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第111章
顾知灼笑得很愉快,灿烂得像晨曦,明媚得像春光。
但是,顾家其他人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或是皱了皱眉头,或是铁青着脸,或是垂头丧气,或是气恼地瞪着顾知灼。
他们知道这个丫头一贯狠心,可也没想到,居然真的一刻钟都不肯多给,说赶就赶啊。
那个胆大的圆脸婆子主动上前,一手叉腰,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其他婆子们指指点点:“没听到二姑娘说吗?时辰到了!”
“赶紧把这些东西都‘丢’出去!”
顾家众人的脸色难看至极,二老爷顾衡还想犟着脖子说上几句:“夭夭,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呢。”
“就是啊。你未免也太……”着急了。
三老爷顾循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三太太发出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轻点!你们动作轻点,别碰坏了。”
那些粗使婆子们如潮水般围了过来,听话地开始把地上那些还没装上马车的东西一箱箱地抬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侯府的大门方向走去。
行走间,那些箱子偶尔彼此碰撞,发出“砰砰”的声响。
不仅是三太太,二太太与三太太也都急了,口里喊着“小心点”、“轻点”云云的话。
刚刚这些粗使婆子来“帮”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粗手粗脚,连拖带扔的,二太太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梳妆台被磕掉了一块漆。
从前他们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如今的家当就只剩下这些了。
二太太连忙扯了扯顾衡的衣袖,给他使着眼色,既怕他们的东西被这些手脚没个轻重的婆子弄坏了,也怕被丢到外头,让人给捡了,又或者被兄弟们偷偷藏了。
顾衡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四弟顾彻已经与四弟妹悄悄地往外走,还在叮嘱下人轻拿轻放。
这下,顾衡也急了,赶紧招呼起妻子与一双儿女:“我们走。”
顾家众人如一盘散沙般散开,全都不敢耽搁,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又使唤着各房自己的下人看着还没来得及搬的东西。
“祖母,您别急。”季南珂扶着顾老太太落在了众人的最后头,安抚着心急如焚的老太太。
顾老太太也急,生怕她的嫁妆有失,脚下走得飞快,着急忙慌地跟在众人后方。
顾知灼愉快地看着作鸟兽散的顾家众人,嘴角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不错。
也不用她一个个扔,他们自己就“跑”得飞快了,顶着烈日疾步匆匆地穿过庭院,还边跑边吆喝。
毒辣的烈日炙烤着大地,蝉鸣声声不断。
侯府的朱漆大门敞开,几个锦衣卫守在大门两边,他们已经得了皇帝的口谕,因此放任顾家其他人离开。
那些东西被婆子们陆陆续续地被从府里抬了出来,或放或扔,直接就堆在了侯府大门口。
虽然箱笼也不算多,但三房人加上顾氏的东西堆在一块儿也是颇为状况,尤其还有老太太的七八车嫁妆,全都堆在侯府门口的松鹤街上,把路都堵上了一半。
这么多的东西难免引来一些过路人的注目。
好些路人渐渐伫足,没一会儿就聚集了几十人,好奇地对着侯府探头探脑:
“我记得这武安侯府前几天还贴着封条吧。”
“对对。”
“封了快半个月吧。我昨天经过这里时,还被封着。”
“这么多东西堆在这里,该不会是在抄家吧。”
“……”
路人在那里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大伙儿的动作都麻利点!”那圆脸婆子扯着嗓门声如洪钟地喊道,“该丢出的全丢出去,可别漏了”
粗使婆子们全都精神抖擞,不仅要抬东西,还要顺便撵人。
“砰!”
最后一箱子的东西被两个婆子粗鲁地丢出侯府大门,箱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下撞击之下,连箱盖都被撞歪,箱盖下露出里面的一角大红衣料。
“二姑娘,刚刚那是最后一箱了。”那圆脸婆子笑呵呵地对着大门内的绯衣少女福了福。
顾知灼拎着裙裾从高高的门槛后走了出来,闲庭自若,耳垂上的以红艳的珊瑚珠串成的耳坠轻轻地摇曳着,摇晃生辉,映得少女乌黑的瞳孔流光四溢。
顾烁与顾以灿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边。
“祖母走好。”对上了顾老太太那浑浊的眼眸,顾知灼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走好?!
听在顾老太太的耳里,这句话刺耳至极。
她从十五岁嫁进来到现在,从世子夫人到侯夫人再到太夫人,在侯府过了半辈子……一路顺顺当当,本以为这辈子可以安享晚年。
不想一夕之间,又什么都没了。
她被顾知灼给扫地出门的,可这罪魁祸首,还作出一副无辜乖巧的样子。
顾老太太绷着脸,胸膛起伏剧烈。
外头围观的路人终于看出了点门道来:“这是侯府的姑娘吧?看着好生生的,也没被抓啊。这不是抄家吧。”
“肯定不是。”一个老妇指着侯府大门,有理有据道,“瞧,侯府大门的封条已经撕下来了,匾额还在啊。”
“……”
“我知道了!”人群中,一个粗犷的男音高声道,“我之前就听我表哥的小舅子说,那位武安侯顾衍生贻误军机,被锦衣卫拿下了。这些肯定都是不孝子孙!”
“说的有理。”
谁是不孝子孙啊!
顾老太太脸色难看至极,她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手串,只听“哗啦”一声,那串着佛珠的红绳倏然断裂,一个个指头大小的佛珠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那些珠子在地上轻轻地跳跃着,滚动着……
“娘,我们赶紧走吧。”二老爷顾衡走了过来,略显急促地催促道,“您的陪嫁宅子在城东,从这里过去还要半个时辰呢,到了那儿,我们还得收拾呢。”
顿了顿后,他又有点不放心地叮咛道:“娘,您的嫁妆都被大哥给败光了,现在大哥马上要流放岭南了,您可万万不能悄悄在贴补大哥了。”
“我看这样吧,您不如把银子都放在我这里……”
“不可以。”三老爷顾循急切地打断了顾衡的话,“二哥,我们还没分家呢,母亲的银子理当算作公中的银子。”
“四弟,你说是不是?”他连忙去拉四老爷顾彻。
“胡说八道。”顾衡重重地拂袖,冷冷斥道,“不管分不分家,于情于理于律法,我娘的嫁妆银子也没你们的份。”
四老爷顾彻自是与顾循站一条战线,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可府里的银子都是大哥败光的,子债母偿。”
“没错没错。”顾循附和道,“还是母亲惯着大哥,才会败光了侯府的家业,凭什么这苦果要我和四弟来尝?哼,反正我们是‘跟定’母亲了,谁也别想赶我们走。”
“……”
三位老爷吵吵嚷嚷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顾老太太只觉得两耳嗡嗡,一时有些恍惚,周围的一切似乎离她远去。
恍惚间,顾老太太眼前如走马灯般飞快地闪过很多画面,让她有种如临梦境的恍惚感。
梦中,她也站在这里。
不似现在宛如丧家之犬,而是全副大妆地等着进宫,耳边有人欢欢喜喜地恭贺着她:“太夫人,三皇子妃真是天生的好命格,金尊玉贵,以后福气还大着呢。”
这感觉实在太真实了,似乎是曾经发过的事。
忽然,顾老太太觉得袖口一紧,有人重重地扯了她的袖子一把,随即一道尖利的女音刺入她耳中。
“可笑。”顾氏摆出了长姐的姿态,用倨傲的口吻道,“庶子还想贪图嫡母的嫁妆,真是不要脸。”
尖锐的嗓音将顾老太太从恍惚中唤回了神,把她拉回了现实。
顾老太太只觉得胸口凝着一团气,环视着围在她周围的一众儿女。
曾经人人都羡慕她膝下儿女孝顺,儿孙满堂,现在她却觉得周围的儿女是如此陌生,像是一个个揭下了面上的假面具,露出了他们的真性情。
而自己就像是一口人人觊觎的唐僧肉。
顾老太太不快地甩开女儿顾氏的手,闷头先上了马车。
顾氏面色一僵,赶紧也招呼着女儿闻知微一起上车。
周围那些百姓议论得愈发热闹了,嚷嚷着“你看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果然是不孝子孙被朝廷扫地出门了”云云的话。
顾知灼微微翘了翘嘴角,笑如春风拂过柳梢。
顾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顾知灼的身上瞟去,唇角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心口一片柔软。
他知道姐姐这般煞费心机的做戏做全套,都是为了他与烨哥儿,不想他们背上容不下长辈的名声。
见顾知灼肩头沾了片残花,顾烁正要替她掸去,可才抬起手,就听到站在顾知灼另一边的知秋低不可闻地说道:“姑娘,三皇子来了。”
顾烁听到了,顾知灼也听到了,姐弟俩顺着知秋的目光朝松鹤街的街尾望去,几十丈外,三皇子谢璟策马而来。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两个穿着织金袍子,头戴宽檐尖顶礼帽的异族人,三人骑马沿着松鹤街踱着步。
知秋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了半步,死死地盯着那个骑着黑马,留着虬髯胡的异族人,目光锋利似刀,锐气四射,瞬间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她很快又收住了步伐,无声无息地退了后去。
侯府的大门口人声鼎沸,吵吵嚷嚷,根本无人注意到知秋的异状。
心神不宁的季南珂又朝侯府望了一眼,就搀扶着丫鬟的手也上了马车。
“外祖母,”马车里头很快响起了闻知微局促的声音,“珂儿表姐不是人,我……我不要跟她坐一辆马车。”
“微姐儿,你胡说什么啊。”顾氏沉声呵斥,隔着马车窗帘,她的声音略有些含糊。
“娘,我没乱说。”闻知微委屈地拔高了音量,声音略有几分尖利,“我刚才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的,珂儿表姐她是被孤魂野鬼附了身。”
“西林寺的怀远大师说她满身戾气,靠近她的人就会倒霉。”
“对了,烁表哥还说,珂儿表姐前年特意带他去了峒山,就为了在那里偶遇三皇子。”
闻知微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尖锐,穿过人群随风传出。
风一吹,马车的窗帘被风刮起了一角,露出窗帘后一张秀丽精致的侧脸。
鸾儿!
后方的谢璟看到季南珂,眼睛一亮,策马朝季南珂而去,却在听到“峒山”两个字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勒停了马绳。
马车里的闻知微还在激动地叫嚷着:“娘,珂儿表姐肯定不是人……”
“峒山那么大……她要不是早就知道三皇子会在那里遇到危险,怎么能把时间抓得那么巧?”
“咦?”那虬髯胡的异族人策马来到了谢璟的身边,摸了下巴上的胡须,哈哈大笑,“三皇子特别带本帅过来,莫非是为了看这个。”
“倒也是有趣。”
这异族人的景话还算不错,咬字清晰,只是带着浓重的异域腔,听着怪腔怪调的。
谢璟恍然未闻,将手里的缰绳攥得更紧。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是在说什么?!
峒山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那天,他去峒山狩猎,中午在溪边饮水时,一条毒蛇从背后偷袭他,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从前方飞来,一箭射死了那条毒蛇。
当时,蹲在溪边的谢璟顺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阳光下骑着一匹白马的季南珂。
她一袭粉衣似霞光,璀璨的阳光下,她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宛如池塘中盛放的粉莲般娇美。
那双眼睛更是像宝石般熠熠生辉。
明明这般柔弱的女子,却又是那样的坚韧,为了救他,无惧无畏。
那一幕深深地铭刻在了谢璟的心中。
他一直以为那天的偶遇是命运的安排,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可现在——
谢璟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缰绳,周身发凉。
自相逢以来,两人相处的记忆如潮水般疯狂地涌来,挤得他脑子都涨了。
那场一见倾心的相遇,难道只是一场算计?
这不可能。
谢璟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
“你听到没,顾大姑娘是孤魂野鬼?!”距离马车不过三步远的一个中年妇人惊呼道,嗓音都有些变了调,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不会吧。”
其他百姓也骚动了起来,另一人不太确定地说:“连怀远大师都说顾大姑娘是孤魂野鬼?”
“不是孤魂野鬼,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呢!”
喧哗嘈杂的人群边,三皇子谢璟的瞳孔猛地翕动了两下,耳边回响起季南珂的声音:“殿下,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蜀地会有地龙翻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还是别去了。”
“殿下,我听说无量真人如今在青云观挂单,如果您能为皇上请来真人,皇上定会龙心大悦……”
过去这两年,季南珂告诉他的很多事都应验了,他对她也越来越信任。
难道这些全是她“未卜先知”来的……
从初遇到后来。
因为她是孤魂野鬼?
谢璟的脑子很乱,嗡嗡地作响,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
他得好好想想才行。
谢璟拉了拉缰绳,想要调转方向离开。
可刚转身,就听到了一声柔弱的低呼声,熟悉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又连忙回头,正好看到马车里的季南珂被一只手重重地推搡了一下,鬓角的珠钗撞在窗槛上剧烈地摇晃着。
鸾儿!谢璟的身形又顿住了,眸色微凝。
马车里背对着谢璟的顾氏根本没看到他,嫌恶地指着季南珂的鼻子:“原来是你啊。”
“我们府里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啊!”
“晦气,实在是太晦气了!”
“我就说嘛,三皇子怎么不来了,原来是因为知道你是个妖孽啊!”
“滚,立刻滚!你是不是还想害我们家……”
眼看着季南珂在顾氏的推搡下几乎蜷缩成一团,谢璟脑子一热,翻身下马,朝季南珂冲了过去。
“鸾儿。”谢璟冲过去,从马车的窗口扶住了季南珂纤细的肩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自从幽州回来后,他一直被父皇拘在宫里。
总算父皇给他安排了差事,又听闻顾衍已经定了罪,他生怕季南珂受了委屈,就悄悄地拐了过来。本来,他是想让锦衣卫带句话,让季南珂放心,他一定会来接她的。
没想到的……
谢璟眼神复杂的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放手。
感觉到扶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微僵,季南珂眼帘微颤,一手掐了掐掌心。
抬眼时,她的脸上、眼中只余下惊喜:“殿下,你终于来了!”
这一句话她喊得荡气回肠。
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倒影,似乎只看得到他一人。
谢璟被她看得心尖一颤,过去这两年的甜蜜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鸾儿。”谢璟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语声变得更柔和,既心疼,又怜惜。
“殿下。”季南珂一手穿过窗户攥着他的胳膊,仿佛受尽了无限的委屈般,整张脸埋在了他的臂弯里,抽噎不已。
那纤细柔弱的肩膀轻颤不已,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白。
她的心里一阵后怕:差一点……
只差一点。
方才要是刚刚三皇子真的走了,那么,她怕是再没有机会哄回他了。
谢璟被她哭得心脏一抽抽的疼,心痛如绞。
不会的。
不会是算计,鸾儿对他的情意是真的,他们的感情也是真的。
谢璟牵起了季南珂冰凉的素手:“鸾儿,你跟我走。”
他们顾家人竟然如此作践她,他又怎么忍心看着鸾儿留在这里受别人的气。
季南珂眼睫微颤,却是抽噎着摇了摇头:“不,我不能丢下祖母。”
她微咬下唇,沾着泪珠的纤长眼睫又颤了颤,梨花带雨。
她不能跟着三皇子走。
要是她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三皇子走了,那她就只能是一个外室,一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外室。
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三皇子妃了。
她想要的可不是这样。
季南珂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了他,低声道:“殿下,我现在跟祖母住。”
马车里的顾老太太生怕他忘了问,连忙道:“殿下,老身那宅子就在城东的六喜胡同。”
她的儿女都是些不孝子女,也只有鸾儿才是最熨帖的一个。
她的鸾儿最是懂事,也最有孝心。
“她……”闻知微想说季南珂是妖孽,却觉得腰身一阵刺痛。
顾氏用力地掐了一下女儿,眯眼向她使着眼色,让她坐好,别闹了,心里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早知道她刚才就对季南珂好一点。
后方的顾衡、顾循等人也全都热切地看着谢璟,眼底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只要季南珂可以成为三皇子妃,那么他们顾家就还有希望。
区区侯府又算得上什么,有朝一日,三皇子登了大宝,他们顾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一瞬间,顾家众人全都精神一振,一扫之前的萎靡。
“殿下,我得走了。”季南珂对着谢璟柔柔一笑,但右手依然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谢璟深深地凝视了她片刻,没有再坚持,沉声道:“等你安顿好了,再给我捎信……”
“三皇子他是怎么想的?”顾知灼看着深情款款的谢璟,目瞪口呆地咋舌道。
莫非这三皇子是被世界意志控制了,非要遵循人设?他明明都亲耳听到了他和季南珂的相遇是一场算计,居然还这样不离不弃的。
“知秋……”说话时,顾知灼注意到知秋身形僵直,正死死地盯着后方骑着黑马的那个虬髯胡异族人。
顾知灼轻挑眉梢:“你认得?”
三个字很轻很轻,低若蚊吟。
知秋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小声道:“是北狄的留吁鹰。”
“留吁鹰。”顾烁就站在顾知灼的身边,也听到了,略有几分动容,“北狄的元帅?!”
顾烁朝那个虬髯胡的异族人望去,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说:“莫非是为了万寿节贺寿来的?”
“我听说,皇上之前曾提出要与北狄议和……”
听到“议和”这两个字时,知秋的眼里浮现刻骨的仇恨以及浓烈的痛楚,徐徐道:“谢元帅被出卖后,就是在死在了留吁鹰的手里。”
“这留吁鹰还把谢元帅的尸身拿去……喂了狼,让元帅死后还尸骨不全。”
知秋眼底通红如血染,声音中难掩颤意,透着浓浓的悲怆。像谢元帅这等英雄人物,却落了个死后尸骨不全的下场!
被她的悲伤所感染,顾知灼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耳边响起了昨日谢应忱幽幽的声音:“再过几日表哥就会扶灵回京。”
这么说来……
她心中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抽痛。
第 112 章 第112章
顾烁往顾知灼那边走了半步,十二岁的少年已比他二姐高了半寸,凑在她耳边接着道:“去岁谢元帅死后,北狄拿下了兰峪山脉和北境四城后,就暂且按兵不动。”
“此前,皇上在朝上提过几次想与北狄议和,但都被卫国公和华阳大长公主给驳了下来。”
“大长公主殿下说,北狄人轻诺寡信,从前朝至今,数百年间屡次撕毁和谈,不可信;而且,北狄人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肯归还兰峪山脉,还让大景割让肃峪郡,皇上若是连这样的条件都敢答应,那这把龙椅还是换个人坐吧。”
当时,皇帝气得直接在金銮殿上拂袖而去。
“后来,皇帝便没有再提两国议和,只是允了北狄来使来京贺万寿节。”
议和?顾知灼手里的那把团扇微微一顿。
明芮藏在镯子里的那几张绢纸,她也是看过的。
信中,北狄向柳汌提出要谢家满门的性命和兰峪山脉,才会“考虑”两国议和。
顾知灼似是随口问道:“这么说,三皇子这是领了招待北狄使臣的差事?”
“应当是的。”顾烁点了点头。
“荒谬。”顾知灼似叹非叹地吐出两个字,轻轻落下了眼睫,浓黑的羽睫衬得她眼尾的肌肤如羊脂白玉般白皙。
一个敌国的元帅。
一个大景的皇子。
谢璟身为三皇子,是外头公认的未来“储君”,从皇帝那里领了这件差事,却没有去向北狄人彰显大景的国力,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还带着他们来见自己的心上人,又跟个恋爱脑似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倾诉衷肠,简直毫无政治头脑可言。
唔。
这岂不是在告诉北狄,大景后继无人了,你们可以赶紧来打了?!
许是她盯得太久了,停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的留吁鹰似有所感,抬眼望了过来,与她对视了一眼。
见是一个陌生纤弱的少女,留吁鹰也不在意,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转头对着留着八字胡的随从哈哈笑了笑,改了狄语道:“阿屠,景国要完了。”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谢璟,甚至没有降低音量,仿佛根本就不怕旁人听到似的。
“元帅说的是。”名为阿屠的随从说的也是狄语,嘴角露出一个轻慢的笑容,也同样望着谢璟的方向。
侯府的大门口人声鼎沸,人群中央的谢璟鹤立鸡群地站在那辆黑漆描金马车外,一手依然抓着季南珂置于窗槛上的手,专注地与她说着话,目光不曾有片刻的偏移。
旁边,顾家三房的下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东西,把各房的东西抬上马车。
周围的百姓吵吵嚷嚷,一片喧嚣与混乱中,谢璟与季南珂深情地相望着,眼里只剩下了对方。
美好得似是一幅画。
留吁鹰仿佛看了一出笑话似的,傲慢地仰首大笑,唇间露出白森森似狼牙般的牙齿:“这就是大景的后继之人?”
阿屠眯了眯褐色的眼眸,以狄语又道:“元帅,大景皇帝最宠的就是这位三皇子。”
“大景皇帝与现任皇后柳氏感情甚深,为了让这三皇子有绝对的继承权,后宫自三皇子出生后,十年没有再有过孩子。其他几位皇子与这位三皇子至少差了有十岁,还有一个三岁的奶娃娃。”
说起大景皇室的这些事,他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显然提前调查过。
这对主仆说话的音量并不低,再加上样貌与打扮明显不同于景人,难免也引来周围一些百姓的注意,但他们说的是狄语,也听不懂,就在那儿指指点点,猜测着这两个异族人的身份。
对此,留吁鹰并不在意,看也不看那些大景百姓。
留吁鹰摸了摸下巴浓密的胡须,眸底闪过冰冷锐利的锋芒,用笃定的口吻说道:“我看大景皇帝这身子连喘口气都累,就快油尽灯枯了,撑不到几个小皇子长成。”
顿了顿后,留吁鹰语声如冰地徐徐道:“大景完了。”
四个字斩钉截铁。
留吁鹰下巴一扬,环视了一圈这碧蓝无云的天空,迎视着空中灼灼的烈日。
这片肥沃的中原土地,很快就是他们狄国的囊中之物了。
留吁鹰眼底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蒲扇般的手掌攥紧了缰绳,他坐下的黑马甩头打了个响鼻,鼻腔中喷出了粗气。
原本,他还忌惮大景的北境有沈旭。
谢以默虽值壮年,可过去几十年疲于征战,早就暗伤无数,只是头病虎,怕是再过两年也拎不起大刀了。
他并不惧谢以默。
唯一对他们长狄还有威胁的,只有金鳞军少将军沈旭。
沈旭才二十一岁,正在最鼎盛的年华,犹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
三年前,他的叔父留吁海轻沈旭年少,中了沈旭的诱敌之计,劫粮草不成,被金鳞军反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一战,不仅叔父率领的三千先锋军被歼灭,还被沈旭顺藤摸瓜,烧了他们的后方粮草营,为此,大军不得不连退五百里。
去年五月,叔父留吁海战死大景北境,先王在九王子铎辰锋的力荐下将他从长狄西疆宣回王庭,他才刚见到先王,就听前方军报传来,说沈旭率一万骠骑出击兰峪山西北的休突平原,大败长狄五万大军,逼得卢兰王俯首投降,也让长狄失去了占据了两百年的休突平原。
先王听闻这个消息时,愤而吐血,郁郁而终。
九王子铎辰锋在继位当日曾立下宏愿:
踏平中原。
他与新王铎辰锋相交二十余载,王上想要踏平中原,他愿以命相随,助王上成就宏图大业。
可要踏平中原,就必须得先除了沈旭……
短短两年,今非昔比。
现在——
他们长狄的眼中钉、肉中刺已经没了!
留吁鹰扯了下唇角,浑身一松,粗犷的脸庞上浮现一个快意的笑容,高高在上地说道:“沈旭死了,如今大景的后继者又是如此一位……”
他指了指谢璟:“又有何可惧?!”
“大景皇帝这是在自断一臂。”随从阿屠也是眸放异彩,神色间露出几分急不可待来。
中原富庶,对于中原的野心早已经浸入了长狄人的血液,是举国上下共同的夙愿。
王上曾言:大景皇帝心胸狭隘,怯战畏战。要除掉沈旭,可以借大景皇帝之手。
的确,大景皇帝多疑,他怕谢家,又要用谢家。
不似王上,对自己推心置腹,谋听计行。
可以说,大景的这片大好河山,是大景皇帝,亲手奉上的。
阳光经树冠层层的过滤映在留吁鹰轮廓深刻的脸上,投下斑驳诡异的暗影,他定定地望着谢璟,面色如常,褐色的眸子里掠过锐利的寒芒,像一头即将狩猎的雄鹰。
前方,侯府的大门口的一行马车终于开始缓缓地向前驶动,只余下四五人还在七七八八地收拾着东西,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陆续跟上。
留吁鹰一提缰绳,策马来到了距离谢璟仅仅半个马身的位置,笑道:“那……莫非是三皇子的心上人?”
面对三皇子,他又改用了大景官话,语气中带着一种戏谑的调侃。
谢璟如梦初醒,此刻才想起了自己的差事,青年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是。”
想着季南珂,谢璟满心柔情,心口一片柔软。
留吁鹰依然跨坐在高高的马上,一手抓着缰绳,笑呵呵地抱拳道:“那我就先恭喜三皇子好事要成。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留在京城,讨一杯喜酒喝。”
谢璟却似被触到了心中的痛点,眸色微凝。
他心知想让父皇同意他与鸾儿的亲事,太难了,非几日能成。
谢璟客套地说了一句“承你吉言”,便又翻身上了他的那匹马,对着留吁鹰拱手道:“留吁元帅,耽误了些时间,见笑了。”
北狄元帅兼使臣留吁鹰是为贺万寿节才千里迢迢地自北狄来了京城,三天前人就到了。
父皇就给他安排了接待使臣的差事,让他带着留吁鹰在京城四处走走。
这一上午,他已经带留吁鹰在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逛了小半天了,留吁鹰一直很配合,也很好说话。
留吁鹰朗朗一笑道:“三皇子无须在意。”
“我初来贵国,看什么都新鲜,这四下看看民俗,也很是不错。”
“如今长狄与贵国重修两国之好,以后必是往来频频,说不准来年我还要再来京城叨扰三皇子呢。”
留吁鹰瞧着很是随和的样子,脸上挂着不拘小节的豪爽笑容。
“哪里哪里。”谢璟含笑道,抬手指了个方向,“我先领元帅去半月湖游湖吧,这个时节半湖莲花盛放,正是风光最秀丽的时候。”
“游湖不急。”不想,这一次留吁鹰却是摆手反对,“我想去星魁街。”
星魁街?
谢璟不由一愣。
星魁街在京城鼎鼎大名,整条街上都是武将门第,这里出过大景建国来十数位赫赫有名的武将。
谢家的元帅府就在星魁街。
“元帅为什么要去那儿?”谢璟有些惊讶,略略挑了下眉梢。
留吁鹰锐利的双眸紧紧地锁在谢璟的脸上,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见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只是惊讶与疑惑,有种不似一国皇子的天真。
想着方才这位三皇子与那顾家姑娘勾勾缠缠的一幕幕,留吁鹰掩下眸底锐利的锋芒,随意地甩了甩马鞭,继续道:“去谢元帅府,见见老朋友。”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那含笑的目光依然凝视着谢璟。
老朋友?
谢元帅才刚刚洗清了通敌北狄的罪名,这件事天下皆知,留吁鹰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留吁鹰却口口声声地称他为“老朋友”。
谢璟觉得这三个字实在是有些刺耳,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淡淡道:“谢元帅已经故去,这元帅府空置半年多,没什么好瞧的。”
留吁鹰见他只是略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露出特别强烈的情绪,又摸了摸下巴的胡须,闲话家常般道:“无妨,我只是想看看‘老朋友’的故居。”
顾家人差不多走光了,周围的百姓们没了热闹可看,一点点地散去,没一会儿,周遭就变得空旷了不少。
于是,留吁鹰驱马又朝谢璟逼近了些许。
他是典型的长狄人,身形高大魁梧,即便与谢璟同样坐在马背上,也还是比他高出了半个头,靠近时,宛如一座大山挡住了谢璟的视野。
葳蕤的树影在风中飘摇,夏蝉拖着长长的调子在街边尖声鸣唱。
“三皇子,”留吁鹰深深地看着谢璟,“谢以默都死了,有何不能去的?”
留吁鹰咧嘴又笑了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以及唇畔深深的笑纹,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锋芒毕露。
他就像是一头狼,终于揭下了身上的羊皮,不再掩饰他的凶性,用略带挑衅的眼神斜睨着谢璟。
谢璟的脸色微微僵硬,眸光一冷。
带他们去看看谢元帅府倒是无妨,只是这北狄人颐指气使的态度,实在让他不快。
北狄人对他不怀好意,利用承恩公来刺杀他,就是为了让大景皇室后继无人。这件事他还记得,只不过为了国家大局着想,不想再追究而已。
现在留吁鹰又这般傲慢嚣张,方才的和善好说话想必都是装出来的。
从小到大,哪怕是父皇,都不曾对他这般咄咄逼人。
就连让他招待这些北狄人,也是好声好气地与他推心置腹。
“泽儿,大景与北狄交战多年,军资耗费不计其数,这国库早已经撑不下去了。”
“这些年,也就是谢以默一心要打……哎!”
“如今朕龙体欠佳,朝政不安,人心浮动,你莫要太过年轻气盛,当为大局着想。”
谢璟明白父皇的不得已和苦衷。
就像父皇常常与他说的那般:坐上这把龙椅,需要的是权衡大局,不能由着自己的本心乱来。
谢以默想名留史册,成为一代名将,却并没有去考虑,大景的国库能不能撑得起这连年征战。
父皇忧心忡忡的言语犹在耳边,谢璟在心里暗叹:父皇是对的。
这两年,他的父皇渐渐老了,不再是他年幼时那个如山峦般屹立不倒的存在。
父皇如今唯一能够倚重的就只有他了,他不能让大景江山有失。
谢璟的眼眸垂了垂,挺直的鼻翼在面颊上投下一小块淡淡的暗影,身形僵直。
捕捉到谢璟眸底的那一丝无奈与妥协,留吁鹰藏在那浓密胡须中的唇角翘了翘,扯出一抹倨傲的笑容。
这位三皇子又退了。
“人都死了,又有何可忌讳的?”说话时,留吁鹰笑眯眯地又凑近了谢璟些许,目光愈发灼热,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要穿透他的外表直刺入他内心深处。
谢璟又拉了拉缰绳,心道:是啊,人都死了。又有什么不妥当的。
北狄人想去的也不是军营重地。
谢璟胯/下的白马嘶鸣着往前踱了两步,地上的几颗紫檀木佛珠被马踢得乱滚。
此时周围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方圆几丈十分安静,也显得那佛珠“骨碌碌”的滚动声尤为清晰。
谢璟的迟疑显而易见,顾知灼也看得出来,他会答应。
顾知灼蹙了蹙柳眉,手指在扇柄上摩挲了两下,方才留吁鹰与谢璟的那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问题是,留吁鹰是真的想去谢元帅府吗?
不是!
留吁鹰这是在试探而已。
试探谢璟,意图从这位大景皇子的态度上,来试探大景的底线,试探这位大景未来“皇储”的胆识,以此来决定,接下来,北狄会与大景开战,还是会暂时按兵不动,另等良机。
去岁北境的那一役,大景损失惨重,十万金鳞军被灭,兰山城将士壮烈牺牲,死伤无数,同样地,北狄也损失不小,金鳞军以自己的命拉了十几万北狄大军陪葬。
过去这半年多北狄人之所以停战,只是因为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
可惜……
顾知灼慢慢地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头:他们的三皇子殿下露怯了。
三皇子的态度也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大景不敢打。
“倒是没什么忌讳。”
听谢璟缓缓地吐出这么一句,顾知灼抬步朝二人走了过去。
“若是留吁元帅要想去一观……”谢璟扯了扯缰绳。
“三皇子。”顾知灼恰如其分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走到了距离他不过三四步远的地方,笑盈盈地望着他。
见是顾知灼,谢璟露出了亲和的笑容:“顾灼表妹。”
目光又往顾知灼身后的小顾以灿扫了一眼,“我今天还有事,改日再来贺烨哥儿袭爵。”
留吁鹰并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挥了挥马鞭,笑着催促道:“那么三皇子,我们走吧。”
他粗犷的国字脸上,笑容更深,那狭长的眼眸中眼锋似刀,心如明镜。
他确定——
大景怯了。
回忆着皇帝的病态,留吁鹰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讥意。
而且,不止是怯战,更是无力再战。
是了,金鳞军覆灭,沈旭已死,大景如今只是被拔了牙的病虎,无将可用。
这是他们长狄挥兵南下的大好机会。
“殿下,沈旭很快就要带着谢元帅的棺椁回京了。”少女清脆的声音蓦然钻入留吁鹰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旭?留吁鹰褐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个他并没有在意的小姑娘。
就见到她从从容容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团扇漫不经心地一摇一扇,绯红裙摆在风中轻轻摇曳,翻飞如蝶。
少女正抬眼望着自己,定定地对上自己的目光,一双眼睛明亮如得此刻的烈日。
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波澜不惊。
没有畏,更没有避让。
像是知道他是谁。
更像是知道他方才在试探什么。
留吁鹰挽紧了手里的缰绳,看着顾知灼眼神陡然变冷,森森寒意浸人肌骨,完全没注意谢璟露出惊愕的表情。
七月灼灼的热风迎面而来,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阳光灿烂得几乎要晃瞎人的眼,也映得少女明眸生辉。
在留吁鹰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顾知灼微微一笑,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留吁鹰,可话却是对着谢璟说道:“殿下带他们过去谢府……”
下一刻,她笑容收敛,声音清冷似山泉,“可是要为谢元帅守灵的?”
谢璟:“……”
“不过,谢公子应当不会欢迎……这位‘宿敌’。”顾知灼淡淡道。
方才留吁鹰说的是“老朋友”,可是顾知灼却直接撕开了对方的伪善,用了“宿敌”这个词。
“还是罢了吧。”
平平淡淡的五个字轻描淡写地做了结语,没给留吁鹰与谢璟一点说话的机会。
周围有一瞬间的死寂,连时间都似停滞了一下。
留吁鹰感觉胸口一阵气闷,尖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顾知灼清丽的小脸,似乎要灼烧出两个洞来,徐徐道:“沈旭还活着?”
他征战沙场二十几年,是一名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军人,情绪外露时,周身便释放出一股可怕的杀伐之气。
面对气势逼人的男子,顾知灼眉眼含笑,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淡声道:“谢公子说,‘老朋友’还活着,他自然舍不得死。”
说到“老朋友”时,她笑如春风,语气甚至比方才说“宿敌”时又柔和了几分。
可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来,她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沈旭还在,由不得蛮夷放肆。
第 113 章 第113章
“谢家表哥还活着?”谢璟难掩震惊之色,脱口而出。
谢璟曾亲眼见过奄奄一息时的沈旭,当时他伤得很重,擅刑讯的厉千户也亲自查看过他的伤势,断定他撑不过两天了。
顾知灼笑而不语,手里的团扇像蝴蝶似的轻轻扇动着。
她的笑容娇娇柔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刚刚的那席话只是随口一说。
但落在留吁鹰的眼中,又更像是不屑与他们解释。
留吁鹰怒极反笑,眸光如刀。
先前的豪情壮志被沈旭的消息冲击得烟消云散,整个人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顾烁上前了半步,护卫性地站在顾知灼的身旁,虽然没什么大的动作,但落在后方的另一只脚明显蓄势待发。
留吁鹰的目光在少年人削瘦并不宽厚的身形上落了一瞬。
“啪啪!”
他轻轻地击掌:“好胆量。”
一个小丫头片子敢在自己面前直言无畏地说上那一席话。
无论她口中的这番妄言是真是假,也不可否认,她胆色出众。
顾知灼轻飘飘地含笑道:“过奖。”
她云淡风轻的神情中,并没有一丝的真情实感。
对于胆色出众之人,留吁鹰向来多保留了几分好脾气。
他转过头,看向了右手边的那栋府邸。方才他只顾着看三皇子在和一个姑娘家亲亲我我,并没有注意其它,
直到此刻,他才算正眼去看大门上面的牌匾——
武安侯府。
“武安侯?”留吁鹰蹙了蹙浓眉,喃喃念道。
这又是何等人物?
留吁鹰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阿屠,阿屠摸着人中的八字胡,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从没听说过。
藏在京城的几名暗探打听过皇帝的后宫子嗣,也四处调查过大景朝堂的文武重臣,听过六部五寺,听过卫国公府、华阳大长公主、英国公府、北安伯……却不曾听过什么武安侯。
“是我!”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骤然响起。
留吁鹰四下看了半圈,却没看到人,目光便又往下移,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顾知灼身边还站在一个刚过她腰头的男童,仰首瞪着自己。
顾以灿一手牵着顾知灼的手,虽然方才那些个弯弯绕绕的话他有听没有懂,但他知道自己袭了爵,他是一家之主,就要保护他的姐姐。
“我是武安侯顾以灿。”小家伙丝毫不惧地迎视着马背上的留吁鹰,那黑白分明的眼眸睁得大大,干净明亮。
“顾?”留吁鹰的视线轻描淡写地自顾以灿身上掠过,又落在了顾知灼笑盈盈的小脸上。
“不错。”留吁鹰略一点头,无波无澜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璟生怕顾灼表妹惹恼了留吁鹰被父皇迁怒,赶紧岔开了话题:“留吁元帅,我们还是去半月湖游湖吧。”
“也好。”留吁鹰答应得十分爽快,仿佛刚刚那番咄咄逼人的为难只是他们的错觉。
顾知灼只眉眼含笑地看着两人,轻摇团扇。
谢璟暗暗地松了口气,在马背上对着顾知灼拱了拱手:“顾灼表妹,我们先走了。你珂表姐,哎……”
“三皇子走好。”顾知灼福了福,随口胡说八道,“珂表姐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我懂。”
顾灼表妹果然是个脾气好的。谢璟放心了,他一手挽紧缰绳,对着留吁鹰抬了抬手:“元帅请。”
留吁鹰这才收回了落在顾知灼身上那种审视的目光,露出豪爽的笑容,一如最开始的爽朗与随和:“三皇子请带路吧。”
说话的同时,他顺手甩了甩马鞭,纵马而行。
随从阿屠立刻就从自家元帅的这个手势中领会了他的意思,微一点头,他会即刻命人去查沈旭到底是死是活。
上空烈日炎炎,晴空万里,可留吁鹰一行人却觉得心头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挥之不去。
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沈旭”这个名字的分量。
谢璟对着顾知灼又拱了下手,一提马缰,策马跟上。
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周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拂枝叶声以及声声不息的蝉鸣。
整条街道上一片寂寥。
顾知灼弯了弯唇角,招呼两个弟弟道:“进去吧。”
姐弟三人肩并着肩,慢慢悠悠地往府内走。
走到门槛前时,顾烁忍不住又往留吁鹰离开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留吁鹰一行人已经消失在了街尾。
顾烁垂下眼睫遮住涌动的眸色,迈步跨过了门槛,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在军中听说,这位留吁元帅比北狄前头的几位南征大元帅要更能忍……”
“也更加的心狠手辣。”
见顾知灼配合自己的步伐走得很慢,明显在听,顾烁就接着往下说:“自他叔父留吁海战死后,留吁鹰就接手了北狄南征军,与谢元帅几次交锋,之后就按兵不动。”
“两军在兰峪山脉一带对峙,他一步步地试探,中间零星小战不断,却又从不轻越雷池……”
“直到去岁腊月,谢家……”他掩盖了语中的涩意,又道,“那之后,留吁鹰这才一举攻破兰峪山脉,连续拿下了兰山城、六磐城、银川城等诸城。”
“就像是为了一泄留吁家这些年被金鳞军压制的仇恨,留吁鹰每到一处,必下令屠城,十天十夜,那些北狄人杀红了眼,兰山城、六磐城、银川城与平洛城的将士百姓无一幸免,这四城变成了血腥的屠场,堆尸贮积,血流成河,除了极少数在城破前逃出的人外,四城百姓几乎全部惨遭屠杀。”
顾烁努力控制着语调,力图平静,却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悲壮与苦涩。
上过战场,他方知战场的可怕,人的命在战场上轻于鸿毛,生死不过在瞬息之间。
姐姐说得对,只有惧怕死亡,才会敬畏生命。
姐弟三人踩着青石板地面继续往里面走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吹乱了三人的鬓发,零星的几片落叶在地上翻滚。
顾烁随手掸去一片残叶,轻声道:“后来,北狄人弃了兰山城,驻守在兰峪关、六磐城、银川城与平洛城,其余北境诸城早就人丁凋零,犹如鬼城。”
“我要当大将军,守北境!!”顾以灿小脸一肃,精神抖擞地挥着肉乎乎的小拳头高呼道。
“小屁孩。”顾烁侧过脸,俯首看着还没到自己腋下的弟弟,以身高的优势压了压弟弟的头顶,“你都没我肩高呢,要去也是我去。”
“我去我去。等我长大了,你就老了,该退伍了!”
“我只比你大六岁!等我当了大将军后,你正好给我当个扛军旗的小兵。”
“我才不要当小兵,我要跟姐夫一样当大将军。”
一大一小两个小屁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起来,争得小顾以灿的脸都红了。
顾知灼束手旁观,由着兄弟俩嬉闹。
“二姐,你说我能不能当大将军?”小顾以灿说不过他二哥,就去搬救兵。
“想当大将军?”顾知灼不禁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家伙,“那明天开始,多一个时辰的功课。”
小顾以灿仰着小脸,大眼眨巴眨巴,好奇地问:“当大将军为什么还要学功课?”
“不学好功课,将来怎么读兵书?”顾知灼一本正经地哄着弟弟。
顾以灿清脆地击掌:“对哦。”
见三弟轻易地被姐姐哄住了,顾烁几不可见地摇头,身姿笔挺地负手前行,步履不紧不慢,那温润的眸子却是异常的坚定。
他要赶紧长大。
将来这个家得靠自己!
三弟还太小了。
“吱呀”一声,后方的朱漆大门再度关上了。
穿过外仪门,远远地就见严千户带着一队锦衣卫大步流星地自正厅方向而来,
“顾二姑娘,侯爷,这边差事既了,敝人就不再叨扰了。”严千户拱了拱手,提出告辞,“贵府的下人们也都放出来了,全都在后头,姑娘可要清点一下人数?”
继那些粗使婆子后,侯府的其他下人们也都被锦衣卫释放了,此刻聚集在正厅外的庭院里,一眼望去,人头攒动。
海棠快步走了过来,无声地对着顾知灼点了点头,意思是人都齐了。
“真是劳烦严千户了。”顾知灼对着严千户笑了笑,“大人办事,我自是放心。”
“我送送大人吧。”顾烁眉眼含笑地送严千户出去了。
即便是面对比他大了两轮的成年人,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怯色,言辞得体,八面玲珑。
锦衣卫走了,老太太以及三房人也都搬走了,此刻的侯府显得空空荡荡的。
只有那些最早放出来的粗使婆子们在尽责地打扫着顾家那几房人搬行李时留下的残局。
顾知灼带着顾以灿去了外院正厅。
下人们都本本分分地候在了正厅前的庭院里,一个个神情忐忑,见到姐弟俩回来,全都老老实实地纷纷行礼,三三两两地唤着:
“侯爷。”
“二姑娘。”
他们也都知道了,侯府已经换了主人,老太太和三位老爷都被扫地出门了。
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沉默寡言、毫不得宠的二姑娘能有如今的福气呢。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姑娘现在新官上任,指不定会烧上三把火,也不知道这火会不会烧到他们头上。
想到这里,他们眼底的不安更浓了,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了姐弟俩。
顾知灼闲庭自若地拉着顾以灿的小手穿过窸窸窣窣的人群,迈入了正厅。
三位姨娘和顾莺飞、顾岚飞姊妹俩还在正厅里等着,见他们进来,连忙站了起来,神情局促,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快往哪儿放了。
“坐吧。”顾知灼笑了笑,有些头痛地望着厅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先前在顾家众人收拾东西的时候,顾知灼已经把侯府的花名册都看过一遍了。
这侯府的主子不算多,包含家生子在内的奴仆足足有近五百人,现在除去各房带走的人,这侯府的奴仆还有三百多人。
三百五六十人啊,确实有点多。
这府邸这般大,下人们又大多是几代的家生子,人员之间各种盘根错节特别复杂,光是在脑子里想象一下人物关系图,顾知灼就觉得头痛。
顾知灼揉了揉太阳穴,显而易见,把这种事交给顾以灿和顾烁显然是不可能的。
刚送走了严千户的顾烁也回来了,迎面就看到他姐施施然地对着他掀了掀眼皮,又抿了下唇。
“……”顾烁一头雾水。
这眼神他懂,是嫌弃!
顾知灼轻声地嘟囔了一句:“男孩子真没用。”
她轻轻地转了转团扇的扇柄,扇面上绣着的那对蝴蝶随之颤动。
侯府的这些琐事麻烦又琐碎,但管了侯府十六年中馈的殷婉百分百能玩转得过来,只要自己说上一两句,殷婉肯定会心疼地过来给自己帮忙的。
可是,她又不傻。
顾知灼沉吟了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吩咐道:“海棠,你让人去把祝嬷嬷叫过来。”
“再把彭大管家也叫进来。”
海棠恭声应诺,出了正厅,先打发了一个小丫鬟跑一趟殷家,又走到了满头大汗的侯府大管家彭大跟前。
“大管家,二姑娘有事吩咐你。”
于是,彭大便拎着袍裾慌急慌忙地随海棠进了正厅,后方的下人们全都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
“二姑娘。”
彭大才刚行了礼,就听顾知灼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彭大,你来起草三封放妾书。”
顾知灼没见过放妾书长什么样,当然只能让能者多劳的大管家来写了。
放妾书?彭大忍不住惊愕地抬头朝李姨娘、周姨娘与文姨娘看去。
难道说,二姑娘是要代她父亲做主,把三位姨娘放出侯府去?
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啊!
姨娘们闻言则是喜形于色,直到此刻,她们悬了小半天的心才完全放下了。
她们本来还有点担心,方才二姑娘是为了打压大姑娘才故意这么说的。
看来是她们小人之心了。
放妾书是真的,二姑娘允诺的庄子与铺子也是真的。
顿了顿后,顾知灼又补充了一句:“日期写三个月前吧。”
三个月前,顾衍尚未去幽州,身上自然清白无罪,当时写的“放妾书”,也就意味着三个姨娘早就不是顾家人了,顾衍的罪名怎么也攀扯不到她们的身上了。
彭大呆怔了片刻,有些迟疑地说道:“姑娘,这……”
这放妾书也不是自家随便写写就能算数的,还得送去京兆府备案的,就是他这么写了,官府看到这明摆着就胡编乱造的日期,怕也会打回来。不然,以后哪家都这么随心所欲的话,岂不是乱了章法?
顾知灼接过了海棠递上的粉彩茶盅,慢悠悠地以茶盖拨去茶汤上的浮叶,呷着茶水,神情悠然惬意。
也不用她再说话,一旁的知秋就脆生生道:“让你写,就写。”
她笑盈盈的目光往外头候着的其他人睃去,那眼神似在说,你不会写,自有别人会写。
“小人这就写。”彭大唯唯应诺,连连拱手,生怕自己再多话就会失了侯府大管家的位置。
彭大办事很是利落,平日里也常给顾衍处理这些琐事,没一盏茶功夫就写好了三封放妾书。
吹干了墨迹后,他亲自过来呈给顾知灼过目。
顾知灼草草地扫了几眼,满意地颔首,温言道:“姨娘们先看看吧,没问题的话,就把手印按上。”
三个姨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分别在放妾书上按了手印。
顾知灼又吩咐彭大道:“你亲自去族长那里一趟,把这三份放妾书交由族长,让他想法子办了。”
接过三份沉甸甸的放妾书,彭大咽了咽口水,稍稍一想,就想明白了:他们二姑娘是要钻空子啊。
按照律法,朝廷允许放妾,需由主家出具放妾书,在官府备案,那些妾室才能重办户籍。
时人皆重宗族,休妻、和离或者放妾之类的事属于家事,是可以先由宗族做主调和,再上报官府。
不同于休妻关乎家族颜面,这妾不过是半个奴婢,族长“一不小心”把放妾书“忘了”三个月才送去官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时候该怎么说,族长自然懂。
彭大几乎可以想象族长接到这三份放妾书时一言难尽的表情,可他不敢对二姑娘说不,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小人这就去。”
彭大也算是前侯爷顾衍的人,可他是侯府的家仆,该听谁的,彭大自然懂。
况且,前侯爷犯了贻误军机的大罪,没有二姑娘的话,说不定阖府的下人都得被发卖,从此妻离子散。
彭大想想就是一阵心惊肉跳,以袖口擦了擦汗,拿着放妾书匆匆出门办事去了。
环视着目露异彩的姨娘们,顾知灼抚了抚袖口的镶边,笑道:“李姨娘,周姨娘,文姨娘,你们先住着,不着急,等拿了放妾书再走。”
“你们和两位妹妹院子里头伺候的人,还有所有东西,都可以带走。”
“妹妹们的份例,我以后都会让彭大家的按时送去。”
“多谢二姑娘。”姨娘们千恩万谢地连连福身,拉着顾莺飞与顾岚飞姐妹俩一起下去了。
太阳逐渐西斜,但天气依然很热,屋顶、地面都被染成了晃眼的金色。这才站了一炷香功夫,外头的下人们已经满头是汗,但一个音节都不敢发,生怕惹了二姑娘的厌。
顾知灼又掏出了她的那块怀表,看了看时间,随口问道:“祝嬷嬷来了没?”
海棠忙道:“奴婢这就去门房看看。”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另一道激动的女音给压了过去:“来了来了,奴婢来了。”
祝嬷嬷刚巧走到了厅外,正好听到这句话,像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
她穿了一件宝蓝色暗纹褙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圆髻,那张平平无奇的大饼脸上神采焕发。
大热天的,她来得那么快,显得是一得了吩咐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姑娘。”祝嬷嬷姿态标准地福了福身,两眼发亮地看着顾知灼。
顾知灼笑得眉眼弯弯,真心实意地说道:“祝嬷嬷一来,我就放心了。”
祝嬷嬷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奴婢定会给姑娘办得妥妥当当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
顾知灼笑容温柔地说道:“我记得,祝嬷嬷在宫中时,管着凤仪宫里的宫女们。”
“对对对。”祝嬷嬷连连点头,热泪含眶。
她只是提过一次,姑娘竟然还记得她从前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果然,姑娘待她最好了。
祝嬷嬷感动不已地看着顾知灼。
顾知灼拿着团扇在茶几一角轻轻地敲了敲,蹙了蹙好看的柳眉,带着一点点小苦恼地说道:“哎,我还是第一次接手这一大家子的事,光是外头这些人,我就理不清了。”
“还好有祝嬷嬷在呢。”
少女的声线比春风更温柔,比阳光更明媚,尾音微微上挑,语气说不出的轻柔。
祝嬷嬷二话不说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姑娘放心,奴婢很能干的。”
顾知灼嫣然一笑,放心地说道:“那这里就交给祝嬷嬷了。”
这侯府太大了,人繁杂,心思自然也就繁多。
顾以灿是袭了爵,但毕竟年纪小,在古代,六七岁的孩子还在容易夭折的年纪。
她刚穿来的时候,顾以灿就差点死过一回了。
谁也不知道这偌大的府里头藏着的是人。
还是鬼。
祝嬷嬷仿佛吃了神丹妙药似的,更精神了,声如洪钟地应道:“姑娘交代的事,奴婢必会好好完成,不会辜负姑娘的信任。”
她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花名册。
第 114 章 第114章
搞定。
顾知灼看着祝嬷嬷捧着花名册昂首阔步往外走,愉快地摇着团扇,眼眸明亮有神。
她仔细盘算了一下,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于是眉开眼笑地起了身,对着两个弟弟大手一招:“走,我们回家去。”
“姐,我饿了。”小顾以灿一手摸着肚皮,一手撒娇地去晃他姐的手,卖乖地笑。
“那……先带你们去吃点好吃的,再回家。”顾知灼回应地也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逗得小顾以灿乐不可支。
“好好好!”小顾以灿乐颠颠地拖着她就往外走,“我们去盈福居吃吧。”
“我请客,我今天带了银锞子。”
小家伙还特意掏出一个绣着白色狮子猫的紫色荷包,得意洋洋地晃了晃,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他的心思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以后,他就是一家之主了,他养哥哥,养姐姐!
他请客,谁也别想跟他抢!
顾知灼愉快地应了:“好,你请。”
“等吃了饭,再给姐姐买鼎食记的点心。”
顾以灿连连点头,大方地说着“随你们挑”云云的话。
姐弟仨说说笑笑地出了正厅,就见祝嬷嬷身姿笔挺地站在屋檐下,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斗志高昂,义正词严地训着:“以后这侯府里的主子就是小侯爷,不要总想着从前。”
“俗话说得好,端人家碗,服人家管。”
“谁要是敢吃里扒外,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
祝嬷嬷中气十足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直到姐弟三人走到外仪门附近,还隐隐能听到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随风而来。
离开侯府后,三人先去了盈福居,再去了鼎食记,当他们酒足饭饱,大包小包地回到了葫芦胡同已经是酉时了。
夕阳西垂,映得天边的晚霞一片璀璨斑斓。
“外祖父,我回来了!”
顾以灿清脆明快的声音响彻整个正院。
随即,他就看到除了殷老爷子外,屋里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语气熟稔地招呼道:“姐夫,你还没走啊。”
的确,谢应忱还没有走。
他就静坐在窗边,几缕夕阳的光辉照在他的脸上,半边玄色面具上流转着幽冷的光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冷白的肌肤,透着美玉般莹润的光华。
屋里的桌上又多了七八本账册、县志以及本朝史,凌乱地堆在那里,也不知是谢应忱又从哪里搬来的。
一见顾知灼跟顾以灿一起回来了,殷湛赶紧从书页中抬起头,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燕儿,我已经睡过了,刚才起来。”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左手边的谢应忱,忙不迭地给他递了个眼色。
“真的!”谢应忱立刻为老爷子担保,语气斩钉截铁,引得老爷子对他投以感激不尽的眼神。
顾知灼眯着眼睛盯着老爷子看了一会儿,老者那清瘦的面颊上,丝丝皱纹清晰可见,眼角与唇角因为年老而耷拉下去,但两眼熠熠,精神不错。
老爷子被外孙女盯得哪哪儿都不自在,连声允诺:“燕儿,你放心,外祖父今天绝对不熬夜了。”
顾知灼这才罢休,移开了目光,吩咐屋里服侍的婆子道:“我们带了些鼎食记的点心回来,拿下去装盘,再沏壶茶。”
姐弟三人纷纷坐了下来。
“好玩吗?”谢应忱看着顾知灼问,一手拿着本账册,修长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好玩极了。”顾知灼一口气灌了半杯温茶水,眉眼弯弯地自夸道,“我可威风了。”
女孩甜美的笑容既乖巧又张扬。
“没错没错,姐姐可威风了!”
小顾以灿比顾知灼还要亢奋,童言童语地接过了话,说她是怎么义正言辞地告诉二叔,他们已经被族长除族;说她威风凛凛地让婆子们把二叔他们的东西全都扔出去了;又说她虎着脸训斥了那个大胡子。
“谢公子应当不会欢迎……这位‘宿敌’,还是罢了吧。”小顾以灿板着小脸,学着他姐姐当时的口吻说,自觉自己学得惟妙惟肖,很快又笑出了声。
殷湛留了一个耳朵听外孙说话,眼睛早就控制不住地往手边的账册瞟去,那些既单调枯燥的数字在他看来,散发着强大的吸引力。
“大胡子?”谢应忱眉尖轻轻挑了一挑,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北狄的元帅,叫什么来着,留……”顾知灼一手执杯,抬眼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
“留吁鹰。”谢应忱肯定地吐出这三个字。
面具后的狐狸眼中忍不住现出一丝冷意,语声平缓。
“对,就是留吁鹰。”顾知灼点点头,言辞简洁地把事情的经过大致一说,小顾以灿就负责在一旁频频点头,意思是,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后,顾知灼又浅啜了两口茶水,皱了皱小脸,偏头道:“这么明显的试探,我就不信三皇子看不出来。”
不想,谢应忱却是淡淡道:“许是真没看出来。”
啊?!顾知灼小嘴微张,先是有些懵,再仔细一想三皇子平日里的行事做风,画面定格在他与季南珂在侯府大门口深情对望的那一幕。
说不定,可能,也许,三皇子这个恋爱脑还真就……看不出来。
顾知灼心里顿时觉得一言难尽:把宝贝儿子养成了这样,皇帝知道吗?
“啪!”
老爷子忽然激动地拍了下桌子,目露异彩:“这里,就是这里!”
“阿池,你来看这里。”
殷湛笑容满面地拍了拍谢应忱的胳膊,连忙招呼着他来看账册,“那笔八百万两的银子应该是从这里出来的。”
“乾元九年,有一笔漕银沉了河……”
一老一少凑在一起说着话,似把周围的其他人给忘了。
见他俩看得专心致志,顾知灼干脆打发了顾烁与顾以灿自己去玩,她自己则留下了,看他们盘账。
“漕银?”谢应忱眯了眯眼,眸深似夜。
乾元九年就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先帝在位,今上还只是二皇子,在一众皇子中既非嫡,也非长,并不显。
顾知灼眨了眨眼,顺口问道:“是承恩公在漕运里做了手脚?”
“不,”谢应忱的手指缓缓地抚过了那本账册,笃定地说道,“是皇上。”
这话说得是一针见血,并不避讳殷老爷子还在这里。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峻,宴席间内的空气也随之一变,平添了一丝森然。
“笃笃。”
谢应忱屈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动了几下,似在思忖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接着道:“二十三年前,先帝让当时的皇四子唐弘愿负责漕运。江南各州的漕银都是每年十二月开始北上,到了次年三月进入青州……”
“青州多悍匪,三月中旬,两伙水匪趁夜潜伏在河道边,在河道最狭窄的三青峡出其不意地突袭了船队,这帮水匪擅水性,又占了先机放火烧船,护送漕银的官兵死的死,伤的伤,落水的落水,连四皇子唐弘愿也在混战中落了水。”
“皇上当时就在青州东阳城一带赈灾,闻讯日夜兼程地赶了过去,又先斩后奏地从青州卫调了两千人马前去剿匪。”
“因着皇上的雷厉风行,才力挽狂澜地剿灭了大部分水匪,只不过,漕银堪堪保住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随着被烧毁的沉船沉入河底,而唐弘愿的尸体在三天后才被人打捞起来,尸体早就被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
黄昏的晚风拂起,窗外的竹林婆娑起舞,那细微的沙沙声衬得青年的嗓音愈显清冷。
顾知灼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二十几年前的往事。
但消息灵通又阅历颇丰的殷湛是知道这件事的。
更何况,事关漕运,先帝与朝堂为此震动,若是运河因此被封,也势必会影响到他们这些经常往来南北的商贾。
殷湛拈须,眉头轻蹙,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事,跟着说道:“我记得,当时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大景,毕竟这么一大笔漕银沉在了运河里。”
“官府的人沿着运河上下十里,整整打捞了半个月,才把那些官兵以及水匪的尸体打捞得七七八八,漕银却只捞到了零星几万两。”
“据说,那会儿,运河附近的百姓听闻漕船沉没在那一带,不少人都偷偷背着官府跑去下游的河里捞银,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捞到了银子,大部分人都是无功而返……”
“三青峡那一带河道狭窄,但水流湍急,河道深,淤泥厚,历年的雨季也时有沉船事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有人说,漕银是被流水冲走了,也有人说,是逃脱的水匪劫走了那一半的漕银,最后也没个定论。”
窗外的夕阳一点点地西落,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廖妈妈便亲自进来给主子们点灯。
摇曳的灯辉柔柔地洒在屋内,映得老者的眼眸明暗不定。
顾知灼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好奇地问道:“外祖父,您怎么会查到漕银上?”
殷湛翘了翘唇角,得意地拈了拈须,不答反问:“燕儿,你可知道要是市面上一夕之间凭空多了八百万两白银,会有什么影响?”
也不等顾知灼答,他就自己往下说了:“米价会上涨。”
他指了指手边一本黑色封皮的账册,“我按照这账册上的时间,查过那几年的一些县志,那段日子的米价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也就是说,这笔银子定不是‘凭空’而来。”
顾知灼听明白了,大眼眨巴眨巴。老爷子说的不就是通货膨胀吗?
“任何一笔银子都会有它的来处,更别说,是整整八百万两白银了。这可是一笔能让朝廷震上一震的巨款,要知道先帝那会儿,朝廷一年的税银最高时也不过是两千万两左右。”
“承恩公既然将这八百万两银子藏得这般谨慎,显而易见,这笔见不得人的银子干系重大,肯定是来自朝廷。”
他就让谢应忱从史官那里借来了几本先帝时的本朝史,从乾元八年查起,查了此后几年本朝发生的大事,这才让他查到了乾元九年的漕运上。
“当年,漕运共损失了整整八百万两白银。”
殷老爷子朗然一笑,给顾知灼递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似在说,瞧,这么一算,这笔银子就对得上了吧。
“外祖父真棒。”顾知灼一脸崇拜地看着老爷子,脆生生地赞道,乌黑的瞳孔在摇曳的灯火下璀璨如宝石。
“嗯,外祖父真棒。”谢应忱轻轻地抚掌,笑道,“这头脑,这阅历,这反应,可比户部尚书出色多了。”
谢应忱夸得真心实意,言辞恳切。
这才一夕之间,殷老爷子就轻轻松松地看出了问题所在,又找出了症结所在,实在是见微知著,睿智机敏。
殷老爷子很是受用,笑得是眉飞色舞,重重地拍桌道:“没错。账上多出来的八百万两,就是这笔丢失的漕银。”
顾知灼亲自给老爷子递茶,先试了试茶温,才把茶盅他手里,笑道:“外祖父喝茶。”
“您饿了吗?可要尝尝我们带回来的点心?快用晚膳了,您可以少吃一点,试试味道。”
顾知灼殷勤地给殷老爷子端茶倒水递点心,跟着随口问了一句:“外祖父,那笔银子到底花哪儿了呢?”
殷湛顿时僵住了,哑口无言。
他之前一心纠结着这笔银子到底从哪里来的,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旁边的殷太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儿,像看戏似的,此时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殷湛:“……”
不行,他必须得找出来才行。
他的眸子灼灼发亮,立即转头去问谢应忱:“阿池,其它账册呢?”
老爷子素来是个不服输的人,也正是他的这种心性才能在几十年间让殷家从普通的富商成为江南首富。
谢应忱莞尔:“还在承恩公府。”
顾知灼闻言,忍不住朝窗外张望了出去,还以为谢应忱会像昨天一样招雪焰去传讯,不想,却听他道:“我让烁哥儿跑一趟。”
于是,廖妈妈就使人把顾烁叫了回来。
“你去承恩公府,跟沈竞说,把从密室里找到的那些账册全拿来。”谢应忱吩咐道。
得了差事的顾烁匆匆地走了。
老爷子闲适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精神大好,扬声道:“阿池,你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绝对会把这账查得一清二楚。”
他自信满满地笑了,那势在必得的样子似在说,在他这双火眼金睛下,任那魑魅魍魉都会无所遁形。
顾知灼相当配合地连连拍手,笑得更欢畅了:“外祖父,您真是好厉害。”
“难怪娘算账也那么厉害,只瞟几眼,都不用拨算盘,就能一下子看出哪里算得不对。”
“你娘这是随我。”殷老爷子更得意了,小声地凑到外孙女耳边与她咬耳朵,“要是随你外祖母,怕是连点针线钱都算不清楚。”
顾知灼差点没笑出声,努力地憋着笑,生怕露馅,话锋一转:“外祖父,借我两个账房吧。”
“这侯府乱糟糟的,也得先盘个账才行。”
说起侯府,顾知灼的太阳穴就开始一抽一抽的,感觉自己就像是接手了一家破产重组的公司。
殷湛赞同地颔首道:“确实,任何产业,但凡接了手,第一要紧的就是把那些旧账理清。”
“无论那些个错账、烂账、乱账能不能平,也必须快刀斩乱麻地做个了断,免得以后又生出其它的糊涂账。”
对于老爷子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手下多的是账房,就让人叫来了金大管家,让他安排去了。
“外祖父,您可真好。”
顾知灼满意极了。
有了祝嬷嬷管人,又有了账房理账,这下自己是真的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她乐呵呵地凑过去,一会儿给老爷子捏肩,一会儿又给他按摩穴道,又吩咐厨房去晚上一定要做老爷子爱吃的清蒸鲈鱼。
等天色完全暗下时,顾烁就从承恩公府回来了,还带着一箱子的账册。
一家子都在宴席间里等着他用晚膳,谢应忱也留下来蹭了一顿。
用过晚膳后,老爷子与谢应忱又继续对着账册,这回只看了一个多时辰,顾知灼就无情地把老爷子赶去休息,又亲自送了谢应忱出门。
夜幕降临,庭院里静谧安宁,通往大门的一路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花香浮动。
夜晚的气温恰到好处,顾知灼与谢应忱手牵着手施施然地走在郁郁葱葱的树下,惬意而又舒适。
整栋宅邸都笼罩在清冷的夜色中。
顾知灼一边走,一边偶尔轻轻地晃晃两人交握的手。
她每晃一下,他就忍不住垂眸去看她。
少女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似是泛着冷光,表情生动活泼又俏皮,漂亮精致的眉宇间透着几分慧黠,微笑时,犹如春光般光彩照人,显然很是愉悦。
她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卷着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
白生生的手指映着鲜艳夺目的大红丝绦,平白生出几分艳丽。
他知道这是她心情好时的小动作。
所以,与他在一起让她很欢喜吗?
这个念头方起,谢应忱不由停下了脚步。
顾知灼也跟着驻足,抬眼去瞧他。
他凝眸看着她,无声地笑着,眸子灼灼发亮。
笑意止不住地从他眸底溢了出来,柔和了他的面庞,平添几分秾丽风流,眉宇间露出满足愉悦的神色来。
他这是怎么了?顾知灼微一抬眸,见他已倾身而来,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发顶,柔柔地,缱绻地。
夜风轻拂,直到一阵嘹亮的鹰啼声,撕破了夜晚的寂静。
一头展翅的白鹰划过漆黑的夜空。
白鹰悠闲地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就徐徐地落在了谢应忱的左肩上,如钩的鹰爪毫不客气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料。
谢应忱就把一张刚刚在里头写好的绢纸藏进一根细细的竹筒里,绑在了鹰脚上。
白鹰雪白无瑕的羽毛在月光中闪着莹润的光芒,油光水滑。
雪焰真是威武。顾知灼悄咪咪地抬手撸了一把鹰的羽翅,又摸了一把,斜睨了鹰爪上的细竹筒一眼:“给谢公子的?”
“嗯。”谢应忱点了点头,从荷包中摸出一块肉干随手抛给了白鹰,白鹰看也不看就一口叼住,冰蓝色的鹰眼闪着锋利的光芒。
谢应忱淡淡道:“既然留吁鹰已经知道了表哥‘可能’还活着,自然得再造一把势。”
说到“造势”这两个字时,他的眼神凌烈,似出鞘的剑般寒气四溢,面上一片傲气如霜,充满了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
谢应忱抬手指向了北方,朗声道:“雪焰,去找表哥。”
他抬臂打了个利落的响指,肩头的白鹰便腾空而起,展翅朝夜空飞去。
鹰喙微张,发出一声雷霆般的长唳。
白鹰展开强健的双翅,越飞越高,直冲云霄,哪怕是暗夜,也丝毫不影响它的飞行。
成年的鹰可以日行八百里,不过一天一夜,白鹰就来到了幽州尚古城,在守备府的上方盘旋着,发出雄浑有力的鸣叫声,丝毫不觉疲倦。
下方守备府的人也注意到半空中的白鹰,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年从树上敏捷地跳了下来,对着里头高喊着:“公子,雪焰来了!”
“咳咳,咳咳咳。”
东次间方向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不一会儿,咳嗽声止。
那青色的门帘被一只清瘦修长的手从里面掀起,慢慢地走出一个身着一袭月白道袍的青年。
温雅的青年面容苍白如雪凝,眸子深邃幽静,笑容温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月白风清的风华。
那宽松的道袍衬得愈发他清瘦文弱,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走似的。
第 115 章 第115章
“啁——”
半空中的白鹰在看到沈旭的那一瞬,发出愈发高亢的唳鸣声,欢快地在屋外来回地飞了一圈又一圈,似在跟他打招呼。
待沈旭迈出门槛走到檐下,白鹰就慢慢悠悠地开始下降,往他飞去,轻巧地往他肩上一停,亲昵地以鹰首轻轻蹭了蹭他的鬓发,喉间发出咕咕声。
沈旭温柔地摸了下白鹰,就飞快地取下了绑在某只鹰脚上的细竹筒,从中取出一条折成长条的绢纸,将之展开。
绢纸上,那龙飞凤舞、骨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哪怕信上没有落款,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谢应忱的字迹。
沈旭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随即又细看了一遍。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捏着绢纸,低垂的眼帘下,那乌黑的瞳仁愈来愈深邃,仿佛没有星月的无边暗空,黑得没有一点杂质,脸上的表情凝然不动。
微风习习,鬓角的几丝发丝被风吹起,凌乱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怆然与悲凉。
娃娃脸的青衣少年就站在几步外,敏锐地注意到自家公子的表情有点不对,低声问道:“公子,是顾世子的信吗?”
好一会儿,沈旭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底夹着深切的、难以平复的激烈情绪,语声淡淡道:“阿池说,留吁鹰已经到了京城。”
沈旭的声音平静而缓慢,没有一点起伏,似乎在说一件与他全不相关的事。
皇帝请了北狄人进京贺万寿节,他是知道的。
他没有干涉,只是顺其自然,任其发展。
很快,沈旭再次垂首,目光盯着其中某一句上——
留吁鹰已知表哥可能还活着。
“可能”这两个字可就有意思多了。
沈旭的唇角慢慢地浮现一抹浅笑,启唇道:“风吟,传令边昀点一千骑兵,我们去一趟北境。”
被称为风吟的青衣少年闻言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先前在幽州,公子强撑着身子疾驰了大半夜,这才让承恩公柳汌上了钩,后面为了保住三皇子的命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那之后,公子足足养了十天,身子才渐好。
现在公子开口只点了一千骑兵,显然是为了日夜兼程地疾奔赶赴北境。
若是从前的公子,自是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公子的身子远不如常人,怕是会撑不住……
风吟暗暗地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抱拳应了声:“是。”
他素知公子的心性,他们的公子从来一言九鼎,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改变。
静了好一会儿,就听沈旭徐徐地又道:“去接我爹……回京。”
最后两个字平平淡淡,轻如鸿毛,听在风吟的耳中,却像是有把尖锐的刀子往他的心脏重重地刺了两下,心头一紧,抽痛不已。
“是,公子。”风吟字字铿锵地再次应道,嗓音之中难掩涩意。
沈旭那清瘦的下巴微微扬起,远眺着北境的方向,
风吟深深地望了沈旭一眼,就转过了身,步履匆匆地退出了守备府。
金鳞军已经不在了。
但是,顾家的天府军也是丝毫不逊于金鳞军的一支精兵,谢应忱在回京前特意把边昀以及一千天府军精锐留给了沈旭,之后还从西北急调了一万兵马到幽州,听由沈旭调遣。
这才把幽州牢牢地握在他们的手里。
从点兵到集结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边昀以及一千人马已经聚集在了尚古城的西城门外。
沈旭也到了,并没有换上战甲。
他如今的身体已经扛不住战甲的重量了。
只换了一袭修身的月白胡服,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
飒飒的狂风卷着黄沙迎面而来,刮得他的披风如那展开的鹰翅般飞起,猎猎作响,似随时要乘风而去。
矫健的白鹰在天空盘旋着,意气风发地发出嘹亮的啸声,率先朝西北方向飞出。
紧接着,一千骑兵纵马而出,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如雷鸣般响彻在城外的这片平原上,身上雪亮的盔甲在晨曦下闪烁着森森的寒芒。
沈旭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方。
天下人只知父亲谋反,勾结北狄人里应外合地打开了兰峪关,致使北狄大军长驱直入,短短一月之间,北境连失数城。
可事实上,谁又知道,当时他和父亲正试图自青潼谷与利突平原,包抄北狄后方大营。这一战只要胜了,至少可保北境五年以上的安宁。
然而,父亲中伏,和金鳞军被北狄人围困在了青潼谷。
北狄人在两边山脉纵火,风吹火长,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他得悉后,自利突平原浴血突围,赶回去救援,却在中途被禁军拦劫。
罪名是——
通敌叛国。
风直直地吹进眸中,眼底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喷涌而出。
沈旭一提缰绳,迎着风策马疾驰。
一千天府军快马加鞭地一路疾行,日夜兼程。
北境与幽州接壤,自幽州到北境,也不过两天两夜,就抵达了位于兰峪山脉东南方的兰山城。
如今的兰山城,已是一座空荡荡的死城。
城墙上看不到一个守城的士兵,只有几杆破烂不堪的军旗还插在墙头。
城门上方刻的“兰山城”三个大字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模糊不清。
两扇城门半开半闭,城内城外一片死寂。
两名天府军将士下了马,将那沉甸甸的城门推开,灰尘漫天飞起,飞飞扬扬,形成一片朦朦胧胧的灰雾。
“进城。”
沈旭一声令下,便率那一千天府军将士鱼贯地策马入城。
率先进入他们视野的便是那一地的白骨,横在路中央,堆在路边的阴沟里,躺在缺了大门的屋子里,挂在城墙上……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那些没有收敛过的百姓以及将士们的尸身,那些尸身早已腐烂,余下裹着破衣、盔甲的森森白骨。
空气中除了灰蒙蒙的尘雾,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疯狂地涌入众人的鼻端。
城内,死气沉沉,早就没有了活人的踪迹。
满城的将士与百姓全都死了,现在只有这满城的白骨了。
所有的将士皆是默不作声,浓浓的悲怆在空气中氤氲。
沈旭蓦然勒住了缰绳,坐骑便收住了步伐,唯有他的披风还在风中肆意地飞舞着,衬得他的身形愈发单薄,脸色、嘴唇略显青白,可双眸中却闪着灼灼的锋芒,神情凌厉,显示出一种令人折服的力度。
似一柄用粗布随意包裹的名剑,终于撕开一角现出了锋芒,满是杀伐之气。
只短暂的一个愣神,沈旭就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了。
从幽州到北境的这一路连夜疾奔,他的身体又虚弱了几分,落地时脚步有些虚浮,风吟的反应极快,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沈旭:“公子?”
沈旭这才堪堪稳住了身体,轻轻地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没事。
他定了定神,便大步踏上了城墙边的石阶,拾级而上,来到了城墙上方。
风吟和边昀也紧跟在他身后上了城墙。
城墙上方的风更强劲了,呼啸作响,白鹰如鱼得水地顺风滑翔,轻巧地停在了沈旭的身边,那锐利的鹰眼中毫无疲惫之色。
沈旭遥遥地望着北方兰峪山脉的方向。
即便在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兰峪关。
去岁冬,北狄人在拿下六磐城、银川城、兰山城等北境诸城后,劫掳屠杀了一番后,大部队便退守到兰峪关,按兵不动。
除了兰峪关外,北狄人还占了六磐城、银川城与平洛城,四地连成一线,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去岁的那一役,不仅大景损失惨重,北狄人亦是大伤,损失了数万将士。
为了泄恨,吐谷霍斩下了谢以默的头颅,将他的尸身喂了狼,而头颅则作为战利品高高地挂在了六磐城的城墙上。
长狄既是以此向大景示威,也是在耀武扬威地宣示:
从此六磐城以北不再属于大景,而是他们长狄的国土。
沈旭心头一阵锐痛,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的怆然,喃喃道:“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风一吹,就如烟尘般散去,只有那猎猎风声不止。
曾经,北境是他的家。
可现在,这北境早就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阳光下,沈旭的眼眸很清,很亮,也很冷。
为将者,战死沙场是宿命。
无论是他,还是父亲,都并不畏死。
只是,谁又能想到,最后,父亲与金鳞军会死在朝廷倾轧之下。
“风吟,升帅旗。”
沈旭一声吩咐,满眼通红的风吟就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了一面金色的帅旗,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那个熟悉的“谢”字令他不由热泪盈眶。
这是金鳞军的帅旗。
被血染红了一半的帅旗。
风吟慎之又慎地将这面帅旗挂在了屹立在城墙上的旗杆上,风一刮,帅旗猎猎飞舞。
这沾满了血的金色帅旗飞扬在了兰山城的上空,在朝阳下闪闪发亮,那么张扬,那么恣意。
似在无声地宣示着,谢家人又回来了!
兰山城的上方突然扬起了一面帅旗,很快,就引起了在附近巡逻的北狄人的注意。
北狄人早已把北境诸城视为囊中之物,当远远地看到他们的宿敌金鳞军的帅旗在兰山城再次扬起时,不免惊骇。巡逻士兵便从一里外的青岭居高临下地远眺兰山城,竟发现兰山城内有人驻守,即刻上报了千骑长。
千骑长不敢轻慢,连续派出了三队斥侯前往兰山城探查敌情,然而,这三队斥侯都了无音信,如泥牛入海,生死不明。
军报立刻层层上报,当天正午,一个年轻的将士就匆匆地冲进了六磐城的守备府,将兰山城有一队人马入驻且升起帅旗的事禀告了大都尉。
“你说什么?!”光头大都尉大惊失色地看着对方,擦着弯刀的手一顿,那把弯刀差点也摔了下去,“是金鳞军的帅旗?谢家的帅旗?”
“对。还是染血的。”年轻的千骑长沉声答道,方正的面庞上涌起一片浓浓的阴云。
哪怕自一里外远眺,也能看到飞舞在城墙上方的那面金光闪闪的帅旗染了半边的鲜血。
“金鳞军竟然还有人活着……还回到了兰山城?”大都尉失魂落魄地讷讷道。
在第一波震惊过后,涌上他心头的是惊慌,以及不敢置信。
他是镇守六磐城的守将,这方圆五十里都属于他的地盘,受他的管辖,而兰山城距离六磐城不过二十里,也因此,兰山城一出事,下头就赶紧先报到了他这里来。
大都尉很快回过神来,急急地再问道:“伊什,可派人去探查过吗?”
“当然。”伊什年轻粗犷的脸庞依然绷得紧紧的,声音粗粝似砂石磨过一般,“但是,三波斥侯潜到了兰山城下,就没有再回来。”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寥寥数语带着一股子强烈的恨意,那之下,又涌动着浓浓的畏惧,那是对谢家、对金鳞军刻在骨髓里的畏惧。
顿了顿后,伊什接着道:“对方暂时并没有动作。”
兰山城早就是座死城,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了,显然也不能让他们的暗探扮成百姓混进城去探查军情。
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状态令这年轻的将士倍感压力。
大都尉眯了眯那双三角眼,右拳在膝头碾动了两下,才沉着脸又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伊什不太确定地答道:“依末将判断,应该最多不会超过两千人。”
长狄在拿下兰峪山脉以及北境三城后,在周边埋下了不少人,也时常派遣骑兵在这一带巡逻,以防大景反攻突袭。
若是有上万人的话,队伍庞大,行军速度势必会被拖慢,不可能探查不到,更不可能让对方这般无声无息地入主兰山城。
也是说,唯有千余人的骑兵一路疾行,才有可能办到这件事。
大都尉随手将那把弯刀放在了一旁的桌上,从高背大椅上站了起来,在厅堂内来回走了走,又蓦地停下,转头望向了城门的方向,眸光森冷。
谢以默的头颅还挂在城墙上。
若真是金鳞军,想必是为了这头颅来的。
谢以默和沈旭已死。
就算真是金鳞军,区区一千余人又能成什么气侯!
思绪间,大都尉的目光转而看向了被他放在一旁的那把弯刀。
如新月般的弯刀在窗口的阳光下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这是留吁元帅赏他的刀。
大都尉嗤笑了一声,冷冷道:“元帅说了,这片北境是我们长狄的。”
“岂能再容大景人沾手。”
他的眼眸中迸射出狠厉的光芒,闪着勃勃的野心。
他必须尽快拿下那一千金鳞军才行,若是他拿不下对方,让其他人先占了这功,那么,就等于拱手把这个军功让给了别人。
伊什抱拳道:“末将愿听大都尉差遣。”
大都尉咧嘴一笑,道:“伊什听令。”
“末将在。”伊什应道,右拳坚定地按在了胸口。
大都尉冷声下令道:“你即刻率三千人马,火速拿下兰山城。”
“尽诛。”
最后的这两个字带着雷霆般的力量,唇角更是噙着一抹嗜血的笑容,杀气凛然。
去岁,兰山城便是他亲率军打下来的,满城尽诛尽屠,也让他这柄宝刀饮足了鲜血。
他们在这六磐城歇了大半年,连刀都快钝了,是该让他们的刀见见血了。
兰山城内的兵马不过千余人,就算是金鳞军又如何,他们长狄能让金鳞军全军覆没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伊什带了三千人马,怎么也吃不了亏。
伊什出去点兵,大都尉又拿起了他的那把弯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悬碧空的太阳开始西斜,最后自西边的天际落下。
夜幕四合,一支支火把在夜风中摇曳。
伊什没有回来。
大都尉就招来了随从,问道:“信鸽呢?”
“大都尉,信鸽没有回来。”随从答道。
大都尉放心了,又挥退了随从,惬意地给自己斟起了美酒,自斟自酌。
酒过三巡,夜色已深。
他看看壶漏,现在已是亥时三刻了。
可周围依然一片寂静,死一般的沉寂,这也代表着伊什至今没有回来。
大都尉这下也没心情喝酒了,有些急躁地离开了守备府,随从立即跟上。
从守备府通往城门的方向,这一路的两边都燃着一个个火把,照亮了前路。
大都尉脚下生风地来到了城门下,一路攀上了高高的城墙上,就站在那里远眺着兰山城的方向。
这一站,就是整整一夜。
当天边的启明星冉冉升起,昏暗的天空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伊什与那三千兵马也没有回来。
不止是那三千人,没有一人回来,就连天空中也没看到一只报信的鸽子。
伊什这趟出去足足带走了三只信鸽,若是真有什么变故,他也该让鸽子飞回六磐城报信才是。
在城墙上呆立了一晚的大都尉既疲惫,又觉得不安,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种恐惧的战栗感爬满了脊背。
兰山城那边发生了什么,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总不至于全军覆没了吧?
不……绝不可能。
大都尉这般告诉自己,可光头上早就冷汗涔涔。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咬牙下令道:“传令,派一千人马驰援伊什。”
“是,大都尉。”
陪他站了一夜的随从同样憔悴不堪,连忙应了声,踩着石阶匆匆下去。
然而,这一千增援出去后,一直到正午,也没回来。
到了这一步,大都尉也感觉到了情况很是不妙,再次下令,命一队百人的斥候前往兰山城再探。
又补充了一句道:“让他们不要太过接近兰山城,再多带上几只信鸽,一旦遇到任何危险,直接回来禀报。”
军令火速传了下去,六磐城的城门再次开启,一支百人的骑军急速地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滚滚黄尘之中。
大都尉依然挎着佩刀一动不动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神情间再不见昨天的轻慢,取而代之的是谨慎和凝重。
六磐城距离兰山城不过二十几里路,一队斥候悄悄前去侦查,为了隐藏行踪,势必会耽误一些时间,但快则一个时辰、慢则半天,也该有消息了。
可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夕阳西垂,一个斥候都没有回来。
前往兰山城那几波人马就这么消失了,像是被什么吞噬了般。
无论地上,还是空中,都是静悄悄的。
别说鸽子了,空中甚至连一只飞鸟也没有。
简直就是见鬼了!
大都尉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兰山城的方向。
傍晚的天边,天空半明半晦,远处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片黑色的重影。
夜幕渐渐降临,天色愈来愈昏暗,连带大都尉心口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这兰山城就像传说中的恶鬼夜叉可以把一切都吞噬了。
大都尉还望着前方,眼眶发涩,隐约间,似乎看到了那面染血的帅旗在前方飞扬着。
曾经,金鳞军那面写着“谢”字的帅旗曾经所有长狄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都尉再定睛一看,前方还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如常。
“会不会是沈旭……”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凝重的男音。
“沈旭……”这个名字让大都尉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身后头戴宽檐尖帽,留着短须的中年谋士。
中年谋士深深地蹙起了眉头,沉声重复道:“大都尉,会不会是沈旭?”
迎上大都尉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年谋士神情郑重地说道:“沈旭用兵向来诡谲多变,尤其擅长以少敌众,个个击破,形同鬼魅。”
大都尉紧紧地握住了刀鞘,眼神惊疑不定。
他想到的是,沈旭曾率五百轻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长狄大营,不仅烧了粮草,还取走了右大将呼赫阑的人头,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
不会吧!
是沈旭回来了?
大都尉不由满头大汗,转头看向了不远处挂在旗杆上的那个头颅。
头颅已经风干,但双目依然怒而圆睁,那对漆黑空洞的窟窿透着一种仿佛能击穿人灵魂的雷霆力量。
这一瞬,大都尉似乎听到了来自鬼魂的呓语声——
北境有金鳞军一日,蛮夷铁骑别想踏入中原。
明明是夏夜,可大都尉却觉得今晚的夜风在骤然间变得如刀子般刺骨。
难道说,沈旭真的从地狱回来了吗?!
第 116 章 第116章
一阵强劲的夜风猛地吹来,刮得城墙上那一支支火把的火焰剧烈地摇晃着。
火花四溅,滋滋作响。
那摇曳的火光在大都尉与那中年谋士的脸上投下了诡异的光影,衬得两人的表情十分阴郁,光怪陆离。
城墙上一时沉寂得可怕。
“大都尉,”中年谋士朝大都尉走近了一步,谨慎地请示道,“要不要禀元帅?”
“不妥。”大都尉摇了摇头,蒲扇般的大掌重重地拍在了城墙的角墩上,“元帅如今正在大景的京城,这一来一去太费时间了。”
中年谋士又想了想,又问:“那是不是求援?!”
“求援?为什么要求援!”大都尉的脸色沉了下去,语声如冰道,“若真是沈旭,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他一度惊慌的心绪又平复了下来,目光陡然转为锐利,又慢慢地添上了几分戾色。
城墙上的空气也跟着一变,平添了一股森然的寒意,中年谋士心中微微一颤,看着大都尉的眼神愈发沉凝。
大都尉的唇角抿出冷硬的线条,眸色凛凛。
去岁冬的那一役,谢家完了,但是他们长狄也是损失不小,副帅乞伏逻死在了沈旭的长枪下。
那之后,副帅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元帅留吁鹰曾当众言,麾下诸将,功高者得。
当初,就是大都尉带兵第一个攻破了兰山城。
兰山城可是一座宝库,明家人这两年把城池守得似铁桶般,素有北境小江南之称,城内的百姓颇为富庶,这一战,让他和麾下的将士得了不少金银财宝。
他也是因此立了大功,从万骑长升到了现在大都尉的这个位置。
大都尉置于角墩的那只大掌猛然收紧,似是把什么东西握在了他的手中,浓浓的野心昭然地写在了他粗犷的脸上。
他低低地对着中年谋士道:“要是我能够拿下沈旭的话……”
这副帅的位置谁还有谁能与他争呢?!
又还有谁有资格来与他争?!
摇摇晃晃的火光下,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眉角棱骨愈发凌厉森然,表情无比的坚定。
这一刻,他内心对名利的渴求,似烈火般熊熊燃烧,压过了心底深处对沈旭那种深深的恐惧。
大都尉再次抬头看向了那颗挂在旗杆上的头颅。
这一次,他直直地望着头颅上空洞的双眼。
“谢以默的头颅在这里,要真是沈旭,肯定是为此来的。”大都尉语气笃定地说道。
中年谋士摸了摸人中的短须,双下巴一颠一颠的,思忖道:“沈旭没有强攻,而是在兰山城以逸待劳,那足以证明,他手上的兵力不够。”
“伊什应当没有探查错,沈旭的手上最多也就千余人。”
大都尉眸色森森,慢慢道:“不错。不然以沈旭的骄傲,不会像那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敢露头。”
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旭出现在兰山城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快则今夜,慢则再过两日,必会传到兰峪关,那么整个南征军就都知道了。
留吁元帅熟读大景兵书,常言:用兵之害,犹豫最大。
机会往往只有一次,畏头畏尾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传昙达和蒙巽。”
大都尉一声令下,不一会儿,两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长狄武将一前一后地过来了。
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十七八岁,两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城墙,齐齐地给大都尉行礼。
大都尉目光坚定,冷声下令道:“昙达,传我军令,点一千骑兵即刻前往兰山城,务必确认兰山城如今的主将到底是谁……”
“蒙巽,你听从昙达调遣。”
三十余岁留着大胡子的昙达将拳头放在左胸口,率先道:“是,大都尉。”
蒙巽也跟着应命,半垂下头,年轻方正的脸庞上,神情晦暗不明。
大都尉看着二人欣慰地点点头,用力地拍了拍昙达的肩膀,又交代了一番。
昙达是他的亲信,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了,从一个小兵被他一路提拔到了如今千骑长的位置。
他在一年前曾和沈旭有过短暂的一次交锋,亲眼见过沈旭,这桩差事交给他去办再合适不过。
不过短短一刻钟时间,昙达与蒙巽两人就火速点了千余的骑兵,趁夜从六磐城出发。
此刻浓浓的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一行人马如幽灵般穿梭在荒芜的平原上。
夜行十里后,昙达就下令兵分两路,让蒙巽带领大部队一千人继续朝兰山城逼近。
而他自己带着不足百人从另一条路绕到了兰山城的后方,他们在五里外就弃了马,在昙达的带领下,步行地穿过崎岖的小路,来到兰山城西南方的一处城墙下。
城墙下有一大片横生的灌木。
昙达令两个士兵拨开那丛灌木,逐渐露出了城墙根的一个破洞,正好够一个成年人潜入。
这个洞果然还在这里。
去岁他们在攻破兰山城后,曾屠城十日,这兰山城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这处城墙根的破洞还是被一名长狄勇士用流星锤破坏的。
当时他生怕有景人从这里逃走,这才用荆棘丛遮掩了起来。
“千骑长?”一个精瘦的长狄士兵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询问昙达是否即刻潜入城中。
“不急。”昙达抬了抬手,示意下属们稍安勿躁,抬眼望着上方的夜空。
夏夜的夜空繁星密布,似是坠满了无数璀璨的宝石。
夜凉如水,方圆一里分外寂静,只有这百余人的呼吸声回响在夜风中,偶尔夹着一两声轻微的“咕咕”声。
昙达摸了摸绑在腰上的两个鸽笼,小巧的竹笼中分别关着一只信鸽,一只绑着红色的布条,一只绑着黑色的布条。
若城内真是沈旭,他就会放飞那只绑着黑布条的鸽子。
而现在,还不能着急。
他得耐心,耐心等着蒙巽那边发出的信号。
按照他们的计划,蒙巽以及那一千骑兵会从正面接近兰山城的北城门,吸引城内守兵的注意力,转移他们的视线,为他制造潜入城中的机会。
也就是说,蒙巽只是一枚弃子,或者说,死士。
大都尉要用他们这一千人的命去探路。
夜风隐隐地送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夹着断断续续的喊杀声。
听在昙达的耳中,这就是信号。
他再一次摸了摸腰侧的鸽笼,对着后方的一百人打了个响指,下令道:“进城。”
说着,他躬身从城墙根的那个破洞悄悄地潜入了城内,洞口的蛛网与尘土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迎面而来的夜风中夹着一股子令人不适的古怪气味。
一眼可见银色的月光下,一具具白森森的尸骨歪七竖八地躺在前方地上,周遭空荡荡的一片,乍一眼望去,这就是个无人的空城。
昙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唇角勾出了一个不屑的弧度。
时隔近八月,他又回到了这个破地方。
上一次来,还是去年腊月破城的那天。
他随大都尉在城破后,直驱而入,杀了个尽兴。
这兰山城的人都是蠢的,明知不敌他们长狄,还非要跟着明赫父子力战,坚决不肯降,直战到了最后一个人。
哎,虽然他们就算是降了,等待他们的也是一个“死”字,但杀起来过瘾啊。
可以让他们排排地跪在地上,一刀杀一个,轻轻松松,也不用在城里掘地三尺地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与精力。
昙达发泄地踢了一脚,把脚边的一个骷颅头踢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出去……
“骨碌碌……”
后方,他带来的一百人马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这个墙根的破洞钻入了城内,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不少灰尘。
昙达转过身,打算先清点人数,却见身后的几人突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双双眼睛猛然瞪大,那样子似是见了鬼般。
昙达微微蹙了蹙眉,下一刻,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地上有道长长的影子,从他身后缓缓地朝他靠近。
那道影子在那一地皎洁的月光中拉得长长。
昙达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地转过了身,却见一丈开外,一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俊雅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熟悉”是因为他见过。
“陌生”是因为对方周身透着一种似月下雪霜般的病弱感。
和他印象中那个如骄阳般灼灼,意气风发的青年判若两人。
但是——
此人是沈旭!
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身穿一袭月白道袍,披着白色披风,眉目如画,那被夜风吹起的袍角翻飞如蝶,周身有种如浮云明月般的淡雅气质。
几步外的沈旭仿佛一道银白的闪电直刺入昙达的眸中,让他的身体瞬间冻结般动弹不得,目光完全看不到沈旭后方的百余名将士。
“好久不见。”沈旭眉眼含笑地看着昙达,一派云淡风轻。
温润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透着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
看着眼前的青年,昙达感觉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心脏,四肢发凉发麻。
这一刻,昙达也不知道,是该惊讶沈旭竟然记得他,还是该“荣幸”,沈旭还记得他这个人。
昙达毫不犹豫地解开了那个别在左腰头上的鸽子笼,轻轻一拍,一只灰色的鸽子飞了出来。
鸽子的一只腿上绑着黑色的布条,意味着,兰山城内的人是沈旭。
灰扑扑的鸽子扑棱着翅膀,急速地越过了他们的头顶,往高高的城墙上方飞去。
与此同时,沈旭身后的近百名天府军将士们训练有素地将昙达一行人围了起来,他们手中那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长刀高高举起。
刀锋全都指向了这些长狄人。
昙达却是一动不动,只定定地目送着那只信鸽飞高,他这次带出来的两只信鸽是经过训练的,能躲箭,受训的数千鸽子,也就这两只脱颖而出地幸存了下来。
上方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鹰唳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犀利。
一头洁白无瑕的白鹰展翅滑过夜空的那弯新月,闪着寒光的鹰爪精准地朝半空中的那只鸽子抓去。
鸽子受惊地发出咕咕声,吓得扑扇着翅膀乱飞,它是学过躲箭,但鹰可不像羽箭那般有轨迹可循,更是天空中绝对的王者,鹰爪轻轻一捞,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只鸽子抓在了爪中。
只有几片零星的灰羽自空中飘飘荡荡地往下落……
昙达的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豆大的冷汗极速地沁出鬓角。
直到此刻,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前头不仅人没回来,连鸽子也没飞回来。
原来是这样!
还能这样!?
在昙达惊骇的目光中,白鹰傲慢地发出一声啸声,抓着那只灰鸽子下落,飞到了沈旭身边,直接把它送到了他手里。
接着,白鹰悠闲不失轻巧地落在了沈旭的肩头,邀功地蹭了蹭他的鬓角。
沈旭看着鸽子腿上绑的的黑色布条,了然微笑。
他对着昙达腰头的另一个鸽笼指了指,无声地做了个手势。
风吟立即意会,快步上前,如闪电般从昙达的腰头夺下了另一个鸽笼,将那竹编的鸽笼随意地晃了晃,里头那只绑着红布条的白色信鸽不安地发出了“咕咕”声。
白鹰饶有兴致地扇起了羽翅,愉快地用右翅拍了拍鸽笼,那鸽笼里的白鸽瞬间缩成了一团,吓得瑟瑟发抖,瞧着可怜兮兮的。
这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自北城门方向朝这边而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
昙达脸色又是一变,鼻翼翕动不已,下意识地闻声望了过去。
没一会儿,一匹高大矫健的黑马停在了前方三四丈外,两条前蹄微微扬起,马背上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年轻男音:
“谢公子,活口一人,其余人等已全数歼灭。”
边昀半点没有压制音量的意思,洪亮的声音在沉寂的夜晚极具穿透力,不远处的昙达听得一清二楚。
全歼!昙达悚然一惊,额角的冷汗更加密集。
这两个字意味着,蒙巽率领的那支千人骑兵此刻已全军覆没。
这才多久?!
从他听到“信号”,自城墙根的破洞潜入这里,到现在为止,也才多久!
有那么一瞬,昙达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诈自己,毕竟他们汉人有句话,就叫“兵不厌诈”。
边昀似看出了昙达的心思,慢条斯理地又补充了一句:“谢公子,末将把那个‘活口’押送过来了。”
昙达惊疑不定地顺着边昀的目光望向了马后,这才注意到黑马后方还拖着一个双手被麻绳缚在身前的长狄小将。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对方轮廓分明的脸——
蒙巽。
身穿铜甲的蒙巽方才这一路随马而奔,跑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了一半,凌乱地散在颊边,盔甲上沾了不少鲜血,不知道这血是他的,亦或者是旁人的。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五六丈远,蒙巽自然也看到了被大景将士团团围住的昙达,如铁般紧抿的唇角不可自抑地抖动了一下。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着。
“咕咕……”
鸽子发出的鸣叫声吸引了蒙巽的注意力。
当他寻声看去,发现两只信鸽分别在沈旭与他的随从手里,瞳孔瞬间缩成了一个点,一种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腾而起。
军令不可违,这一趟,他就是那块被饲鹰的肉,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本以为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一死,好歹昙达可以把消息递回去,他就是身死,也是立了军功,大都尉也不会亏待他的家人。
可现在,不仅是他被擒,连从后方潜入的昙达也被沈旭拿下了,他们的所有谋划似乎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蒙巽心底弥漫着一股深深的绝望,更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就仿佛他们是鼠,对方是猫,猫只是把鼠当成了一种嬉戏的小玩意。
沈旭抚了抚衣袖,来回看了看昙达和蒙巽,低低一笑:“你们俩,谁要与我谈谈?”
出口的是一口流利至极的狄语,没有一点口音。
温文儒雅的青年在这满是盔甲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昙达和蒙巽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眼底写着同样的决心,齐声道:“长狄人宁死不屈。”
昙达傲然而立,下巴微抬,勾出一个桀骜的弧度:“沈旭,你敢再来北境,必让你……”有去无回!
然而,他后面的四个字没机会出口,说到一半,就看到沈旭轻轻地挥了下手。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色的刀芒自昙达脖颈间一闪而过。
昙达的声音嘎然而止,瞪大着双眼往后倒了下去,斜卧在地,鲜血汩汩地自他脖颈的血口子流出。
灼灼火光中,一支支羽箭似流星般自阴影中疾射而出,带起阵阵冷厉的劲风,昙达周围的百余名长狄骑兵在弹指间全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无声无息。
一双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瞪大,堆叠的尸体下,全都是刺目的鲜血,流淌成河。
不过顷刻,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夜风中。
他们都死了,只有蒙巽一人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
蒙巽的脸色再次一变。
他自十五岁上战场,手下亡魂无数,自认见过的死人多得很,胜过,也败过,但这样的冲击感还是第一次。
更不曾感受到此刻这种极致的孤独。
所有人都魂归西去,唯有他一人存活的孤独。
蒙巽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毅然道:“长狄人绝不投降。”
沈旭轻轻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七八支羽箭齐发,离弦声此起彼伏,那闪着冷芒的箭矢朝他射来。
蒙巽昂起了头,两眼一眨不眨,带着慷慨赴死的决心。
“嗖嗖嗖!”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几支羽箭擦着他的面颊、脖颈划过,箭尖削下了他鬓角的几缕发丝,在皮肤上留下一种灼灼的刺痛感。
而他依然站在那里,双眸圆睁,冷汗涔涔。
他没死。
怦!怦!怦!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急速地跳动着,这一刻,他心头的感觉复杂得难以言说,有震惊,有不解,还有那一丝丝的后怕。
“啪啪。”
沈旭轻轻地击掌,微微地笑了笑,淡淡浅浅的,温润如三月和风轻拂柳稍,道:“放了他。”
放了?
什么?放了他?!!
蒙巽傻眼了,完全被这不合常理的发展惊住了。
下一刻,周围原本指着他刀和箭矢,全都放了下来。
那些大景将士往两边退开,给他让出了一条道,火把的火光照出了一条宛如独木桥般的狭窄通道……
蒙巽惊疑不定地又看向了沈旭。
他是真的让自己走?
可为什么?!
沈旭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自昨日起,已有五千多人马死在了他手上,可为何独独放过了自己?!
蒙巽晦暗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沈旭身上,看着对方打开了随从手里的鸽笼,将那笼中的白鸽放飞。
是那只有腿上绑着红色布条的鸽子。
意思是,沈旭不在兰山城。
沈旭肩头的白鹰骚动地扑了扑翅膀,冰冷的鹰眼死死地盯着腾飞的那只白鸽,却很乖地没有追。
蒙巽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直勾勾地望着那只白鸽。
白鸽飞得极快,近乎是落荒而逃地飞上了高空,越过那高高的城墙,向着六磐城的方向飞去,很快就被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请。”
沈旭如夏日溪流般清冽的嗓音再次钻入蒙巽耳中,满含笑意。
可蒙巽的双脚似被钉子狠狠地钉在地上般,一步挪动不得,浑身僵直。
明明对方已经收回了武器,可是,他却觉得寸步难行,周身一股战栗般的寒意四处流窜着,脑子里混乱如麻。
他要是回去见到大都尉,该怎么说?
鸽子已经放飞,红色布条的意思是,这里没有沈旭。
他回去后,若是如实说,大都尉会信他吗?!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而他此行从一开始就是被大都尉当作弃子,连他自己都认为他是必死的,可现在,独独他一人还活着。
地上那些同袍一双双黯淡无关的眼睛似全都盯着他。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这是他闻惯了的气味,此时此刻,却令他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似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碾盘。
依大都尉的性情,他会相信自己吗?
蒙巽直接在心中自问自答:不会。
大都尉是绝不会信自己的。
他更信任的人是昙达,所以,此行自己被当作弃子在前方吸引景人的注意力,而昙达被派到了后方潜入,探查敌情。
大都尉将这唯一的生机留给了昙达。
蒙巽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旭,直盯得两眼通红一片,眼神之中难掩惊惧之色。
看着沈旭的表情似在看着传说中的恶鬼夜叉。
他们的元帅留吁鹰常言沈旭此人狡诈如狐,其一言一行必有深意。
果然如此。
沈旭像是大发慈悲地给了自己一条活路,但实际上,他是在把自己往死路里送。
自己回去六磐城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沈旭抬手又打了个轻轻的响指。
风吟自是知自家公子心意,解下了腰间佩剑,随手一扔,抛在了蒙巽的脚下。
“咣当”一声,那支剑摔在地上时出鞘了一寸,一寸两分宽的银色剑身似一汪清泓,绽放出凛冽的光芒。
如镜般倒映出他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面庞。
这张脸是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
他知道,回去是死路一条。
包括大都尉在内所有人都会怀疑他是否通敌。
他如果逃走,那就是逃兵。
在长狄,无论是被怀疑通敌,还是逃兵,都是要连累家人的。
对他来说,死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理智清晰地告诉他这个答案,但冷汗却在不住地顺着额角、面颊往下淌……
他慢慢地俯下身,双手将那把落在地上的剑捡起,绝然地拔出了长剑。
他们长狄的勇士是不畏死的。
蒙巽紧紧地握着剑柄,缓慢地将那寒光四溢的轻薄剑身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以为他可以慷慨赴死,就像是方才那些羽箭射向自己时,他不躲不闪,迎刃而上,但是,当那锋利的剑刃划破脖颈的皮肤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手心更是一片汗湿。
他的眼皮在不住地颤抖着,抬眼望去时,入目的是沈旭唇角的那抹浅笑。
那是一种洞悉人心的笑容。
就似乎他的内心早就被对方看穿,里里外外,无所遁形。
蒙巽苍白的嘴唇抖如筛糠。
马背上的边昀清晰地将蒙巽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内,随手挽了挽缰绳,面上不露声色,望着前方清雅如竹的沈旭,心中敬佩地暗叹:谢少将军果真是善于拿捏人心。
人可以不怕死,但是蒙巽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间就在生与死之间滚了两回,两次死里还生,心头的血性在刀尖上滚过两回后,早就被磨掉了。
他已经没胆魄去死了。
尤其是,还要他自己拿剑送自己去死。
他,不敢了。
“铛!”
那柄长剑自蒙巽手中脱手而出,掉落在了地上,唯有那把剑鞘还抓在他的左手中,手背上凸显出根根暗青色的青筋。
沈旭优雅地拢了拢身上的白色披风,似一层霜雪覆在了他身上,有种雪落青松的美感。
“接下来,是不是要和我谈谈?”他眉眼含笑地温声道,从始至终,声音没有丝毫变化,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就仿佛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病弱的外表下,依然是从前那个光芒万丈的沈旭。
第 117 章 第117章
蒙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面如土色。
长狄勇士无惧死亡,他怎么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连死都不敢了。
他呆呆地盯着摔落在地的那把剑,可是,刚才他拿不稳剑,现在就更没这毅然赴死的勇气。
他的双手双脚止不住地在发抖,手里的剑鞘也掉了下来,嘴里喃喃说着:“长狄人,绝不会降。”
这句话也不知道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沈旭听的。
凝视着蒙巽毫无生气的眼眸,沈旭慢慢道:“长狄军规,两军交战期间,畏战者、临阵脱逃者、降敌者,五马分尸,三代皆诛。”
“长狄国律,叛国者株连三族,举家男丁不论老小一律问斩,女眷皆入妓营。”
这几句话他都是用长狄话说的,语速不急不缓,并且说得极为详细。
详细到一字一句都没有错。
“……”蒙巽像是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掐住了脖子似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几乎比地上的那些死人还要惨白。
边昀不懂狄语,就拉了风吟解释给他听,不由咋舌。
也难怪长狄士兵大都悍勇不畏死,这要是在战场上一个人不光彩地苟活下来,后果可比身亡命殒更凄惨。
蒙巽一言不发,在沈旭那双温和却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眸下,越来越不自在。
一阵凛冽的夜风迎面拂来,钻进蒙巽满是冷汗的领口,周身的寒意更浓。
“咳咳……”沈旭垂首将拳头放在唇畔,连续轻咳了两声,他肩头的白鹰关切地蹭了蹭他。
沈旭抬手温柔地抚了抚白鹰,眸子里漾着火光的碎影,衬得他的五官更显柔和,表情更显温煦。
言辞却比刀子还要锐利:“蒙巽,他们都死了,唯独你还活着,若是让贵国大都尉秃发戗知道,你的罪名,会是畏战,是临阵脱逃……还是叛国?”
他的目光似乎要刺进蒙巽的内心。
“你会死。”
“你的父母,妻儿,兄弟……乃至子侄,全都会死。”
蒙巽高大的身躯剧烈一颤,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对方捏住了命门,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重要。
无论是他是活是死,沈旭都可以轻易地让大都尉认定他畏战叛国,认定他通敌。
他就是死,也未必就能保全他的家人。
他与家人的命门全都被死死地捏在了沈旭的手里,沈旭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与死!
这个认知,让蒙巽心里发寒。
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倒下去,感觉自己曾经的信念被击打得粉碎,整个人摇摇欲坠。
沈旭。
从前他只听过关于沈旭的传闻,只有此时面对面,才知道沈旭有多么的可怕。
这一刻,蒙巽近乎是绝望了,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深陷在了一片阴冷的泥潭中,愈陷愈深。
黑暗,尸体,乃至濒临死亡的危机感,全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病弱的青年令他觉得可怕。
沈旭又轻咳了两声,这才抬眼又看向了蒙巽,话锋倏然一转,意味深长道:“蒙巽,我可以……让你死。”
“让你堂堂正正地死在阵前。”
“如何?”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而又透着令人心颤的蛊惑力。
蒙巽死死地盯着沈旭,刺骨的寒意已经浸透血液直沁入肺腑之中,眼底的惧怕更是浓得难以压抑,整个人被无边的绝望所笼罩。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旭已经无情地挥下屠刀,彻底斩断了他的后路,只给他留了一条狭窄的独木桥。
蒙巽久久没有说话,四周的空气好似凝结般,周遭一片沉寂,只听见那些火把的火焰发出细微的噼啪之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蒙巽终于无比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带着浓浓的苦涩。
话落的同时,蒙巽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
他明明还站在那里,却似乎已经倒了下去,他已经被彻底击垮了。
这一次,也不用风吟再翻译,边昀就知道蒙巽说的这句狄语是什么意思。
边昀唇角挑起,顺手抚着坐骑修长的脖颈,被火光照亮的眸底掩不住的赞叹与敬佩。
沈旭不愧为沈旭,难怪能威震长狄,真是名不虚传。
从他们从抵达兰山城,直到现在,谢少将军简直算无遗策,对局势的掌控、对人心的把控,精准无比,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从前,他常听世子爷说,沈旭是一个奇谋百出、算无遗策的不世奇才。
哪怕他知道世子爷从不虚言,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沈旭真有这么神吗?
这趟跟着沈旭来兰山城,所见所闻,才让他深深感受到对方的厉害,自家世子爷丝毫没有夸大其次,谢少将军的确是惊才绝艳,还深谙杀人诛心之道。
瞧瞧,沈旭哪怕是让对方死,对方也得对此感恩戴德。
若非亲眼目睹,边昀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咳咳……”
耳边断断续续的轻咳声打断了边昀的思绪,下一瞬,就听沈旭吩咐道:“边昀,即刻点兵,‘准备’一下,前往六磐城。”
边昀精神一振,双眸熠熠地看着沈旭,立即抱拳应命:“是,谢公子。”
短短四个字又与此前有了微妙的区别,满是信服。
他提了下缰绳,一夹马腹,匆匆地朝北城门方向驰去。
夜黑如墨,月明星稀,前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这一匹马的马蹄声回响在夜风中。
在经过一条只够两人并行的小巷时,边昀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躺在路边的两具枯骨,一大一小的枯骨紧紧地抱在一起,从枯骨上破烂的衣裙,就能看出这定是一对母女——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不曾分开。
像这样的枯骨,遍布在这座城内的角角落落,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断送在了北狄人的屠刀之下。
边昀的眸色蓦然转为幽深,一手紧紧地抓着缰绳。过去这一天一夜,他们守株待兔地全歼了北狄五千余人,占据地利之便,没损一兵一卒。
但是,还不够!
边昀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加快了马速。
又穿过了几条街道,北城门就出现在了前方,城墙上方的一支支火把在夜色中灼灼燃烧着,照亮了城门上下。
空气中犹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城门之外,尸横遍野。
“边校尉。”
一道道熟稔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众天府军将士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到了兰山城后,众将士分成了三批,轮流休息、巡逻和守城,靠着这种方式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休息。
边昀在城门前勒住了缰绳,抬眼望着夜风中那面染血的帅旗。
旗帜猎猎飞舞,既张扬又悲壮。
边昀振臂一挥,豪气冲天地朗声道:“点兵!”
他的声音响彻了城门上下。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那些天府军将士皆是眼睛一亮,一个个跃跃欲试。
随即,便有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响起,拨开了朦胧的夜色。
隆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上空传来熟悉的鹰唳声。
一头白鹰划过夜空,目标明确地朝着六磐城的方向飞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黎明的空气显得灰蒙蒙的。
饶是它比那只被放走的白鸽晚飞了一刻钟,还是游刃有余地在半途就追上了白鸽,用翅膀像赶羊似的驱赶着,追逐着。
白色的信鸽逃得狼狈,飞过六磐城的城墙后,才慌慌张张地落下,几乎是精疲力竭,颤抖地咕咕叫个不停。
城墙上的随从一把接住了那只从半空中落下的白鸽,紧紧地抓着它,匆匆跑向了不远处的大都尉,激动地高喊道:“大都尉,鸽子回来了。”
“给我看看。”大都尉急切地接过了那只白鸽,立刻低头去看它腿上绑的布条。
一抹刺目的红映入他的眼帘。
是红色啊。大都尉有点失望。
红色代表,兰山城里的不是沈旭。
这也意味着,唾手可及的大好军功没了。
为了兰山城的事,大都尉的精神已经绷了整整一天两夜,此刻感觉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既失望,又不快,更有几分迁怒,心头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中年谋士也陪在一旁等了一夜,难掩疲惫之色。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大都尉,当日沈旭被景人押送进京的时候,伤得很重,命不久矣。”
当时若非是看沈旭几乎死定了,留吁元帅又岂会纵虎归山。
大都尉随手将信鸽抛给了随从,蹙眉道:“不是沈旭的话,现在在兰山城的会是谁呢?”
“还特意用了谢家的帅旗。”
中年谋士朝兰山城的方向远望了一眼,含笑道:“等昙达回来,您自然就知道了。”
“啪!”
大都尉的手近乎泄愤地重重地拍在了角墩上,额角青筋暴起,只想宣泄心头的燥郁之气,怒道:“等昙达回来,问个清楚后,就由我亲自率兵,一举拿下兰山城。”
他既然能拿下兰山城一次,也能拿下第二次。
他既然能屠了兰山城一次,也能让兰山城,从此再无活人。
大都尉重重地拂袖而去,匆匆下了城墙,只留随从还等在城墙上。
两夜没睡的大都尉径直回了守备府和衣小憩,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但是每次稍微闭一会儿眼,就会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心弦依然绷得紧紧。
“昙达还没回来?”
这个问题大都尉问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依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大都督再也睡不下去了,又回一次了城墙上,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有些狰狞,思绪渐渐迟钝。
真的不是沈旭吗?
那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为什么信鸽回来了,昙达却没回来?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转过身时,那西斜的阳光直刺进他的眼睛,让他的心头更烦躁了。
大都尉浓黑的粗眉紧紧地拧成了“川”字,硬声道,“如果不是沈旭的话,大景朝还有谁能够用兵如神至此?”
中年谋士也没睡上一会儿,就又被大都尉派人传唤至此。
他强压下疲惫,沉吟了片刻后,才道:“听闻太孙谢应忱亦是一员年轻的猛将,擅长途奔袭,好闪电战略,重拳出击。”
“就是这以逸待劳的战术,似乎不像是他的手笔。”
那还会有谁呢?大都尉反复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唇角抿出了如铁般的线条,眼下一片青色的暗影。
这种完全摸不准敌情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
昙达没回来,那就意味着,他这边足足损失了五千人马,却只换得了一个消息——
兰山城的主将不是沈旭。
这件事若是传到了留吁元帅耳中,元帅会怎么想?
便是他最后剿灭了驻守在兰山城的这千余人马,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战绩,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他这一生的耻辱!
大都尉越想越是烦躁,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头搅风搅雨,心头一时似疾风骤雨,一时又如电闪雷鸣般。
他疾步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犹如一头困兽,满身的凶狠戾气,随从心惊胆战地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
夕阳一点点地坠落,周围的气氛一片僵硬。
此时,大都尉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说话。
这一等,就又等到了天黑。
夜幕再次降临了,城墙上的火把再次被一支支地点燃,照亮了方圆十几丈,却驱散不了笼罩在周围那挥之不去的阴霾。
随从早就站得满头大汗,抬袖擦了擦汗,突然,他耳朵一动,激动地说道:“大都督,好像有马蹄声?”
大都尉立时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
“得得得……”
的确是马蹄声。
大都尉激动地一掌抓住了角墩,目光死死地望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那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支火把。
大都尉在高高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地远眺,远远地,就望见百余名骑兵举着火把策马朝这边驰来。
再近些,就能看到来者身上的盔甲和打扮眼熟得紧,是他们的人回来了。
“大都尉,回来了!”随从心中一喜,指着那百余长狄骑兵高喊道,“定是昙达回来了!”
这下好了。
总算是有人活着回来了。
大都尉浮躁的心定了不少,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夜色中这支越来越近的骑兵。
然而,等来人到了近前,大都尉才发现为首的将士并不是昙达,而是蒙巽。
疑惑随即涌上了心头,冲散了一开始的欣喜。
为什么是蒙巽回来了?
就是有人回来,回来的也该是昙达才对。
但大都尉也没多纠结,反正一会儿问问蒙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下略定。
很快,蒙巽就一马当先地来到了距离城门七八丈外的地方,对着城墙上的守兵们挥臂高喊道:“快开城门。”
大都尉眯眼看着城门外的蒙巽,眸光深邃,抓着角墩的那只手也更为用力。
蒙巽口中喊着“开城门”,但他振臂时做的这个手势,分明在说,兰山城有变。
大都尉的心瞬间一沉,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更浓。
马蹄声隆隆作响,蒙巽后方那一百人马也紧随而至,火光中,可见马蹄踏起一片尘雾。
突然,大都尉僵住了。
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百余名骑兵中某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一个神清骨秀的俊雅青年,那略大了半寸的头盔低垂,遮住了他的额头,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把他的面庞分成了两部分。
火把的火光照亮了他白皙优美的下巴,那双阴影中的眼眸幽沉似水,注视着前方的蒙巽,说不清的高深莫测。
他一言不发,勒住了缰绳,只是那么静静地策马而立,那一片的气场似乎都不一样了,隐隐透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是沈旭。
大都尉的瞳孔急速地收缩成了一个点,死死地咬住了后槽牙,双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痛。
这一刻,似有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他眼前般,那些零碎的线索终于串在了一起,一下子都想通了来龙去脉。
对!
这诡谲多变的手段。
五千多人如石沉大海般有去无回,只余下眼前这区区的百余人……
除了沈旭外,还有谁有此本领?!
也唯有沈旭了。
这一切都是沈旭的计划,故意放出飞鸽来误导自己让自己轻敌,再挟持蒙巽进六磐城,好伺机而动。
沈旭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夺回谢以默的头颅。
大都尉眼角的余光再次瞟向了挂在旗杆上的头颅,唇角勾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可惜啊可惜,长狄绝无降者。
大都尉微微抬起了另一只垂在体侧的手,差点想命弓箭手攻击,但手才抬起一寸,又忍住了,按下这股冲动。
一个活着的沈旭,肯定比死了的沈旭,价值更大。
自己今天若是能生擒了沈旭,这功劳,足以让他一步登天。
相比起来,前面那有去无回的五千人又算得上什么。
大都尉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浓了三分,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沈旭的脸,眼里早就看不到其他人。
唯有沈旭一人。
他那疲惫的眼睛直瞪得发红发涩,绷得紧紧的心弦拉得更紧了,仿佛下一瞬就会崩断似的。
乱糟糟的脑子里似有无数只蜜蜂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
拿下沈旭,他就可以立下不世功勋
没错,最重要的是沈旭,其它都微不足道。
大都尉那双阴戾的三角眼在火光中闪现浓浓的杀意,以及一种志在必得的决心。
旁边的中年谋士也同样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沈旭,既愕然又心惊,心脏猛地漏了两拍,总觉得哪里可能有不太对,但连日的疲惫让他的脑子乱哄哄的,一时没法冷静思考。
没等他把思绪理清,就听大都尉对着旁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城门守将下令道:“开城门。”
这三个字落下的同时,他对着那年轻的方脸将士使了一个手势,意思是瓮中捉鳖。
“是,大都尉。”方脸将士意会地行礼,接着就高声下令,“大都尉有令,开城门。”
下方的几个长狄守兵得令后,赶忙打开了沉甸甸的城门。
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其刺耳。
没一会儿,就开出了一道仅供三人并行的通道,城内的长狄将士沿着正对南城门的街道在两边站定,身姿笔挺如长枪。
大都尉死死地盯着人群中的沈旭,一瞬不瞬,仿佛生怕沈旭会凭空消失似的,血液激动地在血脉中沸腾。
他再也等不下去,匆匆沿着石阶往城墙下走去。
以蒙巽为首的百余人不过半盏茶功夫就全都进了城,接着,那沉甸甸的城门又缓缓关上了,严丝合缝。
大都尉的心跳不由加快。
下一刻,却听蒙巽突然扯着嗓门高喊道:“是沈旭……”
话没说完,一道银白的刀光闪过,殷红的鲜血自蒙巽的脖颈喷洒而出。
蒙巽捂着脖子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死气沉沉地横在了地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大都尉双眸一张,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拿下!”
上方响起了一阵亢奋尖锐的鹰啼声,与此同时,刚刚进城的这百余人动作整齐划一地从腰间扯下了一个个酒壶,重重地砸向了城门和两边的围墙。
一阵阵“砰啪”的碎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不知名的液体自壶中倾洒其上,也溅在了周围那些长狄士兵的身上。
一股浓重的火油味弥漫在空气中。
是火油。
火油刺鼻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尖,中年谋士乱糟糟的头脑终于从一团乱麻中隐约地理出了点思路。
他面色大变,大喊道:“大都尉,快……”
话音戛然而止。
轰!
泼在城墙上、城门上的火油被那百余人抛出的那些火把点燃,顷刻间,大火就势不可挡地烧了起来,急速地向四周蔓延,随风乱窜。
火焰疯狂地往上窜着,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在城门一带形成一片巨大的火海。
灼灼的热浪足有几尺高,似海啸般扑面而来。
方才被泼到了火油的那些狄人瞬间被烧成了一个个火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充斥在四周,惊得周遭的狄人退后好几步,还有一些衣裳着火的狄人狼狈地倒在地上打滚,试图灭火。
那汹涌的火海是何其霸道,疯狂地吞噬着它能吞噬的一切。
城门周围一下子就乱了,像是那炸开的油锅。
谁也没有注意到沈旭不知何时下了马,步履从容地穿梭在火海与混乱的人群之中,
仿佛连大火的方向、走势,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风吟在一旁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似乎一道安静的影子,跟着他上了那高高的城墙,跟着他望向了挂在旗杆上的头颅。
风吟的瞳孔不由翕动,压不住心头的悲痛。
夜风吹拂着沈旭颊边的乱发,映得他的面颊愈发清瘦,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深邃的悲凉。
爹爹。
沈旭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系在竹竿上的绳子,拿着匕首的清瘦手指因为绷紧而骨节突出。
麻绳断开的那一瞬,头颅自旗杆上落下。
沈旭用双手接住了那风干的头颅,动作时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翼翼。
他双眼早就是一片赤红,隔着朦胧的水汽,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温润儒雅的面庞。
“爹,我来接你了。”
沈旭的声音轻缓而嘶哑,寥寥数语之中,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我们回家。”
第 118 章 第118章
“公子。”
风吟哽咽地唤道,眸中透出悲凉之色。
他抬手递向了沈旭,想接过谢以默的头颅。
可是沈旭无声地摇了摇头,眼眶更红了,把父亲的头颅放进了腰间的布袋中,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方才那种哀伤的的情绪一瞬即逝,沈旭迅速地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整个人又变得异常的冷静。
战场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变化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眼眸沉静而深邃,宛如此刻繁星点缀的广袤夜空。
城墙下方的火势越来越大,灼烫的热浪沿着城墙扑了上来,火焰熊熊,浓烟滚滚,直冲向漆黑的夜空。
“咳咳,咳咳咳……”
黑灰的浓烟将下方众人呛得咳嗽不断,与那些喊杀声、惨叫声、刀剑交接声以及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
城门附近都笼罩在一股肃杀之气之中,愈来愈混乱,已成了一片屠戮的烈焰地狱。
“沈旭!”
一个粗粝的吼声自城墙的另一端响起,以腔调别扭的景话唤着沈旭的名字。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周围浓烟弥漫,城墙上的长狄士兵不仅被浓烟迷了眼,还被呛得咳嗽不止,此刻才注意到了站在旗杆旁的沈旭。
沈旭从容地拉了拉那个布袋的抽绳,将其收紧,同时循声望了过去,与十几丈外匆匆而来的大都尉四目相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撞在一起。
“找到你了!”大都尉徐徐道,视线如同锁定了猎物般钉在沈旭那苍白清瘦的面庞上,双目因为疲惫而布满了一道道血丝。
方才在大火燃起来后,大都尉就意识到了一点,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
沈旭此人实在是太狠了。
他对别人狠。
对他自己更狠。
方才他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发现他的——沈旭竟然是拿他自己来当诱饵。
反应过来的同时,大都尉就明白了,沈旭是为了谢以默的头颅来的,火速从城墙脚冲了上来。
果然!
可惜啊,沈旭还是太托大了。
今天他既然自己自投罗网,就别想再从自己的掌心飞走!
下一刻——
沈旭从身旁那少年的手里接过了一副弓箭,一派从容地弯弓拉弦。
大都尉表情一沉,死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沈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大都尉曾亲眼见过,他在两百步外一箭射穿了右大将呼延升的头颅。
见对方做出松弦的动作,大都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刀柄,赶忙侧身躲闪,挥刀去挡。
然而——
预想中的羽箭并没有射出,他的刀挥了个空。
咦?
大都尉惊愕地抬头。
却见沈旭竟然只是轻轻地放了下空弦,那支羽箭依然搭在他手上。
大都尉惊疑不定地看着三四丈外的沈旭。
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沈旭从不会做无用之举。
大都尉警惕地盯着沈旭,目光一瞬不瞬,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变化。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诸在了沈旭的身上,全神贯注。
突然,后方一阵破空之音犹如当头一棒敲打在他头上,伴着一股凛冽的劲风……
糟糕。
果然……是陷阱!
大都尉两眼瞪大,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羽箭准确地自他的后颅骨射入,那血淋淋的箭尖自眉心射出……
大都尉的眼睛瞪得大大,那对褐色的瞳孔再没了神采,紧接着,他高大魁梧的身体倒了下去,似山峦轰然倒塌。
一箭毙命。
沈旭放下手里那沉甸甸的犀角弓,交给了风吟。
这是一把三石弓,是他从前用惯了的,同时连发三箭也不在话下,少年意气时,他还曾与阿池比试过“一弓三箭”。
但是,以他如今的身体,连弓弦都拉不满了。
“谢公子。”边昀自羽箭射来的方向跑了过来,两眼熠熠。
谢公子真是料事如神,提前就与他说好了以空弦作为他放箭的暗号。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个闪神,就会付出性命的代价,像大都尉秃发戕这样的猛将,通常是绝不会有这样大的疏忽和纰漏。
也不知道刚才谢公子到底做了什么,才令得秃发戕心神大变。
附近的几个长狄士兵看着中箭身亡的大都尉,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沈旭!”一个长狄士兵反应了过来,慌忙地以狄语高喊道,声音掩不住的颤意。
沈旭。
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能让长狄人惊颤,畏惧。
身为六磐城主将的大都尉秃发戕死了,城墙上这些失了主将的长狄士兵在面对犹如天敌一般的沈旭,大多不知所措,六神无主。
有的呆立原地,有的连刀都快握不住了,也有的鼓起勇气持刀冲了过来。
边昀连续放箭,破空声连接响起,一支支羽箭凌厉地射向了那几个长狄士兵。
风吟执剑护卫在沈旭的周围,以剑挥开一支支流箭。
沈旭迎风而立,俯视着城墙下方混战的敌我双方,以狄语高喊道:“大都尉秃发戕已死!”
跟着,边昀也放开声音以狄语重复了一遍,声音洪亮如钟。
天府军将士们都不会长狄语,但从兰山城到六磐城的这一路上,沈旭已经提前教了他们这句话该怎么说,此时听到信号,所有人也跟着高呼起来。
“大都尉秃发戕已死!”
他们一声接着一声地喊着,喊声整整齐齐地重叠在一起,一时间,震天响。
大都尉死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夜空。
城门底下,厮杀着的长狄士兵们都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眼底难以自抑地流露出了茫然的情绪。
好些人都下意识地仰着头,齐齐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时间似乎凝滞了一般,唯有烈焰与浓烟依然滚滚飞起。
沈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漆黑如夜的眼中倒映着下方的一切,周围的混乱,那些狄人的茫然与无措。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支信号弹,拉开了引线。
“咻——”
一道红光自他手中的信号弹中飞窜而起,笔直地冲向云霄,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炸开。
白鹰立即闻声而来,在夜空中围着那朵烟花兴奋地长啸不已。
下一刻,四周的街道、房屋以及城墙轰然间燃起一片片大火,火焰窜高,浓烟飞起,炽热的火海包围在四周。
边昀护卫在沈旭的身侧,眸子里锐气四射。
从兰山城出发后,他们就兵分两路。
他们这一百人跟着谢公子走了六磐城的南城门,而剩下九百骑兵则是绕道而行,不惜兜了一个大圈子潜到了六磐城的东城门外。
六磐城东临一条护城河,易守难攻,在相继损失了五千兵力后,城内只余下七千人,兵力明显不足,大都尉就把东城门的大部分守兵调到了其它几道城门,东城门就成了四道城门中最薄弱的存在。
这也就成了突破口。
方才,在南城门起火,天府军素来擅长以少胜多,趁乱突破守备不足的东城门并不难。
依谢公子的军令,待破门后,他们就会潜入城内,分散开来,趁乱在四周都洒上了火油。
直到现在,以烟花为信号,点燃火油。
火光冲天!
在夜风的助力下,火势越来越旺,张牙舞爪,逃脱不及的狄人在火中惨叫着,挣扎着,生生地被烈火所吞噬。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惨烈,不少长狄士兵都懵了,一个个胆战心惊。
连番剧变之下,他们又失去了大都尉这根主心骨,全都慌得六神无主,像是一盘散沙。
很快,潜伏在附近的天府军将士们自四面八方冲了进来,刀光闪闪,还有一部分人潜到屋顶占据了高位,对着那些流窜的长狄士兵射出一支支箭矢。
一些狄人直觉地想逃,却无处可逃,城门已经被关上了,周围是火海,而他们就是那瓮中之鳖。
四周充斥着厮杀声,无数个狄人倒了下去,尸横遍野,彷如那无间炼狱。
沈旭静静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四周的刀山火海,那半垂的眼睑下,眼神无波无澜,仿佛这些刀光剑影都映不到他眼中。
北狄人在拿下兰峪关、银川城、六磐城以及兰山城等数城后,便大开杀戒,城中百姓皆已被屠尽。
整座城池没有一个大景百姓。
全都是敌人。
沈旭轻抚着腰侧的布袋,淡淡道:“北狄守城将士通常为一万骑营,共一万两千人,此刻城内还有七千人。”
“全歼。”
他慢慢地吐出了这最后两个字,云淡风轻,声音也恢复成之前的温润清冽,似夏日过涧的清泉。
“得令。”年轻的男音掷地有声地应道。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
熊熊的烈火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地盘,那张扬的火焰蹿得比周围的房屋还高,恣意而疯狂,似将整座城池都要吞噬掉。
烈火整整烧了一夜。
这一夜之间,六磐城被彻底攻陷。
六磐城的这场大火来势汹汹,很快就引来了周边的银川城和兰峪关的注意。
天一亮,两边各自派了一队斥候快马加鞭地来到了六磐城打探消息。
旭日冉冉升起,金灿灿的晨曦下,被烧得面无全非的六磐城已空无一人,城门大大地敞开着,夹着点点灰烬的晨风自城门后迎面刮来。
风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烧焦味,还混着刺鼻难闻的焦臭味。
两百余人的队伍停在了六磐城的城门外,马匹略先焦虑不安地甩着长长的马尾,嘶鸣声在这寂静的清晨尤为清晰。
四五个长狄将士先进城查看了一番,一炷香后,才匆匆地从城里出来,身上添不少黑炭的灰烬。
为首的一人恭敬地以狄语对着马背上的中年男子行了礼,禀道:“左大将,属下等大致查看过了,敌人已经都撤退了。”
他垂下了头,不敢直视,回想着方才在城内看到的一幕幕还有些心惊。所有守城的将士在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但就算他不说,左大将也能猜到六磐城内定是一场壮烈的惨败。
“进城。”
左大将一声令下,就策马进了城。
他带来的两百人则各司其职,有的守在城外,有的负责绕城巡逻,也有的随他进了城。
六磐城中还有一些余火未熄,一些房屋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偶尔会听到烧焦的梁柱落下的声音,零零星星的火花四溅开来。
一眼望去,地上全都是长狄将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有被烧死的,有被箭射死的,有一刀毙命的,也有肢体不全的……数之不尽。
左大将面无表情地环视了周围半圈,面上没露出一丝一毫的异色。
他征战沙场二十几年,再惨烈的战场也见过,眼前这尸横遍地的场景也算不得什么。
进了城后,他就在城墙边下了马,带着几个亲兵沿着石阶迈上了高高的城墙。
城墙上同样空无一人,只有那些北狄将士的尸体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死气沉沉。
“是大都尉!”一名方脸亲兵一眼就看到了某具光头男子的尸体,惊愕地脱口喊道,脸上略有几分动容。
大都尉的尸体以面朝下的姿态俯卧在那里,一支羽箭扎在他光秃秃的头颅上,贯穿了颅骨。头颅下方的地面上,横流的血液已然干涸。
左大将停在了三四步外,望着地上大都尉的尸体,语气复杂地叹道:“秃发戕竟然死了!”
他的目光也只在大都尉身上略略地停顿了两息,就移开了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那根旗杆,双眼微微睁大。
谢以默的人头不见了,它本该挂在旗杆上的!
后方的一众亲卫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面色皆是一变。
谢以默的人头是他们长狄的战利品,现在人头没了,消息要是传到王上和留吁元帅耳中,怕是会雷霆震怒。
那方脸亲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旗杆边,扒拉着旗杆往外看,想看看人头会不会滑到下面去了。
他扯了下挂在旗杆上的麻绳,隐隐听到“咯嗒”一声,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看到一面旗帜冉冉地沿着旗杆自动升起。
那金色的旗帜在晨曦下闪烁着流金般的光辉,半边旗帜染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似在无声地泣血。
这是什么?!
那方脸亲兵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后方左大将震惊地喃喃道:“是沈旭!”
左大将抬头望着那面升至高空的金色帅旗,旗帜在风中张扬地飞舞着。
旗帜上那个龙飞凤舞的“谢”字是何其刺眼,那片干涸的血迹在阳光下殷红鲜亮,映得左大将的双眼一片通红,仿佛染了血般。
他不懂大景的文字,却独独认得这个“谢”字。
不仅是他认得,在场的这些长狄将士也全都认得。
沈旭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击在他们的心口,震得他们动弹不得,某个人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沈旭,竟然是沈旭。”
明明此刻阳光灿烂,可城墙上的这些长狄人却觉得周遭似是阴云笼罩,气氛陡然间就绷紧至顶点。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凝固在那面帅旗上,移不开分毫。
一股战栗的寒意爬满了他们的脊背,汗毛倒竖,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的危机感。
左大将深吸了两口气,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一些,当机立断地吩咐亲卫道:“快,立刻禀报留吁元帅。”
这件事十万火急,不过短短两天,身在京城的留吁鹰就得到了一份来自左大将的飞鸽传书。
在看到绢纸上的内容后,留吁鹰大惊失色,耳边更是嗡嗡作响。
这信上的每个字都像是毒刺般狠狠地扎进他的眼睛。
一夜之间,六磐城的守城将士一万二千人,包括大都尉秃发戕被全歼。
留吁鹰锐利的目光凝在了绢纸的最后一句上——
六磐城的城墙上只留下了金鳞军染血的帅旗。
染血的帅旗!
这几个字触动了留吁鹰的心弦,去岁腊月那一战的记忆汹涌而来。
当时,他亲自带兵在利突平原围杀沈旭,本以为那次沈旭必死,却还是让他浴血突围,他的鲜血染红了那面金鳞军上的帅旗。
可就算是受了重伤,沈旭依然让副帅死在他的长枪下,还差点就赶到了青潼谷救下谢以默……
沈旭竟然真的还活着。
留吁鹰又盯着手里的绢纸看了一会儿,随手把这封飞鸽传书扔给了一旁的阿屠:“你看看。”
阿屠本是留吁鹰的谋士,此次陪同留吁鹰一起来京城,特意打扮成了随从的样子。
他飞快地看过了信后,表情也不太好,习惯地摩挲着人中的八字胡。
那天之后,他特意吩咐潜伏在京中的暗探查过。
可是,除了顾二姑娘的支言片语,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听说沈旭还活着,就连宫里也没有消息。
留吁鹰与阿屠一度还以为是那位顾家二姑娘是在信口胡言,这两天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
不想今天竟然收到了这封飞鸽传书。
信上的每个字似镌刻在留吁鹰的眼中、心中,挥之不去。
留吁鹰抬眼看向了窗外,遥遥地望着武安侯府的方向,那双锐利的鹰眼危险地眯了眯。
“那天,她说了什么?”
留吁鹰是用狄语问的,可阿屠却是以景话回复的:“谢公子说,‘老朋友’还活着,他自然舍不得死。”
“上一句。”留吁鹰催促道。
阿屠咬了咬牙,吐字清晰地说道:“沈旭就要带着谢元帅的棺椁,回京了。”
他的景话说得很好,流利而娴熟,没有一丝口音。
“谢元帅的棺椁……”留吁鹰面上犹如疾风骤雨,右拳猛然收紧,拳头咯吱作响,“这位武安侯府的二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阿屠理了理思绪,便改口以狄语把暗探此前调查的结果一一禀了:“她是原武安侯顾衍的嫡女,出生后,就被顾衍的妾室暗中调包,与庶女互换了身份,数月前才弄明白身世。”
“原武安侯顾衍不久前随承恩公柳汌去了幽州剿匪,因贻误军机,被判夺爵流放。”
顿了顿后,阿屠又道:“刚刚属下得了密报,说是顾衍今天会被官差押送离京,远赴岭南。”
“有人在南大街见到了那位顾二姑娘,应当是为了送父离京。”
“哦?”留吁鹰的拳头在桌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那本帅就去会会她。”
会会这位顾二姑娘。
留吁鹰大步流星地朝屋外走去,阿屠抚了抚衣袖后,也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俩骑了马,由阿屠带路,一起去望南大街。
南大街是从南城门出城的必经之路,而原武安侯顾衍被判流放的告示早就贴了出来,京城的百姓听闻了这件事,纷纷地聚集在南大街上,等着看热闹。
街道两边,人头攒动,至少有数百人聚集在了这一带。
因为得了暗探的密报,阿屠直接领着留吁鹰去了距离城门口不过百来丈远的盈福居。
“元帅,顾二姑娘在那里。”阿屠抬手指了指酒楼的二楼。
二楼的窗户开了半扇,一个身着绯红罗衫的少女临窗而坐,一手托腮,小脸微微低垂,看不出表情。
留吁鹰没急着上前,站在盈福居的斜对面,不近不远地注视着顾知灼。
“来了,人犯来了!”后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紧接着,街道两边的人群全都沸腾了起来,呼喊着:“那边,在那边。”
周围的百姓都看向了北边人犯前来的方向,唯有留吁鹰纹丝不动,依然深深地凝望着酒楼内的顾知灼,就见顾知灼闻声而动,几乎从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以团扇遮面,也朝着北方望去。
阿屠凑过去,低声对着留吁鹰附耳道:“元帅,汉人以孝治国,一向重孝道。”
“大景的三皇子说过,这位顾二姑娘上敬长辈,友爱兄弟姐妹,是个纯孝之人,定是因父流放,而感伤。”
留吁鹰对景人愚孝的习俗也素有耳闻,微微点了点头。
周遭那些围观的百姓愈来愈热闹,一个个翘首引颈地张望着,彼此推搡着,还有人试着往前挤,连留吁鹰也被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挤得踉跄了一下,不由蹙眉。
“让开。”阿屠护卫在留吁鹰身侧,替他挡开那些推搡的人群。
主仆俩完全没有注意到街对面的顾知灼放下了遮在面上的团扇,小脸上满是兴奋与雀跃,眼睛晶晶亮。
“怎么还不来啊?”顾知灼笑吟吟地嘀咕着,一手悠然摇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
这一对真爱就要一起流放了!
她可真是太高兴了。
第 119 章 第119章
顾知灼兴致勃勃地往南大街的街尾探头探脑,眉眼弯弯。
她可就等着盼着今天呢,早早地让人给她在这间酒楼留了个最好的位置,就是为了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看着,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街道斜对面的留吁鹰与阿屠主仆俩,一愣。
咦?
顾知灼手里的团扇顿住,挑了下眉梢,随口道:“呦,他也是来看热闹的?”
这句话是对旁边的知秋说的。
也不用知秋回答,顾知灼就自个儿先笑了。
想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知秋也注意到了留吁鹰,压了压眼尾,便移开了视线,笑道:“姑娘,囚车已经到街尾了。”
百余丈外,一辆囚车在几名衙差的押送下,正朝这边慢慢地驶来。
通常情况下,被流放的人犯本该头戴枷锁、脚穿镣铐徒步前往流放地,也就是顾衍刚失了右腿,不良于行,这才改由衙差以囚车押送。
要真让顾衍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前往岭南,怕是磨破脚底走上一年也到不了。
顾知灼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雅座外这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不等她应声,房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留吁鹰站在门口。
他身形高大健硕,头上的礼帽尖快碰到门框,魁梧的身躯像座山峦般站在那里,几乎将整道门堵住。
无需言语,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不动,就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威慑感。
知秋微微蹙眉,往前走了一步,见顾知灼无声地摇摇头,就又退回了原位,收敛了气息,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丫鬟。
“顾二姑娘,又见面了。”留吁鹰露齿而笑,以标准的大景官话跟顾知灼打了招呼。
见面的第一句,他就直接点出了她在顾氏的排行。
语外之音就是说,她的来历,他已经查清楚了,不似上次那般对她一无所知。
留吁鹰一点也不客气,不请自来地迈入了雅座,跟在他身后的阿屠合上了门。
这小小的雅座内,多了一个留吁鹰,就显得格外拥挤。
“留吁元帅。”顾知灼盈盈一笑,同样直白地点出了留吁鹰的身份作为回敬。
即便独自面对堂堂一国元帅,她依然毫无惧色,毫不怯懦,不卑不亢,有种云淡风轻的从容。
留吁鹰定定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少女生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衬得她娇娇柔柔,偏生那双大大的猫眼慧黠灵动。
“姑娘果真好胆识。”他哈哈大笑,一副对顾知灼颇为赏识的样子。
顾知灼笑而不语,执起茶杯,浅啜着杯中的花茶。
留吁鹰走到了顾知灼的对面坐下,毫不见外地顺手拿过一个空茶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花茶的香味钻入鼻端时,眉梢几不可见地蹙了蹙,若无其事地笑问:“姑娘在看什么?”
窗外的阳光透过青竹帘子的缝隙在他粗犷深邃的面庞上投下栅栏般的光影。
他下巴微抬,自顾知灼身侧那敞开的半扇窗户看向了外头的南大街,下方的囚车已经驶到了五十丈外,隐隐可见囚车里坐着一个头戴镣铐的男子。
“可是在等令尊?”留吁鹰用了疑问的句式,可口吻却很笃定。
听到他这么一问,顾知灼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坐在桌对面的男子,对方侧脸看着窗外,骨节粗大的右手腰侧配的马鞭上轻轻摩挲着。
看来这是进入正题了。顾知灼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团扇,在他黝黑的右手上落了一瞬。
留吁鹰露出和善的笑容,眸光幽幽闪动了一下,又道:“听闻令尊被判了流放岭南。”
“姑娘居于深闺,许是不知,这流放可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流放路上,不仅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在半道的荒郊野林被虎狼恶兽吃掉,也是常有之事,押送的官差更是暴虐。”
“流放之人只有五成的机会能活着抵达流放地,之后,才是苦难的开始,从此便成了没有自由的奴隶,任人鞭笞,任人磋磨,只有五成几率能熬过第一年。据我所知,大景的岭南是瘴疠蛮荒之地,又比之那东北苦寒之地更为难熬。”
“真的?”顾知灼又喝了口茶,在心中掰着手指数,五成能到岭南,五成活过第一年,也就是说顾衍只有二成五的存活几率。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还落个痛快,让顾衍与崔姨娘这种贪图安逸之人从此没有了荣华富贵,在岭南受各种难熬的苦难,一日日生无所望地熬着,那才是钝刀割肉,毫无止境。
顾知灼在心里琢磨着,回头得让谢应忱在岭南那边找人,好生“照顾照顾”他们。
原主足足受了十五年的苦,顾衍与崔姨娘这一对真爱至少也该还上十五年才能死。
见她苦恼地蹙着眉,留吁鹰扬唇一笑:“顾二姑娘,本帅可以让令尊免了这流放之苦。只要你说一句话。”
顾知灼自茶杯中抬起头,“免了流放?”
“本帅从不妄言。”留吁鹰笃定地抛出了诱饵。
几个衙差押送着囚车终于走到了酒楼附近,外头的街道一片喧哗声,路边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沸腾了起来,对着囚车里的人指指点点,斥责声、议论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元帅确定,这……能打动我?”顾知灼笑容可掬地看着留吁鹰,一双大眼似寒星般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难道不是?留吁鹰微微一愣,捏紧了手边的那个茶杯。
顾知灼托腮斜了下方街道上的囚车一眼。
囚车里,被关在诏狱近一个月的顾衍形容枯槁,油腻腻的头发凌乱,身上那白色的囚衣沾染了不少灰尘与红褐色的血迹,狼狈不堪。
崔姨娘与他挤在同一个囚车里,一头青丝草草地梳了圆髻,头上、身上没有半点首饰,满身的老态与疲态遮挡不住,容颜憔悴,与从前侯府那个光鲜亮丽的妇人判若两人。
顾知灼随手取了个空瓷杯,颠了颠。
在留吁鹰惊愕的目光中,她把瓷杯往窗外一掷。
唇间逸出了一个字:“啪。”
她的手法精准,但见那小巧的瓷杯穿过囚车的缝隙中重重地撞击在顾衍的头上,“砰”地一声四分五裂,碎片四溅开来。
“哎哟!”囚车里的顾衍吃痛地喊了一声,被那个瓷杯砸得头晕眼花,旁边押送囚车的衙差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皱了皱眉。
酒楼二楼的窗户只开了半扇,衙差只看见了顾知灼,却看不到被另半扇窗户挡住的留吁鹰。
见是那位煞星的未婚妻,衙差便又垂下了头,只当没看到,还顺手又拉了一把同僚,摇摇头,以眼神示意,别管闲事。
顾衍捂着钝痛的头顶抬起头来,面黑如锅底,正要开口咒骂,就看到了二楼那半扇窗户后的顾知灼,阳光下,少女精致的小脸似春花般娇美。
“燕儿!”顾衍脱口喊道,先惊后喜,两眼迸射出异常热烈的光芒,苦苦哀求着,“你原谅爹爹吧,是爹爹错了。”
“爹爹不应该轻信崔氏这贱人!是她、都是她一直在挑唆你我的父女情份。当年的事也是崔氏一人所为。”
“燕儿,你救救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顾衍双手紧抓着囚车的栏杆,艰难地由坐改为单膝半跪,右腿根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蹭在囚车底上钻心得疼,伤口还在渗着血,在单薄的裤腿上留下斑斑血迹。
可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了。
谢应忱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只要顾知灼说一句话,自己肯定就能无罪开赦的。
“燕儿,你别听他的。”崔姨娘奋力拉扯着顾衍的左臂,把他往后拉去,自己则凑到囚车前头仰望着二楼的顾知灼,“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你是殷婉的亲生的,他是巴不得你过得不好。”
“他不怪自己没本事,非要怪殷婉让他抬不起头来,却又舍不得殷家的银子,才故意虐待你,恨不得你死了。”
崔姨娘嘶声喊着,越说神色越加疯狂,形容之间,带着一种癫狂与决绝。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祈求顾知灼的原谅,只是不想顾衍好过。
是顾衍不顾两人的情份,明明她可以像李姨娘她们一样拿了放妾书离开顾家的,可是顾衍非要逼得她一同去流放,岭南那等人间地狱,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待的地方?
她要拖着顾衍一起下地狱。
顾衍勃然大怒,厚实的大掌捏住崔姨娘的肩膀将人拽开,手下毫不留情,一拽一推地把她的身子重重地撞在了囚车的栏杆上。
留吁鹰看得目瞪口呆,连右手执的茶杯都停顿在了半空中。
顾知灼温温柔柔地对着囚车里的顾衍说道:“父亲,您一路走好。您且宽心,这路上……我托了人会好好照顾您的。”
“您这断腿还没养好,定要注意好好养着。”
留吁鹰:“……”
这姑娘是在煽风点火吧?!
一定是的!
果然——
囚车里的顾衍混乱的眼眸一亮,似是看到了一线希望,露出了讨好的笑脸:“知道!爹爹以后一定听你的话,这崔氏实在歹毒,就是盼着你我父女离心。”
顾知灼这丫头该不会是心软了,要放过他了吧?!崔姨娘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拳头攥得紧紧,眼底掠过狠绝的光芒。
绝对不行!
“调包的事你不知道?”崔姨娘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那我在燕儿屋子的熏香里放了绿萼花粉的事,你知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她仰首露出了疯狂的笑容,形若疯妇,“你是知道的!”
“加了绿萼花粉的熏香可是你拿回来了,还装什么深情款款地说我喜欢这种熏香,让我熏在衣裳上,不过就是等着我动手罢了。”
“你就等着他们姐弟一死,便能贪下殷家的万贯家财,好吃绝户了。”
“啊。”二楼的顾知灼惊呼了一声,用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双眸,仿佛泫然欲泣,也仿佛满是绝望与伤感。
完了!顾衍双眼瞪到极致,脸色苍白如雪,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打碎,化为泡影。
“贱人!”顾衍恨不得堵上崔姨娘的嘴,一掌抽向了她,但崔姨娘可不会呆呆受着,与顾衍推搡在一起。
两个人在狭小的囚车里拉拉扯扯,互相揭短。
道路两边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听得瞠目结舌,一个中年妇人尖声斥道:“这当爹的是要吃绝户啊!”
“哎。这顾家姑娘也真是可怜,就算这样了,还这般孝顺,想着打通关系照顾这狠心的爹。”
“就是就是。”
人群中叹息连连,道路中间的那辆囚车速度不减,不急不缓地朝南城门方向驶去。
“这位顾二姑娘真乃至纯至孝之人。”又有一个老者感慨地拈须道,引来周围一阵阵热烈的附和声。
顾知灼随手晃了晃手里的团扇,愉快地收回了目光,含笑道:“元帅确定,你开的条件能打动我?”
留吁鹰好一会儿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听着底下街道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个斥顾衍不配为人父,那个大赞顾家二姑娘纯孝。
纯孝?
笑死人的孝吗?
留吁鹰忍不住转头瞪了一旁的阿屠一眼。
这是怎么查的?!
阿屠一脸无辜。
这些明明都是大景的三皇子说的,谁知道这位三皇子就没有半点靠谱的时候!
“燕儿!”楼下的顾衍还在不死心地嚷着,“你别信她的……”
喊叫声随着囚车的驶远渐渐远去。
看完了热闹,顾知灼从容自若地起身掸了掸衣袖,就要离开。
“顾二姑娘。”留吁鹰一口饮尽杯中的花茶,这才出声叫住了顾知灼,“十万两白银,换姑娘一句话。”
他也不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地开出了条件。
大景的三皇子酒后曾说,武安侯府早已落魄,十几年前倾尽家产才保住爵位,如今武安侯顾衍又落了罪,皇帝怎么也不同意他娶武安侯府的姑娘。
一个侯府不得不让一个六岁小儿继承爵位,想来的确是不复先祖的荣光了。
至孝是假的。
那银子呢?
“好呀。”顾知灼爽快地应了。
咦,这么容易吗?留吁鹰眼角一抽,又立刻绷住了,做了个手势,阿屠就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这是大景的大通钱庄的银票。”留吁鹰淡淡道,威严地逼视着顾知灼,褐色的鹰眸里闪着鹰一般锋利的锐芒。
顾知灼笑意微微,不等他问,直接就道:“元帅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沈旭还活着吗?”
留吁鹰这想从她这里撕开一道口子一探虚实呢。
在对方迫人的气势下,她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我还知道,沈旭刚刚去了趟六磐城。”
“金鳞帅旗重归北境,六磐城满城……全歼。”
说到最后这两个字的时候,顾知灼还挥着手里的团扇,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挥砍的手势。
语调绵绵柔柔,表情娇软可人,却又像是一扇子打到了留吁鹰的脸上。
随着顾知灼的这两句话,留吁鹰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化,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到疑惑,再到愤懑……弹指间,所有的情绪又被他统统压下。
质问声从牙关中艰难挤出:“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顾知灼随手摇了摇团扇,理所当然地笑道:“元帅应该问问这全京城,还有谁不知道?”
留吁鹰眯了眯锐目,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知秋。”顾知灼唤了一声。
知秋立即意会,步履轻快地走过去,打开了雅座的房门,对着走廊唤道:“小二。”
“来喽。”一个身穿青色短打的小二笑呵呵地闻声而来,笑得要多殷勤,有多殷勤,“敢问客官可是有吩咐?”
“小二哥,最近北境可有什么稀罕事?”顾知灼在问小二,笑盈盈的目光却是看着留吁鹰。
小二精神一振,来劲了,滔滔不绝道:“北境刚打了大胜仗!”
“咱们谢少将军可真是神了,把那帮北狄蛮夷杀得溃不成军,一个个都怕得跪下磕头,求他饶命呢。”
“荒唐!”留吁鹰再也听不去了,出声厉斥。
当他板起脸时,浑身的气势外放,便有一股凛冽的杀气迸射而出,把小二吓了一跳。
小二看留吁鹰的打扮像是异族人,也不怕,嘴里轻声嘀咕着:“凶什么凶,这是大景京城,咱们谢少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看你还敢不敢凶……”
顾知灼含笑打发他下去。
留吁鹰黑着脸。
顾知灼又对着外头招了招手,叫住了门口正提着花篮卖花的老妪与女童:“婆婆,我要买花。”
花白头发的老妪牵着小孙女乐颠颠地来了,让顾知灼看她篮子里的花:“姑娘,俺这里有月季、秋海棠、金桂……这金桂很香的,姑娘可以簪在耳后。”
顾知灼从篮子里拈了朵大红的秋海棠,随意地拈在指间转了转:“婆婆,最近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老妪喜笑颜开道:“谢少将军在北境又打了胜仗呢!姑娘可曾听说了这件事?”
七八岁的女童在一旁一脸天真地接口道:“大家都说,谢少将军是神人下凡,可厉害了!”
顾知灼笑着回应了一两句,知秋就给了那老妪一枚银锞子,买下了一篮子花。
那对祖孙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地连连道谢。
“……”留吁鹰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神阴鸷如枭,心里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这明明是两天前才发生的事,十万火急的飞鸽传书也是刚刚才到他手上!
京城里头怎么可能人尽皆知……这怎么可能!?
顾知灼安然地摇着扇子。
她在笑,笑涡浅浅,却又看不出任何的真情实感,整个人如海市蜃楼般的飘渺莫测。
留吁鹰捏紧了手边的茶杯,指节一节节地绷紧。
“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元帅何必藏着掖着。”迎上对方阴翳的双眸,顾知灼谈笑自若地说着,“不过就是沈旭回来了。”
“不过就是沈旭一如既往,所向披靡。”
“不过就是北狄惨败……而已。”
她轻快的尾音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不止是京城,全天下都知道!”顾知灼慢条斯理地说着,“沈旭……回来了!”
留吁鹰鼻翼翕动,捏紧杯子的那只手上青筋暴起,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强自压制着勃发的怒气。
这顾二姑娘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他的底线上蹦达,让他的怒火难以自制地腾腾往上冒。
下一刻,她的笑容中突然多了一抹真情实感,目光越过他望着雅座外,眼底的笑意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你来啦!”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银铃。
二楼的楼梯口走出一个身穿大红直裰、面戴玄色面具的青年,身形颀长,正信步朝这边的雅座走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威仪与力度。
常年征战的留吁鹰一眼就看出来,此人常年沐浴沙场,眼底的杀戮之气以及身上隐隐带着的那股子鲜血的气味根本就遮掩不住。
在看到这个青年的瞬间,留吁鹰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紧绷。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心口。
“太孙?”留吁鹰低低地说道,眸色微凝,与身旁的阿屠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对于太孙谢应忱,留吁鹰并不熟,只知其名,知道顾家世代镇守西北。
今日之前,留吁鹰没有见过谢应忱。
但是,在看到眼前这个红衣青年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此人必然就是谢应忱。
就如同,他曾经在战场上,第一眼,就认出了沈旭一样。
那是一种身为军人的直觉。
这是唯有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帅,唯有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将帅,唯有战场上的常胜王者,才能淬炼而成的威仪。
顾知灼顺手拿起桌上的那张银票,步履轻盈地朝谢应忱走了过去,得意洋洋地甩了甩银票:“喏,十万两银票。”
“我骗……不对,我刚赚来的。”
“给谢公子,买粮草!”
“……”还在打量着谢应忱的留吁鹰嘴角细微地抽了抽。
他的大景官话应该没有学错……她刚刚说的是“骗”吧?
第 120 章 第120章
“好不好?”
顾知灼笑吟吟把玉白小脸往谢应忱那边凑了凑,拿着那张十万两的银票,一脸的显摆。
“好。”谢应忱略一颔首,优美的唇角轻轻地漾起一丝笑意,“一会儿我就让雪焰给他送去。”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丝毫不在意留吁鹰主仆。
每说一句话,留吁鹰的脸色就沉下一分。
给沈旭买粮草?
拿他的银子给沈旭买粮草!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留吁鹰怒极反笑,心头烧起一股无名火,反复回想着方才顾知灼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细细咀嚼。
不错,她的确是有问有答,说了不少,但吐露了有用的消息没?
完全没有!
这个丫头片子三言两语间从自己这里“赚”了十万两白银,还咄咄逼人地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让自己受了一肚子气。
这出众的口才,应变的机敏,非凡的气魄,还真是——
“顾二姑娘实在让人刮目相看。”留吁鹰绵里藏针地赞了一句。
站在角落里的阿屠看着顾知灼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当日大景的三皇子谈及这位顾二姑娘时赞不绝口,多有溢美之词,而他们也没全信,又令京中的暗探调查了一番,也说这位顾二姑娘温柔和善,孝顺谦恭,宽厚大度,在京中素有佳名,也是因此被皇帝赐婚给了太孙谢应忱。
但事实呢?
从今天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看,这位顾二姑娘狡诈毒舌,忤逆骄横,锱铢必较。
她简直是披着羊皮的狐狸,连心肝都是黑的!
说是大景皇帝赐婚,可这桩赐婚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孙所苦心谋划得来的?
阿屠垂了垂眼,掩下若有所思的眸光,随即又将目光又从顾知灼移向了谢应忱,落在那张诡异的半边鬼面上。
他们长狄谋的是中原。
在大景埋下的暗探,早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
从前在长狄时,对于这位太孙,他们知道的是,这是一员年轻的猛将,战功足以媲美沈旭。
但与素以奇谋出名的沈旭不同,谢应忱在大景与西戎,只有凶名,人人谈之色变。
等到了京城后,他们才知谢应忱已是野心毕露,在朝堂上言辞咄咄,对大景皇帝多有威逼之意,逼得皇帝节节败退,只能一再退让,避其锋芒。
平幽州。
为谢家平反。
扳倒承恩公。
这些事谢应忱办得雷厉风行、惊心动魄,不仅借此拢络人心,还借机插手朝堂,自此一步登天,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了如日中天的威望。
像沈旭这种心若磐石之人本来难以拉拢,可谢家遭逢灭顶之灾,满门覆灭,只余下沈旭这一个活口,谢应忱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怕是连沈旭也难以拒绝!
阿屠与留吁鹰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个太孙不可小觑!
“太孙,难得一见,”留吁鹰豪爽地一笑,对着谢应忱抬了抬手,作请状,“坐下与本帅喝杯酒,聊聊如何?”
“十万两?”谢应忱扬了扬那张刚从顾知灼那里接过的银票。
意思是,要聊聊可以,只要留吁鹰出十万两。
顾知灼连忙以团扇遮面,努力憋着笑。
留吁鹰则被谢应忱出人意料的言行震住了。
“不愿意?那就免谈了。”谢应忱扬唇一笑,笑得肆意张扬。
转头面向顾知灼时,他的脸上就多了几分和煦,像是暖暖的春风吹过眉梢,“走吧。”
顾知灼一边走,一边自得地说道:“我算了一下,如今米粮大概两百五十文一石,可以买不少呢。”
“我外祖父说东北的大米不错,米价虽比江南稍贵了一分,但从东北运米到北境可比江南近多了,可以省不少运费。”
顾知灼在心里“啪啪啪”地拨动着小算盘,心算的速度飞快。
谢应忱含笑道:“从东北运米到北境半月之内就能到。”
两人看似闲话家常,可听在留吁鹰耳里,觉得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分明是在示威。
凝望着谢应忱清冷的侧脸,留吁鹰眸色一点点地变得更加幽深,心道:素闻这位顾世子性子桀骜,目中无人,这一点传闻倒是不假。
留吁鹰抿住了唇部的线条,突然抬起了右手,那宽大的袖口随之垂落。
“咻——”
一枚七寸长短的袖箭自他袖中如闪电般射出,对着谢应忱的后背射了过去。
凌厉的破空声呼啸地响起。
谢应忱躲也没躲,看也不看地回身一把接住了那把袖箭。
他唇角浮现一抹冰冷的笑容,下一瞬,就反手把这支袖箭朝留吁鹰一掷。
袖箭急速地朝留吁鹰飞来。
留吁鹰迎面直视,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能判断出这一箭的力道更强,速度也更快。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支袖箭带起的劲风拂在他的脸上……
在这支袖箭距离他不过一尺的位置,留吁鹰从容地偏过了头,袖箭几乎是擦着他的帽檐飞过,直射入了后方的墙壁。
箭尖深深地陷入墙中,尾部的箭翎轻轻地颤动不已,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被这一箭切断了挂绳,那幅挂画便从墙壁上滑了下来,木质的卷轴急坠在地板上发出“砰”的声响。
“顾世子好身手!”留吁鹰注视着那支陷在墙中的袖箭,抚掌赞道,露出赞赏的笑容,笑意却是不及眼底,心里对这位声名煊赫的太孙又多了几分提防。
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可右足尖已经点在地板上,一手握紧了腰侧弯刀的刀柄,蓄势待发……
雅座内一时寂然,气氛颇有几分一触即发的紧绷。
“蹬蹬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这……这是怎么了?”掌柜听到了动静,匆匆地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有些紧张地看着谢应忱与留吁鹰。
谢应忱突然脚尖一挑,轻巧地自地板上挑起了一物,对掌柜说道:“接着。”
掌柜下意识地去接,一颗拇指头大小的明珠稳稳地落在了他掌心,见状,阿屠的脸色微微一变。
谢应忱信手指了指墙壁上的那支袖箭:“这是赔偿。”
留吁鹰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瞥见阿屠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的帽顶,心尖一跳,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抬手去摸帽尖。
帽尖上空无一物,原本嵌在帽尖的明珠早就不在那里了。
是方才的那一箭!
“公子客气了。”掌柜美滋滋地收下了那颗明珠,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对着谢应忱点头哈腰道,“公子慢走。”
他又看了看雅座内的留吁鹰,客客气气地笑道:“这位客官慢用。”
“对了,客官,今天有喜事,一会儿我让人给客官送碟花生米上来,小店的花生米可是独家秘方。”
掌柜紧紧地捏着那颗明珠,笑呵呵地告退了。
留吁鹰根本没注意掌柜说了什么,定定地望着谢应忱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与顾知灼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元帅?”阿屠以狄语唤了一声,一手朝窗外指了指。
留吁鹰转过了头,透过那半扇敞开的窗户看向了外头的南大街。
方才在南大街上看热闹的那些百姓此时已散得七七八八,街道上变得空旷了不少,路人以及车马又恢复了通行。
“元帅,您看那家米铺。”阿屠指的是街道斜对面一家名叫“丰裕记”的米铺。
米铺的大门口此刻聚集了好些人,都对着店门口张贴的一道告示指指点点,那告示上赫然写着:东家有喜,今日买一斤送二两。
“客人,您的米。”伙计双手把一袋沉甸甸的米交到了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手里,“共一千文。”
中年汉子一手抱着米袋子,一手掏着钱袋子,好奇地问道:“伙计,你们东家到底有什么喜事啊?”
买一斤米送二两,这么好的价格在全京城怕是独一份。
伙计笑容满面地说道:“咱们谢少将军在北境又打了胜仗。”
“咱东家就是北境人,还是前两年为了躲避战乱才移居京城的,东家听说了这个好消息后,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是大喜事啊!”
这中年汉子买四斤大米,多得了足足八两米,得了便宜,心情正好着,便跟着说了些好听的话:“那的确是天大的喜事。”
旁边正在围观的一个妇人忍不住问道:“伙计,真的送啊?”
“送送送。”伙计见不少行人都驻足,喜气洋洋地扯着嗓门高喊道,“谢少将军在北境打了胜仗,咱东家说是大喜,让大伙也都沾沾喜气。”
“今天买一斤送二两,大家买得多,我们送得多。”
“我们家可是老字号,大江南北足足有十几家分号呢,绝对不会缺斤短两。”
越来越多的路人朝这家丰裕记围了过来,有一个身形伛偻的青衣老妪急切地说道:“给我称两……不,三斤米。”
“好嘞。”伙计手脚利索地去称米。
青衣老妪听旁边的几人都在说谢少将军打胜仗的事,兴致勃勃地去跟他们搭话:“不是说,咱们北境让那伙子蛮夷给占去了吗?”
“谢少将军又给打回来了?这赶情好啊!”
“谢少将军真是天生神将啊。”
“那是那是。”伙计一边给她称米,一边口沫横飞地说着,“谢少将军那可是智勇双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听说啊,自他十几岁上战场,就从来没打过败仗呢……”
“给,您的米。”
下方那些围在米铺的人越说越热闹,越说越激动。
身处盈福居二楼的留吁鹰与阿屠都把这一幕收入眼内,神情一肃。
“元帅。”阿屠沉声道,“是有人在刻意地散播消息。”
是的!
很明显。
这是有人在散布消息。
散布沈旭还活着的消息。
散布他们长狄再度败于沈旭之手的消息。
留吁鹰铁青着脸,一手抓住了桌角,几乎将桌角捏碎。
雅座外,酒楼小二亢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一楼大堂传来:“咱们掌柜的说了,谢少将军谋勇无双,连战连胜,今天每位客人都送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杯杜康酒。”
“咱们掌柜的一点心意,大家别见外!”
留吁鹰听得清楚,粗犷的面庞上掠过一层薄薄的怒色。
明明北境失守的只是一座六磐城,并且,根据左大将的那封飞鸽传书,沈旭已经率军弃城而走,离开了北境,但是,在下头这些人的口中,却快要成了沈旭凭一人之力就有如神助地拿下北境似的。
“造势。”留吁鹰的声音冷硬似冰岩,目光再次扫向了下方的南大街,掩饰不住眼中的戾气,徐徐道,“有人在造势。”
为沈旭造势。
这时,眼角瞥见谢应忱和顾知灼从酒楼的大门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待客的小二乐呵呵地招呼着二人:“公子,姑娘,可要尝尝这花生米,还有这水酒?”
“我们掌柜说了,今天的客人一人送一杯杜康酒,庆贺谢少将军打了胜仗。”
小二热情地直把酒杯往谢应忱的手中送。
“是这位太孙。”留吁鹰的口吻十分笃定,目光锐利而冷峻。
雅座内的空气也跟着一变,气温陡然直降,气氛也压抑了几分。
阿屠眯眼在谢应忱与顾知灼之间来回扫视着,沉吟着道:“看来,顾二姑娘的确是从太孙那里得的消息。”
留吁鹰慢慢地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平添几分森然的寒意。
在知道这位顾二姑娘是太孙的未婚妻后,留吁鹰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消息来源定是谢应忱,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他唯一不清楚的是,谢应忱和沈旭两人之间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利益,才结成了联盟。
留吁鹰没有贸贸然去见谢应忱。
相比谢应忱,顾知灼这么个姑娘家自然更适合成为突破口。
所以,留吁鹰才会特意来此,想从顾知灼这里探一探谢应忱与沈旭的根底。
但是……
留吁鹰俯视着酒楼大门口笑得眉眼弯弯的顾知灼,觉得两边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
这位顾二姑娘满嘴几乎没有一句是真话!
留吁鹰揉了揉太阳穴,意味深长地又道:“这位太孙,怕是所图不小……”
“摄政?”阿屠抬手摩挲着人中的短须,精明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利芒,“大景皇帝油尽灯枯,应当时日无多了,等到大景的三皇子即位,以谢应忱的手段和兵权,应该是能压制住三皇子,为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两人从头到尾是都以狄语交流,因此也没压低音量。
“不。”留吁鹰摇了摇头,幽冷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下方谢应忱的侧脸,似乎要穿透他的外表直击内心,一字一顿道,“是江山。”
所以,谢应忱才会如此尽心尽力为了谢家奔走。
那是为了得军心。
所以,谢应忱才会这般煞费心思地给沈旭造势。
那是为了搏民心。
阿屠神色一肃,神色渐渐转为凝重。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喧哗不已,可雅座中的这对主仆眼里似乎只看得到下方这名红衣如血的青年。
午后金色的日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粉,那傲然而立的青年就仿佛一把染血的剑,锋芒毕露,让人不敢小视。
留吁鹰沉着脸将桌角捏得更紧,魁梧的身躯绷得似一张拉满的长弓,但语调仍控制得极稳:“卫国公府世代武将,在西北拥兵四十万。”
“既有兵权,又有军心,再得了民心,要谋天下,再容易不过了。”
阿屠颔首道:“大景朝帝弱臣强,无论是从前的谢家,还是现在的顾家,都令大景皇帝觉得如芒在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自谢家覆灭后,顾家怕是对皇帝早有提防。”
“大景有一句古语:‘唇亡齿寒’。”
卫国公府不想坐以待毙,那就唯有谋一谋这江山了!
说着,阿屠的目光深沉如水,脸上泛起了一种诡异的神采,期待之情跃然脸上,“元帅,大景内乱,对我们长狄来说,是一件好事。”
“两虎相争,就是不斗个两败俱伤,怕也会……”
留吁鹰抬手做了个手势,神情凝肃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若是谢应忱可以以雷霆手段,兵不血刃地拿下这片大景江山,镇压住这番乱象……”
大景皇帝老矣,不足为惧,可若是谢应忱这头年轻的猛虎上位……
雅座内,又静了一瞬。
主仆俩皆是露出思忖的表情,一时寂静无声。
“谢应忱……还真是好手段。”留吁鹰幽幽叹道,看着谢应忱自小二手里接过了酒杯,没有喝,反而振臂一挥。
“哗啦——”
他将那杯中的酒水洒在了地上,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有一种挥刀而下的力度,透着杀伐果断的气势。
“金鳞军帅旗不坠,英灵不灭。”
说话间,他又拿起了另一杯酒,仰首一饮而尽,可那面具后的狐狸眼却是望向了二楼窗口的留吁鹰。
那幽深的眸子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慢。
明明他自下而上地望来,却令留吁鹰有种对方身在云端的错觉。
两人的目光只交集了一瞬。
谢应忱便毫不留恋地收回了视线,将手里的酒杯调转了一个方向,杯口朝下地晃了晃,滴酒不剩。
接着,他就把那空酒杯递还给了小二,对着顾知灼轻轻一笑。
“走吧。”
神情温柔中带着几分慵懒,与方才那一瞬的锐利判若两人。
两人手牵着手往北边走,后方还传来小二热情的招呼声:“客官慢走,改日再来啊。”
顾知灼今天本来是坐马车来的,就先打发了马车和知秋回去,自己和谢应忱沿着南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南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街道的两边都是各种商铺,附近还有一个集市,京城周边村镇的百姓时常来此赶集。
今天便是赶集的日子,随处可见来凑热闹的男女老少。
一路上,随处可见往来的行人神采飞扬地议论着:
“老李,你听说了没,谢少将军就要回来了!”
“盈福居的几家分店都在那里送酒水和花生米,说是敬金鳞军英灵呢。”
“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
整个街道都像是沸腾了一样,哪里都在议论着沈旭与金鳞军,一个个与有荣焉。
“我外祖父厉不厉害?”顾知灼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下巧的下巴微挑,半是撒娇半是炫耀般斜睨着他。
那慧黠的模样可爱得让谢应忱的心湖都跟着荡漾起来。
“厉害!”他从善如流地赞道,真心实意。
殷老爷子的确手段非凡,精明能干。
这才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已经在京城中掀起了一片涟漪。
“再过一天。”顾知灼笑得露出了一对梨涡,伸出一根纤白玉指,轻轻摇了摇,笃定地说道,“保管满京城都知道,谢公子要回来了!”
殷家的产业遍及京城,衣食住行,几乎每个人都会接触到。
只要稍加运作,煽风点火,用不了多久,关于沈旭在北境大败北狄人的消息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至于是否夸大其词,时间线对不对……
三人成虎,谁吃瓜还管什么时间线啊!
顾知灼的眸子仿佛比更才又璀璨了几分,眉飞色舞地又道:“我已经托外祖父给各地的管事们去信了。”
“这几日又有好几支商队进京和离京,用不了多久,保管全大景都会知道!”
“多亏了外祖父。”谢应忱眼底的笑意更深,心中一柔,“改日我再陪他下棋。”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商有商路。
“我回去就和外祖父说,他老人家肯定高兴。”顾知灼咯咯笑了,笑得不可自抑,觉得谢应忱的牺牲真是太大了。
下一刻,她感觉掌心一痒,谢应忱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怎么?她以眼神问他,他无声地牵引着她的视线往右前方的朋来客栈望去。
顾知灼这才注意到,客栈的大门口,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正慌慌张张地朝自己看着。
当两人对视时,小厮脸色一僵,匆忙地移开了目光,转头看向了身边的另外几人。
顾知灼一挑眉,一眼认出了对方,低声说:“这是大爷的小厮阿海。”
嗣子殷焕被殷老爷子命人拿下时,就“悄悄”使他的小厮阿海赶回了江南,老爷子也知道这件事,却没有阻止,就是为了让阿海顺利去殷氏族里“通风报信”。
后来,老爷子还跟顾知灼感慨过两句:
“我年纪大了,回江南一趟这一来一回又累又耗时。”
“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来。”
顾知灼觉得自家外祖父甚是英明,实在老谋深算。
殷家族人果然自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