里,晶莹的泪珠滑落,啪地摔碎在了桌面的草稿纸上。

    动静不轻,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在窗外聒噪的蝉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