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谷中灵 她只有过一个师兄。
奚元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雪袖, 低眸扫过枯花残瓣。
“首席大人。”他轻眯眼,促狭地笑了一下,像只没安好心的漂亮狐狸:“果真不同凡响。”
晓羡鱼:“……”
倒霉鬼看似在夸人, 但这声温文尔雅的“首席大人”一落音,不知怎的叫她简直有点头皮发麻。
阴阳怪气。赤裸裸的阴阳怪气。
沈疏意轻易不愿信他, 为验证毁了一大片血靥花, 滋味自是难以言说。
他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不好了。
气氛又隐隐有些剑拔弩张起来。晓羡鱼轻咳一声, 开口缓和道:“看来这些血靥花就是破阵关键了, 线索必在其中,‘共感’是杀阵逼退我们的手段。只是……”
只是确实棘手。
暴力摧花的法子看来是行不通。
晓羡鱼不禁想到,若是自己方才顺利施展出“步生莲”,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地狱般的光景。
万千人的痛苦加诸于一人身,这种感觉于她而言不算陌生,但永远也习惯不了。
她郁闷道:“得另想办法……”
“不必。”沈疏意却打断了她, “花中残魂虽怨气伤人, 却也留存零星生前记忆,若想查清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他微微一顿, 但话中意思已明了——自然是要收集完所有记忆碎片。
晓羡鱼立刻摇头:“不行。”
这和活受千刀万剐有何分别?
任他是谁都受不住。
然而沈疏意仿佛心意已决:“你老实待着, 至于你那病恹恹的跟宠——”
他微微颔首, 目光凉飕飕一扫奚元, 冷笑:“想来也不堪用。”
奚元蹙了下眉尖, 应景地低咳了几声。再抬眼时, 乌眸含了点水色, 楚楚望向晓羡鱼:“小仙姑, 你也这样想么?”
晓羡鱼沉默。
“没关系。”奚元微顿,轻眨了下眼睛,温声道:“我做得定会比他好。”
沈疏意不快地“呵”了声。
眼见着这二位言谈间火花四溅, 瞧着就要一个东山头、一个西山头分工辣手摧花去——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木着脸道:“慢着,让我来。”
沈疏意一顿,观她神色冷静不似说笑,诧异道:“你来?”
晓羡鱼点头。
她始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古怪直觉,初入哀亡谷时,脑海中浮现的那副其乐融融之景始终萦绕心间。
就仿佛……仿佛冥冥之中,她和这里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
晓羡鱼垂了垂眼,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叹了口气说道:“首席大人,先前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在哀亡谷看见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沈疏意皱了皱眉。
晓羡鱼下巴略抬,一点某个方向:“比如,从方才开始,不远处便一直有个孩子的亡灵在看着我们。”
沈疏意顺着她目光望去,空荡荡的,只有冷寂的夜雪,并没见到任何人的身影。
若她不是在胡说八道——这种境况下,她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那么便是只有她能看见的存在了。
难道她和这地方还有什么特殊感应不成?
沈疏意想到什么,眼神渐渐冷下来。
……是了,魇眼。
如今回味过来,晓羡鱼不受魇眼影响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怎会受那邪物控制?她本就是魇主。
甚至,他理应疑心一下她有没有反过来控制那邪物。所以才会一路都像是受到牵引般,总能“机缘巧合”撞上这些事。
三百年前,苏漪于青炼山禁牢启用秘法汇聚世间魇息,掀起滔天动乱,最终死于微玄圣子剑下。但她体内魇骨乃至邪之物,想来不会随着身死而消散。
她死后,微玄便用天意之剑将魇骨净化、然后摧毁了。
——多年来,修真界对此深信不疑。唯独沈疏意心有疑虑。
微玄圣子自那一战后便仓促闭关,再不露面。外界流传的,全都是青炼山单方面的说辞。
沈疏意不止一次去到青炼山,摆出霜天台首席的身份施威,要求亲自见微玄,皆未能如愿。
他心知,青炼山必然在遮掩着什么。
旁的不说,但那魇骨是绝对无法净化的——倘若可以,当年也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最合理的解释是,微玄用某种方法暂且封印了魇骨,而他常年闭关应当与此有关。
毕竟沈疏意还记得,当年苏漪被关押在青炼山禁牢时,据说其师兄微玄半步不离地监管着她,二人间以法器相连,被不到一臂长的锁链束缚在一起。
这么一看,也不知那禁牢囚住的是谁。
——若非走不开,微玄何至于此?
总不可能那位圣子是什么佛面蛇心的变态,有那么点不可告人的掌控欲吧。
如今人死而复生,那么……魇骨呢?
十七年前,辞云真人在人间小池塘捡到她时,难道就没察觉出这小鲤鱼妖身上的异样?
……
沈疏意眸光沉了沉,心绪几转,再看向晓羡鱼骗的目光中,悄然带上寒凉意味。
阔别三百年的“故人”死而复生,却相见不识,又在猝不及防间认出。
一开始,他的确乱了方寸。
而随着热血冷却、心火蛰伏,缓过神来后,烧尽的火便只在心尖撒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烬。
可笑又可憎,他方才在某个短暂的刹那间,竟感到了一点隐秘的欣喜。
沈疏意静了一会儿,别开目光。
他轻声道:“为何此刻才说。”
“看见了不存在的人”这等事情,她当然不可能是“没来得及告诉他”,而是刻意隐瞒。
只是眼下生死攸关,瞒不下去了,迫于无奈才说了出来。
晓羡鱼面不改色,心中却清楚这事并不好解释,她避重就轻道:“情况紧急,忙着活命。”
奚元瞧着她,忽笑起来:“小仙姑当时可是着急想要救我?”
晓羡鱼怔然望了他一眼,反应过来奚元这是在……为她找补。
这也是凶灵的惑人手段之一吗?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永远温驯地站在身侧,说的话不多,表露的态度却在清晰地告诉她——
我与你是同盟。
温声软语,诱人沉沦。
晓羡鱼颇有点不自在地避开视线,应了声:“嗯。”
沈疏意向来多疑,这回破天荒地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他神色有几分冷淡,只道:“那你要怎么做。”
晓羡鱼定了定神,看向那孩子。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双杏眼又大又圆,可惜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阴翳。
雪刚落下来的时候,她便在白茫茫的风雪中瞥见了这道小小的身影。
繁琐的银饰压在她身上,看起来精致端庄得像是漂亮的傀偶。
但她近乎透明,好似轻易就会被风雪吹散,显然只是这哀亡谷里一抹不肯散去的旧亡灵。
看见她的第一眼,晓羡鱼微微一惊,本欲出声提醒沈疏意。
可她还没开口,小女孩灰蒙蒙的眼睛便怔怔望来,稚声稚气地唤了她一声。
便是
这一声,止住了晓羡鱼行将脱口的话音。
让她决定隐瞒下眼前所见。
那小女孩说:“苏漪姐姐,是你吗?”
***
此刻,晓羡鱼深深觉得,从下山那天开始,自己便向着无法回头的深沼而去了。
她曾经抛下一切,谁也拉不回,最终解脱得也算痛快。什么恩怨孽债,都伴着身死一笔勾销了。
很是流氓做派。
仿佛欠了一屁股债,临了却一死了之,徒留债主们怨气冲天。
没想到辗转三百年后,那些债又陆陆续续找上门来了。
她躲在无人认得的新身份里,望前世如同隔岸观火,内心波澜不兴,不过是个看客。哪怕知道自己记忆有缺,也不执着于探究。
然而,命数似乎不容她放下。
晓羡鱼猜,自己大概曾在哀亡谷里遗落了一段过往。
如今,哪怕她不想,冥冥之中命数也催逼着她到此寻回。
“罢了。”她心态不错地想,“是坑也只能踩下去。最坏不过是暴露身份被沈疏意一剑捅死,还能怎么的?”
她倒要看看魇眼引她来此,究竟想作什么妖。
晓羡鱼撑伞走向那小女孩。
小女孩微微仰头,目光投过来,眼神却是涣散的,似乎视物不清。
晓羡鱼停步在女孩身前,伞沿微倾,为她遮挡风雪——哪怕亡灵并不受此侵扰。
她低头仔细打量对方:“是我。你是谁?
小女孩缓缓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她仰起头,灰色的眼睛竟泛起泪光,颤抖着问:“苏漪姐姐,真是你吗?”
这反应叫晓羡鱼有些诧异。
她回忆来回忆去,仍想不起来曾见过这小姑娘,也不记得有谁会这么叫她。
“对。”她蹲下身,放轻语气,试探着问,“你怎么哭了?”
小女孩听了她这声关切,愣了一下,勉强绷紧的心弦像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苏漪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她眼圈倏地红透了,原本的一点泪光也决堤成大颗泪珠,不住往下滑落,“可你怎么才回来。”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哀亡谷来了坏人,阿兄说要出谷找你,可是他去了好久,再也没回来。后来那坏人招来了一场雪,大家都死了。”
招来了一场雪。
必然就是这融骨飞雪杀阵了。
晓羡鱼不知她说的阿兄又是谁,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抓住能听懂的重点追问:“坏人?那是谁?”
“阿兄说,那坏人苏漪姐姐也认得。”
晓羡鱼皱眉:“什么?”
“苏漪姐姐当年带来的画像。”小女孩仰起脸,泪眼婆娑,“阿兄说,那画上的人是苏漪姐姐的师兄,他叫、他叫……”
晓羡鱼不记得什么画像,但她前世到死也只有过一个师兄。
微玄。
第62章 凶卦 “今生无缘,也罢。”
引来妖雪、屠尽哀亡谷全族的真凶, 是微玄圣子?
这怎么可能。
晓羡鱼想到那人,一时只觉得荒谬。
微玄是什么人?身负天命的灵族后人,比青炼山冬日的第一片落雪还高洁。
世人眼中的圣子微玄, 是大道庄严,是戒律森森, 是黑白之间最分明的那条界限。逾越者, 为手中剑所不容。
微玄太高太远, 不仅凡人望不到他的私欲, 作为他前师妹的晓羡鱼,对他的看法亦无什么特别。
那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做出屠人全族的罪行?
晓羡鱼问:“画像在哪儿?我想看看。”
她并不记得画像这么一回事,所以当然无法轻易相信。谨慎起见,她需要确认一下,画像上的人是不是她心中想的那一位。
即便就是微玄, 但凭借长相认人并不算得十分靠谱, 修真界最是不缺易形改貌的术法,往常仙盟断案, 也会首先排除这点。
小女孩听她这么说, 却是以为她不相信自己, 泪眼模糊道:“苏漪姐姐, 我没有骗你, 我亲眼看见的……”
哀亡谷覆灭那一天, 她永远也忘不了。
天幕低垂, 浓云如墨, 乌沉沉地直往下坠,好似要兜不住天穹一般。放眼望去,山谷间充斥着让人喘不过气的窒息逼仄感。
冲天的惨叫不绝于耳, 混乱四起,到处是慌乱奔逃的身影。
潇潇飞雪落在人们身上,不过几息功夫,一个大活人便被生生融成一滩脏污的血泥。
皮肉、骸骨不存,连神魂都被腐蚀殆尽。唯有血流了遍野,一滴一滴渐渐汇成猩红交错的溪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投无路,躬着身体将年幼的孙女紧紧护在怀中,用纤瘦的臂膀撑开一线庇佑,为女孩遮挡这场恐怖的杀人妖雪。
但她并没能撑多久,很快化作血水浇下,淋了女孩满身。
亲人的血犹然温热。
女孩呆怔着,僵硬着双腿忘了逃命。所有的族人都在这场妖雪里死尽了,举目四望,唯有她活了下来。
风雪似乎长了眼睛,独独绕过了她。
……那个人为什么放过她?
女孩浑身颤抖不止,恐惧地看向远处。
远山轮廓朦胧,唯有一道立在天地间的雪白人影清晰可见。
那是个青年模样的人,打着一把破破烂烂的伞,像是随手捡来的。他朝女孩走来,闲庭信步一般,衣袂飘扬若流风回雪,掠过遍野血色。他姿态优雅,身下的野花草木却尽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枯死,途经之处,寸草不生。
不过三两刹那,他便鬼魅似的来到近前。
青年眉目清冷,霜姿玉骨,长得不像引来妖雪的鬼魅,倒像来救世的仙人。
令人想起白玉菩萨面、慈悲莲花眼的神像。双目微垂时,薄薄的眼皮上有朱砂痣一点。
可是眼神却很阴涩。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厌世淡漠,好像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渺小蝼蚁,随手碾压,毫无负罪。
青年凝视着女孩,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悬在她的下颌前,接住顺着脸颊淌落的血珠。
这个动作温柔得仿佛透着怜意,好像想要安慰她。
——若不是他收回手后,低头嗅了嗅自己瘦长的手指,然后开始舔舐品尝起来的话。
“灵族后人,血果真鲜甜。”青年淡白的唇染上艳色,他喟叹一声,很不讲究地用衣袍擦了擦手。
女孩仿佛吓得呆傻了,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眼眨也不眨,傀儡似的死死盯着他。
青年微微弯身,温和地问:“小姑娘,你害怕吗?”
女孩眼睫颤抖,喉咙像是被卡住,说不出一句话。
“你爷爷死得那样惨,你瞧见了,应该会伤心吧。”青年瞧着她,自顾自道,“大家都死了,只有你活下来,你可感到羞愧?”
女孩惨白的唇翕动了一下。
青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却半晌没等到下文。他也不恼,微笑道:“伤心,害怕,羞愧……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感觉?你告诉我,兴许我就不杀你了。”
像极诚心求教的学生。
青年的怪异本身,远比这场妖雪还要悚人。仿佛他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的皮囊学习七情六欲的某种邪恶之物。
彻骨的冷意爬上脊背,女孩呆滞良久,突然间有了反应,她尖叫一声,扑上去狠狠咬向他的手。
青年不躲不避,任由这小女孩疯狂撕咬,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她人小力气弱,可此时竟然生生咬碎牙齿,扯下他虎口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青年安安静静看她半晌,扯出一个渗人的笑:“啊,我明白了。”
“你觉得‘愤怒’,对吗?”他说道,语气里隐隐带着一丝兴奋,好似勤学的学生探索到了新知识。
女孩动作一顿,不禁毛骨悚然,寒意随着对方的话音从头顶浇落,一路席卷四肢百骸。
眼前的人太诡异了。
她从未产生过如此感觉,不惧疼不惧死,只惧怕多看他一眼。
可对方偏偏弯下身子,手掌覆上她的发顶,迫使她仰头与自己相视。无暇美玉一般的面孔近在眼前,落入她眼底只比恶鬼还要狰狞。
女孩见过这张脸。
在一切发生前,在这场妖雪到来以前。
三年前,哀亡谷来了个有缘的姑娘——只有与此地山水有缘,才会寻到来路,否则,只会迷失在外。
那姑娘据说来自外头某个赫赫有名的大仙门,腰间佩剑,修为不凡。倒是不端架子,见了谁都笑吟吟的。
她入谷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女孩。 ”
小朋友。“姑娘笑眯眯问,“你们这算命最厉害的人是哪一位?”
女孩不喜欢她轻浮的语气,也不喜欢“算命”这个说法,好像把先祖神圣的占卜奇术与外头那些故弄玄虚之物混为一谈了。
但这姑娘是山水万灵选中的有缘人。女孩撇撇嘴,闷声领着她去见了自己的爷爷。
她的爷爷正是族中资历最深、最德高望重的占卜长老。
那姑娘是个修行人,却并不像曾经来过的那些修士一般,开口便是“我能不能得道”、“我何时升阶”。
女孩起初不知为何,后来姑娘因缘留在哀亡谷中小住了一段时日,二人渐渐熟络起来,她方知为何。
因为姑娘打心眼里坚信自己能得道。她修剑道,手中的剑无坚不摧,道心便坚不可摧。在这方面,她从无迷惘。
这不全然是自信,而更像一种不问前程、心境澄明的坦然。得不得道,于她而言只是附带的结果,而非目的。
身怀一颗澄明琉璃心,仿佛生来便是为了修行。
只不过,即便是这样一个人,她所拥有的烦恼和欲望有时也十分接地气,甚至显得有点庸俗。
——好比少女怀春,懵懂情爱。
入谷问卦那天,她珍之重之地摸出一样随身之物——那是一幅她亲笔绘制的画像。
画上之人青年模样,神姿玉骨,宛若谪仙。双目微垂,弧度优美,眼皮上有一粒朱砂小痣,平添半分端丽。
长老抚须:“姑娘可是想问与此人的姻缘?”
姑娘不娇也不怯,大大方方承认了:“不错。能算吗?”
长老奇道:“只有画像如何起卦,八字命盘可有带来?”
姑娘摸摸鼻子:“八字……应是没有的。他……咳,无父无母,天生地长,生辰年月不详。”
长老吃惊:“这是什么人?”
姑娘扭捏片刻,似乎不方便说,最终卷起画像:“若是不好算,便罢了。左右我也是路过此处,顺道来问问。”
外人千方百计不得入,只能苦苦等待玄而又玄的机缘,落到这姑娘口中倒是如喝水一般简单,不免让人觉得过于自大。
长老思索片刻,道:“且慢。”
哀王谷族人占卜,是向万灵古树叩问。
抱着试试的心态,长老带着姑娘去了万灵古树下,让她自己叩问山水神灵。
她确实与这里极有缘分。
好像此地山水隔外偏爱她,让她轻轻松松找来,亦不舍得让她无功而返。
以至于,在只有一幅画像的情形下,万灵古树仍是给出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不太好。
应该说,坏极了。
姑娘将画像摊开在身前,默念着问题,对着古树叩拜三下。山谷间忽起了风,挂满圣物铜币的古树沙沙作响,枝叶婆娑,叮当几声碎响,掉下三枚铜币来。
长老上前一解卦象,先是一怔,随即摇头叹气:“……这,老朽还是平生头一回见到如此凶卦。”
姑娘大吃一惊,连忙追问:“何意?”
“此人与姑娘命格冲杀,不是良配。”
姑娘瞪大眼睛。
长老大概是看出了她表面随和、实则个性执拗,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幽幽又补了一句:“倘若强求,必不得好死。”
姑娘:“……”
她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有震惊,有质疑,有不甘……纠结来纠结去,最后只是有些怔忡。
“他那般疏冷性子,我虽从未觉得真能抱得美人归……咳,可也没想过会是这样。”姑娘忧伤道,“我平生头一回喜欢一个人,怎么仿佛遭了天谴。”
长老也未曾解过如此凄惨的卦,瞧她如此情状,于心不忍。又想到她是难得的有缘之人,便挽留她在哀亡谷住些时日,就当是散心。
姑娘拾起三枚铜币,怅然问:“这三枚铜币可否赠我,留作纪念?”
……这么个卦象,值得留什么纪念?
长老纳罕,但还是答应了。求卦者本就可以将此物带走。
“我其实不信命,而信人定胜天。”姑娘双手捧起画像,指尖燃起灵火,将画烧成灰烬,“可我意中之人便是那守天命之人,我……信他。”
“今生无缘,也罢。”
……
鹅雪簌簌,女孩恐惧万分地望着眼前的青年,清澈瞳眸倒映出对方的模样。
她看得分明,这张脸与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仿佛是从那些灰烬里爬出来的恶魂怨鬼。
“记住我的样子了么?”青年笑着问,“许久以后,或许会有人到此追根溯源。到了那时,你便好好告诉她我是谁。”
话音落下,指尖蓦然收紧,毫不费力地捏碎了孩童脆弱的头颅。
鲜血飞溅。
其它人随着肉身消亡而魂飞魄散,只余下些不成意识的零碎残识,独独这个女孩被他留下了完整魂灵,终成亡灵一抹。
青年随手将尚有余温的尸体丢到一边,任风雪侵蚀。他抬头看了眼天空,神色倦漠,仿佛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离开。
白衣身影融入风雪,转眼消失无踪。
第63章 低眉 蝴蝶的触足将她拉入旧时光。……
“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痛苦的记忆翻涌,女孩语无伦次,上前一步想要触碰晓羡鱼的袖子。
但下一秒, 她突然睁大眼睛,目光越过晓羡鱼落在后方。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 神情陡然惊恐起来。
“他就在这里!”女孩面容惨白一片, 瑟瑟发抖如秋风落叶, “我要躲起来了。苏漪姐姐, 来万灵树下找我,一定、一定要来……”
说着抬手匆匆指了个方位。落音刹那,亡灵身影如烟消散。
晓羡鱼伸手欲留,却只捉住一缕风雪,手上顷刻多出几道深深血痕。
她蓦地回头,后方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
沈疏意和奚元不见踪影, 不知去向。
天空被四面的峡谷山峦切割, 乍看之下,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谷中好似起了雾, 万物都蒙上一层梦境般的朦胧。
大雪也在这一刹那, 悄然止歇。
晓羡鱼稍一思忖, 朝着女孩给自己指的方向去。
脚下的花草, 余光的山水, 都随着她前行的步伐后退着、变化着。
恍然间, 晓羡鱼好像置身于岁月长河中, 逆流而上。
眼前万物沉默地变化着, 枯萎的草木蔓发生机,凋零的落花旋飞回到枝头,一切都在倒流。
一个恍神再睁眼, 她身处一片郁郁葱葱之中。
似乎是个盛夏。迎面扑来暖意,野花的香气掺杂其中。风过林梢,蝉鸣声声。
一只翅脉斑斓的凤尾蝴蝶流连花团锦簇间,翩翩飞绕着,撞向晓羡鱼的脸。
然后虚影一般,从她身上穿过。
蝴蝶的触足与少女的睫梢无意轻触,将她拽入旧时光。
曾经的哀亡谷,如画卷般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山清水秀桃花源,与“哀亡”之名格格不入 ,颇显割裂。
“好美。”
晓羡鱼心中刚升起不合时宜的感叹,便听见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与她心声同步,好像道出了她的想法。
她怔然回首,目光撞入一位少女。
月白衣袍,干净素练,腰间一柄藤纹缠绕的精美长剑,成为通身上下唯一点缀。
衣着虽朴,面若桃花,天光映照下自生灼灼,妍丽惊人。半分不显平淡。
只是再一眼惊鸿,也不过是这万千旧影像里的其中一抹,隔着光阴,碰不到摸不着。
晓羡鱼见过她,在盈山山神的幻象里 ,她烈酒洗剑、意气飞扬,好像天底下没什么能难倒她。
至陌生至熟悉,是自己也是故人。
晓羡鱼定了定神——看来,前世的自己果然来过哀亡谷。
那抹名唤苏漪的旧影子立在原地,抬手搭在眉骨,小声嘟囔着:“哀亡哀亡,我当是什么险绝死地,没想到是这么个桃源……”
她目光一转,好像看见了什么,招招手:“小朋友。”
晓羡鱼顺着
她目光转头,看见一个小女孩。
正是她方才见到的亡灵,只不过眼下这会儿看着年纪更小。
“小朋友。”苏漪招来小女孩,弯下腰笑眯眯问,“你们这算命最厉害的人是哪一位?”
小女孩努努嘴,好像不太高兴。
苏漪:“嗯?我找错了?外头的人说哀亡谷里……”
“……没找错。”小女孩奶声奶气说道,“你来到这里,就是有缘之人,此地山水喜欢你。我爷爷便是族里最厉害的占卜长老。”
苏漪给面子的“哇”了一声:“这么厉害。”
小女孩扬了扬下巴,有点儿小骄傲,转身带路。
苏漪笑道:“有劳啦。”
晓羡鱼也抬脚跟上。
阳光洒在枝头,风穿林打叶,沙沙声中伴着鸟雀啁啾。
一片岁月静好,温暖安宁得让人生出倦意,忍不住懈怠放松下来。
晓羡鱼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等待撕碎的假象,切莫沉入其中。
她偏头,目光掠过花草树木,蓝天白云,捕捉着万物美好中的不对劲之处。
忽而,她听见徐徐夏风中隐约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刀剑声,渺远轻微,若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
晓羡鱼凝神细听片刻,确认不是错觉。
这场诡异的融骨飞雪将哀亡谷悄然分割,变作表象与深层,仿佛两个重合又互不相涉的世界。
晓羡鱼心下思忖起来。
她方才不知如何触动了阵法,掉入里层世界的幻象旧影中。眼下这阵阵刀剑声,应该是她被卷进来后,沈疏意发现她不见踪影打算暴力破阵的动静。
晓羡鱼收回心思,暂时不打算管。
沈疏意不需要她担心,奚元更不必说——他先前曾说这杀阵就是冲他来的,明显知道不少。
甚至还有可能就是引她到此的罪魁祸首。
朝夕相处这么些时日,晓羡鱼仍不了解他。奚元像一块幽沉的古玉,乍看温润剔透,但怎么都触碰不到内里,让人琢磨不透。
是正是邪,有何目的?她拿不准他的立场。
想到这,晓羡鱼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心烦。
“见过长老。”
苏漪的声音拉回思绪。她回神,看见前世的自己被接引着见到了女孩的爷爷。
那位长老发须霜白,慈眉善目,不像得道高人,倒只仿佛是寻常的老人家。
坐下一番交谈过后,晓羡鱼看见苏漪从身上摸出了什么东西。
“我当时想要寻求什么答案呢?”晓羡鱼突如其来的好奇,探身上前,与旧影里的自己贴近。
她看清了苏漪拿出的东西,是一幅画卷,被少女素白的手指徐徐展开。
晓羡鱼心头一跳,似有预感,目光轻轻落在画上,顿住。
极标志的一张面孔,眉目间好像埋着经年不化的冷意,令人退却。好在眼上一点朱砂小痣平添端丽,令他看上去不至于太过寡凉,多了一丝鲜活气息。
正如那女孩的亡灵所言,画上之人果然是她前世唯一的师兄,微玄圣子。
可问题来了,自己为什么会带着微玄圣子的画像来这里?
晓羡鱼眉心蹙起,脑袋丝丝抽疼起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初见微玄圣子的那一幕——
三百余年前,微玄圣子横空出世,惊才绝艳,天下无人不识。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只听说那年青炼山的太上长老夜观天象,占星卜卦,也不知窥见了什么,忽然之间抚心吐血,面色苍白。
许是事关天机,他眉目凝肃良久,什么也没说,只提笔缓缓写下一个字:“等。”
等什么?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直到三日之后,一抹雪白袍角轻缓掠过青炼山的八百重石阶,一人立在月下,轻叩山门。
从此,她便多了一位入门比自己晚的“师兄”。
青炼山宗门大典,微玄圣子于正殿白玉阶前的莲台受封首席大弟子。她起得晚了,悄悄混入同门尾巴里,隔着泱泱人群,踮着脚往上头张望。
也不知怎的,原本目空一切、庄严静坐活似一尊神像的微玄圣子,忽然微微一转眸光,似是不经意间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
那时正值隆冬。
天地覆白,山峰凛冽,万物冷寂无声的中心,一人端坐莲台,神圣不可侵。
他垂眼看她,像极了菩萨低眉。
***
晓羡鱼到现在还记得自己那一刻的心境。
那道目光如蜻蜓点水,极淡极轻,转瞬便转开,却仿佛能够洞穿一切。生生给当时的她看出了点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好似被他看上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反省自己从前犯下的错。
这是一种相当恐怖的能力。
如果说微玄是天地间那把衡量是非善恶的尺,那么作为一个剑走偏锋、不服管教、三天两头往戒律堂跑的顽劣弟子,她近乎本能地对此人感到排斥。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这人万万不可接近、不可招惹。
两人虽为师兄妹,实际上并不相熟。在晓羡鱼的印象中,自己前世与这位师兄交集甚少,话都没正经说过几句。
重生之后,她不再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坠夜城主,而是云山上逍遥快活的小仙姑。偶尔在说书人口中听到自己被编写成册的前世故事,心中也掀不起半点波澜。只是忍不住奇怪,后世的人们好像很喜欢把她和微玄扯到一处。
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在老百姓眼里,大概没什么比那些遥不可及的传说人物有段风流秘史还令人称奇了。
二人从师兄妹到仙魔陌路,对立相杀,确实是个天成的恨海情天好素材。何况她前世生命的最后,还是和微玄圣子一起度过的。
作为背满恶名的妖女,晓羡鱼其实并不在意所谓的生前身后名,随后人瞎编。
甚至编得有趣的,她自己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心血来潮时,甚至能掺上一脚,顺着话题造点自己的谣,毫无当事人的自觉。
三百年光阴,再深的恩仇也都化作过眼云烟,彻底放下了。
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在看见画像的刹那间,晓羡鱼泯灭许久的探究之心竟好像破土的芽,疯狂蔓延生长。
莫名的、不知来由的情绪汹涌而至,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心口处空落落的,仿佛被挖去一块。
第64章 坦白 “演技不错,鬼王大人。”……
晓羡鱼生出一种直觉, 仿佛只要靠近那画像,便能知晓一切答案,自己心中的困惑都可以解开。
只要靠近它……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指尖离画上纸人的眉眼仅有半寸距离。
一只冰凉的手蓦地伸来,拽了她一把。
“小仙姑,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当心, 那是陷阱。”
晓羡鱼微微一惊, 猛地从那股汹涌的古怪情绪中抽离,而眼前的画面也瞬间定格。
苏漪、长老、小女孩……那些往日旧影变得一动不动,好像汲取生机失败,就这样“死去”了。
她回头,对上奚元垂眸看来的眼神。
只片刻不见,他脖颈间猩红的烧痕愈发触目惊心了, 衬得皮肤近乎纯白色, 与冰雪丝毫无差。
“倒……你怎么在这儿?”
倒霉鬼不是应该和沈疏意在外头吗?
沈疏意都不得而入,他又是怎么闯过阵法进来的?
“我循着你的气息而来。”奚元似乎不欲详细解释, 只这么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 便将话题拉回来, “那画像不对劲, 别碰。”
若放到以往, 晓羡鱼就让他蒙混过关了。
但是现在, 她知道奚元瞒着自己相当多的秘密, 他每一个轻巧避过的问题, 答案必然都很关键。
“循我气息?”晓羡鱼紧紧盯着他,“我的气息就你能感知到,沈疏意一个半步天阶却感知不到?”
“……”奚元抿了下唇, 语气可怜兮兮:“小仙姑。”
晓羡鱼如今才不吃他这套,直接反手攥住他手腕。
奚元腕处白惨惨的皮肤瞬间燎了起来,被她触碰的地方泛起狰狞血色,好似皮下的血液沸腾。
他倏地眯了下眼,似觉得疼。
晓羡鱼顿了顿,面无表情,手上劲道却微松了松。
倒霉鬼这性子,话若问一次,他多半云淡风轻随口就糊弄过去了。
若问两次,不愿回答的他便不说,而不是选择说假话。
毕竟从前倒霉鬼也不算多么费心骗她,甚至说得上漏洞百出,晓羡鱼一直知道他有不少秘密,只是不清楚这秘密有多大。
怎样才能撬开他的嘴呢?
对于此鬼,来硬的显然没用,那么……动之以情?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静了静,正色道:“奚元,我独独不想你骗我。”
奚元微微一怔。
“我相信你没有害我之心。”她仰脸望向他,目光澄净,“朝夕相处,你想害我多的是机会,可你没有。不仅没有,你还帮我良多,甚至救过商小公子一命。”
“你有何苦衷,大可告诉我,我必不会辜负你。”
“最初发现你是凶灵时,我确实有些生气,但后来我冷静下来……”
奚元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轻笑一声,心想:“狡黠。”
他知道她想探问什么。只可惜那个答案,他不能给她。
——因为融骨飞雪与他同源,因他所创,所以对他不起作用、不生迷惑。
奚元垂了垂眼,像曾经无数次一般,轻巧而不着痕迹地拨开了她的注意力。
“小仙姑,你想错了。”他温声道,“我接近你,确是目的不纯。”
晓羡鱼:“……”
晓羡鱼睁大了眼睛。
奚元突如其来的“自首”,倒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这让她怎么接?
沉默半晌,晓羡鱼问:“你从何而来?”
奚元道:“幽都山。”
晓羡鱼毫不意外,知道倒霉鬼是凶灵以后她便猜到了。
第一次被沈疏意捉上霜天台时,掌门师兄谢诀便无意间同她提到过,幽都山近几个月频生动乱,极不安宁,有不少凶灵越过天堑,逃入人间。而正好那时,商家公子被不知打哪儿来的古怪阴魂附体,苦不堪言上云山求助。
她叹了口气:“让我猜猜,奚公子就是仙盟通缉榜上那位凶名赫赫的榜首,幽都山鬼君吧?”
奚元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幽都山凶灵无数,但是能与不孤剑一争高下的,恐怕只有一位。”晓羡鱼道,“演技不错,鬼君大人。”
空气中有几分冷凝。
过了几息,微风才好似重新流动起来,奚元眼珠轻轻一转,笑了:“这一回,小仙姑可是真的想杀我了?”
敢情他还记着那句“未尝不可”。
……小心眼。
晓羡鱼松开他攀满血痕的手腕,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她眨眨眼,半真半假道,“不太舍得。”
奚元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着实愣了一下。
“容我问问,”晓羡鱼趁他稍有动摇,又说道,“鬼君大人上云山起便挑中我,我有什么可图的?”
是冲着她晓羡鱼而来,还是……苏漪?
奚元瞧了她片刻,收回目光。
“我是凶灵,吃人。”他慢条斯理,“你闻起来味道不错。”
晓羡鱼张了张嘴,一脸不信:“那你怎么留我到现在?”
奚元:“喜欢养鱼。”
晓羡鱼:“…………”
岂有此理!
明明辛辛苦苦搜罗功德的是她,到底谁养谁?
晓羡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奚元似笑非笑瞥她一眼,总算收了神通,说回正事:“融骨飞雪第一重为杀阵,第二重为幻阵。过了幻阵,抵达阵心,破解之法即在那里。”
这倒是有用的信息。既已知鬼王真身,晓羡鱼这回便不奇怪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了,只问:“幻阵要怎么过?”
奚元抬眼望向定格的往日旧影,抬袖一挥,画面瞬间破碎,像破散的泡影。
“幻阵惑人,如果跟着它走,往深处探究,便再也出不来了。”
晓羡鱼心微微一跳,不由暗下捏了一把汗——她方才确确实实起了探究之意,想看看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被迷惑了。
她想起小女孩消失前叮嘱自己的话,福至心灵:“我想我知道阵心在哪儿了。”
她看向山谷中央,遥遥地,便望见那里有一棵极为显眼的参天巨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树冠枝叶垂下道道红绸,在风中飘舞着。
那棵透着神圣气息的巨木,想必就是小女孩口中说的“万灵古树”了。
晓羡鱼微微颔首,用下巴点了点方向:“那棵树。”
奚元“嗯”了声,便与她往那里走去。又是那一副什么也不过问,全盘信任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毫无顾忌地表露身份以后,两人间的氛围倒是奇怪地轻松下来。
仿佛刚刚那番话不过闲聊,先前的嫌隙烟消云散,又回到了一开始下山游历的时候。
一个个困境,一道道谜题。
奚元陪伴她一路,不知不觉,他已成习惯本身。
身旁的青年步伐平稳,不紧不慢。晓羡鱼垂着眼睛,余光闯入他雪白衣角,宛如流云一抹。
她有些出神,忽然听见身边人轻轻开口:“小仙姑。”
晓羡鱼扭头看他。
奚元安静了一会儿,极黑的眼眸映照山色,便犹如山谷薄雾一般,幽魅而神秘。
“我恶名满身,你……怕不怕?”
晓羡鱼闻言,却是眼睛一弯:“不怕。”
“鬼王大人,我猜你知道我是谁。毕竟一尾小鲤鱼精实在没什么值得你图谋的。”她直言点破,“所以你也当知道,恶名这东西,我熟。”
晓羡鱼这话九成笃信,一成试探,且留了余地。倘若奚元知道她是苏漪,那么轻易便能理解她的意思;倘若不知道,也并不会向他暴露什么。
良久,奚元叹了声气:“小仙姑果真聪明。”
晓羡鱼面不改色:“过奖。那现在可否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
苏漪这个身份,倘若说有谁想要接近她,却不为杀她,那只能是为她身上那根尘封已久魇骨了。
是想要借她操纵魇息、搅弄风雨?
她虽然重生,体中魇骨却并没有随着当初身死魂散一并消失,那阴魂不散的鬼东西跟着她来到了这具鲤鱼精的身体里。
只是那鬼东西,除了她自己谁也察觉不出来,连曾经日日为她梳理灵脉、调养丹田的辞云真人都不曾发现。
但今生与前世又有些不一样。许是死了一遭,前世她想法设法也奈何不了的魇骨,如今是被封印的状态,安安生生藏在她身体里,不像前世那般无休无止地折磨她、蛊惑她。
奚元不答,只温声道:“破了此阵,你便会知道。”
话音落下,二人正好来到万灵古树之下。
万灵古树枝繁叶茂,每根枝桠都系着长长的红绸,成百上千,极为壮观。细看之下,每一条红绸上都书着某人名讳与对应的生辰八字,应是这里的祈福习俗。
不难猜到,那些都是哀亡谷旧部落的族人。
这样一棵得人信仰祈福的巨木,多半是庇护此地山水万灵的神灵象征。
不知为何,那树身缭绕的神圣气息让晓羡鱼隐约生出一点亲切感,天然抚慰心神,仿佛与其同血同源一般。
她不由怔然,顺着一条条垂落的红绸仰头看去。
下一刻,她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红绸飘扬掩映之间,古树上竟吊着一个人。
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红绸紧紧缠绕在他颈间,通身皮肤呈现骇人的青白,明显已经死去多时。
然而晓羡鱼看见他的一瞬间,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65章 诅咒 “退下。”
少年睁眼瞬间, 晓羡鱼对上一双骇人的红瞳。
“……你来了。”
少年死白的唇翕动,喉间溢出僵硬嘶哑的字音,但竟透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你终于来了, 这一回
……还会走吗?”
晓羡鱼眼皮一跳,没等她琢磨, 吊着少年的红稠骤断。
少年单薄的身体瞬间像断翅的蝶, 直直往下坠落。触地时, 晓羡鱼听见了悚人的碎骨声。
可他好像浑不觉痛, 唇边挂着一丝怪异得像是钉上去的笑,动作迟缓而僵硬地爬起来。
……这孩子是人是鬼,是死是活?
晓羡鱼后退半步,简直有点儿毛骨悚然。她不怕人不怕鬼,独独怕不人不鬼。
目光一转,瞥见那半截断裂的红绸挂在少年肩上, 绣着一个人的名字和残缺的生辰年月, 被斑驳血色浸染模糊。
“乌……满?”晓羡鱼仔细辨认着。
少年一点一点抬起眼睛,他的颈骨好像已经断裂, 仅剩薄薄一层皮肉维系着, 脑袋以不正常的幅度摇摇晃晃, 看得人心惊肉跳。
“姐姐, 还记得阿满?”
听着那语气里透出的一成怀念、九成怨怼。晓羡鱼内心咯噔一声, 心说这又是哪位被她遗忘的前世债主?
和她有没有仇?多大仇?
可别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名叫乌满的少年拖着赤足靠近, 仿佛一具残次的傀儡。踝间银环金铃碎响, 本该十足俏皮悦耳的泠泠音色, 不知为何落入耳中尖锐至极。
“姐姐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三百年了,阿满……好想你。”
看来还真是前世债主。
晓羡鱼两眼一黑, 突然感觉袖子被扯了扯,奚元低头,在她耳畔轻声提醒:“他的气息,是活人。”
活人?
这怎么看可都不像正常的活人。
晓羡鱼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却感觉到十步外乌满的气息陡然阴沉。
那少年从一开始便一瞬不转地盯着晓羡鱼,全然没把她身边的奚元放在眼里。
直到方才奚元贴近她耳语,鬓发轻轻缠在一起,一副十分亲密熟识的模样。乌满死气沉沉的眼珠一转,目光这才落到那白衣青年身上,刀子般一寸寸剐过他面容。
然后他好像认出了眼前人。
几息死寂过后,少年肩膀轻颤起来,身上发出骨头摩擦的咔咔怪响。一双了无生机的眼睛,蓦地腾起恨意,巨浪一般滔天翻涌。
“是你……是你?!”他的声音嘶哑无比,字字沥血,尖利得几乎要将人鼓膜划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转变来得猝不及防,晓羡鱼心头一跳,下一瞬眼前晃过一道残影。
那方才还行动迟缓的少年,竟如电一般疾掠而来,杀意凛凛,直冲她身边的奚元。
若是幽都山鬼王,自然不会躲不开这一击。
但从前她身边那位病气恹恹、柔弱不能自理的倒霉鬼却不一定。
晓羡鱼心里清楚得很不需要担心他,但肌肉记忆还在,身体比脑子率先一步行动了——
“跃池”铮然出鞘,速度太快,剑刃与剑鞘竟摩擦出一线火花。
金色剑光骤现,灿灿如凤凰燃烧的尾翎,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流火。将熄未熄间,眼前好似能看见鲤鱼跃池、游龙出海,天门隐隐开。
长剑刺出,拦在奚元与乌满之间。剑意生生架住杀气汹汹的少年,削落他发上银冠。
奚元微一怔。
银冠落地声中,乌满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猩红的眼珠转向她:“……姐姐?”
好似不可置信。
“退下……阿满。”晓羡鱼直视着他,嗓音平静,“这一剑若再偏半寸,你已人头落地,但我没有杀你,因为你叫我一声姐姐,想来是我的一位故人。”
乌满死死盯着她,胸膛深深起伏,气息极沉重。
死寂半晌,他阴涩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大梦一场,丢了些记忆。”晓羡鱼抬了抬眼,“你有个妹妹吧,是她指引我来此的。”
那小女孩提到过自己有位“阿兄”,曾在哀亡谷被屠之时逃出去找她,听上去与前世的她相识。
果然,乌满神色间似有触动,痛苦又迷茫地轻喃:“阿绮,是阿绮……”
“你与他,”晓羡鱼看了看奚元,”
“有何仇怨?”一打照面就要杀他。
奚元伸出手,指尖压上她的剑,轻巧拨开:“无怨也无仇。”
“无冤无仇?!”乌满蓦地抬头,嗓音凄厉,“你这张脸我绝不会忘——”
“三百年前,我哀亡谷为你所屠,上千族人的血债,我要你偿命!”
此话一出,登时犹如惊雷炸响耳边。
晓羡鱼愣住了。
她看向奚元,他垂着眼,神色依旧如常。
“你认错了。”奚元道,“那不是我。”
乌满显然不愿意信,他身上的气息猛然变化,眉心处亮起暗色辉芒,从里钻出无数诡邪气雾,丝丝扭曲像密密麻麻的虫子。
顷刻将他整个人包裹。
那是……魇息!
晓羡鱼甚至来不及消化乌满那惊人的指控,当即收剑后撤。对方身上爆发的魇息极为浓郁,那股力量不是目前的她能应付的。
“他被魇寄生了——”
晓羡鱼话音落下,阴邪的气雾紧逼而来,她抬剑欲斩,电光火石之间,手被奚元按住。
“魇腐蚀污染万物。”他偏头扫她一眼,轻声,“不要脏了你的剑。”
不要脏了你的剑。
晓羡鱼一怔,心头翻腾起一点十分莫名的情绪。
一把剑、一个器物。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忘了曾经什么时候,有人对她说过一句很相像的话——
“不要脏了你的剑心,那是我见过最干净澄明的意志。”
这句话好像一粒小石子,蓦地扎进脑海。
泛起圈圈涟漪。
她握剑的手几乎下意识有些发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句话来自于谁的口中。
只依稀记得,那语气与方才奚元脱口而出的话音,恍惚间重叠在了一起。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望向乌满。
这种情况下,直接杀了这少年,倒是简单省事。
毕竟被魇寄生,通常而言便是没救了。
魇乃世间至污至浊之气,无法净化,无法驱除,只可趁接触尚浅时迅速封印、压制。但乌满被腐蚀的程度已经很深,几乎融为一体,就是沈疏意在这,也无力回天了。
不过,她不一样。
她前世作为魇主,对身体里那根骨头深恶痛绝,千方百计搜寻净化的法门,虽然到死也没有找到,但她在坠夜城数年间精研此道,也并非全是无用功。
天底下绝不会有人比她更会对付“魇”这鬼东西了。
魇息滋长于七情六欲,因此根源在心。
当然不是胸膛里活蹦乱跳的那颗心,而是识海之中。
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不经允许进入别人的识海是个难事,她的神魂又在妄海碎过,元神强度也比不得前世,最多只能尽力攫取乌满的一抹心念,再以那心念为引,引导他抵抗压制魇息。
“拖住他——”
晓羡鱼朝奚元撂了句话,同时剑尖垂地,飞快刻划出一段神秘咒文,随即她将剑往上空高高抛弃,腾出双手掐了个诀。
是她在坠夜城学来的一种摄人心念的邪术。
久不用此术,稍稍有些生疏。奚元瞥她一眼,没说话,抬手漫出幽深黑气,黑气与魇息纠缠不休,躁狂不安的少年顷刻便被死死压制住。
跃池剑回落至手中一瞬,术成。
然而晓羡鱼刚触碰到乌满的心念,神色蓦地一变,立刻解了术法。
她望向少年眉心扭曲涌出的魇息,有些错愕:“那不是寄生,是诅咒。”
以魇为源的诅咒实在险恶得很,方才那一刹那,差点通过宿主的一缕心念渡来,爬到
她的识海里,好在她及时掐断了联系。
奚元问:“哪种诅咒?”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诅咒。”晓羡鱼轻吸一口气,“他这样还能活着,是因为被诅咒吊着命。”
看这少年形貌,便知他经受过多少非人折磨;或者说,他自己为了求死,做出过多少自我了结的行为。
有人不让这少年痛快地死去,要他神智清醒,困在亲族惨死殆尽的哀亡山谷里,不得解脱、不得超生。
奚元垂了垂眼,黑雾漫卷少年全身,最终徐徐蜿蜒攀向左心处。
找到了。
“小仙姑,杀了他。”他偏头对晓羡鱼道:“阵心在他心脏,毁去阵心,融骨飞雪阵即破。”
乌满陷在黑雾里,面颊被映照得隔外苍白。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真正活着的时候,想必是鲜亮活泼的。
而如今,似疯似魔,不人不鬼,只剩了一具了无生机的人形。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有几分狰狞意味:“杀了我……姐姐,我等了三百年,你终于来了,是为了杀我吗?”
“此地山水,皆偏爱你,你是神灵认可的有缘之人,便是哀亡谷族人眼中最好的人。”
“可我总是忍不住想,当初若是你没来该多好……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不来,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第66章 不灭 前世今生,她还从未输过。……
——你不来, 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晓羡鱼握剑的手微微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光知道自己前世来过这里,难不成哀亡谷的覆灭,还与她有关?
乌满情状癫狂, 好似听不到她的话了,只垂着头兀自呢喃:
“一切因你而起, 你就是个祸害, 祸害……”
怨怼的话音戛然而止, 黑雾翻涌, 无情地封住他的口舌。
奚元眸底渗出几分冷意。
他微垂了垂眼,目光落在少年左心处。黑雾轻易便可贯穿他的心脏,可却无法击破阵心。
那阵心很独特,以魇为源,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击破。
而覆在其上的“诅咒”宛如一道枷锁,解开的方式和形态已被提前设置好。
——青炼山的剑术便是那把钥匙。
那施下诅咒之人, 要她以最引以为傲的剑, 杀死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其心可诛。
那个人在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你挣不脱。
过去的, 斩不断。
前尘往事终会卷土重来。
到了那时, 你那颗沾染故人鲜血的剑心, 还会干净如初吗?
奚元偏了偏头, 漆黑眼眸倒映少女白生生的侧颜。或许他该竭力阻止这一切, 让她不要回头, 不要再探究过去。
不要再脏了你的剑心。
可转念, 蓦又想起几幕不相干的零碎画面。
一幕, 是许多年前。春雨淅沥,少女立在孤峭悬崖边,手执一枝梅花, 抖落残瓣如雨,望过来的眉眼笑意明媚:“剑在我心,而我心——永远不灭。”
又一幕,是那日在盈山,神栖洞中。
少女陷入心魔幻象,他探入一缕幽微神识,本欲直接破开幻象,却看见大雪纷飞的拭剑台上,她随意脱口的那句我天下无敌。
曾经最惊才绝艳的天才跌落深渊,失去所有珍视之物,碎剑、入魔、背满身恶名。
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她理应痛苦、憎恨、失去本心。
连他也曾想错过,以为她一度被魇骨主宰心神。
当年坠夜城主疯魔恣睢,任意妄为,在人们口中已然被魇骨吞噬自我,沦为容器。可最后那人却成功反制魇骨,汇聚天地四方魇息同归于尽,还苍生安宁。
方知她从未动摇过半分,与滋长在骨血里的恶鬼博弈相争,是她赢了。
虽身陷囹圄,从来心不染尘。
白骨山神以为她曾历经摧折,便会惧怕再握住代表着已逝荣光的剑。所以它败了。
而今那幕后窥伺布局者,认定她不敢直面过往,意图动摇、玷污世间最干净的意志。
所以,他也将败。
毕竟前世今生——
她还从未输过
***
心思暗流深淌,只三两转瞬便尘埃落定。奚元轻撩起眼,幽静的眉目间已不见波澜。
他开口,语气寻常地对晓羡鱼道:“小仙姑,我已探明阵心的关窍,需要你以「枯木逢春、生息流转」的剑意来破。”
晓羡鱼闻言一怔,眉心缓缓蹙起:“枯木逢春,生息流转……”
那是青炼山的青莲剑意。
可为何偏偏是青炼山的剑?
她不难揣摩到其后的险恶用心,这么一看,一切果然是冲她来的。
这幕后黑手,对她似乎熟悉得很。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来到乌满身前,定定瞧着他:“阿满,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一发话,封口的黑雾便乖乖散开。
少年四肢陷在缠绕的黑雾中,银冠掉落,辫子松垮垮垂在肩上,模样狼狈极了。
他死寂良久,好像终于从魔障中清醒过来,缓慢抬起眼怔怔看她。
下一刻,他眼圈倏地一红,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姐姐,我不该那样说你,你别怪我……我才是祸害,都是我,是我害死了所有人……”
乌满曾是最令族中大人头疼的孩子。
他打小顽劣,喜欢恶作剧,时常把别的孩子捉弄哭,躲他如同躲妖怪。
爷爷气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治不了这兔崽子。
乌满三天两头被关禁闭,在禁闭阁里度过的时间比在自己房间还多。苏漪来到这儿的那天,他正在禁闭阁里百无聊赖地玩毒虫。
黄昏时候,瑰丽晚霞淌入窗棂,小妹乌绮来送晚饭,从门缝瞧见他蹲在墙角,正试图训练一群蝎子列队摆字。
她稚里稚气地叹声道:“阿兄怎么还有心情玩,爷爷这回可气坏了。”
这一对兄妹性格迥异,乌满是个混世小魔王,妹妹乌绮却与他相反。她是哀亡谷最乖巧的小女孩,文静内敛,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跟在爷爷身边学占卜之术。
乌满起身过来,打开食盒狼吞虎咽吃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生气?这次我有何错,分明是那缺牙巴先犯的贱,说你没爹娘,那不就是连我一起骂了?打断他鼻子算我仁慈——”
乌绮看他又暴躁起来,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乌满一天没吃东西,饿得慌,哼哼唧唧地又埋下头去扒饭。过了一会儿,他擦擦嘴,随口问:“今天外边有什么新鲜事?”
捣蛋精乌满不在,外面难得安宁。乌绮摇了摇头,片刻后想起什么,“喔”了一声兴奋道:“阿兄,白日里来了外人,是个大姐姐,可漂亮了。”
乌满动作一顿,没什么好气道:“哦,又是‘有缘人’?”
哀亡谷很久未遇有缘人了,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乌满。
乌满最讨厌外来客。
乌绮年纪小不记事,但他可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他们的爹娘就是被一位从外头来的“有缘人”劝动,抛下一双年幼的孩子,离开从小长大的故乡,要去游历什么四海。
哀亡谷名字可怖,但并非牢笼一样的地方,先祖避世而居时曾言,哀亡谷山水土地受神木庇佑,子孙后辈世代长居于此,可避灾祸。
但总是有人不愿居于封闭一隅,想要出去看看的。《九州山河志》里描绘了那样多的奇景、奇貌,有海纳百川,有千里冰封,有无边瀚漠……传言极北之境的夜空上,还能见到五色光贯紫微的绚烂奇景。
那都是在小小的山谷里一辈子也看不见的。
山外,有万重山。而万重山外,有广阔天地。
乌满对此嗤之以鼻——爹娘离开得太早、太仓促,因此他对外界还未来得及产生丝毫向往,内心已被厌恶和排斥占据。
他烦透了那些“有缘人”,想不明白那些山川万灵既然庇佑他们一族在此隐居,干嘛又要挑选一些有缘人进来惑乱人心?
先祖的考验么?
如果这是考验,乌满自认意志坚毅,十分合格,他从来没有生出过要往外跑的念头,哪怕一瞬。
不仅如此,他还要想方设法驱赶那些所谓的有缘人,让他们滚得越远越好。
乌绮蹲在门外,支着肉嘟嘟的小脸碎碎念:“爷爷留了那位大姐姐小住,太好了,我想找她说话,又有点儿不敢……”
“她带
来一张画像,请爷爷算姻缘,那画像上的哥哥也极好看,但大姐姐在万灵树下把画像烧了,好可惜。“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还好我捡回一点画灵,重新拼了起来。”
哀亡谷族人生而具有沟通万灵的能力,称作“灵感”,有人的灵感强,有人的灵感弱。
乌绮便属于天赋异禀的那类,旁人最多只能沟通活物的灵,她却能感知到死物的。
乌绮从怀中摸出几粒细碎的「灵」,揉在一起,再摊开手,掌心里便多了一张残破的画像。
以人的概念来形容,这便像是画像的“亡魂”。
她将画展开给哥哥瞧:“大姐姐说这人是她的师兄……什么是师兄?和阿兄的意思一样吗?”
乌满隔着门缝,嫌弃地扫了一眼那破画,没觉着十分好看。
“差不多。”他胡乱地答了声,“你怎么什么垃圾都往回捡?”
小乌绮肃然:“灵才不是垃圾。阿兄对灵要有敬畏之心。”
乌满啧了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坏点子,唇角挑起一丝恶劣的笑。
“你说的大姐姐,她今夜住哪儿?”
***
是夜。
乌满轻车熟路地逃出禁闭阁,踩着月色,悄悄来到一处小院前。
少年谨慎地四下张望,夜已深,此刻四野岑寂,不见人影,唯有偶尔风穿叶动的沙沙声。
他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有经验得很,先是在外头等着屋里熄了烛火,这才悄悄翻过院墙,溜到窗下。
贴着墙根仔细偷听片刻,安安静静,想来人已睡下了。
他轻手轻脚将窗揭开一点缝隙,抖了抖腕,袖间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耸动,有什么东西正在布料下爬行。
那是他从禁闭阁里带过来的十数只毒蝎子。
因着灵感,他们一族在驯兽驭虫一术上得天独厚。他训了这些蝎子一下午,此时已小有成效,精准操纵着它们爬向屋内床榻,钻进被窝里头。
既是有缘人,怎能不为她准备一点小小的‘惊喜’呢?
巫川有炼制蛊虫的习俗,但那多是在圣教之中,并不是街上随便哪一个普通老百姓都会玩毒虫、会下蛊的,那些都是外地的偏见。
即便是在这里,这种一只足有手掌长,尾巴锋利的毒蝎子也是十分吓人的存在,极少有人完全不害怕。
就连他,也是因为血脉里的灵感,能够控制它们不伤害自己,才敢肆意大胆地把玩在手中。
况且他今日听乌绮说,那位大姐姐是从中州来的。中州人娇弱,最是惧怕蛇虫一类。
保准吓她个魂飞魄散。
窗下的少年兴奋地搓了搓指尖,满心期待,等着里头传出尖叫声。
第67章 旧忆其一 一粒噩梦的种子。
可是乌满等了许久, 都不见动静。
不是吧,睡这么死?
他不耐地挑了下眉梢,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捋着肩上的细辫, 咬着牙又等了半刻。
然后他蹲不住了,不知里边什么情况, 便打算先把十几只蝎子召回。
可这回, 连蝎子也没有动静了。
乌满召不会蝎子, 匪夷所思, 思来想去,决定偷偷瞧一眼。
他借着夜色遮掩,伸手将窗户缝隙退得大了些,抻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太暗了,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清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乌满屏息凝神窥探了片刻, 正纳闷时, 忽然感觉脖子微凉,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后颈上。
……落雨了?他下意识抬手一模, 指腹湿黏黏的。睁大眼睛凑近细看, 才发现那“雨滴”竟是鲜红的。
乌满猛地一愣, 这好像不是雨, 而是……血!
他僵硬地抬头看去, 半轮青白的弯月冻在天边, 略显凄清的月色下, 屋檐边探出一张倒着的人脸。
或者说, 鬼脸。
肤色惨白,七窍流血,嘴唇两侧裂开血淋淋的口子, 一路蔓延到耳际,仿佛是被生生撕扯开似的,极为狰狞恐怖。
在如此四下无人的寂夜里,抬头乍见这一幕,那惊吓程度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乌满不学无术,正经的字不识得几个,此刻却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何为“魂飞魄散”。
他大脑空白一片,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那张鬼脸眼珠子一转,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嗬嗬嗬”地渗出几个阴森的字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乌满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屋檐上的鬼脸一顿,眨眨眼睛,缩了回去。
片刻后,一道人影从屋顶滑下来,落定在不省人事的少年身侧,脚尖踹了踹他。
“哎。”
没反应。
“女鬼”低头瞅他片刻,好像觉得没劲,抬手摸了一把脸,摸下满手妆粉。
白若墙皮的肤色是糊了一层粉,狰狞的伤口和血痕是用朱砂墨画出来的。
她勾了勾嘴唇,满意于自己越发炉火纯青的画技。
少女拍拍手,转身回房,拎出那十几只被她用细绳捆成长长一串的蝎子,逐一将它们放归树丛中。
做完这些,她便不管少年了,连看都没看一眼,抬脚跨过他七扭八歪倒地的身体,回去睡觉了。
乌满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做了一整夜的噩梦,在梦中被那裂口的女鬼追杀不休,醒来时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破晓的天光从窗棂透入,外头鸟鹊叽叽喳喳欢声啼唱着,已然是清晨时分。
“阿兄你醒啦。”乌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小女孩趴在床榻边,微微垫着脚,露出一颗脑袋。
乌满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想起昨夜的事,还有几分恍惚:“昨夜、昨夜我好像看见……”
乌绮点点头:“嗯嗯,我知道。昨夜阿兄看到苏漪姐姐了。”
乌满一愣。
他慢慢转过头,眉心拧起:“你说谁?”
“昨天说的那位大姐姐呀。”乌绮道,“今早阿云婶婶上山采菌,瞧见你倒在人家院子里,怎么也叫喊不行,便将你背了回来,请了巫医长老过来看。”
乌满:“……”
他沉默半晌,回忆着昨夜种种细节,脸色愈发阴沉。
就算是傻子也回过味来了——哀亡谷山水有灵,乃神佑之地,区区阴鬼邪祟哪里进得来,怎会莫名其妙撞鬼!
“岂有此理——”少年弹坐起来,重重捶了下床:“我找她去!”
乌绮眨眨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自家阿兄气冲冲地跑没影了。
***
乌满回到昨晚的那座小院时,苏漪正要出门。
她远远瞧见他,很轻地挑了下眉,好似毫不意外,眼睛里还有点促狭的笑意。
落在此时此刻的乌满眼里,那便是嘲笑的意思了。
他大步流星上前去,拦在院门。
眼前的少女约莫比他大个三两岁,身量高挑不输他,平视过来的刹那,含着天光的眼睛色泽浅得像琉璃,平白泛着冷意。
好像利剑出鞘,流露出一丝凛冽寒光,气势莫名便有点逼人。
但只有一瞬间。
下一刻,她敛起锋芒,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乌满愣了一下,这会儿他才有功夫细细看打量眼前人,她和昨夜的女鬼着实十分不像。
正犹豫间,对面的人先开口了:“是你啊。昨夜在我这屋外头睡得可好?”
乌满:“……”
不必犹豫了,昨夜就是她!
他眉头倒竖,咬牙质问:“你还好意思提,昨夜你
……”
“怎么,不是来找我道歉,而是兴师问罪?”苏漪笑了,“那你滚吧,没心情理你。”
乌满瞪大眼睛。
作为孩子堆里横行霸道的小霸王,他何曾被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过。况且这还是一个讨厌的外来客,居然敢在他的地盘、叫他滚?
乌满登时就觉得有点眼冒金星,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打算向我道歉?”
苏漪:“没记错的话,是你先往我房里放蝎子的——还是带了剧毒的,倘若我被咬上一口,你怎么弥补?”
小孩子的恶作剧她见得多了,眼前这少年做的是其中最过分的那一类。没有前因,不计后果,纯粹是发泄恶意。
从前无人治得了他,叫他无法无天。如今遇见她,可算他倒霉。
“咬什么咬!我提前叮嘱过它们了,不过是要吓吓你,你却……”乌满咄咄逼人的话音还未落地,便见眼前人拿出了一颗珠子。
珠子浑圆通透,表面覆着精密符文,流转淡淡辉芒。
那是一颗留影珠。
少女笑而不语,指尖轻轻敲了一下珠子,符文忽然运转起来,在虚空中投射出清晰的影像。
乌满抬头一看,那赫然是他昨夜被这“女鬼”吓到面色发白,腿软晕厥的画面。
苏漪:“你也不想被所有人知道,你其实特别怕鬼吧?”
她见过的皮猴儿多,看一眼就知道应该怎么拿捏。比如眼前的这位,多半自尊心强,很难对人敞开心扉,不愿在人前暴露短处。
胆小怕鬼,还被假扮的鬼吓得晕迷不醒,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着实有点儿太丢脸。
乌满耳朵透红,恼羞成怒:“你一个姑娘家竟如此黑心,还暗中录人把柄,山谷万灵怎会选你做有缘人!”
“别急啊,还有更黑心的呢。”苏漪慢条斯理,“你得给我道歉,我住这儿的期间,你还要给我当奴隶,供我差遣。”
乌满:“???”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冷笑一声:“想得倒美,做梦去吧,梦里什么都有。”
苏漪耸耸肩,也没生气,将留影珠在掌心里抛着玩,抬脚绕开他往外走。
俨然是要去将他的把柄广而告之了。
“……”
乌满的心高高吊起,余光追随着她。
少女的面容优美,五官线条偏锐,眼尾尖而上挑,像一笔扫出来的弧度,眉也凌厉入鬓,是有几分清冷意味的长相。
一点也不可爱。
乌满憋屈地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让她哭着求饶。
可此时此刻,他得先稳住她。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乌满咬牙切齿,捏着鼻子蹦出几个字:“行,我道歉。”
苏漪顿住脚步,懒洋洋地往门框上一靠,等着他的下文。
乌满瞅着对方那势在必得的欠揍模样,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他发誓,从今日起,这个叫苏漪的就是他乌满最大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低下头去,不情不愿地嘀咕了句:“……对不起。”
苏漪毫不客气:“你是刚断奶的小狸奴吗,声音这么小,喵什么呢?”
乌满:“……”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立刻便要发作,少女将手中珠子又轻轻掂了掂,唇边挑起一抹意有所指的笑。
乌满顿时双目放空:“对不起。”
苏漪:“再大声点?”
乌满中气十足,怒吼出声:“对!不!起——”
苏漪放声大笑起来。
乌满气势汹汹来这一趟,想不到竟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又气又恨。
少年一跺脚,捂着耳朵跑远了,那肆意的笑声却怎么也甩不开。
……
一次受挫,反倒叫乌满复仇之心更切。
他招来自己的妹妹乌绮。
“你不是喜欢那苏漪么,去多找她玩玩,打听打听她的喜好,还有害怕什么……”
小女孩眉毛一拧,正儿八经道:“我不帮阿兄干坏事。”
“胳膊肘往外拐的!你知不知道她是如何作弄你阿兄的?”乌满往她额头弹了个脑瓜崩,“快去!”
乌绮屈服于他的淫威,撅着嘴拖着脚步去了。
几日后,乌绮带回情报:“苏漪姐姐最喜欢剑道,最害怕的……没有。她天不怕地不怕。”
乌满自是不信,天底下哪有什么也不怕的人。
但凡长着一颗血肉人心,便有七情六欲,既有珍重之物,便有最害怕失去的东西。
乌满眼珠子一转,心里立刻冒出个馊主意。
他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乌绮,然后蹑手蹑脚去了爷爷的楼阁里。
那个地方存放着各种「灵」,爷爷从不让闲杂人等进。可对于乌满来说,便没有他放在眼里的规矩。
他熟练地用一根铁丝撬开门锁,潜入里头,在柜子里翻找。
片刻,他找到一个黑漆漆的陶罐,打开来,取出一粒小小的种子。
这是一粒“噩梦”的种子。
给人种下,便会长出一个根据心境和记忆生成的噩梦。
少年将种子藏入袖间,心跳得飞快。
她害他做了一宿噩梦,那他便以牙还牙,也给她种个噩梦出来——
第68章 旧忆其二 吾好梦中揍人。
乌满静候时机, 终于成功地将那粒种子放入苏漪的饭菜中,由毫不知情的乌绮送去。
当天夜里,他再一次潜入那间小院, 等待着好戏上演。
这一回,他志在必得。
眼瞅着烛火终于熄灭, 又耐心等了一刻钟, 乌满轻手轻脚翻过院墙, 潜到窗下, 趴在墙根侧耳细听。
一时没捕捉到什么动静。
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在夜色里突兀响起,是房门被推开了。
乌满吓了一跳,还以为又被发现了,心高高提起来。
他扭头看去,屋里的人迈着拖沓沉重的步伐走出门来, 慢腾腾好像漫无目的的走尸。再一细看, 她双目紧闭,眉心紧缩, 额发鬓角有些湿漉漉的, 好像被冷汗浸透了。
乌满紧张地观察了片刻, 见她情状古怪, 突然间反应过来——
这是……梦游?
一发噩梦就夜游, 敢情她还有这毛病?
乌满微一挑眉, 来了兴趣。
他抬起脚步跟上去, 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女身后, 看见她幽魂一般飘出院子,来到万灵古树下。
夜风缓缓,红绸飘荡, 神秘而古老的巨木遮天蔽日,怀抱一方水土。
她来这里做什么?
乌满正奇怪,就见苏漪“咚”地一声跪在了古树下,虔诚地叩首跪拜起来。
乌满:“……”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连梦里都在拜神?
少女嘴唇微微翕动,好像在说着含糊不清的梦呓。
乌满听不真切,便从藏身的草丛里出来,凑上前去。
然后他听见她轻念出声:“神灵在上,我有罪。”
乌满一愣。
她在……忏悔?
噩梦之灵会洞察人心底最幽微的秘密,以此织造出最可怕的噩梦。人若有心魔,它便唤起心魔。
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能让她梦里都在忏悔?
乌满睁大眼睛,心跳得飞快,他有个直觉,自己接下来就要听到一个惊天大秘密了。
但不知为何,苏漪却又没了下文,安安静静好半晌没再继续说梦话。
乌满好奇得抓心挠肝,忍不住了,压着嗓子低声问:“……你有何罪?”
梦外的东西,总是能在梦里生出对应之象的。
乌满这一问,苏漪好似便在梦中得到了神灵的垂问,有了反应。
她站起身,拍拍衣裙,然后微微翘起了嘴角:“我要揍小孩了,您说罪不罪过?”
乌满:“???”
还没反应过来,那闭着眼睛的少女猛地一抬肘,往他肋下撞去。
她的动作太快,乌满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闷黑,然后才是刁钻的痛意传来。
他想不到这人竟然会直接动手——以往那些外来客哪个不是对神秘的哀亡谷部族尊之敬之,而她居然敢当着守护神的面打祂庇佑的族人!
少年在片刻惊愕过后,勃然大怒:“你竟敢——”
话音没落,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苏漪伸脚将他撂得一个踉跄,然后又伸手揪住他后领,勒得他一瞬间头昏眼花。
接下来,便是苏漪所忏悔的“揍小孩”了。
她出手并不怎么用力,算不上多疼,但极其羞辱人——招招专往他屁股上招呼!
乌满哪受过这等委屈,不消片刻,哀嚎声响彻整个山谷。
哀亡谷部族环抱着万灵古树而居,很快便有人被这动静惊动,提着灯匆匆赶来。
一来,便看见少女一脚飞踹,口中正义凛凛地大喊道:“妖孽,受死——”
哪里来的妖孽?旁人举起灯凑近一看,那狼狈不堪的“妖孽”竟是问灵长老家的孙子乌满。
于是
有人着急忙慌去请来问灵长老。
问灵长老、乌满的爷爷赶到时,刚好看见苏漪揉揉眼睛,仿佛一副刚醒的模样,迷茫望着周围人,满脸写着“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的眉心飞出一粒灵光。
苏漪眨眨眼,困惑道:“怪了,我刚才分明追着邪祟跑,怎么……怎么……”
问灵长老瞥了一眼,立刻便认出了那是噩梦之种的灵,再看地上的乌满,当下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偷族中的「灵」拿去作弄神灵承认的有缘人,一来太过顽劣,二来不敬万灵。不论如何,这小子这回都太过分了。
而且还叫人在梦里当成邪祟打了个落花流水,嚎得全族的人都知道了,简直丢尽了他的老脸。
乌满抬起手指,颤巍巍指向人群中满脸无辜的苏漪。
“爷爷……她……”
她都是装的,她才不是在追杀邪祟。
问灵长老并不想听,二话不说拄着拐杖上前,给乌满的屁股来了一下。
乌满又是一声惨叫。
少年两眼一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终于痛晕过去。
***
乌满在床上趴了七天。
巫医给他上完药离开后,乌绮守在床边喂他喝粥,忍不住叹气:“阿兄,你不要再欺负苏漪姐姐了。”
乌满咬牙:“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是谁欺负谁?”
乌绮欲言又止:“阿兄这样,我好丢脸。”
乌满:“……”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乌满闭了闭眼,一动气,受伤的屁股就隐隐作动,他艰难地翻动了一下身子,轻喘道:“我觉得不太对劲,她简直就是个妖女。那灵分明入了她的体,为何却对她不起作用?”
“起了呀。”乌绮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崇拜地说道:“大家都说了,苏漪姐姐心系苍生,连梦里都要为民除害,诛魔除祟,这才不慎把阿兄当邪祟打了。”
乌满回想起少女在万灵树下的那句忏悔,心里明白得很她绝对没中招,就是耍着他玩儿呢。
但谁也不信他。
一个打小让人头疼的捣蛋精,和一个初来乍到、待人和善的姑娘,谁更可信一目了然。
乌满琢磨许久,心中疑惑一日不解便一日睡不着,思来想去,他改变了策略。
先前乌满暗中观察时,见过苏漪对他妹妹那笑眼弯弯的亲切模样,莫名叫他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想来,难不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他已经连着在她手上吃了两回亏,打也打不过,阴也阴不过,乌满决定捏着鼻子服个软。
他得搞明白此人身上究竟有何玄机。
屁股上的伤一好,乌满便捏着鼻子去找苏漪“言和”。
“爷爷好生骂了我一通,我已知错了。”少年站在院门前,低着脑袋,干巴巴道:“你……苏漪,原谅我吧。”
苏漪立在阳光下,抱着手臂,望着眼前这疑似被她打服了的少年,轻轻挑眉:“叫我什么?”
乌满困惑抬眼。
苏漪眯了下眼:“小绮妹妹说你今年十五,我下个月十八。我比你大,你怎么也该唤一声姐姐吧?”
乌满睁圆了眼。
叫这讨厌鬼“姐姐”?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呵”了声,正要原形毕露,转眼瞧见对方凉凉的笑容,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乌满眼皮一搭,不情不愿:“……姐姐。”
“哎。”苏漪先是弯着眼应了,然后品了一下,不大满意:“啧,你没小绮妹妹可爱,这声姐姐听着也不怎么舒爽。”
乌满:“……”
竟然还挑三拣四的!
苏漪转身往院里的藤椅上一躺,朝门口发呆的少年招招手:“来吧,奴隶。给我捶捶腿。”
乌满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她的“奴隶”,只不过卧病在床好几天,没来得及供她使唤。
这会儿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乌满心中懊悔,咬着牙上前去,蹲在她身边木着脸开始捶腿,始终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苏漪阖起眼享受了一会儿,气息清浅。就在乌满观察着她是否已经熟睡,内心的坏主意又隐隐冒出头时,她忽地睁开眼,朝他看来。
乌满眼皮一跳,心虚地低下头去。
苏漪笑了笑,懒声问:“你想知道,我明明接触了「灵」,为什么却没中招吧?”
乌满一愣,没忍住追问:“为什么?”
苏漪眼皮又合上了:“等我高兴了再告诉你。”
乌满:“你……姐姐现在不高兴?”
“唔,有点无聊。”她想了想,道,“之前有你给我解闷,现在你这么听话,倒没意思了。”
乌满一听,两眼顿时有点儿发黑——他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一次连夜的梦魇惊魂,还有一次卧床不起,敢情都是给她解闷去了?
苏漪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补了一刀:“我在此地住下,本是为了散心,却想不到世外桃源里还有你这样的捣蛋精,我觉得新鲜得很。”
乌满闻言气恼,撇撇嘴,颇为不服:“这里与外头有何不同?”
怎么就不该有捣蛋精了?
苏漪道:“自是有大不同。”
乌满手上动作一顿,冷哼道:“怎么,这里封闭渺小,比不得外头天高海阔?”
当年那外来客,就是这样把他和乌绮的爹娘撺掇走的。
苏漪却摇摇头:“凡间车马太慢,若非会御剑飞行的修行者,哪怕生活在外头,通常也难见天高海阔。”
她想了想,道:“你问我什么不一样……好比说,你。”
乌满迷茫:“我?”
苏漪扭头看他:“你在这里是个捣蛋精,在外头却算得上天赋卓绝的驭兽师。那天你的蝎子们训得不错。”
“还有爷爷,他那一手占卜问灵之术出神入化,倘若入世,足可叫天衍门那些神神叨叨的半仙们瑟瑟发抖,生恐被砸了饭碗;至于小绮妹妹,唔,她其实同我师兄有点儿像,也是能感知万物之灵,玄妙得很。我师兄得人尊一声真仙,小绮妹妹放外头,怎么着也是个小神女。”
乌满让她说得一愣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
爷爷和妹妹厉害,他向来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厉害成这样。而他,一向是不学无术,能控制虫兽的那点能力也是源自血脉灵感,在这里最普通不过。
然而他这样的平庸之人,落在她口中却好像也十分了不得。
乌满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觉得稀奇,也可能是有点享受被夸奖。
他难得安静下来,等着她说下去。
就这样吹着午后微微醉人的风,看流云飞逝,金乌慢吞吞坠入远山。
不知不觉听入了迷。
第69章 旧忆其三 天道为何想杀微玄?
“唉。”
午后的日光被枝叶裁剪, 斑驳落在窗台。乌绮坐在桌前,托着肉嘟嘟的小脸,不知想到什么烦心事, 忽然叹了声气。
正在对面埋头翻阅古籍的爷爷闻声,微微抬头, 关切问:“小阿绮, 这是怎么了?”
乌绮忧愁:“阿兄近日老缠着
苏漪姐姐, 我都和她说不上话了。”
自打上回狠罚过一次乌满后, 问灵长老已经好几日没关注他的动向,本想着这小子众目睽睽下挨了一顿揍,丢这么大的人,应该会对苏姑娘会避而远之。可这么一看,他不仅没有,甚至还黏上人家了?
问灵长老匪夷所思:“那混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乌绮犹豫一下, 还是摇了摇头, 没出卖亲哥。
阿兄原本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决定假意言和, 实则卧薪尝胆找敌人的破绽。乌绮原本还有些担心, 想偷偷去提醒苏漪姐姐……但这几天暗中观察下来, 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阿兄去找苏漪姐姐时, 眉梢眼角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分明开心得很, 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憋屈隐忍。
而且还把本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抢走了。
乌绮撇撇嘴, 清澈的葡萄眼里盛满郁闷。问灵长老慈爱地瞧着她, 伸手摸摸她脑袋:“好了,咱不管你阿兄了。明日便是小阿绮的召灵礼了,这一生一次的召灵礼, 可要虔心对待才是。”
乌绮想起此事,有些紧张,慎重地点点脑袋。
召灵礼,是哀亡谷每个族人一生之中的头等大事。
这里的族人孩时都会经历这样一场仪式——到了一定年纪时,在万灵古树下举行仪式,召唤自己命定的“伴生灵物”。
哀亡谷族人生来具有非凡灵感,与天地万灵存在着特殊的交流,而其中又有一些注定与他们羁绊最深的灵。那羁绊自出生时便产生,直至长大一些后逐渐显现成形,将他们的“伴生灵物”带到身边。
乌绮的七岁生辰要到了,正是该举行召灵礼的年纪了。
每一个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对自己的伴生灵物怀有期待,想象它究竟是什么。通常而言,越勇猛强大的伴生灵物越受孩子们的喜欢。
乌绮不知道自己的伴生灵物会是什么,但她不想挑剔,因为那是对万灵的不敬。
虎豹也好,兔子也好,哪怕是一只小蚂蚁,她也会真心去喜爱。
乌绮迈着两条小短腿,风风火火地往苏漪的院子里跑,想邀请她前来观看自己的召灵礼。
一推开院门,又看到她那阿兄正缀在苏漪姐姐身边,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像个灰头土脸的仆人,但神情瞧着又好似乐在其中。
乌绮:“……”
她的阿兄,好像已经被驯服了。
苏漪瞧见她,眉开眼笑:“小绮妹妹来了。”
乌绮跑上前去,高高兴兴地抓着她衣袖问:“苏漪姐姐,明日我的召灵礼,你来看吗?”
“小绮妹妹邀请,我自然要去的。”苏漪笑着答应,然后问,“不过,召灵礼是做什么的?”
乌绮眼睛一亮,认真地给她解释了一番。旁边的乌满默不作声,只垂着眼睛。在听到“召灵礼”一词后,他变得有一丝低落。
无它,作为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人人皆知乌满的伴生灵物是玉兰花。
他当初召灵礼过后,在孩子堆里险些地位不保,几次三番遭到别的男孩儿讥笑。
玉兰花很美,作为伴生灵物也十分浪漫。但落在肤浅又慕强的男孩儿眼里,这是值得被嘲笑的。
苏漪不知这些,只觉得这“伴生灵物”的说法,让她不由得想起一样东西。
待乌绮说完,她开口问:“小绮妹妹,你们这里的伴生灵物,有可能是器物的灵么?”
乌绮一愣:“器物?”
“嗯。”苏漪点点头,“好比说,一把剑?”
乌绮张了张嘴巴,这个问题难倒了她。
从先例来看,哀亡谷好像还从未有谁的伴生灵物是一把剑的。
但是……好像也说不准。
毕竟万物皆有灵,如果是投注了感情的器物,成了人心的寄托,那便不再算是毫无灵魂的死物了。
乌绮一下子答不出来,但不想让对方失望,努力转着脑筋,问:“苏漪姐姐,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剑?”
苏漪:“小绮妹妹,可听说过天意之剑?”
乌绮没听说过,但这把剑的名字听起来就很厉害。她微微睁大眼睛。
“那是一把……蕴含天道意志的剑。”苏漪托着腮,“但所谓‘天道’,是个很玄的概念,真正存不存在还两说。只知道上古时期,世间是有神灵的,如今人们常说的天道,指的便是上古神灵残留下来的微末意志。”
乌绮有点晕乎:“神灵……和万灵古树一样的神灵么?”
苏漪眸光微垂,思绪陷入深处:“唔……传言上古有神木,顶天立地,分割混沌,是世间灵气起源。虽然不知你们这里万灵古树的来历,但既都是树,说不定还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呢。”
乌满听得有些入神,方才的低落一扫而空,忍不住追问:“也就是说,天道便是灵源神木残存的意志?”
“书上是这么说的。”苏漪耸耸肩,回到最初的问题,“伴生灵物是一把剑或许会很荒谬,但倘若那把剑是‘天意之剑’,那么让我换个问法——”
“伴生灵物,有没有可能……是已陨之神的魂灵?”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在场两个对伴生灵物的存在早已见怪不怪的孩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乌满讷讷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阿满,我先前同你提过,我的师兄和这里的人们一样,也看得见万物的灵。”苏漪道,“可那是因为他是灵族后人,先祖生活在神山,是传说中灵源神木点化的一群真仙。哀亡谷的族人们,却又是为何呢?”
“他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没人觉得有何不对。可一个人连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弄不明白,如何不容易迷失?”苏漪叹气,“说来也怪,他分明高居明台,一尘不染,我却总莫名觉得他深陷泥沼,想要拉他一把。入巫川前,我对哀亡谷避世而居的部族早有耳闻,总觉得与师兄会有些关联,这才想着来碰碰运气。”
乌绮没太听懂,小心翼翼问:“那,苏漪姐姐现在觉得如何?”
“我现在觉得,许是有些关联的。”苏漪道,“比如我师兄那把剑,就有些像小绮妹妹说的‘伴生灵物’。”
“我师兄有一把与生俱来的天意之剑……或者说,两把,手中一把,头顶上还悬着一把。”
“人人都只看得见他手中那把象征天地规则,无人敢忤逆的剑,可我却能看见另一把。它巨大无比,就那么悬在高天之上,悬而不落,但我知道剑尖是对着他的。”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就好像,那把剑其实是想杀了他。”
乌满乌绮听懵了,摆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茫然脸。
“所以,所以……”乌绮努力理解,“那把剑……”
苏漪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天道,或者说神的意志,为什么想杀他?”
明明所有人都说他是天选之子、唯一真仙。
昭昭天道,为何想杀圣子微玄?
乌绮皱着小脸思索:“我学过一个词,叫做天妒英才。许是苏漪姐姐的师兄太优秀了!”
苏漪啧了声:“那也该妒我,他还排不上号。”
乌满:“……”
苏漪弯起眼睛,目光在兄妹俩身上流连,心口久违地涌起畅意感。
这些话她从未对别人诉说过,闷在心里许久,没想到今天却是毫无顾忌地对两个孩子说出来了。
许是因为哀亡谷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让人忍不住感到放松吧。
她在这里住下,是计划之外的决定,师门青炼山那儿还有一堆任务等着去忙活。如今快要一个月过去,她该离开了,只是住着住着,已然有些乐不思蜀。
苏漪哄了自己好久,打算明日观看完小绮妹妹的召灵礼,便离开这里。
桃源再好,她不属于这里,总是要回到喧嚣人间的。
哀亡谷是个极神秘的地方,山水自成奇妙阵法,内外隔绝,各种意义上的联系不到。
她入谷数日,从前总是叽叽喳喳一堆传讯的玉符毫无动静,想来是那些讯息都被阻挡在了山谷之外。
杳无音讯这么久,必然是要被师尊骂一顿了。
苏漪惆怅地叹了声气,拽上乌满乌绮,又到处闲逛了一下午,想在临走前好好看看这里。
太阳落山时,乌绮被问灵长老唤回,要去准备明日的召灵
礼事宜了。
苏漪身边剩下乌满。
落日余晖将两条影子拉得细长,好像光阴也会永远如此刻一般悠远宁静。她脚步很慢,但少年还是落在她身后。
苏漪于是回头:“阿满,有心事?”
乌满抬手搭在眉骨上,遮了遮并不刺目的柔和夕阳,他微眯着眼,长直如婴儿的睫羽垂下,神色有些怔忪。
“我只是在想……”他停顿半晌,又深吸一口气,“外头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苏漪挑了下眉。
乌满被她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大自然地躲开她的目光,小声嘀咕:“那什么天意之剑很有意思,你的师兄很有意思,你也……很有意思。所以,外面应该不会太无聊吧。”
苏漪没懂他的逻辑:“我问过灵长老你为何排斥外面,当初你来找茬,也算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也没想过改变你的看法。眼下你怎么……”
乌满耳朵有点红,瞪她:“干嘛。”
“……不干嘛。”苏漪笑起来,慢悠悠地又往前走去,过了半晌,她说:“若有一日,你想到人间看看,记得要和爷爷,还有小绮妹妹告别。只要告过别、有归时,便不过是去游玩了一场,不算背叛祖训,也不算忤逆山川万灵。”
乌满一怔,突然发现当初的警惕没有错——眼前这可恶的外来客,还真开始蛊惑他离开故乡了。
可是……他好像并不反感。
少年翘了一下嘴角,紧接着意识到什么,赶忙矜持地板起脸,嘟囔道:“我才不想。”
他的反驳太小声,苏漪没听见,走在前头自顾自地说着:“然后你便来青炼山找我吧。我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教你练剑,给你看一眼我的美人师兄……对了,再带你上北山万兽宗转转,让那些驭兽师看看什么叫百年难遇的天才,哈哈哈,届时恐怕他们就拦着你不让走了……”
第70章 旧忆其四 千年万年,再看我一眼。……
第二日, 是乌绮的召灵礼。
族人们聚在万灵古树下,女孩面朝古树,双手合十, 指间缠绕着红线,据说那是用来指引伴生灵物的。
红线明明灭灭地流转着光泽, 乌绮虔诚吟诵, 古老的咒语回响天地间。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突然划过一抹绚烂流火。
那流火掠过白云, 燎起万顷红霞金辉,刹那耀眼无比。紧接着,伴着一声空灵的天籁清啼,一只尾羽烈焰燃烧的鸟儿华丽现身,翱翔九天。
它猛地舒展开火焰织成的羽翼,俯冲向山谷, 朝着树下的乌绮而去。
烈火连天卷来, 惹人心悸,然而那火焰触之温暖, 半点儿也不灼人。只如同一阵盛夏的风徐徐吹来, 万物葱郁, 生机盎然。
“是……是凤凰!”
人群中有人惊呼。
乌绮召唤而来的伴生灵物, 竟是神鸟凤凰的残灵。
这实在是罕见, 大家都呆住了。人群中的乌满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 惊叹和骄傲之余, 心情还有点儿复杂——
想当初他的召灵礼, 也是十分壮观。那日遍野花开,芳香馥郁,引来蜂蝶翩翩缭绕, 他还被一只蜂给蛰了个大包。如此华而不实、甚至还能招来麻烦的伴生灵物,遭到伙伴好一顿笑。
可是他的妹妹却是这般厉害,召来的竟是九天凤凰。
仔细想想,乌绮年纪虽小,但确实是这一辈中灵感最强的孩子,她出类拔萃,当然不会像她那没用的哥哥。
乌满垂了垂眼,心头又翻浮起苏漪那些话来。
——你放在外头,怎么说也是个天赋卓绝的御兽师。
爷爷的本领全让乌绮继承了去,他没有多少问灵卜算的才能,对此也不感兴趣。书籍看不下去,术法学不明白,唯一喜欢的就是与虫兽为伴,用血源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天赋与它们沟通。
可这在哀亡谷里很常见,每个人都会,因此算不上什么“天赋”,他便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事实上,他在这里也的确不特殊,甚至十分平庸。
虽说没有人对他有过什么要求,也没有人怪罪过他的平庸,可这样的他有着那样的妹妹,分明出自同一个娘胎,只不过他把劣处都挑走了,而她把优点都占了。
乌满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然而总有爱开玩笑的大人在他耳边这样调侃。
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过头,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没有瞧见苏漪。
召灵礼刚开始时她分明还在的。
乌满皱了下眉,好似是预感到了什么,悄悄离开人群,跑回苏漪住的那间小院子里。
院墙爬满葡萄藤,嫩绿的叶子在日光下随风轻摇。篱笆旁种了一圈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小小的,五颜六色,单独瞧来不美,可这么一簇簇抱成团,却十分可爱活泼。
这处院子空置多年,从前是乌满乌绮的家,后来爹娘走了,兄妹俩搬去与爷爷一同住,这地方也就空出来,留给来此地的有缘人居住。
这里很久不曾像现在这样有生机。
院里的花草被精心修剪过,好像还种上了新的,也不知苏漪哪里来的种子。可能是自己身上带的,也可能是随便向族里人讨的。
窗下挂了一串碎玉风铎,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她亲手制作。乌满问过她那是什么,她说那不是普通的装饰,那块灵玉有安神捕梦的功效,能助人睡个好觉。但有一回她同人打架,不小心把玉弄碎了,索性在碎片上凿个小孔,穿起来做成了风铎。
这串难看的碎玉风铎她没带走,也许是想将哀亡谷这场桃源美梦留在这里。
房檐上落了几只肥嘟嘟的小雀,挤成一排,叽叽喳喳地探头往下瞧,圆豆眼到处瞅,好像在找什么。
“她已经走了。”乌满闷声道,“往后这里没人喂你们了,别来了。”
小雀们歪着头面面相觑,叽叽咕咕好一阵,好像不舍得飞走。
乌满踢着小石子出小院,忽然想起她说的那句,离开要有告别,有归时。
她不告而别,想必是知道自己没有归时。这一次有缘,下一次未必,哀亡谷这样的桃源,来一次便已足够了。
或许此一别,就是永别。
苏漪在谷中最热闹的时候静悄悄离开,召灵礼结束后,乌绮兴冲冲寻她却不见,便跑来问乌满。
“阿兄,你看见苏漪姐姐了么?”
乌满指了指天际远方。
乌绮眨巴眨巴眼睛,没理解。
“走了。”乌满怨念颇重,没好气道,“回她那什么青炼山去了。人人来时都说咱们这是桃源,嘴上说着好听,可从没有人愿意留在这,都是要走的。”
乌绮愣神几息,反应过来,小脸一皱,“哇”地放声大哭。
乌满吓了一跳,他这妹妹向来像个小大人,乖巧懂事人人都夸,曾经摔断了胳膊也没哭得这么惨过。
爷爷闻声而来,看见旁边一脸懵的乌满,往日蹒跚的步伐一下稳健如飞,闪电一般地掠上前,扬起手里的拐杖就要打。
“乌满!不许欺负你妹妹——”
乌满冤枉极了,左支右绌地躲避着愤怒的爷爷,嘴里吱哇乱叫:“关我什么事!我可没欺负她!”
乌绮擦着眼泪,抽噎道:“苏漪姐姐明明答应了,要来看我的召灵礼……”
爷爷动作一顿,怔神片刻,总算回味过来孙女为何伤心。
乌满“啧”了声,眼皮一撂,摆出副“看吧看吧你看吧”的讨打表情,抱着手臂杵那儿不说话。
爷爷上前摸摸乌绮的脑袋,叹了口气:“萍水相逢,已是缘分,不必强求长久相伴。苏姑娘有自己的路要走,总有离开的一天。”
乌绮也明白这个道理,她低下头去,眼睫上缀着豆大的泪珠。
乌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召灵礼,她来了。”
乌绮怔然抬眼。
“她看到了你的凤凰,才走的。”乌满叹气。虽然他并不知道她究竟具体在何时离开的,但是以这数日来他对那人的了解,他觉得她一定会等到乌绮的伴生灵物出现。
乌绮愣了许久,擦擦眼睛,点了一下头。
乌满别过脸,望向窗外。少年深褐色的眼珠倒映远山,思绪渐渐飘远。
苏漪离开之后,他的生活恢复从前。
还是会捣蛋,只不过捣蛋的频率减少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爬到树上,盯着远处重峦叠嶂出神,一待就是一整日。
有一回,乌绮站在树底下,小小的人儿踮起脚,仰起头,使劲去寻找少年藏在枝繁叶茂间的身形。
破碎斑驳的日影落在一片古铜色肌肤上,摇晃间 ,被锁骨处的银链折出刺目的光。
少年靠在树枝上,宽大的叶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瘦削利落的下颌,呼吸清浅,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阿兄,阿兄。”乌绮小声喊他。
乌满动了一下,耳垂流苏轻轻一甩,他从喉咙里懒洋洋地“嗯?”了声。
乌绮安静了好一会儿,问:“阿兄,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去找苏漪姐姐?”
他这敏锐的小妹妹。
随着年岁渐长,她的灵感越强,除了能沟通万灵,仿佛还能感知到人心了。
偶尔,竟叫他觉得有一丝可怕。
苏漪在这时,偶有几次曾提过,觉得小绮妹妹和她的师兄很像。
不是长相,不是性情,而是一种给人的感觉。
乌满那时不明白,如今细想起来,恐怕那一丝可怕的感觉,就是苏漪口中说的,乌绮与她那位师兄的重合之处。
太过剔透通明,仿佛什么在其面前都无所遁形。
只不过相较之下,乌绮到底是个小孩子,免不了太稚嫩。
乌满摇摇头,嫌弃道:“怎么可能,我才不想。”
乌绮“嗷”了一声,眨眨眼,放心下来。
轻易地便信了哥哥说的话。
乌满拂开脸上的叶子,偏头望向辽阔远山。
如今的他,虽然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一定要探索的欲望,可也不像从前那般排斥了。
苏漪在他心里埋下一粒种子,这粒种子要么生根破芽,要么隐而不发,只有这两种结果。
而几个月后的某天夜里,这粒种子悄无声息地发了芽。
乌满说不清为何,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契机,不过是白天又被爷爷训了一顿,又被拿来同乌绮比较了一番,一时气不过,大半夜爬起来开始收拾包袱。
可是他能去哪儿呢?
在哀亡谷里,顽劣如他的孩子也从来不曾离家出走过,顶多是从山谷的这一头跑去那一头,或是偷偷上山,在山顶抱着自己哭个一夜鼻子,白天再悻悻地回家。
但这次不一样。
他十几年来头一遭想到了离家出走……真正的离家出走。
乌满面无表情地抱起包袱。他不曾出过远门,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茫然地拣了几件衣物,几样首饰,想想又跑到那间小院把碎玉风铎取下,带上了。
月上柳梢头,万籁俱寂时,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往山谷外奔去。
哀亡谷山水成阵,但只阻隔入内,不妨碍外出,否则这里便与关人的囚牢无异了。
乌满一路没停,跑得气喘吁吁,身后明明也没有人在追他,可他还是不敢歇。及至山穷水尽,峰回路转,面前出现一道狭窄的山径。
夹在两面嶙峋陡峭的山壁之间,顶上是细细的一线天,月光幽幽照下,却流淌不到过深的底部。
黑得令人心生退意。
乌满抱着包袱迟疑了一会,夜风吹了一路,他的头脑也算冷静下来,心头那点火气早散了,已经不再想什么离家出走了。
只是人到了这里,不免感到有些好奇。
毕竟从小到大,他第一次看见山谷的出口长什么样子。
乌满又想起苏漪,想起青炼山,想起她说要带自己去北山驭兽宗见见世面。
——不是他见世面,而是让那些驭兽师见世面。
他在外面真有她说的这么厉害?
乌满刚安定下来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原地琢磨良久,他朝前迈出了脚步。
姑且先……去看看?
就算除了这条黑黢黢的小路,也还能回来。
一条小路而已,又不是刀山火海。
就是去看看,去看看罢了。
乌满打定主意,快步穿过幽长狭窄的一线天。
夜晚安静得出奇,耳边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从血液里透过来,一下一下撞击着鼓膜。这里漏不进光,也隔绝了所有声音。
仿佛这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段独立的空间。
乌满胡思乱想着,便在猝不及防间,眼前豁然开朗——
流泉飞瀑,溪水潺潺,岸边落英缤纷,落下月光簌簌如雪。
而比夜间幽谧的山林更吸引他注意的,是立在水边的一道人影。
白衣撑伞,似仙又似鬼。
发现乌满的到来,那人转过脸,美玉一般的面容上绽开浅浅笑容,温声问道:“这位小公子,你从哪里来?”
“你是谁?”乌满有点儿警惕,但这么好看的人,很难叫人十分警惕。他细细打量对方,莫名觉得眼熟。
青年答非所问,没报上来历和名字,只轻声道:“我迷路了。”
但乌满没在意,他绞尽脑汁搜刮着记忆,想捕捉那丝熟悉感的来源。过了几息,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苏漪初到哀亡谷时,乌绮曾捡回一张画像的灵拿来给他瞧。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甚至记性还有点儿差,但是这人长得确实叫人印象深刻,看过一眼,很难忘记。
他睁大眼睛:“你是姐姐……苏漪的师兄?”
青年静了静,将那柄破烂得和他通身气质格格不入的伞收起,慢条斯理地抖了抖,垂眼问:“你见过我的……师妹?”
——还真是他!
乌满惊愕不已,又听对方轻叹一声:“她杳无音讯许久,我寻她到此,却迷失在这山野间。”
“此处山水,似乎隐含秘阵。我担心她也被困在了这里。”青年撩起眼,微微笑了一下,瞧着乌满:“小公子若有线索,可否告知于我?”
苏漪在时,是有提过她来哀亡谷仓促,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告知一声,在外看来,就和失踪了差不多。
果不其然,她那位师兄便千里迢迢寻过来了。
只是奇怪,她都离开三个月了,按理说早回到青炼山了,怎么她师兄这会儿来寻她了?
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没有回去?
乌满的心微微揪起,没多想,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苏漪入谷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然后他急急地问:“姐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们没有联系上她么?”
青年方才一直安静听着。他不说话时,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好像连一丝气息也没有,就融入周身那片月中,幽静冰冷如山鬼,死气沉沉的。
这会儿,他眸光微微一转,盯了乌满几息,温声道:“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青年抬指,指向乌满离开山谷的一线天小径,那条路被花枝掩映,黑夜里不甚明显,很容易被人忽略。
他轻声问:“山谷便在此进入吗?小公子,能否带我看看她住过的地方,兴许会有些痕迹。”
乌满犹豫起来。
带外人入谷,似乎不太妥当。毕竟哀亡谷只向有缘之人打开,如果随意带外人进入,恐会触怒山水万灵。
但是……
倘若是无缘之人,这青年根本就找不到这里,他既然已经站在了入口前,说明万灵已向他敞开入谷之门。
没有乌满,他应当也能自己进去。
正纠结间,青年又开了口。
“分别前,她与我大吵了一架。”青年极轻地眯了下眼,追忆着什么,仿佛在说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想来她在与我赌气,这才躲藏起来,不愿被我找到吧。”
乌满愣了一下,却是想起什么,嘟囔道:“……倒也不是。”
她还拿着你的画像来问姻缘呢,分明心中有你,怎么看都不像在赌气。
真正赌气出走的,是今夜的他自己。
乌满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想起苏漪说的,假如有一天他离开这里,要有告别、有归时。
他火气上头忘了遵守,这会儿心里泛起点后悔。
“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入谷……”乌满扭头示意青年,然后转身领路,“姐姐住了一个月,走了三月有余,整整失踪四个多月,你怎么现在才来寻?”
青年涉过溪中碎石,雪白衣角浸湿,他垂目扫了一眼,道:“是我的错。”
乌满想想,忍不住又问:“你当初做了什么,居然惹她这样生气,能躲你这么久?”
苏漪那性子,似乎很难与人有什么隔夜仇,毕竟她都是有难当场发、有仇当场报的。乌满对此深有体会。
而她居然能生一个人这么久的气,简直不可思议。
青年“唔”了一声,半晌没有回话。乌满走在前头,觉得有些奇怪,回身看去。
这时,青年已随着他拂开花枝,迈步走入一线天。
黑暗兜头照下,他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那雪白的衣角还沾着冷冷的月色,泛出一点光。
“是啊,为何呢。”温润清冷的嗓音回响,死寂中犹如薄冰碎裂,悦耳却微凉,“千年又万年,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愿看我一眼。”
什么千年万年的?乌满顿了下脚步,有些不解其意,困惑道:“……什么?”
夜风钻入狭窄的一线天小径,青年身上寒凉如雪的气息好像也随之蔓延而来,乌满穿着单薄,下意识搓了搓裸露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有点儿发冷。
“没什么。”青年安静几息,好像很轻地笑了声:“还要多谢你……带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