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就算他没想违反天条与她私定终身,但也没打算在她面前露出原形呀!

    无论怎么说,清清都算是一个美人,又柔柔弱弱的。

    身为一个雄性,有这样一个雌性始终用崇拜敬仰的眼神仰望他,他又怎么会不心中暗爽,不觉为之自得呢?

    可偏偏,就因为多喝了几杯,他就在清清面前露了原形!

    唉!这天庭的仙子们又不像妖族的女妖那么别具审美,哪会看得上一头猪呢!

    想起那些暗暗用轻蔑眼神看着自己的仙子,天蓬就不禁脸色一沉。

    哼,若非他乃是堂堂天蓬元帅,还不知道会遭受多少羞辱呢!

    唉!

    他又想到清清身上,不由悔恨地一拍脑门。

    你说说你,怎么就偏偏贪杯,喝了那么多呢!

    真是喝酒误事!

    喝酒误事啊!!!

    心中又懊悔又愤恨,天蓬目光飘忽到酒缸上,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清清的纤纤素手拿起酒壶,将酒倒入酒杯中,酒液在烛火中流淌出迷人的色彩,她再笑意盈盈递过来……

    他搭在床沿的双手紧紧握住被子,目光一凝。

    ——不对!清清不对!

    自己往常喝酒,她都是很不喜的,嫌酒气大熏人,还臭臭的不好闻。

    可怎么这会儿,她就不在意了?

    甚至,她竟然还主动给自己倒酒?!

    但旋即,天蓬又晃了晃自己犹有些醉醺醺的脑袋,为自己的多心而失笑。

    天蓬啊天蓬,你真是糊涂了,竟连清清都怀疑起来了!

    今日天庭朝会上你吃瘪的事她也见了,想来是心疼你,方才陪你一醉方休。

    再者……

    大大的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嘲讽来。

    以她的脑子,哪里会想到这种事呢?

    要是能想到,她早几千年就会想到了!

    不过,他很快又头疼起来——

    且不论清清是否是有意为之,以她的性子,单单发觉了自己的原形,都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要是只牵扯出自己原形的事,倒还好了,反正天庭大多数神仙都是妖庭旧臣,早就知道了,了不起就是再狠狠丢个脸呗!

    可要是牵扯出她为什么这么在乎自己的原形……

    头疼地扶了扶额,天蓬顾不上休息,一挥手收拾了乱七八糟的寝室,身子就向府邸外边儿掠去。

    到了府邸门口,他左右看了看站岗的天兵,轻咳一声,低声道:“方才,可有什么人出去了?”

    能被他安排在门前站岗的,自然是他心腹中的心腹。

    闻言,左边的心腹悄悄伸出手,指了个方向:“几个时辰前,清清仙子向这里去了。”

    天蓬有些难绷:“啥?几个时辰?”

    天上的几个时辰,那就是人间的几个月了。

    有这时间,真是干什么都可以了!

    天呐,清清准备得到底是什么酒啊?!

    怎么害他睡了这么久!!!

    绝望地长叹口气,天蓬当即不敢再犹豫,架云飞速向清清离开的方向而去。

    还是先找找,找到她,把事态限制在两人之间,就好料理了!

    他心急如焚,偏偏既然要找人,速度就快不起来。

    那处的白云得摘下翻一翻,这边的彩霞得拽开抖一抖,路上的草丛也得转进去摸一摸。

    幸而,这一路上没什么神仙。

    不然,要是被人发现他这副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样子,怕是再心大的神仙都会心生疑虑了。

    然而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清清。

    他甚至翻了遍清清的老巢,可那一整片河床干干净净,半滴水也见不到!

    又是焦急,又是疑惑,天蓬魂不守舍飞在天上,大脑一片浑噩,不知如何是好。

    清清还能去哪呢?

    她在天庭也没什么玩得好的朋友,否则就不会因寂寞而老来找自己了。

    要说她想一个人躲着,那不该在躲在天河里吗?难道她背着自己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千万种疑惑萦绕在脑中,天蓬本就醉酒刚醒,此时更是又昏又懵,头痛欲裂,甚至恨不得干脆睡死过去什么都不管算了!

    但强大的求生欲注定这只能是想想,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感觉自己今日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又强打起精神,继续寻找着清清的身影。

    天庭虽广阔无垠,但天宫里清清能去的地方却没那么多。

    再找找吧,总能找到的。

    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天蓬驾着云高高低低飞过一处处宫阙。

    “砰——”

    “啊呀!”一人从背后狠狠撞上了他,当即就被他的护身法力反弹回去,四脚朝天跌在了云上。

    天蓬被蓦的惊醒,皱了皱眉,转身去看是哪个法力低微的小仙这般冒冒失失。

    哦,是个不认识的小仙童。

    他眸中闪过厉色,正想对着这小仙童发泄一番心中怒气,就见对方连滚带爬站起来,低头拱手,自报家门:“见过元帅,小仙乃是瑶池侍酒的仙童。”

    “冲撞了元帅,实在无礼,还望元帅见谅。”

    天蓬闻言,眸光一凝——

    哼!

    上来就摆出自己的后台,瑶池的了不起啊?以为老猪我惹不起嘛?!

    知不知道,就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我当年可是一口一个,骨头都不带吐的!

    然而,纵然心中怒火滔天,在心底自己暗中破口大骂了一番后,天蓬还是不得不委委屈屈自己给自己灭火,不能当场教训了对方。

    好吧,我真的惹不起……

    他现在满脑袋的官司,而今只怕被玉帝和王母注意到自己,又如何敢动他们的人……

    “哦,”天蓬面色淡淡,颔首道,“是瑶池的仙童啊。无妨,本帅未曾受伤,你不必挂怀。”

    为了转移话题,他又主动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小仙童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窘然,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小仙是听说御膳房有热闹看,所以才……”

    又似乎是怕被误会自己当值不用心,他连忙补充道:“小仙今日休沐,故而才敢过来瞧瞧的。”

    天蓬听他说起御膳房,却是眉心一跳,恍若有一丝灵光闪过。

    他凝神想了片刻,终于想起来——清清给他准备的酒食,必然来自御膳房!

    她不可能为了点吃食就一个人下界奔波,大抵,就是从御膳房弄来的!

    一把捉住那小仙童的胳膊,大掌狠狠钳制住对方,他沉声道:“走,本帅也去看看热闹!”

    他倒要看看,清清是不是在御膳房!

    ……

    “你怎么可以卖给我那个?!”

    “是你自己要的,现在怪我干嘛?”

    “你明知……你明知我买来是要干嘛的?怎么不阻止我?!”

    “有买卖我就做,为什么要阻止你呀?”

    “你——你——”

    脚才刚踏进御膳房的宫门,天蓬就听到了清清与人争吵的声音。

    很明显,清清吞吞吐吐、节节败退,对方则是有理有据、气定神闲。

    不过……

    天蓬心中生疑,清清和人说的是什么买卖?

    难道是她买的酒食?

    难道,她也发现了其中有何不对?

    也是,天蓬暗暗颔首,清清是不会有心设计他的,若是吃食被动了什么手脚,她一定也很震惊。

    这也就难怪,她会跑到御膳房来闹事了。

    不过,还是不能让她口不择言说出点什么。

    快走几步,天蓬寻声向御膳房深处走去,就见一群小仙围在御膳房前堂的大门前,层层叠叠将其中情形挡得分毫不露。

    “咳,”他轻咳一声,见前面的小仙不理他反倒伸着脑袋一个劲朝里看,强忍住怒气,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诶呀,谁呀,真烦!”那小仙皱着眉抱怨道,头都没转,只伸手朝后赶苍蝇一般挥了挥。

    “……”天蓬沉下脸,扒拉过前面小仙的肩膀,沉声道:“你自己看看我是谁!”

    “嘿,管你是——”前面的小仙烦不胜烦地转过身子,却在看清他是谁之后瞪大了眼,磕磕绊绊道,“天,天……”

    他身边的小仙听了,嗤笑一声:“老六,你说啥‘天,天’的,就咱这地儿,别说天皇老子了,天蓬元帅都不会来!”

    “天蓬元帅!”老六终于吐出了最后几个字,身边的一圈人听了,登时哗然看来。

    天蓬元帅!

    这前朝的大元帅怎么跑他们这小后厨来了?

    面对着几十双好奇的眼神,天蓬轻咳一声,淡声道:“清清仙子可是在此?”

    “水兵要下河演练,她得回去配合了。”

    “哦哦,”众人也不懂他们水兵演练是个什么章程,闻言生怕自己耽误了天庭大事,纷纷让开了道路。

    天蓬矜持地朝众人点点头,阔步向里走去。

    走近了,就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女子。

    一个,自然是清清,她还穿着那身淡紫色的长裙,许是听见自己来了,背过了身去,用后背对着自己。

    天蓬眸色暗了暗,又去看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他也识得,乃是御膳房的掌事女仙清珏。

    虽身处御膳房这算得上天庭内庭之地,但看她执掌着这等油水丰厚的肥差就知道,她必定背景深厚。

    她乃是王母娘娘从凡间带上来的,又是王母入主瑶池后提拔的第二个女仙,可谓是王母的心腹了。

    也是因此,她和许多妖族出身的妖庭旧臣,是不对付的。

    这就有点儿难办了啊……

    天蓬暗自磨了磨牙,脸上却端出了和煦的笑容。

    他施施然向着清珏拱手,温声道:“天蓬见过仙子。”

    清珏斜眼看他,也露出恰到好处的淡然笑容:“清珏见过元帅。”

    她左右看了看天蓬和清清,明知故问道:“也不是今儿个是个什么好日子呢,清清仙子和天蓬元帅竟都齐聚我这小小的御膳房。”

    眸中滑过一丝玩味,她拖长尾音,意味深长:“还真是令小仙,蓬荜生辉呐!”

    作者有话要说:

    清珏:烦死了,恋爱脑到底啥时候觉醒?!

    第62章

    “仙子说笑了,”天蓬连忙道,他玉面含笑,脖子微微弯下,以示谦逊之态,“若是打扰了仙子,实在是万分抱歉。”

    他转过头看了看清清一眼,旋即语气略带歉意地对清珏道:“只是现下天兵要准备入天河演练了,还需清清仙子先同我回去,配合我们演练……”

    “元帅只管和清清商量便是,”清珏漫不经心道,“左右是她要来我这里闹事,我可没什么话好跟她说的。”

    “我按着她的要求给货了,没少斤缺两,她当时也满心欢喜地给我灵石了,大家银货两讫,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闻言,清清羞恼的目光直直射向清珏。倘若目光能化作刀片的话,大概她已经把清珏千刀万剐了!

    然而,她又顺着余光看向天蓬,咬了咬下唇,却是满腹怒火不敢迸发。

    倘若,倘若清珏揭穿是自己主动和她订了猪肉及那暗含玄机的酒水,天蓬怕是……

    眸中闪过一丝慌张,清清的脸更加苍白了。

    她抿抿唇,对着清珏投去个隐含警告的目光,却是什么都不敢说,拉着天蓬就向外走。

    清珏定定看着他二人狼狈离去的背影,半晌,嗤笑一声,施施然对围观群众道:“行啦,都别看热闹了,回去干活儿!”

    ……

    闷头走在天河边,清清的脑子宛若被灌进了一江浑水,乱糟糟的。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她不过就是想看看天蓬的原形,她还以为那一定会很英俊的!

    可谁知道……

    后来,后来她就不知道怎么的,跑到了御膳房去。

    其实,其实她原本是去广寒宫找嫦娥的。

    要不是她当初说什么全猪宴,还问自己知不知道天蓬的原形,自己哪里会想到这些?

    可偏偏到了广寒宫,就远远瞧见了里面人影幢幢的场景。她想起那些人族女仙牙尖嘴利的模样,抿了抿嘴,还是憋着气离开了。

    ——惹不起,惹不起……

    然而,首恶不在,还有其他人!

    清清脑子灵光一闪,就想起了清珏。

    没错!还有她的事!

    从几千年前她就不爱理自己了,可偏偏那日听说自己要买猪肉和酒水,她就双眼发亮凑了过来,还主动和自己推荐那个古怪的酒!

    可恨自己当时满心羞涩,脑子里只想着要见到天蓬原形了,还以为她是很想做成生意,竟全然没发觉其中的不对之处!

    想到这里,清清不再犹豫,当即理直气壮飞向了御膳房。

    那气势,简直是雄赳赳、气昂昂!

    谁知,到了御膳房,清珏竟什么都不承认,张口闭口坚称两人之间只是做了门生意。

    偏偏,又有那么多人看热闹,自己想关上门,她还言辞凿凿说什么“无事不可对人言”,非要敞开大门。

    没法子,自己也不好当众说是想看天蓬原形,故意和清珏买下加了料的酒食。

    就这样,两人僵持在了御膳房,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不知被小仙们看了多久的热闹!

    直到现在……

    清清忐忑地看了身侧面色沉沉的天蓬一眼,清眸中更显慌乱。

    现在,还把天蓬给引来了!

    天呐!她真的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天蓬!

    甚至,瞧着他现在这幅人模人样的样子,清清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他一整只大肥黑猪躺倒在地上流口水打鼾的邋遢样!

    天啊!

    绝望地闭了闭眼,清清感觉自己的双眼进了脏东西!

    她明明是三界最纯净澄澈的水啊!

    怎么一个不慎,就落入了这种田地?

    简直是——残忍至极!

    就在这时,天蓬缓缓开口了:“清清……”

    “我什么都没看见!”清清反射性地张口,旋即捂住嘴巴,惊恐地看向天蓬。

    啊!

    她又干了什么啊?!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天蓬也被她的自爆惊得一愣,旋即沉下脸来:“你果然看到了!”

    清清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心虚地别开脸,硬挺着道:“没错,我看到了,那又怎样?”

    天蓬忍着被爱慕者窥见了原形的羞耻感,淡淡道:“不怎么样。”

    他停下脚步,面朝天河,负手而立,目光悠远,背影萧瑟。

    在清清忐忑看向他时,他轻轻一笑,那笑中,满是苍凉。

    清清小心翼翼问道:“你笑什么?”

    天蓬淡淡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感慨,终究是看错人了。”

    清清蹙眉,走到他身边,仰头望着他刀凿斧刻般的下巴,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蓬徐徐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透着隐隐的藐视,又泛着一层自嘲。

    他转回头,平淡道:“我本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位知己,却没想到,原来不过也是一个只看表面的肤浅之辈。”

    清清虽恋爱脑,但却也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

    而没了那层俊男滤镜,忘不掉那黑猪原形的她也再无法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即冷笑道:“呵,我是肤浅之辈?”

    “那藏头露尾不敢暴露原形的,又是什么?”

    她直直盯着天蓬,梗着脖子问道:“你说啊,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从不在我面前变回原形?!”

    “你这难道不是有意欺瞒于我吗?!”

    天蓬没想到清清竟会反过来指责自己,眉头不禁一皱,不过清清的质问他这几千年早打好了腹稿,当即毫不犹豫地道:“清清仙子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本帅之所以不在天庭露出原形,乃为了保持最适合修炼的形态。”

    “毕竟我乃是自己勤加修行才成仙的,可不像某些得天厚恩的神仙都没化形就被提拔到了天庭,成日不想着报效天庭,反倒有闲心满脑子只想着男欢女爱!”

    清清闻言,心中一窒。

    她清澈的眸子泛起隐隐水光,不敢相信自己爱慕了几千年的人,竟拿此事戳自己的心!

    她那是自己想上天的吗?

    原本好好在凡间流淌着呢,忽然就被引到了天上……消个极怠个工怎么了,她还没告玉帝和王母拐卖良家妇河呢!

    天蓬却全然不顾她的心痛,双目眺望着天河上的波涛翻涌,看也没看她一眼。

    “而且本帅身为水军元帅,自然要以身作则,在天兵们面前维持人形,引导他们习惯以人形法相生活、出兵,好向三界展现我天庭水军的威赫军容!”

    语罢,他才斜眼看向清清,那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但更不屑的,是他的语气:“还请清清仙子,勿要自作多情!”

    还请清清仙子,勿要自作多情!

    勿要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恍若有几个血红的大字冲到脸上,清清双眼一黑,踉跄退后半步。

    天蓬却未曾有半分不忍,看着这个很可能会毁了自己的仙子,他第一次明晃晃对她显露出自己的恶意:“我不知是什么让仙子多想了,但天蓬一心为公,从未考虑过儿女私情,还请仙子自重!”

    清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个自己崇拜倾慕了几千年的男人。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了。

    又或者,是她从未看透他。

    原来,她不止从未看清他的皮囊,也从未看清他的内心。

    柔弱的仙子站在天河边,怔怔望着一脸正气凛然的男人,浑身散发出悲凉的气息。

    清清眼眶湿润,她强忍住泪意,挺起脖子,涩声道:“这几千年来,你都是这么看我的吗?”

    天蓬仰起头,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在清清脸上浮起几分希冀之后,他低声道:“是。”

    眸中泛上水光,清清不死心地问:“可你分明从未拒绝过我的靠近!”

    她又不是天生的下贱种子,若是他一开始就认真告诉她不要再对他怀有男女之情,她难道会反复纠缠他吗?

    要是他一开始就说清楚,她更不会这样越陷越深!

    而今,天庭那么多仙子和天兵都猜到了,自己总爱去找天蓬元帅了……

    纵然她此时已经不再心仪于他,可她的笑话,大抵也已经被人看了几千年了吧……

    清清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这么多年,自己在天庭众仙眼里,都算得上什么啊!

    忽的,天蓬转过身来,凝望着她。

    清清悲哀地对上他的目光。

    天蓬又是一声叹息,满面憾然道:“是我的错。”

    “这些年,我始终顾念着同袍之情、同殿之义,不愿令你伤心,耽误了水兵演练。”

    “但现在事情越闹越大,纵然我再三叮嘱,你却也总是会与其他人谈及到我,令他们察觉出异样……”

    他长叹着摇了摇头:“我当年就该当机立断,直言拒绝的!”

    清清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听着他一句句把罪责推到自己身上,竟有些想笑出声。

    “哈哈哈哈,”她也真的笑出声了,笑得酣畅淋漓,“同袍之情!同殿之义!”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同袍之情!好一个同殿之义!”

    “好一个不愿耽误了天兵演练啊!”

    清清点点头,语气讽刺地看向天蓬:“是我不懂事了,对吗?”

    “是我害你不得不一面享受着我的崇拜爱慕,又不得不一面在众仙勉强装作我们只是毫无干系的同僚,免得被天庭发现罢了你的职是不是?!”

    她咬牙切齿道:“真是好算计啊,元帅大人!”

    “住口!”天蓬猛地呵斥道,满目惊骇。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清清,似乎想不通,这个一心只有男欢女爱的小仙,怎么能洞察他的心思。

    被说破了心思,天蓬看上去又惊又恼,他一步迈到清清面前,大手紧紧钳制住她的肩膀:“够了!清清!”

    “我警告你,从来都是你追着我跑,我可从来不曾回应过你的心思!”

    他目光阴沉,仿佛在看一个仇人:“你若是再敢瞎说,吃亏的,只会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清清:爱恨就在一瞬间呜呜呜呜

    第63章

    “哈哈哈哈,”清清又不禁仰头大笑,身子也不由抖动,好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笑出来。

    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男人。

    在感觉到双肩再次被捏疼时,她停下来笑,嘲讽地看着天蓬:“我怎么就没发现呢,明明有那么多暗示的。”

    “讨论你时,其他仙子都没什么兴趣……”

    “我想和她们说你有多好,她们也都露出不屑的眼神……”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们长年在天河畔,与她们来往不多,她们才对你有什么误解。”

    天蓬脸色更加阴鸷,他咬着牙,低声道:“是她们狗眼看人低!”

    “她们有多少是显赫之族出身?有多少是靠自己修炼得来的神位?有多少为天庭流过血拼过命?”

    额边青筋爆出,他面目狰狞:“凭什么?就因为我的种族出身,就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我?都可以嘲讽我!”

    他猛地一把松开清清的肩膀,强大的力道将清清推倒在地,他却毫不动容。

    天蓬负手而立,扬起下巴,颤抖着道:“我乃是堂堂天蓬元帅!”

    “没有人可以看不起我!”

    “没有人!”

    “呵呵,”虽然跌倒在了地上,清清却没有丝毫惊慌,她双肘拄在沙面上,目光中透出怜悯之色。

    天蓬被她眼中高高在上的同情刺到了,呵斥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以为是!”

    清清仰起头,慢条斯理地道:“你以为她们是因为你的出身才看不上你吗?”

    “是因为你这个人呀!”

    她的视线从上而下毫不遮掩地刮过天蓬,一时间,天蓬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没有半点秘密。

    她的目光,宛如河水——刺骨冰冷。

    “嘴上说着对我无意,可却又总是到天河畔对着我练武、唱歌、说心中志向……”

    “哦,对了,还有,任凭其他天兵天将变回原形、行为粗鲁,你则打扮得英俊潇洒,成为了被众星拱起的月亮!”

    “哈,难怪你鱼钓得好呢!不愧是水军元帅,真是会拉拉扯扯还不伤及自身呀!”

    她双手撑在沙上,坐起身子,目光凛冽:“更厉害的是,你我相伴几千年,你竟能不拒绝却也不主动,这样不落人口实。”

    “如此,若哪一日被人怀疑,你大可以将一切罪责扣到我身上,你则是那个清清白白甚至温柔体贴的好男人,说不得还能委委屈屈从别人那里骗来几句赞扬。”

    “什么,他只是不忍让女子伤心啊……”

    “哈,”清清恨恨地望着他,“真是好算计啊!”

    “就冲你这番心机,你凭什么觉得,有人能看得上你?”

    苍白的脸上浮起自嘲之色,她坦然道:“我是个傻子,诞生了灵识后第一个接触的就是你,信了你的瞎话不敢和其他神仙接触,将你当做这偌大天庭唯一可信赖的人。”

    “就连清珏……”顿了顿,她语气自嘲,“我也嫌她再三劝我,以为她是我们之间的阻碍,所以主动疏远了她。”

    “但别的仙子可不是呀,人家什么没见识过,哪里会看得上你这种小伎俩?”

    “承认吧,”清清目光淡漠,语气更是冷凝,“你就是整个人不值得被看上!从外到内,没有半点值得被看上的!”

    她的话毫不客气,简直恨不得以言语作刀枪,劈头盖脸向天蓬打去。

    天蓬的眼神,也随着她的话,越来越阴沉。

    他站在那里,嘴唇紧抿,双手紧握。

    俨然,在压抑着自己的滔天怒火。

    “可真会忍啊,”清清声音低得仿若情人间的呢喃,“被这样说,你竟然都没动手。”

    “不过,”她眸中又一次出现了怜悯之色,“你这么能忍,到底是因为天生品性好,还是因为胆怯呢?”

    “怎么,怕打了我,被闹到灵霄宝殿去啊?”

    此时此刻,分明是她跌坐在地上。可看她的神色,倒像是她居高临下俯视着天蓬一般。

    她看了眼这个令她无比失望的男神,淡淡一笑:“放心吧,今后我不会再去找你。”

    “曾经的事,我也不会再拿出来闹。”

    天河上吹来了一阵风,拂过她有些散乱的鬓发。

    她目光越过河水,眺望向远方。

    “就像你算计的,我怎么闹,你也没什么损失。反倒是我,会被人家耻笑,甚至会因生了情愫而被问罪。”

    她双眸水光闪闪,语气轻得仿若一阵就要缥缈而去的青烟,凄然苍凉:“我要是遇到了真心相爱之人,纵然被天庭问罪,又有何惧呢?”

    “可偏偏,”清清转过头,最后一次凝望着天蓬,看着他现在面如冠玉的人脸,“我曾经爱上的,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了你,让自己受罪呢?”

    嘴角扯出一丝笑,面容却更加苍白,她轻声道:“我只是傻,却不是不怕疼。”

    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答案,天蓬似乎也不想要留下来了。

    他深深看了清清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三个时辰后水兵下河演练,还请清清仙子做好准备配合”,就大步走向了距离此处尚远的天兵营地。

    在他身后,终于有两行泪,自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颊边悄然滑落,坠入滔滔河水中。

    清清再无力撑住身子,虚弱地倒在地上。

    双眼直直仰望天空,看着那湛蓝澄澈、万里无云的天际,她目光涣散,神情呆滞。

    半刻后,那宛若被抽离了生机的脸上,方才流露出一丝自嘲之色。

    这几千年,她都做了什么啊……

    ……

    天蓬独自行走在天河边,脸色阴沉,心情却并不如清清以为的怒火滔天。

    事实上,他很得意。

    没错,是得意。

    并不是失心疯了,而是急智得逞后的得意。

    因为,最后和清清的关系破裂,正是他所希望的。

    虽然突然在清清面前显出原形,令他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场景。

    但很快,他就开始在想可以如何利用这次突发事件——

    毕竟,和清清的关系不能再维持下去了。

    从醉酒状态中清醒过来后,他就近乎惊悚地意识到——清清即将失控了!

    从前,清清虽老是缠着他,但一贯是乖巧听话的,不会自己背地里做些什么。

    可这次,她竟然给他准备下了料的酒食!

    再这样下去,他不敢想象,清清还会干什么!

    要知道,不怕坏人,就怕蠢人——

    坏人虽恶毒,但如果聪明的话,就会知道自己要什么,怎样能用最小的代价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蠢人就可怕了,哪怕是好心,也很可能会办错事,还不知道自己将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兼之,现在天庭中玉帝、符元仙翁、勾陈大帝、人族女仙等势力鱼龙混杂,未来说不定何时就会有冲突。

    而自己这个水军元帅,又早就被符元盯上了。

    若是将清清这个薄弱到不能再薄弱的突破口放在自己身边,怕就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以,他原本可以温言软语将清清劝下去,但他没有。

    他看得出来,一开始清清虽然看到他会有碰到猪的厌恶之色,可却并不恨他的欺瞒,更没打算和他撕破脸。

    于是,他故意选了最无耻的言辞,让清清将他当做了心机深沉一直在算计她的恶人。

    嗯,虽然本来就是吧。

    但这也不能怪他,他这个职位本就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平日里小心些也不为过。

    何况,本就是清清自己对他投怀送抱的,他可确实从未给出过什么明示。

    于是,有了前面几千年的铺垫,他就心安理得地让清清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机。

    清清虽有些傻,但却也是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哪里能容忍这样的欺辱?

    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与自己撕破脸,从此远离自己身边。

    至于她是否会向天庭揭破此事?

    呵,就像他们俩刚才说的,就算说了,罪责也落不到他天蓬头上。

    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唇边勾出一丝笑,天蓬目光投向远处的水兵营地,气定神闲地迈步行去。

    ……

    凡间灌江口,筹备了许久,云华终于将杨嘉娶亲的彩礼筹备好了。杨天佑当即就主动揽过了去蜀家送彩礼的差事,前一日晚上送了拜帖过去,第二日用过早膳就迫不及待上了马车。

    两家虽已定了亲事,但这段时间一直是良人在和蜀山氏女眷往来应酬。他身为男子,竟都没找到机会登一次亲家的门!

    而之前……

    杨天佑不由苦笑,别看他生意渐渐做大了,可他这等庶民,又哪里有资格进人家大贵族的门呢!

    现下机会到了眼前,他几乎一整晚都翻来覆去合不上眼。云华也被他“咚咚咚”的心跳折腾得睡不着,无奈问他,他却也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心中激动,敷衍两句便哄她去睡了。

    就这样,盯着房梁干熬了一晚,杨天佑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出了门。

    只是,真上了路,他又吩咐仆从慢些赶车了。

    他曾听大柳和其他大商贾说过,贵族大家与庶民小家浑然不同。当日蜀川亲自上门,他观其气质举止,亦是极为不凡。

    此时他要上门去见更多贵族之人,不免心中忐忑,担心不自觉漏了怯。

    故而,怀着担心自己闹笑话的忧虑,杨天佑就命仆从慢些驾车,免得一路风尘仆仆,狼狈之下失了仪容。

    如此从城外赶到城里,好几个时辰之后,他才到了地方。

    被自家下人搀扶着下了马车,还未站定,杨天佑就听到了一句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哎哟,亲家公终于到了,辛苦,辛苦。”

    陌生是因与此人只曾经谋面过一次,熟悉是与其会面之后他就对这道声音魂牵梦萦,平日处事也不觉学起了这人的言行举止。

    不错,这声音正是当日上门提亲的蜀山氏旁支族长蜀川的声音。

    但此刻听到了这道声音,杨天佑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禁惶恐。大柳可是教过他,这等大贵族,向来是在府邸内等着客人被下人引入堂中,才会现身一晤。

    却没想到,今日蜀川竟然会屈尊在大门口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杨天佑:我待遇这么好的嘛?!

    第64章

    抬袖擦擦额角的薄汗,杨天佑不敢怠慢,快步迎了上去,拱手致歉:“真是对不住,劳您久等了!”

    蜀川不动声色躲过了他的汗手,神情和煦道:“哎呦,哪里的话,亲家公亲自登门,我要是等都不肯等一下,那就太失礼数了!”

    说着,他伸出手,引导杨天佑转个方向:“亲家公,离正堂还有段距离,不妨先上轿。”

    “是是,”这才意识到自己抬脚就要往人家家里踏的举动失了礼,杨天佑不禁赧然,冲蜀川点点头后,就拘谨地钻进了早有蜀家侍从掀起轿帘的单人小轿里。

    上轿之后,不用顶着蜀家人的视线,杨天佑微微松了口气。又怕再露怯惹人耻笑,也不敢弄出什么声响,只隔着纱窗偷偷向外瞅。

    仆役们抬着蜀川和他的两顶轿子,步伐稳健地向府内而去,一路穿过了几重门,又越过了几片湖。

    他在轿子里看得眼花缭乱的,只觉这条路竟好似怎么也走不尽,一家府邸之广阔竟还要胜过半城一般,不由更为蜀山氏的底蕴所震慑。

    终于,不知转了多少道弯,轿子被缓缓放下了。

    蜀家侍从轻柔而缓慢地掀开轿帘,阳光洒落进来,杨天佑眯了眯眼,有些恍惚地在侍从的搀扶下起身。

    原是进了一处庭院,庭中栽种了几丛竹子,日光下竹影摇曳,碧风送凉,端是静雅。

    杨天佑随蜀川走入庭院深处的正堂,不敢四处瞎瞧,余光里只见处处皆是雕梁画栋,刻了各种不知什么含义的图腾,与他家光秃秃的柱子截然不同。

    他心中喟叹,这才是豪门大家啊!

    进了正堂,蜀川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略有些歉意地对他道:“杨兄,与你家中那叫椅子的东西不同,我家中唯有筵席,还要请你脱履上来。”

    “哦哦,好,”虽然家里的椅子是云华根据天庭陈设请人打造的,但杨天佑哪敢在蜀山氏家里显摆这个,他当即就要蹲下身子扒掉长靴。

    “杨老爷,小的来吧,”蜀家的仆役却更快速且无声地跪坐在了他脚边,恭谨地用双手扶住他的靴子,力道轻柔而舒缓。

    杨天佑双颊微红,托云华的福他倒是当了很多年富家老爷,但被人这样贴身伺候,倒还是头一回。

    感受着仆役谦卑的服侍,他心中别扭不已。但瞥了瞥蜀川那自然而然享受着被侍奉的姿态,再低头看看那侍从恭恭敬敬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制止对方的动作。

    未来家中更富裕了,总是要添置更多仆人的,现在就当提前演练了。

    杨天佑目光掠过蜀家恢弘大气的正堂,心安理得地劝自己,一如劝当年那个一贫如洗的庶民。

    从茅草屋到大宅子,从洒扫奴仆到贴身侍从,这是家里越来越兴盛的必经之路。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不能一辈子安于做一个低贱的庶民。

    杨天佑,你该适应这个转变,你得适应这个转变。

    稳住了心态,他脸上的窘然之色逐渐消散,在见到蜀川跪坐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双膝跪在席上,臀部坐上脚后跟,腰部向上使劲挺直。

    虽然这样跪坐比起坐椅子难受了百倍,但贵族们都这么做,想来一定有其中的道理吧。

    两人相对而坐,隔着矮几,蜀川看了看天色:“杨兄,就要到正午了,不妨与我一同用膳?”

    杨天佑再不懂贵族之间的礼节,也知道赶在饭点上门很是无礼,听他邀请,不由羞赧,推辞道:“蜀兄您客气了,不过我就不叨扰了。”

    “哎呦,这算什么叨扰?”蜀川淡淡一笑,边抬手示意着侍从为杨天佑斟茶,边作势板起脸道,“不过是一顿饭,杨兄要是不可能留下,那就是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不敢不敢,那就听您的吧,”杨天佑怕他真生了气,叫杨嘉的亲事有变,连忙喏喏应下。

    蜀川面色缓和下来,寒暄几句后,忽而问道:“听闻您家现在的田地,是亲戚所赠?”

    “是,”杨天佑点头,心知他指的是云华这几日提过的嫦娥和三位公主,不由减了几分谈话的兴致,只简短道,“是我娘子那边的亲戚所赠。”

    “哦?”蜀川窥着他的神色,语气关切地问,“杨兄似乎不怎么欢喜?”

    “那倒也说不上,”杨天佑顿了顿,觉得以后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坦言相告,“只是我与她们并不熟悉,所以算不上开心而已。”

    “原是如此……”蜀川颔首,眉宇间却笼上了几分踟蹰之色。

    杨天佑见了,紧张地问:“您为何如此神色?可是有什么不妥?”

    就见蜀川看了看他,踌躇了一会儿,等到手边茶水都放凉了,方才长叹一口气:“你是燕娘未来的公公,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些话,我就不瞒你了。”

    “您请说!”

    蜀川又是一口长叹,脸上浮现出了慈爱之色:“燕娘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自然是希望她今后万事顺遂的。”

    “而亲事,则关乎她下半辈子的命运。”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贵族家的公子来提亲,亦不乏如大郎这样的勇武之士……”

    “但杨兄可知,我为何偏偏主动登了你家的门?”

    杨天佑被他问得一怔。

    他自己是庶民,自然觉得自己不配和贵族结亲。

    但他的儿女们身负云华这位神仙的血脉,是以在他眼中,和天仙结亲都使得。又怎么会怀疑除了儿女不凡之外,还会有其它什么理由呢。

    此时被蜀川这么一问,他才迟疑道:“是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蜀川点点头,欣赏地看着他:“正是因为你家中关系简单啊!”

    “我自己出身大家族,虽享受了枝繁叶茂家族强盛的好,却也深知人多口杂的烦忧。”

    “深受其扰一辈子,我是绝不愿我的孩子们也为此而忍耐的。”

    杨天佑恍然道:“所以您是看我家人少,才选了大郎?”

    被他的直白噎得一窒,蜀川顿了顿,才似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正是,我请人打听过,这十几年来,你家中少有亲戚走动,唯有一家五人在灌江口生活。”

    “而几年前你家来到灌江口的那几位亲戚,一到此便为你家置田,看上去也很是可靠。”

    “是以我想,要是这样,燕娘嫁过去,应当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不过,”蜀川面露犹疑之色,缓缓道,“我没有料到,对于这般良善的亲戚,你竟好似并无亲近之心。听我夫人说,就连这次两家的婚宴,你们都没打算邀请她们来赴宴?”

    “虽说我蜀山氏嫁女,也不指望着女婿家如何相助……但要是今后你家也这般对待我们,连这等大喜事都不愿走动一番。那这亲结的,和没结又有何区别?”

    他轻轻一叹,那叹息声极轻,落在杨天佑耳畔,却恍若惊雷!

    他是真没想到,这么点事,竟会引起蜀山氏的看法!

    可他能说什么呢?

    他也委屈啊,他是没问过嘛?他分明问了,但是玉帝和王母自己不来的!

    可这话他又不能直说自家是烧香问的,而要是胡诌一个已经送过信了……对于蜀山氏这等人家,大抵自家有没有遣人出灌江口送信都是一清二楚的!

    无奈之下,怕蜀川当真开始后悔了定下这桩婚事,杨天佑顾不得细想借口,急忙打断他的话,抢白道:“我们不送信,是因为她们家中离此地很是遥远,不会再来了!”

    “哦?”蜀川眸光几不可见地闪烁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套话,“不瞒您说,杨兄,你这话听起来,就更奇怪了。”

    “既然是亲戚,为何此前十几年都不曾联系?难道是两家情谊不深,才断了联系?但既然如此,为何那时又专门来给你家赠田?”

    观察着杨天佑微微僵住的神色,他语气平淡:“这般豪爽,看着可不像对您家全无情谊的样子啊。”

    “再者,您说她们家中遥远不会再来,可难道当年两家距离就不算遥远?”

    “既然几年前能不顾路途遥远而来,为何您如此笃定她们不会再出现?”

    说到最后,他盯着杨天佑,身子前压,一字一顿,若有所思:“莫非,她们并非是您家的亲戚?”

    “还是,她们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又或者,两家之间,有什么难言的纠葛?”

    眼见杨天佑汗如雨下,蜀川放松身子坐了回去,注视着杨天佑,慢悠悠说:“杨兄,咱们两家既然要结亲,有些事,还请您说清楚了。”

    “我家女儿自幼娇宠着长大,可经不起欺瞒。”

    “这……”

    蜀川的目光不算锐利,语气更称得上和缓。可偏偏,杨天佑就是止不住地心慌意乱,额头上的虚汗更是蹭蹭蹭往外冒,拼命彰显他的心虚。

    脸颊边有汗珠滑下,他也不敢伸手去擦,生怕暴露了自己还能动弹的情况。

    老天爷!大舅哥!你快来想想我该怎么说呀?!

    又不能暴露你女儿们的身份,又不好说自己和云华是私奔出来的——

    不然人家一听,还不得更质疑自家的人品!

    说不定还会担心自家和云华的娘家结了仇,以后牵连到他们女儿身上去!

    总之,纵然杨天佑这几年已经在买卖中练出了几分城府,当下也仍旧被问得发懵,一声都不敢吭,大气都不敢出。

    这可真是!

    眸中闪过后悔之色,杨天佑又一次感受到有神仙亲戚是多麻烦的事了。

    若自家结亲的都是大柳那样的庶民之家也就罢了,可碰上蜀山氏这样的大族,哪里瞒得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杨天佑进蜀家这段,大家读起来有没有想起黛玉进贾府哈哈哈哈。

    我自己是一想到见高门亲戚那种局促感的描写就会想到《红楼梦》这段,也会不自觉仿写。

    但又怕大家觉得像,又怕觉得不像。无论像还是不像,感觉都是自己没写好的结果(哭)

    第65章

    心里甩了自己十个八个巴掌,杨天佑低下头,嘴上喏喏道:“蜀兄见谅,这其中,确实有些难言的因由。”

    “不过,”他赔笑道,“只是些姑娘家,不会碍了燕娘的眼的!”

    “哎哟,”蜀川再次说起了这个口头禅,只是此刻的语气却不见此前的热切,听在杨天佑耳中,只觉格外阴阳怪气,“你这是拿我当傻小子糊弄呐!”

    “就是姑娘家,才可能惹出事端啊!”

    他端起侍从新沏的茶,袅袅水雾升腾而起,遮住了他的神情,只传来了他似笑非笑的嗓音:“这几人身为你夫人的娘家侄女,也算是杨嘉的表姐妹……”

    “自古表兄妹间就有青梅竹马之谊,若是她们与杨嘉生了什么私情,又有你家娘子偏爱,那我家女儿又成了什么?”

    不待杨天佑出言反驳,他又道:“即便她们与你家儿郎无情,但兄弟和姐妹终究是不同的。”

    “你家要有的是几个侄子,就算他们未来家贫来投奔你的,大不了也就是分你家些家产。我蜀山氏的女儿,自有自己的嫁妆可依,还不至于贪图你家的几个钱财!”

    说到此处,蜀川冷笑一声,眼神睥睨,第一次冲杨天佑摆出自己身为贵族族长的气势。

    杨天佑被他透过茶雾射来的锋锐目光刺痛,下意识垂下脑袋,就听他冷声道:“可这几个姑娘,她们自己要是没有兄弟,今后嫁了人,焉知不会需要杨嘉这个表兄弟为她们出头?”

    “届时,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不,不会的,”他要是说别的,杨天佑还不敢保证,但说到公主们的婚事,他就敢拍着胸脯作保,“她们的婚事,绝不会牵扯到大郎!”

    只是,她们仙女的身份是绝不能说出去的,杨天佑略有些心虚地停了停,想了想道:“她家离灌江口极远,若非如此,两家也不会这些年只有这一次来往了。她们早已回了家,大抵今生是不会再相见的。”

    “哦?”蜀川撇着茶沫,漫不经心地问,“那她们要是嫁到了灌江口呢?”

    “不会的!”对于这一点,杨天佑就更有把握了,“她们的婚事自有她们爹娘做主,她家中那般遥远,哪里会嫁在灌江口呢!”

    别说玉帝和王母不会同意,就算那几个公主真放下身段看上了凡人,也不会挑有自家在的灌江口啊!

    云华都说了,自家一直处于天庭的监视下。这种情况下,她们要是敢在此地与人私奔,那不是擎等着被发现嘛!

    他斩钉截铁道:“您就放心吧,她们的存在,绝不会是燕娘的困扰!”

    “哼,”谁知,他的信誓旦旦并未让蜀川放心,反倒换来了对方的一声嗤笑,“我还当真是没看错。”

    轻啜了口茶,蜀川在杨天佑不解的目光中,慢条斯理道:“我尚且没如何威逼利诱,只是试了一试,你就将你家与这门亲戚撇得一干二净。”

    “今日你能这样对待你夫人的娘家人,焉知未来不会如此待燕娘的娘家人?”

    嘴边噙了丝不屑与痛惜,他摇摇头:“杨兄,你让我很失望啊……”

    杨天佑:“……”

    咱就是说,那几个人,也轮不到他去关心啊!

    人家是九天之上的堂堂天庭公主,他就一小地方的庶民,这辈子连灌江口都没出过,活的时间还不到人家零头。就算他想关心一二,他够得着人家吗???

    但此事难就难在,他无法向蜀川解释清楚,毕竟,七位公主的神仙身份是绝对不能外传的。

    顶着蜀川等待他狡辩的目光,杨天佑努了努嘴唇,却终究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半晌,他只能吐出几个字:“如此与我家娘子娘家这般交往,背后隐情实在不可详说。但我今后待蜀山氏必定极为亲厚,您就放心吧!”

    说罢,他就深深低下了头,不敢对上蜀川的视线。

    半晌,对面都不再有声响传来。

    “当——”

    茶杯嗑上矮几的清脆声回荡在大堂之中。

    杨天佑不敢抬头,怕与蜀川对上视线。

    他垂下眼帘,跪坐的身子因低头不由前倾,只能用脚趾尽力抓住地,免得头重脚轻之下向前扑倒。

    然而,许久过去,他尚有些虚弱的身体逐渐在长久的紧绷之中颤抖起来,就连心脏也有些揪疼之后,蜀川仍是一语不发。

    要知道,因为良人不可再动用仙力,故而也无需他再供应心头血,所以这两年以来,他破心取血之处已经逐渐不再疼痛了。

    没想到,竟因这几句话,心口就又疼了起来……

    捱了又捱,直至身体就快要挺不住时,杨天佑偷偷掀起眼帘,可隔着热茶蒸腾起的雾气,蜀川的神情越发难辨喜怒。

    没办法,脸上挤出笑容,他气弱道:“蜀兄,此事涉及我家良人的娘家,其中内情,确实不好多说。”

    蜀川终于开口了,只是嗓音却比之前更为冷淡:“看来,杨兄这是没把我们蜀家当做自己人啊。”

    “道理我都讲得这样透了,你却还是吞吞吐吐不肯明言……”

    “你这样,让我如何能放心把女儿嫁给你们家啊!”

    “这——”杨天佑急得直起了身子,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哀求,“两家亲事都定下了……”

    “呵,”谁知,这话不说还好,他一说,蜀川的脸色登时就冷了下来,“你这是自以为亲事定下了,就可以拿捏我家了?”

    “要是这么想,你可就小看了我蜀山氏!”

    “我家的女儿就算一生不嫁,也绝不会忍受如此屈辱!”

    他蓦地起身,居高临下目光冷淡地扫过杨天佑,向门外挥袖道:“你要是打着这等主意,还请自行离去吧!”

    正堂大门,很快被蜀山氏的侍从们悄无声息推开了。

    一股风穿过竹丛,携着竹叶与露水的阴寒,覆上了杨天佑的背脊。

    他不自觉打了个冷颤,这两年养得逐渐红润的脸色再次苍白起来。

    这……

    要是他今日真被赶了出去,那大郎和蜀山氏的婚事,怕也十有八九是不成了!

    他慌张地以手撑地,企图站起来再与蜀川商量一番。然而,长时间的跪坐,令他的双腿几近麻木,一个踉跄,又重重跪回了地上。

    “啊!”膝盖砸在只铺了两层筵席的地上,杨天佑忍不住痛呼出声,却立即闭嘴将呼声咽了回去。

    或许是为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也或许是为了自己在对方眼中或许已经不存在的良心,他不愿暴露出自己的痛楚,免得对方再以为自己是什么装可怜的无赖。

    箕踞在席上的他没有看到,蜀川将他这幅狼狈又失礼的模样尽收眼中后,脸上一闪而过的冷漠与嘲弄。

    坐稳之后,杨天佑仰望着蜀川,满目恳切:“蜀兄明鉴,我绝无此意啊!”

    咬了咬牙,他终于组织出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其实,我家之所以与她们来往甚少,是因为她们一家长年都在世外修道,纵然我们有心去寻,也寻不到哇!”

    ……

    串珠绣金的大红衣摆轻扬过门槛,杨嘉小心翼翼牵着头戴红盖头的蜀燕娘走进家中大堂,眉宇间满是遮掩不住的喜悦与期待。

    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将燕娘娶回家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一对新人缓缓下拜,杨天佑和云华高坐堂上,满目欣慰。

    虽然大郎这孩子因继承了云华的神体生而不凡,既身强力壮不生病,还聪慧善良不淘气,但养大一个孩子,终究是不易的。

    如今,他们终于将他养大成人,看他成家立业,实在是令人心中感慨万千。

    只盼着,他今后能平安顺遂,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而杨天佑的心里,又有另一重欣喜。

    微笑着等新娘子被送入洞房后,他上前拍拍杨嘉的肩,感慨道:“大郎,你实在是给咱们老杨家争光啊!”

    “本以为,你爹我一个庶民,能让咱们一家子当上不愁吃喝,已经是祖坟里冒青烟了。”

    “万万没想到,你这孩子,竟还能引得蜀山氏这样的贵族主动结亲!”

    “实在是爹爹的好大儿!”

    见杨嘉被夸得羞涩了,他微微一笑,慈爱又骄傲地拍拍杨嘉的肩,示意道:“走,去给你岳父敬酒。他待你如此厚恩,你要懂得回报于他啊!”

    “主桌上还有他邀请来的许多贵客,你也要好好招待!”

    说罢,他就先端起酒杯,带着杨嘉向主桌走去。

    那日亲家公虽对自己不太客气,但人家那是为了女儿的一番拳拳慈爱之心,杨天佑自己也有女儿,如何能不感同身受呢?

    要是有个来历不明的人家敢纠缠婵儿,都不用云华出手,他拼着自己的病弱之躯,也要拿大扫帚将那人赶出门去!

    再者当日自己说出那理由之后,亲家公那样尊贵的人,竟还亲自搀起他连声致歉……

    故而,当日离开蜀山氏府邸时,他虽心有余悸。但回家见到正笑语嫣然地和娘亲聊天的女儿后,就瞬间释然了。

    亲家公逼问于他,正是爱重女儿的表现呐!

    而此时,自家可算是妥妥将蜀山氏的女儿娶进门了,杨天佑又是欣然得意,又是感激于亲家公的不计前嫌。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今后他一定会督促大郎,将他岳父当做自己这个亲爹一样孝顺!

    边想边走到主桌上,他先向蜀川举起酒杯,郑重感谢道:“蜀兄愿嫁掌上明珠于我杨家,实在是令我感激啊!”

    “唉,”蜀川淡淡一笑,“杨兄过奖了,大郎英武正直,如此佳婿,是我求之不得啊。”

    被他这么一夸,杨天佑感激之余更是飘飘然,分明才喝了一口酒,却已觉得自己心潮澎湃了。

    他连忙再当着蜀川的面,再三嘱咐杨嘉要孝顺岳父。

    “好啦好啦,”蜀川的脸上果然笑意更甚,制止了喋喋不休的杨天佑,他温声对新女婿道,“来,大郎。”

    “这桌上的都是看着燕娘自小长大的叔伯,今日为了你二人的婚事特意赶来,你需得好生拜谢!”

    说着,他就开始为杨家父子一一引荐。

    举杯面对蜀川邀请来的灌江口各家贵族掌事人,杨天佑的真挚笑容中,又增添了些热切。

    作者有话要说:

    杨天佑:这亲结的真好!

    第66章

    “杨兄啊——”

    敬了一大圈酒,大儿子被蜀川带去单独叙话后,醉醺醺的杨天佑就带着二儿子杨戬回到了主桌。

    两人才将将坐下,他就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人声鼎沸中,他恍恍惚惚寻声看去,竟是蚕丛氏在灌江口的旁支族长丛越。

    蚕丛氏乃是蜀山氏之后蜀地的王族,两家虽如今都已不再是蜀国王室,但对于他这等蜀地庶民而言,仍旧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今日蚕丛氏族长来此,还是应的蜀山氏的邀请。

    不过,虽同在灌江口,但这两支大贵族的旁支,似乎关系并不很是融洽。

    杨天佑想起蜀川提到丛越时的不屑语气,不由心里暗自嘀咕,难道是对方看蜀家不顺眼,所以连带着想要找自己麻烦?

    霎时间,一肚子酒意都散尽了。

    却见丛越目光划过他和杨戬身上,慢悠悠道:“杨兄家的儿女,可当真都是一表人才啊。”

    “蜀兄能与你结亲,可是让我好生羡慕。”

    他此言一出,杨天佑心中不由一惊。

    他这话的意思,莫非是看中了小女儿?

    现今家中大郎已成婚,二郎早定了婚事,小女儿的亲事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只是嫁女不同于娶儿媳妇,就像蜀川会为了女儿殚精竭虑四处打探一般,杨天佑对于杨舒的婚事,也是有诸多考量的——

    要像大儿子那般和高门结亲,就怕日后女儿和女婿有了矛盾,自家没底气为她撑腰,且女儿从小被他们娇养长大,他和云华哪舍得让她进高门大户时时刻刻被规矩束缚着;

    要像二儿子那样给她寻个门当户对又两情相悦的,可他和云华既怕委屈了女儿这个神仙之女,也怕真放任她自己去结交男子,被人骗了,又或是让人觉得她不端庄……

    总之,怎么想,对于小女儿的亲事,他和云华都是举棋不定。

    是以若蚕丛氏这样的大家族看上了杨舒,杨天佑固然为对方的家世心动,却也无法不心存忧虑。

    但他还没说出推拒之词,就见丛越将目光停在了杨戬身上:“我家有一女,与二公子的年纪相仿……”

    心中大石头刚刚落地一瞬,杨天佑的心又提起来了。

    不,准确的说,是复杂起来了。

    唉,孩子太优秀,也是种烦恼啊!

    又一个儿子被贵族看上,他自然是得意的,只是余光里正瞥见大柳与人欢饮,登时一头凉水就浇了下来。

    吸口长气让自己更清醒些后,他抬起酒杯敬向丛越,诚恳道:“多谢您的抬爱。”

    “可惜我家二郎已经定了亲,怕是和您家的贵女无缘了。”

    他再欢喜能与贵族之家结亲,也非朝三暮四、忘恩负义之辈。

    不提多年前就已为二郎和大柳家的小草定下了亲事,就说这些年大柳带他走南闯北售卖猎物的恩情,那就是绝不能辜负的。

    他身旁,突然被点名的杨戬愣了愣,也连忙道:“是啊,大哥婚事成了,我也很快就要成亲了。”

    “您的好意,小子感激不尽,但确实受不起啊!”

    从大哥被人提亲那天,他就喜滋滋和小草说他俩也要早日成亲。要是现在有了更富贵的人家看上他,他就转头另娶他人,那他成什么人了?

    而且他和小草可是青梅竹马,他这么多年盼着成婚就是盼着娶小草。除非家破人亡,不然他绝不会放弃和小草的婚事的!

    逐渐长成青年的杨戬脸上已渐渐脱去了稚气,此时一脸郑重端肃,更显得丰神俊朗、稳重可靠。

    丛越见状,哈哈一笑,道:“你父子如此重诺,倒是更令人钦佩了!”

    “也罢,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他端起酒杯,含笑敬向杨天佑:“是我唐突了,我自罚一杯!”

    觑着杨家父子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丛越抬高酒杯,掩住眸中嘲弄之色。

    别说有婚约,就是已经成婚了,也未必不能丧妻再娶呢。

    他丛家,可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

    跟随岳父敬了小半日的酒,杨嘉心中困惫不已。然而,走进新房之后,他还是不禁心中雀跃。

    他娶亲了!娶的还是那般坚贞又柔美的燕娘!

    想起了花林之中少女嗅花的惊鸿一瞥,他心头微热,连气息都不自觉乱了一瞬。

    放轻了步子,杨嘉缓缓走向房内。果然,床沿边,静静坐着一道曼妙身影。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微微侧了侧头,面前红绸也随之微微摇动。

    杨嘉微微一笑,怕吓着了她,于是轻声道:“是我。”

    执起桌上的玉如意,他心中恍惚升起几分近乡情怯之感,不觉放慢了步伐。

    当日辛夷花林之遇,他这些日子反复回味,虽甜蜜羞涩,却也知自己实在是唐突了佳人。

    就那样大喇喇绕过侍卫闯到人家姑娘面前,还一把抱起了棵大树……

    杨嘉脸颊略略升起些热意,但愿,燕娘不会嫌弃自己莽撞。

    怀着满腔忐忑,他缓缓掀开了红盖头。

    持续大半日的喜宴过去,此时天色渐晚,婚房内不见日光,唯有红烛摇曳,撑起淡淡红晕。

    旖旎的胭脂色映照在新娘子的娇颜上,宛若又给她涂了一层淡淡的妆。

    杨嘉一眼望去,只觉她眉眼如画,玉面莹莹生辉,比之当日初见,更显娇艳明媚。

    他不觉呼吸一滞,心中欢喜不已,身体却不争气地手足无措起来,呆立在原地,定定看着新婚妻子。

    此时此刻,就连平日里为难时下意识的抓耳挠腮,他都收敛起来不敢动作。

    只怕自己粗鲁,唐突了佳人。

    可他一声不吭,新娘子就更不好主动说些什么了。

    就见她微微低下了头,只是被一双纤手紧紧攥住的袖角,暴露了她同样羞涩紧张的心情。

    杨嘉见状,脸上更是红云腾飞。

    他攥了攥手,靴子在地上摩擦了几下,忽而想到了什么,双眼一亮,放下红帕和玉如意,从婚床边的柜中捧出了一只大大的盒子,不容拒绝地塞到了新娘子怀中。

    手上动作快,嘴上却又不知怎的笨拙了起来,杨嘉张了张口,才吭吭哧哧地低声道:“这是我这些年打猎,攒下的贝币。今后,就辛苦你来管了!”

    虽说家里打猎攒钱是为了给全家人消除因果,但随着他们兄妹三个年龄渐渐大了,尤其是二弟早就定下了亲事,爹娘也早早将每次的打猎所得,根据他们兄妹每人所作的劳动,一一分给了孩子们。

    原本他是不在乎这些的,爹娘给了,他就随手收着,要么拿去救济偶然遇上的贫苦之人,要么远行归来前用来给家人买了礼物,要么花在与自己结交的朋友一同饮酒戏耍上。

    但定亲之后,他请教已成了亲的朋友要注意哪些事,却听人家说,家中的钱财是要交给良人打理的,这样才是珍重自家良人。

    一听这话,他登时大窘——

    虽然爹娘让他省着点花钱,但他此前完全没想过这些,是半块贝币没攒下来啊!

    没办法,以前没攒钱,他也不好意思借别人的钱给自己挣面子,就只能抓紧挣了。

    于是,趁着成婚前这段时间,他早出晚归,都顾不上和家里人说几句话了,就连来家中和娘亲商量婚事的未来岳母都顾不上讨好,那可真是每天睁开眼就往山里跑啊!

    幸好,正值春日,蛰伏了一冬的百兽纷纷出动,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四处作乱。辛勤搜寻之下,还真叫他寻到了好几只扰民的虎狼。

    他又抓紧时间找人卖了,好不容易,才凑了这么一盒子贝币出来。

    只是……

    低头瞟了瞟将将盛满贝币的盒子,杨嘉抿唇。

    也不知,燕娘出身豪贵之家,会不会觉得这些钱少?

    心中忐忑,他下巴不由紧绷起来,目光中也带了几分焦灼,定定看向蜀燕娘,等待着她的反应。

    不敢奢望她有多欣喜惊讶,只盼,她能明白自己的一番心意……

    而另一边,见他这般赤诚地望着自己,本是满腹心事的蜀燕娘不由一怔,恍惚地与他对视。

    上次见面,她就发现了,这位杨家大郎的一双眼睛是很好看的。

    那日温柔的阳光透过辛夷花枝,落入他的双眼,宛若星子坠湖,璀璨而明亮。

    而今日,大抵是烛火太耀眼了,那痴绵的红晕好像也荡漾在了他的清眸中,令这份璀璨明亮,更多了一丝缱绻柔情。

    此时此刻,被他这双温柔眼眸专注凝视着,原以为自己早就断情绝爱的她,竟也情不自禁羞涩了起来。

    感受着胸腔中砰砰作响的心跳声,蜀燕娘咬了咬下唇,第一次,对于这桩带有目的的婚姻,升起了一丝期许。

    或许,她也可以……

    但很快的,她就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出身于这样的家族,摊上了这样的爹娘,她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肖想什么别的呢?

    就算今日得到了杨嘉的真心相待,等来日目的暴露,也不过是撕破脸皮的结局。

    轻易动心,不过是让今后分离之时,更难过罢了。

    心中涌上悲哀之情,蜀燕娘却也更理智地知晓自己该如何应对了。

    于是,一直忐忑不安注视着她的杨嘉欢喜地发现,本来看上去很是紧张的燕娘好像轻松了下来,凤冠下始终紧绷的脸上,也浮上了清浅笑意。

    旋即,她就双目含羞带怯看向了他。

    金台上红烛“噼啪”作响,烛火明亮,飞跃进一双含情眸,化作柔波流淌出来。

    杨嘉看得痴了,搁下盒子,又放下了绣着交颈鸳鸯的大红床帘……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家庭财政如何处理只是书中人的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哈~

    个人感觉这还挺复杂的,要考虑双方收入水平、理财能力、消费观念等一系列问题,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

    第67章

    金乌悄然西沉,天幕散去了昏黄日光,逐渐被清冷月色所覆盖。

    一阵含着月桂花香的清风拂过四大部洲,莹莹月光下,凡界万千生灵不知不觉陷入了沉眠之中。

    九天之上,以嫦娥为首,百余位女仙列队立于灵霄宝殿之中,着装隆重,形容端肃。

    确认凡界生灵皆陷入沉睡,嫦娥拱手向玉帝、王母请旨:“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已筹备完毕,随时可正式开始。”

    待二圣颔首后,她转身与龙吉大公主、玄等女仙对视一眼,挥袖祭出山河社稷图。

    ……

    她睡着了。

    很奇怪,廿六无比确定,她睡着了。

    这实在是件稀奇事,毕竟身为豺狼妖族蓄养的人牲,她自有意识以来就日日夜夜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就轮到自己被它们生吞活剥了。

    尤其是上个月,她这一批人牲已被吃到了廿二,若非这些天豺狼妖们捉到了一窝猪妖,欢欢喜喜地要吃烤猪,怕是她早就沦为了口粮。

    在这种生存危机的严重威胁下,她怎么会这样沉沉睡去呢?

    廿六的眼中闪过惊骇之色,眉头更是紧紧拧了起来——

    难道豺狼妖又有了什么新花样?

    想吃醉人,所以今天的饲料里给她掺了酒?

    糟了!她之前没想到这一茬,只藏了悄悄磨尖的石刀想着届时与它们同归于尽……

    咬紧了牙根,廿六心中充满愤懑,她狠狠拧着自己的胳膊,只恨自己怎么还不疼得赶紧醒过来,难道就要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去死?

    就像,就像她的父母兄弟,像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二……廿二一样?

    不,不,她不要这样这样死去!

    此时此刻,廿六甚至都盼望着哪只豺狼妖等不及咬她一口,让她立刻疼醒!

    然而,就在这时,面前的一片黑暗之中,忽而出现了一点莹白色的光。

    随着那光点的不断漫延扩散,渐渐地,眼前幽暗逐渐褪去,她见到了一轮明亮而温柔的圆月。

    廿六眼中不禁浮起一丝庆幸之色,每个月里,只有月圆之夜,因豺狼妖们要对月修炼,无暇宴饮进食,他们这些人牲方能有来之不易的安稳夜晚。

    难道,今夜又是月圆之夜,所以自己才能睡得这般踏实?

    借着月色,她也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可她说不上这是哪里。无论是关押人牲的地方,还是豺狼妖们自己住的地方,都是山里臭烘烘黑漆漆的洞穴。

    不像这地方,泛着一股醉人的花香,亮堂堂的好像有隐形的太阳挂在上面,周围和上下两面还都像石头一样光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整齐又光滑。

    想着想着,廿六就不觉呢喃出声:“这是什么呀?”

    “这是墙,玉石砌做的墙,”一道男性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只是比起男性人牲那般嘶哑的嗓音,这道声音听起来,却温柔了许多。

    可廿六还是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弹跳开,呲着牙双手抓地伏在地上,锐利目光宛若豺狼般射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子。

    但在看清男子的打扮时,她不觉怔然。

    那是个男道士,之所以廿六知道对方是道士,是因为豺狼妖们有次玩耍归来,一只只和吓坏了的鹌鹑一样缩到了山洞里,只是口中还骂骂咧咧嘀嘀咕咕的,说什么看见隔壁山的熊妖被路过的臭道士一锅端了。

    从那次后,廿六就记住了“道士”这个词,她想,道士一定是个很厉害又很善良的人,才能灭了隔壁那些连豺狼妖们都不敢惹的熊妖。

    意识到自己面前是个很厉害又善良的道士后,廿六默默收回了张成爪子的手,不过仍旧躲在远处不敢靠近,只小心翼翼看着对方。

    道士好像并不在意她的冒犯,淡淡一笑,温声道:“贫道郑深。”

    然而,还不待廿六作何反应,二人所处的地面上,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身影,有衣着华丽的人族,有半露原形的妖族,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而无一例外的,出现在此的生灵都无比茫然,一个个虽明知自己陷入了梦境,却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有生灵按捺不住打算以力破梦之时,头顶悬挂的圆月焕发出了更明亮的光华,一道人影,凭空浮现于莹莹月色的正中央。

    “奉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瑶池大圣西王金母法旨,今广寒宫嫦娥,主持天庭公务员考试制度。”

    嫦娥仙子清泠泠的嗓音响彻这片空间,廿六痴痴地仰头望着对方,虽然听不太懂对方说的每一句话,但聪敏如她,还是很快提炼出了重点——

    通过了那个什么叫考试的东西,她就可以成神了!

    成神之后,她就可以到天庭,不用再被豺狼妖们圈养了!

    如果在天庭表现得好,帮助了足够多的三界生灵,她就会获得好多好多奖励!

    廿六不知不觉间张大了口,简直要喜极而泣了起来——

    不说别的,单单能摆脱被豺狼妖们当口粮的命运,她就满足了!

    这考试也太好了!

    她一定要通过!

    “什么破考试!俺不稀罕!让俺回去!”

    忽而,有生灵叫嚷起来,廿六循声看去,那是个好高的少年,只是头上长满了棕色的长毛,长毛间又冒出两只圆圆的耳朵。

    ——是幼年熊妖!

    她面露惊骇之色,缩起身子躲在人群之后。

    果然,小熊妖不止是说说而已,一边叫嚷着,它的身形就一边膨胀起来,挥舞着双拳,向着天上的嫦娥仙子打去。

    廿六眼中充满不忍,双唇紧紧抿起,身子不住地战栗。

    她见过隔壁山的小熊妖打树,一拳下去那么粗大的树干都折了,更何况是这瘦瘦细细的仙女!

    难道,她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命运,好不容易遇到的希望,就要这样被摧毁了吗?

    瘦骨嶙峋的手再次张开,廿六喉咙中发出低吼——

    为了不再被豺狼妖圈养,她也要救下这仙女!

    就算她死了,说不定仙女活下来,还能让更多人牲获得生的希望!

    然而,不待她行动,月色之中的仙子微微垂首,淡漠目光就轻飘飘扫落了下来。

    她并未有什么动作,可那小熊妖却仿若被什么控制着,扭曲挣扎着升上了半空中。

    廿六听到那嫦娥仙子说:“此次考试大典,全凭自愿参与。若无心应试者,心中默念三遍‘退出’即可,待考试大典结束,天明时自会苏醒。”

    语罢,那凶戾的小熊妖就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空间中的人影少去了一些,但更多的,还是一脸热切仰望着嫦娥的生灵。

    空中,嫦娥垂眸,望着这些即将参试的考生们,微微一笑。

    嘿嘿嘿,未来的同僚们,你们猜,你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后世游戏中的沉浸式剧情流副本,这就给大家安排上!

    ……

    清晨,窗外的鸟儿清脆地啼鸣,廿六疏懒地一伸懒腰,随后翻了个身子,打算再睡一个美美的回笼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上辈子好像没睡踏实过,这辈子总想着要多睡会儿。

    “六郎!”谁知,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捏上了他的耳朵,娘亲一把将他拽起来,“快点!穿衣服、吃早膳了,一会儿还得赶紧去学堂呢!”

    无奈叹了声气,小廿六乖乖起床,然后如同从小到大十五年间的每一日一样,收拾好了就去上学堂,跟着夫子念完书打完拳,再回家帮爹娘干活儿顺便锻炼身体,晚上就自己温习功课完成作业……

    “为何要让这些考生都上这么久的学?”

    灵霄宝殿里,自廿六这瘦弱少女选了要进入武职考试后,就一直关注着她的九天玄女,还是按捺不住,率先向殿中操控着山河社稷图的众人族女仙发问了。

    身为本次考试大典的官方指定发言人之首,龙吉大公主边看顾着自己负责的考场,边慢条斯理回答道:“一来,令考生们先学习同样的知识,能根据同样时间内他们掌握知识的多寡,判断其学习知识的能力与用心,择出其中优秀之人;”

    “二来,众考生对三界了解不同,一些考生对于神职所需知识从未接触过,若能在梦境之中提前教授些基础,未来他们晋升为神后,也能省下天庭培养他们的精力。”

    闻言,月合老人慢悠悠道:“这办法倒是好,只是这些考生可未必都能通过考试,就算教了他们,他们落选之后,又有何用呢?”

    语罢,他嘴角噙起一丝笑,满脸“哎呀小孩子就是爱白费功夫”的嘲弄表情。

    这话就需要玉帝来表明态度了,何况对方还是在对自己女儿阴阳怪气,他当即道:“天庭本就有引导三界遵守天条之责,借此机会令三界万千生灵学习天条,岂不是一举两得?”

    有了玉帝有理有据的背书,大殿之上自然无人再好揪住此事不放。

    只是被九天玄女这么一问,更多神仙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廿六的考场之中。

    经过了一天的学习,终于下学的廿六精神抖擞地从学堂里冲出来。但就在他趟着小河要回村时,少年不经意抬眸间,怔住了。

    众神仙寻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不远处,他家所在村落的方向,燃起了滚滚黑烟。

    少年正怔忪着,忽而一道人影从对面跑来,看到了廿六,脸上先是一喜,旋即惊恐喊道:“快,下到河里去!快!”

    那人是廿六的三哥,“下到河里”是他们自小的暗号,每次哥哥们一喊,廿六就会立即将自己藏到河里,寻常人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少年下意识听从哥哥的指示,躲到了河里。

    很快,他听到“嘭”一声,眼前清澈的河水被染红了。

    等他再见到哥哥时,就是河畔草丛里,哥哥被咬得残缺不全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龙吉:没错!能闯过所有关卡的,必然都是美强惨!

    第68章

    夜色下,从河里钻出的少年浑身还湿漉漉的,脸上一道道水痕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刚找到他的村人深深叹了口气,眼中同样蓄满了悲愤的泪:“这群妖怪是突然从山里跑出来的,进村见人就咬,大家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几家活下来的。”

    村人拍了拍他的肩,含泪道:“不知道这伙妖怪会不会在山里长留,我们打算去别处投奔亲戚了。廿六,我们先送你去找你二姐吧,她嫁到了外村,应当无事。”

    廿六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家三哥的遗体,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一字一句像是从身体里挤出来一样:“谢谢您,不必了,我要去报仇!”

    “唉,”村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日之间老了十岁的脸上夹起深深皱纹,对这可怜的孩子苦心劝道,“孩子,你就一个凡人,就算练过几年拳,也只是跟你们夫子学的花拳绣腿,哪里打得过成了精的妖怪啊!”

    “听我的话,走吧。”

    “不!”廿六坚定地摇头,哑声道,“我去投军,边军长年抵抗妖族侵袭,必定能带我杀妖!”

    他握紧了拳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报仇!”

    “呵!笑话!”考场里的村人还没说话,灵霄宝殿上的奎木狼已按捺不住出言嘲讽了,“区区一个没学过道的凡人,也想杀妖?”

    话音未落,百余名人族女仙齐刷刷看了过来,目光饱含讽刺。

    奎木狼别过脸躲到人群之后了。

    哼!

    忘了这儿有一群怪人了!

    奇了怪了,她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搞得,竟然能带着人族部落把鼎盛的妖族杀得退避三舍?

    奇怪!!!

    山河社稷图中,廿六别过刚刚生育后的二姐,就独自前往边关,很顺利地进入了一直缺人的边军。

    之后几年,时光在图中飞快流转,殿上众神闲聊几句,就发觉他已经从一介小兵晋升为了元帅旗下一员深受倚重的小将。

    这一日,他得到斥候上报,又一次带队出兵追击一群侵扰村民的妖族。可这次,待他赶到斥候禀报之地后,面对的,却不只是几只游荡散妖。

    “吁——”廿六勒住马绳,双目微眯望远。

    在他所处的山坡下,远处的苍茫草原上,翠色被乌压压的身影所覆盖,形态各异的妖族一眼望不到头。

    “将军!”亲卫脸色凝重,驱马上前,“咱们这是被人算计了!”

    这么浩荡一群妖兵,但凡斥候有眼睛,就不会只上报是几只小妖!

    能谎报出这么离谱的妖怪数量,绝对是有心为之!

    顾不得思考背后有何阴谋,亲卫连忙劝道:“寡不敌众,咱们就带了一支中队,还是赶紧回营吧!”

    敌我双方人数差距太大,这仗可怎么打啊?!

    多亏将军一如既往地谨慎,才会在如此远的距离下发觉妖兵,现在逃回去还有一线生机!

    不料,廿六却摇头:“来不及了。”

    他抬起马鞭柄,指向空中,那里正盘旋着几只飞鹰:“我们被发现了。”

    “这!”亲卫脸色还在努力维持着平静,更不敢摆动身形,生怕被身后同袍们看出端倪,可目光中流露出惊骇之色,口里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没别的办法了,”廿六比他更沉着,目光从飞鹰身上收回,死死盯住妖兵阵前的妖将,左手持弓,右手从背后抽出三根长箭,大喝一声,“儿郎们,此战有生无死,随我冲!”

    喊罢,他就一马当先,冲下了山坡。

    三根长箭,也如流星般飞射向了妖将!

    “唉,”九天玄女微微侧过头,不忍看他命丧沙场。这局面,纵然是她,也想不出如何破局。

    双方数量差距太大了,若是能占据先机摆下阵型,又或是有城池可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仅凭个人勇武,人哪里比得过妖呢……

    奎木狼虽碍于人族女仙不敢再出声,但看到此刻,眼中的幸灾乐祸却是藏都藏不住了。

    呵,就一个人族,还妄想与他们妖族比勇武?

    想得美!

    然后,他就看到那三支流矢把对面的妖将射飞了几里地。

    哦,还顺便带飞了后面稀稀拉拉站着的妖兵,一瞬间就破了妖族最前方的阵型,连带着中后部的妖兵都有了些许骚乱。

    “这怎么可能?!”奎木狼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凡间的妖将这么菜的嘛???

    优势在我这么明显,都能被干翻???

    “这如何不可能?”火正好站在他这侧,给山河社稷图输送了许久仙力可谓输送得无聊透顶。

    闻言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分析:“这考生这次虽只是带了一支中队出兵,但你瞧,他武器、护甲和坐骑带的可都是最好的。这三支箭,一看就锐利无比,且他用的弓更是能将一千斤射出两千斤的威力。”

    她又抬了抬下巴,示意懵掉的奎木狼再看廿六射死的那只妖将:“这妖将看似凶猛,可全身就只围了块兽皮遮住腰部,其余地方半点儿防护也无,哪抵得住他的利箭?”

    “再者它虽然有鹰族做斥候,可自己眼神不好,飞箭到了面前才发现,身子也笨拙,躲都没躲过,被射个对穿不是很正常?”

    “哦,”火又看了眼考场情形,“连飞鹰都被射死了,这下妖族连为数不多眼睛好的斥候都没了。”

    “凡间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妖怪!”听了火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奎木狼恍然大悟,登时脸色阴沉磨起牙来。

    这样的傻妖,也太给同为妖族的他丢脸了!

    但磨了一会儿,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真实的啊!

    这考场中的情景,都是嫦娥她们设计出来的啊!

    他当即愤懑道:“你们把妖将设计得如此弱,根本就是在放水!”

    “哎——”这罪名火却是不认的,挑眉冷笑,“别急着扣帽子!你知道此关是为了什么,就说我们放水吗?”

    毫不在意奎木狼无能狂怒的眼神,她慢悠悠道:“这考试是为了测验出考生的能力和品性,又不是为了要他们死,我们闲的没事给他们设生死关?”

    “这一关嘛,第一,是要看考生是否能提早发觉斥候有异。若能从一开始就发觉阴谋,自然是上上等的表现。”

    “第二呢,则是要看考生如何应对敌军。如果是提早察觉后将计就计,更是上上等。若是出兵后才察觉,那有勇气和智谋带着麾下士兵取得胜利,也算上等。若是及时回转,当真能摆脱了追兵,尚算中等。若是被敌军杀得屁滚尿流,只有几人乃至就考生一人逃出生天,那就是下等咯。”

    另一侧的女神队列里,九天玄女看着山河社稷图里冲杀过去后带队向山谷里逃跑的廿六,担忧地问:“那要是没逃出来呢?”

    火耸耸肩:“那就恭喜考生完成考试咯。”

    “哈哈,”奎木狼也看到了廿六带兵逃进山谷的场面,一时没控制住,笑出了声,“明明那一波冲击没损失几个兵力,他要是再冲几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往山谷里冲,这不是给敌军包围的机会吗?”

    故作怜悯地摇摇头,奎木狼笑叹道:“这给了他机会,他也不中用啊!”

    然后,廿六就在山谷出口勒住了马。

    然后,正追到山谷中央的妖将、妖兵就被山谷两侧的滚石左右夹了个击,慌乱之中个个都成了馍夹肉的馅料,牛肉、驴肉、羊肉、马肉、猪肉等等等等口味应有尽有。

    然后,山谷出入口两头就忽然出现了大队人族兵马,从廿六身后转出的,赫然是一脸笑意的边关元帅。

    奎木狼:“……”

    咱就是说,这什么情况啊???

    九天玄女悬着的心放下了,对火颔首笑道:“看来,他这次表现,是上上等啊。”

    山河社稷图中,人族元帅面对廿六的笑容与九天玄女如出一辙,只是更多了几分轻松:“有你这样的后辈,这边关就算老夫百年之后,也无忧矣!”

    他拍了拍廿六染上了妖族之血的铠甲:“勾结妖族的人,已经都捉住了,等回去后就审问处置。这次辛苦你了,这些妖尽数而出,老巢必定空了,杀完他们后,就由你带队去清扫。”

    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两排大黄牙,廿六爽朗一笑:“遵命,多谢元帅!”

    旋即,他抬袖使劲一抹脸上血色,大喊一声“儿郎们随我冲”,就又一马当先杀进了妖兵之中。

    山谷里,多年征战的青年没有细腻的肌肤、洁白的脸庞,可那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身影,却仿佛闪耀着灼灼光芒。

    这一刻,就算是灵霄宝殿里的一些神仙们,亦不由为之心折。

    ——这并非是对美色的爱慕,而是对强者的钦佩。

    ……

    终于杀完了妖将、妖兵,带着一脸懵的亲卫们,廿六找到了妖族的老巢:“为保事密,设伏之事只有元帅亲卫知晓,没有提前告诉大家。”

    他环顾四周,抬手道:“这洞里财宝我只取半成,剩下两成半,大家分了吧。”

    他这话一出,其余人不由面露喜色。

    按他们军中规矩,战利品里十成有四成要归军营,三成要归元帅,两成归带队将领,一成才归跟队士兵。

    将军这次把两成半都分给大家,实在是豪爽!

    这下子,就连原本心中微有怨怼的士兵也不再暗中抱怨了。毕竟,军中除了廿六这样自己有志杀妖的,更多人当兵,也不过是为了服役或是求生罢了。

    反正知不知道军机他们都得豁出性命上战场,自然是碰上这样舍得给好处的将军更令人心甘情愿啊!

    ——这虽是底层士兵们无奈之下的自我安慰,却也是残酷的事实。

    就在大家喜滋滋分着财宝时,忽然,一个搜寻到深处的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高声禀报:“报——里面,里面有一群人牲!”

    作者有话要说:

    廿六:机智如我!

    第69章

    “人牲?!”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不是此生第一次听到这词,但每次听到,廿六心里都会翻涌起汹涌恨意。

    他手下的士兵们显然也知道自家将军的心事,连忙带路向其中走去。

    阔步迈入洞穴深处,廿六悲痛地发现,果然有一群只用残破树叶或兽皮遮羞的人类,正瑟缩地躲在洞壁旁。见有人来了,他们浑然没有见到同类的轻松,反而目露惊恐,拼命往里挤着。

    “天杀的妖怪!”廿六狠狠骂了一声,竭力压制住怒火,命令手下人先照顾好这些可怜人。

    幸好他们还不算瘦弱,或许是妖族打着吃肥肉的主意,将他们一个个养得虚胖,还有自己走出去的力气。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长年面对凶残妖族的缘故,他们脸上的惧色不曾消减片刻。即便士兵们再如何温言细语,这群人牲也都缩着脖子埋着头,浑然没有逃出魔爪的轻松感。

    看他们一个个从自己面前战战兢兢走过,廿六心中好像沉了一块大石头,既压得他喘不上气,又磨得他心肝疼!

    这还是在与人类边关接壤的地方呢,妖族就这样蓄养了大批人族。那在妖族境内,又会有多少人类,被他们更为残忍地杀害呢?

    想到适才绕过的那个白骨森森的巨坑,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将军,”手上忽然传来了冰凉的触感,身前响起了一声又软又糯的轻声呼唤。

    廿六睁眼看去,那好似是个女性人牲,或许是经年不见光的缘故,她不仅手上冰冷,脸色亦是苍白,轻咬下唇望着他,看上去越发楚楚可怜了起来。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满含着感激,小心翼翼道:“多谢你,救了我们。”

    将女子努力掩藏着怯懦的样子看在眼里,廿六的心,忽而微微一动。

    “英雄救美,”山河社稷图外,魂不守舍的清清无意间瞥到这一幕,望着女子被廿六牵起地手,不由喃喃道,“真是千古良缘啊。”

    倒是始终对廿六很是看好的九天玄女微微蹙起眉:“怕是一场情劫呐!”

    但山河社稷图中的廿六自然不知道什么情劫不情劫的,甚至都不知现实世界里自己本是女儿身。

    在一众神仙感慨之际,考场内时间飞逝,转眼他已和女子情根深种成亲生子,甚至孩子都已经长大能和二姑家的表哥一起练武了。

    哦,当年廿六投军后不久,他二姐就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男婴。

    廿六成为将军回乡后,发现姐夫早已续弦。他外甥虽没受家人磋磨,但在贫穷的村民家里一个爹不疼后娘不爱的孩子哪里有好日子过?

    廿六遂将其接到了自己的将军府。

    这天没战事,廿六亲自教导完儿子和侄子武艺,就打算回书房继续琢磨战略。

    听闻妖族老王将逝,几个有势力的部落皆对新王之位虎视眈眈,正是他们人族趁机攻打妖族的好时机。

    然而,甫一走近书房,他就听到其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自廿六屡战屡胜后,就将视线从别的男考生考场转移过来的天猷等天将们皱起了眉头,这动静可不对劲——

    于将领而言,书房乃是军机重地,寻常人绝不可轻易进出。且听这动静,窸窸窣窣的,也不像是有人在洒扫。

    他们对视一眼,确认了结论——有贼!

    并且,还是内贼!

    依他们对将军府的观察,处处掌控森严,外贼连外围都极难闯入,更遑论是最中心的书房。

    果然,当廿六沉着脸推开房门时,鬼鬼祟祟翻找着书桌的,赫然就是他的娘子!

    忽而被当场撞破,将军夫人骇然一惊。

    廿六长叹一声,挥退身后担忧的亲卫,独身走进房内:“良人,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些年被他养出了好气色,将军夫人一张脸如花朵般娇艳,此时脸色惊慌,比之当年更显动人。

    她也如当年那般,轻咬下唇,颤声道:“将军,我,我……”

    廿六走到了她面前,捉住她左手抬起,看到手中那明晃晃的元帅密令后,满目失望:“你是妖族奸细?”

    “你被他们当做人牲,竟然还为他们背叛我?”

    “我,我……”将军夫人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了,手无力地松开,一纸密令轻飘飘掉落到地面,书房中的两人却都没有看它,而是无声对视着。

    或许是被他眼中的失望与痛心刺伤了,将军夫人猛地扑到他怀里,哽咽道:“我,我也不想的!”

    “将军,我是真心爱你的,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今后,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清清目睹一对有情人骤然对立,亦是感慨万千,默默垂眸。

    错非知道廿六本为女儿身,看他考场里这般厮杀之后,她都忍不住心动了。如此英雄丈夫,他良人是怎么忍心背叛他的!

    清清正暗自为这段虐恋伤怀之时,只听“咚”得一声闷响。

    清清震惊抬头。

    将军夫人震惊抬头。

    廿六微微一笑。

    手死死捏住怀中夫人的手,廿六一使力,探到他胸前的那只利爪就折断了去。

    就在清清还为将军夫人竟是妖族而怔愣时,廿六已经和冲进门的亲卫们三下五除二,给将军夫人化作的母狼妖好一顿暴揍。

    最终,被揍得现出原形的母狼妖被牢牢捆在地上,只能怒目圆睁向廿六呲牙:“你这个没有心的男人,竟然一直在防备我!”

    要不是他胸前的护心镜,它立刻就能给他挖个透心凉!

    廿六抹了抹脸上被它喷出来的口水,边嫌恶地擦拭手掌,边嗤笑道:“怪就怪你伪装太失败,哪有人牲有你这么胆大,竟敢来拽本将军的手?”

    “你从那时候就发现了?”母狼妖不能容忍自己竟这么早暴露,“不可能!就这么一个理由,你竟然就怀疑我?”

    “当然不是,”与她撕破了脸,廿六颇有闲情逸致地道,“平常人牲们被解救,要么麻木地听从安排,要么见到同胞后欢呼不已。唯有救你这一次,其他人牲们见了我们,都仍旧面色惊恐。”

    “但军中后来确认过,他们被救前并未经历过被同胞残害之事,获救后也都逐渐能和同胞们相处甚欢。”

    淡淡一笑,他笃定道:“可见,他们害怕的不是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我?”知道他一早就看破了自己的伪装,母狼妖更不可置信了,“甚至还和我成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廿六淡然地捡起地上的元帅密令,弹弹上面的灰尘,对母狼妖晃了晃,“若非你这些年坚持不懈给妖族传递假情报,我哪能杀掉那么多妖族?”

    “你利用我?!”这下子,母狼妖是真的目眦欲裂了,“难怪我军一次又一次退败!你这个人类,当真是奸险狡诈!”

    “哎,”廿六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目光淡漠,“哪及得上你这只狼妖,竟能潜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好一招将计就计!”灵霄宝殿上,九天玄女和天猷元帅已异口同声喝彩了出来!

    看了这么多武试考生的表现,廿六前期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当他可能沉迷于温柔乡渡不过情劫时,他俩的心简直都要揪了起来。

    直到此刻,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更是不禁为廿六的敏锐与机智而欣喜。

    一次还是偶然,两次变被动为主动掌握先机,可就不是运气了!

    若此前他在战场上的厮杀,证明了他是能担当冲锋的武将。那么这两次的运筹帷幄,则证明了他足以担当一军元帅!

    实在是英才啊!

    这考试大典真是不错,要不是有这么一遭,这等大才,或许就要被埋没了!

    殿中,嫦娥正输送仙力支撑着考场的阵法呢,就听到了九天玄女和天猷元帅的欢呼声。

    看着二人简直要手舞足蹈的模样,她不禁失笑——这难道,就是后世凡人所说的,直播养成系爱豆和狂热粉?

    咳,挺好,这么一看,起码表现不错的考生,就职前就能获得前辈的喜爱。

    当然……

    嫦娥暗暗瞥了眼天蓬元帅,果然,他也在观察廿六的考场,只是脸色并不美妙。

    ——当然,也可能会遭小人的嫉妒。

    就在神仙们心思各异之时,仍在考试中的廿六已经阔步走到书桌后,一把从桌下提起了一个孩子!

    母狼妖惊呼:“大郎?你怎么在这里?”

    没错,廿六提起来的,正是他和母狼妖所生之子廿大郎。

    十岁左右的孩子愣愣地被亲爹提到母狼妖面前,小脸更是被掰得正对母狼妖长满黑毛又龇着獠牙的大脸。

    母狼妖慌张侧过脸,不敢让孩子看到自己的原形。

    廿六嗤笑一声:“要是真爱你儿子,你就不该做这些事!”

    “半人半妖在人族尚且能有条命,要是人族边关真被你们攻破了,你儿子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嘛?!”

    这话说得母狼妖又羞又臊,脸上凶意更甚,两根獠牙也淌着恶臭的口水又龇了出来。

    似乎是被娘亲这幅样子吓到了,廿大郎情不自禁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可旋即,他又好像被烫着了一般,跳离了廿六身边。

    廿六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塞到廿大郎手里。

    感受到廿大郎在挣扎着要丢掉匕首,他攥着对方的手不放:“我不管你是怎么跑到书房里来的,但既然你在这里,你就得做出个选择来!”

    “你已经看到了,你娘是只狼妖!她也承认了,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偷我们的情报给妖族!”

    “你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叔叔伯伯、兄弟姐妹都是被他们妖族所害,她刚才更是要取你爹我的性命!”

    廿六狠狠握着廿大郎地手,直直将匕首对准母狼妖:“现在,你来选,你是要当廿家的人,还是要陪她当妖!”

    作者有话要说:

    廿六:说吧,你选爹还是选娘?!

    第70章

    “狠人啊!”

    这一逼问,莫说九天玄女和天猷元帅,就是偶然瞥见这考场的勾陈大帝,都不由喃喃出声。

    身为男人,他自然知道,对着自己女人毫不留情容易,但对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还能这样,那是真狠心呐!

    试炼里,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引起诸多神仙注意的廿六,见儿子终究还是将匕首捅进了亲娘心窝,淡定放下正嚎啕大哭的儿子,阔步走了出去。

    这一走,就是飞瞬即逝的两个月。

    两个月里,他趁着妖族内部之乱,连下几十城,再打下去,攻破妖族王庭,指日可待!

    然后,他就收到了人族皇帝的金牌。

    皇族内侍举着圣旨,居高临下道:“廿将军,接旨吧,皇上等着您回朝复命呢!”

    廿六咬牙:“马上,马上就能歼灭妖族了!”

    内侍神情冷了下来,冷呵道:“将军这是要抗旨不遵嘛?!”

    廿六咬咬牙:“公公,抱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左右亲卫按住了内侍,廿六抓起枪,咬牙又攻破了一座妖族城池。

    收到妖族密令后就自信等着看廿六灰溜溜班师回朝的守城妖将:“……”

    说好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呢?

    你们皇帝就让你回个朝,你都不听???

    事实上,相隔万里远还分属不同种族的两颗脑袋在此刻诡异地重合了脑电波,人族皇帝与它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于是,一怒之下,人族皇帝又发了道金牌。

    廿六咬牙,又攻破了一座妖族城池。

    人族皇帝震怒,再发金牌。

    廿六咬牙,再破城池。

    观看真人版攻城略地战争实况直播的神仙们懵了——

    咋滴?这试炼还带卡顿哒?

    幕后黑手嫦娥微微一笑,后世人深以为憾的千古难题——将在外如何处理十二道召回金牌——怎能不引入这场盛会呢?

    很快,廿六就集齐了十二道金牌大满贯,大军也势如破竹攻破了妖族王庭。

    铁蹄踏上血河,溅起阵阵涟漪。

    廿六举起长枪,催马向妖族王室所在而去。一路上,凡有妖族敢挡在他马前,皆被无情刺穿。

    他的眼底泛起猩红,眼角染上的血在脸颊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今日,他必手刃妖王,为千千万万被妖族残害的人类报仇!

    长枪所指,片甲不留!

    “不——”

    忽而,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叫在身前响起。

    廿六警惕地侧过脸望去,饱含杀气的目光却在掠过那幼兽时顿住了——

    他枪尖所指,是一只懵懂幼兽。

    小白猫的蓝眼睛晶莹剔透宛如镜湖,瞧见有□□来,浑然不知死劫将至的它竟还对着廿六露出稚嫩的笑。

    “唉!”灵霄宝殿上,许多心肠软的妖族神仙露出不忍之色。

    虽说在这考场里两族对立的背景下,人与妖必然要拼个你死我活,但看到这样还未造下孽果的幼崽就要惨死,实在是令人心痛。

    天蓬目光愤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残杀无辜幼崽,也不怕走火入魔!”

    考场幻境中,廿六鹰隼般的双眼狠狠盯住小白猫,眼底杀意翻涌。

    他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浮现了许多场景——

    被撕碎成一块块拼不出个完整身体的亲人们,伸出利爪屠戮人族的妖族们,麻木等待着死期的人牲们……

    他该杀了这只小猫的,它的长辈中或就有残害过人类的妖族,它可爱的外表可能只是妖族的伪装……

    可是——

    “咻——”

    长枪狠狠扫过小白猫头顶,却未伤它一根汗毛。

    眼底猩红褪去,转而化为一汪深潭,平静而寒冷。

    望着被母亲慌忙抱在怀中逃走的小白猫,廿六举起长枪,大喝一声——

    “止戈!”

    这嗓音于人族士兵无比熟悉,但这两个字,却令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身后,正要砍死一只病弱老狐狸的士兵僵硬地举着大刀,犹疑地问:“将军?”

    “止戈!”廿六语气平淡,威严目光扫过所有他一声令下后就顺从停住了脚步的兵卒,“我们是军人,刀刃所指,不该是平民百姓。”

    士兵不可置信:“将军!这是妖族!”

    “但你是人族士兵!”廿六眼神落在士兵身上,坚定道,“我族军法明令,不可屠戮平民,你忘了?!”

    “妖族的平民,难道就不是平民了?”

    不待士兵反驳,他又道:“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只知道屠杀无辜老幼算什么英雄?”

    “有这力气,不该冲进王城,把下令侵袭我族的妖王诛灭?!”

    说罢,他催动胯下骏马,大喝一声:“人族的儿郎们,随我杀进王城!”

    “诛灭妖王!”

    在他身后,所有将领和士兵不再理睬妖族手无寸铁的百姓,一个个拿起武器向王城涌去。

    “杀进王城!”

    “诛灭妖王!”

    千万人的呐喊响彻妖族王庭,宛若百川奔流入海,带着无可抵抗的气势,劈头盖脸冲向王庭。

    “好!”喝彩之声在灵霄宝殿上接连响起,九天玄女、天猷元帅等神仙,各个面露欣赏之色。

    “令行禁止,一声令下麾下士兵皆从,治军有方啊!”

    “及时止戈,不任由仇恨蒙蔽双眼,足够冷静!”

    “还能振奋士气,确保军心不会动摇……”

    听到那么多神仙都在赞扬廿六,天蓬紧抿双唇,脸上火辣辣的疼。

    山河社稷图中,廿六已经亲手砍下妖王头颅,在祭拜过爹娘后,他率军归朝。

    只是,或许是因恼怒他没有听令,又或许是忌惮他功高震主,大军行至人族皇城五十里外时,等待他们的并非夹道欢迎,而是一位冷面御史。

    本朝向来重文抑武,这位御史更是出了名的瞧不起武将,当年老元帅进京时,还被他指着鼻子骂“唯金榜题名者方为好男儿”。

    这一次,面对廿六这个武夫,御史一如既往没给好脸色,冷冷念完圣旨,就阴着脸催廿六卸甲,舍掉大军孤身入京。

    廿六:“……”

    廿六掏了掏耳朵,礼貌确认:“您说什么?”

    御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斜睨他:“粗野不堪便罢了,竟连话也听不明白?!”

    廿六微微一笑:“话倒是听得明白,只是不敢信呐。”

    他转头扫了扫身后的六十万大军,对御史诚恳问道:“您说我要是现在造反了,这六十万大军,能把皇城踏上几个来回?”

    他微微凑近御史,在对方惊骇退后时,嘴角勾起弧度:“这逼反我害皇城失陷的千古罪名,不知道大人您,扛得住不?”

    御史颤巍巍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尔,尔敢?!”

    廿六哈哈大笑,上马一甩长鞭,高呼一声:“儿郎们,随本将军进京领赏!”

    “进京领赏!”

    “进京领赏!”

    士兵们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冲过御史,万马奔腾向皇城涌去。

    入城后,老皇帝撑起病体,满脸爱重地迎接了廿六和他的六十万大军。

    当夜,前些年御赐的将军府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不过廿六没什么事。倒是白日迎接他的御史,听说当晚饮酒作乐时突发心疾去了。

    “唉,真是可惜啊,”皇家宴会上,廿六满脸遗憾,“御史大人看着还老当益壮,怎么就如此走了呢?”

    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射向老皇帝,举起酒杯意味深长道:“人上了年纪,还是得少管点闲事,才能得享天寿啊。”

    “陛下,您说是不是?”

    老皇帝呛了口酒,僵笑着点头:“是,是啊。”

    “哈哈哈哈,”随手掷下酒杯,廿六扶刀起身,“今日多谢陛下招待,臣还有军机大事要处理,就先回府了!”

    那杯中佳酿浸透了地上红毯,老皇帝见了,心头也好似笼上了一片深深阴影,望向廿六背影的目光更为阴鸷。

    没过几日,皇城中就传起了一则传言——那日廿将军率军入城,天家公主围观之际,芳心暗许。

    面无表情接过赐婚圣旨,廿六将老皇帝的闪烁眼神收入眼帘,转身走了出去。

    即将走出宫门之际,一阵香风袭来,柔软身躯撞入他怀中。

    低头对上一双小鹿般的眼眸,廿六扶起含羞带怯的公主后,唇角微翘,温润一笑。

    半个月后,廿将军——哦不对,自班师回朝后,廿六已经继任为元帅了。

    廿元帅与公主大婚后,不顾皇帝挽留,带着公主就回了边关,继续追击贼心不死侵扰人族百姓的妖族余孽。

    几年过去,妖族余孽几乎清理殆尽,剩余妖族在多年教化下,也逐渐与人族融合,能够和平相处。

    而边关及原妖族地界,也在多年治理下,逐渐富庶安宁,且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廿六的一言堂。

    这一日,廿六正亲自巡察一处农田,就听到了一阵吵嚷声。

    他皱起眉走去,只见自己府里一个小厮,正推搡这一位老农。

    “住手!”喝住了小厮,廿六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扶起老农,“老人家,你没事吧?”

    待老人家虚弱地点点头,他训斥小厮道:“如此无礼,下去自行领鞭!”

    小厮赔笑:“是,小的这就去领罚!”

    “只是元帅,这老东西——不,老汉,这老汉既然是小的得罪的,那就让小的搀他回家,亲自赔罪吧!”

    廿六眉头皱得更紧,而原本被扶起的老农,听到这话,却当即跪下了,对着他五体投地:“不,不!元帅!老汉不走!”

    老农趴在地上,老泪纵横:“老汉有冤!有冤呐!”

    “瞎说什么!”那小厮忙呵斥老农,一手要抓他,另一手匆忙对廿六摆手,“元帅,您别听他胡诌!他人老糊涂了!瞎说八道!”

    廿六沉下脸,示意左右亲卫抓住那小厮,自己则再次扶起老农:“老人家,您有什么冤屈?不用怕,我必然为您做主!”

    老农颤巍巍望着他:“元帅这话,当真吗?”

    廿六点头:“当真!”

    老农眼角涌出的泪更多了,他哽咽道:“您的外甥,他害了我满门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四名考生的,但怕大家觉得拖沓,打算缩减成两位考生啦~

    而且有在尽力把节奏调动起来,除了写自己想吐槽的点外也在努力写出爽点~

    这样应该不会让大家看烦了吧(狗狗祟祟探出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