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生妄念……师尊也不怪罪?”
月色已沉, 碧海阁内依旧热闹,温言软语不断。
两道人影相携着走出。
一顿花酒的功夫,段卓与内门执事便混熟了。
日后都是同宗修士, 内门执事也给他几分薄面, 提前唤他一声“段长老”。
虽是从宗主到长老,段卓却春风满面。
一早要启程回合欢宗,时间太赶, 两人都未尽兴。
“今日玩得不够痛快,等回到东洲巽风, 我再请张执事再痛快玩一次。”
“段长老客气了,应当轮到我做东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 话题忽然拐到了云青岫身上。
“段长老,那云秀从前当真神魂残缺?”
“这还能有假, 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竟清醒过来了。青山宗好吃好喝供着她, 一转头便另立宗门, 从未见过这样狼心狗肺之人!”
想起今日所受的气,段卓的狠毒骂声一声比一声高。
月影忽然黯淡。
阴影处, 漆黑影子蠕动,挣出。
狰狞魔物咆哮着冲来。
…
云青岫深夜回到流云宗。
她所居住的主峰名为翠微,因为不喜太过繁重的建筑, 宗主殿暂时空置。
翠微峰上有一座秀丽三进院落, 风景极佳。
回到后院时, 栖息在竹枝的鸟雀“簌簌”飞离。
一道修长身影正从厨房走出。
“师尊?”
少年鼻尖沾着白面粉, 脸颊也有一道白印。
云青岫摇头, 随后忍俊不禁抬手擦去他脸上的面粉。
温热的指尖似风轻柔抚过。
裴宥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蜷起。
“这个时候怎么还在厨房?”
他垂着眼乖巧答道:“弟子见宗门内槐花开得很好,想为师尊做一道槐花饼。夜里揉面下去, 明日就醒好了。一早便能吃到。”
云青岫曲起食指,往他额头轻轻一敲,“胡闹,你正是年少长身体的时候,怎能半夜不休息跑到厨房去。”
“往后不许如此,为师并不重口腹之欲,收你为徒也不是为了一口吃的。”
“呵呵。”系统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
云青岫面不改色。
裴宥川那双黑瞳像是盛了星子,璀璨亮眼,“是,弟子往后都在白日做。”
无效沟通。
云青岫扶额。
她到底在徒弟心里立了什么绝世馋鬼的形象?
“去,回房休息。”
裴宥川点头,弯了弯眼眸,道:“师尊外出不久就回来,事情还顺利吗?”
云青岫望向裴宥川,心中泛起一丝古怪。
“段卓与合欢宗内门执事死了。”
“死了?”裴宥川微讶,“那师尊今夜外出,原本是想……”
惊讶恰到好处,反应毫无破绽。
但云青岫觉得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她按下不表,颔首:“原本想亲自动手,没想到他们遇上暴乱魔物,倒是省事了。只是这魔物来得真是巧,像有人专程遂我的意。”
裴宥川仍唇角弯弯:“阴鬼蜮封禁破除后,仙州各地常有魔物流窜作祟。或许正应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或许如此。”
云青岫没再多言,走向主室推门而入。
脚步骤然一顿。
她刚刚只提了一句段卓与内门执事死了。
而裴宥川的回答却是“那师尊今夜外出,原本是想……”
这个“原本”就很耐人寻味了。
裴宥川一开始就知道这两人不是她杀的。
云青岫转身,院中月色澄明,树影摇动,少年已经回房。
默然片刻后,她进屋关门,躺在床上却没有了睡意。
关于赤蛟逆鳞的事,云青岫至今没有问,裴宥川也没再提。
现在想来,她这个徒弟,知道的东西似乎太多了。
有许多事,也发生得很凑巧。
这不像一个出自欲仙坊的傀人。
“系统,你帮我查查,南洲离火城的欲仙坊……”
话只说了一半,系统呵欠连天问:“啊?查欲仙坊做什么?”
默然片刻后,她忽然道:“算了。”
系统:“……”大半夜逗它玩呢!
…
青山宗宗主段卓与合欢宗内门执事死了。
死于魔物暴动袭击。
这个消息如石子入湖,在仙州论坛引起了一阵议论,都在斥责艮山城巡视疏忽。
但议论没有持续太久。
毕竟,魔物作乱在这数百年间太常见了。
合欢宗并没有因为死了一个内门执事便改变原定的出行时间。
奢华芥子舟停在灵宫门前,身穿紫红校服的弟子们陆续登舟,队伍最后缀着不少格格不入的异宗修士。
都是新并入合欢宗的小宗门。
青山宗的人也在其中。
段卓死了,洛云语作为二师姐,成了新的宗主。
不过,等到了合欢宗,这宗主之位也就没了。
芥子舟外,艮山城阁楼巍峨,城内修士熙熙攘攘,一派的繁荣安定。
洛云语最后望了一眼北洲艮山,转身登舟。
“师姐,师兄。”
身后忽的传来一道温和从容的声音。
青衣女修站在来往修士间,眉目因朝光愈发柔和,她笑道:“我遇到了一件难事,能否相助?”
洛云语怔住,百里竹已经提剑,肃穆问:“要打谁?”
云青岫又是一笑,摇了摇头,道:“宗内缺人,忙不过来,不知师兄师姐,还有宗内的师侄们,愿不愿意来?”
合欢宗弟子们瞪大眼睛,当即议论起来。
“当真是疯了,明着抢人呢!”
“早听说这流云宗行事张扬,果然如此。”
“呵,不过碰巧拿了次魁首,如何与我们合欢宗比,蠢材才会去流云宗。”
“秀秀!”洛云语拉住云青岫的手,微微摇头,“宗主契印已下,不要再为了我们起冲突。”
“云宗主。”喜怒不辨的声音威严沉肃,合欢宗宗主在内门弟子的簇拥下走至船舷,姿态居高临下,“你是真的很不懂规矩。”
说罢,他瞥一眼身旁的大弟子。
大弟子心领神会,面色一冷,对着青山宗等人呵斥道:“片刻后启程,还不速速登舟。能入合欢宗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德,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宗能比的!”
青山宗弟子都感到愤怒和屈辱。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实力,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洛云语深吸一口气,与百里竹领着弟子们登舟。
“等等。”云青岫轻笑,“段卓落下的宗主契印,和现在的青山宗有什么关系?”
如今青山宗宗主已经是洛云语。
“还未启程,他们便没有并入合欢宗。宗主更换,理应重新落契。”
合欢宗宗主神情冰冷,再次瞥了大弟子一眼。
对方心领神会,当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别误了启程时间!”
合欢宗弟子即刻围了一圈,挤着青山宗的人登舟。
云青岫指尖浮起灵光,“赵宗主,这是要强抢?”
“呵呵,云宗主伤重未愈,老夫奉劝你慎用灵力,免得废了一身根骨,教人可惜。”合欢宗宗主笑得虚情假意。
一道长鞭忽的扫来,将合欢宗弟子荡开。
红衣女修手持银鞭,飒然而立,啧啧道:“哟,几日不见,合欢宗改行做起人口贩|卖的营生了?”
一见弥珍,合欢宗宗主脸皮抽动,压着怒气道:“弥宗主,此事与你无关,还请不要插手。”
云青岫与弥珍对视一眼,隐去眼中笑意。
帮手来了。
“那不行,我这人热心善良,路见不平不出手难受得很。”弥珍吊儿郎当,“青山宗换了宗主,按理要重新加盖宗主契印。不过在此之前,似乎得先问问新宗主愿不愿意去合欢宗?”
形式峰回路转,青山宗的人眼睛一亮。
弟子们纷纷轻扯洛云语的衣袖,用眼神疯狂表达“不愿意去”。
洛云语直视合欢宗宗主,背脊从未挺得如此直,声音柔和坚定:“青山宗自知实力不济,感谢赵宗主抬爱,先前所签文书,还请作废。”
大弟子大怒道:“没有眼界的蠢货,什么青山宗流云宗,连为我合欢宗扫长阶——”
“唰!”长鞭直冲他的面门扫去。
合欢宗宗主抬手一挥,长鞭去势一缓,堪堪从大弟子面前擦过,把他的后半句活生生吓没了。
“启程。”
一场闹剧由合欢宗让步结束。
芥子舟启程时,合欢宗宗主居高临下,阴沉沉道:“云宗主迷惑人的本事不小,老夫倒是想看看,你能轻狂到几时。”
云青岫毫不在意,一转身就对上三位弟子亮晶晶的眼。
“云宗主,我们以后就是流云宗的弟子了吗?”
云青岫笑:“还叫宗主?”
弟子们一拥而上,将她淹没,欢呼着:“小师叔!”
她越过弟子们,看向洛云语和百里竹,然后张开手。
“师姐,师兄。”
洛云语眼眶泛红,忍着泪抱住了云青岫。
连一向寡言少语,没有表情的百里竹都笑了笑。
“秀秀。”他唤道。
…
青山宗并入了流云宗。
原宗门的外门弟子、杂役弟子乃至厨师都一起迁至流云宗。
云青岫让洛云语任副宗主,帮忙打理宗内大小事,百里竹任戒律堂长老。
赵文镜的师尊段卓不是个东西,但徒弟却没养歪,云青岫做主让他转入了洛云语门下。
仙门大比后,不少慕名而来,想要加入宗门的修士。
忙忙碌碌几日,流云宗总算有模有样起来。
除了人暂时少一些,但该有的都有了。
云青岫与合欢宗撕破脸抢人的事被传到了仙州论坛上,这几日吸引了不少吃瓜群众八卦。
众人纷纷感叹,流云宗是真的刚。
忽然有一人转载了几条留言,出自之前仙门大比的官方帖。
【仙州第一剑】无趣,每届都拿第一。
【招摇撞骗,每日一算】在下掐指一算,本届魁首另有其人呐。
【再炸炉试试】这届第一不是太上剑宗我生吞炼丹炉!
【咸鱼】诸位道友,请问如何建立一个宗门?
【小咪爱吃鱼】??咸鱼道友你该不会想现在建立一个宗门,然后去参加仙门大比吧(惊恐)
【莫挨老子】建议出门左转蓬莱宗找医修治治。
这几条留言瞬间刷遍的论坛。
“流云宗云秀”“流云宗”“生吞炼丹炉”“大师求算一卦”等词在论坛挂了许多日。
云青岫有种被冲上某博热搜的错觉。
关于流云宗的贴子热度一直到云青岫出发蓬莱宗才慢慢降下来。
随她一起去蓬莱宗的只有裴宥川。
前几日,乾山开展了炼丹、炼器的交* 流大会,邀仙门百家的丹修器修参与。
每宗只派一位弟子前去。
见机会难得,云青岫便让徐月去了,顺带研究一下如何让杀伤力巨大的废丹量产。
…
东洲巽风城临海,蓬莱宗位于万壑碧海间,如同神仙境。
海上遥山万叠,烟波浩渺。
宗内浓绿的山峦层层叠叠,仙鹤鸾鸟悠然啼鸣。
云青岫带着徒弟暂住在蓬莱宗内的瀛仙泽。
见她拿着浮玉仙尊的玉牌出现在蓬莱宗外,山门外的弟子反复确认三次,才敢将人带至瀛仙泽。
一转头,浮玉仙尊留客暂住瀛仙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蓬莱宗。
姜白溯是前任宗主的关门弟子,岁数不大,辈分却高,宗内弟子都尊称一声仙尊或小师叔。
不少弟子暗中猜测,这位金口难开的小师叔或许要有道侣了。
云青岫并不知道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
瀛仙泽内有一眼灵泉,每日都有一只红顶白羽的仙鹤领她过去,晨间与入夜各泡两个时辰。
浓郁的灵气流进四肢百骸,又从破洞的灵海漏出去,如此反复,一点点润泽着一潭死水般的灵海和灵脉。
连一直不曾亮起的灵灯都隐隐有复苏迹象。
一连五日,仙鹤到点了便在庭院“啾啾”啼鸣,催促她出发。
云青岫觉得自己要被泡发了。
暂住的庭院浮在碧波之上,樱粉花树参天,落满前庭。
云青岫这一觉睡得很长也很舒坦。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光影错落,已是午后。
她慢吞吞起床,悠哉悠哉享受了一顿裴宥川做的午饭。随口问:“今日那小仙鹤没来?”
“仙鹤不曾来,浮玉仙尊来了,在前庭药室静候师尊。”
云青岫筷子一顿,心中不妙,问:“什么时候来的?”
裴宥川正耐心细致剥开虾壳,虾肉放在小碟里,堆得像小山。他推到云青岫面前,云淡风轻道:“上午来的,并让我不必叫醒师尊。”
云青岫:“……”
让你不叫真不叫啊,死小孩。
她囫囵吃了几口就匆匆离去,临走前叮嘱裴宥川好好练剑,回来时要查验。
淡紫衣摆穿过拱门离去,裴宥川盯着消失的身影,眼中凝着一点久久不散的阴郁。
…
前庭,药室。
云青岫推门而入。
经久不散的清苦药味扑面而来。
午后日光挤过花枝间隙,落在银发青年身上,月白外袍灵蕴流转。
他手执一本医道古籍,静默翻阅,桌案上堆满了手稿,都是关于重塑灵海的药方。
在他身后,是满墙书柜,室内还置有药炉,灵火不熄,大概是在熬药。
“浮玉仙尊。”云青岫歉意道,“抱歉,让你在此处久等。”
姜白溯抬首,见淡紫衣袍踏入内室,乌发间还沾了一片雪白落花,如恰到好处的点缀。
“无妨,本就要熬药。”他指了指临窗长榻,“云宗主请坐。”
云青岫依言落座,环视一圈也没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由好奇道:“到蓬莱宗多日,都不曾见到清和,他是被派出去采灵药了?”
提起方清和,她语气熟稔。
姜白溯淡淡道:“他去乾山了。”
乾山和蓬莱宗素有往来,会一起研制药丹,往年让方清和去,他都吱哇乱叫推辞,说乾山规矩多。
今年倒是争着抢着要去。
闲聊间,柔和灵力已经探出,搭上云青岫的手腕。
泡了五日灵泉,她体内终于算是灵气充裕。姜白溯收回灵力,摊开云纹卷轴,七枚长短不一的金针收在其中。
“先修补,后重塑。”他简短道。
最细的一枚金针化作流光没入灵脉,抵达破损灵海,以灵力穿针引线,一针一针细细缝补。
云青岫不动声色掐紧了手心。
姜白溯敏锐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动作微顿,他也是第一次为修士修补灵海。
此处与修士命门无异。
“修复灵海或许会有些疼,我慢一些。”
云青岫闭了闭眼,这岂止是有些疼啊!
简直是把人撕成一瓣一瓣,再一针一针缝起来。
这种来自识海深处的刺痛连绵不断,一阵痛过一阵。
她咬牙道:“没事,还是尽快修补好吧。玄天秘境快开了,我要进去一趟。”
姜白溯看了眼她额角的细密汗珠,最终颔首:“好。”
卷轴中的金针不断减少,化作流光没入灵脉。
云青岫一开始还能勉强保持仪态坐着,后来慢慢斜倚着长榻软垫,涔涔冷汗浸湿后背。
但这宛如一场异常精密的手术,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不能用止痛丹药。
落在桌案上的花影不断西移,屋内的光由明亮渐渐化作昏暗,琉璃灯自动燃起,药室内一直保持沉寂。
七枚金针陆续归位,潮水版的剧痛瞬间褪去。
“修补大约需要半月,半月后便可以用涅槃羽重塑灵海。”
姜白溯递来一碗刚出炉的汤药。
“好,有劳浮玉仙尊了。”云青岫嗓子干哑,闷头饮完清苦药汁。
一方雪白锦帕递来。
姜白溯面无波澜,隔空指了指云青岫的唇角。
“多谢。”云青岫擦去唇角药汁,“今夜还需泡灵泉么?”
他的视线落在那方被她收起来的锦帕上,又移至她苍白的面容,以及濡湿的鬓发。
姜白溯颔首,垂眼道:“瀛仙泽内并无侍者与弟子,我送云宗主过去?”
珠串被掩在宽袖下,攥着珠子的指尖泛白。
一室灯影中,云青岫慢吞吞下榻,“就不必麻烦仙尊了……”
刚下地,腿一软,她猝不及防往下跪。
两只手倏地将她扶稳。
“当心。”
银发近在咫尺,云青岫嗅到了对方身上浅淡气息,清冽、微苦。
“……师尊。”
少年的声音低而柔,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夜间蛊惑人心的妖物。
他站在门外,将暗未暗的天成了他身后的背景,那张过于昳丽的面容也隐匿在暮色中,无法窥见神色。
“今日耗费仙尊整日时间,不好再叨扰。”云青岫往外抽被扶住的手,并朝门外道,“来得正好,扶为师去灵泉。”
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很快松开。
裴宥川及时将云青岫扶稳。
姜白溯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藏心剑法练到第几式了?”
“已练到第七式。”裴宥川扶着云青岫往外走,视线落在她略苍白倦怠的面容。
短短几步路,云青岫简直想再次跪下来。
虚、痛、麻,没一个地方听使唤。
“轮椅。”她忽然道。
裴宥川不解:“什么?”
云青岫闭目:“为师需要一把轮椅。”
但仙州没有这玩意,修士不会半身不遂,暂时没研发出来。
“师尊,冒犯了。”
还未来得及问冒犯什么,云青岫视线骤然旋转,一手托住腰身,一手穿过膝弯,她被稳稳抱在怀中。
裴宥川御空而行,深秋的风冷冽拂来,吹动银冠束起的乌发。
云青岫下意识揽住他的肩。
少年浑身一僵,身体紧绷,神色平静继续向灵泉的方向前行。
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裴宥川。
黛紫暮色成了他的陪衬,睫羽低垂,眸光幽幽,眼睑下的红痣漂亮得近乎危险。
从眉骨至下颌再到轻微滚动的喉结,无一处不流畅分明。
云青岫忽然意识到,自己收的这位徒弟,样貌的确是一等一的好。
灵泉在瀛仙泽小南山,离暂住的庭院说远不远,御空过去约一炷香。
灵泉如一块碧蓝宝玉嵌在矮山之上,灵气浓郁化作流云,泉边奇花异草葱茏好似春日。
裴宥川无声落地,垂眸道:“师尊,到了。”
柔软乌发抵住脖颈,只露出半张素白面容,皎洁似月。
怀中的人眉宇微蹙,神色倦怠,睡得并不安稳。
似有似无的温热呼吸拂过裴宥川裸露的肌肤。
他倏地移开视线,重重闭目,压下眼底的情绪后,一步步走向灵泉。
泉水逐渐没过衣衫,但法衣不会被打湿,只在水中悠悠飘浮。
白衣与淡紫交缠在一起。
看起来亲密无间。
一条鳞尾悄悄游弋,无声缠住了水中的脚踝。
冰冷鳞片缓缓缠紧温热细腻的肌肤。
它没忍住,发出了凌乱含糊的嗡鸣声。
下一刻,阴鸷视线射来,它顿时化作血雾消散。
两个时辰,池中的身影如石像静立,一动不动。
血雾时不时炸开。
裴宥川毫不在意,只是一直盯着云青岫,眼眸幽深得可怕。
漂亮昳丽的面容隐隐浮出黑鳞,又被强硬压制回血肉中。
他一向擅长忍耐。
…
云青岫感觉自己只是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边睁眼一边随口问:“宥川,到了吗?”
一抬头,就看见熟悉的下颌,以及熟悉的灵泉。
这两样都很熟悉但组合在一起就显得格外陌生。
睫羽垂下,黑瞳与云青岫对上,裴宥川弯了弯眼眸,如平时一般乖巧,“师尊,还有一盏茶时间便泡够两个时辰了。”
云青岫:“……?”
他语气平缓,继续道:“师尊太过疲惫,弟子叫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好吧,怪她睡得太沉。
云青岫叹气,抬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辛苦你了。”
裴宥川柔声道:“身为弟子,理应侍奉师尊。在重塑灵海一事上,弟子无能,帮不上忙,这点小事谈不上辛苦。”
多么乖巧体贴的徒弟。
云青岫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话锋一转,笑吟吟道:“今日练完剑来找师尊时,似乎听见浮玉仙尊说要送师尊来此处。”
云青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点头:“确有此事,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这几日在蓬莱宗内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师尊与浮玉仙尊……”
云青岫眼皮一抽。
来蓬莱宗第六日,他们俩才见了一面,谁造的谣!
“弟子还听闻,浮玉仙尊数百年来为了心上人,一直苦寻令人死而复生的灵药,深情得令人赞叹。”
不知为何,云青岫莫名觉得“心上人”这三个字从裴宥川口中说出来带着一股子寒意。
而且他的语气似乎也不太赞叹。
“所以,往后还是由我送师尊到灵泉吧,以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裴宥川眼眸弯弯看向她:“师尊觉得呢?”
云青岫倒是没想到,连姜白溯都有心上人了。
这小子不是社恐么?大约是暗恋吧。
她不喜欢八卦别人,徒弟和昔日熟识之间,她自然更愿意让徒弟跑腿。
“嗯,你说得有道理。”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宥川笑意盈盈,抱着云青岫离开了灵泉。
泡了两个小时后,刺痛和麻意消失了,但依然虚得发软。
而且还是无法动用灵力。
没有灵力,就不能御空。
回去的路上,裴宥川再次任劳任怨当了人肉轿子。
他将云青岫抱回了屋内,俯身放到床榻上。
夜已经深了。
随着俯身,束起的乌发轻轻扫过云青岫的面庞,带着裴宥川冷冽的气息。
室内没有燃灯,那双漂亮黑瞳显得格外深幽。
“师尊好梦。”他柔声说完,退出了内室。
云青岫抚摸了一下被乌发扫过的地方,有点痒。
或许是在灵泉里睡了太久,云青岫一时半会没睡着。
她薅起在识海里睡大觉的系统。
“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徒弟有些怪。”
系统睡得正香,神志不清回应:“唔唔……怪好看的。”
“……”
云青岫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奇怪的是你,自己睡不着不让统睡觉。”系统哼哼唧唧。
“我觉得,他太……”云青岫想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太周到了。”
“扶光也很周到啊。”系统扒着眼皮陪聊。
“不一样。”云青岫摇头。
扶光被她捡到时才十岁,一直养到快及冠。因为容貌有损,头两年时像锯嘴葫芦不说话,总是站在角落里,像阴暗的蘑菇。
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养成了三好少年。
但扶光对她这位师尊,始终是敬重且随时保持距离的。
云青岫养的徒弟不多,统共三个。
在与徒弟相处这件事上,不算很有经验。
“徒弟孝顺师尊很正常呀,宿主你想得太多了,他就是孝顺你。”
“孝顺?”
“嗯嗯。”系统用力点头,“弟子不都是要孝顺侍奉师尊吗?”
云青岫若有所思。
似乎说得也很有道理。
…
云青岫梦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上一世,她带扶光四处游历,误入魑魅虚境,那时他还未结丹,从虚境出来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不愿出来。
梦中,她担心徒弟的健康,在门外轻叩。
小院笼在幽深暮色里,屋檐下,果壳串成的风铃清脆空灵。
敲了好一会,屋内传来少年低沉微哑的声音:“弟子无事,师尊不必担忧。”
“既然无事,怎么不愿意出来?”云青岫无奈道,“虚境所见都是魑魅营造的幻象,不必放在心中。”
她并不知道扶光看见了什么。
但见他反应这么大,想必是很震撼的东西。
云青岫只怕他钻牛角尖,生出心魔。
“但弟子忘不掉。”少年忽然低声道。
见他愿意聊天,云青岫继续道:“无妨,同为师说说。”
“弟子担心师尊将我逐出师门。”
云青岫哭笑不得,感叹少年人的心思就是敏感,嘴里道:“怎会,为师不会将你逐出师门的。”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吗?”
“嗯……杀人放火、恃强凌弱还是不行的。”
眼前的门忽然一晃,云青岫莫名其妙就已经到了屋内。
竹屋不大,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所有门窗关闭,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修长背影站在里间,浸泡在黑暗中,唯有一张银质覆面泛着冷光。
那是云青岫收他为徒时送的第一份礼物。
她下意识觉得古怪,但脚像扎了根,死死定在原地。
修长身影缓步走近,穿过窗外透进来的错落暮色,昏暗光线勾勒出分明下颌与薄唇。
“簌簌——”
黑暗里,似乎有无数扭曲交缠的影子。
其中一道蜿蜒爬行,试探性地勾住了云青岫的脚腕。
冰冷缓缓缠绕,热切又亲昵。
少年终于走到云青岫面前。
他生得高挑,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肩宽背薄,俯身时,阴影落下。
“心生妄念呢……师尊也不怪罪?”
那双黑瞳化作暗红,沉沉望来,浓重的情绪交织缠绕,像一潭即将溢出的湖水。
更多蜿蜒的影子亲昵纠缠过来,竖鳞缓缓爬过肌肤,留下冰冷触感。
“……!”云青岫僵在了原地。
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的走向并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依稀记得,当初扶光把自己关了五日,什么也没说,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古怪别扭。
“师尊不说话,那便是不怪罪了。”
柔和嗓音尾音含笑。
“你……”云青岫正欲开口,冷冽气息便落了下来。
将没说出来的话都堵在了唇齿间。
他向前逼近一步,揽住她的腰,指节修长的手穿过乌发,托住她的后颈。
窸窸窣窣的嗡鸣声像海浪般。
那是一种陌生又古怪的语言,即使无法听懂,也不妨碍理解其中的狂热与欣喜。
云青岫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到了极点,手中掐出法诀,一掌重重打出。
然而,没有灵力。
身前的胸膛受了一掌,像铁墙寸步不动,环在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唇齿间柔软的触感越发深入,灼热气息纠缠在一块。
交融,吞咽,纠缠。
陌生怪异的颤栗从脊背炸到发丝。
更多冰冷的触感缠来,脚腕、手指、腰间……
云青岫如溺深潭。
…
仙鹤优雅掠过前庭,站在窗外,伸长脖子“啾啾”啼鸣。
按往常,都要等它叫过三轮,里头才会有动静。
还没等它照例继续鸣叫,内里就传来“哐当”一声。
片刻后,云青岫推门而出。
仙鹤歪着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睛里浮现出疑惑。
雾青衣袍似流云从它面前经过。
小眼睛里的疑惑变成了委屈。
嘤,今天竟然不摸它。
云青岫没等裴宥川端来早饭,径直去了前庭的药室。
推门而入时,姜白溯果然已经到了。
刚打照面,他便微微蹙眉,道:“云宗主,你……”
“浮玉仙尊,有没有什么驱邪的药?”
姜白溯将“你的脸色很难看”咽下,指了指昨日她坐过的长榻,随后放出灵息为她诊脉。
灵息走了一圈,一切如常。
“没有邪祟气息。云宗主遇见了邪物?”
云青岫重重揉了一下眉心,含糊道:“我怀疑有邪物进了我的梦中。”
“……”
这回轮到姜白溯沉默了。
“即使是入梦,也会留下气息。我为你开两副安神的药。”
“当真一点邪物气息都没有?”
姜白溯颔首。
云青岫憋得慌,那个见鬼的梦如影随形,一闭眼就会想起来,弄得她浑身鸡皮疙瘩。
如果不是邪祟入梦,那这见鬼的梦是怎么产生的!
顿了顿,云青岫又道:“会不会是撞鬼了?”
姜白溯有些无奈,道:“鬼怪近不了修士的身。”
修士无轮回,只有凡人死后才有可能化为鬼,但鬼怪连最低阶的妖魔都不如。
“你……梦见什么了?”
云青岫说不出口,清咳一声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还是修复灵海要紧。”
见她不愿说,姜白溯便不再追问。
云青岫今日来得早,修复灵海持续了整个白日。
结束时,她感觉自己只剩一口气了。
什么梦啊,徒弟啊,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师尊。”裴宥川准时出现在药室外。
他径直走入,当着姜白溯的面将伏在长榻上的云青岫拦腰抱起。
“多谢浮玉仙尊为师尊修复灵海。”少年身形高挑,抱着人也毫不吃力,漂亮的黑瞳弯了弯,语气柔和得体。
姜白溯将最后一枚金针收入卷轴,抬眼看他。
两道视线相撞。
“分内之事。”他淡淡道。
裴宥川唇边的笑淡了少许。
“云宗主,我唤一位女弟子送你至灵泉。”
裴宥川唇边的笑彻底消失。
云青岫难受得很,没注意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有气无力道:“多谢仙尊好意,这一来一回,间隔两个时辰,平白耽误贵宗弟子时间,还是不必了。”
姜白溯平静道:“蓬莱宗内弟子众多,每日轮换即可。”
云青岫忽然想起裴宥川说的那些流言,既不想流言满天飞,也不想在别人宗内兴师动众。
于是再次婉拒。
这回,姜白溯没再劝,只是默然看着两人离去。
御空到灵泉的路上,云青岫昏昏欲睡。
忽然听裴宥川道:“师尊今日没用早饭。”
瞬间,那些被刻意抛之脑后的记忆呼啦啦涌来。
“……”
顿了顿,云青岫道:“不好让浮玉仙尊久等。”
裴宥川唇角弯弯:“那明日我装在食盒中,师尊带去药室吃。”
一如既往的乖巧妥帖。
云青岫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个徒弟看着很正常。
裴宥川如昨日一样抱着她泡了两个时辰。
没一会,云青岫便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天亮,从屋内起来时也没再做噩梦。
这让她愈发确定,噩梦只是一个意外。
日子流水般淌过,很快,修复灵海到了尾声。
第十五日时,修复完毕。
干涸的灵海已经隐隐有灵气流动,灵灯点燃。
纯白命火融融燃起。
压制的境界瞬间松动,天雷汇聚,云青岫硬生生将境界压了回去。
此刻不是破境的好时机。
要彻底重塑灵海,才能破境。而重塑需要用到涅槃羽。得先炼化,再将其渡入她的灵脉与灵海内,助其涅槃重生。
炼化需要借助南明离火,修为要在元婴之上。
姜白溯已用玉简传音,向乾山借了人。
等乾山的人到了,便可开始重塑。
修复完后,那种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感也消失了。今日不用去泡灵泉,云青岫朝姜白溯再次道谢,准备回院子里吃晚饭。
素白衣袍掠过门槛。
“云宗主。”姜白溯忽然叫住了她。
素白衣袍停下,转过身来。
银发青年浸润在窗边暮色里,一贯冷清出尘面容浮现出犹豫之色,他默然片刻,还是开口:“裴小友待你似乎太亲密了些,他毕竟是男子,且将要及冠,应保持一些距离。旁人看见,或许会生出闲话。”
云青岫一怔。
她从来没听姜白溯说这么长的句子。
还不等她说什么,脚步声由远及近,走至云青岫身旁。
裴宥川笑吟吟道:“浮玉仙尊,晚辈曾听过一句话,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还有一句话,少管闲事活得久。”
眼睫一垂,含笑眼眸瞬间阴鸷锐利。
“宥川!”云青岫神色一冷,立刻将其拽到身后,“目无尊长,口无遮拦,谁教你的?”
她旋即对姜白溯道:“实在抱歉,我这弟子年纪小,浮躁了些,仙尊别往心里去。”
姜白溯见她态度虽然呵斥,但把人拽到了身后,捏着宽袖底下的珠串,道:“无妨,本就是我逾越了。”
他看着裴宥川被云青岫拽走。
少年在离去时,朝他弯了弯眼眸,眼底满是讥讽。
姜白溯站在药室内凝默不语,眉心蹙起。
裴宥川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和她从前那个弟子,很像。
…
这件事如前庭落花,悄无声息就掠过了。
灵海修复后的第三日,云青岫躺在前庭花树下的摇椅晒太阳。
不用早起遭罪,她每日都过得很惬意。
初冬的日光晒起来暖融融的,让人昏昏欲睡。
仙鹤“啾啾”长鸣,示意有客到来。
云青岫抬眼去看。
赤金之色在日光下愈发夺目耀眼,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雪白结实的胸膛。
那张张扬华贵的脸将参天花树都比了下去。
“云宗主在蓬莱宗过得倒是很舒服。”
来人转眼走到她身旁,左耳坠着的红羽晃动不止。
“乾山的藏器阁可还等着云宗主去挑,不如重塑灵海后到乾山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