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政息
容冲顺着灵气溯源, 意外地发现目的地不是城里,而是一片雪原。他看到满地狼藉,雪地里甚至有残肢断臂, 心里狠狠一落,知道大事不妙。
不好,她遇到危险了!
容冲不再掩饰痕迹, 立刻催动灵力,全力寻找赵沉茜。越害怕的事偏偏越容易成真, 容冲在打斗痕迹最惨烈、妖邪之气最浓郁的地方,一眼看到熟悉的人。
她穿着华美的公主服饰,还和少时一样, 妆容素淡但精致,首饰点缀得恰到好处, 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淡, 完美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 修长的脖颈, 沉静的气质。但现在,她最偏爱的蓝紫色大袖衫被血污了颜色, 那么挑剔讲究的人,却任由血糊花了脸, 一动不动躺在雪地上。
“赵沉茜……”容冲觉得自己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茜茜!”
容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他半跪在她身边,手抖得无法控制。他想试探她的鼻息,但又怕知道答案, 只能拼命往她经脉里灌灵气:“茜茜,你醒醒!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为什么现在你又不说话?”
容冲半抱着她,灵气像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体里渡,却徒劳无用地在她经脉里周转一圈,星星点点逸散在风雪中。容冲感受到怀中的人身体越来越凉,恐惧得都不敢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会死,她的父亲做了那么多恶,她那样无情地抛却了他们的感情,他都没有报复她,她凭什么敢死?容冲用力抱紧她,像年少时无数次惹她生气,靠撒泼耍赖哄她搭理他一样,道:“茜茜,你不要骗人了,我知道你是装的。快起来,只要你起来,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这一次,无论他怎么说,她都不肯消气,始终不曾回应他。容冲脑子嗡嗡的,浑身血液仿佛随着漫天风雪,一起冻结。
看周围散落的妖气碎片和黯淡的灵蛇镯,容冲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惹上如此厉害的邪妖?她就算惹上邪妖,那些人为什么敢不护好她!
原来她给他发那封无字信,并非拿捏他,而是已没有力气写信。在他犹豫要不要赴约时,她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已奄奄一息。
在最后时刻,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期待他来救她?容冲不敢往下想,他怕他一想,就没有勇气继续活着,为父母兄长报仇了。
冷静,一个剑修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主动认输。容冲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抱着她起身,他流失了太多灵力,站起来时都踉跄了一下,双手却始终抱得稳稳的。
他用所剩不多的灵气为她支起一个护盾,不让她遭受一丁点风雪颠簸。他孤身面对黑压压的狂风骤雪,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想说服谁:“她只是在雪中冻太久了,所以才没有脉搏,只要护住她心脏肺腑,带她去温暖的地方,一定可以救活她。对了,神医谷,神医谷一定有办法!”
·
谢府。
谢徽耐着性子陪母亲说话,但他渐渐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知道自己忙于政事,平日里很疏忽母亲,今晚母亲难得逮住机会,想和他多说说话,谢徽可以理解,但谢康氏分明已经在没话找话了。
而且,只要谢徽流露出起身的架势,谢康氏就如临大敌,开始嚷嚷身体不舒服,连谢徽去寻郎中都不让,就仿佛,怕他走出这个门。
为什么呢?这间屋子的门有什么特殊?
谢徽不动声色观察了一会,揽袖起身。谢康氏的目光立刻看过来,谢徽道:“我给母亲倒茶。”
谢康氏无声松了口气,说:“不用你忙活,你陪我说说话就行。”
谢徽嘴里应着好,身体却猛地转身,快步往外走去。谢徽的动作毫无预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谢康氏愣了下,忙站起来:“快拦住大郎君!”
然而已经晚了,谢徽已走到外间,发现薛月霏拿着一张传讯符,试图打开,却不得其法。她手旁,赫然放着一块玉符。
谢徽立刻去摸自己的腰带,果然,传讯玉符已经不见了。想来,是他刚进门时,丫鬟为他脱斗篷时扯走的。
谢康氏惯用的丫鬟扯掉的玉符,却出现在薛月霏手中,谢康氏还在屋内绞尽脑汁拌住他,可见,这是谢康氏和薛月霏串通好的。
能让她们这样针对的,唯有一个人。
薛月霏正在研究怎么打开赵沉茜的信,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慌忙转身,看到谢徽的脸色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表哥……”
谢徽已经动了怒,面无表情对薛月霏伸手,冷冷道:“拿来。”
薛月霏试图辩解:“表哥,我并不是故意动你的东西,只是不想让无关之人打扰你和姨母团聚,就自作主张替你拦下来了。”
“你也知道这是自作主张。”谢徽看清那是赵沉茜的信,连面子情都懒得维系了,眼眸沉如暗海,山雨欲来,“和她比起来,你才是无关之人。她的信,你也配碰?”
薛月霏完全被这样的谢徽吓到了,大表哥明明最温文尔雅、光风霁月不过,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要将她杀了。
薛月霏吓破了胆,哪还敢拿乔少女心思,忙不迭将传讯符递上去。谢康氏从屋里走出来,试图阻拦,然而谢徽已经一挥手激活了传讯符。
他想过赵沉茜大晚上给他发神行符,定有急事,但他万万没料到入眼竟然是一个血红的“救”字。谢徽脑子里嗡得一声,都顾不上和谢康氏、薛月霏发火,忙转身问侍从:“殿下现在在哪里?”
侍从面面相觑:“不知道。郎君,您今早不是才说过,以后长公主的行踪,不必特意留意。”
谢徽呼吸一窒,那是他一时气话。昨夜他和赵沉茜因为容冲再次大吵一架,今早他独自出宫,侍从问他是否要等长公主,他负气说以后赵沉茜的行程都不用提醒他。
谁知,竟一语成谶。
谢徽最后是去福庆长公主府问女官,才知道赵沉茜下午申时就出城了,至于具体去哪儿,女官也不清楚。
申时就出去了……谢徽看了眼现在的天色,心狠狠一沉。
谢徽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寻到地方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遍地残血,尸横遍野,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活口。
谢徽深吸一口气,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让自己失态。他紧绷着身体,短短几个字像是耗尽他全身力气:“去找赵沉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徽在荒原上找了半夜,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他们并没有发现赵沉茜。
谢徽站在一处狼藉前,这里妖气驳杂,血迹斑斑,术士说曾有一只妖怪在这里自爆。妖丹自爆,非同小可,按理交战双方应当同归于尽,但是,他并没有发现另一方。
狐妖的对手是谁?能让狐妖不惜自爆也要杀死的,会是谁?
谢徽站在血与雪驳杂的空地上,面色沉肃。萧惊鸿从狂风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看到谢徽,警惕地停下:“谢大人?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你。”谢徽冷冷道,“这么荒凉的地方,你怎么找过来的?”
萧惊鸿晃了晃手里的追踪符,道:“是殿下让我来的。殿下呢?”
谢徽看着他不说话,萧惊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慌,上前一步,质问道:“我问你,殿下呢?”
谢徽嘲讽地呵了声,压根懒得和他说话。萧惊鸿的脸色彻底绷不住了,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看着谢徽,近乎哀求:“殿下呢?”
谢徽没耐心听他吵,指向深不见底的旷野深处,说:“我的人正在寻找。你有精力大喊大叫,不如去找人。”
萧惊鸿后跌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命运竟然这么恶劣,他到她身边以来,唯有这么一次来迟了。然而偏偏就这一次,她遇到危险了吗?
萧惊鸿怔了一会,突然发疯一样奔向雪原。谢徽表现得对萧惊鸿漠不关心,但在萧惊鸿走远后,谢徽突然蹲身,在一处雪地上剖了剖,捡起一枚追踪符。
追踪符是专门用作追踪的符箓,分子母两端,撕开后持子符的人可以万里追踪母符所在之处。而雪地里这枚追踪符的撕痕,和萧惊鸿的完全互补。
萧惊鸿是跟着追踪符找到这个地方的,现在另一半母符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
谢徽带着人在旷野里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找到赵沉茜的踪迹。最后谢徽放弃了,带着人回城,而萧惊鸿却不肯走。附近不见赵沉茜的踪迹,那就去远处找,殿下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他,怎么能半途而废?
可是,萧惊鸿在雪原找了一个月,找到白雪消融,春回大地,也没有再见赵沉茜。
一个月后,汴京已是迎春报晓,柳拂新绿。萧惊鸿失魂落魄回到汴京,看到路边挂着白幡,往来人群却喜气洋洋。他明明不想听,那些刺耳的声音却密不透风钻入他的耳朵:“听说了吗,福庆长公主终于死了。如今天子亲政,不日将迎娶皇后,实在可喜可贺。”
“是吗?”外乡人大喜,忙问,“那位作威作福这么久,怎么突然就死了?”
“不知道,听说是带着人去捉妖怪,结果技不如人,死在妖怪手里了。”
外乡人还指望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宫斗,没想到,竟是如此儿戏的死法。他唏嘘道:“所以说她争权夺利有什么用,当初威风那么大,死的时候,不过妖怪肚里一块肉,连全尸都没留下。唉,听说她可是第一美人,竟落了这么个死法,这世上的事,真是……”
“可不是么。也就官家厚道,哪怕朝臣上奏了许多福庆长公主的罪证,也依然下令以长公主之礼将其厚葬,给她立了个衣冠冢。等葬礼结束后,官家会陆陆续续清查福庆长公主当政时铸下的冤案错案,被她迫害的那些臣子,可算有出头之日喽!”
两人感叹了一会朝堂大事,话题慢慢落到后宫秘闻上。今日刚入汴京的外乡人好奇问:“官家要立皇后了?可是太后尚在,孟太后是福庆长公主的亲娘,坤宁宫迎入新主,她同意吗?”
“她同不同意又怎么样呢?福庆长公主做了那么多恶,官家没牵连她,依然敬她为太后就很不错了,她还想插手官家的家事吗?不过孟太后还算有自知之明,据说她听到福庆长公主的死讯后,当众晕了过去,醒来哭了几天,许是知道福庆长公主作恶多端,她竟主动要去瑶华宫出家,为福庆长公主念经祈福。官家孝顺,好言留了几次,孟太后都一意孤行,官家便无奈同意了。这几日,孟太后应当已经搬出去了吧。”
“啊,太后走了,那官家的立后大典谁来张罗?”
“当然是楚王妃。毕竟,这位才是官家亲娘,操持起来自然比隔了肚皮的尽心。”
“也是。”外乡人叹息不已,“楚王和楚王妃可真是福德深厚,原本他们一家和皇位毫无关系,阴差阳错,大统竟传至他们这一脉。不知皇后又是哪家的闺秀,有此福气入主中宫?”
“不是闺秀,好像是宫中一位姓宋的女官。要不说官家是仁明之君呢,听说这位宋女官身份低微,家世不显,相貌也没有很美,但是因为德行出众,就被官家立为皇后,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宋皇后和那位不守妇道的福庆长公主一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萧惊鸿行尸走肉一样在路上游荡,听到这里他神情一怔,猛然回头盯着路人,目光宛如要吃人:“你说,新皇后姓什么?”
·
宋知秋走在夹道上,来往宫人见了她,都纷纷躬身行礼,讨好地唤:“见过娘娘。”
立后典礼虽然还没办,但旨意已下,皇帝甚至给她在宫外赐了座宋宅,让她能风风光光从娘家出嫁。晚上宋知秋就要搬到宋宅备嫁去了,她现在来六尚局收拾行李。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女官不过是好听些的宫女,能有多少家当呢?她就是想在人多的时候来六尚局,听众人吹捧她。
宋知秋如愿收到众女羡慕嫉妒却又无法效仿的眼神,被离萤指着鼻子骂的屈辱感终于散去了些。她告诉自己,她做的是对的,离萤骂她自掘坟墓,自甘下贱,都是那个娼妇妒忌她!
宋知秋呼了口气,心想她堂堂皇后,和一个妓女较什么劲。她听着众人的奉承,只觉得走在云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曾经后宫所有宫女的榜样是刘婉容,刘婉容以罪臣之女入宫,被分配到福宁殿打杂,慢慢因美貌受到昭孝帝青睐,最后变成贴身伺候昭孝皇帝。她和昭孝帝算是青梅竹马,比孟氏足足早进宫六年,说起来,孟氏虽为皇后,却是刘婉容和昭孝帝感情的第三者。
然而刘婉容那么受宠,最后也止步婉容,眼馋了凤椅一辈子,临了也没真正坐上去过。但宋知秋不一样,她一起步就成了皇后,和皇帝既有感情,也有恩情,放眼整个燕朝后宫,还有谁比得过她?
宋知秋得意极了,听了会奉承话,就准备出宫了。这些女人都嫉妒她,不足为虑,她还是好好准备封后大典,那才是最重要的。
宋知秋走在出宫的路上,心想还有哪些漏网之鱼没清理干净。
离萤听到赵沉茜的死讯回城后,当场就被皇城司免职了,堂堂公门,哪是一个娼妓能进的?离萤被驱出皇城司后,没有灰溜溜离开,竟敢跑到宋知秋面前大放厥词,狠狠骂了宋知秋一通后跑了。宋知秋大怒,命人将其捉回来杖毙,派去追捕她的几波人都在路上,想来离萤命不久矣,不足为虑。
程然奉赵沉茜之名去杭州清田,消息不及京城灵通,半个月前她在清田路上“失足落崖”。死士没在山崖下找到她,但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很难生还,也不成问题。
皇帝亲政后,赵沉茜在朝堂上的亲信一一落马,殿前司指挥使诸奕主动上书,称自己旧病复发,祈求告老还乡,皇帝顺势同意了。但他刚亲政,没有自己人,殿前司指挥使还空着。男人的事宋知秋不用管,但她为日后计,最好将殿前司指挥使安插为自己人。
谢徽虽为赵沉茜的驸马,但他和赵沉茜的关系一向不好,赵沉茜死后他表现的也很平淡。或许,谢相也是可以争取的。
宋知秋想了一圈,桩桩件件都有着落,唯独有一件事,飘在半空没有定数,噎得她如鲠在喉。
——是的,他们也没找见赵沉茜尸身,其实没有确定,赵沉茜到底是死是活。
不应该啊,狐妖都自爆了,赵沉茜不该活着。但如果赵沉茜死了,为何找不到尸体,甚至连衣服、残肢都没有;如果赵沉茜活着,她的势力被尽数拔起,她为何不现身?
宋知秋想不明白,这么多天了,她夜里一直睡不安稳,生怕赵沉茜突然出现,找他们复仇。想来,皇帝也是如此。
宋知秋正心烦意乱,突然被一股大力拉到墙角,她吓得尖叫,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转惊为喜:“惊鸿,你回来了!我正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要做皇后了吗?”萧惊鸿看着她,目光不再像小孩子看姐姐,而变成了冷冷的打量,“我已经知道了。”
宋知秋注意到萧惊鸿对她不像往日那般热情,但她被喜悦冲昏头脑,根本没时间关注这些异样。宋知秋邀功道:“惊鸿,我已向官家举荐了你,你很快就要成为殿前司指挥使了!你不是念叨了很久想当指挥使吗,姐姐给你争取到了,你开不开心?”
宋知秋预想中的欣喜若狂并没有出现,萧惊鸿对殿前司指挥使毫无反应,仿佛那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名头。
宋知秋不知为何有些慌,笑着问:“惊鸿,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姐姐?”
萧惊鸿紧盯着她,忽然问:“殿下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宋知秋心里狠狠一坠,幸亏她在赵沉茜身边伺候多年,早练出了皮相功夫。她依然笑着,眼睛中甚至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惊鸿,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又出不了宫,怎么会知道殿下在宫外的事?你也知道,殿下脾气大,她做的决定从不让人过问。若我知道她要独自去捉妖,定会劝她,但是,我偏偏不知道。”
萧惊鸿心里动摇了,是啊,宋知秋再算计也不过一后宫女子,怎么能指挥得动狐妖?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殿下出事这天,宋知秋偏在同一时间有事求他,拦着他不让他走;等殿下失踪后,后宫那么多女子,唯独是宋知秋被立为皇后。
萧惊鸿脑中乱成一团,那种恍惚感又来了,让他无法判断自己死了还是活着,面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想。
宋知秋见萧惊鸿神情恍惚,心知蒙混过去了,暗松一口气。她一低眸看到萧惊鸿腰带上挂着赵沉茜的追踪符,颇觉晦气,伸手就要解开丢掉:“惊鸿,你这里怎么挂着一张破纸?你马上就要当殿前司指挥使了,不能影响官威,把这些旧东西丢掉,改日姐姐给你做个新香囊……”
“不要碰!”
宋知秋话没说完,猛地被萧惊鸿打掉手。她用力嘶了一声,手背立刻高高肿起,痛得都抬不起来。然而萧惊鸿并不像以往那样立刻对她嘘寒问暖,而是紧张地握住追踪符,来回检查,状似疯魔:“这是殿下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她那么聪明强势,一定留有后手,不可能被区区狐妖杀死。殿下肯定还活着,等着我去找她。”
宋知秋看着他,简直不可理喻。她送他大好前程,他置之不理,反倒把一张破破烂烂的符纸当宝。
怕不是疯了。
宋知秋不悦地转身,狠狠吓了一跳。谢徽正站在拐角处看着他们,不知来了多久。他目光深不见底,却穿着一身大红官袍,站在明媚的春光中,莫名像披着人皮的恶鬼。
宋知秋心扑通扑通直跳,吓得都忘了维持一贯的温柔笑意。谢徽慢慢走过来,隔着宫道,遥遥对宋知秋行礼,声音像深秋的井水,凉到人骨缝里去:“参见皇后娘娘。”
宋知秋暗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勉力笑着道:“还没册封,不敢当谢相大礼。谢相快请起,日后,还仰仗谢相辅佐官家呢。”
谢徽没应,道了声“谢娘娘”,就慢慢直起身。宋知秋近距离对上谢徽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重重一颤,骤然生出种极其不祥的感觉来。
谢徽行礼后就走了,仿佛只是进宫时遇到宋知秋,停下来向未来皇后问好。不愧是谢家人,礼数果真周全,宋知秋看着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仿佛通向无限美好的春光,心想,应当是她没睡好,多虑了吧。
·
崇宁七年正月十六,赵沉茜出京追狐妖,死于旷野。
三月,皇帝立宋氏为后,改元政和。
政和元年,四月,朝廷废方田均税法。七月,废保甲法。十月,废市易法和保马法。十二月,在全国范围内,废除免役法。政和二年元月,废青苗法。
至此,崇宁新政尽废。
——《狐妖怨》完。
第22章 复活
赵沉茜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更没有想到,她醒过来面对的第一件事是,如何从人贩子手中脱身。
现在, 那位人贩子——现实中暂且应当尊称他为钱掌柜,正苦口婆心教育赵沉茜:“人要知恩图报,要不是我把你从河里救起来, 你早不知死哪儿去了,哪能像现在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我可告诉你, 当初我把你捞起来时,你连气都没了,是我给你请郎中, 药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好不容易才把你救活了!我非但给你一条命, 现在还要带你上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世外仙岛蓬莱,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了吧?”
赵沉茜默然看着他, 目光扫过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身后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们, 大概明白了她的处境。
不出意外的话,她流落到了人贩子手里, 即将和他身后这群年轻美丽的少女们一样,被卖给某个男人, 换钱。
赵沉茜只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离谱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和狐妖同归于尽,她躺在雪地里,眼前是深不见底的苍穹,浩荡无尽的风雪,旷野大的像要吞没她,再一睁眼, 一个陌生女子杵在她身前,正用帕子擦她的脸。
赵沉茜下意识就将人推开,女子许是没料到她会动,吓得整个人从床榻上摔下去,随后整间屋子都像见到了诈尸,女子尖叫不绝于耳。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将外面人惊动,钱掌柜急急忙忙冲进来,得知竟然是他捞起来的睡美人彻底活了,喜出望外。
只不过这位睡美人,看起来脑子不太好。
不过没关系,凭她这张脸已经足够了,钱掌柜对赵沉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已唾沫横飞地讲了一刻钟了。
对赵沉茜来说,她不久前还是摄政长公主,能听一个商人废话这么久,已经是她难得的好脾气。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钱掌柜翻来覆去的“报恩”之外,还是透露出许多不符合赵沉茜认知的东西。
也正是因此,赵沉茜才能耐着性子听到现在。
她堪称震惊地得知,现在已不再是崇宁七年,而是宣和六年,距离她——或者说,福庆长公主死亡,已过了六年。
她现在也不在汴梁,而在海上,即将去往钱掌柜口中的蓬莱仙岛,一座近些年横空出世的孤岛,孤到必须乘特制的大船才能抵达。至于具体在哪一块海域,目前还不清楚。
赵沉茜心神震动,竟然六年过去了?她完全没有记忆,在她看来她只是睡了一觉,就从汴京西北的雪野到了碧海蓝天的海上。
听钱掌柜话音,他用全部家当换了一张蓬莱岛的门票,就指望靠蓬莱仙岛这一趟改头换面,他在赶往登船地点时,意外从河道里捞起了她。钱掌柜见她美貌,觉得她能卖个好价钱,就不惜重金将她救活。
以钱掌柜视财如命、投机倒把的性格来看,这个说法应当是真的。可是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跑到河里呢?她昏迷的地方是一处平原,根本没有河流。何况,她也不可能在河里泡六年。
这六年,她到底在哪里?是谁把她从汴梁城外带走了?
钱掌柜说得口干舌燥,他顿顿顿灌了半盏茶,眼看报恩那套大道理又要重复第三遍,赵沉茜实在不想听他废话,主动道:“掌柜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刚醒来,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恐怕没办法帮到掌柜。”
钱掌柜听到她说话,大喜过望:“你竟然不是哑巴?”
赵沉茜沉默,静静看着他。钱掌柜被那双明澈冷静的眼睛看着,莫名生出阵胆颤心虚。
其实不怪他们误会,自从这位睡美人诈尸醒来,就一句话都没说过,只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们。哪怕钱掌柜苦口婆心说了一刻钟,她也没对救命恩人回一个字,任谁不会觉得这是个哑巴?
她既然会说话,那就更好了,她的价钱又能高一位数!钱掌柜笑得越发热切,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不妨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模仿一个人,模仿得越像,就越能帮到我。”
赵沉茜需要打探更多消息,顺着他的话音问:“模仿谁?”
一说起这个,钱掌柜腰板都挺直了,他从随身布囊里取出一卷画轴,骄傲地在赵沉茜面前展开:“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可惜六年前她就香消玉殒了,不过死了好啊,她死了,你的富贵就来了。”
赵沉茜默不作声扫过钱掌柜的脸,又看向面前的画像,要不是这张画像实在不像,钱掌柜要发财了的窃喜也实在做不得伪,赵沉茜简直怀疑这是某位政敌为她安排的。
赵沉茜想看看他们到底玩什么把戏,就配合地做出一脸迷茫,问:“这是福庆长公主的画像吗?”
“是啊。”钱掌柜颇为自豪,“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临安买回来的。”
赵沉茜记得自己并没有留下画像,宫廷里都没有,更不可能流传到民间。钱掌柜是怎么得来这么一副完全不搭边的“福庆公主画像”的呢?
这副画像乍一看五官和她有些相似,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神韵不同,表情不同,气质不同,像是不同人身上的五官硬捏到了一张脸上,平心而论是位美人,但和赵沉茜完全无关。
赵沉茜问:“真的吗?公主的画像都是宫廷秘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市井买到。钱掌柜,你该不会遇到骗子了吧?”
“不可能!”钱掌柜挥手,十分坚定,“绝不可能!这可是临安最火的画像,下面人给萧府送礼,只要照着这张画像找,都得到了丰厚赏赐,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萧?赵沉茜挑挑眉,不动声色试探:“是哪个萧府?”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殿前司指挥使——萧惊鸿萧大人的那个萧府啊。”
果然是他。赵沉茜不知道心里该作何感想,从给他发传讯符,而他始终没有回复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萧惊鸿另投高枝了。但她没想到,他背叛得如此彻底,她死去六年,而他平步青云,仕途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官职甚至比她在世时还高。
看来,她遇袭一事,他至少也得是个知情人。
若问心酸吗,自然是有些的,毕竟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最后竟为人作嫁。早知道,不如让他死在斗兽场。
赵沉茜刚开了个头就打住,不要为无关之人浪费心力,解决当下的问题才最重要。她即将被人贩子倒卖,可比关心叛徒的现状严峻多了。
赵沉茜问:“殿前司指挥使好像是很大的官,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非要画像上这位呢?”
“嗨,这你就不懂了。”钱掌柜将画像收起,小心翼翼放回布兜里,说,“这是临安人尽皆知的秘密,萧指挥使曾经是福庆公主的面首,但他好像被虐待出了问题,福庆公主死后,他发疯一样寻找像她的人,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身材像她的……喏,这张画像,就是坊间根据他的偏好,还原出来的福庆公主画像。曾经艳冠天下的第一美人就长这样,也没有很好看呀。”
赵沉茜实在没想到这个发展,足足愣了好一会,才不可思议说:“他在寻找像……福庆长公主的人?”
“是啊。”钱掌柜啧啧称奇,“不只是他,还有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人死去这么多年了,还爱得疯疯魔魔。只不过疯魔的方式不一样,萧指挥使是疯狂搜集像她的女人,谢相是疯狂报复生前和福庆公主有关系的人,云中城卫城主更胜一筹,竟然在黑白两道放出消息,不惜代价寻找复活秘法!嚯,我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果然还是这些王孙贵族会玩。”
信息量太大,赵沉茜眉头深深拧着,欲言又止,一言难尽。
萧惊鸿?谢徽?云中城那位花钱这么大方,看着不像卫钧,难道是卫景云继任城主了?
卫景云高价悬赏复活秘法?他总不会想复活她吧?
啊?
太过离奇,赵沉茜都不知道先骂哪一点。她努力将注意力从这些妖魔鬼怪身上撤回,继续关注自己的处境,说:“萧指挥使想找像福庆长公主的人,可是我和这副画像完全不符,将我献给他,恐怕无用。”
“所以才让你模仿啊。”钱掌柜忍不住拿出画像,从眉毛到下巴,认真比对了一会,点头道,“确实不像。没事,你长得比她漂亮多了,只要你模仿好福庆公主的言行动作,哪怕只有三分像,凭你的脸,也足够那三位动将你带走的心了。”
赵沉茜心里重重一咯噔,从钱掌柜的话音中,不难听出他想效仿送礼的路子,将她作为福庆长公主的替身献给萧惊鸿。赵沉茜以为只需要躲开萧惊鸿就行,可是,三位?
赵沉茜平生第一次抱着侥幸之心,问:“哪三位?”
“当然是萧大人、谢相和卫城主啊。”钱掌柜想到这里嘴都要笑咧了,“蓬莱岛的主人殷夫人今年广发请帖,说寻到了起死回生的灵药,要在拍卖会上拍卖死而复生的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她这个噱头起的真好,消息一传出来,江湖上就炸了窝,所有人都骂她在骗人,但拍卖会的门票却炒得一票难求,人人都想来蓬莱岛看热闹。果然,那三位都被吸引过来了,江湖传言谢相、卫城主、萧指挥使都会参加这次的拍卖会。我们不如殷夫人会造势,肯定挣不过她,不过能捞一笔小的也不错。到时候那三位都在台下,你可要学得像些,只要骗到任何一个,我以后……哦,你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还能引起他们竞价,嘿嘿……”
钱掌柜光想着就要笑出声来,他当然不相信世上有起死回生这种事,但做生意嘛,复活的前第一美人,这个招牌够响亮,够吸引眼球,那就够了。
殷夫人估计也是精心准备了一个像福庆公主的赝品,钱掌柜没指望抢殷夫人的风头,他打算走物美价廉、以量取胜的路子,给赝品做平替。
既然号称是复活的第一美人,那殷夫人就只能推出一个展品,但那三位可都来了,注定只有一人可以抱得美人归。剩下落单那两位,都是他的目标客户啊!
反正替身,没有八分像的,挑一个三分像的,也能聊以慰藉。
赵沉茜终于明白她的处境了,真是人倒霉起来连喝凉水都塞牙,她都死了六年了,竟然还有无良商家拿她做噱头,将她那几个死对头吸引到自家拍卖会。而她,货真价实的福庆长公主赵沉茜,即将被另一个无良商家送去岛上,作为平替参加拍卖会。
她的运气还能再背一点吗?
赵沉茜心烦意乱之下,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容冲没有来吗?”
第23章 仙岛
赵沉茜一怔, 这时候才发现她将心里想法说出来了。钱掌柜哦了声,习以为常道:“你说镇国容将军啊?早在福庆公主死时,江湖众人就期待过容将军的反应。卫城主、谢相为旧爱各发各的疯, 容将军作为福庆公主第一任驸马,当初为追求第一美人闹得天下皆知,如今福庆公主死了, 他不得表示些什么?结果看他热闹的人最多,他却最平静, 这几年该干什么该什么,再没提过故人。不过也是,他被福庆公主伤得最狠, 全家都因她而死。年少时犯得傻,后来彻底走出来了吧。”
赵沉茜怔忪, 没在意钱掌柜言语间的冒犯,最关注的反而是另一个点:“他继承了镇国将军?朝廷赦免容家的叛国罪了?”
“没有啊。”钱掌柜不在意说, “朝廷一直在通缉他, 容将军索性将罪名坐实了, 在淮北自立门户。朝廷现在偏安江南,对北方鞭长莫及, 每年发诏书骂一骂,也拿他没办法。”
赵沉茜刚才就觉得哪里别别扭扭的, 现在她终于确定了。赵沉茜拧着眉,肃容问:“我不懂朝廷大事,但是,淮北可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京东东路、淮南东路两大监察区管辖,他想占就能占了去?还有, 你说朝廷偏安江南,又是怎么回事?”
钱掌柜看着赵沉茜,像看一个乡下土包子,道:“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早在五年前,朝廷大败北梁,丢失了包括汴京在内的大片土地,整个皇室都夹着尾巴逃到了江南,定都临安。汴京都是北梁领土,何况淮北?只不过北梁人的上京离中原实在太远了,北梁人打下汴京,一路打到了淮河,他们不习惯中原气候,扶植了几个傀儡管理,然后就带着大批财宝,回他们上京去了。淮北全是汉人,不服北梁的傀儡,官府和民间频频冲突,燕朝又被北梁人打怕了,再也不敢跨过江淮,淮北一带就成了三不管地带。容将军应势而起,打出镇国将军府的旗号招兵买马,好些在北梁人手下过不下去的流民去投奔他,如今,也算是民间最有实力的一支叛军了。”
钱掌柜说完,发现这位来历不明的睡美人表情难看极了,比刚醒来时都难看。
钱掌柜后面说了什么,赵沉茜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所有注意力都被刚才的话占据,整个人都恍惚了。
汴京,成了北梁领土?
她一意孤行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旧派士族和赵苻联合起来算计她,赵沉茜棋差一着,无话可说。可是,他们夺回权力,就是这样治国的?
废掉了新政还不止,甚至丢掉了燕朝大半国土?连都城都能拱手让人?
钱掌柜扯了会朝廷局势,很快就将话题拉回他最关心的拍卖会上,喋喋不休交待赵沉茜如何准备拍卖会,见她没反应,就默认她同意了。钱掌柜出去后,赵沉茜又发呆了好一会,回神时发现一个少女抱着一堆衣服远远站着,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个少女就是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位,她当时不明情况,一把将少女推开,现在想想,当时少女应该在照顾她。
念在少女多少算帮过她,赵沉茜还算好脾气,主动问:“怎么了?”
少女远远看着赵沉茜,还是不敢靠近,小心翼翼问:“你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个问题问得好,赵沉茜低头,看向自己纤长柔软、没有一点茧子,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但手再美,也不妨碍皮肤白得像死人。
这还是她的身体,可是她分明记得自己躺在雪地里,亲眼见证着体内生机一点点流逝,体温变得和积雪一样凉。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救活的。
那她现在到底算什么呢?死人还是活人?死而复生的福庆长公主赵沉茜,还是一个流落拍卖会的不知名孤女?
赵沉茜长长叹气,说:“我也不知道,兴许还算个活人吧。”
少女见赵沉茜说话、问答和常人无异,渐渐放下心,也不介意赵沉茜诈尸了,主动坐到床边,说:“是活人就好。你都不知道,你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胸口动都不动一下,就像封在水晶棺材里的美人尸,吓死我们了。但钱掌柜非说你还活着,让人打开棺材救你,真没想到,那个江湖游医几贴药灌下去,你竟然真的活了!我还以为那是个骗子呢。”
赵沉茜挑眉,捕捉到一个信息:“我出现在河里的时候,封在一座水晶棺材里?”
“是啊。”少女张开手臂给她比划,“这么长,这么宽,这么高,很合你的身材,就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我们都觉得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刚死不久,用水晶棺材下葬,但墓地没选好,前几天被洪水冲塌了,你和棺材都被冲到河里,意外撞上钱掌柜的船。钱掌柜非要开棺的时候,我们还骂他为了钱丧良心呢,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活着!”
赵沉茜沉吟不语,能给她打造一座水晶……姑且叫棺材吧,可见六年前她昏迷后,确实被人从汴京外救走了,看来她做人也不算失败到极致,至少死后有人给她收尸下葬。但是,都花得起钱订做水晶棺材,就不舍得找人看看风水吗?
怎么选的址啊,竟然能把棺材冲到河里,就算她人死了,也不能这样敷衍吧!
赵沉茜想骂人,念在对方毕竟给她收了尸,勉强忍住了。话说回来,既然都已经封棺了,她又是怎么活过来的呢?水晶棺材的奇效?还是那个江湖郎中真的有起死回生之药?
赵沉茜想了想,问:“给我开药的江湖郎中是谁?”
“不知道啊。”少女说,“钱掌柜从河里发现你后,高高兴兴靠岸,非要给你找郎中。正经郎中一看给死人看病,晦气得转头就走,最后就剩下一个码头上摆摊的江湖术士,打包票说可以治,给钱掌柜写了一沓符,让他烧成灰后加在水里,给你喂下去,一日三顿,三天后保准你活蹦乱跳。钱掌柜拿回来让我烧给你喝,我连喂了三天,所有符都烧完了,你却毫无反应。钱掌柜气的去找那个江湖郎中算账,但已经找不到他人了。这时候去蓬莱岛的船要开了,钱掌柜不甘心受骗,打算把你先带上岛,后面再慢慢寻找那个游医。没想到你在船上颠簸了几天,突然坐起来了。当时钱掌柜让我来给你上妆更衣,我不敢,就叫了姐妹们一起,谁想你突然坐起来,吓死我们了……”
少女说得啰啰嗦嗦,但赵沉茜听明白了。钱掌柜想必是看上了那座水晶棺材,所以将她从水晶棺材里挪出来,美名其曰救人。他带她上船也不是他说得那么好心,而是为了在拍卖会上拍卖水晶棺材,如果她能中途醒来,作为福庆公主的替身还能再拍卖一轮,稳赚不赔。
钱掌柜不愧姓钱,真是钻到了钱眼里。
赵沉茜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苏醒的,暂且搁置一边,关注眼下更要紧的处境问题。她问:“我们现在在去蓬莱岛的路上?”
“对啊。”少女目露向往之色,“已经快到了。那可是蓬莱仙岛,钱掌柜说住仙人的地方,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仙人!”
赵沉茜毫不留情地泼凉水:“世上没有仙人,只有人。就算蓬莱岛上住的真是仙人,他们用一个死去六年的人做噱头开拍卖会,搅得天下不宁,既打扰生人,也打扰死人,哪有丝毫超凡脱俗的样子?只要有私欲,神仙和凡夫俗子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活得长、一个活得短罢了,没什么好崇拜的。”
少女支吾,不甘心道:“但那终究是仙岛,仙岛!岸上那么多凡人,有多少人能登上仙岛?”
赵沉茜却忍不住用摄政长公主的眼光挑剔,一个交通不便、风大浪大,需要用特制大船才能抵达的岛,既没有军事价值,也没有物产价值,有什么好的?但这些话和少女说不通,赵沉茜懒得白费口舌,问:“蓬莱岛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啊。”少女说,“那可是仙岛,怎么能让凡人知道位置?”
赵沉茜察觉不对:“那你们是怎么收到请帖,来岛上赴宴的?”
少女挠挠头:“我也不懂,听钱掌柜说,这座岛是五年前出现的,每次出现的时间不定,地点也不定,缥缈无依,岛上仙台阆苑,奇山异水,不似凡境。岛主是一位美貌女人,自称殷夫人,乃蓬莱岛主,每次现身时会随机发放请帖,邀天下英雄上岛一聚。聚会内容也不一定,有时是诗会,有时是赏花会,这次变成了拍卖会,但每次聚会殷夫人都能拿出凡间见不到的奇珍异宝。慢慢的,蓬莱仙岛的名声越来越大,今年更是拿出了复活药,难怪那些大人物都趋之若鹜呢。”
赵沉茜暗忖,原来是她死后出现的东西,难怪她没听说过。一座能变化位置的岛,确实够稀奇,从这角度来说,钱掌柜能搞到这场拍卖会的入场券,也是个人才。
赵沉茜问:“如果蓬莱岛每次出现的位置都变化,那你们是怎么上船的?”
“这就是蓬莱岛主的神异之处。”少女兴奋地说,“每次蓬莱岛现身,殷夫人都会在请帖里附上时间、地点和船号,只要在那个时间到达殷夫人指定的码头,会看到一艘极其神武的大船,工艺构造都和沿海的船极为不同。每次登船都是清晨,客人上船后,船上明明没有船夫,却能无风自动,将客人送到蓬莱岛;每次宴会结束都是晚上,船将客人放回岸边,然后就乘着夜雾消失了,来去茫茫,无影无踪。不乏有人想探知蓬莱岛的底细,等殷夫人的船走后立刻乘船去追,但没一个回来。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探知蓬莱岛的行踪了。”
来去都借着雾遮掩,不让人探查行踪,多年摄政的经验告诉赵沉茜这里面必有鬼。赵沉茜换了个方式问:“你们在何处登船?”
“楚州。”
“走了几天了?”
少女掐指算了算,道:“三天。”
赵沉茜点头,默默估算蓬莱岛的位置。三天,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靠人力显然是游不回去了,怎么离岛也是个问题。赵沉茜觉得她一定是生前做了太多孽,现在才来惩罚她,在一个孤岛上,如何躲开那三个疯子呢?
她深深叹了口气,问:“除了云中城、谢徽、萧惊鸿,这次拍卖会还有谁来?”
是否有她能借力的人?虽然赵沉茜也不抱希望,蓬莱岛主放出复活赵沉茜的风声,被吸引来的定然是她的故人,而她的故人里,大部分都是仇人。
可见,人年轻时还是要善良,因为你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事等着你。
少女摇头,不好意思道:“被钱掌柜买走前,我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这些消息都是听姐妹们和钱掌柜说的,赴宴的贵客,我哪能知道。”
赵沉茜并不意外,她问:“听掌柜刚才的话音,谢徽、萧惊鸿跟着朝廷去了南方,云中城应当还是中立,不插手各国内政。蓬莱岛广发请柬,就不会有请帖落到了北梁人手里吗?他们三个阵营共登一个岛,没问题?”
“蓬莱仙岛乃世外仙域,与俗世无关。”少女说,“登岛之后就都是殷夫人的客人,无论是哪国人,都不许在岛上打斗,要不然殷夫人会直接将人扔到海里喂鱼。你大可放心,蓬莱岛上很安全的。”
赵沉茜挑挑眉,不敢苟同。她看到少女怀里抱了许久的衣服,问:“这也是钱掌柜吩咐的?”
“对。”少女险些忘了正事,连忙将手里的红裙抖开,献宝一样递到赵沉茜面前,“既然你醒了,那你自己来换吧。快点换好舞衣,晚上我们就要登台献舞了,等下了船,恐怕就没时间换衣服了。”
赵沉茜看着那件大红描金的长裙,眼角狠狠抽了下,觉得自从她醒来后,这个世界就越来越难以理解了:“登台献舞?”
“是啊。”少女认真说,“钱掌柜不是让我们模仿福庆公主嘛,但这次拍卖会是殷夫人组起来的,他想截胡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我们名义上是舞姬,钱掌柜另带了几样东西参与拍卖,等到一半时让我们上台跳舞助兴,那些大人物如果对我们有意,肯定会找钱掌柜私聊,钱掌柜就能不着痕迹将买卖做了,就算殷夫人知道了也无计可施。这是钱掌柜的原话。”
赵沉茜眉心微敛,觉得钱掌柜委实太乐观了:“殷夫人能一手捧起蓬莱岛,张罗来这么多贵客,手腕绝不简单。仅凭她能同时把请帖送到卫景云、谢徽、萧惊鸿手里,背后的人脉就很了不得。钱掌柜能想到的事情,殷夫人会想不到吗?钱掌柜到底给了殷夫人什么条件,殷夫人会允许他带着十来个年轻漂亮的替身上岛,光明正大抢自己的生意?”
少女挠挠头,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在岸上练舞时,曾听钱掌柜的长随提起过,钱掌柜原本在临安做买卖,无意得知蓬莱岛即将举办新一届拍卖会。他赶紧追上派发请帖的使者,说想要参加拍卖会,不过不是以买家的身份,而是以卖家的身份。他说殷夫人第一次举办拍卖会,不知其中深浅和流程,他可以帮殷夫人采办拍卖会所需的东西,保证不让殷夫人操一点心。殷夫人无需结账,只需给他一张请帖,让他也去拍卖会卖几样东西,分口汤喝就行了。”
赵沉茜挑眉:“殷夫人同意了?”
“当然啊。”少女瞪大眼睛,激动地强调,“举办一场拍卖会,光采买杯盏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再加上帷幔、花草、灯烛等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殷夫人不需要出一分钱,只需在拍卖会上加几样东西,这么占便宜的事情,怎么会不同意!”
少女出身民间,觉得不花钱就是天大的好事,然而赵沉茜见惯了宫廷办宴会,很明白对于经营人脉的那群人来说,钱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排场,面子,才是他们的首要考量。
殷夫人花这么多心思请来云中城城主、燕朝宰相、殿前司指挥使,可见对这场拍卖会势在必得。她会允许自己的拍买单中插入一个普通商人的东西吗?
反正换成赵沉茜,她决不允许。
钱掌柜拿到了殷夫人的请帖后,大肆采购像福庆公主的女子,打算搭殷夫人的便车,狠狠赚一笔。少女就是这样被买来的,赵沉茜着重留意才发现少女的眼睛轮廓有点像她,然而也只是像,因为赵沉茜永远不会露出这样天真懵懂的表情。
赵沉茜还想多问,奈何少女也是半路加入,对钱掌柜一知半解,实在套不出有用的话。赵沉茜试着打开别的口子:“你刚才提到的钱掌柜的长随,他在何处?”
“他在楚州,替钱掌柜看货呢。”少女大大咧咧道,“受邀客人最多只能带一个侍从上船,钱掌柜怕岛上要另外花钱,就没带任何伺候的人。”
这个理由很符合钱掌柜,然而这样一来,殷夫人的动机就更不合理了。
殷夫人都不允许客人带两个以上的侍卫,为什么会允许一个商人带一队舞姬上岛呢?
赵沉茜心里疑窦丛生,问:“殷夫人知道钱掌柜让人中场献舞的事情吗?”
“应该知道吧?我们来都来了,难道让我们在台下干看着?”少女吐了吐舌头,说,“不过不上台也好,那只舞好难,我现在都没完全学会。”
说起这个,赵沉茜忍不住问:“他让你们跳什么舞?”
“就是这样。”少女放下衣服,伸展腰身,简单在地上跳了一段。赵沉茜看完眉心皱得更紧了,一言难尽道:“他为什么觉得,那几位会喜欢这种舞呢?”
“因为福庆公主就是这样的呀。”少女认真说,“既然要模仿福庆公主,当然也要模仿她的喜好。据说福庆公主乃祸国妖姬,媚骨天成,最爱穿红衣,要不然,怎么蛊惑了那么多大人物呢?连曾经被她折磨的面首,在她死后也放不下她,到处搜集她的替身。”
这都是些什么狗东西,赵沉茜刚才就在忍着了,现在她实在控制不住,冷冷纠正:“首先,福庆是昭孝帝的女儿,现任皇帝的长姐,你们应当称她为福庆长公主。其次,萧惊鸿不是她的面首,她只有三个驸马,但都分别解除了关系,蛊惑谁了?那几个男人发疯,和她有什么关系?”
少女默默哇了一声,只有三个驸马?这个数字可以用“只有”来形容吗。
赵沉茜哽了一下:“虽然三个也不是很少……但你们到底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她喜欢穿红衣?”
赵沉茜拒绝穿艳红色的裙子,少女为难:“可是钱掌柜明明说……”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砰砰砰地敲门声,钱掌柜不耐烦道:“已经到了,现在要下船登岛了,你们的衣服到底换好没?”
听钱掌柜敲门的架势,颇有再换不好他就进来帮她换的架势,少女忙冲门外道:“马上就好了!”
回头,她恳求地看着赵沉茜,压低声音说:“你先换衣服,钱掌柜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惹怒了他,不是什么好事。”
赵沉茜何曾受过这样的轻侮,哪怕她是不受宠的冷宫公主时,也没人敢对她的衣着指手画脚。赵沉茜摸着手心明显布料奇差,裁剪也很平庸的裙子,忽然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今朝廷……临安那个朝廷,太后还在世吗?”
少女一脸急色,不知赵沉茜怎么问这个,她仔细想了想,不确定说:“应该还在世吧。据说她出家了,平时就在道观里吃斋清修,很多年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了。”
赵沉茜长长松了一口气,在道观里清修,听起来像是孟太后。但她还是害怕,忍不住再次确认:“朝廷废过太后吗?”
“没有吧。”少女很吃惊,“只听说过废皇后的,太后还能废?”
是啊,太后怎么能废呢,可是一个居住在道观的太后,又和被废有什么区别?
母亲年轻的时候不懂宫斗,被迫在瑶华宫出家,清修多年。她以为她给母亲带来了好生活,终于能让母亲颐养天年,最终却是她连累母亲,让孟太后二度被废,再次出家。
赵沉茜捏紧了手指,再一次问:“当今皇后姓什么?”
说起这个少女就来劲了,哪怕刻意压低声音,也能听出她的兴奋:“姓宋,听说原本是宫女,和官家相濡以沫,因才德出众、立下大功,被破格立为了皇后呢!”
赵沉茜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无比平静。
姓宋的宫女,和皇帝早就认识,除了宋知秋,不做第二人想。
竟然是她。
害母亲二度被废的中山狼,竟然是赵沉茜亲手引进来的。
才德出众,立下大功,好一个立下大功!赵沉茜慢慢松开手,平静地拿起以往她根本不会碰的衣服,说:“我要换衣服了,劳烦你出去,告诉钱掌柜从我房间门口离开,我随后就到。别在门口窥探我,我本来就是已死之人,要是惹急了我,我绝对能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少女被赵沉茜的眼睛吓住,讷讷应声。她意识到这位睡美人看着文文静静,但非常不好惹。闭眼时还行,自从赵沉茜醒来后,她都不敢往跟前凑。
少女不敢多说,忙推门出去,和钱掌柜交涉。一阵交谈声过后,少女支开一条门缝,说:“你放心吧,钱掌柜已经下去了,我帮你守着门。”
赵沉茜微微放了心,点头示意:“多谢。”
少女摸了摸胳膊,发现这位睡美人哪怕道谢也像施恩,她莫名生出一种能为赵沉茜看门是她莫大荣幸的感觉。少女用力摇头,驱散这种奇怪的既视感,大咧咧说:“我在门口,那你换衣服吧。”
她正要关门,意外被里面人叫住。赵沉茜隔着门缝,问:“说了这么久话,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竟然问我名字了?少女颇为受宠若惊,说:“我叫小桐。”
赵沉茜点点头:“小桐,我记住了。”
小桐期待地望着赵沉茜,然而赵沉茜并没有主动交换名字的意思,小桐只能自己问:“你呢,你叫什么?”
赵沉茜微微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旁人不再天生就知道她的身份。如果不是福庆长公主的话,那她是谁呢?
赵沉茜沉默了片刻,说:“我叫沉茜。”
福庆长公主的大名,或者说恶名,天下皆知,但赵沉茜这个名字只有她的亲友知道。赵是国姓,福庆长公主既然已经死了,她就不该继续姓赵,不妨脱去一切身份,只做沉茜吧。
变法未半,满盘皆输,机关算尽那么多年,最后也不过落了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亲人一把年纪还要在道观里受清寒之苦,而仇人各个身居高位,显达荣华。她不会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了,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第24章 重逢
等人都出去后, 赵沉茜飞快检查了全身。这是她原本的身体,甚至身上还穿着遇袭那天的中衣,贴身之物都还在。赵沉茜悄悄松了口气, 苍天无眼,竟然让她又活了,真是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世人骂她妖女,皆盼她速死, 她偏要长长久久地活着,亲眼见证那群人生不如死。
赵沉茜接受了这件艳俗、粗糙,以往她绝对不会碰一下的舞衣。钱掌柜深知做生意的精髓, 给每套舞衣都配了面纱,若隐若现露出后面的脸, 却不让人看全。赵沉茜拿到的面纱和舞衣同样颜色,外面缀着金色的珠子, 大红大金撞在一起, 看着十分……富贵。
赵沉茜站在镜前, 忍了又忍,才下定决心将面纱系在脸上。镜中的女子穿着轻薄的红色舞衣, 腰线处点缀着繁复的流苏、珠串,裙摆艳丽的像一朵开至荼蘼的花。她脸上系着红色面纱, 面纱不算厚,但细碎的珠串稍一动就叮当作响,阻挡了想要继续探究的视线,只能看到她流畅柔和的脸颊轮廓。
和宫廷中那个庄重高贵的福庆长公主一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赵沉茜自己都认不出来,更不用说那些还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故人。赵沉茜再次调整面纱, 确定看不清她下半张脸后,才推门出去。
小桐终于等到她出来,长长松了口气:“你可算出来了,快走吧,钱掌柜已经等了很久了。”
赵沉茜淡淡应了声,显然不觉得所有人等她有什么不对。钱掌柜耐着性子等在甲板上,就在他忍不住发火时,一抬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扶着楼梯,款款而来。
小桐穿着同样的衣服,脸上只露出一双极肖福庆公主的眼睛,单看也十分俏美,但她走在赵沉茜身边,很自然地成了陪衬。就像芍药种在牡丹旁边,并非芍药不美,而是牡丹雍容的理所应当,所有观者只能看到牡丹。
钱掌柜的火气瞬间消弭。他捞赵沉茜主要是因为水晶棺材造价不菲,等捞上来才发现里面的女子也不错,仔细看五官很像福庆公主的画像。钱掌柜喜出望外,接连飞来两笔横财,看来上天都在帮他,钱掌柜立刻决定带着赵沉茜登岛。现在看来,他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
多年行商的嗅觉告诉钱掌柜,这一趟他赚钱的关键就在赵沉茜身上,用好了这张牌,他一定能连本带利赚回来,说不定,下半辈子就此改命!
钱掌柜马上不嫌弃等了那么久了,他殷勤地迎上去,说:“姑奶奶呦,你可算出来了!赶紧下船,再不走就赶不上趟了!”
其他女子在大太阳下等了许久,早就心有怨气,现在又看到钱掌柜对这个半路加进来的女子如此偏袒,纷纷对赵沉茜怒目而视。
赵沉茜视若无睹,问:“船上没有其他人了?”
“姑奶奶,你衣服换了这么久,哪还有人?其他客人早就下船了,我们是最后的。”钱掌柜说着对岛上的接引仙子用力挥手,“仙子,莫走,还有我们!”
脚下是看不见尽头的碧蓝,明灿灿反射着阳光,海风浩浩从甲板上穿过,赵沉茜按住随风飞舞的裙摆,举目四望。
小桐说得没错,他们乘坐的这艘船构造和燕朝的船殊为不同,一楼是开阔的甲板,二楼是一字排开的客房,最奇异的是,赵沉茜一路上没看到任何舵工、缭手。
汴京水道发达,依汴河为生,赵沉茜也见过不少大船,但从没见过这样的。这艘船虽然高,但船体很窄,船头高高翘起,远远看去像一柄剑在海里乘风破浪。
赵沉茜实在怀疑这么窄的船体能不能经住海浪一拍,但小桐却说,有很多人想要探访蓬莱踪迹,下船后悄悄派人跟着,但无论多贵的船都被海浪阻碍,唯有殷夫人的船安然无恙穿过风浪,像鱼一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莫非,这艘船来自海外,造船工艺和燕朝截然不同?
赵沉茜想不明白,暂且搁置,看向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蓬莱岛比她想象中要大一些,无法将全貌收入眼底。岸上明明没有码头,这么大的船却能稳稳靠在并不平缓的石头边。哪怕海上晴空万里,岛屿四周也笼罩着袅袅白雾,宛如仙境。岛上确实如钱掌柜所说,奇花异草,不似凡间。
白雾中站着两个美貌婢女,一身白衣,仙气飘飘。她们两人像连体姐妹一样,同时福身,连语调都一模一样:“请出示请柬。”
钱掌柜忙不迭取出自己的请柬:“仙子,我这请帖如假包换……哎呦!”
他太过激动,手没拿稳,请柬被海风吹走了。钱掌柜慌忙扑过去:“我的请帖……”
钱掌柜着急捉请柬,没看路,重重撞到正从二楼下来的一队人身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压着跪下,刀刃冷冰冰横在脖颈上:“放肆。”
船已靠岸许久,钱掌柜以为船上客人都走干净了,没想到还有一位客人耐心极好,等到现在才施施然下楼,正好和钱掌柜撞上。
变故突生,女子们尖叫,惊吓地缩成一团。赵沉茜和小桐就站在楼梯口,近距离撞上那群人。赵沉茜下意识抬头,看到请帖在风中打了个旋,慢慢落在一截衣襟边。
他一身青衣,通身上下找不到任何装饰,简朴的像个教书先生,然而只要触碰到他的眼神就再没有人怀疑,他才是这队人的首领。
赵沉茜扫到对方的脸,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想转身离开,但又怕动作太明显,只能低头,试图不着痕迹挪远。
谢徽?他竟然真的来了!
赵沉茜这一刻才真切意识到,对她来说只是一闭眼一睁眼,对其他人来说,却已过了六年。
谢徽已和她印象中截然不同。她认识的谢徽温文尔雅,斯文有礼,举手投足都带着世家的清雅从容,然而现在出现在船上的谢徽,面容较六年前更加成熟,但是那股出尘的雅致不见了,他目光深不见底,神情漠然冷厉,举手投足都带着沉甸甸的威压,仿佛已不会笑了。
他这六年经历了什么,竟像完全变了个人。
如果说六年前那个喜怒不形于色,但眼睛里亮着光的谢徽,她还愿意谈一谈作政治同盟,但眼前这个人,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合作的。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六年前她若被谢徽发现,或许还有机会说服谢徽,两人好聚好散,但现在这个谢徽,绝不是她能控制的。
赵沉茜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被谢徽发现,幸而她的打扮完全不是谢徽喜欢的风格,她努力往楼梯后挪,祈祷谢徽不要发现她,快点走过去。
谢徽对落在脚边的请帖视若无物,他眼神都没动一下,漠然踩过请帖,走下台阶。钱掌柜意识到自己冲撞了大人物,忙求情:“大人饶命,都怪小的瞎了眼,没看到大人在下楼,并不是有意冒犯大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次。”
谢徽像没听到钱掌柜的求饶,不紧不慢从钱掌柜面前走过。赵沉茜垂着头,心里暗道钱掌柜只要保持安静,谢徽根本懒得搭理他们。
谢徽此人执着时堪称偏执,薄凉时也是真薄凉。对于喜欢的东西,他能隐忍十年去布局,不死不休;对不在意的人或物,便是死在眼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赵沉茜全程低头,祈祷谢徽赶紧离开,不要注意到她。幸而其他女子也没比她好哪里去,众女都大气不敢出,心惊胆战等着谢徽下船,赵沉茜混在其中也不算突兀。
但赵沉茜醒来以后,运气似乎格外差,谢徽走过一半,突然停下,回头,目光像鹰隼一样投向赵沉茜的方向。
赵沉茜心里一咯噔,面上勉强保持着镇定,心里飞快思索对策。谢徽慢慢朝她们走来,赵沉茜几乎都要激活灵蛇镯了,谢徽却停在了小桐面前。
不光赵沉茜,小桐也很惊讶,惊慌失措地抬头,毫无防备撞入一双古潭般的眸子。小桐不由愣住了,谢徽紧盯着她,伸手摘下她的面纱。
谢徽看着面无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在抖。这双眼睛……难道她真的在蓬莱岛上?
面纱悠悠飘落,露出小桐的脸,谢徽的心情也跟着一起落地。原来只是一个眼睛很像她的女人,他是太久没好好睡觉,出现幻觉了吗,竟然这都能认错。
钱掌柜感受到商机,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试着招揽生意:“大人,这是小人带来的舞姬,若是您喜欢,小人将她送给……”
谢徽都不等他说完,就冷冷拒绝:“不用。”
钱掌柜一噎,还是不甘心放弃潜在的大客户,挣扎说:“您不喜欢这个,不如再看看别的?小的共带来十位舞姬,有一个尤其美,不是小人自夸,她的美貌绝不输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大人您要不看看?”
赵沉茜简直想杀了钱掌柜,手按着灵蛇镯,随时准备动手。钱掌柜信心满满地说完,却看到这位神秘大人物明显冷了脸色,瞬间吓得噤声。
谢徽袖中的手不知不觉绷出青筋,连一个低贱的商贾,都能揣测他的心意了吗?看出他被一双相似的眼睛迷惑,特意提出这个名字来刺激他?
尤其刺痛谢徽的,是钱掌柜脱口而出的“前第一美人”。
她没有死!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提醒他她已经是前人故事,他没有疯,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谢徽垂眸看向钱掌柜,目光冰冷死寂,像一望无际的死亡沙漠,有一种平静的毁灭感:“谁说我要找她的替身?我平生,最恨看到像她的人。”
钱掌柜被谢徽的眼神憷住,意识到谢徽已动了杀心,慌忙闭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谢徽不想在一群商贾舞女面前失态,强压下心绪,面色冷漠往外走,一眼都不想扫钱掌柜所谓的“美人”。
她没死,第一美人永远是她,无人可以染指她的位置。
赵沉茜低着头,余光扫到谢徽带着侍从们下船,剩下的半口气才慢慢吐出。太危险了,幸好谢徽先看到的是小桐,幸好谢徽摘下小桐面纱后,失望之下不再注意剩下的人,幸好谢徽足够讨厌她,没认出她就在五步之外。
谢徽走了,压在钱掌柜脖子上的刀才撤开,钱掌柜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在人前出了好大的丑,钱掌柜恼羞成怒,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下船!”
众女不敢触霉头,但也不敢靠近谢徽的人,在甲板上排成一列,磨磨蹭蹭往下船楼梯口走。
钱掌柜想起水晶棺材还在船上,赶紧去甲板另一边搬自己的宝贝货物。他怕把水晶棺材磕着碰着,早就给水晶棺材装了箱,而他为了省钱,没有带侍从上船,仅凭他一个人搬木箱,实在左右掣肘。钱掌柜很快累得满头大汗,他实在拖不动了,擦着汗朝舞女们大喊:“看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刚才是他让她们赶紧下船,现在又是他让她们回来。众女只能折返,七手八脚帮钱掌柜搬箱子。
这时又一艘船出现了,高高翘起的船头分开海浪,直挺挺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赵沉茜脚下的船被波浪掀得左右晃动,赵沉茜忙扶住栏杆站稳,钱掌柜生怕将宝贝棺材磕着碰着,一边飞快倒腾他的短腿稳住木箱,一边对女子们喊:“扶稳了,不许松手!”
然而舞女们力气本来就小,甲板颠簸,她们被晃得七荤八素,有一个人脱手摔倒,其余人也纷纷松手,木箱重重一声砸在甲板上。钱掌柜的心都差点被这一下磕碎,怒道:“快起来,敢弄坏我的宝贝,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话音没落,天上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啼,一道凛冽的金光将雾气劈成两半,破开猎猎海风,径直朝钱掌柜袭去。
钱掌柜仿佛都感受到寒光刺入他的脊髓,他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手,他拼命保护的木箱失重下坠,随着它落下,木箱像泥壳一样寸寸皲裂,碎成一堆木屑,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水晶。
水晶落在高低不平的木屑堆上,撞出咣当一声,但分毫未损,远比保护它的樟木坚固多了。
钱掌柜跌坐在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眉心已被一点寒意抵住。他小心翼翼抬头,首先看到一双明亮冷锐、杀气腾腾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这是你从哪里拿到的?”
这阵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已登岸的谢徽停下脚步,回头朝船上看去。天空上传来嘹亮的鹰哮,猛禽像开了天眼一样,穿过白雾,精准落到男子肩上。谢徽看到对方,挑挑眉,也不算意外:“容将军,久违。”
在这里听见这个声音,容冲的心情越发差了。他单手执剑,冷着眸子转身,凌然看向谢徽。那一瞬间,世界像在他眼里放慢,他的目光穿过桅杆,穿过甲板,在接触到谢徽前,先看到了站在栏杆前的女子。
海平面从四面八方反射着阳光,明灿灿地簇拥着她,她一身红衣站在光里,像是星尘明辉,误落凡间。
容冲愣了好几息,才能确定自己到底在做梦还是现实。他愣怔得太明显,连谢徽都眯了眯眼,顺着他的视线看来。
容冲总不可能看着他发呆,谢徽实在好奇,能引起容冲这么大情绪波动的,到底是什么。
容冲却突兀地朗声道:“久违,谢宰相。你不在南朝廷寻欢作乐,来海上做什么?莫非,替皇帝皇后寻找新的逃跑路线?”
这句话可谓十分挑衅,连谢徽都没忍住沉了脸,凉凉道:“朝廷的事,不牢你一个叛国之将关心。”
容冲直视着谢徽,又像根本没看他,道:“听说谢宰相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懂,还望谢相解惑。一个国君,靠皇姐扶持上位,在位初期不说四海升平,但至少安安稳稳,他便认为都是自己的功劳,逼死皇姐自己亲政,结果一上手就出乱子,内政一团糟糕,外战节节败退,最后连都城都丢了,灰溜溜跑去南方当乌龟,根本不管百姓死活。还有一个臣子,公主在世时他一门心思推行新政,公主不明不白死去后,他连哀悼都没有,立刻转向政敌,坐视反对派推翻了新法,而他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依然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种老虎和伥鬼为非作歹的地方,配称作国吗?这样的国,值得人效忠吗?”
容冲和谢徽都是名人,而容冲话中指向性又太明显,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另一艘船上的人纷纷走到围栏前看戏。女子们被这副阵仗吓住,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赵沉茜也装作害怕的样子,垂着脸跑到角落里,趁大家都在关注那两人争吵,悄悄藏入人群。
变故发生得太快,当时海浪颠簸,她正抓着围栏稳定身体,突然容冲从天而降,劈碎了钱掌柜的箱子。赵沉茜想躲时已经来不及了,容冲看向谢徽,她正好在两人视线中央。
幸好,容冲一心和谢徽争锋,并没有留意到她。赵沉茜藏到安全的地方,这才有心思听谢徽和容冲的对话。
六年过去,谢徽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但容冲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么刺头,敢当着朝廷的面骂皇帝是乌龟。相比之下,他说她执政那几年“至少安安稳稳”,可真是谢谢了。
谢徽听到容冲挑衅,反而觉得放心了。这才对,赵沉茜死后,连卫景云那么避世的人都间歇性发疯,谢徽不信容冲一点波动都没有。他对朝廷有恨,才是正常的。
谢徽自觉摸准了容冲的心思,局势重新回到他的掌控,谢徽并不恼,反而游刃有余笑了笑,说:“容将军是为吾妻打抱不平吗?别的事不敢说,但我对她的心意日月可鉴,你一个外人不明实情,难免误会。下次,望容将军管好自己,不要再对别人的家务事置喙了。”
容冲知道谢徽是有意激怒他,往常他就当听了个响屁,但今日容冲突然控制不住,真的有些生气了。
一口一个吾妻,呸,他也配!
容冲面上端着笑,仔细听咬着后槽牙,道:“家务事?谢大人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我和她订婚的时候,你连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吾妻轮得到你叫?”
看热闹的人默默在心里哇了一声,刺激,太刺激了。民间不乏有好事之人,在话本里编排过福庆长公主的新欢旧爱们相遇会怎么样,没想到现实比艺术加工更炸裂。容冲这话,堪比正室对小妾说,我一日不死,尔等终究为妾。
谢徽在众人瞩目下,依然站得玉树临风,气定神闲,但仔细看,手臂似乎也绷紧了,反击道:“是我记错了吗,容将军似乎只是与她订婚,没走完三书六礼,不算正经夫妻吧?”
第25章 替身
谢徽这句话可谓正中容冲痛处。容冲平生最遗憾的, 莫过于父母在赴婚礼途中遇害。
他满心满眼都是将自己心爱的姑娘介绍给父母,他敢保证他们一定会喜欢她,然而却在礼堂上, 毫无防备听到了父母的死讯。
那场没办成的婚礼,不止是他和赵沉茜的错过,更是他们容家的血海深仇。现在却被谢徽当成炫耀的资本, 如果放在平时,容冲一定要打断谢徽几根肋骨, 但现在不行,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他和谢徽争吵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容冲忍住怒气, 思索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水晶棺材为何会落到这个胖子手中,并正好来到蓬莱岛?在场之人, 是否已经知道她醒来了?
六年前,容冲将几乎失去脉搏的赵沉茜带去神医谷, 不惜一切代价, 终于找到了救活她的办法。但那个法子损耗很大, 时间漫长,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能成功, 容冲恨不得时刻守在她身边,但是淮北形势严峻, 百姓民不聊生,他不得不将她留在神医谷,抽身去尽自己应尽之义。
这六年,他只做了两件事,打仗,和等她。
战场局势稍微安稳的时候, 无论多远,他都会去神医谷,亲眼检查她的情况。但治疗进展十分缓慢,她躺在水晶棺材中,沉静美丽,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每一天都在期盼她苏醒,也暗暗担心过她醒来后,他该以何种身份面对她。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安排,他在海州处理军务时,突然收到神医谷急信,说复活赵沉茜的阵法被洪水冲塌了,赵沉茜不知所踪。
容冲当时被吓死了,立刻扔下军务,唤来照雪就去寻她。他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洪水冲塌阵法并不是意外,而是某位故人蓄意为之。他循着紫府水晶的气息,一路追到海上,意外发现抢走水晶棺材的不是旧相识,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商人。
沉睡六年的美人也不再一动不动躺在水晶中,而是站在船尾,会说话,会皱眉,会逃跑。
真好。但也不完全好。
复活术虽然成功了,但她也被过早暴露。谢徽就在下方,任何一个表情都可能被他抓住破绽,另一艘船上有好几个修道者,其中最强的一道灵识熟悉得令人厌恶。
卫景云那个病秧子,怎么还没死。
在这些人面前强行带走她,可以,但没必要。在场有南朝廷的人,有北梁的人,也有云中城的人,他若强攻,他们马上就能认出来赵沉茜。除非容冲能杀了在场所有人,要不然,赵沉茜死而复生的消息马上就会传遍天下。复活药谁不想要,此后,她会永无宁日。
除非,她留在他身边,由他来解决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可这样一来,她选择他就成了一种不得已而为之,这绝不是容冲的初衷。
说来恐怕无人相信,他花了六年救她醒来,其实没想过回报。如果他们能够复合,容冲当然求之不得,但是,这不是他救她的原因。
就像多年前她做的事情一样,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但与她无关。她是自由的,可以尽情去过自己的人生,一辈子不知道背后因果,甚至一辈子不再与他相见,也没关系。
他只望余生她能自由选择想过的人生,而不是再度卷入漩涡中,被各种势力胁迫着做决定。不要再像当初的他们,有太多事情没搞清楚,刀尖却已经逼到眼前,他们只能被环境推动着做选择,一个流亡天涯,一个在宫斗漩涡中越卷越深,再相见竟然就是死别。
失去过一次后,他再也不想体验她在怀里一点点停止呼吸的感觉了。灭门之仇不重要,弃他另嫁也不重要,只要她活着就好。
容冲感受着各式各样瞄在自己身上的武器,很是高兴。很好,他们都在盯着他,说明并不知道赵沉茜就在不远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不引起这些人注意的情况下,将她送走。
容冲看起来在和昔日情敌对骂,其实心里一刻不停思考打草不惊蛇的法子,船上另一个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钱掌柜听对话才知面前这两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宰相和容将军,钱掌柜第一反应是懊悔,原来他和谢相同船,这三天他应该上门去推销替身的!
但有容将军在,似乎也不晚,钱掌柜小心翼翼往后挪,试图挪到一个安全位置和容将军谈生意,然而容冲背后就像长了眼睛一样,钱掌柜才一动,容冲的剑尖分毫不差跟上,只隔一根头发丝,就能刺穿钱掌柜眉心。
钱掌柜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地,全身上下只有嘴敢动,生怕容冲的剑没握稳,手一抖将他刺死:“容将军,小的姓钱,来自临安,这次应邀来蓬莱仙岛参加拍卖会。小的有桩生意,不知容将军感不感兴趣?”
容冲还没找他算账,他倒主动送上门来了。容冲生出兴致,低眸,似笑非笑看向钱掌柜:“你姓钱?”
钱掌柜立刻挤出讨好的笑:“是呢,鄙姓钱,名生。莫非容将军听过小人?”
“没有。”容冲意味深长道,“但我剑下不斩无名之人,你是第一个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和我做生意的人。说说吧,如果真能让我感兴趣,说不定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钱掌柜心脏一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将军饶命!小的只是一介商贾,侥幸得殷夫人赏识,帮忙操办拍卖会,顺便卖几样东西,挣些小钱。这些女子是小人精心搜集来的舞姬,各个多才多艺,貌美如花,容将军看哪个有眼缘,小人拱手相赠,惟愿和容将军结个善缘。”
钱掌柜急着说服容冲,并不知道容冲也在套他的话。容冲不动声色转眼珠,这个临安商人竟然不是客人,而是来卖东西的?容冲当然没错过这群舞姬或多或少有些像赵沉茜,听起来这些女子就是他的货物。
难道,这个商贾并非某一派的势力,而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特意搜集了许多像她的替身,来蓬莱岛挣钱,路上偶然遇到了水晶棺材,他就带着棺材和赵沉茜一起来了蓬莱岛?
其实说得通,如果他真是某个人的手下,劫到赵沉茜后直接带给主子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来蓬莱岛?殷夫人放出蓬莱岛即将展出复活的“赵沉茜”在前,赵沉茜的阵法被水冲塌在后,如果背后有人指示,此人非但能未卜先知,还喜欢脱裤子放屁,偷偷将人劫走,再光明正大推到台前。
无论国师、云中城还是北梁人,都没有必要这样做。
所以,这一切只是一个被贪欲拼凑起来的巧合?
容冲心里多少有些无语,但还不得不演下去,道:“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对替身没有兴趣。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养一群像她的人在眼前,膈应谁呢?”
说着容冲剑尖下移,悬到钱掌柜肩膀上,说:“相比替身,我更感兴趣另一件事。让她们都下去,我有话单独问你。”
钱掌柜生意黄了,还要被单独问话,脸都快耷拉到地上。他试图挽救:“将军,小人是良民,最遵纪守法不过,什么都不知道啊。您要是不喜欢替身,就将这群舞姬带回去当洒扫丫头,算是小人孝敬您,小人平生最仰慕您这样的少年英雄……”
钱掌柜奉承话还没说完,感受到一股寒意逼近脖颈,一缕头发悠悠飘落。哪怕看不到,钱掌柜也完全能感受到剑刃的锋利,割开他的皮肉恐怕不比割断头发费力多少。
钱掌柜舌头都打结了:“将……将军?”
容冲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微歪着头,眼睛如孩童一般明亮天真,似乎发自真心疑惑:“听不懂人话?”
容冲长相极具少年感,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红齿白,下颌线流畅纤薄,几乎每个五官都是性格鲜明的折角,却长了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这样一双眼睛,笑起来会很有感染力,但现在这般不说不笑威胁人的时候,就显得凌厉恣睢,尤其有杀气。
钱掌柜瞬间吓软了,忙不迭道:“将军饶命,小的不敢。没听到将军的话吗,你们快下去!”
舞女们像惊弓之鸟,早没了主意,听到钱掌柜赶人就赶紧起身,跌跌撞撞往下跑。赵沉茜就等着这句话,立刻混在人群中,远远离开容冲。
容冲余光注意着她往下走,如愿以偿,但还不能完全放心。谢徽在岸上,卫景云在另一艘船上,她还不够安全,得再走远些。
容冲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海州混入奸细,丢失了一批重要军械,我循着气息追过来,最后竟然落在你身上。老实交代,你和奸细什么关系?”
钱掌柜一听,简直冤枉极了:“将军,小人都没去过海州,实在和奸细没有任何关系啊!我实话实说了吧,这座水晶是我……”
“住口。”容冲冷冷道,“起来,进屋再说。”
进屋就不能读唇语了,看热闹的观众本来不在意,现在也都被勾起好奇。一只飞镖朝容冲袭来,容冲头也不回,随意歪了歪肩膀,飞镖铮得一声扎入柱子,拦住了他们的路。
身后,飞镖主人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本身就是朝廷通缉犯,现在还敢私藏军械,遮遮掩掩,实在大逆不道。”
容冲看着面前的飞镖,轻轻笑了笑,如对方所愿,转身看向后方。
两人各站一艘船,隔着海水相望,心里都道了声难怪。
难怪,原来是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但几乎第一眼彼此就认出了对方,并双双生出浓郁的敌意。
在汴京那天,容冲夜探公主府,曾在赵沉茜屋外看到过他。当时容冲没听到屋里人的话,不知这个男子是谁,没想到,这就是萧惊鸿。
早就听说她在身边养了一个像他的人,如今看来,也不是很像。
萧惊鸿在房间里听了半晌,忍无可忍出来会一会容冲。他得知自己是赵沉茜特意炮制出来的容冲仿品后,有过愤怒,有过绝望,也有过不屑。一个叛国之人,有什么好的,他陪在她身边六年,远比容冲陪着她的时间久,说不定她早就忘了容冲是什么样。
但这一刻萧惊鸿正面看到容冲,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他突然明白谢徽、宋知秋看他时为什么总是带着怜悯,他也终于知道那些人困蝉乏的午后,殿下望着他突然无话时,到底透过他,看向了哪里。
殿下从没有一刻忘记容冲的样子。他和容冲,真的很像。
不在于五官,而在于感觉。那是一个人的所学所见、人生经历带给他的,萧惊鸿离开斗兽场后一切经历,都是赵沉茜为他安排的。
她有意让他长成容冲的样子。甚至当初在斗兽场,她在万人中救下他、带走他,是不是也因为,他身上有容冲的影子?
更讽刺的是,萧惊鸿认出来,殿下抓狐妖那天,从高楼上救了殿下的黑衣人,和容冲的身形一模一样。
萧惊鸿甚至恨自己的眼力,让他连骗自己的余地都没有。容冲去过汴京,在狐妖爪下救了殿下,而殿下什么都没表露,连追兵都没有派过。枉萧惊鸿还觉得是自己护驾有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殿下是不是一直和容冲藕断丝连?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萧惊鸿掐断,萧惊鸿拒绝深想,放任杀意蔓延。只要解决掉眼前这个人,他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画影感受到主人的战意,嗡然长鸣,容冲不动声色安抚佩剑,说:“叛国是昭孝帝安给容家的,她从未承认过这个罪名,如今她已不在,我宁愿当通缉犯,也不想和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扯上关系。淮北是你们割让给北梁的,也是我亲手从北梁人手里打下来的,便是我的地盘,我处理我军中机密,还用征求你们同意吗?哦,差点忘了,南朝廷只会割地求和,没有军队,就算我当着你们的面审问,你们听得懂吗?”
容冲话音刚落,杀气就袭了过来。他心道正合他意,拔剑格住萧惊鸿的攻击,两人目光相对,里面电闪雷鸣,新仇旧恨一触即发。
那两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围观群众再一次惊哗,一边往远躲,一边密切关注在船上的打斗。
舞女们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失魂落魄,赵沉茜轻而易举就将她们煽动起来,掩护着她躲到树丛后,彻底消失在那几个男人的视线中。
赵沉茜心想容冲还真是丝毫未改,依然强硬耿直,个性鲜明,一点气都受不得。不过,也多亏了他搅局,赵沉茜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身。
赵沉茜透过树丛,仔细打量着容冲……的鹰。在场众人都是乘船来,唯有容冲是乘着鹰从天而降,一剑劈开岛上云雾,击中了钱掌柜的箱子。这只鹰是唯一不受殷夫人控制的代步工具,她能不能利用鹰逃跑呢?
赵沉茜观察环境时,看到钱掌柜抱着头,连滚带爬从船上逃下来,形容十分狼狈,但手里仍然死死捏着殷夫人的请帖。
船上剑光四射,桅杆、木栏纷纷倒落,钱掌柜站都站不稳,居然还有心思从船上捡请帖……
不得不说声佩服。
钱掌柜灰头土脸跑到接引婢女处,高高举起请帖,说:“这是我的帖子,我按时来到了蓬莱岛,是不是能登岛了?”
白衣婢女捏着兰花指在请帖上一拂,封面上果然亮起一个似龟似蛇的图腾。两个婢女福身,齐声说:“里面请。”
钱掌柜喜笑颜开,他指向藏在树后的红衣舞姬们,道:“这是我带来的舞女,客人们一直看拍卖肯定会累,正好让她们上去跳跳舞,放松放松。两位仙子高抬贵手,让她们也跟着我一起登岛吧。”
白衣婢女毫不留情,拒绝道:“殷夫人有令,每位客人最多只许带一位侍从。”
钱掌柜急了:“她们又不是侍从,是舞姬!殷夫人明明答应我了!”
“殷夫人有令……”
“让他过去吧。”
两个白衣婢女瞬间挺直身体,对着身后行礼:“夫人。”
原来,这就是神秘的蓬莱岛主。赵沉茜借着人群遮挡,悄悄抬眼,只见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缓缓走来,和岛上白衣飘飘的婢女不同,她穿着大红衣裙,偏紧身的裙子紧紧包裹在她身上,勾勒出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裙摆侧面开了岔,若有若无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
赵沉茜在打量殷夫人的同时,殷夫人也在打量她们。殷夫人目光扫过带着面纱的舞姬们,脸上笑意似乎更深了,说:“我不许客人带太多侍从上岛,是怕武林人士多了,在岛上打起来。她们不过一群舞女,不会威胁到蓬莱岛,让她们上去也无妨。”
婢女看起来对殷夫人毕恭毕敬,没有任何质疑,齐声应诺,然后转身对钱掌柜说:“请客人随我这边走。”
钱掌柜眉开眼笑,对着殷夫人不住奉承,示意女子们跟上。他瞥了眼打得一塌糊涂的船,面露难色:“夫人,小人的一件货物还在船上,您看……”
殷夫人笑道:“钱掌柜只管登岛,安心准备晚上的拍卖会就好。你的货物,稍后我会派人送到的。”
钱掌柜彻底放了心,作揖道:“多谢殷夫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练舞,晚上就要登台了!让殷夫人见笑了,那小人就先走了。”
钱掌柜变脸比翻书都快,殷夫人拧眉看着前方战局,压根懒得搭理他,钱掌柜也不以为意,依然热情地讨好仙人。赵沉茜不动声色打量四周,暗暗评估逃跑的可能性,觉得贸然暴露实在太冒险,便决定按兵不动,先登岛,随后再想办法。
第26章 前夫
容冲看着在和萧惊鸿打, 其实余光一直关注岸上。他注意到赵沉茜上了岸,往岛内走去,无声松了口气。萧惊鸿察觉到容冲的走神, 猛然加重剑上的力气。
容冲横剑挡住萧惊鸿的攻击,两人目光相对,谁都不掩饰里面的杀意。
萧惊鸿厌恶自己被当成容冲的替身, 容冲又何尝喜欢被人模仿呢?他和赵沉茜的回忆是独一无二的,他也厌恶她身边出现另一个男人, 试图替代他的位置。
既然赵沉茜已经走了,无需再拖时间,容冲也不客气, 剑上金光瞬间大盛,就在萧惊鸿以为他要硬碰硬时, 容冲却突然收了力。萧惊鸿被闪了一下,容冲趁机重重一脚踹在萧惊鸿腹部, 举剑追击。萧惊鸿忍着痛格挡, 一连撞断了好几条围栏, 从船头滑到船尾,才将将停住。
容冲握着剑站在萧惊鸿面前, 剑尖就停在他喉咙一寸之外,因战意太甚, 剑尖微微震动,仿佛随时会刺下去。萧惊鸿很明确那一瞬间,他确实从容冲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意。
容冲天才之名,确实名不虚传,他要是真刺下来,萧惊鸿还敬他是条汉子。萧惊鸿无所谓地擦去唇边鲜血, 挑衅道:“怎么不敢动手?怕杀了我,惹怒了朝廷,被派兵围剿吗?呵,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
容冲很想装作收不住手,就此杀了这个碍眼的学人精,但理智终究阻止了他。容冲轻嗤,觉得可笑极了:“我,怕朝廷?就凭临安那个不忠不孝不义的窝囊废,也配被我怕?”
容冲忽然冷了双眼,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杀了你,实在太便宜你了。她封你作殿前司虞侯,可见将你视为左膀右臂,但是六年前,她遇害时,你在哪里?”
萧惊鸿一直玩世不恭地笑,哪怕吐了血也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听到容冲的话,他怔了下,勃然大怒。
他像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兽,眼睛瞪得血红,咬牙切齿道:“她早就和你解除了婚约,我和她的事,不用你管。”
“呵。”容冲轻轻笑了声,目光冷得像冰刃,寒意如有实质,“如果我还在她身边,你以为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吗?从一开始,我就会保护好她,不会让她落入任何危险中。”
流亡那些年,容冲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故人的消息。坚固得让他认为天生就该如此的家族一夜间覆灭,父母、大兄、二兄都死于非命,白玉京换了新掌门,他有家不能回,只能像丧家犬一样隐姓埋名,四处流浪。而曾经和他亲密无比的恋人,很快认识了新的人,发生了新的故事。
她依然是高贵美丽的公主,生活没有因他受到任何影响,一个驸马卷入谋反,那就再换一个,而新驸马偏偏是他从小比到大的对头——卫景云。
是谁不行,为何偏偏是卫景云?
当然,他的真实心绪或许更接近于——谁都不行,但绝对不能是卫景云。
那一段时间,赵沉茜和卫景云的存在不断提醒容冲,他不重要,这世上没有人需要他。容冲听不得任何和朝廷、云中城有关的事情,哪怕路上遇到一个姓卫的陌生人,都能让他失魂落魄许久。
幸亏仅过了一年,赵沉茜和卫景云就退婚了,要不然,容冲一定会走火入魔。
卫景云也被她毫不犹豫地放弃后,容冲终于能相对冷静地听朝廷的消息。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书香世家,门阀之后,与他、卫景云都截然不同。如果仅是这样就罢了,她偏偏又收养了一个叫萧惊鸿的少年,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带在身边,倚重到让外界怀疑这到底是侍卫还是面首。
偏偏,所有见过萧惊鸿的人,都说那个少年神似容冲。
容冲由此陷入新一轮的痛苦。比爱人绝情更让人意难平的,是她似乎对他还有情,却完全移情到新人身上。容冲没有享受过的温柔耐心,企之不及的朝夕陪伴,萧惊鸿轻而易举就拥有了。
容冲曾遗憾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觉得如果他是萧惊鸿就好了,没有家恨血仇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有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惹她忌惮,他只是他自己,只需要追随她、陪伴她,帮助她实现她的政治理想。
容冲尤其恨萧惊鸿拥有了这一切,却又不珍惜。她最后一封信才发给容冲,不难想到之前她在向谁求助。萧惊鸿,谢徽,他们怎么敢如此怠慢他的心尖爱,将她一个人落在雪原,直到昏迷,都没等来救援?
容冲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萧惊鸿,毫不掩饰敌意,萧惊鸿看着自己的“原件”,恨意亦翻江倒海。
萧惊鸿并不知道,在他因自己是容冲的替身而发疯时,容冲也曾羡慕过他。萧惊鸿只觉得容冲在嘲讽他,嘲讽他永远只是个替代品。
萧惊鸿突然向容冲扑去,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容冲还惦记着赵沉茜,不肯冒险,此消彼长之下,竟然被他挣了出来。谢徽带着人远远站在岸边,从容看着萧惊鸿拼命,完全没有援助同僚的意思。
显然,谢徽巴不得萧惊鸿死在这里,如果能拉上容冲,那可太好了。
容冲着急去找赵沉茜,实在被打烦了,正打算放大招将萧惊鸿解决时,四周隐约传来极细微的灵气波动,随即空中凭空出现几个墨点,墨迹抽长变成绳索,将萧惊鸿双手缚住。萧惊鸿奋力挣断,还要再举剑,断裂的墨点顷刻复原,并变成带刺的荆棘,牢牢将他捆住。
尖刺扎入萧惊鸿双臂,萧惊鸿流了血,脱力坠地,才终于冷静了些。他抬头,根本不顾自己的伤,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容冲,说:“你是叛国之将,她却是尊贵的长公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
这句话正中容冲隐痛,容冲却还要笑着,以白月光的姿态对后来者说:“她一生为燕朝殚精竭虑,你们却坐视她孤独死去,这么多年都没找出害她的凶手,与帮凶何异?她这个人最恨背叛,从不宽恕叛徒,你,才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无论今生来世,她都不会允许你靠近了。”
萧惊鸿嘶吼一声,不管不顾要冲上前,被墨黑色的藤条紧紧缚住。萧惊鸿血红着眼回头,盯着另一艘船说:“卫景云,你为何帮他?云中城果然还是站队了,是吗?”
以墨入道,挥笔成真,这项神通根本不需要认,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使。
对面二楼,一扇房门轻轻打开,两个美貌侍女袅娜而出,一个给空气熏香,另一个撑起精致的伞盖,等一切做好后,她们退到一边,毕恭毕敬道:“城主,请。”
一个锦衣公子这才徐徐而来。他头戴玉冠,广袖博带,容貌昳丽,连身边空气都要用香提前熏过,讲究的不像一个江湖人,更像京城里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容冲抱着剑,忍无可忍啧了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如此恶心。
习武之人耳力好,容冲完全没打算掩饰的啧声自然传到卫景云耳中。卫景云淡淡扫了一眼,讽道:“几年不见,你的功力越发弱了,连一只鹰犬都控制不住。莫非这些年你和南朝廷那些人一样,都钻在女人裙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卫景云长了一张温雅贵公子的脸,一开口却十分毒舌,一句话把容冲、萧惊鸿、谢徽都得罪了。谢徽不动声色审量着每个人的表情,开口道:“卫城主,久违。城主无需欲盖弥彰,你的行动早就证明了你的立场。看来,号称中立的云中城,终于还是表态了?”
卫景云拂袖,神情冷傲矜贵:“别把这一套用在我身上,云中城富可敌国,只有你们求着云中城,断没有我求你们的时候。我拦住他,无非是你们燕朝这位指挥使太吵,影响我的心情了。”
殷夫人这时候款款走出来,笑着道:“诸位大人远道而来,妾身不甚荣幸。只不过我们蓬莱岛有规矩,只论风月,不谈朝事,诸位若来参加拍卖会,妾身扫榻以迎,但若在岛上动武,妾身可就不依了。”
谢徽微微一笑,说:“萧指挥使年轻冲动,坏了夫人的规矩,在下替他赔罪。萧指挥使。”
谢徽看向萧惊鸿,神情明明再平静不过,却仿佛有万钧之力压下:“别忘了你的来意。下来吧,莫要让人看笑话。”
萧惊鸿不说话,目光还是阴沉沉盯着容冲。谢徽毫不在意萧惊鸿的怠慢,平静地看向卫景云:“卫城主。”
显然,谢徽的话比萧惊鸿的有分量多了,卫景云要是还置之不理,那就坐实了要帮容冲。卫景云可不想给外界造成这种误会,他手指轻挥,水火不侵的藤条瞬间变成墨迹,随便一挣就散了。
谢徽笑了笑,对着卫景云浅淡颔首:“多谢。此事因燕朝而起,我在此向诸位说声抱歉。这艘船的修缮花销,我愿一力承担,诸位若有谁刚才受了伤,也可以来找我。”
谢徽处变不惊、从容得体,颇有宰相风范,很快赢得众人好感。另一艘船上的客人知道没有免费热闹可看了,顺势下船,路过谢徽时主动拱手:“谢相,久仰。”
谢徽一一回礼,无论敌友贵贱,他态度如一,举手投足间都是权臣的庄重从容。容冲看着谢徽这副作态,倒胃口至极,他随意撩开衣摆,从高高的船舷上一跃而下,吊儿郎当道:“伪君子,让开,我要去里面找那个姓钱的商人。”
两个白衣婢女立即上前,一板一眼道:“请出示请帖。”
容冲挑眉,手中剑铮铮长鸣,眼中透着一股凌厉恣睢:“江湖中人给你们面子,称你们一声仙岛,你们就真觉得自己是仙人了?我看你们谁拦得住我?”
殷夫人摇着扇子,娉娉袅袅走过来,轻声呵斥婢女:“放肆。妾身早就给容将军送了请帖,只是容将军一直没回复,妾身还以为将军不来了。将军来了,已是妾身之幸,不过是忘了带请柬,岂能因此怠慢贵客?小丫头不懂事,将军莫和她们一般计较,这边请。”
容冲淡淡扫了她一眼,大步往岛内走。
三个月前,容冲确实收到所谓蓬莱仙岛的请帖,帖子上号称岛主寻到了起死回生的灵药,将首次展出复活的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容冲看完后,二话不说扔到了废纸篓里。
放屁,真正的赵沉茜他才去看过,殷夫人复活的是个谁?骗钱都骗到了他头上,简直搞笑。
容冲在心里狠狠嘲讽了一通,但并没有提醒其他人,甚至有人打探他是否去蓬莱岛时,他从不正面回答,刻意营造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他亲手将赵沉茜从雪地里带走,所以知道殷夫人在骗人,但在许多人眼里,赵沉茜自那夜郊外遇袭后,就彻底失踪了。
皇城司侍卫全部战死,狐妖自爆,唯独赵沉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敌我双方都拿不准她的下落。这些年一直有人觉得赵沉茜没死,新党、旧党、北梁人、野心家,私底下许多人都在寻找赵沉茜,但面上谁都不愿意承认,并要痛骂几句妖女来划清界限。
容冲乐得看戏,很想看看这次又是哪个冤大头被骗,所以没拆穿殷夫人。没想到回旋镖这么快就扎到他自己身上,赵沉茜意外被洪水冲走,由一个商人捞起,真的被带到了蓬莱岛上。
他心里气得要死,但捅出来的篓子不得不解决。他看着对蓬莱岛不屑一顾,其实早就等不及登岛了。
嘴比谁都硬,行动上却很配合,甚至他还得顺着殷夫人的说法,将那三个男人骗进去。不需要很久,只要够让他将赵沉茜转移就行了。
容冲不屑一顾地往岛上走,卫景云揽袖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容冲的背影,忽然开口:“容冲,你忘了带一件东西。”
容冲心神一凛,知道卫景云这个阴批又要出损招,他装作漫不经心回身,不耐烦道:“什么东西?”
空中洇出一滩墨,飞快抽出绳索,将水晶棺材吊起,稳稳当当放在容冲面前。容冲看着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眸中却是一派不在意:“关我什么事?”
“哦?”卫景云紧盯着他问,“你一露面就劈碎了这个箱子,我还以为你很紧张这里面的东西呢。真的不是你的吗?”
容冲坦坦荡荡,道:“卫城主,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所事事,我有正事要做的。海州一批重要军械失窃,我追着气息而来,发现货已经被掉包了。至于奸细如何掉包军械,标记为什么会出现在钱掌柜船上,我也很想知道。你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就和你的侍女吟诗作对去,别耽误我办事。”
说完容冲转身,大步流星走了,仿佛完全不在意那副水晶棺材的下场。卫景云睫毛下敛,暗暗掂量容冲的话,他眸色本来就浅,认真思索时琥珀色的眸子越发如名贵宝石,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美好的让人不忍心打断。
云中城本是取闲云野鹤、不染世俗之意,但现任城主实在太美貌,导致江湖中不少人觉得云中城是云中仙人所住之城的意思。从这个角度看卫景云,倒也不负云中仙人的美誉。
殷夫人欣赏了一会卫城主的美貌,说:“卫城主,刚才那个客人说,这座水晶棺材是他的货物,今晚要拍卖。妾身答应了要替他送货,城主你看……”
卫景云回过神,扫了眼前方头也不回的容冲,依然觉得能让容冲乘着鹰杀气腾腾跳下海面的事,绝不会是追查叛徒。直觉告诉他,容冲在搞鬼,关键就在这座由紫府水晶打造的棺椁。
既然容冲坚称这不是他的,卫景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收场。卫景云便也大度挥手,道:“夫人请便。”
殷夫人娇媚一笑,让婢女上前搬东西,柔声提醒:“城主,您的请柬。”
卫景云长袖一挥,一封请柬像雪片一样飞向殷夫人,殷夫人手指接住的瞬间,请柬上墨黑色的丝带消融,化作墨滴飞回后方,卫景云正好从半空落下,墨滴绕着卫景云飞了两圈,乖乖停在他的袖摆上,化做山茶花心的墨蕊。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飘然若仙,连上前搬棺材的婢女都忍不住偷偷看他。卫景云有些厌恶地拧了拧眉尖,抬头,正好和对面的谢徽视线相撞。
谢徽似在打量他,又似在打量水晶棺材。卫景云看着这个男人,实在没法摆出任何好脸色,冷淡道:“谢相在看什么?”
谢徽笑了笑,气度从容不迫:“没什么。只是好奇,元符元年那场历练据说伤及城主经脉,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影响。”
卫景云冷冷道:“侥幸恢复得好,谢相看起来很遗憾?”
“怎么会。”谢徽笑道,“若遗憾也该是城主遗憾,如果她知道城主的伤可以痊愈,或许,就不会退婚了。”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卫景云哪里,卫景云骤然冷若冰霜,和谢徽连客套话都不说,甩袖走向岛内。殷夫人验过卫景云的请帖,正要将帖子还给卫景云,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卫城主?”殷夫人懊恼,“城主怎么走得这么快,帖子还在我这里呢。”
“怪我,兴许是我不会说话,得罪了城主吧。”谢徽伸出一双修长白皙,明显是读书人的手,说,“夫人给我吧,待我向卫城主道歉时,顺便替夫人转交。”
“那就有劳谢相了。”殷夫人将请柬放到谢徽手中,嗔道,“竟然让谢相站了这么久,实在是妾身的罪过。谢相快里面请。”
谢相很有风度,伸手道:“夫人请。”
殷夫人也不推辞,波光流转地睇了谢徽一眼,就转身走在前方。她行动起来时,腰肢一扭一摆极有韵律,越发凸显诱人身材。
谢徽目光虚虚落在地面上,一眼都没往殷夫人身上扫。在无人看到的角度,他的目光一层层冷了下来。
容冲似乎对赵沉茜死时的情形太了解了。他怎么知道,赵沉茜是孤独一人死去的?
在朝廷对外公布的说法中,只说赵沉茜在出城时遇到大妖,和妖怪同归于尽。外人都以为赵沉茜葬身妖腹,只有他们几个知情人知道,赵沉茜的死亡,其实从未被确认。
容冲看起来,似乎比他们还笃定呢。
·
众女跟着钱掌柜登岛,蓬莱岛婢女引着他们走到一个临海的院子,推开门,说:“这就是客房,你们暂且在此休息片刻,等晚上,夫人会遣人来,带你们去拍卖会。”
钱掌柜扫了眼小院,地方很小,只有两间房,一个小花圃,人多些都站不开。钱掌柜忙问:“仙子,我带来的舞姬还得练舞,附近可有宽敞些的院子?”
婢女冷冰冰摇头:“没有,所有院子都安排好了。”
钱掌柜遗憾,他瞧见不远处的凉亭,忙问:“那个亭子呢?总没人吧。”
殷夫人没吩咐她亭子怎么安排,婢女目露疑惑,想了许久后摇头:“没有人。”
钱掌柜抚掌,得意道:“好,那我们就占了。谢仙子,仙子慢走。”
才一会的功夫,钱掌柜已经掌握了和蓬莱岛婢女打交道的窍门,这些女子看着高冷,其实呆里呆气,很好糊弄。钱掌柜将婢女打发走后,回头,看向赵沉茜等人。
赵沉茜以为钱掌柜至少会分一间房间给她们,毕竟她们是最值钱的货物,她们在海上漂泊了这么久,卖钱前至少得让她们养养精神吧。然而她远远低估了钱掌柜的扒皮程度,钱掌柜毫不留情将她们赶去凉亭练舞,空下来的那间房,用来存放棺材。
赵沉茜:“……”
一副水晶棺材,竟然比一群活生生的人值钱。
赵沉茜坐了半天船,又在太阳底下走了这么久,连口水都喝不上就被赶到凉亭练舞。她进来后根本顾不得公主仪态,立刻找地方坐下。其他女子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她们东倒西歪挤满了凉亭,歇了一会后,忍不住窃窃私语。
一个圆脸女子脸红扑扑的,不知道热的还是激动,捧着脸道:“原来那就是镇国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他拔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一阵阵剑气刺在我骨头里,吓得我连气都不会喘了,难怪他能打赢北梁人呢。”
打开了这个话题后,其他女子也七嘴八舌道:“还有谢宰执,竟然就住在我们隔壁。亲娘呦,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竟然能见到宰相和殿前司指挥使这么大的官!”
“容将军和萧大人武功真俊,他们在船上打架的时候,飞天遁地,神武不凡,我几乎都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人要活成他们那个样子,才不枉来人间走一趟呢。”
“会武功算什么,谢相泰然自若,不怒而威,才是真厉害。我以为宰相都是七老八十的,没想到谢相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长相还如此俊美。能嫁给他,该有多幸福啊。”
这时,忽然有女子意识到一件事,叹了口气:“还真有女人做到了,并且是同一个女人。”
众女齐静,同时想到了答案——福庆公主。
那个大名鼎鼎的妖女,却也是她们的模仿对象。
女子忍不住叹:“苍天真是不公,如果我能嫁给他们任何一个人,一定拼尽全力对夫君好,而她却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竟然抛弃了他们。”
赵沉茜靠在柱子上,轻轻用手扇风,眼眸淡然的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其他女子也慨叹不已:“谁说不是呢,明明是她因为容家败了就悔婚,可容将军依然为了她对谢相拔剑。真不愧是祸国妖女,死了都有这么多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如果是我,但凡遇到一个对我这么深情的人,我便是死也甘愿了。”
一时叹息声此起彼伏,既感叹福庆公主命好,又唾弃她薄情。
赵沉茜垂下眸子,缄默不语。
她命好吗?或许吧,一个命好到母亲成为第一个因用媚术邀宠而被废的皇后,她明明知道是谁干得,还是得认贼作母,低头讨好。世人只会看到她换了三个驸马,当上摄政长公主,废立皇帝,好不风光,却没人知道,在她摄政之前,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付出过多少血泪。
她薄情吗?也或许是吧。毕竟她真的换了三个驸马,虽然她死的时候,费尽全力自救也没等来任何一个男人,她独自躺在雪地里,活活被耗死。
女子们感叹了半天,就开始讨论福庆公主的情史,尤其喜欢探究福庆公主最爱哪一任驸马。那个圆脸女子叫君荔,说:“她肯定最喜欢镇国将军。毕竟是初恋,当初为了追她做出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连我听了都羡慕,她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一个年长些的女子名叫狄柔,以过来人的口吻道:“等你成过一次婚就知道了,年轻时的事不过小孩子过家家,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心里最重要的,肯定是她的丈夫谢大人。容将军为她放烟花闯宫禁算什么,她和谢大人可是做了四年夫妻。”
队伍中最妖媚,真正是舞女出身的雨萱吊着眼睛道:“谁说夫妻就一定好了?我可见过太多面和心不和的夫妻,要我说,她十六岁时最在意的人是谁不好说,但她二十四岁时,最在意的,一定是她养大的那个小白脸。”
“你说萧指挥使?”君荔无法接受,“小白脸一般都是文文弱弱的,萧指挥使那么强……怎么甘心做面首?”
雨萱嗤笑一声,说:“这你就不懂了。要是他不愿意,他一个孤儿,如何做到殿前司指挥使呢?越是强大乖戾的,驯服起来才越有快感,何况,京城一早就有说法,那个妖女把萧指挥使当容将军的替身,所以妖女死后萧指挥使才不断搜集像她的女人,未必是多爱她,只是报复补偿而已。”
从雨萱的话音不难听出,她今夜的目标就是萧惊鸿。赵沉茜听一群不认识的人扒她到底喜欢谁,手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觉得吵。
众女各持己见,最后变成讨论哪个男人最好。有人喜欢容冲这样抗击外敌的大将军,有人喜欢谢徽那般稳重内敛的权臣,还有人心疼萧惊鸿眼底的乖戾。女子们纷纷为自己中意的郎君辩护,越吵越不可开交。站谢徽的狄柔说不过旁人,气得拉过小桐,问:“小桐,你当时离得近,你来说,谢大人和容将军哪个长得好看?”
小桐自从被谢徽摘了面纱就有些恍惚,听到女子问话,她慌忙回神,愣怔了一下说:“其实我没看清楚……但估摸着,应当是谢大人更胜一筹吧。”
她们畅想那群狗男人怎样怎样好,赵沉茜懒得搭腔,但小桐说谢徽长得比容冲好看……赵沉茜抿唇,忍不住道:“单论脸的话,还是容冲好看吧。”
第27章 花瓶
赵沉茜坚持容冲比谢徽好看, 许多女子反对,狄柔语重心长道:“男人看脸不是只看脸,谢大人这样聪明、稳重、有权有势的男人, 嫁过去才安心。何况,谢大人在临安当宰相,而容将军却在淮北与流民山匪为伍, 朝不保夕,危机四伏, 哪如嫁给谢大人,哪怕当妾室都好过在淮北受苦。”
她们若说其他的,赵沉茜也就罢了, 但这一点她实在听不下去。赵沉茜冷了脸,正要反驳, 没想到有一个女子比她更快,咄咄道:“荒唐!谢大人是官拜宰辅, 但朝廷向北梁割地求和的时候, 皇帝丢下汴梁带着皇亲国戚逃跑的时候, 还有淮北女儿被北梁人掳去做营妓的时候,他在哪里?一个不能为民做主的宰相, 有什么用。容将军才是真正有担当有血性的大英雄,那些皇亲国戚都跑到江南时, 唯有他挺身而出,收留老弱妇孺。我宁愿像容将军那样上阵杀敌,和夫君一起死在战场上,也好过在一个庸官府邸里穿金戴银,和一群蛀虫碌碌度日。”
女子们交换视线,没有说什么, 但看神色显然不认同。虽然大家都骂世家大族压榨民膏民脂,然而一旦有机会,她们都想嫁入大族,过上压榨民膏民脂的生活。
唯有小桐认认真真安慰:“周霓,你别生气,大家只是说说闲话。毕竟我们都身如浮萍,唯一的价值就是像福庆公主,能被他们任何一人看中,是我们仅有的好结局。只剩下半天了,何妨让姐妹们做做梦呢?”
周霓身材高挑,眼神湛湛,虽然穿着一样的舞衣,但大红衣服在她身上完全没有媚感,只有杀气。尤其是她腰间挂着一缕剑穗,剑穗怪模怪样,已洗得发白,可见主人爱护。
周霓想要骂她们没有气节,但看着这群女子,又实在骂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气节难道比活着更重要吗?
钱掌柜花了大价钱将她们带上岛,如果不能攀上贵客,等待她们的就是沦落青楼。命都要没有了,怎么能骂这群女子没有尊严,一心想给男人做妾呢?
周霓下巴紧绷,别过脸,不再说话了。赵沉茜一直没有仔细瞧这群女人,注定是过客,何必交流。这一刻,她才真正看见了这群女子。
赵沉茜扫过她们的脸,突然问:“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赵沉茜居然和她们说话了,和小桐一样,所有女子都吃了一惊,莫名有种受宠若惊感。君荔脸又红了,磕磕绊绊说:“今年发了山洪,我们家的田被淹了,家里眼看就吃不上饭了,父母只能将我卖了换粮。我其实很感谢钱掌柜,要不是他,人牙子就要将我卖到青楼了。”
赵沉茜不动声色点头,这个女子的话侧面印证了钱掌柜、小桐的说辞,前段时间确实出现了一阵大得不寻常的雨,不光将赵沉茜的棺材冲了出来,也将周边农田摧毁了。
女子们叹了口气,这是君荔的苦难,又不止是君荔的,这种时候,连同情都显得苍白。有一个人开头,其他女子也纷纷透露自己的身世,狄柔道:“我是三年无出,官人出门做生意,婆婆趁官人没回来,就将我卖给人牙子,最后辗转到了这里。”
周霓嗤了一声,讽道:“什么趁官人没回来,你信不信,你的丈夫和婆婆是串通好的,联手给你演了场戏,只有你还傻乎乎地信了。”
“不是的!”狄柔争辩,可是连她自己也骗不过,不由捂着脸哭了出来。赵沉茜早就好奇周霓的来历,问:“她们或被卖或被骗,你看起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防备心也不弱,那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周霓诧异地看了赵沉茜一眼,说:“不错,我们家是开武馆的,我爹娘也不是卖儿鬻女的人。只是,我的师兄去年陪朋友来蓬莱岛赴宴,竟再也没回来过。他明明秋天就要娶我了!我不甘心,今天这狗屁仙岛又出现了,我倒要看看,那劳什子殷夫人把我师兄藏到哪里了!”
“啊!”小桐吃惊,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周霓,你竟然是自愿被钱掌柜抓走的?”
周霓嗤笑:“什么抓,是我主动借他的请帖登岛。我有拳脚傍身,要是我真想逃,他区区商贾,拦得住我?”
很有胆色,但赵沉茜不得不提醒她:“可是,我们现在在海上。”
身处茫茫大海,即便有拳脚通天,又能往哪儿逃呢?
周霓一噎,梗着脖子说:“我师兄失踪了,难道我就看着不管吗?”
赵沉茜叹息:“一个男人而已,没了大不了再找一个,你实在不该将自己置于如此绝境的。”
“是啊。”虽然大家都是竞品,但听到周霓的来历,其他女子也忍不住惋惜,“你糊涂啊。我们命苦,被当成货物卖了也就罢了,你青春大好,有家有业,父母慈爱,生活幸福,怎么自己作践自己呢。”
“呵。”周霓挑唇笑了笑,嘲道,“生活在北梁的汉人,哪有什么幸福可言。无非是别人已家破人亡,我还有一片瓦遮头罢了。北梁人经常掳汉女当营妓,都不是坑蒙拐骗,而是当街抢。如果找不回师兄,我被抢走也无非是早晚的事,不如赌一把。就算找不回师兄,我留在仙岛上当个扫地的,也好过被那群蛮子奸辱至死。”
众女听到周霓竟然是北梁占区的人,长长叹了口气,接下来再无人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沉茜刚才还嫌她们吵,但她们沉默下来,却压得她喘不过气。赵沉茜顿了许久,问周霓:“你是哪里人?”
“我?”周霓意外赵沉茜竟然会问她,耸耸肩道,“陈留人,放以前,好歹算是天子脚下,京畿人士呢。如今,呵。”
陈留,距离汴梁不过四十里。陈留都有北梁人当街抢掳妇女,那汴京呢?
赵沉茜询问的话就在嘴边,硬是忍住了。
她已经不是福庆长公主了,她被自己的弟弟、女官、下属亲手害死,她和那个王朝再无一丝一毫干系。现在她连自己都救不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桐感受到压抑,扬起笑脸,快快活活对众人说:“别哭丧着脸,如今这个世道,光活着就很幸运了。说不定今夜我们都能被人挑走,从此进富人后院生活,有十个八个婢女全天跟着伺候。你们刚才讨论的谢大人也好,容将军也罢,说不准,他们就是你们未来的郎君呢!”
周霓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道:“我才看不上他们,我要去找师兄。”
小桐的话直白而不加掩饰,连狄柔这种嫁过人的妇人都红了脸,轻轻啐道:“你乱说什么呢!”
狄柔突然低落,自弃道:“那些好归宿是留给你们的。小桐你的眼睛长得那么美,刚才谢大人都摘下你的面纱了,今夜肯定会带走你。但我就不一样了,我嫁过人,又笨手笨脚的,那些贵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小桐忙安慰狄柔:“你别哭,如果我被人看上,我一定让他带你走,如果他不肯,那我也不走。”
狄柔听到小桐的话,眼泪吧嗒落下,哭得越发止不住了:“别耽误了你的前程,万一贵客嫌麻烦,因此不要你了怎么办?”
小桐慌了手脚,忙看向赵沉茜:“沉茜,你长得比我漂亮多了,你提条件,肯定没男人舍得拒绝。如果我没被选上,你和客人求情,带狄柔离开怎么样?如果你担心她和你争宠,等离了蓬莱岛,你把她放到街上自谋生路也可以。”
赵沉茜默默看着小桐,在她二十多年的宫廷生活中,从未见过小桐这样的人。大方无私,为他人着想,都到了舍己为人的程度。
为什么呢?
赵沉茜疑惑,便也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桐眼睛弯弯笑成一泓月:“因为能帮到别人,我觉得很开心。”
赵沉茜看着那双被认为极像她的眼睛,心想明明一点都不像。赵沉茜垂下眸子,说:“我会试试的。”
今晚她不会上台献舞的。她这个人没有任何利他之心,同样,也从不期盼别人会帮她。她不会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某个男人恰巧愿意将她买下,并恰巧有能力带她离岛。她只信自己。
她无法将狄柔带到某个男人的后院,但她找机会离开蓬莱岛时,若有余力,会拉狄柔一把。当然,若情况紧急,她就自己先走了。
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就是这样自私薄情。
君荔叹了口气,她不像狄柔一样悲观,但也觉得前途黯淡。没上蓬莱岛前,钱掌柜给她们请了舞蹈师父,天天给她们灌输几位贵客的喜好和性情,教她们如何模仿福庆公主,拿捏住这几个男人。姐妹们摩拳擦掌,连君荔也一心想跃上枝头做凤凰。但等她们真的来了蓬莱岛,并且见到了萧指挥使、谢相、容将军等人,君荔反而清醒了。
她意识到,今日见到那几个人,不会被媚术迷惑的。她怎么可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君荔忧愁道:“不知道殷夫人缺不缺婢女,她留宿男子,肯定需要人伺候,什么粗活累活我都能做。只要不去青楼,去哪里都可以。”
赵沉茜眸光微动,忙问:“等等,你说,殷夫人留宿男子?”
“是啊。”君荔说,“你没发现吗,被邀请上岛的都是男客人。据说,宴会结束的时候,殷夫人会在所有客人中挑最俊俏、最有仙缘的一位,留宿仙岛,春风一度,其余没被挑中的客人就乘船上岸。来客们都以能被留宿为荣呢!”
赵沉茜若有所思,眼尾瞥了周霓一眼,大概明白她的师兄是怎么失踪的了:“被留宿的男子,后面还出现过吗?”
周霓一愣,猛地反应过来赵沉茜的意思,勃然大怒:“不可能!他和我一起长大,他明明知道我们秋天就要成婚了,他怎么可能接受其他女人的留宿邀请!”
刚才劝人那么明白,轮到自己,周霓就情绪化了。赵沉茜说:“先别急,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大部分男人都以被岛主留宿为荣,但如果有人不愿意接受殷夫人的邀请,会怎么样?”
周霓正要说什么,耳边突然炸响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钱掌柜气冲冲走过来,指着她们道:“我让你们练舞,你们在做什么?再有两个时辰就该拍卖会了,你们再这样懒懒散散的,若没有客人愿意买你们,我叫你们好看!”
女子们噤声,忙站起来排舞。赵沉茜默默站在角落里,然而她的气质太出众,哪怕戴着面纱,钱掌柜也一眼注意到了她。
原本钱掌柜主推小桐,但半路捞起了赵沉茜,钱掌柜就改主意了。最大的舞台,当然该烘托最值钱的货物,钱掌柜指着赵沉茜,说:“你站在中间,做主舞。”
赵沉茜吃了一惊,诧异道:“我?可是我刚醒,都不会跳舞。”
“不会可以学,还有两个时辰呢。”钱掌柜对赵沉茜很和气,说,“小桐,你去教她跳舞。你们几个继续练,要是让我发现偷懒,我饶不了你们!”
赵沉茜作为前长公主,哪怕最不受宠的时候,也没给人献过舞。但赵沉茜扫了眼环境,没有硬碰硬,说:“好。这里平整宽敞,留给姐妹们练舞,我和小桐去树荫下学就好。”
钱掌柜见赵沉茜如此善解人意,欣慰道:“还是你懂事。你们都学学,看看人家,多善良。”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善良,赵沉茜对着钱掌柜微微一笑:“掌柜过奖。”
显然,你高兴的太早了。
等钱掌柜骂骂咧咧走后,赵沉茜和小桐去学舞。但小桐连找了好几个地方,赵沉茜都不满意,最后,她们走到一个绿树环绕、几乎看不见外面的角落,赵沉茜才屈尊纡贵点头:“这里不错。”
小桐不解:“啊?这里都看不见人,她们可能会找不到我们。”
“就是找不到才好。”赵沉茜找了处平整的石头,施施然躺下,合上眼睛说:“我休息一会,你自己找个地方练舞,没事别吵我。”
小桐欲言又止:“可是,你明明答应了钱掌柜……”
“答应了就要做吗?”赵沉茜闭着眼睛,感受到太阳穿过树叶,斑斑驳驳洒在她脸上,说,“佛祖还答应我保佑大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呢。什么时候佛祖履行了承诺,再来叫我。”
小桐哽住,无言以对,叹气道:“算了,说不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睡得太死,一会钱掌柜可能会来检查。”
赵沉茜难得偷来一段清闲,晒着阳光、闻着花香,没有任何人造之物,就这样躺在大自然中小憩。
赵沉茜突然觉得这一瞬间,比她摄政一年都长。她听政那几年,外人看着风光,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日奔波于各种人情世故,为了推行新政几乎呕心沥血,根本没有心情感受生活。然而最终新政也失败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何必呢。早知如此,她那几年就该多躺在太阳底下睡睡觉,或者像传言中那样,奢靡无度,醉生梦死,私生活混乱,也好过试图拯救一个国家。
赵沉茜也想过趁下午逃跑,但她要想走,就必须杀了小桐。小桐是个好人,她暂时还不想杀。
而且,钱掌柜在她身上压了宝,拍卖会开始前一定会寻找她,赵沉茜就算逃跑也很快会被发现。这里是茫茫大海,根本没有藏身之处。不如赌一把,在晚上人最多的时候逃。
藏匿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放到树林中。
晚上的事等晚上再想,现在不如好好享受时光。赵沉茜阖眼,仿佛只睡了一小会,再睁眼时光线已暗了。
周霓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她们,却看到赵沉茜躺在树荫下睡觉,小桐站在一旁悄无声息跳舞,这副场景,简直匪夷所思。
小桐看到周霓,忙跑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周霓无语道:“拍卖会要开始了,钱掌柜正在找你们。”
“嘘!”小桐忙示意周霓安静,周霓才懒得配合,朗声道:“她竟然还睡得着?那么长一支舞,她都学会了?”
赵沉茜早就醒了,她伸展手臂,不紧不慢坐起来,说:“没学。”
周霓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觉得我学不会,所以就没学。”赵沉茜无私分享着自己从崇宁新政中学到的道理,“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不努力,不对吗?”
周霓哽住,理智觉得不对,但又该死的有道理。周霓最终挑挑眉,道:“只要你能应付得了钱掌柜 ,随便你。”
赵沉茜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她又留意到周霓身上的丑剑穗……宫廷讲究对称工整,她实在见不得丑得如此不规整的东西,问:“你腰带上的剑穗很独特,是你自己做的吗?”
周霓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剑穗,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当然。这可是我唯一亲手做过的东西,我一条,师兄一条,连我爹娘都没有呢。”
赵沉茜点头,由衷道:“那就好。”
周霓带着赵沉茜、小桐出来,钱掌柜已急得团团转,终于看到她们,他正要发火,目光触及赵沉茜又忙放软声音:“你们……你们去哪儿了?我派人找了你们好几次,拍卖会都要开始了!”
金乌坠入海面,没了阳光,海风马上变得阴冷激烈。赵沉茜拢紧衣襟,说:“我认真学了一下午,实在学不会。让我做主舞,恐怕会毁了整支舞,不如还是让小桐站中间献舞,我在旁边为她们伴奏。对了,我也不会乐器,所以最好给我一个不重要的位置,装装样子的那种。”
钱掌柜整个人都无语住了,这位美人明明看起来很聪明,为何什么都不会呢?莫非,他捞起来的是个笨蛋美人?
然事已至此,钱掌柜能怎么办,只能塞给赵沉茜一把琵琶,说:“你跟着周霓伴奏吧。琵琶的段落很少,你不要乱拨弦,听周霓指挥。”
显然,钱掌柜已经完全放弃了赵沉茜,彻底把她当做一个花瓶了。赵沉茜点头,抱着琵琶,坦然走入队伍中。
一点都不为自己无能而羞愧。周霓甚至在她脸上看出一种能为她效劳,是她们的荣幸的意味。
周霓:“……”
她到底是在什么家庭长大的,脾气被惯得这么坏?
第28章 拍卖
容冲借着追查奸细的名义上岛, 上岛后,反而犯了难。
他既想去找赵沉茜,又怕去见她。
谢徽和卫景云都不是好糊弄的主, 他的借口未必骗得过他们,那两个阴批多半会找人盯着他。如果容冲去找钱掌柜,让他们因此注意到赵沉茜, 容冲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容冲在众人面前说了此趟是为了军务,如果他上岛后不去审钱掌柜, 反而更扎眼。容冲只能和婢女问了路,往钱掌柜的院落走去,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最坏的情况, 无非是他带着赵沉茜强闯出岛,没什么可担心的, 大不了打一场。
容冲进门,得知那些女子不在院里, 而在外面练舞, 实在长长松了口气。既然她不在, 那容冲就没什么可忌惮的了。容冲设了禁止打探的阵法,隔绝了外界窥探后, 转身就是一个手刀,将钱掌柜撂倒。
以他对那几位的了解, 等他离开这个院子,那几位马上就会派人过来,询问钱掌柜他问了什么。而以钱掌柜的人品,只要对面开的价高,他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容冲允诺什么。
既然钱掌柜不仁, 那就不要怪容冲下黑手了。
哪怕容冲很想知道钱掌柜在哪里捞到了赵沉茜,这些天赵沉茜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会来蓬莱岛,他都强忍住不问。对聪明人来说,听到问题,就足够他们推出所有经过了。
他相信茜茜有能力保全自己,她唯一需要他做的,就是不要打扰她,不要将那些人,再次吸引到她身边。
钱掌柜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没来得及反应就晕了。容冲清清静静站在院子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紫府水晶棺材上。
容冲走近,轻轻抚上台面,透过水晶,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她躺在里面的样子。
守候了六年的睡美人,终于醒来了。
容冲想摸她的脸,手指却碰到冰凉的水晶,幻象也骤然消散。容冲目光中充满不舍,他轻轻拭去水晶边沿蹭到的土,细致得像对待旧情人。做完这一切后,他深深看了眼,毅然决然转身,朝外走去。
再见了,老伙计,朝夕相处六年,如今他却要装作不认识它。此去一别,不知去处,珍重。
容冲走到门边,听到钱掌柜呼吸转重,快要醒了。容冲冷冷瞥了钱掌柜一眼,忍住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推门离开。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相信,后面几位不会让他失望的。
容冲走在山路上,经过凉亭时,他刻意放慢脚步,不经意地往下撇去。
一群女子正在凉亭里翩翩起舞,她们本就长得像赵沉茜,穿上一样的红色舞衣后,越发真假难辨。但容冲一眼就认出来,她不在其中。
容冲心神骤沉,她怎么不在?他不敢打草惊蛇,照常往前走,不动声色施展千里眼。
千里眼是容冲自己取的名字,江湖上更愿意称这种法术为移魂术。顾名思义,移魂术就是将人的神魂移到他物上,比如飞虫走兽,便可以借动物的眼睛看到外界情况。但人的神魂非常脆弱,如果移魂过程中动物剧烈反抗,人的魂魄会受伤,轻则昏迷重则痴傻;就算入侵过程顺利,如果移魂的动物被杀,人的魂魄回不来,本体也会跟着暴毙。
所以江湖中很少用这项危险的秘术,只有军中在刺探紧要情报时会使用。照雪是容冲从小养大的战鹰,和他心意相通,没有任何反抗就放容冲的意识进入,容冲借着照雪的眼睛,在岛屿上空盘旋,寻找赵沉茜的行踪。
多亏鹰眼的好视力,容冲果然看到一个红点,躺在树下睡觉。树冠茂密,容冲无法看到她的全貌,但仅凭露出来的轮廓,容冲已无比确定,那就是茜茜。
情窦初开是她,恨之入骨是她,失而复得也是她。她在水晶棺中沉睡的六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棺材边,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她。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无论战场形势多么严峻,只要看到她,他的心就定了。
一个刻入他骨髓中,和他的性命一样重要的姑娘,任何情况下,他都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茜茜在睡觉,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茜茜想睡觉就睡嘛,她肯定自有主张。容冲将神识从照雪身上召回,没有打扰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容冲走后,不出所料,没过多久钱掌柜的门又被人敲开。钱掌柜正揉着后脖颈,开门看到面无表情的谢徽,愣了愣,才问:“谢相?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谢徽没有回答,不动声色扫过他身后。侍卫上前,冷着脸推开钱掌柜:“放肆,见到谢相,还不让开?”
钱掌柜被压到一旁,这才反应过来,忙谄媚道:“看我,高兴傻了,谢相快里面请。”
谢徽长袖轻拂,施施然迈入小院。他扫过四周,漫不经心问:“刚才,他来找你问什么了?”
钱掌柜一脸茫然:“谁?”
谢徽回眸,定定看着他:“钱掌柜不知道?”
钱掌柜更茫然了,想了一会才记起来,不久前他好像看到了容将军。因为莫名其妙就睡着了,钱掌柜也不确定,他到底看到了真人还是在做梦。
钱掌柜试探着问:“谢大人指的是镇国将军?”
谢徽不语,平静地看着他。侍卫呵斥:“他乃叛国之徒,你叫他镇国将军,莫非,你和他是同伙?”
钱掌柜可不敢沾上叛国罪名,忙道:“没有没有,小的一心向朝廷,和淮北没有一点关系,谢相千万不要误会。”
“既然没关系,还不快如实招来。”侍卫呵道,“叛国贼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钱掌柜终于明白了谢徽的来意,他脑门飞快渗出冷汗,拼命回想,容冲和他说了什么吗?
好像什么都没说。
钱掌柜吞了口口水,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容将军……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谢徽挑眉,似乎笑了笑:“你是说,容冲气势汹汹直奔你的住所,进来待了一炷香,又是设禁制又是隔绝神识,什么都没问就走了?”
钱掌柜冷汗涔涔,不断擦汗:“说出来谢大人您可能不信……但,还真是这样。小的只记得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是容将军,然后小人就睡着了,再醒来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没多久您就来了。就是这样……”
谢徽没什么表情看着他,钱掌柜在这种目光下仿佛顶着万钧之力,就在他支撑不住要跪倒的时候,谢徽收回威压,淡淡道:“难得你对他这么忠心,罢了,你不肯说就算了。”
钱掌柜一愣,什么叫不肯说就算了?容冲真的什么都没和他说啊!谢相到底“算了”什么?
谢徽余光扫向水晶棺材,看容冲的态度,这个棺材明显不同寻常。谢徽为官多年,早就学会掩饰自己的真实心绪,他不露声色,问:“你带来的一切,都可以拍卖?”
钱掌柜一听大生意上门,也顾不上担心刚才的话了,忙不迭道:“是。您在船上见过,小的共带来十个舞姬,各个貌美如花,有一个格外美,您看上哪个,随便挑!她们现在在外面练舞,您要先过目吗?”
谢徽心里想的哪里是女子,他关注的是这座棺材,但成事最忌被人看出底线,他没有表露对棺材的在意,顺势装作想要舞姬,淡淡说:“不必,等拍卖会再看也不迟。听说这场拍卖会的器物都是你采购的,临安很多宫宴官宴,都需要人操办,若拍卖会办得好,以后,还有许多宴会等着你。你明白吗?”
钱掌柜眨眼,瞬间了悟。果然,男人啊,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对替身不屑一顾,私底下却来提前预定。钱掌柜自觉猜到了谢徽的想法,谄媚道:“小人明白。小人一直仰慕谢大人这样治国安邦的能臣,货物定然先您来挑,然后才轮得到他人。您放心,小人肯定留给您。”
谢徽淡淡扫过钱掌柜,他觉得钱掌柜根本不懂,不过没关系,反正此人也活不过离岛。谢徽懒得和死人白费口舌,他最后扫了棺材一眼,什么都没表露,转身走了。
钱掌柜沉浸在大生意找上门的快乐中,没注意到墙头趴着一只知了,听了半晌,无声无息飞走了。
钱掌柜的快乐没持续多久,殷夫人的人就上门,提醒他拍卖会要开始了。钱掌柜赶紧去叫人,舞女都老老实实在凉亭练舞,唯独善解人意的赵沉茜和小桐,不见踪迹。
钱掌柜找了许久,嗓子都急哑了,那两位才姗姗来迟。更气人的是,赵沉茜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竟然什么都没学会!
钱掌柜气得要死,但看在她是最大的摇钱树,硬是忍了,急急忙忙带着众女去赶拍卖会。
蓬莱岛婢女站在树边,看到他们,脸色极差:“夫人已问过好几次了,你们怎么才来,竟然比贵客架子都大。”
钱掌柜陪着笑,点头哈腰道:“贵岛景色太美,小人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地方,路上赏景耽误了功夫,仙子勿怪。”
婢女还是冷着脸,说:“跟着我,路上不要乱走乱摸,要是耽误了事,我可不管你们。”
钱掌柜一迭声应好。赵沉茜脸上罩着面纱,混在人群中,暗暗打量四周。
夜幕四合,蓬莱岛四周的雾似乎更浓了,她只能从朦胧的月影中猜出,今日应当是满月。赵沉茜本以为两步路就能到大堂,没想到婢女带着他们走了许久,又是甬道又是台阶,光门就进了好几道。赵沉茜最开始还试图记路,最后实在太复杂,她无奈放弃,问:“拍卖会这么远吗?”
钱掌柜也有相似的疑惑,他小心翼翼问:“仙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弯弯绕绕的,看着不像是能举办拍卖会的地方。”
婢女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说:“仙家气象,你们一群凡人怎么能懂?夫人复活的可是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夫人特意将拍卖会设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混进来,刺杀公主。”
钱掌柜恍然大悟,忙道:“夫人聪慧,小人佩服不已。”
婢女趾高气扬走到前方,过了一会,赵沉茜隐约听到喧哗声,婢女停在石壁边,说:“就是前面了。”
钱掌柜用力推开门,一个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世界霎间闯入眼帘。
石头挑起高高的穹顶,上面绘着华丽神秘的壁画,时而海浪滔天,时而雷电交加,所有色彩向中间收拢,穹顶正中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银色蟒蛇,它口中衔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霎间照亮了整座大堂。
银蛇下方是一个气派的圆台,栏杆上雕着双蛇缠绕。圆台四周分布着座位,最外围是拱形排开的包厢,以珠帘遮挡,包厢里看得清外面,从外面却无法看清里面。穹顶正前方有一块凸出石壁的平台,三面围着雕栏,里面摆着烛火、屏风、帷幔,布置得极尽精美,通过一对螺旋缠绕的石阶与大厅相连。
地面上铺着红色地毯,年轻俊俏的侍者在红毯上穿行,手中端着酒器。金银成了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放在外界足以卖出千金的珍珠、珊瑚随意散落在角落里,仿佛只是寻常装饰。
别说舞女,就算见多识广的钱掌柜都被晃花了眼。他们在门口只站了一会,立刻有接引侍女走过来,行礼道:“是钱掌柜吗?请随我这边来。”
钱掌柜跟上,他看着两边装饰,脑子晕晕乎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原来,这就是仙岛吗?还真是座金山啊。
大概是因为他们人多的缘故,钱掌柜竟然也被分到一间包厢。赵沉茜目测了一下这里到大门的距离,心思百转。
坏消息是他们的包厢在最里面,要想出门,得穿过一整排包厢;好消息同样是他们的包厢在最里面,可以将全场尽收眼底。
她静静看向钱掌柜。钱掌柜第一次来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恨不得长十双眼睛,哪还顾得上她们,舞女们也都在摸包厢里的珍珠、珊瑚,赵沉茜这时候离开,根本没人会注意到。
还不急,再等等。多年宫廷经验告诉赵沉茜,看起来无人防守天赐良机的时候,一定要沉住气。
他们坐下没多久,四周突然一黑。宾客大哗,发现竟然是顶端的银蛇动了,一口将夜明珠吞下,大厅失去光亮,霎间陷入黑暗。众人惊疑不定中,殷夫人提着一盏灯,从门口款款而来。
殷夫人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万众瞩目中走上舞台,笑意盈盈福身:“诸位不远万里赴蓬莱参宴,妾身不胜荣幸。妾身第一次办拍卖会,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各位海涵。”
殷夫人一袭贴身红裙,烛火明明灭灭裹在她身上,当真是千娇百媚,天生尤物。来客都是男人,原本对黑暗很不满,但看到殷夫人的身段,纷纷拍手叫好,也不怪殷夫人熄灯出场了。四周包厢倒很安静,珠帘静静垂着,仿若无人,但从包厢外守着的侍从不难看出,里面非但坐满了人,而且各个非富即贵。
殷夫人吊足了胃口后,就让婢女点亮烛台,中心圆台被照得辉煌灿烂,但来客座位上只是隔几步点一只蜡烛,足以视物,但看得并不清晰,连贵客的包厢也只在珠帘外挂一盏长信宫灯,里面半昏半暗,若隐若现。
恐怕这就是殷夫人的目的,其他地方看不清楚,众人就只能盯着中央圆台。赵沉茜默默看着这一切,头脑出奇地冷静。她的灵魂像是从身体里抽离,局外人一般分析着厅堂上的蛛丝马迹。
大厅呈圆形,中心舞台外环绕着池座,东西两侧各有六个包厢。她们的包厢在东侧第六个,离门最远。对面第二个包厢门口守着的人今日才见过,不久前还将刀架在钱掌柜脖颈上,毫无疑问里面坐的是谢徽;从第四个包厢出来的侍女是个熟面孔,赵沉茜曾在云中城见过几次,想来,里面就是卫景云了。
卫景云,实在是久违了。
赵沉茜缓慢扫过,确定对面再没有认识的面孔后,就转而观察她们这侧的包厢。第三个包厢门口的男子虽然是生脸,但站姿她再熟悉不过——当初,还是她给殿前司制定的训练章程。能让殿前司贴身护卫,想必,这个包厢里面就是萧惊鸿了。
话说回来,殷夫人说只允许带一个侍从上岛,但这些权贵没有一个只带了一人。看来,殷夫人的规矩在面对权贵时,也可以很灵活。
赵沉茜观察了许久,其余包厢门口都有人员出入,唯有东侧第一个包厢,半晌无人。赵沉茜不信殷夫人舍得空一个包厢,身份尊贵到足以进包厢,却没带人上岛伺候的……显然,满足条件的只有容冲。
殷夫人在台上说着客套话,赵沉茜一句都没有听到。她垂下眼睛,心里忽然有些烦。
他不是上岛捉拿奸细吗?如今钱掌柜还好端端坐着,他却留下来参加拍卖会,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29章 情人
赵沉茜心乱了片刻, 自嘲一笑。
在她死前就传出容冲将和董洪昌之女结亲的消息,如今,他们估计早就成婚了。他为何来蓬莱岛, 还重要吗?她昏迷前给他发的那封无字信,在他看来,应当是十分冒失且打扰的吧。
希望那夜, 他没有真的来。
赵沉茜打住思绪,强行让自己专注于当下。有伤春悲秋的心思, 还不如想想怎么离开。
目前离岛途径只有两个,一个是怎么来怎么回,在不惊动岛上众人的情况下, 偷走殷夫人的一条船,乘船归岸;另一个是拐走容冲的宠物, 乘着鹰离开海岛。
两种难度都堪比登天,所以赵沉茜选择第三种, 浑水摸鱼。
殷夫人声势造得这么大, 燕朝和云中城都来了人, 北梁肯定不会落下。殷夫人声称仙岛置身世外,不准动武, 但三个派系的高手共聚一堂,不可能乖乖放对方离开的。
别人不敢说, 但以谢徽的心性,他绝对备了后手,好将岛上人一网打尽。而她另两位前驸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他们现在和平共处,无非是等着殷夫人将复活的“福庆公主”带上台,一旦确定殷夫人在骗人, 他们立刻就会动手。
赵沉茜就能趁乱藏到某一方的船上,让他们带她离岛。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打起来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
殷夫人说完了开场词,拍卖会已正式开始。赵沉茜分神扫了眼,发现第一件上场的展品,竟然是一整匹鲛纱,品相还十分上佳。
赵沉茜不由对殷夫人改观,她以为殷夫人就是一个纯粹的骗子,像钱掌柜一样,投机倒把,为了名利不择手段,没想到,殷夫人竟然能拿出鲛纱。如此完整精美的鲛纱,放在外面,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显然,来客都被展品惊艳,看向殷夫人的目光微微变化。殷夫人十分得意,将叫价交给侍女,自己走下舞台,款款顺着旋转楼梯而上,步入高悬石壁的小阁,在屏风后坐下。
第一件展品就引起激烈叫价,最终,鲛纱被西侧第三间包厢的客人以高价拍下。接下来又有几件展品上台,每一件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在黑暗中拍卖果然很容易冲动,大厅内气氛越来越热烈,叫价声此起彼伏。
钱掌柜目不转睛盯着外面,已经被天价一般的成交价冲昏了头脑。赵沉茜静静瞥了他一眼,见他根本无暇关注外界,就悄无声息起身,一折身闪出包厢门。
赵沉茜没有急着走,而是迅速藏在帷幔后。殷夫人熄灭夜明珠也方便了赵沉茜,大厅昏暗却人头攒动,各个包厢门口的长信灯标志着距离,实在太适合逃跑了。
她在帷幔里等了一会,一个蓬莱岛婢女走过,赵沉茜在她经过的瞬间,一个手刀砍在对方颈后。婢女翻了个白眼,软绵绵倒地,赵沉茜将她接住,快速拖到厚重的帷帐后。
赵沉茜飞快脱下红色舞衣,扔在角落里,她将荷包等物贴身藏好后,就毫不客气剥下婢女的白色侍女服,穿到自己身上。她匆匆调整衣服,确定没有不妥,就将帷幔掀开一条缝,垂着脸走出来。
她贴着边,小步疾行,祈祷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遇到故人。然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眼看路途已经过半,前面包厢里突然出来一个人,光影飞快从他脸上掠过,正是萧惊鸿。
赵沉茜立即转身,试图不经意地走回去。然而她的异样已经引起萧惊鸿注意,萧惊鸿余光里注意到有个侍女一惊一乍,他随意瞥了眼,莫名觉得对方的背影很熟悉。
萧惊鸿紧盯着那个白衣婢女,冷冷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赵沉茜心跳加速,她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萧惊鸿眯了眯眼,正要上前抓她,一道骨碌碌的声音朝他袭来,萧惊鸿本能闪开,发现并不是暗器,而是一个酒樽。
容冲打着哈欠,悠悠从后方走来,没什么抱歉意味地说:“对不住,手滑。”
萧惊鸿颦眉,警惕地盯着他,不知道他又搞什么鬼。然而容冲只是吊儿郎当穿过萧惊鸿,随手搭上白衣侍女的肩膀,说:“是我叫的酒,你走过了。”
他手臂微微用力,揽着女子转身。容冲身量高,看着虽瘦,但因常年习武,骨架高大修长,他站在走廊中间,完全挡住了宫灯的光线,女子笼罩在他的影子里,看不清面容。
萧惊鸿狐疑地看着容冲,容冲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经过萧惊鸿时随意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说:“进去倒酒,我有些话和萧指挥使说。”
赵沉茜全程低着头,不知道容冲发现她了没有,为何要替她解围,但此刻她只能顺着容冲的话,藏在他的影子里,走向包厢。
容冲余光一直注意着赵沉茜,当他看到她精准推开他包厢的门,心里轻笑一声。
不愧是茜茜,永远不让他失望,仿佛天底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再一回眸,看到萧惊鸿那张脸,容冲实在倒胃口极了。他努力找了个话题出来,问:“你如实回答我,她的死,和皇后有关系吗?”
萧惊鸿目光骤凝,原本怀疑的心思瞬间集中:“你什么意思?”
容冲挑眉:“你竟然不知道?呵,废物。”
容冲生怕自己回去晚了赵沉茜就跑了,半真半假冷了脸,道:“你这样的废物,竟然接任了我大哥的位置,实在是种侮辱。让开。”
萧惊鸿其实早就怀疑宋知秋,这么多年过去,他甚至都不敢触碰那一天的记忆。
如果殿下的死真的和宋知秋有关……那他,是不是也间接促成了殿下的死亡?
萧惊鸿猛地抓住容冲:“你到底知道什么,说清楚。”
容冲手臂用上内力,狠狠震开萧惊鸿的手,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听说皇后是你义姐,这些年你背靠宋皇后,才能平步青云,稳坐指挥使。如果这种事你都查不清楚,就不要再搜集像她的女人,伪装出一副深情模样。我听着恶心。”
这回,萧惊鸿没有再拦容冲,失了魂一般钉在原地。容冲如愿甩开萧惊鸿,几乎是飞回自己包厢。
他推门时,已经做好准备赵沉茜不在了,没想到却看到一地黑暗。悬在他包厢外的灯,不偏不倚灭了。
容冲手指缓缓摩挲指节,心里已经有数了。他装作不明白,和门问:“灯怎么熄了?”
“许是没油了。”赵沉茜坐在黑暗中,压低声音,有意让说话声不像她的音色,“将军要让人来点灯吗?”
容冲知道,一旦他说要,赵沉茜就会顺势出去叫人,就此走得杳无踪迹。容冲是习武之人,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从容在案几前坐下,说:“不用。就这样黑着看,也别有韵味。”
男女两人共处一室,灯火通明还没什么感觉,一旦进入黑暗,气氛就会逐渐变得暧昧。赵沉茜默默摸了下自己脸上的白纱,这是她刚才从衣摆上撕下来的,蓬莱岛的侍女统一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美则美矣,却有些透。衣料并不能完全遮住她的脸,会若隐若现露出五官轮廓。
刚才,容冲为什么帮她解围?这么近的距离,他认出来了吗?
赵沉茜静静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问:“将军酒壶里还是满的,为何叫人来加酒?”
竟然还敢主动出击?容冲剑眉微挑,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蓬莱岛的侍女,为何还敢应承呢?”
赵沉茜眸光骤沉,定定看向他:“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容冲没有回头,眼睛一直看着外面拍卖台,漫不经意说:“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过一会你们要上台献舞,钱掌柜肯定会到处找你,你在这里躲一躲,等他走后你再出去。”
赵沉茜惊讶,随即反应过来,他把她当成钱掌柜带来的替身舞姬了。
……这倒也没错,她确实是钱掌柜带来的。故人死去六年,突然看到相似的眉眼,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长得像的替身,没有人会往故人死而复生的方向上想。
何况,钱掌柜本就有意挑选像赵沉茜的女子,带过来做买卖。容冲将她认错,再正常不过。
赵沉茜明明该欣喜,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她打住无用的思绪,告诉自己这是好事。
既然容冲认错了,她大可将错就错,利用替身的身份逃跑。赵沉茜半垂下脸,含含糊糊认了身份:“谢将军。今日在船上时,将军似乎很紧张那座水晶棺材,怎么没和钱掌柜要走?我刚刚看到,那座棺材又搬到拍卖会了。”
容冲心里叹息,他知道她现在不想认他们这些人,便顺着她的意给她圆了身份。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自身都难保,还敢来试探他。
容冲只能捡起来白天的谎,继续往下编:“那座水晶棺材与我无关,我在意的是他货箱上的标志。不过,我已经审问过钱掌柜,他什么都不知道,再和他耗着也无用,还得去码头查。”
赵沉茜轻轻应了声,问:“将军手下无人跑腿吗,这种事,竟还要将军亲自来查?”
容冲手随意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说:“你也听到了,叛军之将,能活着就已不易,哪有人敢追随?就只能自己多跑些地方了。”
赵沉茜听到他自嘲叛军之将,心里莫名被刺了下。她顿了顿,道:“将军自谦,你的声名连江南百姓都知道,怎么会无人追随呢?”
套着陌生人的皮,仿佛才敢说真话,容冲以玩笑的口吻抱怨道:“知道的人多,愿意拿命来赌的却少。我以前也以为打仗只需要杀敌冲锋就行了,后来亲自领军才知道,交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粮草、武器、军衣、草药等事,才是大头。而这些事需要大量文官来操办,世家大族都随着皇室南渡了,即便是淮北的寒门读书人,也会不惜一切找门路南渡。我带人出城打仗,就无人坐镇后方,若我留守城内,外州百姓就会落到北梁人手中,进退两难,左右掣肘,打了这么多年,也只保下一座海州,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说完后,赵沉茜久久未言。容冲朝黑暗中瞥了眼,问:“怎么了?”
“没什么。”赵沉茜摇头,语气轻缓,“只是觉得讽刺。皇室龟缩江南,富甲天下,却不敢出兵,叛军孤悬淮北,有心抗敌,却无财力支持。”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两人都没有接。他们静静看着外面醉生梦死,一掷千金,又一座珊瑚以天价成交,这笔钱拿出去,抵得上一州半年税收。赵沉茜连忙打住,她已经不是摄政公主了,再想这些事,岂不是自寻烦恼?
黑暗中,赵沉茜无声望向容冲。他正专心看着外面,舞台上的灯光映在他眸中,将那双眼睛照得极亮。
赵沉茜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捏紧,不经意问:“将军军务繁忙,没有人在身边照顾将军吗?”
容冲无法对着那张脸装冷漠,只能一直看外面。猝不及防听到她问这个问题,容冲怔了怔,才找回理智。
容冲装作看拍卖会,随意道:“没有。自己的人生都没活好,贸然成婚,岂不是耽误人家姑娘?”
“定然有女子不觉得耽误。”赵沉茜慢慢说,“或许将军娶了妻,就明白活着的意义了。”
容冲半真半假笑了笑,说:“我这一生该怎么活,无需成婚,我现在已想明白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何必急着成家?”
赵沉茜终于确定,容冲现在没有成婚,他和那位董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并没有喜结连理。
赵沉茜如愿听到了答案,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她问:“将军一直未婚,就是为了安心打仗吗?”
容冲没忍住偷觑了她一眼,道:“对啊。不然你以为呢?”
赵沉茜沉默,心里说不上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对啊,上元节他主动避嫌,早就告知她答案了,不是吗?
她死后他照常招兵买马,发展自己的势力,面对朝廷的人时,甚至能大大方方替前未婚妻叫屈,可见他完全放下了。
这样很好,他已经往前走了,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
他们两人相互试探,暗中拉扯,谁都没心思注意外界。直到包厢外传来激烈的喊价声,他们才被拉回现实,发现外面已拍到钱掌柜的货物,那座玲珑剔透的水晶棺材正高调地躺在圆台中心上。
容冲觉得再这样安静下去,他肯定忍不住,便毫不犹豫按响传声海螺,强行转移注意力。
“五百两黄金。”
赵沉茜听到他喊这么高的价,着实吃了一惊。等传声海螺关闭,她忍无可忍问:“将军很需要棺材?”
“不啊。”容冲莫名其妙,说,“行军之人,要什么棺材,马革裹尸还就是最好的下场。”
“那你为什么要争?”赵沉茜无语道,“五百两黄金能给多少人发军饷了,砸在一座棺材上,是不是太蠢了?”
容冲摸摸鼻子,很好,茜茜已经在骂他蠢了。果然,她长时间不骂他,他都觉得不习惯。
容冲面上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声音却莫名降了个调,说:“我没打算要,就是觉得打造得如此精美的紫府水晶,值得更高的价。”
赵沉茜听明白了,他就是见不得其他人好,故意抬价。这时候赵沉茜注意到,竞价的,似乎都是熟悉的声音。
抛去容冲不算,光她听出来的就有谢徽、卫景云、萧惊鸿,竟都是她的故人。赵沉茜有些疑惑,谢徽、萧惊鸿抢就算了,毕竟赵苻、宋知秋用得到。卫景云抢什么?他们家富得可以用水晶铺地,至于千里迢迢来抢一座棺材吗?
卫景云的声音刚落,赵沉茜就亲眼看到容冲蠢蠢欲动按响海螺,在卫景云的报价上加了一两。
赵沉茜:“……”
哪怕她不是卫景云,此刻都觉得很气。
枉她刚刚还觉得他变沉稳了,现在看来,他分明还是那个容冲。
率性而为,快意恩仇,恣意得不知天高地厚。
第30章 真假
赵沉茜唇边浅浅勾起, 随即眸光一点点暗下来。
是啊,他还是他,没有被仇恨压垮脊梁, 蒙蔽心性,但她呢?
她已经和十六岁那个少女,相去太远了。
赵沉茜沉默, 容冲感受到她兴致不高,也没有再说话。包厢中, 只能听到容冲一次次按响海螺,报出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高价。
容冲第一次感受到没钱的好,反正都买不起, 就可以肆无忌惮喊价。那几个狗东西有钱,无论如何, 总会有人接盘的。
赵沉茜已经醒了,这座水晶棺材再无用处, 让给别人也无妨。但他决不能让下家轻易拿到, 多少要剥他们一层皮下来。
尤其是谢徽和卫景云。
容冲这些年虽不在朝廷, 但对崇宁新政略有了解。茜茜一力推行的新政中,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方田均税。
她为了逼那些大家世族吐出侵吞的土地, 殚精竭虑,最后甚至因此众叛亲离, 死于旷野。要是让她看到她的两位前夫也是豪富的一员,背地里敛财无数,肯定会对他们彻底失望。
容冲思及此,喊价喊得越起劲了。他也不多加,就贴着对方的报价,不多不少只加一两,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西侧一间包厢内,白烟袅袅升腾,一位锦衣华服、容貌昳丽的公子缓慢喝着茶,侍女小心翼翼望向他,问:“城主,还要加吗?”
卫景云放下茶盏,他皮肤白皙,像是终年不见阳光,指节捏在茶盏上,竟然比玉都白。卫景云看不出表情,平静道:“加,当然加。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容冲现在的追价态势明显不正常,他仿佛没有预算,张口就喊,实在太狂了。
养一只军队要花费的钱是笔天文数字,容冲没有朝廷给养,武器、粮草、训练都要靠自己解决,而容冲长于武功,却不擅长内政,卫景云很清楚他根本没多少余钱。现在水晶棺材已经喊到了一万两黄金,容冲还敢跟,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没钱还敢抢,要么是压根不打算付账——比如南朝廷那两位;要么他并不想要这样东西,只是在抬价捣乱。
以卫景云对容冲的了解,很可能是后者。容冲看着混不吝,但骨子里还是重诺的,他要是确实需要却又买不起,宁愿去路上抢劫赢家,也不会喊一个自己出不起的价钱,最后赖拍卖会的账。
但卫景云不在乎,就算容冲故意坑钱又怎么样,卫景云既不缺水晶也不缺黄金,他就是想知道,这座棺材到底有什么猫腻,值得容冲不远千里追到岛上。
云中城生意遍布天下,卫景云当然清楚,紫府水晶有保持死者容颜不腐的功效。而这座棺材,通体都由上好的紫府水晶打造而成。
会不会,和赵沉茜有关呢?
如果真是如此,无论多少钱,云中城都奉陪到底。
卫景云一副势在必得之态,眨眼间叫价翻了一倍,飙到了两万两黄金。这个数字,哪怕放在三司使兼户部尚书谢徽眼里,也过于大了。
谢徽静静看了眼卫景云的包厢,停止叫价。
有些风头,云中城能出,朝廷官员却不能。尤其在场还有北梁人,传出去名声不好。
至于卫景云高价拿下后,能不能带出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容冲见无人再追价,耸耸肩,无趣地停下。圆台上的侍女询问了三遍,一锤定音,本场叫价最高的单品毫无意外被云中城城主卫景云收入囊中。
赵沉茜沉默看着侍女对卫景云的包厢道喜,全场或嫉妒或起哄地鼓掌,欢呼声几乎要冲破穹顶,卫景云包厢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极端的动和静,给赵沉茜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赵沉茜实实在在困惑了,喃喃低语:“云中城竟然有这么多钱吗?”
“是的,简直没有天理。”说起这个,容冲也很有共鸣,大倒苦水,“云中城收纳全天下奇人异士,丹药、符箓、暗杀、情报,什么生意都敢做。他们大肆揽财,却不像白玉京那样承担朝廷任务,为百姓做事,云中城多年来只进不出,富得都没法估量他们到底有多少钱。以前有白玉京在,他们多少还收敛些,如今没了限制,云中城为了钱越发不择手段了。尤其是这个卫景云,为了在人前露面,不惜一掷千金,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沉茜默默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她很想提醒他,再早些年,为了争口气一掷千金的事,容冲也没少干。如今自己当家了,知道柴米油盐多么不容易,容冲倒指点起卫景云了。
赵沉茜极轻地叹了口气。容冲听到她叹息,眼睛虽然还朝着外面,但身体不知不觉朝她这边倾斜:“怎么叹起气来了?”
赵沉茜缓慢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支离且荒唐,只争朝夕欢愉即可,不值得较真。”
就像她,前半生一直在试图改变什么,最后到头却发现,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昭孝帝不会喜欢她和孟氏,贪官污吏不会减少,混乱不公也不会改善。
没有人想要打仗,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当政者打击政敌的口号。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摄政六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兢兢业业推行新政,试图振兴国力,重现北伐。可是迎接她的,又是什么呢?
莫说权贵,连燕朝百姓都不说她好。她为了新政挖空心血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实在是个笑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可挽救地糟糕下去,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多管任何闲事。
外面发生小小的骚动,最里面的包厢里出来一个胖子,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寻找什么。赵沉茜扫了一眼,认出来那是钱掌柜,显然,钱掌柜发现她不见了。
容冲也看见了,从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他在找你。”
赵沉茜宁静坐着,没有任何波澜:“我知道。”
容冲挑眉:“你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你就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赵沉茜垂下眼睫,平静道:“怕。但,怕有用吗?”
容冲笑了笑,喝酒的动作放荡不羁,眼睛中却划过苦涩。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从赵沉茜嘴里听到怕字。而且,怕的还是他。
他怎么可能交出她呢?容冲明白,她这话并非质疑他的人品,而是对人的信任完全崩塌了,连遇到他也会下意识防备。
这一瞬间容冲无比想打断谢徽和萧惊鸿的腿,更想回到六年前,向那个犹犹豫豫的自己扇个巴掌。他应该在收到茜茜的信时立刻去救她的,不,甚至更早,他在汴京时,就不应该离开。
若他在狐妖现身后一直守着她,若他坚持杀了狐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就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至少,她不用在绝望中孤独死去,不会心如死灰地说出这个世界不值得较真。
他很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或许很糟糕,但她是顶好的人,值得被好好对待。这世上,一直有人始终如一地爱她。
可是容冲自己也清楚,顶着陌生人的皮,赵沉茜还愿意坐在这里和他说说话,如果他“认出”了她,她立刻就会和他划清界限。多么讽刺,有一天,他竟然要靠装作不认识她,来陪伴她。
容冲一杯接一杯喝闷酒,赵沉茜就在一旁静静坐着,包厢里气氛越来越压抑。赵沉茜见容冲喝酒那么痛快,忍了许久,实在忍不住道:“小心……”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容冲也开口:“你之后……”
两人一起停下。赵沉茜低头,容冲忙道:“你先说。”
赵沉茜瞬间冷静了,她实在疯了,才想提醒他少喝酒,小心里面有毒。分开多年的前前前未婚夫,想干什么,与她何干?
赵沉茜摇摇头,道:“将军先说。”
容冲嘴唇动了动,想说她不必如此客套,终究还是忍住了,恍若无事说:“我本来想问你,等离开这座岛,以后想做什么?”
她以后想做什么呢?赵沉茜茫然了。
从醒来至今,她一直被危机撵着走,光活下来就已不易,哪想过以后?故国骂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敌国视她为能公明正大侵占燕朝的旗帜,她有家回不得,有仇报不得,以后能做什么呢?
赵沉茜口吻平淡,道:“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连命都保不住,想这么多做什么?等能活下来再说吧。”
容冲正欲说话,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容冲神色一凛,立刻将赵沉茜拉到身边,赵沉茜猝不及防被拽倒,她慌乱中扶住容冲的腿,正要骂人,突然听到身后包厢门被拉开。
赵沉茜浑身僵住,半靠在容冲怀里,一动不敢动。容冲的手大大方方放在赵沉茜腰上,一副佳人在怀饮酒作乐的风流之态,不耐烦回头,对着门口的人挑眉:“干什么?”
一位白衣侍女领着钱掌柜站在门口,侍女福身,道:“叨扰贵客,多有对不住。但是拍卖会走丢了一个舞姬,不知容将军可曾见过一个可疑的红衣女子?”
“没有。”容冲道,“我一直在包厢里看拍卖会,没注意到可疑的人。”
钱掌柜看似老实跟在侍女后,其实眼睛偷偷打量着包厢,说:“也不一定是红衣女子,我们在帘子后发现了脱下来的红衣和被打晕的侍女,她很可能打扮成仙岛侍女了。容将军不妨想想,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相极美,行迹鬼祟的白衣侍女?”
容冲一手握着酒杯,另一手抱着佳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佳人腰线上敲击,当真想了想,说:“长相极美的侍女我见过不少,至于行迹鬼祟的……我觉得你就挺鬼鬼祟祟。想看就进来大大方方看,别在门口偷瞄,我觉得我怀里这位佳人是最美的,不如,你也检查检查?”
钱掌柜悄悄扫过包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包厢里酒味浓郁,女子温顺地靠在容冲怀里,姿态熟稔自然,像是调情已久,丝毫不见生疏。钱掌柜还想去看女子的脸,毫无防备撞入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眸里。
容冲半屈膝,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手中的酒杯要掉不掉。他脸上似笑非笑,眼底全是被打扰的不悦。
钱掌柜脖颈莫名一凉,仿佛容冲手里转着的并不是酒樽,而是一柄飞刀。钱掌柜点头哈腰道歉,还是不死心,问:“打扰了将军,万分对不住。不过,将军真的没看见吗?别人的包厢都是亮的,为何将军的包厢一片漆黑?”
容冲修长的手指转动酒盏,歪头,笑着看向门口的人:“你们觉得呢?”
钱掌柜愣了下,瞬间懂了。他再一次感叹果然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外面装的深情无二,等到了岛上,还不是一个比一个玩的花。
钱掌柜觉得以那位睡美人的脾性,不可能这么快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腰身柔软的像猫一样,没有一点勉强。要是她做得到,也没必要跑了。
看来她确实不在,钱掌柜有些尴尬地弯腰道歉:“对不住,打扰了容将军好事,您继续,小人去其他地方找找。”
钱掌柜一边说一边往外退,谄媚地帮容冲关好门。钱掌柜所有包厢已经找了一圈,没见到人,自然而然认为赵沉茜跑出去了。他和门口侍从说了一声,去外面寻人。
容冲亲眼看到钱掌柜出去,终于松了口气。包厢再度恢复平静,容冲习惯性动了动手指,然后僵住了。
他的手好像放在茜茜腰上,还放这么久?不对,更大的问题是,她靠在他怀里,手好像放在他的大腿上。
愈发致命。
赵沉茜也觉得很烫手,都怪刚才他突然拽她,她本能寻找平衡,根本来不及注意地方。这能怪她吗?
两人都很尴尬,还要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赵沉茜手掌虚虚搭着,用腰部的力量,强行将自己扯正,容冲也顺势放开了手。
两人各自拉衣服,说话尴尬,不说话更尴尬。赵沉茜再一次系紧了脸上的面纱,不知道该盼容冲认出来还是没认出来。
如果他认出了她,那刚才就是蓄意占便宜,她非得打爆他的狗头。如果没认出来……那这些年,他在花花世界中学了挺多。
容冲无比庆幸包厢里是黑的,没人能看到他的窘迫。容冲悄悄散了散脸上的热,小心翼翼问:“他被打发走了,应该不会怀疑这里,你可以放心藏着了。你刚才没事吧?”
“没事。”赵沉茜声音反常得平静,说,“多亏容将军搭救,我才能蒙混过关。没想到,容将军逢场作戏这么自然。”
容冲瞪大眼睛,这可是绝世奇冤,容冲立刻道:“没有,只是事急从权,不得不为之,姑娘不要乱想。”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看来,容将军不得不为之的事情,有很多啊。”
容冲还想解释,这时候外面响起乐声,舞姬们上台了。容冲只能打住话题,气鼓鼓地抿住嘴。
赵沉茜不见了,但已经定好的上台时间不能变,舞女们只能赶鸭子上架。幸亏赵沉茜没担任重要任务,其他女子上台献舞,倒也不会乱。
赵沉茜不想再和容冲说话,装作被献舞吸引了视线。看着看着,赵沉茜的目光就集中在小桐身上。
其实赵沉茜下午就见过小桐跳舞,但排练和舞台截然不同,尤其是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大堂,四下昏暗,唯独舞台被照得辉煌璀璨,主舞的小桐天然成了视线中心。赵沉茜看着小桐急旋慢转,腰肢妩媚,她下半张脸被面纱覆盖,只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连赵沉茜都觉得极美。
容冲单手抛着酒杯,叹道:“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人。”
赵沉茜冷冷道:“将军这位故人,很擅跳舞?”
“不。”容冲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带上了笑意,“她这辈子都不会跳取悦人的舞蹈。但她骂人时,眼睛也是这般生动璀璨,漂亮极了。”
赵沉茜面无表情翻了个白眼。
注意到小桐眼睛的不止赵沉茜,各包厢传来浅浅的骚动,一时间连座位上的客人都在讨论领舞的女子是谁。如钱掌柜所愿,他带来的舞女一曲震惊四座,他的第二件展品,也不愁高价了。
小桐忘情舞蹈,完全不在意有多少人在看她,这种美而不在意的态度,让她显得潇洒而迷人。万众瞩目中,突然刮起一阵风,将舞台大半蜡烛吹灭。舞姬们吓得尖叫,乐声骤停。
看得正兴起的客人十分不满,高声抱怨,小桐停下舞蹈,茫然地看向四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舞女们哪见过这种阵仗,而钱掌柜还出去寻人了,并不在现场,她们没了主心骨,害怕地缩成一团。嘈杂中,远远传来一道动听的女声:“诸位少安毋躁。”
众人齐齐回头,小桐也跟着望向前方。黑暗中,缓缓走来一位提灯女子,烛火先照亮她的裙裾,随着走近,一点点露出她的面容。
女子穿着裁剪得体的蓝紫色宫装,深衣广袖,环佩叮当,庄重华丽。她神情冷淡,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能瞬间和同样精心打扮的侍女、舞女区别开。
女子的美宛如牡丹,华贵得都有一种盛气凌人之感。和她一比,白衣飘飘的蓬莱岛侍女瞬间成了不起眼的陪衬,刚才引起满堂惊艳的小桐也成了衣着暴露的舞姬。阶级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女子用无声的出场告诉众人,美,也有高下之分。
尤其是舞女们看到女子的脸,又惊又吓,面面相觑。小桐紧盯着来人,瞳孔无意识放大,不可置信喃喃:“沉……沉茜?”
赵沉茜原本在安稳看舞,没想到突然起了一阵风,吹灭了大半蜡烛。同样的手段来两遍,赵沉茜百无聊赖看向门口,果然看到一个女子提着灯闪亮出场,但扫到她面容时,赵沉茜瞬间绷紧。
这是,她?
这当然不可能,她本尊还在这里坐着。可是来人为什么会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那个女子没有带珠帘、面罩等物,大大方方露出所有五官,一路提着灯,款款而来,任由众人打量。赵沉茜扫过女子脸上每一寸,连她都不得不承认,相似得几乎可以乱真。
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眼睛还不太像。
在赵沉茜惊诧时,来人已经走到烛台前。她看着圆台上抱成一团的舞女,居高临下道:“继续跳啊,怎么停了?若跳得好,本宫重重有赏。”
小桐看着几乎和沉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试探地问:“你是……”
女子眉眼微挑,威严道:“放肆。区区舞女,竟敢问本宫名讳?”
这时候,旁边包厢传来酒壶坠地的声音,萧惊鸿用力撩开珠帘,不可置信盯着来人:“你是……殿下?”
女子下巴微抬,骄矜道:“惊鸿,你是本宫亲手从斗兽场带回来的,如今,你连本宫都认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