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南扶光死了(又)
南扶光自然并不知杀猪的在她睡着时给墙外传了什么离谱的好话。
她此刻正神清气爽。
来到阳光下就能接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膜拜目光, 她抬起手挠了挠下巴,心想这些人真的不会因为她把膳房一把烧了他们可能面临没地方吃饭的窘境生气。
那个最后吞下了药丸,变成狐狸没有回来的运输工说的是真的——
他们受够了这里。
只是无法脱身离开而已。
刚出门就被身着蓝色矿袍的女孩拦住,还是熟悉的麻花辫道:“叫我有银, 有没有的‘有‘, 银两的‘银‘……你身为采矿区的人了, 里面规矩不比外面少,你要注意。”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南扶光眨眨眼,随后往四周看了看,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黄色矿袍。”
“别看了, 监护者不会来, 因为诏狱和膳房都被你捅破了天。”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无比明亮,自称“有银”的小姑娘叉着腰, “两区矿工禁止交谈的规矩暂时废止了, 现在我们可以随意对话。”
这不是个坏消息。
但不妨碍南扶光感到违和——
她昨天不过是捣毁两处肮脏违反仙盟律法之地……怎么, 老巢没了,巢中邪恶生物也树倒猢狲散?
那么简单?
反抗都不反抗一下?
她还以为今早打开门会有一卡车的监护者等着跟她再干一仗,那些人不报仇就算了,现在连他们抵死拥护的安全守则都能算了?
“那些人最开始甚至无视《沙陀裂空树》将这矿区的那些不成文逆天规矩当天条遵守……怎么,这眨眨眼就废止了?这正常吗?”
鼻子一皱, 有银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你在说什么,这里是什么正常的地方吗?”
“……”
她说得好有道理。
有银在前引路, 指引南扶光走向采矿区。
一路上经过铁轨, 监护者数量已然没有过往多,唯独剩下那些也不再趾高气昂,南扶光经过时正巧有一运输工不慎摔倒, 矿石翻车落了一地。
南扶光眼皮子跳了跳,正以为这人要倒霉,却见距离他最近的监护者只是晃动了下,摸向腰间的长鞭手一顿,又似想起来什么,最终默默垂落。
“快点起来!收拾收拾!顶什么用!”
监护者不耐烦地呵斥,但也仅此而已。
“今天一直都是这样。”有银听上去挺高兴,“昨天那一地同伙的血他们大概收拾许久,监护者长终于记性了,他们害怕随时再有个你从角落里蹦出来给他们一剑。”
南扶光顺手扶起打翻的矿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终于到达采矿区。
采矿区门口放置了个粘着扩音符的留声匣子,除却无数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人来来去去,那留声盒子以洗脑的方式循环播放着——
【欢迎来到大日矿山采矿区,您一定在运输区表现得非常优秀,才有机会进入这里,又或者其中有什么更感人的故事呢?】
【今天的天气真好!】
【您即将进入大日矿山采矿区,为了您的安全,请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
南扶光步伐僵硬跟着有银以及并肩往矿山方向走——
杀猪匠跟在他们稍后一步。
越接近矿洞,南扶光越为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扼腕,但现在说后悔估计会被狠狠嘲笑。
并且此时她又有新的发现。
比如越接近矿洞入口,附近的监护者就越少,她忍不住回头问杀猪匠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后者否定了她的猜测:“确实是这样的,到矿洞内就完全没有监护者了。”
脱离监护者的看管?
这对于运输区的矿工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难道采矿区的矿工都死心塌地为大日矿山开采矿石所以不需要监护者的监视?不见得吧?方才分明也有身着黄色矿袍的人冲她微笑来着?
她正在琢磨其中原由,便听见身后的人用“今天天气不错”的闲聊语气随意道:“话说回来,你师父不知道还在不在门外。”
“?”
南扶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甚至没停下脚步,一边向前一边颇为茫然地问,“谁?”
“你那个仙君师父。”
“……”
南扶光已经懒得纠正他是“仙尊”不是“仙君”,后面那个称呼听上去好像压根不是给活人用的。
第一时间整个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眨眨眼到底是停下了跟随的脚步:“什么?他什么时候在的?他为什么会在?”
“你凌晨睡着的时候。”杀猪匠语气很淡道,“至于为什么,你之前不是总碎碎念如果不是瞎了他就应该会注意到你的星盘异动吗?”
我不是这样说的。
……虽然意思差不多是这样。
如果有一面镜子南扶光可能会发现此时此刻的她看上去像一条金鱼,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实在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宴几安昨天出现了,那他应该对她惊天动地一番作为有所知,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冲进来带她走?
这说不通啊。
“《沙陀裂空树》有没有那么一条律法写明,‘大日矿山‘矿工的最终所有权归大日矿山所有,任何人不得强行带走其内旷工?”
杀猪匠闻言,唇角无奈地弯了弯想回答“你问我你们修仙界写的律法你觉得合理吗”,话到了嘴边,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他唇角上翘弧度变得更清晰了些。
其中的意味也变得耐人寻味。
“你说的这条律法存不存在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破坏大日矿山大门无论如何也算破坏重要场所公共设施?”
“什么意思?”
“你的师父最开始把门炸开了一个洞。”
“嗯?”
“但不知为何,炸完那个洞之后,他最终没有进来。”遗憾的语气。
南扶光陷入沉默。
“无论如何已经触犯你们那个律法了,此行为推断他大概也不是很顾虑这件事。”遗憾的语气加深了,“结果最终只是站在门口,为什么?我也很好奇,如果你猜到了,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
此时两人已步行至矿洞门前,远远便看见在矿洞门口两旁有并且数排古旧墙钉木板,腐朽木板上零散挂着成百上千枚造型统一的矿灯。
一名大概是筑基初期的监护者作为唯一一名守在那的人,正孜孜不倦地将矿灯递给那些采矿工。
“如运输矿车过程中感觉到强烈的振动,请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的山体运动……”
沙哑声音粗粝,却成功盖过了那留声匣子,那名监护者没精打采地对周围的人机械重复……又挑起眼皮子看了眼南扶光,裂开嘴笑道。
“进去吧,身为修士,你赶紧进去这采矿区。”
南扶光:“……”
进就进。
南扶光正欲上前领取矿灯,又被还没离开的有银一把捉住,她回过头与她对视,小姑娘眨眨眼:“我听说如果在采矿过程中若听见有人与你说话是正常现象,那并不是真的有人在说话,别理它。”
南扶光:“谁在说话?”
有银:“还有,如果你感觉到有东西在身后吹气,不要回头,跑。”
南扶光:“?”
有银放开她:“讲完。”
南扶光:“你——”
有银耸耸肩:“多多告诉我的。”
迎面一阵明显阴冷于外面的风吹拂过面庞,瞬间扫清了方才在焦土行走的闷热……从矿洞深处传来运输车“嘎吱嘎吱”的声音,几名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推着今日完成的采矿份额出来,纷纷与南扶光打了个招呼,问她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南扶光点头,说挺好。
又突然叫了声“杀猪的”。
被叫住的男人此时正挽着袖子,漫不经心地拨弄墙上挂着的矿灯,挑挑拣拣试图从中挑一个稍微看着没那么旧的,他头也不回,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他本以为她要问一些关于矿洞内的事。
“你刚才是在恶意拱火,挑拨离间吗?”
没想到她没头没尾地问的是这个。
杀猪匠先是短暂发出一声鼻音表示困惑,当南扶光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优质狡辩发言时,没想到他转过身,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思来想去,我好像没有崇拜他的理由,所以也就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
“……”
「是啊」。
他居然说「是啊」。
他居然用那么坦然的语气说「是啊」。
南扶光为他的厚颜无耻感到瞠目结舌,然而后者却全然不在意她的异样目光,递给她了一盏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矿灯。
两人并肩入矿。
越往里走,矿洞越暗,直至南扶光意识到他们在走下坡路,身后矿洞入口的光完全消失,他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除却手中摇晃的昏黄矿灯隐约照亮脚下的铁轨。
真的没有监护者,当然也没有监管者。
周围很安静,不像是岩洞还能听见滴水穿石的声音,耳边只有阴沉沉的风吹过发出如同野兽的哀嚎,还有脚下走过铁轨摩擦发出的声响……
杀猪匠走在前面,带着南扶光七转八拐,若不是脚下一直有铁轨,她几乎怀疑他带着她在乱转。
起初还能零星看见几位推着矿车的矿工,后来就彻底没人了,周围的温度也在降低——
人在完全黑暗的空间里一直前行会变得失去方向,到了最后记不清到底走了多远,心跳越来越快,连带着人也感觉到莫名的疲惫……
【变成狐狸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南扶光脚下一顿。
南扶光突然觉得自己听见除脚步声与衣服摩擦声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偶尔接近深处开始运输时,总能听见有什么在耳边碎碎低语,那声音无法形容,就像是一群蚊子,或者几只蝴蝶,奔跑时掠过草丛的兔子……】
脑海里像是灵光闪过,诏狱中,运输工神秘凑过来的画面轮番播放。
【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
运输工裂开嘴。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南扶光终于忍无可忍地拽了拽杀猪匠的衣袖。
黄澄澄的矿灯摇曳,走在前面的男人回过头,那张英俊的脸半张藏在矿灯阴影中,他冲南扶光挑眉,意思是:什么?
对方眉眼里的放松与熟悉让南扶光胸腔狂跳的躁动稍微平静,她脑门子都快急出汗,努力平复了下呼吸,她两根手指比划了个“人走路”的姿势,然后两条胳膊划拉开又比划了个“那么长”,然后有样学样地挑眉,充满责备地回望杀猪匠。
杀猪匠:“……”
杀猪匠想了想,“就在前面,没迷路。”
南扶光:“……”
见南扶光一脸不信,杀猪匠问:“你累了?……昨天一杀十几都没见你喊一声累,是只喜欢打架吗?”
南扶光:“=_=#”
南扶光:“这地方乌漆嘛黑,别说那些个讨人厌的监护者,除了你和我也没有别人,你要是想亲身体验一下我是不是喜欢打架也没问题。”
这下是彻底忘记害怕了,她随手捡了块石头砸他。
杀猪匠偏了偏脸还是被她砸个正着,没来得及发火一低头发现她还在捡石头准备来第二下,直接一把捞住她的胳膊把她提溜起来——
南扶光毫无防备双脚就被动离地,猛地震惊这人力气怎么那么大,手中的矿灯差点摔在地上,灯影乱晃间她咬牙切齿抬脚去踢杀猪匠……
两人闹成一团。
就在他们摆出准备大打出手不死不休的架势时,南扶光突然听见有人在矿洞深处问——
“你来了?是你吗?”
那是一个稚嫩孩童的声音,甚至带着撒娇的语气。
“你来了,是你吗?”
周围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以南扶光还存在的金丹期修士五感她确定一开始周围绝对无人……此时冷不丁冒出男童音,被杀猪匠拎在手上的南扶光一下子僵硬了,她惊恐地瞪圆了眼,身上的白毛汗“噌”地冒了出来。
抬头与杀猪匠对视,发现此时此刻对方脸上也沉了下来,下一秒她双脚落回地面,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忽然感觉到后颈脖一阵凉风吹过。
瞬间,她体会到了什么叫浑身血液冻结,手脚冰冷发麻。
她不敢回头。
于是那有什么在耳边碎碎念和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孩童哭泣着喊“救救我”“这里好黑”“我害怕”,还有窃窃私语“欺骗”“埋葬”“他们是骗子”碎不成句的呢喃……
冰冷的风在吹拂过后颈,然后忽然有一瞬息,那份阴冷变成了带着鼻息温度的温热——
就好像身后那东西已经完完全全地,贴在了她的身后。
“跑。”
熟悉低沉的男音于近在咫尺的距离响起,伴随着男人手中矿灯“砰”地一下扔向地面,南扶光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抓起,而后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她就像是被放风筝似的被他拽着,往来时路狂奔!
“还等什么?跑。”
南扶光头皮炸开了,直接毫不犹豫把手中碍事的矿灯扔掉,拔腿狂奔。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叫了声。
“零。”
“东君。”
“零”不是她的编号。
“东君”也不是她的名字,只是跟她的名字很像,可是矿道里除了她和杀猪匠再也没有其他人,她猛地停下步伐,像是被人控制了身体,大脑空白地回过头。
看见漆黑的矿洞中,有单独一只比岁末所挂灯笼还大的金色兽眸在静静地望着她。
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之中絮絮杂音,头痛欲裂,紧接着她看见眼前刃光一闪,胸腔像是被撕裂的剧痛。
眼前如同熄灯般变黑。
南扶光死了。
第32章 你去找他?
在一掌拍碎大日矿山大门后, 得到了“南扶光没事且安心睡了”这个结果的云上仙尊暂且离开了大日矿山。
他走得很干脆,虽然面上不显,鹿桑觉得他其实是略有无措的——
新鲜的是,这个词在前面数百年都与云上仙尊毫无瓜葛。
而眼下, 望着那修长挺拔、挺拔至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 鹿桑猜测, 他离开得毫不犹豫,大抵只是因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如何正确面对他的道侣。
南扶光是负气出的宗门,这“气”还是他云上仙尊亲自给的——
现下境地,说句“咎由自取”也不为过。
回到酒肆又遇见了店小二, 大概是想找补之前的失言, 店小二在合计安排厢房时, 很是热情地问:“敢问仙尊可是寻见到了欲寻之人?”
宴几安撩起眼皮子扫了那热情过度的店小二一眼,鹿桑本以为他不会搭理, 没想到他居然回答:“是已寻见。”
店小二真的很活泼, 往空空如也的酒肆门前望了一眼:“噢, 她还好么?既已寻见,怎么没见人跟着一块儿呢?”
宴几安答:“尚且安好,只是暂且睡了,回不来。”
鹿桑:“……”
店小二:“啊?”
宴几安:“不甚清楚,他人传话的。”
此时, 纵是店小二这般钝感超强的凡人此时也感觉到不对劲了,他脸上灿烂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 犹豫了半天没敢问“他人”是“谁人”……低头扒拉算盘的手速变快了, 然而不幸的是,在他来得及说出“两间天子号前边儿左转上楼您赶紧请”之前,便听见从脑袋上方传来平静的声音——
“传话之人, 大概便是你先前提到那位‘情郎‘。”
难为说话的人语气云淡风轻,店小二和鹿桑都石化了。
直至回到厢房,于床榻坐下,鹿桑抬手扶了扶床柱,发现自己的灵魂尚未从上一刻的惊悚中完整归位。
……
宴几安当然没放弃管大日矿山要人。
当晚心情复杂回到酒肆休整一晚,第二日他再次前往大日矿山。
云上仙尊素来深居简出,少与三界六道世俗共交,便是出世游历,大多数情况下也是山川河海独行,若是非要发生交流,这也就能解释他离开云天宗时特地带上鹿桑的原因。
人人只道真龙与神凤形影不离人之常情,鹿桑却有自知之明——
此行,她大概率只是一个嘴替。
是以在第二日,被派出与大日矿山监护者交涉时,她甚至没有太多的顾虑或者抗拒心理。
剩下的谈判缓解似乎都在由她来完成,关于说服大日矿山如何在双方都舒心的情况下将他们不该扣押的人交出来这件事。
鹿桑正就“你们并不差这一个人,别说什么契约禁制这东西是人设下的自然就能由人解开”的理论展开激烈的辩驳,这时候,在她身后稳如泰山、坐如铜钟的云上天尊突然站了起来。
此时的鹿桑已经快被大日矿山油盐不进的监护者气哭,茫然一回头,便听见后者道:“日日的命星再次陨落。”
鹿桑有点儿震惊地眨眨眼——
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
果然一炷香后,奇迹发生,南扶光的命星陨落后重新被点亮,就好像之前只是他们产生了一系列的幻觉——
一个人的星盘熄灭又再次点亮,天顶星坠落后重新高挂,命星陨落后再次复苏……
这种事哪怕发生在修仙界也并不常见。
鹿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宴几安告诉她,南扶光有个时间转换器。
“这约等于一个人拥有了无数次重来的可能,规避错误的抉择,重新走上正确的道路?”
“并不。”宴几安垂眸认真思考了下,道,“那个时间转换器是有次数限制的,现在剩下的次数并不多了。”
这话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平铺直述。
用在方才命星陨落的未来结契道侣身上怎么想都过于淡漠。
鹿桑哑然。
正欲劝说云上仙尊对这件事重视一些至少亲自出马说服这群顽固的监护者,然而就在这时,大日矿山监管者从天而降。
他看似面目苍白还没从昨日被宴几安一击重伤的伤势中缓过神来,此次大约是云上仙尊的出现让一切破例,在再一次被重置的时间线上他显然不知道南扶光已经于他的地盘再次殒命,他出现只是为了告知宴几安,为大日矿山矿工赎身的正确办法——
那就是契约一对一签订,只需要找个心甘情愿的替罪羊羔就可以。
哪怕是去世外桃源,加上“永世不得离开”的限制条件人们都要犹豫上一会儿,更何况是一座什么也没有、听上去要做一辈子苦力的矿山呢?
这样的羊羔,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监管者所说的话完全就像是为了报复昨日一击败落之仇,在开一个不好笑的旷世玩笑。
鹿桑犹豫半晌,转头看着宴几安,见后者沉默不语,以为他又别扭今儿上来了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劝他:“师父,要不硬闯?”
以云上仙尊的力量,移平整座矿山捞个人怕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南扶光方才再次命陨,鹿桑自然以为他正在酝酿这件事。
段南大概也没想到有人能当着他的面试图硬闯大日矿山,此时如同刚才发现鹿桑存在似的,上下打量一番,指着她道:“仙尊与天地同寿,三界通晓,六道律法皆知……大日矿山置换规则自然不在其认知范围外,所以这人不就是带来置换的么?”
鹿桑:“……”
鹿桑:“?”
什么?关于我前世道侣要献祭我救他今世道侣?
瞪向段南,鹿桑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脑海里在瞬息见已经过了无数狗血烂熟话本——
狗血的,虐身虐心的,机缘巧合误入了不得的地方打怪升级的……
若她此番换入大日矿山,也不知道会遇见何种故事或者事故,想想她的肝也都跟着打颤儿,她不过筑基初期,若是剧本开始走“机缘巧合打怪升级”路线,凭她现在气海一片沉寂的目光,真不一定有福消受。
不幸的是,宴几安看上去是真的会把她献祭的那种人。
今生至此,此人冷心冷肺,早已不是上一世在沙陀裂空树下冲她微笑,亲手将姻缘牌挂至树上那人。
鹿桑不知此时自己看上去何种表情,脱离神凤身份,今世她不过一名普普通通农家女,机缘巧合救了与西王母大战后重伤的云上仙尊,从此得以脱离凡尘,拜入仙门,见过她上半辈子想也不敢想的一切——
她对宴几安有怨,自然也有感恩。
怨他对上一世情谊清算割离,徒留她一人沉浸于回忆;
亦感恩他这一世救她于魔化灵兽生灵涂炭的乱世,予她于云天宗一席之地。
她可以报恩的。
她不是那种不知感恩的人。
思及此,鹿桑深呼吸一口气,小姑娘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指甲死死地掐进掌心,深呼吸一口气,她昂首挺胸向前迈出一步:“好,我可以——”
话尚未说完,手腕便被一略微冰凉的修长指尖握住。
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往后一带,轻而易举都便让她回到了原地,鹿桑愣怔间,便听见上方,云上仙尊平静的嗓音响起:“唯她不行。”
因为震惊缓缓瞪大了眼,纵使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对但也忍不住让狂喜席卷上心头,眼中呼之欲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低下头看着那握住自己手腕的修长指尖。
“师父,没关系的,我相信如果我换了师姐出来,您还是会——”
想方设法把我也救出来。
“住口。”
宴几安淡道,却不看她。
“带你来并不是这个目的。”
仰望身边高高在上仙尊棱角清晰的下颌线弧度,鹿桑心中酸涩一片,如此回答,她只觉悲喜交加——
他未弃她。
“那大师姐怎么办?”
“在下也有此疑惑。”
不远处,大日矿山最高级别的掌权人,也是监管者段南奇怪发问。
“里头那个,根据其自报家门,正是仙尊即将结契道侣?仙尊为维护仙盟律法,要弃道侣生死不顾?”
如果南扶光在,此时大约是要夸段南用天真烂漫语气拱得一手好火。
可惜被拱火对象不是别人,是宴几安。
几瞬沉默,他悄无声息放开了鹿桑的手腕,手腕上上一瞬余温还在,下一刻,鹿桑便听见他说。
“日日的时间转换器,共有八次,如今还剩四次可用。”
她还能再等等他。
她一定会再等等他。
……
与此同时,大日矿山,矿洞内。
“猫的第九条命”将他们带回最开始,矿洞口,回到杀猪匠要将一盏矿灯递给南扶光的那一瞬。
两人相视无言,南扶光知道是杀猪匠拨动了“猫的第九条命”,所以问他:“我怎么死的?”
杀猪匠盯着南扶光右眼的绷带,难得蹙眉,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默片刻后,摸了摸鼻尖:“不太好看,还是别问了吧?”
不问就不问。
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守门的监护者再次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如同上一次一样再次认出了此时举着矿灯一脸沉默的南扶光和何人,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展开那依旧恶意满满的笑容。
“进去吧,身为修士,你赶紧进去这采矿区。”
南扶光没搭理他,拽着杀猪匠至角落,以一次死亡为代价,她几乎搞清楚了这矿洞的一些状态——
一:矿洞内绝对有别的东西,而且是活物,拥有一只比矿灯还璀璨的眼睛。
二:那东西有攻击性。
三:那东西的攻击性,不知何种原因只针对修士,这也是越接近矿洞就变得几乎没有监护者的原因……
他们不是太放心采矿区的工人的工作自觉。
他们是对矿洞里存在的东西心知肚明且拿它没有丝毫办法,他们不敢来。
四:由此提出,洞里那位祖宗是不可控的。
大日矿山的秘密太多了。
杀猪匠抱着手臂,微微向着南扶光的方向低着头歪着身子,听的很认真。
闻言停顿了下,再抬头时有些茫然:“现在如何?”
“这采矿区,我进不去。”南扶光蹙眉,“再走错路遇见那个东西,在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死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嗯?”
“矿区每人每日采矿量额定为三石,还让我们想方设法完成此任务。”
“嗯嗯?”
“这条不完成的话,段南恐怕也会要了我的命的。”
“嗯嗯嗯?所以?”
南扶光将手中嘎吱作响摇晃的矿灯塞进杀猪匠手里,眨眨眼,“所以,辛苦你了,你是老手,一个人挖六石矿应该没问题吧?”
“……”
手中举着被强行塞过来的矿灯,杀猪匠沉默。
半晌,悠悠道,“这就是你想法设法的结果?‘想方设法奴役你的搭档‘?”
面对半嘲讽的口吻,南扶光适应良好。
她头也不抬,理都不理,自顾自从乾坤袋中掏出一面双面镜,继续塞给杀猪匠,考虑到他应该没独立用过这个,又自顾自一番讲解这东西如何开启和使用。
“等我搞清楚了矿洞里的是什么,然后想到对策如何战胜它,我会回来自己做的——欠你的也会还给你。”
“你应当知道自己毫无可信度这件事吧?”
“胡说八道,我南扶光,云天宗第一大师姐,说话算话!”
“云天宗都不要你了。”
“……”
“你师父也不要你了。”
“……”
“他站在门外不进来。”
“……”南扶光问,“这贱你是非犯不可吗?”
“是。”
杀猪匠打了个呵欠,又抻了个懒腰,眨巴掉眼里方才打呵欠挤出来的生理性泪珠,盯着手中那破矿灯发起了呆。
良久没听见动静,这才掀起眼皮子扫了眼身边站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那位,扁着嘴,像只赌气的小气鬼鸭子。
很丑。
站姿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矿灯从右手换至左手。
“三日为限,你最好动作快点。”
小气鬼鸭子的脸色多云转晴。
哦。
是一只会瞬息变脸的小气鬼鸭子。
……
得了杀猪匠允诺,南扶光立刻转身往洞外方向走。
走出两步又被叫住,她站定,回过头。
“你去找他?”
抱着手臂,男人斜靠于矿壁,表情放松。
南扶光停顿了下,想否认,但话到了嘴边,还是说,“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进来,云上仙尊在仙盟不任职却有特别的话语权,但凡他能看到一眼大日矿山内真实情况——”
杀猪匠浅笑了下。
南扶光问:“怎么了?”
“无事。”杀猪匠浅勾着唇角,似讥诮又似无所谓,只淡道,“去吧。”
第33章 沙砾与珍珠
从辰时至申时, 大日矿山的矿工只要身着矿袍,就能在矿山区域自由走动,这点是没有任何规则限制的。
南扶光在矿洞门口那监护者上上下下的打量中光明正大的离开,又一路径直来到了大日矿山的正门门前。
这地方她来过, 并且死在这里一回。
此时大门紧闭, 没有杀猪匠口中说的“门被破坏”, 介于他没必要撒谎,南扶光猜测大约是这门昨夜连夜被补好……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太重要。
摩擦双手,她站在高耸的墙下后退几步,深呼吸一口气, 而后在瞭望塔监护者惊讶的呼声中, 助跑起跳——
攀爬上墙壁, 她立刻感觉到皮肤变得很痒,像是皮层之下被狗尾巴草搔过的蠢蠢欲动,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要破皮而出。
鼻尖在拉扯, 鼻骨在变形, 口腔中生出了獠牙……
她在变成狐狸。
在她感觉到衣服都在变得松弛,身体无限缩小时,长出了红毛的耳朵突然听见身后银铃缭乱之声响起,狐狸耳朵重重一抖,接下来她又做出了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长出了利爪的手在高墙留下重重的划痕, 半人半狐的生物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扭转腰身!
在段南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时,那一抹身影已经凌空飞向他!
脱离墙壁, 火红的皮毛在迅速褪去, 獠牙消失,手指灵活度足够让南扶光从怀中掏出匕首!
“啪”的重重撞击声响起,元婴期修士手中仙器被撞飞, 凌空飞来之人如巨石撞入怀中,两人相互纠缠落地,滚了几圈,摔得双眼发黑。
段南来大日矿山数载,从未遇见这种狗事,当下茫然至极,竟然乖乖当了垫背被人压在身下,任由迅速爬起那人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手中泛着寒气的匕首抵上其颈脖。
“云上仙尊可在?”
压低的嗓音中还带着喘息,南扶光心跳得快要突破胸腔——
“开门!”
瞭望台上,监护者均傻了眼,看看被撞飞的赤怒鬼头镰,还有此时被牢牢压在地上的监管者,一时间竟觉得好新鲜。
段南也是这么觉得的。
看着压制在自己上方的独眼少女,白发少年修士平静地眨眨眼,白色的睫毛如蝴蝶煽动翅膀:“如果只是这个要求,大可不必做出这个规模的动静。”
南扶光冷笑一声。
“见贵云上仙尊又如何,他也不会带你走。”
南扶光勾起的唇角僵硬。
沉默了下,她淡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大约觉得她是在强行嘴硬,被压在下的大日矿山监管者面无表情,确实丝毫不见恼怒,无视了抵住颈部要害处匕首,冲着二人身后傻傻观望的监护者打了个手势——
大日矿山的门就这样在他们身后被拉开。
南扶光听见动静微愣怔,回过头,正好在已经敞开的门后,看见门后的云上仙尊……
和他身边极近而立的鹿桑。
几日未见,恍如隔世。
仙尊依然缥缈若云上仙,身姿挺拔,一袭鸦青道袍,如天边皎月,清绝出尘。
一时间还以张牙舞爪姿势压在段南身上的南扶光居然忘记动作,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猝不及防望入那双波澜无痕、宛若镜湖的双眸里。
竟也忘了言语。
想好的许多问题到了喉咙突然化作了无声,她突然想到最开始凭借一腔冲动想要质问宴几安为何人至矿山门前不入的行为也很滑稽——
无论从哪个角度。
都很奇怪。
试问这天地间,又有谁能质问云上仙尊?
他永远都是那副行事笃定无顾虑的模样。
“扶光大师姐!”
倒是鹿桑显得有些惊喜地喊她。
听见自己的名字,南扶光尚未来得及最初回应,便听见段南的声音从身下方传来。
“其实让你离开大日矿山并非难事,大日矿山对事不对人,想要换你出去,只需要一换一原则即可达成……吾昨日问仙尊,是否愿意用那女修交换你。”
段南停顿了下。
“你猜他怎么说?”
猜什么猜?
南扶光第一反应是大日矿山的规则真的贱到骨子里,一换一是谁想出来的恶心手段?正常人搁谁谁愿意换?无缘无故上这会吃人的地方坐牢换你你干?
一脑门的问号冒出来,而后,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嗯?
……
大概是对于昨日南扶光钻空子扰乱大日矿山秩序还是有想法的。
段南不辞辛苦当场给她演示了一遍关于“宴几安”的答案。
他轻而易举挣脱开南扶光,一脚踹她小腹给她蹬出三四丈远,南扶光勉强一个后翻单膝落地,喉头一阵腥甜——
抬起头,便见不远处大日矿山监管者右手一伸,那赤怒鬼头镰便又乖乖从不远处尘土中飞回他手,元婴期修士一跃而起凌空俯视,手中长镰飞速旋转,从一刃刃雪光,至刃连刃如刀光圆月!
南扶光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场在产生变化。
二阶仙器果然名不虚传,相比起“厉害的输出物”,许多高阶宝器因为年代古老久远,可能生出自我灵识,拥有其限定的术法招式——
正如眼下赤怒鬼头镰。
作为基础五型之外的风属性宝器,平地起风为镰刃,当如刀利风刮起,天地界线浑浊,沙砾飞沙走石!
风可移山。
大日矿山数座荒山山摇地动,仿若被连根拔起,无数令人目瞪口呆之巨石于黄沙漫天里升空高悬——
形如圆月飞速转动的赤怒鬼头镰猛地停顿。
一刃挥下。
……
当荒山坠落。
整个大日矿山大门附近一片狼藉。
慌乱之间南扶光只看到两道清晰镰刃一道冲着她一道冲着鹿桑,头顶是数座浮空巨型荒山,中间是距离她们同等位置的云上仙尊宴几安——
拔剑挡刀被压死。
身移躲山被横切。
无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耳闻“锵”的一声巨响,仓皇之间,南扶光只来得及看见宴几安伸手将鹿桑揽至自己的身后,羽碎剑浮空于他们身前,张开剑法最高防御界域。
……
耳边一声冷笑,衣领被一把拽住,段南身轻如燕仿若比风更快掠至她跟前,在南扶光挡下镰刃剑光之时,一记横踢将她踹出山落范围!
巨石轰然落下,南扶光狼狈翻滚数丈堪堪躲过被压成馅饼的命运!
沙尘黄土间,南扶光疯狂咳嗽狼狈爬起,想问段南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尚未来得及开口,余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眼泪汪汪的鹿桑,只见后者梨花带雨却衣袍整洁,整个美出新高度。
再看她自己,刚刚被粗暴一踹死里逃生,此时头发凌乱,灰突突的黄色矿袍滚的尽是泥土,手中握着把与镰刃硬碰硬布满裂痕的匕首……
好似那通缉令里的悍匪甲乙丙丁。
她尴尬地扔了匕首,抬手,自暴自弃地胡乱擦了擦脸。
再转头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段南……宴几安何时得罪了他,他要膈应他,何必拉俩垫背的?
“日日。”
远远的,仙尊的嗓音里带着少见的急迫。
“你怎么样?”
宴几安向前,已极致接近大日矿山门前禁制边缘,素来平稳的声音此时竟也有些变了调,并不如方才惊鸿一瞥时表现得那般疏离。
南扶光停下了擦脸的动作,掀起眼皮子,独剩那只眼炯炯有神,隔着大日矿山的门,望着来人。
不语。
哪怕只是单一边眼,生生望来的黑眸依然晶亮摄魂,被如此直白地望着,纵是宴几安,心脏也会经历瞬间的不平静,像是猛然在规律中跳停一瞬。
云天宗大师姐平静描述自己如何瞎了,鹿桑听得连连倒吸凉气,宴几安却稍放下心来,不过利刃所伤,只要后续丹药补给跟得上,完全有复原可能。
“并非弃你不顾,但她是神凤。”
宴几安道。
南扶光愣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印证了方才段南的嘲讽,将他暗含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无论是大日矿山给出的不太难的这道“是否替换人选”二选一的选项,还是段南重新设置的另一道新危机,宴几安的选择始终如一。
他选鹿桑。
“没……”
南扶光原本想说“没关系”,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宴几安的选择本来就是对的。
确实也不该换,人家无缘无故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替她来受罪。
神凤的命运不能是被荒山压死,也不能是被镰刃一分为二。
方才鹿桑可能离他比较近。
可能是他怕荒山落下压着自己。
顺杆子往上爬能够开解所有人的话到了嘴边,南扶光张了张嘴,还未言一语,已感觉到无限的疲惫。
渡己。
扯了扯唇角,她露出个不太真诚的笑,“嗯”了声,“我知道。”
很多问题其实她从来没有仔细琢磨过,总是这些人擅作主张,硬生生地背着她便默默有了答案,然后一股脑粗暴地塞给她,最后似乎她不接受也不行。
大日矿山门前,她从未想过让宴几安做过任何一道选择题,奈何对方却早早地将答案写好,拍在了她的脸上。
正如宴几安将鹿桑带回的那一天,宴几安将鹿桑安排住在陶亭的那一天,宴几安亲自教导鹿桑剑法的那一天,宴几安将鹿桑收作徒弟的那一天……
她几乎没有逼他任何。
他却孜孜不倦送上门来告诉她,她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对此,南扶光也只能笑一笑,道,神凤嘛,我知道。
“‘猫的第九条命‘可在?还有几次可用?”
“……四次。”
“日日。”
“什么?”
“等我。莫轻举妄动,等我。”
他在她面前倒是素来不用“本尊”自称,简简单单一个“我”,南扶光其实曾经也想过这是不是给予她的一份特殊,但现在她却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再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甚至觉得以前的各种烦恼与焦虑有些可笑。
世间万物抵不过天道长河滚滚,她不过是水下一颗沙砾,曾经深埋河底感受不到波涛暗涌,做着有朝一日能被蚌拾起妥善庇护,从此成为珍珠的梦。
第34章 你想依赖他,可他做不到
双面镜被接通时, 杀猪匠已深入矿洞一会儿。
再次踏上深入矿洞的路,周围依旧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无数个分叉口被堙灭于无穷的黑暗中,如同未知怪物的血管四通八达, 脚下的轨道与矿工的矿车便是在输送的血液。
男人手中的矿灯伴随着他的移动轻轻摇晃, 这一次没有小尾巴跟在身后, 他的步伐显得放松许多……相比起其他擦肩而过的矿工无声严肃,他反而自在得如同来郊游。
“回来了?”
他随口问。
“是啊。”南扶光懒洋洋地回答。
简单的问候后便陷入沉默,双面镜被杀猪匠挂在腰间,南扶光就以其腰部挂件视角观察周遭一切——
不费劲就发现发现杀猪匠每经过一个路口都能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刚开始她以为这人记忆力惊人, 看着看着她发现了不对……
他不是记忆力惊人, 他只是压根在乱走。
南扶光在第一时间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谁知道杀猪匠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他告诉南扶光每一条岔路口最终其实都会通往同一个地方。
“哪?”
“不知道。”
“?”
黑暗的矿道中, 男人平淡的声音是有回声的。
他简单地描述其实他今天也是第一次要深入矿区, 因为其实采矿区的矿工相处氛围出乎意料的和平——
这份伙计压根没有往上升的空间也不会被打回运输区当苦力,所以大家非常团结友爱,
正如小蘑菇那么小也能每日上交三石矿产、安全地活到现在……
在采矿区,互相帮助压根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规则里规定了每人每日三石份额就是三石,多一块黑裂空矿石他们都不会上交, 他们会匀给有需要的同伴。
前些天杀猪匠在矿洞里,几乎只需要多来回于岔道走动, 等在路边, 就可以得到不同从采矿核心区推着矿车出来的同僚分给他的石头,攒攒凑凑也就够了三石的量。
“今日六石任务繁重,那样攒凑定然不够。”
杀猪匠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
“我得亲自去。”
“是吗?”
对于他说的接近于“幼儿床头话本”风格的“互帮互助”美好故事, 双面镜那边的回答很敷衍。
“那辛苦你了。”
这份敷衍就有些明显了。
稳定在一定频率前进的脚步停顿了下,但男人很快悄无声息地掠过了这一顿,他平时前方走了一段距离,等双面镜完全陷入了沉默,他才犹豫地拿起石头——
同样是写字,但总觉得他换了一种语气。
"心情不好?
那边安静得就像双面镜失效了……或者是该说话的人被剪掉了舌头。
南扶光现在情绪很复杂,若是换一个人在她心情不好的问她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她可能会烦得大发雷霆……
但此时此刻双面镜对面的人,好像天生就是能把控人情绪的。
他在平日里可以轻易用三言两语气得她起飞,但是在她真的不开心的时候,平静的提问也可以让她有一种嘴巴会在无意间撬开的警惕袭来。
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只知道警觉让她忘记生气。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杀猪匠摊了摊手,意思是:不想说就算了。
……
等等!
这也放弃的太快了!
南扶光哑口无言,“唔唔”了两声发出憋的难受的的声音。
纵使看不见此时此刻杀猪匠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当他叹息了一声,放下矿灯,蹲在路边,南扶光还是完美接受到了他的薄凉。
“你的脑回路比我脚下的铁轨更长,要听你废话你如何现在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现你的未来道侣多令人失望,对我来说比较难受。”
南扶光哑然数秒,都懒得惊讶他怎么知道,很想反驳她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失望的……
只是现在失望情绪达到了巅峰而已。
她选择闭嘴,难得老实立正挨打,准备以打脸的形式把最后一点儿念想掐灭:“的确。在见到他之前,我甚至想过前一晚一夜无噩梦是不是因为他在墙外,真的很蠢。”
“……”
“沉默是什么意思?”
“对你上一句的最后四个字表达认同的意思。”
南扶光唇角抽了抽,真的很想打人。
她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闹着和这人做朋友来着?
“…………理解一下。和你每天手起刀落杀猪的残酷屠夫不一样,我那天是第一次对着修士动手,血溅当场……虽然没死人,我还是很害怕的。”
“呵。”
“……‘呵‘又是什么意思?”
“嘲笑你幻想过多的意思。”
矿灯在他开口说话时,光亮在灯内摇晃了下,而后熄灭了。
“你问题太多。”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毫无起伏,没有停顿,就像是在科普一件三界六道众人有义务知道的基础知识。
“梦魇一直是谜,研究表明它可能是属于另一种更高境界的存在,你们不可能抵御它的侵蚀,符箓做不到,宝器做不到,阵法做不到,修士做不到,伟大的爱情当然也做不到。”
黑暗中响起一声明显的嗤笑。
“总结一下,怕你听不懂:你想依赖他,可他做不到。”
可我昨晚确实一夜无梦,这不科学。
你意思是那晚恰好在大日矿山路过了一位善良又强大的梦魇猎人把它抓走了吗?
这才更玄幻吧,呸!
南扶光刚想跟他理论,就在这时,双面镜剧烈晃动了下,伴随着山体震动的响声,双面镜两边再次同时陷入沉默——
待那山体震动停止,南扶光看着双面镜的景象都快被晃吐了,这才听见镜子里传来杀猪匠淡淡一声通知:“到了。”
镜子的另一边是骤然开阔的空间——
从狭隘只可通行矿车的矿道而入,突然出现的空间辽阔至让人哑口无言。
周遭突然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无数的鲛油长明灯在墙壁被点燃,小小的火光于山体的剧烈摇晃中将光影拉扯成奇怪的形状。
此时,平齐双面镜的高度出现个毛茸茸的脑袋,小蘑菇多多无声出现,他手上没有也矿灯,好似在这的所有采矿工都没有再拿矿灯。
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面前的男人,他似乎有点奇怪怎么有人在矿道里没用矿灯。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杀猪匠腰间,与双面镜中的南扶光面面相觑。
“姐姐。”小蘑菇问,“你为什么被挂起来了?”
他的语气好像她的照片被挂在墙上了。
南扶光冲他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不能进矿洞这件事。
好在小蘑菇没有追着人问的毛病。
“她的情郎,随我来。”
小蘑菇道。
他引导杀猪匠进入“最终采矿区”,
杀猪匠跟上。
双面镜中消化了下“情郎”二字,只感觉这误会大了,磕巴一瞬,“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杀猪匠平静反问。
“‘情郎‘。”
“你是让我跟一个只比我膝盖高一点的孩子解释情郎的具体含义吗?我们是住一间安全屋,但一般情况下不太会睡一张榻?”
“……”
两人的废话文学对话让杀猪匠无意识放缓步伐,小蘑菇没听到跟上的声音,回头看了眼身后,见其在好奇左右看,折返拉扯了下杀猪匠的手,低声说:“别抬头,别乱看。只采矿,然后离开。”
最开始眼前晃动的小脑袋挡住了南扶光的视野,直到他稍微错身让开——
南扶光看见了此生难忘景象。
在那高数百尺、一眼望不见山体尽头的暗色空间,仿佛无数空间在此山体内具象化折叠,无尽延展……
黑压压的,唯有火光摇曳,扑面而来是强烈的压迫感,使人下意识感到窒息。
在山体中央,粗壮的锁链上挂满了无数张顶级黑金符箓,那南扶光当做最后救命宝贝的黑金符箓在此处如不要钱,锁链每隔一尺便悬挂一张——
锁链的尽头锁着巨大的生物。
那是南扶光从未见过的。
任何书籍,任何古册,任何传说中——
从未出现过这生物的描述。
哪怕传说中的真龙觉醒,也不如十分之一庞大,它的存在毫无疑问违背了三界六道乃至下层地界所有已知、现存的理论。
三界六道的基础物质含量不足以支撑这种体型规模的生物存活。
它的边缘轮廓是模糊不清的,好像隔着一道纱,只能看见其浑身雪白,长长绒毛耳朵闪烁着不属于绒毛应有的光泽,垂落至身体两侧;
有驯鹿的角,但也只是形状相似;
背上耷拉着数对云鸟般羽翼,羽毛凌乱乱岔;
两根象的獠牙,牙数处断裂发黑,不作声响,然而每次一次毛发的颤动代表着它呼吸的起伏……
没有眼睛。
看不到它的眼睛。
“看不到眼睛,对吗?好事。别试图找眼睛。”
小蘑菇低声提醒。
果然所有旷工都低着头,尽量把视线保持在自己平视或者是膝盖以下的位置,在最靠近那东西的脚边,有数名矿工手中握着尖锐的矛,他们站的很远,用尖矛去扔那怪物。
怪物并未躲避,也没有任何挣脱锁链的动作,它安静地呆在那片仿佛无穷无尽的空地中央,不知是蛰伏还是蜷缩着。
对此会做出细微反应,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它每一次移动笼罩住其脚下矿工……
大概一根支棱起来的乱羽阴影大约可笼罩五人。
那种阴影投下的黑暗完全不正常。
哪怕是应该被烛火照亮的某个角度,它也依然保持着绝对的黑寂,像是怪物张开了它的深渊巨口。
被笼罩之处仿若直接从本空间分割抽离落入另一个空间,完全如致盲的黑暗与瞬间袭来的绝对肃静中,那些旷工完全动弹不得,仿佛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让他们被时间与空间分割,阴影中他们感觉不到时间与空间甚至是自己的存在,就好像一切都是他们不幸遭遇的一场命不由己——
然后,如落雨般噼里啪啦的,黑裂空矿石从很高很高的高空凭空出现,落下。
第35章 一条体型过于超标的宇宙小狗
黑裂空矿石更像是凭空出现。
就好像被积云孕育后暴雨会倾盆落下一样自然。
至于悬挂满了符咒的铁链周围站着的那些拿长矛, 拼命去戳那东西的矿工们,则像是围绕着神明祈祷雨水的祭祀。
但讲道理,应该没有哪一国的祈福方式的第一步是“先把神明锁起来”。
南扶光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黑裂空矿石就是这样来的——难怪整个大日矿山作用连绵起伏的矿脉却只有一座矿山在进行开采……
原来压根就没有“矿脉”, 不是什么“矿石”, 也没有什么“开采”。
他们囚禁了一只怪物, 黑裂空矿石的产出与它有关。
——这件事仙盟知道吗?
大脑终于开始重新运作时,南扶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仙盟。
仙盟还真不一定知道这件事。
初入大日矿山的安全行为守则,运输区的人和采矿区的人不能说话交谈的规则就是这样诞生的——
采矿区掌握了这个惊天的核心秘密,而运输区在对外输送矿石的过程中, 总会有与外界人产生交流的机会, 所以运输区的人干脆也不需要知道这个秘密。
秘密烂在根源肚子里才能叫秘密。
这就是大日矿山封闭式管理矿工的原因, 那些想要逃出去的、跨区交流的,但凡有泄密危险与倾向的行为, 都得死。
也许是铁链上的禁锢阵法年久失修, 也可能这玩意本身就不太困得住它, 总之它会以某种形式脱离这铁链与阵法的束缚,以神秘的形态出现在矿道中,大开杀戒。
现在不只是逃出去的难度增大了。
南扶光觉得自己连活下来的难度都增大了。
她自认为《古生物研究》或者《沙陀裂空树,生物起源》都学的不算太好,但至少对于一切存在三界六道的碳基与非碳基生物了若指掌……
她连西王母其实是非独立体, 甚至是群居属性的生物这种鬼事都知道。
现在,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个什么?!
……
新的一批黑裂空矿石如雨点砸下, 核心采矿区内, 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人们开启了新的一轮忙碌——
他们默契地分为三批人。
一些认真地用手中的长矛戳那怪物。
一些蛇身患残疾的坐在旁边大声地说自己的悲惨经历。
剩下的则用铁锹将落在地上的黑裂空矿石收集起来,铲进矿车内,再顺着铁轨一车车地往外运输。
很快的, 一车车黑裂空矿石从开采区被运出去。
很快地上的黑裂空矿石就被清理掉了,这时候南扶光还在想它们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如何就因为这一个怪物,产出量被描述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基础生产物——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双面镜外,有人嘟囔了声,“铲光了,今天的产能还不达标呢,还得再来点儿!”
而后,这声音拔高了些。
“喂!多多!你过来!”
被叫到名字的小男孩背脊僵硬了下。
大概是因为认识南扶光所以顺便也就把她的“情郎”划到了自己的阵营,他在挪动向喊他的人之前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了眼杀猪匠。
杀猪匠始终站在与怪物保持很远的距离上,此时此刻背着手,挑眉无声回望小蘑菇——
非常冷血地。
其次貌似这人压根不担心多多被叫过去是成为“祈雨”的一个环节,哪怕事实上根据目测,那个高到一抬头都看不见它脑袋究竟在哪儿的怪物能把多多一口吞掉嚼都不用嚼巴一下。
这么个小孩,给怪物塞牙缝都不够,这些人想做什么,不是号称很团结吗?
他们不急,南扶光倒是着急了,她一番折腾,闹得惊天动地,烧了膳房拆了诏狱,大火烧到现在还没灭,也就救出来这么一朵小蘑菇——
可不是让他们把他送去给怪物当下午茶的!
她“喂”了声,着急地叫了声“杀猪的”,没等她唤醒他的良知,就看见眼前视线覆盖上了一只大手,然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声音传递不出去了。
………………这个王八蛋摁了禁音键(*她都没告诉他有这个功能)!!
南扶光气得“哐哐”拼命砸镜子,当下又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勇闯矿道大不了再死一回,然而还没等她站起来,便看见双面镜那边,招呼小蘑菇的家伙只是把他叫过去,放在一个距离怪物有一些距离的地方。
然后那个人和小蘑菇开始扯着嗓门对话。
“多多,你爹呢?”
“上旬大矿日没能完成任务,变成狐狸,死掉了。”
“你叔呢?”
“不小心和我说话,知道了矿洞里的事,吃了药变成狐狸,也死掉了。”
“你再也没见着他们了吗?”
“只找到他们的狐狸皮,扶光姐姐都给多多了,现在就放在房间里,他们又可以陪多多睡觉了。”
在他们不远处,大概三十人环抱才能抱完的、雪白的怪物爪子动了动,矿洞应势震动,离得近的几乎站不稳。
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新的一批黑裂空矿石从很高很高的天上落下来。
扯着嗓子对小蘑菇揭伤疤那人习以为常,小蘑菇看上去也情绪稳定,两人面无表情地相互问答,就像是早就习惯了眼前的这一幕。
“你的那个姐姐呢?”
“被监护者射瞎了一只眼睛。”
“噢,那肯定很痛,她死了吗?”
“是的,很痛。可能她觉得还不如死了吧。”
更多的黑裂空矿石落了下来,比刚才还要多,这一次不再像是雨点,更像是冰雹之类的东西,站在黑暗处,矿工们一边躲避着怪物颤抖时羽毛投下的阴影,一边任由矿石砸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推来矿车,开始新的一轮矿物收集。
在南扶光无比担忧中,小蘑菇和那个旷工已经结束了对话,回到杀猪匠的身边,杀猪匠解开了南扶光的禁音。
“你没事吧?!”她着急地问。
“没事。它不吃人。”小蘑菇踮起脚凑过来,跟双面镜里的南扶光说,“黑裂空矿石是它的眼泪。”
眼泪?
南扶光微微睁大眼,眼泪?
“如果听见很惨的故事,或者知道有人在大日矿山因为矿石产量不够被变成狐狸,又或者看见残疾的矿工,它会哭得很厉害,当日矿产就会超标。”小蘑菇用平坦无起伏的语气说,“这就是大日矿山规定残疾者可破格进入采矿区的原因。”
“它——”
“不是个坏家伙。”
小蘑菇说。
“它没伤害过我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监护者们害怕它。”
他说着转向杀猪匠。
“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凑近一点看,不过尽量别抬头,它不想让人看见它的眼睛,所以总是把脑袋藏起来……我们几乎没人能看见它到底长什么样,也没人听过它的叫声,你也不能。”
——是个长相恐怖,来源成谜,身份神秘,泪点很低,可能还有点儿佛光普照大地慈爱属性的迷之生物。
它对凡人没威胁。
正如猜测,它确实只讨厌修士。
镜子里的南扶光开始怂恿杀猪匠靠近点儿,看清楚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然后尽可能的去查阅、寻找它的真实身份,知道它喜好为何如此明确,是她可能在它的爪子底下活下来的唯一途经。
杀猪匠听完她的一系列求生逻辑,也没反对,抬脚往那怪物那靠近了些,这一次,几乎站在了它的爪边……
他伸手,指尖越过铁链,拂过怪物的鳞片。
原本在疯狂颤抖的那条巨兽爪子突然定住。
“我认识它。”
杀猪匠突然语出惊人。
南扶光“啧”了声,警告他别吹牛了。
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天上原本拼命往下掉的黑裂空矿石停止了,就像是婴儿得到了安抚,一下子止住了啼哭。
男人眉眼弯了弯,露出一点笑意。
他像是没注意到怪物已经没哭了,也没听见周围的人陆续响起的抱怨,语气始终很淡道:“你还记得来大日矿山前,奇珍异宝阁收到的那封来自书生的梦境描述的信件吗?”
提到信,南扶光一下子噤声了。
她差点儿忘记自己为什么来到大日矿山——
还不就是因为那封该死的信?!
那封信里,确实写了一些东西。
信里,那个名字很奇怪的书生做了个梦,说是梦见有怪物从撕裂天空的缝隙掉出来,怪物啃食了沙坨裂空树的树根,导致了这颗世界之树直接枯萎。
【火红的苍穹突然出现一条像是秘境缝隙的黑色缝隙,一头浑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怪物从里面掉了出来。】
【它体型庞大笨重,并不比沙陀裂空树的主树干细多少,高数百尺,光是立在那就像一座小小的雪山在移动……因为太高了,脑袋都在云端之上,云雾之中,它长着一对长长的像兔子的绒毛耳朵,驯鹿的角,背上有六对鸟雀一样的羽翼,嘴里有两根象的獠牙。】
南扶光:“……”
想起来了。
她张了张嘴,再次因为过分的诧异哑口失声。
所以。
信中描述的是真的?
与《沙陀裂空树》描写相悖,真的有这样的怪物啃食过沙陀裂空树导致了它的枯萎?
眼见为实。
至少眼前被囚禁在这所谓矿山之内的生物,和信件之中描述的,基本一模一样。
那个书生不可能来过大日矿山、进过采矿区还能安然出去,段南会第一个把他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大日矿山的正门上。
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疑虑中,就好像此时此刻突然有人告诉她过去一百多年都是她误会了其实她是个男人同等荒谬——
被视作三界六道“众生之书”、“基础律法”、“编年史”的《沙陀裂空树》,作假了?
南扶光惊疑不定,脑子还沉浸在三观被摧毁了一半的震撼里,这时候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叫她说不出话的一幕又出现了——
那从未低下过头颅、没有叫任何人目睹其真颜的大怪物,挂在脑袋两边的耳朵突然幅度较大地晃了晃,紧接着它缓缓地做了个明显是躬身、垂首的动作。
昏暗的烛光中,怪物的鳞片泛着森冷的血光,模糊的轮廓在此刻具象化,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它覆盖着绒毛的脑袋,和一对犹如倒悬宝剑般锋利的獠牙……
耷拉的耳朵扫过爪边,一根大概和成年人胳膊一样长的绒毛,仿佛不经意碰到了杀猪匠的手指。
它突然定格住不动了。
随后,方才消停了一瞬未再出现的黑裂空矿石开始淅沥沥的出现——
淅沥沥的雨势逐渐从中雨转至大到暴雨,暴雨转至冰雹,伴随着“呜”的哽咽声,声音听上去就像小狗拉响了犬吠警报,冰雹变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铺天盖地的黑裂空矿石从天空“哗啦”地往下落,在场茫然的除了南扶光之外当然还有其他所有人……
第一次有一种自己会被矿石砸到鼻青脸肿的矿工“哎哟”“哎哟”叫着躲避,大喊:“这是怎么啦,大矿日都没有这架势!”
杀猪匠站在原地没动。
南扶光:“还站着不动?都说杀猪的身上带着煞气,你吓着孩子了!”
听闻指责,杀猪匠冲她投来无言一瞥。
小蘑菇:“是很喜欢的意思。它低头蹭他了。以前没有过的。”
南扶光:“……”
小蘑菇:“它没蹭过任何人。”
杀猪匠:“嗯。”
小蘑菇:“姐姐的情郎,它喜欢你。”
南扶光:“…………”
可是姐姐的情郎杀了很多猪——
啊,不是?
一身杀气的屠夫真的会讨小动物喜欢?
还是小动物不会喜欢,但硕大无比的怪物会喜欢?
这太抽象了。
世界终于癫成了她想象不到的模样。
……
那怪物大概是真的喜欢杀猪匠的。
就像是一条体型过于超标的宇宙小狗,以为自己还是茶杯犬,在锁链禁锢下它发出哼唧的声音,拼命地垂下头颅,试图去贴近站在它脚边还不日它一根脚指甲盖高的杀猪匠。
颈部弯曲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白色鳞片于火光中变得更加清晰,或者是太久没见光——没有哪种小动物是可以不晒太阳也保持美貌的——它的鳞片脱落得厉害,有些失去了光泽,翅膀上的羽毛有些根部甚至带着血迹……
宇宙小狗的形状突然将恐惧感降低,南扶光正感慨它甚至有点可怜。
忽然只见不知道从哪吹来一阵风,那怪物完全低下了透露,獠牙埋在了□□,现在它坐在地上,后脑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朝前。
【有一只眼睛,眼睛在它盖满了绒毛的后脑勺上。】
南扶光想要叫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风吹开了那些肮脏的要打缕的绒毛,一只红色的眼睛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开始它是闭着的。
然后它睁开了。
缓缓睁开的兽眸是金色,就像是深海里最远古的乌贼或者是别的什么未知生物,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过所有的鲛油灯,几乎可以将大半个矿区的空地都包拢吞噬。
哪怕隔着双面镜,好像也能被感染到的其所投下阴影中的割离感,黑暗中毛骨悚然、瞬间失去言语组织能力的压迫气氛扑面而来。
这感觉如此熟悉。
南扶光第一时间闭上了双眼。
哪怕此时此刻身在矿洞外,阳光下……
她也觉得浑身的血液在逆流,脑海中响起了不明含义的碎碎低语。
很快的她听见切实存在的骚动自双面镜那边传来,周遭仿佛陷入一片混乱,有什么人开始呐喊尖叫,铁锹与矿车碰撞,矿车狠狠摩擦在铁轨上“嘎吱”刺耳的声响——
她又听见了脚步声,是杀猪匠移动了。
双面镜中的景象在飞快掠过,杀猪匠大概是从采矿区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
于是南扶光将看见了怪物的眼睛后突然彻底陷入疯狂的旷工们尽收眼底。
一个人毫不犹豫地嚷嚷着“我受够了”一头撞向身边的矿壁,脆弱的头颅像是一颗饱涨的西瓜四分五裂;
两个人举起铁锹,互相干净利落地削掉了彼此的半个脑袋;
三个人如同最原始的野兽撕咬成了一团,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咬下对方脸上的肉,满下巴的血嘀嗒,他疯狂咀嚼间,被第三个人抠掉了眼球;
四个人围绕着矿车唱起了没听过的歌,歌曲像是西岸某地的方言,有些陌生,他们看上去很高兴,手拉着手,直到其中一个人捧着另一个人的脑袋将那脑袋拧转一周,歌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高高扬起的唇角;
五个人正在疯狂抢夺一把不知道哪来的匕首,其中包括小蘑菇,他年纪小身手最灵活,抢了匕首后,双眼麻木地微笑起来,小孩嘟囔着“我终于回家了”,从上往下,从胸膛至小腹,划开了自己的肚子,精准迅速,伴随着温热血液喷涌而出将黄色矿袍染成黑褐色,器脏伴随着白花花的肠子掉了出来……
血溅在双面镜上,就像是溅在南扶光脸上。
她猛地闭眼,脖子下意识后缩,仿佛能感觉到有腥甜、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流淌——
脑袋“嗡嗡”作响,痛的快要爆炸。
不知含义的方言在耳边低语,像是急躁又耐心地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旷工们走调的歌声,头颅落地也没停止;奇怪名字的书生寄来的信件好像复活了发出“哗哗”纸张吹动的噪音;怪物从缝隙中掉落,摔在地上惊天动地;怪物啃食沙陀裂空树……
【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你来了,是你吗?】
【他们是骗子。】
【讨厌。】
【好黑呀。】
【害怕。】
掌心传来刺痛,雕刻物尖锐的尖角扎入掌心,南扶光拧动了“猫的第九条命”其中一条尾巴,力道大的像是要把整个雕刻直接掰碎。
第36章 你能出去了
今日诸事不宜。
南扶光想到了曾经看过的民间话本, 在书写到正义的主角前往未知领域探险或者与敌人缠斗,为了下一步剧情的发展,他们时而会误触一些不该触碰的机关,又或者是迫不及待便在城镇、市集与体型巨大的魔物大打出手…
话本难免总要述说关于三界将倾, 六道皆毁。
曾经南扶光觉得, 这样的剧情发展理所当然, 甚至有些烂俗套路。
就像是真龙和神凤要抢救沙陀裂空树,话本的主角总要忙着去拯救一个破破烂烂的苍生。
但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当这些烂俗的套路投射至现实,那为主角设置好的、千篇一律的“破破烂烂的苍生”描述之下, 藏匿着怎样令人恐惧的细节——
奔走逃命、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
倒塌的土坯房;
与魔物战斗中, 魔物被主角一击击退, 魔物倒下,来不及躲避干脆被压成肉饼的甲乙丙丁;
尘土之上, 可能满目疮痍, 到处躺着的原本过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默默无闻活着的黎民百姓。
就像是小蘑菇那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形象全无, 一脸惊恐崩溃地从矿洞中逃出,那名父亲变成狐狸,然后死亡——
你看。
在以上这个故事中,这名父亲甚至没有名字,后来才被冠上了“小蘑菇的父亲”这样的代号, 南扶光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姓何名谁。
可他当然有名字。
他还有一个名叫“多多”的儿子,在大日矿山日复一日看不见头的终身封闭式环境中, 多多在等他回家。
阳光下, 炎夏的日光灼热霸道,然而那光的温度除了带来不切实际的晕眩之外,身体里血液的冰冷, 丝毫没有被驱散。
南扶光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烈日炎炎却仿若身处数九寒天。
她一只手紧紧握着时间转换器,另一只手死死地攒着双面镜,双手指尖泛白。
再也走不动一步,她沉重的身体几乎是砸在放置在一旁的空矿车,整个人软绵绵地滑落坐下——
满脑子都是利器削过皮肉的特殊闷钝声响,还有那些矿工们死前唱着的歌。
她受不了了。
胸腔酸胀汹涌,就连呼吸都艰难得像是破旧的船帆在无风天气下勉强苟延残喘……
泪水涌上模糊了视线,很快就冲破了眼眶,与她脸上的汗水融合,形成一条条狼狈的水渍沟壑。
她发出低低的哽咽,开始痛恨宴几安没有带她离开这里,痛恨杀猪匠为什么那么笨被拐来大日矿山,痛恨她自己,毕竟她正是以上她所痛恨的一切的罪魁祸首。
与此同时,南扶光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幸运的——
她有时间转换器。
若没有这东西,从今往后直至道陨下阿鼻地狱之前的每一日,每一个时辰,每一瞬息,她都会沉浸在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恐惧中……
她将永远无法从中走出来。
呜咽逐渐变泣不成声。
……
矿道内,男人漆黑的双眸沉浸在昏暗的光线中,明寐混沌,不分阴阳。
起初他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南扶光使用时间转换器时,并没有在杀猪匠的眼皮子底下,他没有直接参与这件事,所以对于他来说,现在的结果是,他一直存在于此条时间线,他一直行走在矿壁。
只是有一瞬间奇怪的抽离与悬停感。
四处打量身边熟悉的矿壁,和之前没有什么不一样,包括手中摇曳的矿灯,也没有什么不对——
本理应如此。
但挂在腰间的双面镜中,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声逐渐转为崩溃的嚎啕大哭,这让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
反正早就知道了矿灯的实际用途,再有没有这东西也无所谓了,杀猪匠随手将矿灯放置在铁轨边,随意席地而坐。
他没说话,也没有主动的搭话,安静地坐在那好像他还有上万年的时间可以浪费,盯着矿道黑暗一角不知道被谁的矿车磕碰的痕迹,他甚至没有让双面镜里的人哭小声点或者动动手指摁个他知道在哪儿的静音键。
他就坐在那。
安静的像是呼吸都没有声音,但存在感很高。
直到南扶光放声痛哭到精疲力尽,终于在极端的懊悔与后怕中稍微找回了一点自己的理智,号啕大哭变成了啜泣,整个矿道里都是她疯狂吸鼻子的气音。
她不经常哭的——
哪怕是宴几安收鹿桑为徒,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她南扶光的脸,害她受尽嘲笑;哪怕《三界包打听》隔三差五就有人问云天总那位鸠占鹊巢的死了没好给神凤让位;哪怕她第一次动心思想要与他解除道侣契约……
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抬起手狼狈地擦擦脸,缩在矿车下的云天宗大师姐终于把她的脑袋从湿透了的膝盖布料上拿起来。
“你可以开始发问了。”
她瓮声瓮气地说,语气里充满了一种“但你如果问的不好我可能又会崩溃”的病态脆弱。
从方才至今一动不动,人都快坐成一座雕像的杀猪匠闻言,将一条长腿放松地舒展。
“你用了时间转换器?”
是提问,也是陈述句语气。
“嗯。”南扶光说,“用了。”
双面镜的另一边,因为杀猪匠熄灭了矿灯,黑得叫人安心,南扶光不用担心自己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让她多少比较放松。
“发生了什么?我进中央采矿区之后做错事了?”杀猪匠问,“我死了?”
他情绪稳定的像是在问别人的事。
“没有,你没做错事,也没死。”
你没死。
但除了你剩下的都死了。
提到这个,就有另一件事,南扶光不得不将之再次拿出来审视。
上一次的时间逆转后,站在矿洞口,她曾经问过杀猪匠是否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杀猪匠当时明显是犹豫了下,而后随意敷衍跳过了这个话题。
在看到矿区的怪物的眼睛之前,南扶光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被它的某种分身一巴掌拍死或者一屁股坐死的,毕竟它看上去就是有这个实力——
以上这种情况下死状不太好看,所以杀猪匠不忍心告诉她,这完全可以理解。
但现在看来,他当时闪烁的目光大约与“不忍心”毫不相关,事实比她想象的更加残忍与疯狂,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杀猪的。”
“什么?”
“再问你一遍。”南扶光停顿了下,嗓音中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嗓子干燥得难受,她有些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液,“上回你是不是看见方才在矿道中我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觉得——”
她深呼吸一口气。
“我是自杀,对吗?”
矿道里突兀地陷入死寂。
在双面镜中她所感觉到的那种灭顶的恐惧还历历在目,那如极寒之地的风灌进骨子里,骨肉生寒至刺痛的冷……和她在矿道里,死之前所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沉默开始让她纠结到底要不要去听答案,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还是听见在周围的声响中,杀猪匠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对。”
南扶光抿起唇。
“当时情况比较仓促,原本我带着你勉强在往回跑,过程中你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挣脱了我,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匕首,自己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又把匕首插进了胸腔。”
杀猪匠停顿了下,像是已经尽量不去回忆当时南扶光的血溅得有多高……
矿道的顶上都溅上了新鲜热乎的血液。
“你回头看到什么了?”
一只眼睛。
南扶光绞着手指,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一切都对上了号。
有银告诉她,矿洞内有说法是无论如何不要回头,这种说法的由来大概就是怕他们看到眼睛,看到眼睛就会失去理智,然后自杀。
这一点恐怕对无论是不是修士的矿工都有效。
所以杀猪匠不知道反而比较好,有些人强迫症,越不让干什么就越想干什么,南扶光不确定他是不是那种人——
反正她觉得很像是。
“我看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别进主要开采区了。”
南扶光深呼吸一口气,含蓄地提醒,“我不合适,现在看来,你也不合适。”
那怪物或许是因为讨厌修士变得危险,但是经过血的实践证明,它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也叫人不敢恭维……
它倒是遵循大自然界生物应有的行为准则,想要喜欢的人摸摸头。
它忘乎所以的兴奋时,不在乎自己有多大只,不在乎人家踮脚也摸不到它的脑袋,也不在乎自己的脑袋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
而那只眼睛简直比传说中蛇妖看谁谁变石头的描述更加离谱,它不杀人,只是让所有看到它眼睛的人痛快地、愉悦地陷入疯狂与崩溃,然后果断结果自己。
好在杀猪匠在关键的时候从来不钻牛角尖。
他没刨根究底问在上个时间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奇上个时间线里自己的结局,现在南扶光让他别再进去了,他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下来。
然后就真的没进。
男人只是推着矿车等在最接近矿山中央区域的岔口,等待的空闲他靠着矿壁发呆甚至懒得问南扶光“什么叫不合适”,他看上对这些事——完完全全地——不感兴趣。
这一次前来迎接他的依然是小蘑菇多多,在这个时间线还活得好好的多多很好奇地跟双面镜里的南扶光说了几句话,然后小孩子大概是害怕没有矿灯的矿道过于黑暗,他没有过多停留,转身跑回矿区,没一会儿带着几个矿工推了满满一车的黑裂空矿石出来。
矿工听到这几车矿石是替南扶光交差的,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在这个时间线,一旦与他们主动交谈告知南扶光是修士,入矿洞恐怕会有危险,他们就会恍然大悟。
旷工非常感谢她“大义灭亲”,铲平了这大日矿山污秽之地,甚至凭一己之力改变了矿区内的一些规则,让他们得以自由与运输区的矿工说话。
有个采矿工说,自从入了采矿区,三年没能跟自家婆娘说上话,她人都快跟隔壁同运输区的野汉子跑路了……
这下好了,王者强势归来,这一回,他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周围的笑声七七八八零落响起。
于矿洞外,南扶光心中的阴郁稍微被驱散——
她脑子里终于不再疯狂试图对号入座眼前这些笑着的人,谁削掉了谁的脑袋,谁拧断了谁的脖子,谁的脑浆在矿壁上炸开了花,谁在死前都在不停用方言唱着听不懂的歌。
还好他们都还活着。
……
申时之前,杀猪匠完整地上交了六车矿石。
从头至尾他所做的就是站在采矿区门前等待矿友给他“上供”,整个人的损耗只有推矿车时右手食指蹭着矿车翘起来的一块铁皮角留的一道小小的口子。
南扶光觉得这人完全是占她便宜——
她负责累死累活讨好矿山工友,他负责享福。
监护者清点采矿区矿工当日工作量的工作很快结束,不情不愿地在登记册上画上两个圈,完全不知道在其他时间线发生过什么的监护者掀起眼皮子扫了眼木桌对面头发凌乱得像个疯婆子,眼皮肿的像金鱼的南扶光,阴阳怪气地说:“运气不错,居然活下来了。”
南扶光没力气反驳他,她一天之内用了两次时间转换器,现在那只狐狸只剩下三条尾巴,而她对于怎么活着出去这件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如果卡着BUG强行苟活也算“运气不错”。
今日的残阳嗜血般过分的红,天边的云像是被烧透了似的,在这样萧条寂寥的气氛里,南扶光随意推开一间土坯房的门,迈进一条腿,没有听见身后跟上的声音,她扶着门回过头。
杀猪匠站在几步之外的台阶之下,抱臂而立,眉眼放松:“什么?”
南扶光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半张脸隐秘在阴影中,唇角微微下垂,眼角泛着红,她飞快吸了吸鼻子……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但在修仙界属实也算妙龄少女,眼下整个人青春的五官都在往下垮,倒是真的有些可怜模样。
自大认识她,她一直都是喊打喊杀,杀猪匠当然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纵使此时此刻她看上去依然有股无声的气势:如果他敢转头走开,她会将那扇门整个儿从墙上掰下来。
杀猪匠:“一个问题——在你眼里是不是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南扶光:“你有把我当女的看吗?”
杀猪匠:“……”
南扶光让开了能让一个人通过进屋的身位,手抠着门上的木屑,嘟囔:“所以别在意这种细节,我们明明物种都不流通。”
等杀猪匠进了屋,她像是把猪骗进来杀的那种人立刻关上门,并交代了今日任务:她今天经历太多,晚上很有可能做噩梦,希望能有个人在她深陷噩梦时及时把她从噩梦中唤醒。
杀猪匠很欣慰的答应了。
并且表扬了她终于没有再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噩梦的终结能依赖此时此刻在隔壁墙外面站着、实际上什么也没干的那位。
……
当晚南扶光果然做梦了。
最开始梦中环绕着她的,不出意外是今日在采矿中心区听见的那些不明窃窃私语,起初依然像是很多不同的人甚至是生物围绕在耳边述说,紧接着那些私语中,掺杂进了围绕在一起的矿工们死前所唱的歌谣……
那些杂乱的声音原本并不融合。
至梦境中又诡异地合拍,逐渐融合成了统一的旋律,南扶光听不懂其中任何的含义,但那些吟唱与呢喃最终跳跃着,仿若融入五感,推开了紧紧关闭的画卷——
一艘航行在海面上、巨大无比的船。
不同于横跨不净海的十二翼舟,这艘船上看去古老许多,每一个海浪拍打在船舷上都会使它发出朽木将散的呻吟……
整艘船上都挂着白绫布,白布随着海风飘扬,气氛诡谜。
当海雾变得浓白起来时,白布隐匿入浓雾,太阳躲进了云层,一切变得黯淡无光。
除了船只本身发出的“嘎吱”声,海浪本身是没有声音的,诡异寂静。
一只彩色的、造型复杂的巨鸟鸣叫落于桅杆。
天地间仿若只有这艘船与巨鸟为活物,剩下的统统化作黑白死去。
须臾——
海面又活了。
最开始只是有规律的波澜壮阔,船只的左边依然风平浪静,而右边像是有一道明显的分水岭,海的颜色突然变深,由碧蓝变黑蓝,逐渐转为彻底的黑,仿若海底凭空出现深渊。
紧接着天空出现了一些光团,大概是人的形状,有四肢,甚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头部都是一个个光团,没有五官,光团中央是火焰燃烧殆尽时黑色的灰烬。
最中间那人身材修长,白袍在半空中飞舞,若是配上恒月星辰那样的面容大约也算道骨仙风,他一手执剑,光团的边缘光芒照耀;
在他左手边得那人身材则稍显娇小,长发堙灭于光团,背后巨大的像是鸟类的羽翼也被包裹在光晕之中,每一次煽动都会卷起海浪翻涌;
再往右是个岣嵝着背的老头,要说形象能让人想起弥月山、仙盟第一大宗无为门之祠堂挂着的某张祖先画像,其人名唤段玉,是如今仙盟盟主段从毅的老祖宗……
光团约十二人,半空中一字排开,不见其貌,然其后阳光陨灭,足以说明此次降临非祥瑞之兆。
飘着白绫的巨大船只甲板上有了骚动,人们像是在惊恐的奔走,像是极其恐惧出现的这些人,他们有的大骂“骗子”“我们活不了”“这是一场献祭”,无望地寻找一切可躲避的掩体……
有的干脆跳了海。
只是跳海的那些也不太有好下场。
隐秘于海洋深处的庞然大物终于现身,海浪之中它泼水而出时像是一座被神明打翻洗脚盆倾盆淋透的山峰。
这比喻太奇怪了,但确实就是这样的,黑黢黢的一大团东西,当有跳船的人落入狂风巨浪,就被它吞噬进深渊巨口里。
深海与巨兽,光团与黑无天日……
就连围观这场浩劫的人都觉得压抑与窒息,仿若被死亡的阴影全身心笼罩。
船只上的人们避无可避,所有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摇曳的巨船真正的成为了海中一叶扁舟,桅杆发出即将断裂的可怕声响——
一名相比那些跳海的船员而言简直算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爬上了桅杆,一只手抱着桅杆,狂风与海浪落下的水花中,他睁不开眼,只是向着半空呐喊:“欺骗!”
从第三视角观看这一切,这人长得挺眼熟的。
但南扶光并不能想起来他是谁,她在哪见过他。
也不容她过多的回忆,整个荒诞的梦境出现了一些令人惊惧的变化——
拨开云雾,一只巨大的手从天而降!
那大手像是嫌弃海雾浓郁,随意扇了扇,几阵疾风便把海雾吹散了;
随意穿过那漂浮在半空的光团,光团其中有一个人似乎惊讶地回了头,但大手自并不在意他的存在,轻轻一弹,原本气势汹汹一字排开烂在半空的队伍便乱了套;
大手径直穿过他们,落在海面,用手背将几乎笼罩在船只上方的海中巨怪隔离开,单手托其整艘巨型古船……
很快,海面恢复了风平浪静。
南扶光看见那只手的右手食指有被利器划伤的浅疤,疤痕还有润湿未干血液,显然是刚刚被划伤的。
……
南扶光睁开眼,梦中的巨手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刚刚从她的鼻尖上拿开。
杀猪匠面色淡定地搓了搓拇指和食指,这等毫不避讳的挑衅动作,让南扶光第一时间意识到梦中所谓“窒息”与“死亡阴影”从何人而来——
显然是因为有人在睡梦中掐着她的鼻尖妄图憋死她。
“你做噩梦了。”杀猪匠淡道,“怎么叫也叫不醒。”
“所以你就想憋死我?”
南扶光黑着脸翻身坐起,嗓子里还带着睡意沾染的沙哑,好在之前的疲惫感清扫不少,眼睛也不像睡前肿成一条缝。
她一下床,杀猪匠便动作很快地占据了她让出来的位置,嘟囔着“反正没死”,躺在了床榻上迫不及待闭上眼,显然昨夜又是一夜没睡,今日一副打死再也不打算出门的模样。
南扶光一边洗漱一边琢磨如何说服采矿区矿友再捐给他们六车黑裂空矿石交差,这时候杀猪匠打了个呵欠,翻身过来,毫无征兆道:“桌上有给你的东西。”
南扶光:“?”
谁会发癫给身处大日矿山的她东西?
顶着一头问号,她伸脑袋看了眼,果然只见房间中央破烂的木桌上,有一朵盛开正鲜艳的红花。
红花旁有一张纸条,用黑字写着“修士南扶光 大日矿山采矿区三排六号房亲启”。
南扶光不明所以拿起了它,发现一朵红花花蕊还掉出一颗药丸。
南扶光:“……”
南扶光:“…………”
南扶光:“………………”
很眼熟的药丸,眼熟到她亲眼见过一名旷工吃下后嗝屁。
干什么?
邀请她自杀?
两根手指夹住那朵红花,南扶光一看外面天色将晚,显然申时已过,果断踹房门走了出去。
杀猪匠:“……”
段南在从天而降第一时间被南扶光扑倒,被摁在墙上的白发少年那张面瘫脸上也有少见的无语,他白色的睫毛轻颤,冷静地听南扶光在耳边问,这是什么?
他瞥了眼她手中的那朵红花,道:“恭喜。”
南扶光:“?”
段南:“你能出去了。”
南扶光:“!”
第37章 拒绝亲近
南扶光手中的名叫“大日红花”, 对于采矿区的矿工来说仿若中头彩一般的存在。
手中拿着大日红花的旷工,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光明正大地短暂离开大日矿山。
段南:“吃下花蕊里掉出来的封口药丸,确保你不会对外述说大日矿山内……尤其是矿洞里的一切,你就能外出。”
段南:“时限为两日, 至踏出矿山大门起计时, 每一个时辰掉落一片花瓣, 直至二十四片花瓣掉落完毕。”
段南:“花朵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回到大日矿山。”
南扶光正奇怪为什么说的是“花朵”不是“持有花朵的外出者”,就听见段南继续:“从外出回来的人要对每旬望月日的采矿特殊活动做出贡献。”
南扶光:“什么贡献?”
段南:“给矿洞里那个泪腺很发达的家伙表演一出话剧。”
剧本仅支持原创,结局仅限悲剧。
因此每旬拿到大日红花的非只一人,他们需要接头迅速敲定本次表演的伙伴, 确定剧本并商量角色分配。
演出失败会被惩罚, 反之, 若成功演出可以向大日矿山许一个伟大的愿望,它一定会被实现。
段南:“没听懂吗?”
南扶光:“啊?”
段南:“大日矿山只认红花不认人, 拿着这朵红花出去, 随便找一个替死鬼带着花进来——像他一样。”
段南下巴点了点南扶光身后, 那里站着一脸无辜的杀猪匠。
南扶光:“……”
那日在酒肆,那些行脚商嘴巴里挖出来的小道消息里,对于在“贩售黑裂空矿石”的那人的描述,确实是”胸口别着一朵红花的”。
而此时此刻,杀猪匠英俊的脸现在看上去像是一条愚蠢的大型犬类, 他伸手从怀里掏了掏,掏出只剩一根光秃秃花蕊的花杆, 然后指了指自己。
“直接受害者。”
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黄色矿袍。
“因为顶替了上一位‘幸运采矿工‘, 所以从运输区工人直接升入采矿区,怎么,难道你以为他们是看上我足够壮?”
好的。
知道了。
壮壮。
……
南扶光摆摆手, 放走了段南,表示自己要消化下这件事,段南难得没有干净利落离开,茫然地看着她:“你不是等着出去告御状?还消化什么?”
南扶光是非出去不可。
不仅为了自己。
大日矿山的修士压迫、压榨甚至残忍对待凡人;
矿区里的凡人不能离开;
《三界包打听》总是宣扬这是一份多么棒的工作通通都是假的;
矿石非“开采”而是囚禁了一只未登记、无记载的神秘生物……
宴几安应该还没离开西岸,只要南扶光离开大日矿山,哪怕只有一天,甚至一个时辰,她就可以将一切抖落出去,由宴几安这个在修真修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直接上达天听。
她不知道仙盟是否知道大日矿山的黑裂空矿石真实来源,哪怕他们知道这件事,并认同大日矿山关押这只超高等级危险未知物种……
至少他们也该来阻止这的监护者和监管者继续残害凡人——
这样的行为完完全全将《沙陀裂空树》编写的律法践踏了个遍。
这里的修士全部都该牢底坐穿!
“我要出去,但我不会找替死鬼。”南扶光宣布。
“好的。”杀猪匠平静道,“我会陪你出去,监督你不要做这种没素质的事。”
南扶光忍了忍,想到这人进来属实也算她有错,没骂他用词险恶。
“你也能出去?”
“我也有一朵新鲜的花,这个找替死鬼的活动能一直循环至下旬圆月日。现在,我要睡了。”
杀猪匠指了指床榻,“你去安排今日那六车矿石工作量。”
“好的。”南扶光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乖巧又怜爱道,“睡吧,壮壮。”
……
第二日。
杀猪匠醒来时,辰时早过,南扶光已经犹如刺猬似的,躁动着满屋子滚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
她迫不及待地要出门。
出门之前他们就要不要乖乖吃下那颗“白色丹药”展开激烈的讨论,南扶光的替身草人已经没有了,她当然拒绝吃下来路不明的丹药。
杀猪匠则很冷静的提醒她,介于他本人被当替死鬼骗进来、叠加小蘑菇的父亲死的那天嘴里喊过类似演出失败的话,大日矿山所谓的“给怪物表演悲剧骗它哭以此创造更多的矿石”很显然是真正存在的,这丹药应该不至于像之前的红色丹药一样会致死。
它的作用,是保证离开大日矿山的人对矿区秘密的绝对保密——
段南亲口说的。
他没理由撒谎。
整个大日矿山笼罩在禁制阵法之下,对于设置阵法的人来说,再设置一个不吃丹药就不可能离开大日矿山的禁制,易如反掌。
南扶光揣着试探的心态,带着丹药来到大日矿山门前,一只脚尖刚刚冒出门槛,监管者便举着他的镰刀从天而降。
南扶光只能当着他的面吞下那药丸,“嘎吱”“嘎吱”咬碎那药丸的同时,段南果然收起了镰刀。”早去早回。”
毫无感情的陈述句式。
……
对于段南,南扶光早早从曾经崇拜万分至今无权无感甚至想摁住他暴捶。
转身正欲离开,忽而身后又响起女声,回头一看,有银。
“你也要走了,出去的人一般都不会再回来。”她说,“膳房没了,这次我以为会有什么不同。”
她笑了笑。
“你听过屠杀恶龙的英雄最终成为了恶龙的故事吗?”
她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对南扶光的离开有太多失望,但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或许她天生就是这样不知道如何正确表达。
南扶光转身又回到她身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眨眨眼道:“我不走。”
有银看似并不信,垂落于身体两侧的手不听话的动了动,片刻后,道:“算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走吧,有机会的话,别再回来……你是修士,在外面会过得很好。”
旁边段南抱着镰刀还在看,也不知道有什么他觉得有趣的,南扶光便不欲解释太多,拍拍有银的肩。
有银抿了抿唇,对着她挥挥手。
南扶光与杀猪匠并肩踏出大日矿山大门。
大门外,南扶光又停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再一次将只剩下三条尾巴的狐狸雕刻交给了杀猪匠。
杀猪匠接过狐狸雕刻,神色自然地收了起来。
他甚至没问她又准备做什么。
……
辰时刚至,清晨最干净透彻的晨曦拨开破晓时分有的薄雾,整个黑山早市沉浸在勃勃生机里。
来往的人们半真似甲互相打招呼问安,见面寒暄“吃了吗”或者抱怨“今日大概又是个炎热的天”“这三界六道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糟糕”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理所当然的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大日矿山内,有那么一群本该和他们一样的人正生活在纯粹的、比无病呻吟更具象化的绝望中。
要找到宴几安根本不难,整个大日矿山码头方圆百里不过一间酒肆提供住宿。
店小二看见南扶光时显然还记得她,面露惊讶之后又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站着的杀猪匠,“啊”了一声,由面露惊讶升级为瞳孔地震,心想完蛋了这位仙子带着情郎上门骑脸开大?!
那可是云上仙尊!
真有狗胆!
不愧是云上仙尊的未来道侣!
让他松一口气的是指出宴几安所在天子号房时,上去的只有南扶光,跟着她来的高大男人甚至与她没有过多的眼神交流便径直转身找了一楼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照例点了牛肉和烧刀子。
南扶光上了楼,去敲店小二描述的天子号厢房时还有些紧张,她猜测宴几安毫无准备,看到她从天而降会不会吓得满地找牙——
然后当她一个敲击落空,轻松推开厢房门时,她稍微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当然这也只是瞬间的困惑。
直到她一条腿迈进厢房,看见厢房中,窗边背对着门负手而立的云上仙尊,以及圆桌边正斜手沏一碗香茗的鹿桑。
云天宗小师妹抬头,冲她笑了笑,唤了声师姐。
窗边的仙尊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啊,差点忘记了,她要来见的是云上仙尊,掐指可知阴阳事事,如今三界六道应当无事能越过他那一指浅卦才对。
南扶光说服了自己,又想到了那日在大日矿山隔着门师徒二人惊鸿一瞥,分开的时候也不算多感人多充满期望的短暂会面,自顾自尴尬起来,勉强叫了声师父。
鹿桑端起桌上二杯香茗其中一盏递来,没有说话,依然是望着她浅浅地笑。
往事种种,南扶光说不上多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讨厌,有什么不愉也不该在这浪费时间,便木着脸点点头又唤声“桑师妹”……
目光扫过其身着干净且仙气飘飘的雪青色宗门道袍,她略停顿,低头扫了眼鞋尖上还沾着的黄泥巴。
收回目光,她抬手,淡定接过茶。
宴几安道:“坐。”
南扶光别别扭扭都坐下来,宴几安也随之来到她的身边。
她只觉眼前一暗,暗香入鼻,云上仙尊不知何时至她跟前,略微冰凉的食指微曲勾住她的下巴,将她脑袋轻轻一转。
独剩那只左眼对视上一双无波澜平静似深湖的双眼。
“几日未见,倒是憔悴不少。”
云上仙尊难得带着轻微戏谑,像是这些日子的惊天动地无非小打小闹……
不等南扶光回答,那泛冷的指尖又滑动至她右眼上的绷带。
轻抚不带任何威胁,相比之下那日杀猪匠的糙手肆无忌惮勾开她的眼罩凑过来看她伤势的举动更具有存在感——
然而不知为何,南扶光此时只觉得变扭。
心中有那种猫抓似的难受,云天宗大师姐勉强笑了笑。
“没事,障眼法罢了……当时我身上有替身草人,只是有些疼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主动抬手解了绷带,并借由此动作,偏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宴几安的手。
第38章 如大梦初醒,再坠冰渊
绷带落下, 露出与左眼同样明亮的眸子,南扶光的眼圆,相比起鹿桑这样的绝世大美人更少了一些攻击性,生生望来, 干净透彻, 仿若永远盛着一汪甘甜山泉。
宴几安心动微动, 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几乎想要俯身将面前之人拥入怀中——
然而他没有,只是垂落于身侧的手十分克制、不着痕迹地轻微动了动。
他于南扶光身侧落座,低声与她述说前日在大日矿山并非袖手旁观, 让她且安心等待, 他自然说到做到。
“今日相见, 我自然要带日日离开此处,三界六道, 众生复杂, 以后切记不可再胡乱负气离开宗门。”
南扶光见他说到了重点, 有点儿奇怪她收到红花自己迈开两条腿走出来怎么在宴几安的嘴巴里就成了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暂且按下疑虑,摇摇头,南扶光道:“师父,我此次前来并不是急于脱离大日矿山困境,实在是有事要与你说, 烦请你今日知晓后立刻前往弥月山,告知仙盟——”
宴几安用眼神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转头看向鹿桑, 后者只依一个眼神得令, 蹦蹦跳跳地出了厢房,再回来时,身后带着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还缺牙的中年男子。
伴随着他靠近, 原本充数宴几安身上冷香的厢房立刻被几年不沐浴才有的馊臭味取代。
南扶光见其第一眼眉头便拧巴到了一处,不知宴几安如何与这等粗痞之人结识还带来她面前,正欲询问,那人“嘿嘿”笑着搓手,岣嵝着身躯,冲着宴几安与南扶光的方向小鸡啄米似的鞠躬,问安。
他一开口说话,看那一口烂牙夹杂酒气扑鼻而来,南扶光眉蹙得更紧,洁癖犯病,正想呵斥这人滚出去,便听见身后,云上仙尊平静道:“日日,把你身上带着的那红花给他罢。”
南扶光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半晌反应过来后,以几乎要把自己脑袋拧断的方式转过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且惊悚地看着宴几安,那副模样,简直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嘿嘿,是啊,仙子姐姐!那、那红花就赏给小的吧,小的之前都听这位仙家说了,得了红花的人,可以进大日矿山寻得一份活计哩!”
那人裂开嘴,绿豆似的眼珠子不断在眼眶滚动,微微前倾身体,看着真的是特别向往能够得到那红花。
他激动的说话都颠三倒四。
“先前听黑山早市人说过这事儿,我还当只是传说哩,现在看来居然不假!小的今年老大不小,原本有家宅良田。儿女双全,奈何前些年突然有了些小小的爱好,又时不运我……哎呀,那可真是叫人难受!我也不想这样的呀,我那幺幺儿那么小,交给隔壁村王头我不心痛吗,心痛得很!但便总也是觉得就差那一颗骰子的事儿,早晚要翻本接回我幺幺儿?稀里糊涂便着了庄家的道哩!这不,一不小心便到了要变卖田地的地步,还欠了无数债务,那些人天天让我没有活路,还要折断我的胳膊与腿,小的实在是遁地无路,实在是惨的哩!”
这人满嘴胡话,臭气熏天,掩盖自己沉迷赌坊烂成臭泥,卖子卖女……
又话锋一转,一声声述说着自己向往大日矿山,入了矿山他便可以摆脱追债之人,又能寻得一个营生活计,哪怕是再也出不来,他也心甘情愿。
——宴几安是用心,给她找了个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来。
他说他想办法。
当真也是想了。
眼下面前这人,便是云上仙尊想出的办法。
若是南扶光对大日矿山还像前几日那样一知半解,不知其真实吃人面貌,光将其视作普通的、寻常凡人要被关一辈子在其内打苦工的苦行地,眼下恐怕也要觉得此等人替她入了矿山,也不算过分。
可惜了。
她曾亲眼目睹,仿若修罗恶鬼自地狱爬出的场景——
那大日矿山,便是世间最卑劣、穷凶极恶之人去,也应当是把其视作比下地狱更可怕的惩罚。
冷汗顺着额际往下滑落,她双目空洞,在宴几安平静的注视下,在赌鬼殷切的盼望中,脑袋“嗡嗡”满脸麻木地摇摇头,站起来,又摇摇头,她斩钉截铁道:“不行。”
宴几安无声蹙眉。
南扶光转向他,微微低下头,望入那双隐约浮现不悦的双眼,坚定重复道:“不行,我不同意。”
“日日,莫任性。”宴几安道,“为师知道你平日虽看似不着调,实则心地善良,不忍他人替你受罪,可你看这人——”
他望向赌鬼,后者连连点头称“是”,大喊:“我活该!我活该!我薛平贵这辈子就当在大日矿山挖矿还债、孤老终生!仙子姐姐,神仙姐姐,您就行行好吧!那些收债的当真上天入地要我的命呀!”
他“噗通”一声跪下了,“哐哐”磕头,大喊让南扶光给他一条活路。
此时,原本站在一旁的鹿桑也上前,嗓音柔软地劝说道:“师姐,你且再想想罢?此人贱妻卖子,品行卑劣,实在不用同情……你别太善良。”
“善良什么!”南扶光躲过那人扑她的脚,震惊地吼,“我不善良!”
鹿桑文言,瞥了眼痛哭流涕的痞子男人,对此等下等卑劣生物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更是用好言相劝的语气:“依我瞧着,便让他领着红花,替你去大日矿山关上一辈子,也好过他再游荡凡间,害人害己。”
一屋子四个人,三个人围着她,祈求,劝说,或者无声用目光试图逼迫她就犯,南扶光站在其中,一时间只觉得孤立无援,手脚冰冷,张了张口,想要大喊事情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大日矿山根本就是个——
话到了嘴边,她转过头,对视上宴几安的一瞬仿若坠入暗沉不见底的深渊,忽然她灵台一片清明,猛地打了个激灵。
冷汗从挂凝再她额角,浸湿后背,她几乎是抑制不住微抖,颤声问:“大日矿山里的事,师父都知道?”
宴几安停顿片刻,淡道:“看你指什么。”
南扶光恨极了他这副永远泰然自若的模样,当即握拳,想要摔门离开——然而没等她迈出一步,那厢房门“轰”地一声在她面前重重关上!
南扶光身体一僵,扭头,宴几安掀了掀眼皮子:“日日,把花给他。”
嗓音中充数着不容拒绝。
南扶光面色苍白,死死咬着下唇,飞快摇头。
此时,鹿桑见气氛僵持,便大着胆子上前拉扯南扶光,劝她先消消气。
“这时候总想着违背师父可不行,师姐,师父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花了些心思才寻来着罪可当诛之人,可谓费心……你莫要使小性子,在这等关键大是大非上与他作对,伤他的心……”
南扶光当下几乎就要崩溃,触电般猛地甩开鹿桑的手,冲她怒吼:“使什么小性子!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大日矿山绝非平凡之地,其内修士监管者枉顾律法,残杀凡人矿工,喝人血,食人肉!鹿桑,你也是凡人出生,是否能共情凡人手无寸铁之绝望?除修士迫害之外,还有黑裂空矿石也非开采而来,在那矿洞内锁着一头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上古凶兽——”
“日日!”
宴几安猛然拔高声音试图打断她。
南扶光停不下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完全停不下来,指甲掐进了掌心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这些日子的压抑与恐惧在一瞬间彻底的爆发!
“凶兽不知其来历,干云蔽日之高,有翼有鳞,见其独目者无不陷入恐惧与疯狂,自毁自裁!”
“——南扶光!住口!”
云上仙尊一声暴斥!
然而此时为时已晚,云天宗大师姐转过头,用被泪水沾得亮得魄人的双眸掠他一眼,毫无血色面容之上,沾染着彻底的绝望。
意识到宴几安恐怕早已知晓一切,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的溃败、崩塌……袭上心头的恐惧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脏“砰砰”狂跳,她怒吼着数过大日矿山的一桩桩所见所闻,眼瞧着鹿桑由劝解变得困惑最终变得仿若难以置信,再看那赌鬼……
早就吓得瘫软在地。
“仙、仙家!这可与您先前描述的绝佳赌债圣地不一样啊!”
南扶光顾不上他人如何,拂手欲离去,然而就在她发现自己打不开那扇紧闭的门时,呐喊出口的绝望怒骂变成了一声尖锐的狐鸣。
厢房中,除却宴几安,剩下的人——包括南扶光自己,都一下子震惊地停下了所有的情绪。
难以置信地缓缓瞪圆了眼,南扶光看着自己抓住门栓的双手手背迅速覆盖上野兽的皮毛,皮肤有拉扯的灼烧……
矿袍变得松弛,领口自她肩上滑落。
视线伴随着体型变化飞快下落,南扶光重重摔落在地!
当门外响起脚步声,外面的人不请自来,一手轻松推开那扇南扶光怎么开也开不动的厢房大门,落在门边那一堆黄色的矿袍中,一只赤色、四足与尾巴尖有一点踏雪之白的小狐狸钻出来,尖叫着扑向他的怀里!
杀猪匠被那小狐狸扑了个正着,差点儿没站稳,一低头正巧小狐狸眼泪汪汪往他怀里慌不择路的钻——
蹭了他一胸口的眼泪或者鼻涕不说,尖尖的耳朵扫过他的鼻尖。
杀猪匠打了个喷嚏,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夹着那试图拼命扑腾的小狐狸,站住了,垂眸扫视而来,见厢房内一片混乱,眸光微敛,忽而勾唇轻哼一笑。
“我便知此行定不会如她心意。”
屈指弹了弹拼命用腿蹬他的小狐狸湿润的鼻尖,换来几声疯狂的抗议尖叫,它龇起森白的牙伸脑袋想咬他。
杀猪匠不急不慢躲开攻击,神态散漫“啧”了声。
此时,不远处,终于响起云上仙尊声音,语气比方才冷硬数倍,他冷漠道:“又是你。”
面摊之后,这大概是云上仙尊与杀猪匠会面。
杀猪匠抬眸扫过前者,寻常凡人见云上仙尊无不崇拜或者敬畏,然这些都在其身上无踪迹可寻,他只是“嗯”了声,抬手摸了摸鼻尖。
他微笑着问:“来都来了,仙君大人,还是把这凶悍的狐狸交还我罢?”
说是询问,不过通知。
宴几安当下也要拒绝,然而话至唇边,他有些惊讶的发现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并非被了不起的高阶术噤言,而是他的意志本能地悬停,想要同意他。
略微诧异,他不明所以,再望向杀猪匠多了一份探究……
然而无论宴几安如何观察,眼前之人,如假包换不过一介平平无奇的凡人。
他拂袖,执起手边半凉茗茶至唇边,轻抿,良久,平静道:“日日行事实在冲动,你跟随她身边数日,纵见闻粗劣,不能识文嚼字,也该试着努力劝解一二。”
杀猪匠不言。
倒是趴在杀猪匠怀中的小狐狸耳朵动了动,竖起来,仿若不敢相信现下这等变故下,云上仙尊还要训话——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它感到诧异至如坠冰渊。
宴几安放下茶盏终于遥遥望了过来,面对完完全全化作兽类望过来的徒弟,他并不出手做任何举动……
也不惊讶,更不慌张。
他嗓音堪称温柔,像她小时候无数次调皮捣蛋后他无奈地给收拾烂摊子一样的语气。
“日日,你实在不该说这样许多。时间转换器还在吗?用罢。”
第39章 沽名钓誉之辈,自裁
此时, 在场所有人中,能觉得眼下情况颇为有趣的大约只有杀猪匠了。
低下头看了眼怀中因为三观碎裂、满脸呆滞的小狐狸,狐狸大尾巴上的毛蓬松炸开,好似已然失魂落魄到就要瞬间掉光——
掉光就是秃毛狐狸了。
他轻笑了声。
那笑声不高却也足够突兀。
云上仙尊的视线便从小狐狸身上挪开, 对视上站在厢房门口处的男人……身着普普通通大日矿山的黄色矿袍, 然而高大的身躯哪怕他此时肩膀放松、勾首垂头, 也没让他的存在感败落于现场任意一人——
包括宴几安自己。
男人再抬头时,那双深色瞳中笑意未散,似乎压根不在意来自修仙界最高处的凝视,他微微冲宴几安颔首, 便抱着狐狸, 转身离开。
二楼木梯传来下楼时踩过“嘎吱””嘎吱”的声音, 从头至尾,宴几安未出声作哪怕一次阻止。
就好像他默认了杀猪匠可以带走变成了狐狸的南扶光。
“师父?”
身后响起困惑的女声。
这下轮到鹿桑不明所以了, 她震惊地眨眨眼, 万分想不明白现下这是什么情况……?
昨日从大日矿山归来, 宴几安几乎是立刻动用了所有当下在西岸能找到的有用之人——
其中不乏三教九流之辈。
当时,眼瞧着那些不入流者被引荐至宴几安跟前,他们站没站像,嬉皮笑脸,鹿桑当下心中便极不舒服……在她心中, 云上仙尊高高在上、哪怕在云天宗寻常内门弟子一载也未必与之能搭山海一句话,又岂是这些凡人可染指搭话?
然宴几安却没表现出什么抵触。
大概是哪怕在修仙界, 不净海西岸也不能完全算得修真入道人士地盘, 更多的凡人汇聚在此,零星几个修仙宗门几乎快要被反压制至没有立足之地……《三界包打听》天天为弥湿之地的情势吵的昏天暗地,而对于修仙入道者而言, 这块辽阔土地,早就被扣上了开化未完、发展落后、不毛之地的印象。
面对那一双双眼里写着唯利是图的凡人,云上仙尊一如既往地顶着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情绪平静地吩咐他们去找品行低劣、急于从仙盟通缉脱身,或者做了什么事被同行买凶之人……
他们折腾到接近子时才终于带来了薛平贵。
看着这疯疯癫癫、劣迹斑斑、说话都颠三倒四的赌棍,鹿桑想到了她那早早抛弃她甚至想发卖她只为换点儿麦芽糖吃的父母,恨得牙痒痒。
同时又就着窗外月夜,小心翼翼地偷望着宴几安紧绷一日终于放松下来的背影,鹿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来是心想大师姐终于有救,二来是想,这人被换进大日矿山,说不定对谁来说都算功德一件……
——结果,今日一切,与她想象中会有的发展相去甚远。
原本一切顺利,只需要云天宗大师姐乖乖交出象征交换契约的信物就可以结束一切,他们甚至能赶上傍晚前的船回云天宗……
怎么就突然变卦了呢?
大师姐居然拒绝了与薛平贵交换。
她情绪抵触又激烈,口口声声诉说着大日矿山惨无人道,说着矿山里囚禁着修仙界的大秘密,大约也是因此触发了禁制保密咒语边作了狐狸——但这对师父来说也许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他应该无论如何先强行把她带走的。
可他没有。
兵荒马乱中,门外出现了个陌生男人,他身上穿着和大师姐一样的矿袍,身形高大,模样倒是极英俊,只是相比云上仙尊的出尘又是另外的气势,他面色柔和,仿佛永远挂着浅笑般唇边自然上扬——
但总给人一种旁人勿近的疏离感。
没来由地,鹿桑有些害怕他。
这陌生男人出现,便理所当然地直言要带走大师姐,他用词也很霸道,抱着狐狸说甚么“交还给我”……这又是什么道理?那狐狸本体是云天宗大师姐,什么时候成他的了?用得上“交还”二字?
没想到师父没让他闭上嘴莫口出狂言便罢了,居然答应了。
“为什么呀,师父?”
眼下,耳边听着那抱着狐狸的男人越走越远,下木梯的脚步声与木阶乱响声也彻底消失耳畔,鹿桑终于忍不住了,有些着急地蹙眉。
虽然她声音却还是柔和细声,但语速快了些,漂亮的小脸沾染上了焦躁。
“师父,我们好不容易找来了薛平贵,大师姐就要能够回云天宗了……您怎么——”
怎么让那陌生男人就这样把她带走了?
宴几安不语。
作为化仙期修士,□□半化炼至超脱凡骨,他的五感比鹿桑更强,是以他等了更长的时间,才听不见那杀猪匠与狐狸窃窃私语……
最后听见的是男人用不算太严厉的语调警告狐狸别再伸爪子挠他。
待那声音完全消散。
霎时,毫无征兆地,似在脑海浓雾带来的一片混沌中响彻天雷,伴随有天光大亮之清明。
瞳孔缩聚又微散,对于这种多年未感受到的抽离、迷茫,云上仙尊感到十二万分的陌生。
容不得多想,他转身,纵然心中疑虑万分,眸中依旧平静如水,望入身后小徒弟那双充满了困惑的眼,顿了顿,问:“那杀猪匠将你大师姐带走了?”
“?”
杀猪匠?
那人是个杀猪匠?
不像啊?
鹿桑张了张嘴,想说“是啊不然呢”,然后成功地发现自己惊讶到根本说不出话来。
好在宴几安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云上仙尊面色猛地沉下,拂袖,往杀猪匠离开的方向跟了出去。
……
杀猪匠这次很真诚地没耍心眼子,加上怀里还揣着只情绪激昂的狐狸,他光用两条腿也走不太远。
对于宴几安从天而降再次拦在自己面前这件事,他显得不太惊讶,甚至很淡定地想,比我想象中要快一点。
“怎么?仙君大人,还有事?”
他语气太过随意。
宴几安拦在他跟前没动也没发声,一如既往哑巴似的,只是直勾勾定格在他怀里那躁动不安的狐狸身上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海拔上矮许多的脑袋从云上仙尊身侧探出来,少女容貌靓丽,说话时唇边还有浅浅的酒窝,一双黑眸小鹿似的水汪汪,“这这位杀、杀猪的,你好大的胆子!当街抢人算怎么回事!把我们大师姐还来!”
又怂又逞强的用词引人想要发笑,此时无声呈包抄式悄悄靠近上来的、云天宗的随行内门弟子听见了,甚至走神一瞬,心道小师妹果然可爱。
倒是杀猪匠完全不为所动。
骂他也好,怎么着都行,他垂眉,眉眼间再次沾染上先前鹿桑感觉到的不欲多言的疏离感。
“抢?”
他两根手指捏住怀中狐狸的后颈,拎了下。
柔软温热的皮毛与骨肉分离,被拎起一个小揪,然而在他怀里的狐狸本尊却纹丝不动——
打从云天宗的人再次出现的第一时间,它的脑袋就果断一撇埋进了杀猪匠的腋下,此时犹如一只坚定的鸵鸟,尾巴垂落,屁股冲外,表演了个什么叫眼不见心不烦。
南扶光如此不配合。
鹿桑傻眼了。
杀猪匠粗糙的指腹看着有点留恋地多搓了一两下狐狸的后颈,直到它开始不耐烦地抖动耳朵,他才不动声色挪开手。
此时此刻,男人表现得像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云天宗的人包围——
确实有些多余嫌疑,毕竟有宴几安在这,而他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名相比之下有些强壮的凡人。
微俯首,怀抱狐狸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眼鹿桑,那目光又挪开了。
“仙君大人应该知道,那时间转换器是有时间限制的,好似是一炷香?”
他微微勾起唇,语气散漫。
“再耽误下去,恐怕要有麻烦。”
——所以,别废话了,让开。
宴几安当然不让,向杀猪匠伸出手,道:“还我。”
杀猪匠不语,唇边勾起的弧度倒是放下去了一些,整个人失去了笑脸便突然有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立刻嗅到了危险。
鹿桑条件反射般祭出了自己的伏龙剑,熟悉的剑柄紧紧握在手心,她却没有了平日里剑在手便心安的感觉——
甚至这是宴几安都在的场合。
猛然拔剑使得现场气氛一触即发,就连杀猪匠怀中的狐狸都感觉到了,它第一时间把脑袋拔了出来,浑身炸毛,拧过头,毫不犹豫地冲着鹿桑龇牙哈气!
“大师姐!”
鹿桑嗓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大概震惊她怎么胳膊肘朝外拐!
宴几安见状,从方才就有些反常不宁的思绪终于也乱一拍,心上仿若笼罩一层阴霾,剑气聚集,眼中金光凝聚,他的手始终在杀猪匠跟前,加重了语气,木然又执着道:“把狐狸,还我。”
云天宗弟子终于现身,自行结阵缩进,犹如布下天罗地网——
今日杀猪匠不交出狐狸,休想离开此地。
大街上早就没有了人,西岸多少年没有这种修士成群结队出现的大阵仗出现,家家户户门窗只余一条缝,后面无数双等着看热闹的眼睛。
狐狸发出急切的鸣叫,它不再装死,着急地伸爪子挠杀猪匠——
虽然并不想跟着云天宗的人回去,但是如果为了纵容她这点脾气牺牲杀猪匠当街暴毙,那又大可不必!
这人还是、还是有点用处的!
狐狸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急躁呜咽声音,最后声音化作哨音,瞪圆了圆溜溜的兽眸,它拼命试图挣脱杀猪匠的手臂……
奈何它越挣扎,杀猪匠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松懈。
男人甚至好像觉得眼前三言两语突然剑拔弩张的一幕十分有趣,问:“紧张什么?”
宴几安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长剑,并非其本命羽碎剑,不过寻常货色。
执剑而立,他对杀猪匠淡道:“不交出狐狸,你走不出这。”
杀猪匠笑了笑,道:“是吗?未必。”
怀里的狐狸显然觉得他已经疯了,叼着他的衣袖拼命扯。
被闹腾得浑身都是狐狸毛,杀猪匠眼瞧着两根火红狐狸毛从他鼻尖前飞舞扩散,他抬手压了压那颗躁动不安的毛茸茸脑袋,“接下来的画面可能有点少儿不宜。”
狐狸:“?”
杀猪匠:“你睡一会。”
狐狸:“???”
牙尖还勾着粗布矿袍,狐狸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意识。
记忆停留在杀猪匠俯首望来的双眸中,那双眼中还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笑。
……
杀猪匠的手从狐狸身上挪开,方才还在吱哇乱叫的狐狸直接脑袋耷拉,垂软下去,任谁见了都要被吓一跳。
“杀猪的!你对我大师姐做了什么!”
鹿桑此时也顾不上害怕,挽了个剑花率先一步向前——
黑山早市已脱离大日矿山禁制,在她的概念里,她一个筑基修士,拿捏凡人理应轻轻松松!
没想到在出剑一瞬她便察觉不对,剑尖在距离男人面前只一指距离堪堪强硬悬停!
剑气已出,若是换了普通凡人,此时早已躲避不急,至少也会被剑气所伤,然显眼这人却并未挪动半步——
剑气只略过他面颊,留下一道丝线般细的血痕。
鹿桑先是困惑,剑气一成,破坏力不该如此收敛,而后再不经意抬眼与面前男人对视瞬间,心中一惊,惊疑中面色转为煞白!
杀猪匠仍是一动不动。
仿若没看见面前女修面色聚变,目光越过她的肩线,看向其身后云上仙尊,他顿了顿,垂眸道:“再确认一番,时间转换器的规则是,只要不在当事人面前使用,其余的人都不会记得被改变的时间线发生的事……没错吧?”
如果没错,他们的时间很紧。
他停顿了下:“得节约时间,你还是唤下本命剑比较好。”
他终于不阴阳怪气地唤什么“仙君大人”了。
虽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这杀猪匠疯了,这年头,莫说一介凡人,哪怕是「翠鸟之巢」指挥使、元婴修士段南也不敢叫嚣让宴几安祭出本命剑!
这该死的无名之辈,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亵渎云上仙尊!
鹿桑只觉得气血上涌,煞白的脸蛋又瞬间涨红,娇呼一声“大胆”,她正欲再进行第二次进攻——
这时候她听见身后响起熟悉铜铃声。
瞳孔微缩,云天宗小师妹难以置信转头,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叹息。
“聒噪的人,杀了。”
鹿桑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瞬,凌厉杀气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只听见尖锐物刺破身体的一声闷响,她气海丹田一阵撕裂的剧痛!
“!”
鹿桑微微睁大了眼,低下头,便看见那把她曾经见过无数次、甚至上手触碰过的羽碎剑,捅穿了她的身体。
血光剑刃于背部刺出。
一击甚至没有多少不必要的招式,腥甜的气息翻涌涌上喉头,伴随着鲜红血液迅速扩散浸透背心,她终于吐出一口鲜血。
“沽名钓誉之辈,自裁。”
男人如出一辙的低调声音中,宴几安与周围数十名云天宗弟子纷纷犹如中邪——
云上仙尊毫不犹豫用羽碎剑抹向自己的脖子,本命剑的剑气轻易伤害了半仙化的本体,红色的液体染红了双眼,那轻易蜂蛹而出的架势让人有些疑虑那是否真的是血液?
属于云上仙尊,沙陀裂空树枯萎后第一剑修,三界唯一的真龙,修仙界的光辉,复苏的恒月星辰……
宴几安的血液。
鹿桑手脚的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浑身冰冷,如身处寒冬腊月。
亲眼目睹,云上仙尊像蝼蚁般命陨于这不净海西岸不毛之地。
闭上眼重重落地前,双眸倒映着苍穹之上烈日高阳,一圈圈日晕由小小的光环扩散开来,混沌散透了少女的瞳孔……
于鲜血中她倒下,犹如坠入一场突然降临的噩梦。
直到死,鹿桑也不敢相信眼下所发生的一切。
第40章 吃醋吗
是做了一场梦吗?
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罢。
弥湿之地实则地不如其名, 烈阳烤照焦土,海风夹杂腐烂鱼获腥臭吹入,整个大日矿山码头犹如一个早已腐朽的巨大蒸笼。
南扶光再次睁开眼,不意外似发现自己回到了天子号厢房, 此时窗扇半开, 街道上叫卖声时而入耳, 刚沏好的香茗在手边白雾升腾又飘散在屋内。
屋内只有宴几安倚窗而立,鹿桑不知去向,南扶光一下便猜到她回来的节点大概正好是鹿桑要去把薛平贵带来的时候……
这节点倒是选得挺好。
毕竟接下来每一瞬息将发生的事,都会像是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结果, 她会变成一只只会吱哇乱叫、无能狂怒的狐狸。
南扶光站起来, 宴几安转过身。
撞入那双安静的黑眸,南扶光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动了动唇想要叫他“师父”, 却发现声音到了唇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 在此之前,整个人已经被又一阵无力与恐惧笼罩——
宴几安知道大日矿山的一切。
这没什么意外的。
宴几安本身就是个特殊的存在,许多人说他如今其实早就拥有前世的记忆,除了还未完全渡劫成真龙,是如假包换的那个沙陀裂空树枯萎前就存在的真龙仙君。
如今三界六道世代更替, 严格说起来,哪怕是当今仙盟盟主, 不过是他不知道几代数起的后辈……
他地位超然, 高位落座整个三界六道之首,地位凌驾于《沙陀裂空树》律法之上。
云上仙尊保留了太多太古早的记忆,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沙陀裂空树的诞生与枯萎, 众生于他眼中或许不过是须臾过客。
所以他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且了解大日矿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局外人。
于是他知道关押在里面的那个怪物是怎么回事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了,甚至根据实力估算,实在不排除那神秘的怪物被他亲手捕获的可能性……
而这么多年,对大日矿山,以及脱离了「翠鸟之巢」、山高皇帝远跑来大日矿山做起来山大王的指挥使段南,他选择袖手旁观。
这件事,仙盟知道会怎么样?
会因为他对矿区秘密保持沉默,将其视作助纣为虐的帮凶吗?
南扶光脑子里乱的很,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宴几安,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想劝他早日自首,话到了嘴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发癫——
仙盟又能把宴几安怎么样呢?
如今沙陀裂空树等着他去复苏,四舍五入整个三界六道等着他去拯救。
仙盟根本不敢把他怎么样。
反正倾「翠鸟之巢」的力量,也不能把他一个就差一脚渡劫的化仙期大佬怎么样。
这人完完全全可以当个法外狂徒。
此题无解。
“日日?”
而南扶光摇摇晃晃站起来,摆摆手,像在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今日出门看了黄历,上面写了‘不宜外出‘,我想我还是——”
见南扶光真的要走,宴几安有些惊讶,毕竟她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这一次因由气氛平和他没有再用“关门放狗”那招,只是道“且慢”。
下一瞬便拦在站在门前的南扶光身边,手指如蛇缠上她的手腕,她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颤。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抗拒他的触碰,猛地回身重重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猝不及防被推开的云上仙尊稍退一步,不解地偏了偏头,微微俯身,迅速地一把捉住试图往后退的南扶光,且这一次握在她手腕的手加大力道,不容拒绝地将她握的更紧。
“日日,可是还在生为师的气?那日未听你诉求是师父的错,你便大人有大量,且原谅师父一回。”
缓慢温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内容十分荒谬,南扶光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宴几安在说话——
他道歉?
一辈子高高在在、看谁都是众生平等皆蝼蚁的云上仙尊,道歉?
“随我回云天宗。”宴几安停顿了下,“你说的大日矿山相关事务要上报仙盟,为师听见了……虽不知具体何事,但我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你看可行?”
我看不太行。
南扶光认真回想了下这个节点前发生的事,想起来在鹿桑把那赌鬼带来前,大日矿山的事,她才着急地刚说了个开头。
在现在这个时间线的宴几安看来,整件事大概就是她提起大日矿山有猫腻,他甚至没听是什么猫腻便对上报仙盟这个行为表现出了犹豫,她立刻不高兴了站起来就要走。
此时微微抬起头,两人沉默相视片刻,南扶光坚定地摇摇头,并试图抽出自己握在对方手中的手腕,又忽然提问。
“那大日红花是你让人放我桌子上的?”
一时间,宴几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看上去有一些迷惑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好奇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提出来的意义。
从方才开始就被压的沉甸甸的喘不上来气的胸腔此时像是完全被榨干了,失去了起伏的基本功能……南扶光重重咽下一口唾液,躯体僵化感遍布全身,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好意心领了,但我不答应。”
南扶光一边说着,用上了全部的力道,坚定地把手腕从宴几安手里抽出来。
“我不能答应。”她嗓音有些沙哑,“以命换命,无论是否对方烂命一条,那都是草芥人命……我们修仙入道者,不该这样做,这是不正确的。”
印象中,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时时刻刻飞扬跋扈,走路鼻孔朝天,张牙舞爪。
何曾像是此刻这样,她仿若沉溺于某种未知的慌张,眼眶和鼻尖红成一片,淡色的唇瓣被自己咬得有些红肿……
她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沮丧又可怜。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再似往日敬重或者纯粹。
这样子让宴几安没来由心惊。
宴几安原本想问她如何知道他想到的办法便是借由她拿到大日矿山契约交换信物后找人同她“一命换一命”,然而话至嘴边他忽然醒悟:“你方才,用了一次时间转换器?”
南扶光僵硬地定在原地。
宴几安俯身靠近,看她下垂的唇角紧抿,指尖无法控制般轻轻触碰了下。
“日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龙与蛇到底有什么相干,他本人永远如冷血动物,连带手也比较凉。
抚上柔软温热的唇瓣便挪不开来。
宴几安龙族特有的固执脾气上来,拇指腹蹭了蹭她唇角,使惯了剑的手指自然糙得很,像是想要将那抹失落抚平。
“随我回去。”
低沉的嗓音略带劝诱,云上仙尊身上独有的冷香随其俯身压下,气息一步步将面前的人笼罩——
唇瓣在对方指尖压弄下,有些火辣的疼痛错觉。
南扶光回过神来,如惊弓之鸟,猛地拍开对方的手——
“唰”的一声刺耳金属锐响,已用至粗糙刃卷的匕首甚至抵在两人之间。
宴几安目光垂落,从几乎抵在他鼻尖的破损匕首之上,最终落在南扶光苍白的脸上。
当鹿桑带着薛平贵从外归来,一把推开厢房门,望着厢房中靠得极近眼瞧着就要贴碰到的二人,猛然一愣。
从她的视角根本看不见两人之间的匕首,和骤然冰冷的凝固紧绷……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云天宗小师妹面色猝然煞白,随即眼眶无声染红。
南扶光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外最远处准备滑跪却发现气氛不对满脸搞不清状况的薛平贵。满脸脆弱,欲哭垂泪的神凤。
还有立在她跟前,垂目而面无情绪,不辨喜怒的真龙……
好大一个修罗场。
僵拧的脖子开始发疼,她收了匕首迅速脱离宴几安可再捉住她的范围,果断迈开双腿,转身离开。
……
南扶光连滚带爬下楼至酒肆一楼,杀猪匠那壶酒刚喝了小半。
一筷子牛肉刚夹起来,南扶光便气势汹汹地杀到了他的跟前,语气恶劣地质问他把她弄晕之后干什么了耽误那么久,否则她明明可以直接回到推开厢房门之前那个节点,然后选择果断转身就走的。
杀猪匠被她突如其来地凶了一顿。
但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她情绪不稳定。
掀起眼皮子,男人唇边还挂着笑,正欲问她又做什么了火烧了狐狸尾巴似的……然而视线在扫过她的脸时,忽地笑容一顿,翘起的唇边弧度稍微放平了些。
想问她刚才又做什么了的句子到了嘴边,就变成了问她是不是狗总改不了吃脏东西。
南扶光:“?”
骂人不成反被骂了的南扶光噎住了,脸上的怒火一下子熄灭被茫然取代,她眨眨眼问:“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杀猪匠没说话,只是目光又轻描淡写地从她唇边掠过,与平日淡色唇瓣色泽不同,实在不怪他多想。
然他也没有多嘴其他,“尊重他人命运”这件事他向来做得很好,只不过现在又在有什么话要继续说之前在理智中浅过了一遍,权当自我提醒。
他摇摇头,放了筷子站起来,淡道:“没事,回罢。”
隔着一张桌子,南扶光瞪圆了眼看他摇头,突然觉得现世报来得真的很快——
现在她有多糟心,估计刚才宴几安看她摇头时便有多想打人。
动了动唇,她还想问杀猪的又发什么疯,奈何那手长腿长之人已经先一步与她擦肩而过,离开酒肆。
南扶光“啊”了声,那杀猪的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的意思,她没有办法只能仓惶转身跟在他身后追出去……
来时候两人尚且能够并肩而行,回来的时候因为走在前面的人没有收敛步伐她几乎是连跑带跳跟在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上,沉默的气氛使得南扶光有点难受,频繁转头去看身边那人,终于有一次她看见了他面颊上一道细微的伤口——
分明是剑气所伤。
她愣了愣,没忍住主动问:“你脸上怎么了?”
杀猪匠沉默了下,没立刻回答,气人的是他目光直视前方也没有一点要搭理她的意思,南扶光便不依不饶地伸手拽他袖子。
后者抬了下手,轻易将那粗糙布料从她手中抽走,但好歹算是停下了前走的步伐。
他低下头,望向她,脸上情绪几乎看不见。
男人唇角好似还带着淡淡的笑,然而以南扶光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这个表情应该没有多少要微笑的意思,那股驱于人心的疏离感又冒了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觉得有点儿变扭,逐渐局促,鞋底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摩擦了几个来回。
“我没做什么,只是在你昏迷后,请求你的师父与师妹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
平静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南扶光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她“啊”了声,说实在有点想象不到他“请求”别人的模样,这个逻辑也是有些奇怪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当时他面对的是修仙界的天花板。
“你师妹不愿,”杀猪匠道,“就拔了剑。”
南扶光闻言也顾不上违和感了,条件反射地目光一凝,回头望了眼酒肆方向。
“猫的第九条命”作为云天宗大师姐童年时期发明的作品,本身又具备时间转换的不稳定性,上一条时间线中发生的事被意外存留部分折叠发生至新的时间线这件事并不稀奇……
南扶光甚至在想,现在她只是看见了一条血痕,难道在上个时间线,鹿桑出手将杀猪匠捅了个对穿?
虽然她就是个新手修士,但架不住人家神凤神凤,进步飞快,如今筑基修士,欺负一个凡人还不是分分钟?
思及此,南扶光又回头看了看酒肆,想折返回去找鹿桑算账的心更加旺盛。
——修道水平进步飞快没错,那些个修士的臭毛病也学了个飞快?这才多久,就能随意对手无寸铁的凡人拔剑?宴几安只管教人拔剑不教人三观?
南扶光面色不好看:“你多余做这些有什么用?明明直接用时间转换器就行了。”
“当时情况紧急,忘记了。”
杀猪匠解释的轻描淡写,从怀中掏出那时间转换器,将剩下两条尾巴的黑狐狸挂件挂回了南扶光脖子上。
结实的绳结似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
南扶光下意识抬手拂过黑狐狸的二条尾巴,心中翻涌着不知道为何情绪,说不上来为什么,她不是很能接受杀猪匠为了她相关的事去请求什么人——
尽管他对于这件事一笔带过,连细节都没有说。
她咬了咬唇角:“你就是为这件事在不高兴吗?”
她以为杀猪匠可能要别扭地敷衍她,没想到对方只是稍微沉默一瞬,果断回答:“不是。”
南扶光抬眼瞅他。
“只是没想到我受尽委屈换来一个用时间转换器的机会,你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跟你的师父亲亲密密。”
“?”
“你为何不直接跟着他回云天宗?”
“???”
南扶光满脑门问号。
对方的语气过于平静,说着“受尽委屈”实则语气里好像也没有多少委屈的成分,但不妨碍南扶光还是心中猛地犹如踏空了一下,盯着他的脸不肯放过一丝变动,认真地说:“不知道你脑补了什么,但我没有和他亲亲密密。”
明明是盛阳天,耀阳犹如火炉般烤着大地,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一低再低,此时简直有了秋风扫落叶的凉意。
杀猪匠的眉毛轻微低垂,他慢吞吞地“哦”了声,半晌,似乎是不想再就这件事继续争执,稍微放低了嗓音道:“知道了。”
他的单方面妥协并没有能拯救两人之间快要肃穆至凋零的凝固。
事实上,好像打从认识这人,他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冷淡。
连拒绝她的交友申请、把她直接从馄饨摊拎起来扔门外那次都没这样。
南扶光喉头滚动,颇为抓狂,想不到这世界上有和她一样喜爱油盐不进之人,这么些年周围的人没打死她真是对她仁之义尽。
“我就跟他说了两句话就下来找你了。”她盯着身边男人过分英俊也因为冷漠显得十分愚蠢的侧颜,无力地辩驳,“回来之后到我到你面前才过了多久,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越说越向跟妻子阐述自己尚未出轨的丈夫。
杀猪匠只是又“哦”了声,冲她敷衍地笑了笑,俨然一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的模样。
这一笑,南扶光心里的火“噌”地蹿起来了,她心想我时间转换器呢,再用一次算了,这次回到酒肆直接翻栏杆从二楼跳到他桌子上,争取一瞬也不耽搁。
南扶光气得直喘粗气。
原地幼稚地跺脚,然后发现男人别说欣赏她发脾气,步伐都不带停一下,她狠狠踹飞脚边一块石头,气急败坏地跟上他。
正当她无语到脑袋上的头发都快一根根竖起来,这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喝“杀猪的,还我大师姐”——
两人双双转过头,便见从身后酒肆二楼窗户飘飘然跃下一个鹿桑。
窗后,宴几安倚窗而立,遥遥望来,目光停在南扶光与杀猪匠之间。
容不得多思考,南扶光直接从乾坤袋里抓出一把匕首,整个人挡在杀猪匠前面。
修士视力太卓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宴几安扶着窗棱的手微一紧,手背青筋凸起。
“大师姐,跟我们回去罢,莫再叫师父担心了!”
鹿桑提剑奔来。
身后传来杀猪匠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淡道,真是阴魂不散呐。
而电光火石间,南扶光把一些看似半个下品晶石都不相关的事串联到了一起,毫无逻辑地突然得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
什么意思?
杀猪的刚才那般莫不是因为他在吃醋?
可惜南扶光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她只是惊恐地回头瞪向杀猪匠就像他站在她身后冷不丁捅了她一刀,在男人困惑地挑起眉回望时,他们身后大日矿山方向响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