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烈酒洗剑 “这天底下无人能赢我。”……
青年的指节修长, 微微用力扣着白骨头颅,拉扯出手背明显的筋络。
他的手皮肉薄,骨感重, 又没什么血色,在这么一幕下, 竟莫名有种诡异的美感。
晓羡鱼端详那只手……那颗人头骨。
头骨的主人显然故去有些年头了, 表面饱受侵蚀、坑坑洼洼, 颜色也十分暗沉, 远不及抓着它的那只手苍白。
不过,倒是没看见有什么苔藓尘灰覆在其上。
山神……居然是一颗人头骨?
还是如此平平无奇的一颗人头骨。
晓羡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干巴巴点评了一句:“它……还挺干净。”
“原本脏得很,我将它细细洗净了。”奚元慢吞吞开口,“洗不去的脏污,便在粗粝的石头上打磨了一番。”
说着, 他还将手中头骨全方位展示了一遍, 像是展示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
晓羡鱼:“……”
虽然一向知道倒霉鬼爱讲究……但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分场合了?
奚元却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搭下眼皮, 嗓音里透出点倦懒意味:“那时寻不到你, 我有些无聊。”
好家伙。
晓羡鱼顿时睁大了眼睛——因为无聊, 所以就把白骨人头抛光打磨解闷玩?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最终决定放弃纠结, 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就是山神?”
瞧着可不怎么像。
“这个么, ”奚元坦然回答, “我猜的。”
晓羡鱼:“……”
好你个倒霉鬼。
奚元瞧着她木然神色, 低眸一笑。他将头骨举起,手腕微旋,将头骨的侧面靠向晓羡鱼耳边:
“先别生气。”他俯身欺近, 温声道,“小仙姑,你听。”
晓羡鱼其实没生气。不知为何,虽然她对倒霉鬼了解甚少,心中却莫名对他有数——没有个七八分确信,他是不会随口胡来的。
她于是贴近头骨,安静细听。
片刻的安静过后,里头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絮语。很快,那些絮语变得吵闹、尖锐——
“好疼……好疼啊……”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让我死个痛快。”
……
悲鸣,惨叫,交织在断断续续的字音里,凄厉泣血。好似来自挣扎在炼狱里的无数怨魂。
这些都是人死前的残念,浓郁得令人不适。晓羡鱼下意识皱起眉。奚元瞧她一眼,将头骨拿远了。
人头骨将这些“痛苦”悉数珍藏保存起来,时时刻刻回响于耳中,以供品味欣赏——这变态的做法倒确实很像那位传言中的山神。
“……都是‘祭品’们死前的残念,看来这头骨确实大有问题。”晓羡鱼问,“你是如何找到它的?”
奚元神色无辜,目光楚楚:“不走运,误打误撞遇见的。”
晓羡鱼愣了一下,心说这哪里不走运,分明省去了寻找的功夫。但转念一想,这确实不是什么好运。
他们对那山神知之甚少,并不清楚对方是个怎样的凶邪,倒霉鬼孤伶伶的,又没她在身边保护,独自对上山神委实危险。
……虽然不知为何,眼下看起来,那山神疑似只是一颗任他拿起放下的破头骨,看上去并无什么本事。
晓羡鱼想了想:“就算这人头骨不对劲,你怎么确定它就是山神,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分身?”
奚元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晓羡鱼转头瞧他,眨巴着眼等解释。
“小仙姑忘了?我能感应到同类。”半晌,奚元敛眸一笑,温声解释起来,“这头骨上附着阴怨气息,还有零星残魂碎魄,我想这便是那吞噬生魂的凶邪了。”
——原来如此。
晓羡鱼从他手中拿过头骨,捧到面前,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
她并没瞧见什么残魂碎魄……想必已经细碎成渣了,她感应不到。
正寻思着,白骨头颅那空荡荡的眼眶内,突然溢出一团诡异的深色气雾。
晓羡鱼晃了下神。
“嘶——”
下一刻,指腹传来灼意,白骨头颅表面突然间变得极为滚烫。
她指尖一缩,白骨头颅脱手落地,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那灼意余韵仍残留在指尖,有些刺痛。
晓羡鱼下意识将手伸向了奚元,想借冷冰冰凉飕飕的倒霉鬼降降温。
然后手摸了个空,白衣青年悄然间不见了踪影。
晓羡鱼一愣,立即转头看向阿音和商宴——那二人同样消失不见。
她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心想:“又来。”
——敢情那位变态的山神大人喜欢逐个击破。
她目光落回地上的白骨头颅,与那诡雾缭绕的眼眶对视片刻,走上前去。
华美繁丽的裙摆微扬,少女抬脚踩住了白骨头颅。
虽然那白骨头颅没有血肉、没有神情。
但她还是在它脸上看出了明晃晃的愠怒。
“还有什么招数呀?”晓羡鱼的语气笑吟吟,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俏皮,“不是很会折磨人吗,不如让我见识一下——”
她微微弯身:“你要如何让我痛苦?”
话音落下。
一丝凉意悄无声息在眼尾晕开。
晓羡鱼一顿,她抬起脸,琉璃眸中倒映出漫天飞雪。
神栖洞中下雪了。
*
视线再落回来时,场景已经悄然变幻。
晦暗逼仄的洞道变成一片宽阔的、琉璃剔透的台子,四周环绕楼阁。
台心砌着一柄高耸入云的巨剑,
晓羡鱼认得这地方,不仅认得,她还分外熟悉。
这里叫做“问剑台”,乃天下剑宗试剑之地,亦是天下剑修逐梦、证道之地。
每相隔十年,问剑台便会举办问剑大会。
没什么细则,起初随便两个人上去对决,然后观战席上的人挑战胜出者,就这么一轮一轮打擂,直到出现一位不败之人。
唯二的规定,一是不杀人、二是必须向认输的对手停手。
问剑大会除魁首外便无名次,选拔的仅有最厉害的一人,引得天南海北的剑道强者争相到此证道。
因此问剑大会的观赏性和讨论度极高,学剑的、不学剑的,都喜欢来观赛看热闹。
晓羡鱼抬眼环顾,观战席上人头攒动,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于问剑台上。
而此时此刻,她正站在台上,面前几步外是一个狼狈的握剑少年,正满脸不甘心地盯着她,似乎刚在她手中落败。
晓羡鱼顿了顿,垂眼一看,自己手中的闻铃伞不知何时已变成三尺青峰。
剑已出鞘,凛凛生光。
旁侧席间的观众大声为她喝彩着,热烈的讨论飘入耳中——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
“这上届魁首的实力果真强劲,莫不是今年又要拿头筹了!”
“今日连战二十一人,竟半点也不见疲态。”
“依我看呐,今年的战况是没什么悬念了。你看方才的小子败得多惨,啧啧啧……那可是沧澜剑宗首席弟子啊。”
“现在下结论太早,听闻青炼山的人还没上过场呢……”
……
“那么,下一位上场的勇士是谁?”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时间竟然没人有胆量前去试剑
直到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了起来——
“我来。”
晓羡鱼心头微微一跳,片刻怔神过后,她循声看去。
观战席二楼,一个少女懒洋洋靠坐在栏杆上,一条腿搭在外头晃悠着。她手里拎着个精巧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然后她抽出腰间佩剑,递出栏杆外,将壶里剩下的酒尽数浇洗在剑刃上。
烈酒撒入纷飞的雪中,少女纵身一跃,从二楼跳下,轻盈落在台子上。
她手中的那柄长剑惹眼极了,纤纤剑身缠绕藤纹,过分靡丽,隐隐带着几分无伤大雅的妖性。
洗剑的烈酒顺着剑身淌下,滴落在雪面。
晓羡鱼安静地望着她,像在望一个久违的故人。
少女拎着剑一路走,地上便一路洇开落花似的痕迹。
她抬起脸,一双秾丽逼人的眉眼含着盈盈笑意,开口道:“我手中剑,名为‘月枝’。”
问剑大会中,挑战者倘若不愿,便不必说出自己的名讳,只需报上剑名。
“月枝剑?”
风花雪月的剑名一出,观战席间某个角落传出一阵哄笑。
有人嗤声道:“这娇滴滴的姑娘家美则美矣,握剑么,便不大合适了——这剑名如此黏黏糊糊不大方,想必实力不怎么样。”
少女听见这话,面色如常,似乎不气也不恼。
她只是微微抬了下眼。
那眸光犹如春水浮着薄冰,也多情、也寒凉,就这么笑吟吟地扫向那人,素腕一抖,将剑上酒渍甩净。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举起剑——
万籁忽寂,连纷繁的雪都仿佛在空中悬停了。
下一刹那。
剑气迸发,雪幕中好似有藤枝疯狂抽长,竟在电光石火之间逼近那人面门。
他神情骤然一变,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尖锐的枝桠已抵在他的眉心。
好像要将他刺穿。
男子为剑气中灭顶的杀意所慑,半分也不敢动弹。他喉结上下一滚,空白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最终,那枝头只是绽开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柔软,洁白,宛如溶了月色。
“月枝”。
剑气散去,花枝轻轻一颤,转眼融于风雪中。
观战席间一片死寂。
少女用出了最意韵缠绵的一招,轻而易举教在场人知道——她完全可以让别人死得“黏黏糊糊”。
解决完这个小插曲,那意气风发的少女来到晓羡鱼面前,目带好奇地瞧了瞧她,收起方才的乖戾,乖乖巧巧地朝她一揖。
“前辈,”她道,“请赐教。”
晓羡鱼干脆直接,扭头就走:“不赐,认输。”
少女:“……”
晓羡鱼踩着风雪离去,心想,这山神还真没创意。
窥伺心魔,编织幻境,而人在其中的每一分心神波动,都是它的养料。
它越强大,便越能触及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对此最好的做法,就是我行我素,不按它给的路数走。
少女还在身后呼喊她。
“前辈!前辈——”
她三两步追上来,语气满含挑衅地激将道,“为何不敢与我一战,你就这么怕输?”
晓羡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声气,兀自对着漫天风雪说道:“你太拙劣了。”
前半段窥探她的记忆而来,织得倒还像模像样;后半段是不曾有过的走向,这山神大人自由发挥,尽显破绽。
“我才不会如这般紧追不放,”晓羡鱼不得不为自己正名,“人家与我爱打不打,不战而胜我还落得轻松,无所谓落人口舌。”
她懒懒一抬眼:“反正这天底下,没有人赢得了我。”
第32章 一线封喉 满身功德,光明灿烂。
晓羡鱼说这句话时, 语气并不狂妄、也不张扬……甚至不算掷地有声。
她的声音轻而淡,仿佛只是在叙述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雪骤然又大了几分。
“是吗?”短暂的寂静过后,身后的少女忽然开了口, “那你自己呢?”
晓羡鱼脚步一顿,回过头, 对上她一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
再苍茫的雪也压不住如此好颜色, 少女容颜清绝, 薄翼似的长睫轻轻一眨, 恍若有蝴蝶沾满月辉、飞入雪光之中。
她歪了下头,笑着问:“你赢得了自己么?”
晓羡鱼没回答。
少女瞧她良久,横抬起手中剑,另一只手抚摸着剑上的枝纹,温柔得像是对待情人。
“看,你赢不了。”她笑盈盈说着, “毕竟月枝已经被你亲手折断, 埋在了雪峰之下,而你从此——”
“再也握不住剑。”
甜美而残忍的话音散入风雪, 转瞬消逝。
落入耳中, 余韵却久久不散。
——少年二字, 从来最忌平庸。
可比生来平庸更令人畏惧的, 是年少时曾惊才绝艳、无人可及, 最终却跌落高处, 摔得粉身碎骨。
晓羡鱼抬眸, 于漫漫大雪中看见了错觉似的一幕——
少女青丝瀑散, 白衣握剑,赤足踩过深雪,单薄的身影似要随风而散。
她行一步, 手中剑便黯淡一分。及至最后,浮现出了深深裂纹。
她低声呢喃着什么,其间似乎夹杂着谁的名字,听不真切。只看到殷红的血自唇间溢出。
手中剑最终撑到极致,悲哀地嗡鸣着、寸寸断裂,被凛风埋入雪中。
……
晓羡鱼眼睫蓦地一颤,雪光映照着白生生的面容,仿若没了血色。
闻铃伞化成的长剑脱手,砸在雪地上,溅起微微雪沫。
她似乎被对方的话击溃了,踉跄着后退半步,缓缓抬手捂住了脸。
双肩微不可察地发起抖来。
少女见状,满意地挑起了嘴角。
然而很快,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为何她并没有汲取到丝毫的“养分”?
少女蹙了下眉,死死地盯着晓羡鱼。
半晌,晓羡鱼捂着脸的手指分开些许,悄悄露出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俏皮地眨巴眨巴,含着点狡黠意味。
晓羡鱼嘿嘿一笑:“你看看你,被骗了吧?”
少女:“……”
“怎么,”晓羡鱼大喇喇地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真以为我要当场哭给你看?”
话音未落,那长剑在她手中分明好似还没握稳当,招式便已如电递出。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剑气惊散风雪,犹初春夜里落满月色的新枝,照荒山满春。
于绕指柔情中——
一线封喉。
青锋淌血,滴落成梅。晓羡鱼慢悠悠收了剑。
“谁告诉你……”她低下眸,甩了甩剑上的血,“我再也握不住剑的?”
她的确赢不了曾经的自己了,但那并不是她,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面前的少女捂着脖颈,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困惑于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晓羡鱼端详了她片刻,“哎”了一声,杀人诛心:“没想到你这么弱。”
“……”
少女恨恨地瞪大双眼。
山神的幻境,一言以蔽之,便是“攻心”。
它最终目的是激出受困者内心深处最大的痛苦,在那之前,受困者每一分不宁的心绪都会化作它的养分,直至深陷。
但反过来,这也是它自己的弱点。
晓羡鱼方才略施小计,使得它在此间的化身心神波动,一瞬间借此反制。
毫不拖泥带水,也容不得拖泥带水。
少女的身形化于风雪中,眼前的一切消散。
……
晦暗寒浊的山洞中。
晓羡鱼垂眼一看,发现白骨头颅仍旧被她捧在手中,不同的是,此时白骨上已布满裂痕。
仿佛只需要一阵风,便能吹得它支离四散。
看来,从奚元手中接过头颅的一刻,她便已身处幻境了。
余光里,瘦高的雪衣身影好端端地立在一旁。晓羡鱼扭头,对上奚元那双幽沉沉的眼。
视线相撞,他挑了挑眉梢:“小仙姑方才怎么了?”
她的速度太快,在旁人眼中,多半只是发了会呆。
“我被这东西拉进了幻境。”晓羡鱼解释道,“好在它弱得很,一下就被我揪到了破绽。”
“如此。”
奚元好似不怎么意外,目光落在她手中破破烂烂的白骨头颅上,瞧了片刻,笑着说道:“看来‘山神’已灭,小仙姑果真厉害。”
晓羡鱼想了想,好奇地问:“所以在你看来,我方才只是出了片刻神,并无其它异状么?”
奚元安静了一下。
晓羡鱼瞧着他:“怎么了?”
奚元眸光一转,悠悠扫来。不知为何,眉目间带上了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片刻,他回答:“还说了一句话。”
晓羡鱼一愣:“什么话?”
“小仙姑说,”奚元轻笑一声,“这天底下,没有人能够赢你。”
晓羡鱼:“……”
晓羡鱼哆嗦了一下。
俊美的青年正不错眼珠地瞧着她,他唇角微挑,笑得温润,丝毫不带嘲弄之意。
然而,向来别人尴尬她乐呵的晓羡鱼,此时此刻居然破天荒地尴尬了起来。
……是因为这话出自她这条咸鱼之口,显得滑稽么?
她若是在意这些,便不会在云山闲混得光明正大、风生水起,从不怕旁人议论了。
倘若换作旁人,例如阿音或商公子,甚至是云山里的师尊、师兄师姐们听见这话,她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笑眯眯地扯几句俏皮话。
可对上奚元……好似就有些自如不起来了。
真古怪。
“……也许是你听错了。”晓羡鱼眨眨眼睛,别开脸,“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奚元盯着她一会儿,没说话。忽然间,他抬起手,用冰凉的手背轻贴了一下她的面颊。
晓羡鱼微怔,抬眼看他。
“小仙姑,可是哪里不舒服?”奚元俯身欺近,字音慢悠悠飘入耳中,似乎含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笑,“脸好烫。”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靠得有些太近。鬼魂寒凉的气息掠过耳颈,非但没给她降温,还隐隐有几分煽风点火的趋势。
晓羡鱼微妙地顿了一下:“倒霉鬼。”
奚元挑起眼帘:“嗯?”
“我知道了。”晓羡鱼面色凝重,“我知道你生前是什么人了。”
奚元的手背还贴着她的面颊,闻言,冷白的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他静了片刻,轻声道:“……什么?”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
倒霉鬼是只记忆残缺的孤魂野鬼,要想渡他,除了攒功德,还得弄清楚他的身世之谜。
她早就觉得不对劲。鬼魂她见过不少,倒霉鬼此等绝色实属罕见,说他是艳鬼也无人会怀疑。
而行止间,他气质翩翩不凡,温润如玉,生前应当出自富贵人家。
一个漂亮矜贵的人,生平能遇到的挫折总不会太多。他究竟做出了什么事,才落得死后满身报应、霉运缠身?
他记忆不全,行事想必多半出自直觉。晓羡鱼方才回忆着倒霉鬼与她相处的种种细节,不得不承认,若他生前对所有姑娘都如这般行事,凭那张脸蛋,必是要招得不少桃花债。
商小公子说他生前缺德,没准还真猜对了。
“多半就是这样,”晓羡鱼有条有理地分析给他听,“你生前可能是个负心汉,欠下的情债太多,遭天谴了。”
奚元:“……”
他一时无言,眼皮恹恹地搭下,收回了手。
晓羡鱼觑着他神色:“你不高兴么?”
话音一出,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得不大妥当——得知自己生前是个负心汉,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哎,这有什么的。”晓羡鱼犹豫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反正也遭到报应了。”
“……”
真是好会安慰鬼。
过了半晌。
奚元眼眸一撩,点墨眼里若有似无地晕了点细碎的水色,显得有些目光楚楚。
“没关系,”他轻声慢语地道,“我也不是很难过。”
晓羡鱼瞧他这模样,顿时有些懊悔起来——她方才感觉气氛不对,随口瞎扯转移话题,但倒霉鬼好似当真有些神伤了。
细细想来,世间负心薄情之人多了去,也没见过像他一般的模样。
“……我逗你玩儿的,你莫要往心里去嘛。”晓羡鱼找补着,目光落到手中的白骨头颅上,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弯,“来,给你看点高兴的。”
奚元眸光低垂,徐徐转来,似乎还因为刚才的事兴致不高:“嗯?”
晓羡鱼手一松,布满裂纹的白骨头颅砸落在地,顿时碎散四溅。
紧接着,摔得稀碎的白骨堆中竟漫出了星星点点的萤辉,浮在晦暗的洞穴中,灿似千千晚星。
山神已亡,祭品们回响不绝的残念终于得到解脱,在这一刻化作了无数功德。
身着祭神服的少女就沐浴在漫天星光中,朝他盈盈笑着。
她在周围转了一圈,耐心地将飘浮的功德一点一点收入掌心,宛如踩着暮色收集星辰。
过了片刻,她攥着满满的功德回到他面前。
然后她踮起脚,将手高举到他头顶,再摊开手,碎星般的功德顿时簌簌洒下,浇落他一身。
恍若神明赐福。
星光漫漫,映亮此间晦昧,白衣青年鸦羽似的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奚元,你瞧。”少女难得正经地称呼他的名讳,“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身上的报应皆消。到了那时,你定会如此一刻般——”
她笑着说:“满身功德,光明灿烂。”
第33章 窥探 贪婪,赤/裸,目不转睛。……
功德乍然浇落满身, 缭绕的黑气与粒粒金辉纠缠,互相吞噬。
身处其中的青年久久不语。
细碎的辉芒落在他脸侧,隐约映出了一点难得的血色。
苍白的、病歪歪的亡魂好似忽而落入人间, 短暂地生出些许活气。
晓羡鱼端详着他,期待在他从来波澜不惊的眉目间捕捉到点喜悦——倒霉鬼当初就是为脱去身上黑气来的云山, 此刻看着满满当当的功德, 想来该高兴坏了。
可是奚元瞧也没瞧那些功德一眼。
那双点墨眼连这漫天辉芒都吸敛不入, 却清晰倒映出少女的面容。
也唯有她的面容。
倒霉鬼着实安静了太久, 晓羡鱼有点儿郁闷起来。
看他反应冷淡,她撒功德的手悻悻收回。
忽然,当啷几声碎响,系着铜钱的手蓦地擒住了她的腕。
力道很轻巧,不显冒犯——然而指尖却又好似带着隐约的暗劲。
奚元眼皮一垂,冷不丁道:“小仙姑既许诺了, 可就不好反悔了。”
晓羡鱼原也没想反悔, 但听他这么说,心中反倒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她凑近他, 好奇地问:“那我若言而无信了, 你又当如何?”
奚元微微笑起来。
“我是个死人, ”他挑了下眉, 半真半假地说道, “最擅长阴魂不散。”
听这话中意思, 倘若她做不到, 他还打算缠着不放了?
晓羡鱼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这威胁对那商小公子而言是天大的噩梦, 对她可不奏效。
毕竟倒霉鬼这么好养活,只需要喂点功德,别的不用再费什么力气, 模样还一派赏心悦目,飘在身边正好养眼睛。
“这么吓人呀?”她很给面子地害怕了一下,“放心吧,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不信你问那位小姑娘,我是不是立刻给她报仇了?”
她笑眯眯望向角落里的阿音。
在心茧中,晓羡鱼曾答应过阿音三件事——渡阿姐、灭山神、带她走。
在阿音的执怨化解那刻,阿姐
便已真正安息了。
而灭山神,亦不费吹灰之力。
阿音眼中泪花闪动,点了一下头。
晓羡鱼想起她是头一回见到奚元,难怪此前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过来。
毕竟倒霉鬼美则美矣,浑身邪气黑雾,普通人见了很难不发悚。
晓羡鱼三言两语将在心茧中的经历大致告诉了奚元,然后转头对阿音道:“你别害怕,他是好鬼。”
阿音怯怯地瞄了一眼奚元,点点头,小声开口:“那个大哥哥呢?他看起来不太好。”
她担忧地指了指商宴。
商小公子还在那头呆滞地面壁着,不知梦中在哪儿汲取着阳光和雨露。
“他嘛,”晓羡鱼好笑地瞧了他片刻,“救还是得救的。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做一件事。
晓羡鱼从储物袋里摸出一颗浑圆玉透的小珠子。
这东西是留影用的法器,能保存影像。
晓羡鱼捏着珠子,对准商宴,笑眯眯地问他:“你是谁呀?”
商宴低垂着脑袋:“我是小草……小草……你要给我浇水么?”
语气还带着点儿恳请意味。
“好吧,我给你浇水。”晓羡鱼憋着笑,“你看,水来了。”
商宴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转过脸来,晓羡鱼早有准备,指尖沾着某物,飞快地往他眉心灵台点去,在那上面留下一滴朱红。
这是辞云真人给她炼的心头血——这回是真的。
“……唔?”
商公子皱眉闷哼了一声,感到痛苦似的,抱着头蹲下身去。他的眼底蒙着雾色,透着深深的茫然。
晓羡鱼耐心等了半晌,终于,迷雾弥散,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晓羡鱼挑了挑眉:“小草,你醒啦?”
商宴:“……”
商小公子的脸色一时间十分精彩。
看这反应,想必他记得先前心茧中的遭遇,回想起自己当草的丢人经历了——这对矜傲的商小公子而言实乃奇耻大辱。
商宴余光一扫,赫然发现了立在晓羡鱼身后、幽幽瞧着这边的白衣青年——那尊久违的瘟神。
他脸一板,当即决定死不承认,慢慢站起身来,高贵冷艳地装傻道:“什么小草,你在说什么?”
晓羡鱼心说我可留了证据,但她并没有立刻拿出来,只等哪天时机合适时,再把这东西拿出来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而且眼下不是逗他玩儿的时候,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转头对奚元道:“山神虽亡,但这件事还没完。”
“山神”……白骨头颅只是个喜欢残害凡人的噬魂邪祟,他虽然享受着山民的供奉,但此间真正的一方凶神并不是它。
此前,晓羡鱼击杀山神,幻境破碎的刹那,她获取了一些零碎的残忆。
这白骨脑袋生前不过是一个凡人,数年前因意外受困于这山洞之中,死在这里,成了无名尸骸。
而所谓的神栖洞,一开始也只是一个无甚稀奇的山穴野洞罢了。
问题在于,它是如何成了邪祟的?
商宴听她这话,顿时一头雾水,一连串问道:“山神亡了?怎么回事?它在哪儿?”
他的意识刚从草恢复成人,完全处于状况外。
“它在那儿。”晓羡鱼指了指地上的碎骨。
商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瞪着眼睛沉默片刻,发出了与她先前一模一样的疑问——
“你是说,这玩意儿是山神?”
晓羡鱼眼睛一弯,也做出了与当时奚元一模一样的回答:“嗯,这就是山神。”
商宴恍惚间有种一觉醒来变了天的感觉,匪夷所思地问:“那又是谁解决的它?”
晓羡鱼老神在在:“当然是锦鲤大仙我呀。”
商宴一顿,上下打量她,神色间算不上是鄙夷,但那怀疑、惊异交织的第一反应,实在有些冒犯人。
好在晓羡鱼对于这样的冒犯已经习惯了。
“那山神弱得很,虽然几十年来吞吃了不少生魂,却不知为何没多少力量。”她一摊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死了。”
商宴:“……”
什么叫做“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死了”?
他瞪着眼消化了好一会儿,心情微妙地复杂了起来——原先只身潜入盈山,想的是漂亮地解决此间事。没想到上来就中招,一睁眼发现自己被人捞了。
那个人还是他先前认定为拖油瓶的晓羡鱼。
……继瘟神的事后,他再次欠上了她一个人情。
商宴微抿了抿唇:“那你说,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是何意?”
“山神固然碎成渣了,但是——”晓羡鱼回答,“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它成为‘山神’的。”
商宴一愣。
晓羡鱼思索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她低下头,伸出脚尖拨弄着地上碎散的白骨块。
她记得在落入幻境前,曾在白骨头颅空荡荡的眼眶中看见过古怪的暗雾。
那暗雾之中,似乎包裹着别的气息。
晓羡鱼踢开一块碎骨,突然,一丝暗雾从底下钻出,受着某种牵引一般,钻向了洞穴深处。
暗雾隐于晦暗之中,好似下一秒就要消散无踪。
晓羡鱼当机立断追了上去。
“等等——”商宴猝不及防,忙喊她道,“你要去哪里?”
晓羡鱼头也没回,只遥遥摆了摆手:“别管我,你们先离开这里。”
商宴望着她拐入深处的背影,一咬牙,也拎着抱月剑跟了上去。
原地只留下奚元和阿音。
阿音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迷茫地看着突然远去的两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上他们。
忽然,不远处的白衣青年侧目扫了她一眼:“待在这里。”
阿音一愣,小心地瞄向他。
青年殊无血色,苍白干净得像一尊玉像,身上落满清辉冷调。他无疑是赏心悦目的,然而身上的非人感太重,叫人下意识有些畏惧。
“那边很危险,”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尖漫不经心轻擦过腕间红线,落在铜钱上, “你待在原地,不会有事。”
阿音从他温吞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她有些困惑:“你……知道那头有什么吗?”
青年偏头,含笑瞥了她一眼。
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阿音莫名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的。
她听话待在了原地,目送着他朝晓羡鱼离开的方向而去,雪白身影消失在尽头。
*
晓羡鱼追着那缕暗雾,一路来到了神栖洞最深处——
凝固一般的黑暗中,她什么也瞧不见,只觉得本就阴浊的空气骤然更重了几分。
她一踏入此间,便觉得有一股浓稠的寒意当头浇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护体的火灵玉都隔绝不了无孔不入的寒意,呼吸间,她甚至觉得肺腑在隐隐作痛。
身上繁重的祭神服此刻仿佛变成了薄纱,晓羡鱼搓了搓胳膊,四下环顾,方才那缕暗雾飘入此处便消散了。
森重的寒意紧裹着她,愈发加重,仿若凝成实质。
不出片刻,她眉睫上竟然结出了薄薄的霜。
晓羡鱼心想,不太对劲。
自踏入这里开始,她始终有种古怪的直觉,仿佛有一道视线黏在身上,如影随形、挥之不散,就这么在黑暗里窥探着她。
似乎……那股寒意正源自那道视线。
——谁在这里?
晓羡鱼握着闻铃伞玉柄的手收紧了,不知为何,她竟然久违地生出了一点惧意。
晓羡鱼极少惧怕过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身体的本能告诉她,有什么非常危险的东西正藏在附近。
她定了定神,取出提灯照亮黑暗,先是在附近探查了一圈,没发现有何异常。
可那视线还是黏糊糊的,紧盯不放,令她十分不适。
晓羡鱼安静片刻,细细感受着,忽然反应过来——
那目光似乎来自于上方。
晓羡鱼皱了下
眉,慢慢抬起头。
黑暗中,她看见在那嶙峋山石、粗糙洞壁间……赫然卧着一只眼睛。
金色的眼睛。
它犹如一汪倒悬在上方的金色湖泊,虹膜泛着细碎粼粼的金辉,又似乎有薄雾氤氲其中,迷离神秘如同梦境。
一道模糊的影子隐于雾后,朦胧绰约,周身蝶舞翩翩。
晓羡鱼抬头与它相视一刹,那金眸中的雾气便悄然弥散了。蝴蝶翩绕的中心,那道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缓缓转过脸。
看清样貌的瞬间,晓羡鱼耳边“嗡”地一声,蓦地睁大了双眼——
那张脸……竟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栖于金眸中的少女灵秀不凡,红衣灼灼,衣裙绣着活灵活现的锦鲤纹样,俨然就是另一个她。
晓羡鱼一时有些挪不开目光,那神秘而危险的金色湖泊好似无声将她吸入深处。
雾散了又聚,金眸映出的场景瞬息变幻着,短短片刻功夫,晓羡鱼便在那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十七年来的自己。
她刚从锦鲤化出人形时,还是一只手掌便可兜起、脑袋上顶着一片小荷叶的形态,乖乖窝在辞云真人的掌心里;
她在宗门广场上,手里拎着碧色如流的跃池剑,剑秀人美,招式却出得乱七八糟,引得旁人直摇头;
她头一回翘了功课,跑去镇上四处闲逛、招猫逗狗,被掌门谢诀亲自捉回山罚抄门规。
她懒洋洋地倚在树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手里抱着一本恨海情天的话本正读得津津有味;
她……
她的一切。
那金色的眼眸中,尽数倒映出她这一世的成长轨迹。
仿佛就这么沉默地、执着地凝望了她许多年……或者说,在无人知晓的阴暗处窥探了她许多年。
贪婪,赤/裸,目不转睛。
从不遗落任何一个碎片,从不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晓羡鱼忽然感到遍体生寒。
怔忡间,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姗姗来迟的商宴。
“你跑的也太快了——”
商宴险些追不上她,气喘吁吁,心说这鲤鱼精实在是冲动,他就没见过这么会找死的。
说完发现晓羡鱼没搭理他,她抬着头望着上方,脸色不大好。
“怎么了?”商宴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朝上方看,“那上头有什么……”
话音猛地一滞。
晓羡鱼眨了下眼,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制止他:“别往上看——”
然而已经晚了。
晓羡鱼出声时,商宴的目光已猝不及防撞入那只眼睛。
那金色的眼睛无疑正是沈疏意口中的“魇眼”。
晓羡鱼早前在霜天台便听他提起过,可当亲眼所见时,还是说不出的震撼。
只是不知为何,那邪气的眼睛里竟然倒映出了她这一世人生。
沈疏意说过,魇眼惑人,不可相视。
“铛”地一声,商宴手中抱月剑骤然脱手落地。
第34章 带上我 再入霜天台。
刹那间, 晓羡鱼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这倒霉孩子。
仿佛从被奚元附过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甩不开这倒霉体质了。
她不知道对上魇眼有何后果——在这紧要关头,她甚至短暂地忘记自己方才也与那只眼睛对视了好久。
忽然。
就在商宴的目光触及那只金眸的须臾, 他背后突然伸出一只苍白劲瘦的手,勾着他的后襟轻轻一拉。
那动作拈花似的, 透着漫不经心, 劲却大得吓人, 商宴猛地往后跌去。
白衣青年赫然出现在他身后。
黑雾缭绕中, 一缕神秘难察的气息悄然掠过商宴双眼,稍纵即逝,晦暗隐约。
青年轻飘飘松开手,抬眸望来。
看见突然出现的奚元,晓羡鱼愣了一下,旋即道:“倒霉鬼, 记着不要往上看——”
魇眼惑人, 却不知对阴鬼会起什么样的作用。
晓羡鱼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点好奇心……但总不好拿倒霉鬼去试。
“好,”奚元笑了一下, 依言道, “我不看。”
对于她的话, 他似乎从来不问为什么。
商宴踉跄了几步, 扶着一旁的石壁大口喘着气, 脸色白得可怕。
“怎么回事……”他声音微哑, 不知在方才眨眼间的瞬息里经历了什么, 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那是什么鬼东西?”
晓羡鱼先是瞧了奚元一眼,然后来到商宴身前,弯腰观察着他:“小……商公子, 可还好么?”
商宴冷汗涔涔,苍白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好”二字。
然而,他看上去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别的异常,似乎没有受到什么蛊惑。
晓羡鱼有些意外。
待他缓上片刻神,她忍不住问:“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商宴喉结上下一滚,张口想要说什么,然而话音久久没有发出。他的神色愈渐变得空茫,“我……怪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晓羡鱼瞧着他茫然纠结的眼神,心下明白了几分——商小公子并不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是记不起来。或者说,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
魇眼实在太过邪性。
商宴静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那到底是什么?”
晓羡鱼默了默,答了句废话:“一只眼睛。”
“……我知道那是眼睛。”商宴深吸一口气,“我是说,那眼睛是怎么回事?”
晓羡鱼垂了垂眼,没回答他,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山洞。”
商宴一愣:“眼睛呢,不管它了?”
“管不了。”晓羡鱼转身朝外头走,“我不好与你多说,总之我们先出去……然后将这事上报给霜天台。”
她说着,下意识叹了声气——世事无常,距上次那事才没过多久,她就又要进霜天台了。
实在太巧了。这下莫说多疑难缠的沈疏意,连她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有什么问题了……
等等。
思及此,晓羡鱼心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
她细细回想着,似乎从自己下山时起,走的每一步都与这“魇眼”脱不开干系。
接二连三,真的只是意外么?
一瞬间,晓羡鱼隐隐生出某种直觉,仿佛自己正在慢慢地踩入一片深沼,越蹚越深。
是否有人在引她入局?
是否有人……知道她曾经是谁?
晓羡鱼心里揣着事,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奚元慢悠悠跟在她身侧,偏头瞧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商宴一瘸一拐地追上来——方才奚元那一扯太突然,他不幸地崴到了脚。
……又崴到了脚。
上一回是瘟神附体,这一回是那瘟神碰了一下他的衣服。
商宴幽幽瞥了奚元一眼,怨念深重得好似能当场活人化鬼。
他小心地避开缭绕的黑雾,走在晓羡鱼的另一边,扭头问她:“你先前说,那东西是让白骨变成‘山神’的根源?”
“白骨死时,多多少少有点怨气。但他死于意外,而非被人所害,那点怨气化不成邪祟,过个几年本也就消散干净了。”晓羡鱼道,“可是那只眼睛在这里睁开了。它就像泼入盈山的火油,彻底点燃了飘散在山间的一点怨气。”
怨气加重的白骨人头意识复苏,从魇眼处汲取力量,成为了“山神”。
而与邪修一样,山神需要不断反哺那只眼睛——因此它虽然多年来吞吃了不少生魂,却并没有多么大的力量,至少算不得真正的一方凶神。
“你的意思是,眼睛才是此间的凶神?”商宴微微一惊,说着就要掉头回去,“那我不能这么走了……”
倒霉孩子活这么大真是不容易。晓羡鱼叹了声气:“你方才不是都领教过它的厉害了么?一眼都看不得,你想怎么解决它?”
商宴顿了顿脚步,似是回味起了方才那一瞬的恐怖感觉,有些后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你说它一眼也看不得……可你方才盯了那么
久,为何一点事也没有?”
晓羡鱼微微一愣。
经商公子这一提醒,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也看了那只眼睛,还看了相当一会儿。
除了被金眸中倒映出的内容所惊,她好似并没有任何不适。
“谁知道怎么回事,”晓羡鱼耸了耸肩,“也许我天赋异禀呢?”
商宴不了解魇眼,对此并没有纠结太久。他消化着晓羡鱼说的话,问:“怎么看起来,你很了解那只眼睛?”
晓羡鱼没回答,只是含混地道:“你很快会知道那是什么的。”
亲眼见过魇眼的人,会受它蛊惑。因此自从十七年前第一只魇眼在人间睁开伊始,便一直是有人受害、无人目击。
所以哪怕魇眼现世的时机、方位皆无规律,霜天台也能秘密调查这么多年,对外瞒得密不透风。
商公子直视魇眼只有一瞬,只是受了些惊吓,这还要多亏奚元及时出手将他抽离。
霜天台多半会将目击过魇眼的商宴带回去,盘问过后,让他签下神魂契。
就像当时的晓羡鱼一样。
只不过,有件事怕是瞒不得了。
商宴曾看到她也直视魇眼,并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也没有受到。
这样的例子想必极罕见……甚至可能前所未有。
霜天台一定会对此刨根问底,探究个彻底。
……还真是个麻烦事。
*
晓羡鱼回到先前的地方,带上阿音,众人一起离开了神栖洞。
商小公子吹了声哨,招来一只黑溜溜、胖乎乎的小雀。
“这是我的灵宠,”他解释道,“入神栖洞之前,我便让它去传讯了,外头等信儿的商家弟子眼下应该已经入山,将那些山民控制住了。”
这商小公子这么莽撞,居然也会给自己留点后手。
晓羡鱼好奇地问:“商公子,你被抓上山还真是计划好的?”
商宴挑眉“嗯”了一声:“前月商家接到一桩仙门委托,要调查几起失踪案。我爹把这事交给了我,让我出门历练历练。我查了一下,发现失踪的几人要去的地方都途经这一带。”
晓羡鱼明白了,她挑了挑眉:“然后你来此一打听,听说有座邪门的‘残山’,古怪颇多,便想了个法子,以身做饵混进来?”
商宴觑她一眼,嘟囔道:“怎么,我这法子不好?”
晓羡鱼:“……好,好极了。”
好得几条命都不够他使的。
在这盈山里,恶的是山神,更是人。只是向来法难责众,那么多人,其中亲手沾染过鲜血的或许只有族长一人,而余下皆是帮凶。
不过,那些人最终要如何处置,不是她需要头疼的,交给仙盟评判便是。
至于魇眼的事,虽然会给她带来一点麻烦,但终归是要上报霜天台的,隐瞒没有任何意义。
商宴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这事需要霜天台来处理,但他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身为仙门弟子,还是学剑的仙门弟子,对霜天台自然忐忑又向往。
以至于当那些白衣挂剑的弟子从天而降,要来带走二人时,商小公子甚至有些晕头转向。
他第一百次扭头问晓羡鱼:“我们真要去霜天台了?”
晓羡鱼叹了声气。
“对。”她木着脸,“我们要去霜天台了。”
晓羡鱼已经提前给云山传了训,让师门遣人来将阿音接回云山好好照顾,待她忙完一切回去,再为她寻个好去路。
就是苦了倒霉鬼了。
霜天台乃天道护持的纯阳之地,是天底下最克制阴鬼的地方。倒霉鬼刚离开那没多久,便又要回去了。
此前,晓羡鱼生怕他受不住这罪,便同他商量着,想让他先和阿音一道回云山等她。
谁料奚元闻言,眼皮一垂,楚楚可怜地望着她道:“小仙姑可是不愿渡我了?”
“什么?”晓羡鱼吃了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奚元唇角一弯,俯身凑近她,“那就带上我。”
说完也不管她反应,一溜烟钻回了闻铃伞中。
晓羡鱼原地愣神半天,心想倒霉鬼可真没有安全感。
——分明是为他好,他倒反过来觉得她要扔了自己。
也不知生前经历了什么。
*
晓羡鱼便只好带上奚元,同商宴一起,再一次去到了霜天台。
……也再一次见到了沈疏意。
天山殿内,淡漠高华的男子坐在主座之上,狭长双眸含着霜雪意味,居高临下望来。
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晓羡鱼身上。
商宴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抬头看看沈疏意,又扭头看看晓羡鱼,一脸迷茫。
终于,沈疏意开口了。
他面无表情,启唇:“又是你。”
晓羡鱼:“……”
晓羡鱼:“嘿嘿。”
第35章 问春风 首席の盛邀
面见首席前, 晓羡鱼和商宴已接受过霜天台弟子的问讯。
沈疏意想必是知道来龙去脉的,然而此刻,他就这么一脸冰冷端坐上方, 也不发问,气氛着实不妙。
晓羡鱼只好硬着头皮主动开口:“那个, 首席大人, 要不先听我给您解释一下?”
沈疏意没出声, 只微微一颔首, 示意她继续。
“是这样的,我那日路过盈山——别这么看我,真的只是路过。您可以去天山脚下的雪枯城里,找一家叫做常记的车行,查查半个月前当值的伙计,他应该记得我, 还有那个车夫。”她捋着前因, “我到了盈山一带,听车夫说起那山上的邪乎传言, 一时好奇上去探查, 结果意外听见商公子被抓进山里成了祭品, 便想着前去救他……”
晓羡鱼省略了自己上盈山的真实缘由, 只用一句好奇盖了过去——不然她总不能告诉沈疏意, 自己当时并没多想, 只想着随便找个阴气重点的地方, 给自家倒霉鬼补补身体。
她一说, 沈疏意又该关注些有的没的了。
总而言之,晓羡鱼此番确实纯属意外,一切都有迹可循。
事实本就如此, 旁人再如何疑心,也翻不出她什么问题。
主座之上,沈疏意眼眸微阖,眉心冰蓝纹路暗芒流转,浅淡的辉芒镀于面容,好似覆着一层薄霜。
听完晓羡鱼言简意赅的总结,他着实安静了好半晌。
商宴正愣着神,忽然感觉一旁的晓羡鱼伸肘捅了捅他。
他瞄她一眼,下意识接过话头:“对,我姓商名宴,来自瑶州世家,我去盈山是为完成仙门委托,调查几桩失踪的案子……”
沈疏意冷淡打断:“这些我都知道了。”
说着从座上起身,缓步而下。
他停在晓羡鱼面前,瞧了她片刻,眸光一转,落到商宴身上。
商宴顿时有些紧张。
——大名鼎鼎的霜天台首席就近在咫尺,打量着自己。
“见到那只眼睛时,”半晌,沈疏意开口,“你是何感觉?”
商宴一愣:“我记不大清楚了。”
沈疏意垂眸凝着他,高大的身形罩下淡淡阴影,气场十分迫人:“小公子不妨再仔细想想?”
语气看似平淡,却并不留余地,明晃晃是在强人所难。
一旁的晓羡鱼扯了扯嘴角——她丝毫不怀疑,倘若商小公子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位首席大人会把他留在霜天台、直到他想起更多细节为止。
“……”
商小公子微一哆嗦,显然也感受到了对方话中凉飕飕的意味,只好硬着头皮回味起那点恍惚得很的感受。
有时人要靠逼迫来激发本能,在这等情境下,商小公子挣扎了半天,还当真想起了点东西——
“对了,我隐约间好似曾坠入过某个很骇人的地方,那里阴冷潮湿……有些像水,但又黏糊糊的,压得我喘不上气,就好像……”
他皱着眉,搜肠刮肚地翻寻着合适的形容。
沈疏意忽然道:“就像沼泽?”
商宴睁大眼睛,恍
然道:“对对对,就是沼泽。”
望入那只金眸的一瞬间,他仿佛陷入了充斥着无尽黑暗与绝望的深沼。
沈疏意敛了敛眸,看上去对此并不意外。
——纵使他能够短暂地与魇眼相视,但也逃脱不开这般感受。
商宴努力又想了想:“我很快就被拉开,这才回过了神……其余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半晌,沈疏意微一颔首:“我知道了。”
他轻飘飘往殿门扫了一眼,一个候在那里的弟子立刻上前,对商宴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商宴愣了一下,不知沈疏意为何命人带他先行离开,单独留下晓羡鱼。
他满腹疑问,跟着那名弟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殿。
殿内重归冷清。
晓羡鱼猜测沈疏意支走商宴,是又要像上次那般,猝不及防给自己来一手探魂。
她做好准备随时开演,然而沈疏意没有那么做。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冷不丁问:“听说,你能直视魇眼?”
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晓羡鱼乖乖点头。
沈疏意顿了顿:“没有任何不适?”
晓羡鱼诚恳地道:“挺害怕的——算不适么?”
“……”沈疏意沉默良久,冷然问道,“你在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晓羡鱼:“好像是个人。”
说完觑了眼沈疏意,对方神色淡漠,没什么变化。
看来他知道眼睛里藏着某人的影子。
上回沈疏意不愿意告诉她太多,这回,晓羡鱼心中有了猜测——
高阶修士元神强大,沈疏意又有天纹护体,他应该也能与魇眼对视……但估计只有片刻,至少无法久到支撑到他看清那人是谁。
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和沈疏意在魇眼中看见的并不一样,这兴许正是那眼睛惑人的手段之一。
沈疏意见到的人影没准也是他自己。
片刻,沈疏意问:“你可有看清那人?”
晓羡鱼垂了垂眼,含混道:“……挺模糊的。”
沈疏意望着她,良久没说话。
磨人的寂静中,晓羡鱼寻思着他是不是又起疑了,就看见沈疏意忽然抬起了手,掌中浮现一道流光。
流光凝成画卷,在他手上徐徐展开——那是一幅画像。
晓羡鱼瞥了一眼,不由愣住。
那上头画着一个年轻女子,容颜极盛,赞上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然而无论是谁乍然望去,首先注意到的都不会是她的五官,而是那鲜活的意韵。
她昳丽的眉眼间,落着明艳却不灼人的恣意,犹如吹着春风生长的青野,连天的火也难以燎尽。
“你看见的人,”沈疏意低声问,“是不是她?”
晓羡鱼静了静,回答:“……不像。”
她这回答算不得骗人。
画像上的……是从前的她。
在山神幻境里,手握月枝、意气风发的她。
而她在魇眼中看见的,是云山上无忧无虑的锦鲤小仙姑。
沈疏意敛了敛眸,说不清他的反应是安心还是失望。
晓羡鱼重点一歪:“这谁画的?真厉害。”
仿形容易,仿韵却难。作这画的人必是位世间罕见的丹青高手。
她问归问,也没指望沈疏意能回答她不着调的问题。
然而,沈疏意安静片刻,居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丝耐心,回答道:“画圣,叶灼桃。”
晓羡鱼一顿。
画圣叶灼桃,是上百年前的风光人物。
叶灼桃出身于铸器世家,却于丹青一道天赋卓绝,继她以后,世间再无担得起“画圣”一名的后起之秀。
画圣是个女子,才华横溢、风流好色的女子。
她一生作了上百幅美人图,记录生平遇见过的所有美人,其中有男有女,通通收录于一个名为《入梦来》的册子里。相传画圣夜间就枕着这册子入睡。
这行径至今还让后人好一顿笑。
沈疏意语气淡淡:“这幅画是叶灼桃的临终绝迹,名为《问春风》。”
冬去春来,沧海桑田。
桃花灼灼满枝头,叩问春风……故友何时归?
沈疏意收起了画像。
他将视线投向晓羡鱼,少女没再继续发问,安静地垂下了眼。
沈疏意打量着她。
上一回时,他便已经详细查过她的底细,确实很干净——云山师祖的亲传徒弟,掌门谢诀也力保她,说她绝无问题。
沈疏意与谢诀有几分交情,此人温和清正,不是会徇私的人,又身为一派宗师、仙盟督主,他的担保自是可信的。
沈疏意倒是没有理由怀疑她。
他心下在思忖着另一件事。
“你可知,”半晌,沈疏意开了口,“你是唯一能直视魇眼之人。”
晓羡鱼抬了下眼,瞧着他眉心天纹,明知故问:“首席大人不行么?”
沈疏意淡淡凝她一眼。“至多片刻,也不似你安然无恙。”
晓羡鱼心思转动,霜天台调查这么多年,对那魇眼想必有些线索。她好奇地问:“那首席大人认为,这是为何呢?”
沈疏意顿了顿,“想知道?”
晓羡鱼点点头。
沈疏意眸光一垂,往她腰间的鸡零狗碎看了一眼,不见佩剑。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将话锋一转:“云山弟子,剑都没有么?”
“……首席大人不能因为我对云山有偏见,”晓羡鱼耸了耸肩,“我剑术不精,师尊说我带了剑也是让人夺了反杀的,不如不带。”
沈疏意冷然扫了她一眼。
那嫌她菜的眼神明晃晃,真是半点不加掩饰。
晓羡鱼谨慎地后退了半步——怎么,她菜不菜和霜天台有什么关系?
“以后带上。”沈疏意收回视线,言简意赅,“你,入霜天台。”
晓羡鱼懵了。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什么叫做……我入霜天台?”
沈疏意:“字面意思。”
晓羡鱼懂了,沈疏意是让她加入霜天台,就像外头那些白衣挂剑的弟子们一样。
她忙问:“那试炼呢?入霜天台需经过二十层试炼塔,那个我可……”
沈疏意:“免了。”
晓羡鱼睁大眼睛,觑着对方,提醒道:“霜天台乃剑道英才荟萃之地,我一个不拿剑的平白无故进来了,恐怕要引起仙盟诸派反对。”
“那也是我该操心的事。”沈疏意敛眸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再说,不是平白无故。”
晓羡鱼闻言,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难不成,”她试探着问,“您是想让我入霜天台参与调查魇息复苏一事?”
晓羡鱼虽然弱小无用,却有个天大的优势,目前这世上暂时无人能替代得了她。
她不会被魇眼所惑。
霜天台早年进入“睁眼”之地,想必没少损兵折将。
倘若晓羡鱼加入,旁的不说,至少能慢慢知道那眼睛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果不其然,沈疏意微一颔首,给出了答案:“是。”
他眸光凛然一转,落到晓羡鱼脸上:“你可愿意?”
难为沈疏意还想得起来要征询一下她的意见。
不过,这事大概无关她愿不愿意,是个强硬的命令,而非请求。
但巧就巧在——
晓羡鱼非常愿意。
若想解开魇眼的谜团,少不了要借助霜天台内部的资源与情报,否则凭她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这事不能她主动提,否则显得居心叵测。好在,沈疏意主动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怎会不愿意?入了霜天台,我也算是鲤鱼跃龙门,给云山挣面子了。”晓羡鱼眼睛一弯,“首席大人,我能现在就把这好消息传讯给师尊么?”
她的喜悦在沈疏意看来毫无破绽,活脱脱就是捡了大便宜的模样,全然忘了自己为何得入霜天台,也不知前路危险重重。
哪里是什么好消息。
沈疏意到底没有出言扫兴,淡淡“嗯”了一声,允了。
第36章 桃花落 她曾与天意之剑交锋。
破例招晓羡鱼入霜天台一事, 就这么敲定下来。
沈疏意事务繁忙,随手遣了名弟子来负责指引她登记入册。晓羡鱼惊奇地发现,
对方正巧是上回看守过自己的那名青炼山弟子。
“好巧啊, ”她笑眯眯搭话,“世事真是无常, 上回我俩还是狱卒和囚犯, 如今竟成同僚了。”
“……”
那名弟子瞥她一眼, 显然对她的话不敢苟同。
曾经算“狱卒”和“囚犯”倒不假, 如今是不是“同僚”么……霜天台约莫无人肯认。
外人不知内情,霜天台一众弟子哪个不清楚她为何能进来?
越是英才荟萃之地,越是仰慕强者,更何况还是公认最看重实力的剑修。
直白地说,大家嫌弃她太弱。
虽然不知为何体质特殊,竟不受魇眼所惑, 但改变不了实力远远够不着门槛的事实。
首席既要瞒着魇眼之事, 又要向外界解释为何招了她,想想就够焦头烂额的。
——不过, 这里的弟子都出身于名门正派, 个个修行有道、素质良好, 哪怕心中嫌弃, 也并不会刻意针对嘲弄她, 面上还是保持和善的。
青炼山小弟子没回答她方才那句话, 只是主动报出名讳:“我叫洛枕风。”
“真是个好名字。”晓羡鱼并不清楚好在哪儿, 反正先夸再说, “我叫晓羡鱼,临渊羡鱼的羡鱼。”
洛枕风早便知道她的名字,不过乍然听她说起来由, 忽而无端泛起一个念头——
羡鱼二字,空存愿景,寓意似乎不怎么好。
他当然没有直言,太冒犯。只是问:“我听过你的来历,这名字是辞云真人给取的吧?”
“不是,”晓羡鱼却摇了摇头,“师尊说是一位老人家赠的名……我倒从未问过是谁,想来应是他的某位友人。”
洛枕风点点头,没再深究,转而道:“霜天台的弟子本源师门不尽相同,称谓上没太多讲究,只按登记入册的顺序来。若不介意,往后你可叫我一声师兄。”
晓羡鱼当然没什么介意的,“那我就是……”
洛枕风:“晓师妹。”
晓羡鱼微愣,一时不确定他喊的是“晓师妹”还是“小师妹”。
她不由有些感慨,在云山她是年纪小辈分大,就跟山大王似的,日子过得十分舒爽。
来了霜天台,一下成了资历最少,地位最低……实力还最弱的那个了。
真是天差地别。
*
登记入册的流程很快,录了姓名入册,便正式算是进了霜天台了。晓羡鱼拿到了一个玉简,上头有她的名字。
她将玉简揣入袖中。紧接着,洛枕风带她在偌大的天山转了一圈,熟悉环境。
这里就像是一个集大成的宗门,有演练逛场,有比试台,还有弟子食堂和寝舍。
往后一段时间,她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晓羡鱼兴致勃勃地参观着,忽然没来由地冒出个念头:“我能去看看天意之剑吗?”
落音一瞬,她微微一怔,自己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晓羡鱼心说:“我这是打哪儿来的好奇心?”
她又不是没见过天意之剑。
不仅见过,甚至还曾与那柄剑交锋。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是忽然间很想再去看一眼。
晓羡鱼瞄了一眼洛枕风,判断着这个要求是否会让他为难。然而洛枕风神色平静,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谁能不好奇天意之剑呢?
他自己刚来天山时,也曾请求前辈带自己前去一观。
“天意之剑在霜天台至高处,上去须先经过三百重天阶,且那里霜重雪冷,寒气彻骨。”洛枕风道,“师妹还想去么?”
晓羡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爬台阶这种事,换了以往的她,一定是扭头就走。然而洛枕风话音一落,她竟然听见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去。”
洛枕风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领路。
晓羡鱼一脸凝重地跟上。
她一路上不住分析自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其实还是受到了魇眼影响,致使性情大变……直到爬上了天阶。
三百重天阶刚起步时,她已经后悔提出这个要求了。
过半时,她已经完全打消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对那天意之剑没什么兴趣了。然而来都来了,也不好半道同洛枕风说回去。
晓羡鱼咬着牙继续往上。终于,在累得两眼开始发黑时,两人来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覆雪深深的霜天台之巅闯入眼帘。
晓羡鱼喘着气,凛冽寒风吸入肺腑,醒神得很。她缓过来几分,怔然望着前方。
大名鼎鼎的霜天台之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满眼皆是白,无趣、清寒、孤寂的白。
呼啸的冷风卷起千堆雪,模糊了视野。晓羡鱼将手搭在眉骨上,挡着纷繁的雪沫,眯起眼远眺。
一片白茫茫的尽头,一棵枯松立于悬崖边,松下依稀能瞧见一柄长剑的影子。
那剑半个身子没入深雪中,只露出一点凝着寒光的刃,竟仍慑人无比,仿若可以割开此间天地与风雪。
晓羡鱼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
晓羡鱼回头,看见洛枕风面容浮着几分苍白。
“不可再往前了。”他肃然道,“天意之剑虽已无主,但剑气犹存,会伤到你。”
晓羡鱼一顿。
洛枕风瞧着不大舒服,想必是被他口中说的剑气所慑。
这少年人大概觉得,这个距离自己都受不住,何况是她。
晓羡鱼默了默,到底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安然无恙。
“原来如此,难怪我突然有些不适。”她配合地拍了拍心口,“洛师兄,那咱们走吧。”
洛枕风似乎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带着她原路折回。
离开前,晓羡鱼回眸,遥望了一眼风雪深处。
那柄无主之剑埋于深雪三百年,依稀间,犹闻泠泠剑鸣。
晓羡鱼收回视线。
主峰都转过一圈后,洛枕风最后领着她去了后山——霜天台弟子们的起居之处。
他在前头边走边道:“你住‘桃花落’,在山腰。”
桃花落?
晓羡鱼心说天山这样寒冷的地方,还有桃花么?
然而走过蜿蜒山路,峰回路转,春意盎然的奇景映入眼帘。
灼灼桃林,漫山遍野,宛若绯色的海。桃林间竹楼错落,皆是单独的楼阁,排列乍然看去没有规律,但遥遥一望,又似乎联成一体。
能在天山见春景,定是有强大阵法暗地流转。晓羡鱼叹道:“霜天台弟子住这么好?”
熟料洛枕风瞥她一眼,语气有些古怪:“没有别人住这里。”
晓羡鱼:“……啊?”
洛枕风微微颔首:“剑之一道,最需苦修。其余人都住山顶的‘银镜天’。”
银镜天。
这名字一听,眼前便浮现满目霜雪,苍茫的白直直融到天际。不需要问,也知是个极寒冷的地方。
修行讲究渗入方方面面,所谓的“剑道需苦修”,指的不仅仅是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地练剑。极端点来说,还不能享福,因为日子过得太安逸会使人懒怠。
大概是考虑到晓羡鱼入霜天台的缘由,加上认定她也没有那个体力和心性受这等苦,便给她单独安排在了桃花落。
对其它人而言,这种特殊照顾或许带着轻视意味,但晓羡鱼简直谢天谢地。
这偌大的桃林只有她一个人住,虽然无聊点,好歹不必去山顶变冻鱼。
洛枕风补充道:“这里只有你一人,随意挑一处住便好。”
晓羡鱼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洛枕风原还以为新师妹会对这区别对待心生不满,毕竟若换作他,是万万无法忍受被人这等轻视的——但眼下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果然与传言说的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心想。
“天色不早,师妹先行休息。明日午时正殿广场见,我带你去密阁看卷宗。”洛枕风道,“你仓促入住,起居上若有何短缺,都可以去前山登名处领。”
晓羡鱼明白了。
她初来乍到,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开始办正事,带她熟悉了解过往的案子。
她点点头:“有劳洛师兄。”
临走前,洛枕风又道:“师妹,借你玉简一用。”
晓羡鱼没多问,忙递上玉简。
洛枕风将二人的玉简贴到一处,玉简相触,泛起幽淡灵光。晓羡鱼听见“叮”一声轻响。
他将玉简还给晓羡鱼,道:“好了。若有急事,随时通过玉简呼唤我。”
晓羡鱼乖巧点头:“好。”
洛枕风认真想了想,应该没别的要交代了,便转身离去了。
晓羡鱼目送了他一会儿,也转身踏入灼灼桃花林。
她一路赏着美景,心中忽然冒出个小小的疑惑:霜天台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如今的首席沈疏意,可不像是会有闲情逸致在冰雪里造个桃花源的人。
莫非是……曾经的首席?
微玄?
晓羡鱼眨眨眼,心说那位就更不是了。
她很快将这些杂念抛到脑后,认真择了一间顺眼的竹舍。
竹舍里一尘不染,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
晓羡鱼四下瞧了瞧,很是满意。她想起还未向云山传讯,便拿出云山玉牌,想进弟子阁请林师兄代为转达一声。
但转念一想,如此正式的事,还是书信一封比较好。
霜天台选人名单都会公示,晓羡鱼已经想象得到云山收到消息会有何反应。
比起让全师门突然被此等惊吓砸个满怀,还是提前报备一声来得稳妥。
她指尖凝了点微末灵力,抬手在虚空中龙飞凤舞地划着——
“师尊在上,徒儿晓羡鱼,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徒儿要入霜天台了。”
“事先声明,徒儿可没用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是首席大人慧眼识珠,亲自邀请的我,您老人家记得别太惊讶。待我此间事了,再回去同您好好炫耀一番。”
“对了,霜天台弟子出入皆佩剑,我也不能太与众不同,劳师尊有空时将跃池寄送来天山……”
晓羡鱼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乱七八糟地扯完,自己通读了一番,想了想,又将“待我此间事了”改成了“待我得闲之日”
辞云真人素日看着闲散,其实心思缜密得很,晓羡鱼被选入霜天台这事,比金乌西升还稀奇,他免不了要揣摩缘由。
晓羡鱼不希望师尊太担心。
她将手指一收,灵力凝的字纷纷没入掌心。这才入弟子阁找到林师兄代为转交。
做完这些,晓羡鱼退出幻境,大喇喇地往竹榻上一躺,打算休息。
片刻后,她又蓦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
——差点忘了倒霉鬼!
第37章 无意轻薄 瓷白锁骨,细韧腰肢。……
来霜天台之前, 晓羡鱼并没预料到自己将要在这里暂时住下。
霜天台虽冰寒刺骨,却是受天道意志护持的纯阳之地,鬼怪在此待得久一点, 就此灰飞烟灭了都不稀奇。
除却幽都山鬼王那等无上境的高阶凶灵,还有什么鬼怪敢踏入这地方?
她倒好, 带着一只可怜巴巴的孤魂野鬼屡次进出。
晓羡鱼万分愧疚, 连忙伸手去够榻边的闻铃伞。然而一转头, 发现白衣青年赫然立在窗前。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溜出来的。
窗户面朝桃林, 奚元眼皮半阖,正一言不发地凝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晓羡鱼有些心虚,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她满心只顾着想查之事,全然把倒霉鬼抛在脑后了。
忘了他不该待在这,忘了渡他的首要任务。
亏她还大言不惭地对他说过, 终有一日会让他身上的报应皆消。
正在此时, 奚元若有所觉,忽然偏过了脸来。
漫山桃花灼人眼, 外头的春色流入窗棂, 映着青年的半边面容, 染上微微绯红。
可这并未让他显出丁点血色。
如此映衬下, 青年瞧着愈发苍白了。那些万般鲜活的颜色, 只是虚虚浮在表面, 内里还是那尊毫无生机的冷白玉像。
玉像眉目恹恹, 缠绕几许不易察觉的戾气, 俨然一副病弱厌世之相。
晓羡鱼心想,倒霉鬼一定很不舒服。
——若非实在掩盖不住,以他的隐忍性情, 是万万不会表露得如此明显的。
然而未等她开口,奚元便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声道:“不必顾及我。”
晓羡鱼一愣:“你可知我入了霜天台?且要在这待上一段时日呢。”
“我知道。”奚元道,“小仙姑看起来很开心。”
晓羡鱼心说我也没有那么开心。
她或许曾经对霜天台有过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执念,但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
在沈首席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晓羡鱼曲膝坐在榻上,托腮瞧了他片刻,冷不丁道:“就因为我开心?”
奚元又望向窗外,薄唇轻抿。“还有,这里的桃花很美。”
“你喜欢桃花?”晓羡鱼这下有些诧异了,她忍不住提醒,“但这可是霜天台的桃花。”
奚元笑着“嗯”了一声。
晓羡鱼只当他在开玩笑。
桃花落再美,能美到让他流连至此么?
她托腮的手指轻敲着脸,琢磨半晌,又困惑开口:“你不问问我为何答应入霜天台?”
晓羡鱼早就觉得倒霉鬼实在缺乏好奇心,他总是什么也不问,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应当,自然而然。
好像只知道要对她百依百顺。
奚元道:“上回离开这里后,小仙姑便一直心不在焉,想必对邪修的事很是在意。”
晓羡鱼敲脸的手一顿,眸光落到奚元身上。
小倒霉鬼可真聪明。
她确实很在意,却没有合适的立场过问与插手,初次得知后只能压在心头。
但从始至终,不论在谁面前,她都表现得如同一个与此无关的局外人——担忧有之,但最多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仙门弟子对于苍生大事的牵挂,不十分多,忘得也快。
然而,奚元竟察觉到了她掩于深处的在意,甚至说她心不在焉。
……她有吗?
“我哪里心不在焉?”晓羡鱼嘀咕。
奚元眸光轻转,徐徐探来。
那双眼睛说不出是什么型,乍然一看有点儿像不大标志的桃花,只是眼尾更细挑、更凌厉,又混含着几分瑞凤的意思。
不贴合任何单一的标准,唯独分外漂亮。
“小仙姑的心不在我身上。”他微眯了下眸,慢悠悠道,“我感觉得到。”
晓羡鱼:“……”
不许说这么让人误会的话。
“胡说。”她轻咳一声,理直气壮地狡辩,“查明魇息复苏真相,守护天下安定,我辈义不容辞——但除此之外,我也没忘了渡你之务。”
奚元低笑一声,也不知信了没信,只道:“好。”
房中安静下来。
晓羡鱼撑着脸打量他,心思几转,半晌,她忽出声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来聊聊你的事吧。”
自打下山以后,她忙得脚不沾地,没有空闲去好好了解倒霉鬼。
“身为负责渡你之人,”晓羡鱼眨眨眼睛,长睫忽闪间,琉璃眸澈冽如清茶,“我该对你多多关心了解,才好顺利完成任务,对不对?”
晓羡鱼这两日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下山后的经历,猜测可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拉她入局。
但另一方面她想不明白,谁能拥有这般神通,将一个个不受控制的意外巧妙拼接,引着她走向既定的路?
她琢磨不清过程,只好回忆开头——而一切的伊始,便是奚元的到来。
奚元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她又何尝察觉不到他身上许多秘密?
晓羡鱼一直不去探究,是因为倒霉鬼实在柔弱温顺,很难叫人觉得他私藏了什么坏心。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用心去隐瞒。
坦坦荡荡的可疑,倒不显得可疑了。
只是,不管来历成谜的倒霉鬼是不是诱她入局的一环,她都想知道他是谁。
窗
畔微风轻拂,青年沐浴在春色里,神色坦然自若,似乎对她有此一问并不意外:“好啊,小仙姑想知道什么?”
“除了奚元这个名字,你可还记得任何生前过往?零碎也无妨的。”晓羡鱼笑吟吟地说道,语气轻松若闲聊。
奚元顿了顿:“记得一些。”
晓羡鱼做出洗耳恭听的认真神色。
“我没有亲族,是个孤儿,自幼颠沛流离。”奚元目光楚楚,
“旁人视我为异类,不愿接近。”
他神色可怜,仿佛触及了伤心事。
……怪招人心疼的。
“这怎么就成异类了?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晓羡鱼道,“我在这世上也没有血亲,却有云山的家人,过得也很好。”
奚元温柔地笑起来:“小仙姑生来是顺遂享福的命。”
晓羡鱼摸摸鼻子,这话太重,她倒有点不好意思接了。
毕竟众所周知,她前半生不劳而获、应有尽有,撞大运入仙门,让天道酬勤成为笑话。旁人叹几句羡慕也就罢了,她可不好理直气壮。
安静片刻,奚元又道:“我本无名无姓,‘元’之一字,是一位故人赠予。”
亲人都不在世了,当然没有长辈为他起名,哪怕有,也可能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晓羡鱼没觉得一个孤儿无名无姓有何不对,她的重点落在那位故人身上。
倒霉鬼竟还有记得的故人,那事情便好办了,顺着那位故人不就能寻摸出他的过往了?
她忙问:“是谁?”
奚元搭下眼帘:“不记得了。”
“……”
晓羡鱼郁闷地想,不记得,还是不想说?
她狐疑的神色太明显,奚元理了理雪袖,好整以暇地瞧着她:“不记得名字,但模样依稀有几分印象。”
晓羡鱼眼睛一亮。
有了大致的容貌,便可以画个像,凭借画像慢慢找人。
只是不知道奚元口中的“依稀”,具体依稀到何种程度了。
“这很关键。”晓羡鱼道,“那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一位姑娘。”奚元轻描淡写道,“好看。”
晓羡鱼:“……”
这可真是太依稀了。
她瞅着他:“要不……再详细点?”
奚元轻轻“唔”了声。
晓羡鱼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但他没了下文,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他一言不发时,那点涂抹在外壳的温润便悄然烟消云散了,过于黑沉的眼珠子直看得人心中发毛。
晓羡鱼:“……你这么看我作甚?”
奚元离开窗边,不疾不徐来到榻前,微微倾身,专注地望着她。
“忽然觉得,”因为弯腰的缘故,他的嗓音压得有些低沉,“小仙姑有些肖似我那位故人。”
“什么?”晓羡鱼懵了,“哪里像?”
“哪里像么……”
奚元的目光好似笔尖,在她面容上慢而细致地描摹着,一点一点掠过去。
她的脸蛋还不及他手掌大,可他着实来回端详了好久。
有那么一瞬间,晓羡鱼觉得他的视线如有实质,拂得她面颊泛起丝丝痒意。
甚至恍惚间令她回想起在神栖洞深处,被魇眼窥伺的感觉。
……不自在,极不自在。
就在晓羡鱼抬起手,打算一把推开他时,奚元仿佛终于在她脸上探索出了答案。
他轻轻一笑:“眉眼。”
晓羡鱼欲推他的手一刹,不尴不尬地悬在他腰前。
奚元垂眸一扫,视若不见,自顾自地道:“难怪我对小仙姑一见如故,原来……”
他说着直起腰身,与她拉开距离。
晓羡鱼满腹困惑,她向来是身体比脑子先行动,见奚元要飘走,本就悬在他身前的手下意识一拽:“等等,那……”
不料力道一个没收住,直接扯开了对方的衣襟,露出一小片冷白。
奚元:“……”
晓羡鱼:“……”
奚元低眸瞥了一眼那只罪恶的纤纤素手,又撩起眼皮,瞧着手的主人。
他一时没动,好脾气地等她发话。
晓羡鱼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沉默几息,故作冷静道:“瓷白锁骨,细韧腰肢。奚公子,当真是好一位美人。”
好一只艳鬼。
落音一瞬,她心中连念十声“祖师在上,万望恕罪”。
轻薄手下亡魂,实在有悖渡魂师的职业道德,有违祖训。
“过奖。”奚元微微挑眉,“小仙姑喜欢就好。”
晓羡鱼:“…………”
她做贼心虚,甚至忘了辩解一句自己不喜欢……虽然面对此等颜色很难昧着良心说不喜欢。
晓羡鱼遵从本心又瞄了一眼,然后松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搓了搓自己染上薄红的耳朵。
经此一打岔,她忘记原本要问什么了。
奚元也没再开口,就立在竹榻旁整理着凌乱的衣领……画面实在糟糕。
晓羡鱼别开脸,白衣青年落在她的余光里,动作慢条斯理,不慌不忙,透着浑然天成的雅意。
腕间铜钱手串有一搭没一搭地碰出轻响,细碎泠泠,错落融入指腹擦过衣物的沙沙声。
晓羡鱼忽而一怔。
隐隐间,有什么悄然从淡忘的记忆里翻浮而出。
她被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勾着转过脸,看向青年苍白劲瘦的手腕,极细的一线赤色缠绕其间,十分晃眼。
晓羡鱼有些挪不开眼,眸光追随着那忽上忽下的一线赤色,若有所思。再回过神时,发觉奚元正静悄悄瞧着自己。
“怎么了?”他温声开口。
晓羡鱼飞快地眨了眨眼,犹豫片刻,试着问:“倒霉鬼,我能不能看看你手上的红……铜钱?”
第38章 铜钱 晓羡鱼就吃他这套。
窗外刮起了风。
落花纷飞入窗, 青年逆光垂着眸,神色有些晦暗。
晓羡鱼见他不说话,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我瞧你这手串挺漂亮。”
奚元盯着她半晌, 终于开口:“好啊。”
那铜钱系在他的左手,他慢悠悠地将手递出, 悬于她面前。
晓羡鱼凑近细瞧。苍白浮青的腕间红线轻缠, 色如浸血。极细的一丝, 穿了三枚铜钱, 系结处还缀着一粒漆黑小巧的晶石。
这物件戴在他手上很是合适好看,鲜明颜色碰撞交织,透着些许靡艳意味。
但那都是人衬的,而非物件不凡。晓羡鱼瞧来瞧去,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
方才听到那几声铜钱撞音时,她猛地一恍惚, 想起来在盈山村寨的祭坛上, 诡异红线浮现时,扯动它时听见的声音。
但那时听见的动静太碎了, 加上这样的碰音也并不独特。她不敢确定。
晓羡鱼想了想, 上手捏起其中一枚铜钱, 翻来覆去细看。
奚元也坦坦荡荡地任她端详, 没有阻止。
晓羡鱼心中那点疑心悄然打消, 她道:“这不是人间流通的钱币。”
“嗯。”奚元歪了下头, “这是巫川一个古老部族的占卜圣物。”
巫川乃巫蛊之术发源地, 灵巫师遍地走, 虽然也分毒巫医巫,但在外人看来都一般邪性。巫川更是中州百姓口中不可踏足的避讳之地。
晓羡鱼微感讶异:“这占卜圣物会戴在你手上,莫非你是巫川人?”
“我并未去过巫川。”奚元道, “此物乃方才提及的那位故人所赠。”
又送贴身礼物,又给起名的。
“自己的来历一问三不知,这小物件的来历倒记得清楚。”晓羡鱼撇撇嘴,“她是你什么人?”
奚元瞥她一眼:“是这世上唯一不视我为异类的人。”
晓羡鱼沉默了。看起来倒霉鬼有一段相当沉重的过往,倒让她不好意思再探问下去了。
然而有八卦憋着不是她的性格,她挣扎半天,到底直言了:“你喜欢她?”
奚元笑了一下,对她有此一问并不意外。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腕间红线、铜钱。
晓羡鱼还捏着其中一枚铜钱,二人指节相擦。她被他冰了一下,尾指下意识蜷了蜷。
“这圣物曾占卜出我的命格,此生注定脱不出‘孤’之一字,无亲缘也无情爱。”奚元轻描淡写地道,“它……很准。”
晓羡鱼一怔,心情略微复杂。
这“很准”二字,他说得可真是云淡风轻。
倒霉鬼看来受过不少苦,才成了如今这般惯爱隐忍的模样。晓羡鱼默默为他酸楚了片刻,忽然回味过来——他似乎是在委婉地回答她方才那一问。
圣物占得很准,他这一生孤独至极,从不曾有过情爱牵扯。
她收回了手,不解道:“既然如此,你还一直戴着它?”
凡间那些半仙给人批这种命尚要忧心被砸摊子,他倒不嫌这圣物晦气,戴到入土都不离身。
“戴习惯了。”奚元温和道。
晓羡鱼静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生出新思路:“其实也无妨。圣物说的是你的‘此生’。你如今已是个死人,命早就到头了,它说的不作数了——”
奚元听完她这番歪理,怔了怔,轻笑出声。
晓羡鱼瞅着他。
“原来如此么?”奚元识相地收起笑,正儿八经道,“小仙姑,受教了。”
他长睫垂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是一惯的温声慢调,无端显得极认真、极专注。
令人毫不怀疑,他真心将她的随口歪理奉为圭臬。
晓羡鱼就吃他这套,心情不错地扬起嘴角。
她瞧着对方殊无血色的面容,想起明天还要去密阁阅卷宗,多半带不了他——他本就虚弱,密阁又是霜天台要地,必然额外设了重重禁制,邪魔鬼怪难以踏入。
“说真的,你状况究竟如何?”晓羡鱼正色起来,“霜天台可不是闹着玩的,天道意志在此护持,你若撑不住就同我说,没什么丢人的。”
奚元安静片刻。他的眉目间透着点倦懒之色,掩唇轻咳几声,嗓音微哑地开口道:“小仙姑,并非我强撑,而是……”
晓羡鱼困惑地看着他。
“两番到此,令我发现一件事。”奚元顿了顿,“唯独在你身侧时,我才会好受些。”
“这话是何意?”晓羡鱼诧异道。
奚元:“此处的天道护持,似乎避开了你。”
晓羡鱼愣了一下,琢磨着他的话。“你是说,在我周身附近时,霜天台对你的压制会变弱?”
奚元“嗯”了一声。
“……真的假的?”晓羡鱼狐疑地盯着他。可别是倒霉鬼为了跟在她身边瞎编的。
奚元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似笑非笑道:“就像我身上的厄运人皆退避,也唯独影响不了你。”
他俯身靠近,嗓音里带上了点不明显的蛊惑意味:“或许,是你太特殊呢?”
寒凉如霜雪的气息擦过耳畔,倒令她耳根一热。晓羡鱼不动声色拉开点距离,嘀咕道:“我有什么特殊的?”
奚元弯了弯唇,没回答。
晓羡鱼虽然不明所以,但经他这么一提醒,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倒霉鬼的霉运唯独影响不了她,难不成……这霜天台的天道护持还真的也偏偏避开她?
太古怪了。
倘若奚元没在胡说八道,那么他只有在她身边,才有小小一隅栖身之处。
但影响必然还是有的,奚元说的只是“好受些”,而不是离她近点儿就万事大吉了。看他恹恹容色便知。
再说,明日去密阁确实不便带着他。
那里头都是霜天台机要,沈疏意要是知道她偷偷带鬼入内,保管一剑给她个痛快。
“可即便如此,我也很难时时带着你。”晓羡鱼有些为难。
“分开个一天半日,倒不打紧的。”奚元慢悠悠道,“小仙姑,我没有这么虚。”
晓羡鱼:“……”
真是越来越无法和倒霉鬼愉快聊天了。
奚元坚称自己行,晓羡鱼也不好再质疑他不行,只得依他。
一宿修养过后,次日临近午时,晓羡鱼独自前往殿前广场。
往外走,柔软的嫩草地渐渐盖上白雪。一离开桃花落那无形的阵法,彻骨的冷意袭面而来,浇了一身。
晓羡鱼一时不习惯骤然变化的温度,打了个寒颤。
顶着一头的雪到了前山广场,正好是昨日和洛枕风约定好的时辰。
她环望一圈,却没见着洛枕风的影子,倒遥遥看见了首席沈疏意。
风雪漫漫,那一道霁蓝身影凌然立于殿前玉阶上,冷淡垂目望着广场上来往的弟子,衣袂猎猎,气质孤高,说不出他与周身风雪谁更凛冽几分。
晓羡鱼快步穿过广场,路上与不少霜天台弟子迎面相错。她还没去领统一的白色服饰,身上红衣灼灼打眼,旁人的视线或多或少在她身上停留。
霜天台规矩森严,弟子们也都出身自名门正派,自然不会当面议论人。晓羡鱼耳中没听到任何窃窃私语,但切实感受到自己在静默中成为焦点。
不仅是因为她的长相穿着显眼,更多是大家听说霜天台来了个不拿剑的新人。
剑修们深感困惑与不满。
晓羡鱼来到阶前,甩了甩脑袋上的雪,好似湿了毛发的小猫甩掉水珠。
然后她仰脸看向沈疏意:“首席大人好。”
沈疏意眸光一转,落到她身上。
他瞧着像是在等人。晓羡鱼左看看右看看,不见洛师兄。她问:“您在等我?”
沈疏意微一颔首,言简意赅:“我带你去密阁。”
这首席大人竟然甩开一身事务,百忙之中抽空亲自带她。晓羡鱼很是吃惊:“怎好劳烦首席大人?”
“少废话。”沈疏意剑眉微微一压,溢出几分寒刃般的戾气,他冷冷偏头扫了上方的大殿一眼,“省得我要应付那帮老顽固。”
他大概是真的烦了,沉稳冷肃的首席执刑官形象出现一丝裂痕,不满情绪毕露。
刹那间,身上生出几分年少时的影子。
晓羡鱼瞧着他,笑眯眯问道:“首席大人因何事烦扰?”
沈疏意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晓羡鱼却已经猜到了——那大殿里想必正开会呢,因为沈疏意破格招她入霜天台一事。
多半是仙盟得到了消息,不少持反对意见的门派代表联合向沈疏意要说法。
沈疏意哪怕位高权重,仙盟也不是霜天台的一言堂。平时里各门各派轻易不敢置喙霜天台行事,但眼下出了这等破例之事,沈疏意总是需要出面给个交代。
他大概是在里头应付那些人应付烦了,索性亲自带晓羡鱼去看卷宗,落个清静。
晓羡鱼道:“那便有劳首席带路了。”
第39章 厄沼 转世天魔,魇主苏漪。
霜天台秘阁与晓羡鱼想象的很不一样。
霜天台位于天山云池之上, 若从远处看,琉璃剔透的恢宏殿宇落在云间,超脱凡世, 唯有浮空的漫漫长阶连接上下。
向上的尽头,晓羡鱼昨日刚去过, 便是天意之剑的埋剑处。
向下, 则通往云缭雾绕的天山云池。
峰峦环抱间, 千年冻雪融化汇聚至低洼处, 经年累月形成一片巨池。雪水冷冽澄澈,映着覆白山脉、氤氲寒雾,宛似云天倒嵌其中。
故得名“云池”。
晓羡鱼跟着沈疏意过了传送阵,眨眼间,便已置身云池畔。
她远眺四周,除了山水云雾, 没见着任何楼阁的影子。
“在这?”晓羡鱼奇道。
秘阁内藏着无数仙盟机要, 是霜天台最重要的地方,自然设有阵法隐藏, 不对外界透露具体方位。
只是她没想到, 它就位于天阶起点的云池附近。
不说山脚下不为外人知的内部传送阵, 天池算是霜天台明面上的入口了, 秘阁这样的核心地竟不在层层看守深处, 而设在门口。
着实令人很难猜到。
沈疏意抬了抬眼, 弥漫的浮云深雾顿时神奇地散了开来。
池心悄然显露出一座白玉塔, 通体润白, 乍然这么一瞧,像极了云雾所织成的。
那白玉塔并不高耸入云,也不华丽恢宏。它十足瘦窄, 从外形上看,里头的空间想必也很狭小,不知要如
何容纳那数不胜数的卷宗档案。
平静的水面涟漪轻泛,碎散的薄冰好似受到无形的牵引,打着旋儿聚拢,很快凝结成冰面,通向池心的白玉塔。
沈疏意踏上冰面。
晓羡鱼跟着他来到云池中心,她抬头看去,白玉塔身法芒流转,重重禁制护持,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还好没带上倒霉鬼。
沈疏意侧眸扫她一眼,这时才回答了她方才的疑问:“在这。”
落音,他步入塔中。
晓羡鱼紧随其后,满怀好奇地想要看看传言中的霜天台秘阁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进入其中以后,她却不由愣住了。
这白玉塔的内部,还当真同外形上看的一般无二狭窄——除了第一层,往上便再无楼层了,只有盘旋的阶梯,一圈圈绵延向塔顶。
晓羡鱼原本以为,霜天台的秘阁会是像云山弟子阁那般,架子井然陈列,塞满密密麻麻的卷宗档案。
然而,这里看上去空空如也。
难道里头还有暗道密室一类?
晓羡鱼瞄向沈疏意,首席大人一脸冷漠,并没有主动为她解惑的意思。
她于是四下环顾,自行探索起来。
瞧来瞧去,也没发现有何暗门,这里似乎确实空空如也。
除了——
晓羡鱼眸光一转,落到墙上。
一个空得只余四壁的地方,若说有何玄妙,多半要么在地下,要么便在墙上了。
她于是走向墙边。
沈疏意看着她的背影,冰冷容色间吝啬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意外。
他清楚她弱得出奇,不过看起来倒不算太笨。
晓羡鱼其实十分不像一只锦鲤精。
妖精血脉强大,化形后通常会保留着本体的特性和影子。好比狐狸精,一眼就瞧得出来是什么变的。
拥有过人美貌的妖精不少……不过鲤鱼精不在内。
他们通常会有一双大而微突的无神眼,而且两只眼睛闹分家,距离远得能跑马。嘴唇也生得钝而厚。
不知为何,这些特质她半点不沾。
五官的标志自是不必说,除此之外,她还有种难言的灵秀,哪怕不言不语,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儿,也透着股“郁郁葱葱”的生机。
认识晓羡鱼的人,大都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鲤鱼精,倒像某种草木精怪。
沈疏意忽而一顿,冷冷收回视线。
她身上的气质,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
晓羡鱼并不知道身后冷淡沉默的首席在寻思些什么,她来到墙边,凑近细瞧。
沿阶的内壁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纹路,细如蛛丝,十分不引人注意,就像是玉石原有的纹理。
她研究半晌,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便伸手碰了一下。
不料,指腹触及之处竟骤然变得剔透了,原本细微难察的纹路瞬间清晰起来。
似有隐约的光芒流过那些纹路,缓缓向外扩散、蔓延,密密麻麻,由主到干衍生出许多脉络。
就像叶子上的庞杂纹理。
那些分叉之上还浮现出了文字,先是年份、再到月日,最后精确到具体的时辰。
晓羡鱼睁大眼睛,伸手碰了碰其中一个分叉。
紧接着,更多的枝节横生,墙上显露出更为详尽的文字注解,由泛到细地记录了各种事件的内容。
晓羡鱼仰面看着神奇的高墙,呢喃:“……原来如此。”
霜天台那些庞杂的卷宗、档案居然都在墙上。
“过来。”沈疏意终于开口,转身沿着盘旋的阶梯向上。
晓羡鱼回过神来,乖乖跟上去。片刻后,他停下来,轻车熟路地伸手点在了身侧墙上某处。
脉络流光,文字浮现,晓羡鱼瞧见了年份。
十七年前。
沈疏意指尖轻掠,不知触及了什么秘法,在落到文字上的刹那,晓羡鱼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陌生的画面。
晚霞绚丽,一男一女结伴行走在余晖中,嬉笑打闹。晓羡鱼听见女子巧笑倩兮地唤身旁的青年“师兄”。
从二人的穿着打扮、通身气质能看出,他们都是仙门中人。
是一对下山游历的师兄妹。
“这是……”她眨眨眼睛,困惑地望向沈疏意。
“推演秘术。”沈疏意言简意赅。
晓羡鱼立即明白过来——眼前的场景发生在十七年前,个中细节是霜天台以精妙高深的秘术结合已知线索还原而出,就如同当时回溯出杏花村邪修的过往。
沈疏意在带她了解当年的事件。
晓羡鱼万万想不到,阅卷宗是这么个身临其境的阅法。
霜天台的推演术也未免太神奇,她看了一会儿,不仅知晓了时间地点,天气如何,甚至还从看出这对师兄妹关系甚密,明显彼此情投意合,只是中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这都能推演出来?”晓羡鱼生出一丝趴墙角听人谈情说爱的尴尬感,“……霜天台果真厉害。”
沈疏意没说话。
这其实不难。比如那青年曾向好友倾诉感情烦恼,比如全师门都知道他俩彼此喜欢,但他俩自己不知道……只要人调查得足够详细,推演术自会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推演,线索越多,场景越真实到不可思议。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能够指向真相的关键线索。
若是找不到,推演术便无能为力了。这满墙卷宗,也有不少缺东少西的悬案。
这对师兄妹一路打闹相伴着,途经一座偏远城镇,意外探听到此处近日很不太平,疑有邪祟作乱,半月之内接连出现了好几桩命案。
他们于是留下来,想要为百姓除祟。
晓羡鱼想,这二人凶多吉少。
既是十七年前的旧事,又是沈疏意特地给她看的,那么多半便是第一桩魇眼现世的案子了。
沈疏意说过,十七年前,第一只魇眼在人间睁开。
那险恶的眼睛出现得不惊天不动地,它带来的灾祸不是惊涛骇浪,而是绵绵细雨。
它喜欢静悄悄地望向人间,藏在寂静深处,令人掉以轻心。
好似一点点将人吞没的深沼。
那对师兄妹并不知道危险正在暗处窥伺,更不知道怎样的绝望在等待自己。他们一步步探查至最后,来到魇眼近前。
师兄先望入了那只眼睛。
他突然间一动不动,身后的师妹感到奇怪,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兄?你怎么了,那里有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话音便戛然而止。鲜血飞溅,少女呆呆地垂下眼,看着贯穿自己胸口的剑。
青年突然转身,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刺穿她心脏。
她倏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溢血的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来。
青年手腕一拧,利刃生生在她心口旋转,滔天剧痛令少女的面容惨白如纸。
他将她的心生生剜了出来。
少女瞳孔放大,没了生息。
青年双目空洞,面无表情,形如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杀了昔日心心念念的师妹后,他安静地转身离开,拎着手中染血的剑,一夜之间屠尽城中百姓。
魇眼惑人,不可直视。显而易见,青年受到了影响,可以说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按晓羡鱼此前的了解,这青年大概也会变成像邪修那般的人,沦为魇眼的傀儡。
——可他竟没有。
将城中变作炼狱一般的尸山血海后,青年竟然清醒了过来。
他呆滞空茫地望着周围的一切,神智缓缓回笼。
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之后,莫大的绝望与痛苦吞没了他。他跌跌撞撞回到师妹身边,抱着她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枯坐了一整夜。
他纹丝不动,仿佛也成为了一具死尸。
直至天光微明时,他才艰难地眨动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
随后,他拿出玉牌传讯师门,言明事情经过,而后捏碎玉牌,当场提剑自刎了。
师兄妹二人依偎在晨曦里,永远闭上了
眼睛。
屠城一案震动仙盟,因内情诡奇至极,理所应当由霜天台接手。在对魇眼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折损了十几弟子。
直至首席沈疏意亲临。
卷宗阅完,画面消散。
“你觉得,”沈疏意问,“他为何会清醒过来?”
晓羡鱼沉默片刻:“魇眼在折磨他。”
沈疏意不置可否,又接着带她观看卷宗。
十七年来,加上杏花村和盈山,人间一共出现了七只眼睛——七场灾祸,七桩血淋淋的惨事。
晓羡鱼扭头问:“首席大人,关于魇眼,咱们究竟了解多少?”
沈疏意垂了垂眼。
霜天台调查至今,仍难以触及真相。不过,他也在与魇眼对视的短暂瞬息里,获得些零碎线索。
他看向晓羡鱼:“你可知厄沼。”
晓羡鱼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波动不显,神色如常道:“我自然知道,那是上古天魔。”
厄沼,魇息之源。它是世间最初的、也是唯一的魔,史书上说它早在万年前便灰飞烟灭。
然而直到三百多年前,魇息现世污染人间。
修仙界开始认为,厄沼并没有灰飞烟灭,而是留了一丝残魄,投入人间转世了。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沈疏意安静了片刻。“那幅画像上的人,想必你听过她的名字。”
“她是转世天魔,魇主苏漪。”
第40章 无罪 清冷端方,皎若明月。
沈疏意提起这个名字时, 嗓音漫出的冷意,就像外头浮着薄冰的雪水。
晓羡鱼面不改色,“嗯”了一声:“原来如此, 我确实听过。”
苏漪之名,天下无人不知。她身怀魇骨, 修炼邪术, 是个人尽皆知的祸害。三百年来, 她的平生事迹不知养活了多少天南海北的说书人。
“难怪首席大人当时问我, 见到的人是不是她。”晓羡鱼做出恍然神色,“既是魇息之眼,自然与魇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换作谁,都会本能地将二者联系到一处,这是理所应当的。
想必在那些知道内情的霜天台弟子之中,就有不少猜测魇主死而复生、卷土重来的。
晓羡鱼心想, 死而复生不假, 卷土重来她可不认。
沈疏意冷冷道:“但你看见的人,不是她。”
“……”
晓羡鱼顿了一下, 心虚地挪开眼。
他的口气隐约带着不悦, 十分微妙。晓羡鱼略一思索, 不难猜到个中原因——
看来, 沈首席多半也曾认为魇眼现世是苏漪复生之兆。以他对邪修的恨意, 必定是极力寻找了她十数年, 势要亲手诛杀祸害。
然而到头来, 却发现思路可能错了, 心情自然不大美妙。
晓羡鱼也不想刻意隐瞒混淆霜天台的调查,可她总不能就这么告诉沈疏意,她在眼睛里看见的是自己吧?
以沈疏意那性子, 当场对她斩立决都不奇怪。
……反正他拿的是苏漪的画像,和她晓羡鱼有什么关系?
晓羡鱼如此自我宽慰道。
晓羡鱼瞥他一眼,好奇问:“这难道不好?首席大人也不希望我看到的人是她吧——”
上回可是他亲口说,人间再无苏漪的容身之地。
沈疏意:“好得很。”
晓羡鱼:“……”
她默默地揣起了手。
沈疏意扫了她一眼,容色微敛,转而道:“苏漪是魂飞魄散了,但倘若她确是天魔转世,那么复生也不无可能。”
晓羡鱼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天魔厄沼原本也该在万年前魂飞魄散了。
只是关于苏漪究竟是不是天魔转世这一点,修真界并没个定论。
起初是有的。苏漪身怀魇骨之事暴露时,所有人都断定她就是天魔转世。否则,她怎会生而体内携带一根封着厄沼残息的骨头?
仙门百家容不下此等祸害,联合起来向苏漪的师门青炼山讨要说法。
青炼山乃当世第一剑宗,高手如云,难以撼动。诸派不敢强逼要人,只请求青炼山能够自行清理门户,给天下正道一个交代。
那时的苏漪还未堕魔,也不曾犯下任何恶行,只因一根沉寂体内的骨头被判下了死罪。
唯有一人逆势而出,言她无罪。
一个人的意见,竟打破了压倒性的局势。原先人人笃信的“定论”转眼间便不成定论了。
只因在仙门百家看来,那个人的话不得不信,他手中的剑也无人不服。
那人是苏漪的师兄,微玄。
微玄虽在青炼山,却身份特殊。他是天选的守道人,在师门中莫说是师尊师祖,就是辈分最高的太上长老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唤上一声圣子。
微玄本已仙身半成,之所以入青炼山,尊的是天命指引——说白了,就是祖宗拜孙子,折煞各位来了。
他明面上是青炼山的人,实则并不属于青炼山,更不修青炼山的功法。他修的是无情剑。
诸派万万没想到微玄会插手此事,在他们看来,圣子的一言一行代表着天道意志,绝不掺杂私心。
天意都发话了,谁还敢有异议?
针对苏漪的讨伐终于止息,只是关于她的身份,修真界难免争论不休——
有人仍坚称她就是转世天魔,只是还没来得及作恶;有人认为她不是,否则圣子不会容她于世。体内魇骨兴许另有来历。
沈疏意眸光微暗:“我倒是一直想问问那柄剑,当年那位圣子,是真的在代行天意,还是私心回护。”
晓羡鱼愣了一下。
沈疏意说的,无疑是埋在霜天台之巅的那柄天意之剑。
晓羡鱼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
前者便罢了,若是后者可了不得——私心回护四个字,等于在说微玄明知苏漪就是转世天魔,还欺瞒世人,违逆天道。
“首席大人多虑了。”晓羡鱼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微玄圣子怎可能是这样的人?”
她瞄了沈疏意一眼。此前,她看霜天台弟子避讳在他面前提及天意之剑,料想他这三百年前没少尝试拔出那柄剑。
晓羡鱼原以为他单纯不服气,年少时锋芒受挫的不甘和倔强仍不肯蛰伏沉寂,毕竟沈疏意骨子里实实在在是个臭脾气,有时钻牛角尖钻到堪称偏执。
可眼下听他这么一说,难不成这些年来,他其实并不全然执着于证明自己比微玄强,而是……放不下当年的旧事?
沈疏意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倒没对她的反驳想太多——又一个仰慕微玄,听不得他半点不好的无知小弟子罢了。
世人对天道圣子顶礼膜拜,各种各样的赞美之词,沈疏意见多了、也听多了。
只是偶尔看到有人幻想那位从未一睹真容的圣子是如何清冷端方、皎若明月时,他便会回想起某些遥远旧事。
然后忍不住冷笑。
晓羡鱼感受到了沈疏意凉飕飕的目光。
首席大人心情不虞,连带着周身气息都一下子冷了几分。
晓羡鱼识趣地刹住有关微玄的话题。
——谁能想到,这位孤高无双的霜天台首席,实际上心眼比针还小。
她转而道:“首席大人,我既得您特准入了霜天台,必不负重任,做个有用之人……”
晓羡鱼拍拍胸脯。“敢问今后的调查,我要从何入手?”
沈疏意神色莫测地盯了她片刻,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此前你在盈山与魇眼相视时,除了模糊的人影,可还看到了别的,或者——”
他顿了顿:“听见了什么?”
晓羡鱼心中一动,从他的问话中捕捉到了什么。她摇摇头:“没有。莫非首席大人曾听见眼睛里传出什么声音?”
沈疏意收回视线,漠声道:“一些细碎的呓语,听不清。”
晓羡鱼眼睫微抬 ,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面上不显,心下思绪几转,想:沈疏意到底还是对她有所保留。
……
正如晓羡鱼所料,沈疏意其实隐瞒了不少事。
毕竟她刚进入霜天台,那一身不受魇眼迷惑的体质虽罕见神奇,却尚且不知对调查是否当真有用,沈疏意还需试她一试。
为了谨慎起见,在那之前,的确没必要对她吐露太多情报。
晓羡鱼目前在秘阁中得到的情报,与别的霜天台弟子相差无几。
而沈疏意则知道得更多。
比如,他的的确确曾听到过魇眼里传出声音。金瞳如一汪深邃水泽,涟漪微微间,有字音缥缈回响。
一开始,确实是些断断续续、混乱无序的古怪呓语。但到了后来,传出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知为何,沈疏意清晰而笃定地感觉得到,这代表那东西——魇眼深处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苏醒,甚至一点点强大。
这一认知令人毛骨悚然。
——待到它彻底醒来的那一日,将会发什么什么?
沈疏意不得而知。
而那些喑哑低沉的声音,透着令人恶寒的痴迷与癫狂,反反复复咀嚼着同一个称谓。时而渴求,时而怨恨,时而委屈。
多重混乱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回响不绝,织出那一声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