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晨光熹微,碧树顺着晓风轻轻摇摆起葱翠枝桠,鸟儿呆呆转了转小脑袋,开始放声唱出婉转的歌谣。
此时的凡间,似乎也像平日一般,逐渐喧闹了起来。
城池街巷之中,蝉鸣莺啼一如往昔,却不见车马滚滚,更不闻往来叫卖。
山川河流其间,虎啸猿鸣宛若寻常,却不见鸾舞蛟腾,更不闻唱和论道。
简而言之,就好似,唯有还尚未开过灵智的生灵已然苏醒,而所有已开灵智的生灵,却都没有参与这一场晨起。
那么,他们在做什么呢?
自然,是参与天庭首次公务员考试大典的闭幕式了。
同一时刻,三界之中,无论是人族王侯贫民,还是妖族霸主喽啰,昏沉梦境之中,皆弥漫上了月桂花香。
随着花香逐渐浓郁,幽暗的视野前,盈盈月光徐徐洒下,清冷月辉令所有生灵神魂一荡。就好似,千百万年的旧疴,俱于这一阵沁凉月华下,徐徐缓和治愈了。
收起施诀双手的嫦娥:感谢鹊妹的鼎力资助,娲皇宫人族女仙牌灵药,三界众生值得拥有!
三界众生也在这迷醉之中,见到了那举世无双的人族女仙们。
只见天边仙宫之中,为首的女仙丹凤眼微微垂落,虽神色淡漠,气质冰清,但那俯瞰苍生的目光,却怀着包容苍生的慈爱与悲悯。
这一眼,桀骜狂妄者忘却了勾心斗角,自卑懦弱者忘却了跪拜叩首。
不知为何,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可置信——对上那双眼,就恍若仰望夜间的月,虽高不可攀,却又那般亲切熟悉。
就好像,无论他们有何疑惑与苦难,都可以在她面前,尽诉衷肠。
就恍似,无论他们怎样不堪与狼狈,都可以在她面前,袒露自我。
一时间,山河社稷图里,万籁俱寂,众生慕神。
片刻后,嫦娥轻轻收回了目光,以及那悄然释放的神魂之力。
好耶,第一次亮相三界,成功!
嗯,没错,这不知不觉烙印在众生心底的神仙初印象,正是嫦娥有意而为之。
自然,那让苍生微微奇怪的感受,也是她的精心设计——咱可不是高高在上不理人间悲苦的所谓神祇,而是虽然法力通天但仍坚持走基层的热心街道大婶!(bushi吸取了前世那些混蛋神仙留下来的教训,融合了末法时代凡人深入群众的优良策略,这一世,她才不要重蹈覆辙,让苍生有事都不敢求神!
就该让神仙们卷起来,省得整天一个个闲得就想谈恋爱!
在嫦娥亮相之后,她身后的百余位人族女仙也徐徐展开阵型,一一显露了身影。
有尊贵雍容如八位公主者,有彪悍桀骜如玄者,有淡然自若如火者……
仰望群仙的生灵们不由心生向往——这就是神仙气度吗?
等等……
看了几眼,生灵们揉了揉眼,意识到特殊之处了——
呀!这天上的神仙,怎么都是仙女儿?!
就一个男的/公的都没有嘛?!
一时间,有些生灵还在满目赤诚地仰望女仙们,有些则已经眸光闪烁了起来。
就在这时,嫦娥开口了,清冷嗓音如一汩冰泉,遏制住了所有生灵的浮想联翩:“奉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瑶池大圣西王金母法旨,今广寒宫嫦娥,主持天庭公务员考试制度……”
此时山河社稷图中的不止已知其中详情的考生,还有因身怀孽果而纯粹昏睡了一晚的生灵们。一听嫦娥说这是天庭选拔神仙的考试结果宣读现场,登时一阵哗然。
本就没有过求寻长生之道的凡人还好,一些身怀修为的修仙者和妖兽已忍不住质疑了:“为何我等连这考试都没见过?”
“他们凭什么可以参与考试?!”
更有甚者,如某些豺狼虎豹妖,已开始目露凶光冲着考生们的方向龇牙了。
这一个个细皮嫩肉的,看起来,给他们填牙缝都不够!
此时,见有人心生不忿,更有妖敢露凶相,嫦娥眸光转冷,淡淡道:“天庭考试大典,唯有身无孽果者可进入。诸位与其质疑通过考生,不妨还是反思反思自己犯下过何等罪孽吧!”
说罢,她轻轻挥袖,便有数道光华钻入了他们脑海之中。
众人还来不及惊疑,就被脑海中流转过的天条吸引住了。
什么?!吃个人也算罪过?!
什么?!杀善妖也叫作孽?!
什么?!打老婆也是犯错?!
顷刻间,原本沸沸扬扬的人群中安静了下来,不少生灵脸上又是惊惧又是懊恼——
有惊惧于自己作下大孽,看样子今后是要入十八层地狱的;
有后悔自己竟因一念之差,就错过了成神这等大机缘的。
自然,也有心中仍旧不忿的。只是有嫦娥这轻描淡写将天条送入他们神识之中的一手,纵然有再多不满,为自己性命计,大多也只能含恨咽了这口窝囊气。
可恶,根本打不过的样子!
无能狂怒.GIF
控制住了场面,嫦娥按着早设定好的流程,携身后众人族女仙,恭请玉帝和王母亲自宣布入选考生。
在二圣一点点念那长长的名单并发表漫长的领导感言之时,嫦娥默然垂眸,目光扫过地面上神色各异的生灵们。
这次,告诉了你们神仙和因果的存在,将成神机缘摆在了你们面前,把天条戒律刻在了你们脑子里,简直就差贴在你们耳朵上喊“只要好好做人就有远大前程”了。
若如此,还不能让这人间少一些战争杀伐与恃强凌弱,还不能让这天庭多一些能神善仙,那就太让我失望了。
……
不过,这世间事,哪里有事事如意的呢?
在公务员考试大典落下帷幕,天庭转而忙着培训新神和迎接封神时,三界也因考试大典及其结果有了不同的反应。
八景宫中,老子看了看自己那大弟子玄都大法师,见他浑然不为外物所动,仍在平静修炼,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如此心性,才可长久啊。
不愧是自己收的唯一弟子,就是优秀!
想到自己那两个为了弟子们入封神榜之事而暴躁折腾的弟弟,老子不失得意地唇角微翘。
就说嘛,弟子什么的,还是贵精不贵多啊!
然而一转头,他就对上了金炉童子、银炉童子和板角青牛那三双可怜巴巴的眼神。
无奈地挨个拍拍他们的脑袋,老子慢吞吞从布兜里掏出三瓶灵丹塞给他们,嘴上却还凶巴巴的:“好生修炼!”
玉虚宫中,元始天尊昨夜虽发觉了那月桂花香,却并未觉得这考试大典和自家弟子们有什么关系,更不曾将其当一回事——哪会有弟子不愿在他门下修行,偏要去天庭当个小神呢?
那得是几千年一见的大傻子啊!
接着,就见广成子匆匆赶来,苦着脸禀报说赤精子和申公豹上天去了。
元始天尊:“……什、什么?!”
这年头,大傻子都这么多了吗?!他这昆仑山不是三界一顶一的风水宝地吗,怎么还能养出傻子来?!
广成子大气不敢喘,愁眉苦脸表示,他也没想到这俩师弟平时看着浓眉大眼的,竟然一个没看住就相携私奔了。
元始天尊:……
相携私奔???
这、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他们去了天庭啊!
好家伙,为师前些日子还为了弟子们不上天庭跟亲弟弟撕了半天,结果你们就是这么回报为师的?背刺都不带犹豫的!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
元始天尊缓了口气,脸色严肃道:“咱们门下还有和截教弟子走得近的么?”
按他的布局,等封神之劫启动,和截教弟子有交情的申公豹就是个关键人物,重要程度仅次于姜子牙。
现在,他跑到天庭了,那这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应劫之法,可怎么办?!
广成子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才吭哧吭哧道:“没、没了。”
说着,还用他那委屈眼神疯狂明示元始天尊:这往日,师尊您都吩咐我们少跟截教那群湿生卵化之徒来往,我们一个个可都听进去了啊。
元始天尊也知此事怪不到弟子们身上,坐在八宝云光座上暗自憋了半天气,才疲惫地示意广成子附耳过来:“这样,你暗中找……”
碧游宫中,通天教主本是正有些为几个弟子投奔天庭而恼怒的。
本来嘛,你想去天庭你不早说,为师都为了不让弟子们上天庭和你二师伯吵了一架了,你现在跑去,那不是平白让为师丢脸吗?
但一听说阐教的赤精子等弟子也跑了,他登时喜笑颜开起来。
嘿嘿,自己弟子的叛逆固然令人烦忧,但二哥弟子的叛逆却更令人欣喜呀!
嘿呀,不错不错,今个儿是个好日子!
但与三教圣人们喜怒参半的情形不同,娲皇宫中,弥漫着一股沉默。
看着自己面前默然垂泪的西王母,女娲暗暗叹了一口气:“妖族刚刚经历过妖巫大战,新生的小妖们身上多还有依附在血脉上的孽果。此次入选者少,也是正常。”
“玄女不都说了,还是有妖族入选的,有个奶牛族的还是文试魁首呢。”
瞥了眼远处大树后那一串小脑袋,再看看近几年不知怎么越发心思敏感起来的老属下,她头疼地扶额:“好了,别哭了,你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妖了。要是让孩子们看见,这叫怎么回事?”
西王母抽泣两声,不再流泪,却仍旧哽咽道:“那奶牛族当年都没妖修炼到能飞上妖庭,自然沾不上妖巫大战的孽果了。”
“可您说,孩子们又有什么错?只因生来是妖,就要被祂不喜么?”
“就连您这娲皇宫里从未下过凡间的孩子,竟都容不下!”
“难道、难道就非要我们这些大妖都死绝了,祂才能放过孩子们?”
见女娲默然不语,半晌后,她止住悲色。敛下的双眸中,却出现了决然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元始天尊:心好累……
第82章
午后,杨家后院无比的宁静安详。
自杨嘉大婚后,因他新婚燕尔要陪新娘子,又总要随蜀川去各家拜见,是以跟随云华出远门打猎的任务就落到了杨戬头上。
这日蜀川传来消息说身体微恙不用杨嘉上门了,杨天佑就正好借机带杨嘉出门熟悉下家中买卖。
故而,此时杨府之中,唯有杨舒和蜀燕娘姑嫂二人。
成为一家人后,她们相处得也很是相宜。用过午膳后,蜀燕娘正继续带杨舒练女红。
唉,蜀燕娘也是入门才发现,不知道婆婆是怎么回事,竟从未教过小姑子女红、算账、管理家中下人等等内务,真不知以后怎么帮小姑子找夫家。
面对着她旁敲侧击的疑问,云华当时就坦荡多了,一摊手,桃花眼睁得大大的:“这要学吗?我也不会呀!”
遇到了个比想象中还不靠谱的婆婆,没法子,作为提出问题的人,蜀燕娘只能自己亲自上了。
“嘶——”
忽而,蜀燕娘发出一声痛呼,移开绣帕,手上很快冒出了一颗血珠。
“呀!”
杨舒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也不小心用针扎了下手,但她却好似完全无事的样子,只担忧地去看嫂嫂的手。
蜀燕娘用手帕擦了擦指尖,也连忙捉起杨舒的手看:“我没事,晃个神罢了。小妹,你的手没事吧?”
然而杨舒的手上,连半点针眼和血痕都没有。嗯,继承了云华的神体,别说绣花针了,就是大铁棍也别想轻易让她破皮呀!
杨舒讪讪一笑,缩回了手:“嫂子,我没事,差点扎到了而已。”
怕蜀燕娘发觉不对,她急忙转移话题道:“嫂子,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出神?”
蜀燕娘定定看了杨舒片刻,忽而道:“妹妹,你今晨是不是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见杨舒怔住,一脸掩不住的讶异,她怅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是了。”
“不知你的梦和我的梦一不一样——我今晨梦见天庭在选拔新神,只是不知为什么,在梦里连考场都没进去,直接就跳到了宣布结果的时候。”
“那主持典礼的嫦娥仙子说,没参与考试的都是身有孽果的人,都犯过错。”
她垂下眸子,有些委屈地道:“可我此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都没见着几个,又手无缚鸡之力,能犯下什么错呢?”
杨舒见嫂子满脸愁容,连忙安慰道:“嫂子,那或许就是个梦,何必多想呢?”
虽然,这好像真不是梦。
早上用过膳后,趁着嫂子指挥下人们整理餐桌的时候,爹带着她和大哥碰了个头。
原本大家都以为那只是个梦,可对了对之后发现——嗯,除了出门打猎的娘和二哥之外,现在家中三人,都梦到了这个梦,也都连考场都没去过就直接到了听结果的环节。
现在再一听嫂子这么说……杨舒更确定了。
至于这惹嫂子不愉的孽果一事,杨舒略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嘴,大抵、也许、可能……是因为她成了杨家人,就也连带分担了家里还未消除殆尽的孽果?
怀着些许愧疚之心,她紧张地轻声问道:“嫂子,你想成神吗?”
被小姑子天真的话逗乐了,蜀燕娘“噗嗤”一笑:“傻丫头,这世上谁不想当神仙呀?”
我们全家都不想!杨舒不服气地想。
“当神仙有什么好?”轻咬下唇,想了想,她双眼一亮,举例道,“嫂子,你想想,你要是去当神仙了,那不就要和我大哥分开了?”
哈?!
这什么普信发言?!
真当你那莽撞粗野的大哥是什么香饽饽,值得我放弃长生不老也要和他在一起?!
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嘲弄之色,蜀燕娘面上却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一脸深以为然地附和道:“唔,这倒是。”
觑了杨舒一眼,她眼珠微微一转,又笑道:“但我们可以两个一起当神仙呀,那不就能比翼双飞了?”
杨舒还想再辩驳:“可……”
“好啦,你别劝我啦,”蜀燕娘笑了笑,叹口气道,“其实成不成仙的不重要,我最忧虑的,是仙子说的什么孽果。”
“我之所以确定那不仅是个梦,是因为我早上问过家里下人了,他们也都做了相似的梦。”
她又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所有人都做了这个梦,就说明这或许并不是梦,而是天庭当真有一场考试。那我们身上,可能也真的有那什么孽果在。”
秀眉紧紧蹙起,眼眸间泛着愁波,蜀燕娘道:“可我在梦里来回地翻查过,那仙子给的天条里,我没有一条逾越过。”
“明明我此生什么都没做错,却背负了那孽果……”微不可察地暗窥着杨舒的神色,她脸上同时做足了委屈又畏缩的表情,“难道,我前世竟当真是个大恶人吗?”
接着,杨舒就看到,自家嫂子说到此处,或许是觉得委屈,眸中竟渐渐升起了水雾。
这一下子,弄得她心里过意不去极了。
若没有自家的拖累,嫂子出身大族,性子温柔贤淑,又会女红、管家这么多技能,没准还真能在天庭有一席之地,成个长生不老的神仙。
可偏偏,嫁进了他们家,错失了这份机缘。且百年之后要是家里还没赎清孽果,说不得还要连累人家下十八层地狱。
想到这里,杨舒倏尔一惊——这不是造孽呢么!
天庭招收新神这事全家谁也没预料到,害嫂子错失机缘还只能说是无意。
但后者却是有一些可能的,怎么家中人都没提出来呢?
大家就那么理所当然地自信能还清孽果吗?
一旦做不到,那耽误的,就是人家的好几辈子啊!
心中歉疚之意越发浓厚,简直就像压了块大石头,她凝视蜀燕娘半晌后,正色道:“嫂子,不是你的错。”
见嫂子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安抚性地拍拍自己手后就继续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她认真道:“我是说真的。”
或许她不该这么冲动,不和家人商量就说出家中隐秘。可相处了这么久,杨舒自认和蜀燕娘有了几分情谊,也相信温柔如对方并不会是什么恶人。
是以,没有犹豫多久,她就将云华乃是神仙一事对蜀燕娘和盘托出了。
果然,她那一贯温柔体贴的嫂子并没有因此而厌恶责骂她,反倒神色动容:“小妹,你是不是知道公公、婆婆最近在给你相看亲事,所以压力太大了?”
杨舒:“……”
“什、什么?!”她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道,“爹娘在给我看亲事?!”
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蜀燕娘慌忙掩住唇,讪讪一笑:“你也快到年纪了,这不是应该的吗!”
“什么呀!”杨舒又是惊讶又是烦躁地跺跺脚,但反应过来话题被绕远了,又坐下来,“嫂子,别说别的,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见蜀燕娘一脸“啊对对对孩子你说的对”的表情,杨舒憋着口气,拿起根针就往自己手上扎。
“哎呀!”
把手和针举到惊呼的蜀燕娘面前,杨舒扬起下巴:“你看,我的手一点事都没有,针却弯了!”
“还真是……”这下子,就算蜀燕娘不愿相信,也得相信了。
她怔怔看着杨舒,抿唇道:“所以,婆婆、良人、小叔子、你都是神体,家里人也都因此有孽果……”
“嫂子,”杨舒愧疚地低下头,“对不住……”
虽然有原因,但故意瞒着人家就是故意瞒着人家,此时此刻,就连说什么“我也做不了主”“我们不是故意的”之类的借口,她都张不开口。
只盼着,别因为自己的这番话,害嫂子怨恨家里人吧。
孰料,满心悲伤的杨舒,却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就听蜀燕娘微微叹了口气,尔后轻抚着她的头,反过来安慰她:“你一定也很无助吧?”
“当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凡人家女儿,却忽然被卷入了这一听就很严重的事里。”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公公、婆婆相爱时你还没出生,被生下来也不是你选择的,怎么能怪你呢?”
杨舒没有想到,自己心底这些就连娘亲都未发觉的隐痛和委屈,就这样,被嫂子点明了出来。
更没有料到,分明是自家做错了事,可嫂子却能如此温柔大度地包容她,还如此体贴地安慰她。
顿时,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杨舒头埋在蜀燕娘怀中,大声痛哭起来。
拍拍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杨舒,蜀燕娘敛下眸子,温柔恬淡的笑容也随之变得淡漠了。
是呀,杨舒没错,可她蜀燕娘,难道就有错了?
她也从没想降生在那个家中,嫁过来也还都没害过人,可就在差一点就能踏上另一条干干净净的天路时,却被杨舒告知——
因为我们,这条路你上不去啦!而且说不得,就连你死了,可能都还要被我们连累下地狱哟~
且就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杨舒还一脸愧疚紧张,一副“对不起我已经知道错了”的可怜样子,搞得好像她要是追究,反倒成了不讲理的恶人一样!
呵!凭什么呢?
你担负满身罪孽,好歹还换回来一具神异的身体。而我,下嫁到你们家,福没有在这所有人都不懂享受的家里享过几天,却要为此赔上一生……
颇有些自嘲地回顾了一番自己的倒霉人生,蜀燕娘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杨舒的背,唇角已勾起了冰冷的笑。
毁了我的出路,那就当我的踏脚石,给我垫出一条新的通天大路吧!
她低下头,轻声细语哄着杨舒:“公公、婆婆不想让我知道此事,应该也有他们的道理。既然如此,我们就都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不要再提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了你大哥这样英武的良人,跟着他受些苦,也算是命了。”
她怀里,杨舒听了,更觉惭愧,点点头后,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好嫂子。
三日后,蜀府传来消息,原本说只是微有抱恙的蜀川病情加重,请女儿女婿们都回府去探望长辈。
这些日子以来,杨嘉深受蜀川栽培,又兼之杨天佑一直教导他要孝敬岳父,一听这话,他就慌忙带着蜀燕娘回娘家了。
进了蜀府,蜀川的长子蜀谦正在一脸担忧地对所有姊妹、姊妹夫们讲老爷子是怎么病的。
而就在大家探望过老爷子,一同在蜀家用午膳时,蜀谦放下筷子,叹息道:“请来的大夫都没法子了,倒是有位楚地请来的巫,说若是能寻得什么神仙精气,或许还能为老爷子延长些寿命。”
作者有话要说:
蜀燕娘:我黑化了!
第83章
“神仙精气?”蜀川的一个女婿皱起眉,“这从何去寻呢?难道要请一位神仙来?”
“并不需要,”蜀谦摇摇头,“只是一种说法,任何沾染了神仙精气的东西都可以,比如神仙血、神仙肉都可。”
“这可不好找,”另一个女婿放下筷子,脸色愁苦,“听闻神仙都隐居在神仙洞府里,有的还住在天上,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何况还是要人家的血肉!”
一时之间,筵席之时议论纷纷,女婿们皆叹息道:“是呀!可不是嘛!”
杨嘉坐在众连襟间,附和了几句,脸上却是掩不住的迟疑。
蜀谦觑了觑他,见他不说话,暗暗给一位姐夫使了眼色。
那姐夫于是问:“这等难治,却还不知岳丈大人,是得了什么病呢?”
闻言,蜀谦长叹一声,待吸引过了所有人主要是杨嘉的注意后,惆怅道:“其实,也算是心病。”
在大家疑惑的神情下,他苦笑一声:“各位姊妹夫,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了。”
“爹爹这是气病的啊!”
蜀谦一拍桌案,直把上面的碗筷都拍得齐齐一跳:“前几日天庭选拔新神,爹爹竟连考场都未进去!”
他目光扫过众人脸色,又是一声苦笑:“你们知道的,爹爹平生乐善好施,不仅对我们这些儿女严加教导,就是你们这些女婿,他也是尽心尽力。”
“他自问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孽,反倒一直乐善好施。可就是这样,竟被神仙说是身有孽果!”
“这不,”蜀谦摇摇头,满脸苦涩,“一醒过来,就气得病倒了。”
杨嘉在席间听了,头埋得更深了,眉宇间充满了心虚——
娘呀,这岳父,不会是被自家连累的吧?!
要是这样,那可就是造了大孽了啊!
岳父对他可一直是全力提携的啊!
他却不知道,送走了姊妹夫们的蜀谦,转身之后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心虚:“爹,这样当真可行?”
蜀川在蜀夫人的帮助下慢条斯理卸去了脸上的灰粉,闻言边照镜子边漫不经心道:“你妹妹不都说了,是杨家亏欠的咱们!现在要他一点血肉,不过是为了弥补为父错过成神考试的遗憾!”
“唉,”说到此事,就连一向从容淡定的他都情不自禁怅然,“早知道能有这条路,何必白白折腾这些年呢!”
意兴阑珊之下,他也懒得多言,只道:“放心吧,就杨嘉那个性子,不用咱们提出来,他都得主动送上门!”
果不其然,三日后,蜀谦正在蜀川床前“侍疾”,就有下人来报,说杨嘉想要单独求见他。
蜀谦:“……”
行吧,爹和燕娘笼络了他这么久,他有这份孝心,不奇怪。
走进会客厅,蜀谦当即就被杨嘉虚弱歪坐在席上的模样吓到了——妈呀?!他这是把自己肾给挖了吗?一脸命不久矣的衰样!
他连忙关切又担忧地命下人扶住杨嘉:“妹婿,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杨嘉却没有答话,而是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盒来:“大兄,请将这盒子里的东西,交给那位楚巫炼制吧!”
蜀谦接过盒子,打开一眼,旋即震惊地合上盒子,惊喜地望向杨嘉:“晶莹剔透、光华自现……莫非、莫非是?”
点点头,杨嘉面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听闻岳父病重后,我就上了山。还算运气好,遇到了只神兽,争斗之中侥幸砍了块它的肉下来。”
自然,事实并非如此。
什么神兽?说得轻巧!
按他娘以前边望月边给他们兄妹仨讲的睡前故事,那些个什么仙人啊仙兽的,不是在灵气磅礴的名山大川里修行,就是干脆被天庭收编成了千百年也不下界的神仙。
就在灌江口这地界,除了他娘这么个真神,谁知道想碰到个神仙、神兽的,得等到何年何月啊……
可那日在蜀府,杨嘉是亲眼目睹了岳父一脸灰白的病容。就算他不通医理,但就对方那脸色和昏睡半天都不带喘个气的惨样,任谁也看得出来怕是拖不了几日了。
但孝顺如他这个女婿,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岳父就这么病死吗?
尤其还是在可能被自家孽果连累的情况下!
那必然不能啊!
于是,真孝顺·大聪明杨嘉,就想出了一个能迅速给岳父找来良药的好办法——割自己的肉吧!
他的身子可是遗传自娘的神体,应该也勉勉强强算得上神仙肉吧?
是以,那天从蜀府出来,他交代了家人一句,就孤身上了山。又等了两日显得自己找了很久,才带着那块自己刚割下来还鲜嫩的腹肉回来了。
嘶——
这辈子第一次受伤的杨嘉不由暗暗苦笑,难怪从小别的凡人小伙伴破了块皮都要哇哇大哭,是真疼啊!
唉,以后再也不笑话他们娇气包了。
而另一边,得到了亲爹的“救命灵药”,蜀谦一看就很激动地站起身子,紧攥着玉盒点头道:“好,我这就给楚巫带去!”
但还不等杨嘉提出告退,他又有些担忧地皱眉关心道:“妹婿,你可是受了什么伤?脸色这么难看……”
“正巧这几日府上请了许多位名医,不如请他们给你看看?你辛苦一番,可别留下伤呀!”
“不、不用……”杨嘉身子一僵,手不自觉地往腹部一按,嘴上磕磕巴巴地拒绝,“真不用了,我就是有点累,没事的。”
要是让那些大夫看了他的伤口,看到了腹部那和神兽肉没什么两样的晶莹剔透、白光萦绕,那还不当场就露馅了!
真是的,这神体明明平时看着和普通凡人没啥区别,就是力气大点、从不生病、刀枪不入罢了,怎么一挖开之后,就那么不正常呢?!
唉,回家还得躲着良人,免得她发现了心疼。
想到自家良人那柔弱又温柔的样子,杨嘉心中不由一软,唇角噙起一丝笑意,催促蜀谦道,“大兄你别管我了,快去给岳父送药吧,他还指着救命呢。”
他老人家可不能有事,不然自家本就消瘦娇弱的良人,那还不得再哭瘦几圈!
那他可是要心疼的!
想到这里,杨嘉还自觉聪明地开始给蜀燕娘邀功:“良人这几日一直牵挂岳父的身体,还是快把这药熬好了给岳父服下,她才能安心呐!”
想到这里,他也龇牙咧嘴地站起身,一边侧过身子免得被蜀川看出伤势,一边告辞道:“大兄,我也几日没回府了,就先回去了,良人应该还在等我的消息。”
注视着一脸赤诚的杨嘉,蜀谦好像被他这妹婿深深感动了,大力拍了拍他的肩:“好,妹婿,有你这个女婿,真是爹爹的福气啊!”
杨嘉却不敢对上他动容的眼神,被他拍得身上更痛之余,只能暗自苦笑。
但愿自己给蜀家带来的,不是晦气吧!
怀着难言的愧疚和担忧,杨嘉慢吞吞回了府。在杨天佑等人询问他这两日行踪之时,只用自己找了两天药很疲惫为借口支支吾吾搪塞了过去。
独自躺在床上歇息,杨嘉叹了口气。
唉,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岳父被家里连累的事啊。不然,那不是让全家人都良心不安嘛!
幸好,这次要是能治好岳父,之后应该也就无事了。
心中稍微安稳了几分,杨嘉捂着伤口昏沉睡去。
隔日,就被蜀谦和一大帮蜀家下人堵在了门口。
杨嘉:“???”
蜀谦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轻咳一声,拱手道:“妹婿,不知你昨日是在哪里寻到的神兽?”
“巫医连夜就把那块肉炼成了丹药,只是就炼出来两颗……”
杨嘉看着面前一大帮人全副武装一副要亲自上山打猎的样子,咽了咽口水:“两颗不够吗?”
“唉,为兄也没想到,”蜀谦叹口气,一脸窘然,“巫医说病人用药前要先试药,自己吃了一颗,又让侍奉他的童子吃了一颗……”
无奈地一摊手,他苦笑道:“这不就都没了。”
“不过没事,”他又振作起来,拍拍杨嘉的肩,“知道此行危险,自然不能再让你一个人独斗神兽。”
“你看!”向后一指,蜀谦神采飞扬,满目自信,“我带了这么多家中好手!这一次,你只用指路就好了,其余的交给他们!”
“我就不信了,这么多人,还不能活捉一只野兽!”
“到时候,把它养在家中,那还不是想要多少颗丹药就能有多少颗!”
他说得很慷慨,斗志很昂扬,计划很远大。
只是……
杨嘉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腹部,眼前一黑。
感谢娘遗传的神体,这么大的肉坑,普通凡人要养伤几个月,他睡了一晚就已经几乎痊愈了。
但是——
割肉真的好痛痛痛痛痛啊!!!
昨日被挖的地方隐隐作痛,手上的鲜血还历历在目,杨嘉的身子不由颤颤一抖。
“妹婿,你怎么了?”蜀谦立刻发觉了他的不对,担忧道,“你要是还没休息好,不去也没事,在家好好休息。”
还不待杨嘉松一口气,他又开朗地笑道:“把昨日发现神兽的地方告诉我们就行了,我们这么多人,肯定能找到!”
杨嘉沉默了:“……”
大舅哥啊!
到底是啥子给了你这么大的自信?让你相信你就一定能找到神兽啊!
紧接着,他就回忆起了自己那两三日就单枪匹马找到并且割到神兽肉的壮举,再看看对蜀家那面呜呜泱泱一大群整装待发气势凶悍的奴隶大队,杨嘉苦涩地意识到——
幕后黑手竟是我自己!
可神兽的出没地是不可能告诉蜀谦的。
因为根本就没有啊!
再者说,杨嘉绝望地预见到——要是他编出一个地方让蜀家人去找,那他也没办法在被蜀家这么多人全面翻查的地方伺机偷偷割肉,然后在没任何打斗痕迹的地方堂而皇之拿出块肉说是神兽留下的……
无奈地把蜀谦拉到一旁,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杨嘉装出一脸窘色,开始了人生中第二次说假话。
嗯,第一次是指自己的肉为神兽肉。
作者有话要说:
割肉应该真的很疼吧,我之前有个病没到割肉的地步只是要在身上划个口子都超级疼,而且几个月了都没好全……
羡慕神二代们,顺利的话这辈子都不用体会生老病死的苦,日常最大的苦恼就是为什么天庭不同意他们爹娘在一起……
有没有可能,就凭神仙那繁殖能力(织女生俩、龙生九子、斗姆元君十个儿子、羲和女神十个金乌……),要是任由神仙们谈恋爱再生孩子,那三界迟早被长生不死的神二代、三代、四代……N代们占完了。
要是神仙们再都有哪吒的桀骜和神力,河里洗个澡就杀个夜叉和龙,看大人武器好玩就射了千万里远的陌生人……
那对于凡人来说,这世界根本就是一场无限大逃杀吧。
第84章
“咳,”心虚地轻咳一声,杨嘉皱起眉做出为难的样子,“大兄,实不相瞒,这神兽极为敏锐,一旦察觉有人接近,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是出门打猎练出了极轻的步伐,才能勉强做到不惊动它,侥幸割了块肉来。”
转头看了看那一群穿着沉重铠甲的蜀家奴隶,他无奈叹息道:“如此兴师动众,怕是才到山脚下,就会将其惊走啊。”
所以,不是他不想带蜀家人上山,实在是他自己也是有心无力啊。
自觉找到了个好借口,杨嘉一脸“我也很想配合但真的没办法”的表情看向蜀谦,胸有成竹地等着对方知难而退。
见蜀谦一脸不以为然,他正想再强调一下那神兽的敏锐性,耳畔就传来了一阵极轻极轻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耳朵瘙痒难忍的阴冷凉风……
“娘呀!有鬼!”
杨嘉大喝一声一把拽住蜀谦就要跑,然而一拽没拽动,回头一看,蜀谦正和他家奴隶头子并排静静注视着他。
嗯,那奴隶头子站的位子,正适合对着他耳后吹风。
杨嘉缓缓站直了身体,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这位,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出现的方式要不要这么诡异吓人啊!!!
出个声能死啊?!!!
蜀谦则微微一笑:“妹婿,你这下放心了吧?我特意带了家中擅于捕猎和隐匿的好手,绝不会拖你后腿的。”
说着,他就向杨府大门外伸出手臂,示意杨嘉上马带路。
杨嘉:“……”
在这儿等着我呢啊……
这可怎么办呀?
可恶,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托词,竟这么容易就被破解了!
一时间,莫说之前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杨嘉觉得就连自己的脑子,都开始一阵一阵地疼了。
而眼见他一直吭吭哧哧不答话也不行动,他对面的大舅子脸色也明显疑惑起来:“妹婿,家父还等着救命,我们还不走吗?”
“这、这……”
杨嘉正焦头烂额呢,就见蜀谦身后一直沉默的蜀家奴隶头子忽而抬眸,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道:“难道,姑爷是想独占这神兽,所以才再三推辞,不愿带我们前往?”
啊这?!
杨嘉愣住了,怎么自己好心好意自割自肉,还被扣上了这么个帽子?!
不过,他还来不及委屈呢,对方的主子蜀谦已勃然大怒,大声冷喝道:“放肆!妹婿才不是这种人!你怎能如此揣度他?!”
“以下犯上,按照家规,你自行掌嘴三十!”
接着,杨嘉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脸冷酷的奴隶头子抬起手就要往他自己脸上扇。
杨嘉:“……唉别别别别别!!!”
大惊失色地拦下奴隶头子,托他的福,杨嘉也已经想好怎么说了。
想想隐瞒蜀家的种种事,杨嘉真情实感地羞愧道:“唉,大兄,既然已经被看破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没错,正是如此啊!”
在蜀谦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下,杨嘉涩声道:“其实,那神兽是我家人无意间发现的,也是我家自落魄之后能重新起家的隐秘。”
“岳父病重,我担忧不已,才瞒着我家里人,偷偷去取了块肉。”
“但要是再将其所在泄露出去,那就当真是不成了……”
说完这么一大通瞎话,心虚地抹了把脸,杨嘉低下头,不敢再看蜀谦的神色。
唉,大兄这么信任他,岳父这么栽培他,他却再三欺瞒他们,真是羞愧啊!
可这又叫个什么事儿啊?!
——明明是自己在割肉救人,最后还得自己亲口给自己身上泼脏水。不但肉没了,还落不着个好……
苦笑一声,杨嘉头垂得更低了,自然也就错过了蜀谦和奴隶头子交换的眼神。
垂头丧气之时,他只听到蜀谦长叹一声,尔后包容地拍拍他:“妹婿,不必自责。”
“既是你家隐秘,自然不可轻易传出。你有这层顾虑,早说嘛,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
对上杨嘉那瓜娃子充满感动的目光后,蜀谦只觉这神仙之子身体倒是壮,就是可惜脑子不太好使。
心中腹诽,他嘴上则是那叫一个充满了谅解和体贴:“那我就不逼问你那地方在哪儿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让你为难呢!”
“只是家父的病确实拖不了,不知你最快能何时再取来一块神兽肉?”
“自然,”对着脸色再次迟疑起来的杨嘉,蜀谦一脸豪爽地道,“也不能让你家里亏损了进项,你不必客气,就按以往卖这神兽肉的价钱说个双倍的数,哥哥我绝不还价!”
面对着蜀谦一脸“我为你考虑得这么周全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吧”的笃定神情,杨嘉艰难扯出一丝笑容:“啊……那、那好吧。”
还、还真是周全体贴呢……
就是他那才刚长好的肉,又在隐隐作痛了……
第二日,再次装作匆匆取神兽肉归来的杨嘉虚弱地扶着大门,颤巍巍将玉盒交给了等候多时的蜀谦:“大兄,幸不辱命……”
蜀谦满脸感激地收下玉盒,还不忘嘱咐身旁的蜀燕娘:“燕娘,妹婿的脸色不太好,你一定好好照顾他啊!”
被两人“蒙在鼓里,只知杨嘉为自家亲爹辛劳远行找神药”的蜀燕娘也一脸动容地扶住杨嘉:“好,大兄你快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良人的。”
“良人,真是辛苦你了,来,快喝口热水。”
虽然腰间的伤口在还一阵阵冒着被割裂的痛,但对上二人感动又信赖的目光,杨嘉内心之中却充盈了满满的幸福感。
真好啊,有这样的家人,夫复何求。
带着一腔因幸福而涌上心头的温热,他昏沉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就对上了蜀燕娘和蜀谦惊喜又期盼的目光。
杨嘉:“……早、早安?”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腰,又开始痛了呢……
就听蜀燕娘惊喜地告诉他:“昨夜爹用了一颗丹药,已经好上很多了!听大兄说,爹都有力气张口吃饭了!”
“良人,你可太了不起了,竟能找到这样神奇的仙药!”
蜀燕娘一脸仰慕,温柔似水的瞳子里盛满了崇敬。
然而,听到岳父竟然只能张口吃饭,杨嘉心里涌现出了不好的预感。
顾不上享受被良人倾慕的美妙时刻,他的目光移向了大舅子。
就见蜀谦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期盼地和他商量道:“那位楚巫说了,爹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了,但还是有性命之忧。若要痊愈,怕是每过三日,都要用上一颗丹药。”
每过三日一颗丹药,一块肉能炼出来两颗丹药……
第一次,杨嘉这么痛恨自己这段时间跟着爹和岳父做生意,练出了一颗能算数的好脑子——
那就是每六日,他就要割自己肉一回啊!
眼前一黑,又想起件事来,杨嘉颤声问:“那要用上多久,才能痊愈啊?”
要是岳父一辈子都好不了,那他不得割自己一辈子?!
面前的大舅子更不好意思了,轻声道:“这个……楚巫说,此时还不能确定。”
“爹毕竟是错过了那么大一个机缘,又被天庭说他身有孽果,让他老人家一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从梦中醒来就吐了一大口血……”
“故此,”在杨嘉绝望的眼神里,蜀谦红着脸缓缓道,“短则五年,长了嘛……十年、八年乃至几十年都可能。”
十年、八年乃至几十年?!
杨嘉眼前一黑。
旋即,就听到了自家良人和大舅子焦急的呼唤:“良人/妹婿!醒醒!”
杨嘉放心地笑了,真好,他这次是真昏过去了。
然而即便能拖过一顿觉的时间,自家病得只剩奄奄一息的老岳父还等待救命,该割的肉终究还是得割。
四天后,杨嘉低下头自己腹部左一块右一块新长出来的稚嫩新肉,握刀的手不由颤抖。
——我那整整齐齐精瘦有力的腹肌啊,过几日再会吧!
啊!
疼啊!!!!!
半个月后,当云华带着二儿子杨戬风尘仆仆打猎归来后,正收拾着行李呢,就听下人一脸惶恐地来报——自家两个儿子切磋起来了!
云华坐在床沿的身子动都没动,一脸不以为意,二郎这几个月跟随她出门后锻炼了武艺,每次回来都要找他大哥戏耍一番。
这次大概又是被他大哥按在地上一顿摩擦了吧。
然后,叠着衣服的云华就听下人不可置信地禀报:“二郎君把大郎君打得倒地不起了!”
嗯?啥?!
怎么可能?!
就我这二儿子?就我那大儿子?
你是不是说反了?!
然而这么反常,云华却也是顿时坐都坐不住了,连忙起身去大儿子院中看是什么情况。
在前院指挥着下人们拾掇猎物的杨天佑也听到了消息,夫妻二人在当年为给杨嘉成亲而专门盖的院子门前碰了头,皆是一脸疑惑。
——自家大郎一向身体强健又精通武艺,就算二郎这次进展神速,也不至于能像下人说的,一下子把大郎撂倒啊!
进了院,就见家里的小辈们个个都担忧又惊慌地挤在杨嘉屋子里,大儿媳蜀燕娘更是泪眼涟涟,哽咽地握着大儿子的手:“良人!良人~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倒下了?”
目睹了她如此为大儿子焦心的样子,同为人妻的云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她的肩:“燕娘,让我来看看大郎。”
待柔弱的大儿媳哭哭啼啼让开了位子后,云华坐在了杨嘉床边,登时,就露出了惊异之色。
杨天佑看出了她神情不对,连忙问:“良人,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寻常的凡间疾病可伤害不了有神体的孩子们,难道是有什么妖魔趁良人不在害了大郎?
哼,真是狡诈残忍的妖怪!
就见云华轻轻嗅了两下,尔后一脸凝重地看向面色紧张的杨嘉:“大郎,你的身上,怎么会有血气?”
作者有话要说:
杨嘉:呜呜呜呜
第85章
将大儿子慌张的神色收入眼帘,云华没有声张,屋中只留下自家良人后,才沉声问杨嘉:“大郎,你受了什么伤?”
“别人闻不出来,你娘我是杀过罪神的,难道还不知道神的血肉是什么味道?”
蹙起眉头,她神色惊疑地追问道:“是不是天庭有人下来要捉拿你?你们交手了?”
实在不怪她想到这地方去,寻常人哪里能伤得了大郎,他们隐居在灌江口也没招惹过什么修仙者,思来想去,也就是天庭会突然翻脸来抓人了。
但他们半点约定都没逾越,天庭凭什么突然来抓人?!
瞥了眼一脸苍白的大儿子,云华心中怒火翻涌,猛地站起身,就要祭出仙剑向天庭讨个说法。
杨嘉正被亲娘之言问得一愣,回过神来一看他娘一脸立时就要去为他大闹天宫的模样,慌忙拦住:“不、不是……和天庭没关系!”
被爹娘疑虑又惊惧的目光双双盯着,纵然杨嘉原本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也不由迟疑起来。
——若是娘当真错以为是天庭来人刁难,和天庭对上了,那他岂不是闯了更大的祸?再者说,蜀家被他用神兽肉乃是家中隐秘的借口搪塞了过去,这件事还需要爹娘帮着遮掩……
顿了顿,他终于还是心虚地开口了:“娘,其实,是这么回事……”
听完了傻儿子一通操作的云华:“……”
她“噌”得起身,目光凌厉,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
杨天佑赶紧拉住一脸“老娘这就要去斩妖除魔”表情的良人:“良人,你这是干什么去?”
云华回头看看自家的傻儿子,冷笑一声:“和蜀家人算账!”
“大郎不知神仙肉的神异,我还不知道?!别说他都给他们割了四块了,就是一块,也够他的‘好岳丈’起死回生的了!”
“什么‘要吃几年才能痊愈’?”脸上嘲弄之色深重,她双眸冷厉,“分明就是想把大郎生吞活剥了,助他长生不老!”
她是不懂凡间的很多弯弯绕绕,但这等邪修的手段,身为天庭之神,她可见的多了!
也不知是哪来的愣头青邪修,算计神仙,算计到她身上来了!
没管身后良人和大儿子面面相觑的震惊神情,云华祭出长剑,就要杀向蜀家。
接着,身后就传来了杨嘉肝肠寸断的呼喊:“娘!燕娘不知道这些事!大兄也都是听那什么楚巫的话!不要冤枉了他们啊——”
此时,冷着脸走出屋外的云华,正巧就对上了自家大儿媳关切的脸庞。
哦,对了,还有这蜀家的女儿呢!
至于大儿子说的什么冤不冤枉的……
唉,她无奈地想,就他这脑子,哪看得出来谁好谁坏?!
心中已认定蜀家与邪修勾结,或是根本邪修就出自蜀家,云华对这个蜀家出身的大儿媳也不由警惕了起来,脸色狐疑地打量着对方,直接问道:“你爹吃大郎肉的事,你可知道?”
蜀燕娘一脸震惊:“???”
不是,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直接问出来了?
不该旁敲侧击,待我绞尽脑汁扯个谎后,再严刑逼供一番?!!
但她这真实震惊的模样,倒令云华对她的怀疑消减了几分。
可对方到底是蜀家的女儿,她面色微沉,冷声道:“你的傻良人为了你亲爹,割了自己的肉给他吃,殊不知根本就是被你爹骗得团团转!”
“现在你婆婆我要去找你爹问个明白,你自己想想,你是要做蜀家的女儿,还是要做杨家的媳妇吧!”
说罢,云华不再管蜀燕娘的神色,径直出府上马向蜀家极速而去。
就算这大儿媳不知道她爹背后的阴谋,但今日之后,杨蜀两家必然是要决裂了。选哪一边,就看她自己的了。
在她身后,杨府之中众人乱作了一团。
——婆婆撂下话后,蜀燕娘就心中一突,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当即在杨戬震惊、杨舒惊疑的目光中泪流满面,哭哭啼啼跑进屋里向杨嘉诉衷肠了;
——杨天佑这几天看大儿子总赖床还以为他是给蜀川找神药太过辛苦,一听云华这么说,登时又是后悔自己没多关心儿子,又是不可置信蜀家堂堂一个大家族竟会这么算计自家,当即也脸色复杂地要下人备马车去蜀家;
——杨戬刚回家什么都不知道,还沉浸在自己怎么一拳能把大哥打倒的震惊与疑惑中呢,就听到了这么大的事,连忙跟着爹一起去追娘,蜀家人欺人太甚,他可不能让娘吃了亏;
——杨舒、杨舒脑子就更乱了,听娘的意思,大哥是因为有神仙肉所以被蜀家算计的,而嫂子知道大哥是神体又是她说出去的,那这么一来,不就是她多嘴害了大哥?嫂子也哄骗了她?
这、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跺跺脚,杨舒在大哥、大嫂这种满辛夷花树的唯美院子里再没了以往的惬意,跑进杨嘉屋里一脸忌惮地将杨嘉护在身后:“你哭什么?你分明知道大哥是神体!”
不提蜀燕娘在杨家如何装可怜扮无辜忽悠兄妹二人,此时的蜀家,却是惬意得很。
“啊——”倚在榻上,蜀川合水咽下最新出炉的一颗丹药,发出了深感巴适的喟叹。
放下杯盏,对上自家夫人和儿子忐忑的目光,他轻松笑道:“不必担心,就算杨家人发现了,又能如何?”
蜀夫人和蜀谦跪坐在一旁,闻言,皆默然不语。
瞧着二人这没出息的样子,蜀川悠然笑道:“放心吧,要是他们发觉了,只将事推在那楚巫身上便罢了。”
“你们不过是受邪士欺瞒,心急之下急病乱投医,至于我么,”他身子软下去靠在软榻上,眼皮微阖装出副气若游丝的病容,“病后就昏睡不醒,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蜀谦却没有他爹这般自信,低着眉眼嗫喏道:“可那杨夫人乃是天神下凡,我们当真能瞒过她吗?”
听了儿子这不争气的话,蜀川撩起眼皮,定定注视了蜀谦片刻,直看得对方不自在地低下头,才嗤笑一声:“你以为,你都能每次截下一颗丹药,那楚巫就不会吗?”
“就算她要追究责任,那楚巫才是首恶,我们不过是被他所利用罢了。”
对上儿子震惊又畏缩的眼神,再看看蜀夫人惊愕又忧虑的神色,他唇角一勾,慢条斯理敲打道:“为父不管你每次私藏一颗丹药是为了什么,但你记住咯——无论你吃没吃过丹药,在外人眼里,你我皆是父子一体。”
“为父若是被扣了妖孽的帽子,你这妖孽之子也是逃不掉的。”
“还有,你记住,”蜀川目光落回到脸色又青又白的蜀谦身上,目光转冷,“我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只要你做得不过火,我也不在乎你那些小心思。但你要是手伸得太长了,哼……”
直将蜀谦敲打得畏惧低头,他才心满意足收回锐利目光,转手又给了颗甜枣,安抚道:“放心吧,为父敢行此计,自然是细细斟酌过的。否则,也不会待这楚巫上门,才施行计策。”
“就算那天神下凡的杨夫人有什么火眼金睛能看到那什么孽果,她眼中所见,这楚巫也必定比咱们蜀家人罪孽深重得多!”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语气中带出些不屑之意:“何况一个能舍弃神仙身份下凡私通的女人,还是自甘堕落和杨天佑那无知贱民私通的女人,能有什么本事?更不会有什么脑子!”
“呵,让你娘随便诌几句,也就搪塞过去了。”
……
“娘,要是杨家来人,还是我来应付吧,”从外面关上蜀川卧房的门,母子二人沉默着走过一段长廊,直至周围再无蜀家的下人,蜀谦才缓缓停住了脚步。
然而,他不过刚转头,就对上了蜀夫人的婆娑泪眼。看样子,他娘已独自落泪许久。
蜀谦登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给亲娘递帕子,又怕被蜀川的心腹听到,只得低声安慰:“娘,您怎么了?”
孰料,蜀夫人含泪抬眸后,却是颤声质问他:“你偷了你爹的丹药?”
见儿子撇过头去不答话,蜀夫人便知是真的了,心里又急又气,连一贯注重的仪态也顾不上了,抬起手就如寻常人家的母亲那般捶他:“你怎么能如此?你偷那玩意儿干嘛啊?”
蜀谦沉默着挨了亲娘的打,仍是无言以对。只是眉宇间,却笼上了消沉暮气。
蜀夫人打得没了力气,抬眼去看自己的儿子,看他一脸颓废丧气,又心疼地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哽咽问道:“谦儿,那丹药,你是偷偷给我吃了,是不是?”
见儿子慌张地抬眼,蜀夫人凄凉一笑,双眸泪珠滚滚而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
小心翼翼抬手给母亲拭泪,蜀谦眼眶发酸,不一会儿也盛满了泪水:“娘,您和爹年岁相同,爹自己吃了延寿的药,儿子又怎能不为您打算呢?”
身形高大的他矮下身子,如同幼时那般将头枕在母亲肩上:“爹这么多年来心中只有长生,这偌大的蜀府,这么多年,也唯有娘一人是真心心疼儿子。”
泪水脱框而出,蜀谦口中苦涩,心中却是满满的无悔:“偷拿那丹药,儿子从没后悔过。”
“儿子只盼您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长长久久地陪着儿子才好!”
“你啊!”蜀夫人又是感动于儿子的孝心,又是悲戚于他终究还是跟他爹学了坏,一时之间,唯有无语凝噎。
蜀谦直起身子,扶住哭得无力的娘亲坐在长廊一侧的椅子上,宽慰道:“您放心吧,爹自以为神机妙算,但这么多年,家里的弟弟、姊妹们早寒了心。”
左右观望一下后,他低声道:“燕娘与我,自有定计。”
作者有话要说:
蜀川: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第86章
长靴踏上石阶,仍散逸着苍莽山野气息的泥土,随之落在了明净地面。衣摆随风而动,尚浸染着凶恶野兽腥臭的血气,徐徐弥散于清风之中。
云华手持青铜剑,一步一步,走到了蜀府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轰——”
一掌拍在大门上,自手掌下门锁处,朱红色寸寸开裂。不多时,厚重朱门就轰然倒下,朱红纷飞之间,露出云华一张冷峻侧颜。
大门内,是各自正做着活计的蜀家下人们。眼见主家大门骤然被破,一个个怔愣片刻后,皆满脸骇然惊慌躲闪而去。
对着欲上前询问的蜀府管家,云华又是一掌,只是这一掌极轻,只将其送到一侧:“你不过是听命行事,我不为难你,叫你家主人自来见我!”
“叮——”
青铜剑鞘挡在身侧,瞥见那悄然出现的匕首,云华双目一凝,拔出长剑向前刺去。
碧色幽幽回荡在庭院之中,青芒之内灰影翻飞腾挪。
云华或刺或扫,剑芒吞吐闪烁,招式纵横凌厉。终于,剑影中的人再坚持不下去了。
“咚——”
匕首被打落到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响声。
一袭灰袍的蜀家奴隶头子跌倒在地,鲜血自嘴角渗出,撑在地上的手臂更是止不住颤抖。云华剑尖随之而上,直指其心口。
就在此时,奴隶头子忽而“荷荷”笑起来,露出一双带血的牙,目光狠厉:“擅闯蜀府者,杀无赦!”
只听“咻咻咻”,数道寒光极速闪过。
广袖轻盈如浮云回荡,碧光流转似青烟缥缈,云华翩跹回眸,在奴隶头子震悚眼神下,数支短箭已被她轻描淡写打落在地。
一个眼神也懒得丢给这见识短浅的凡人,她飞身一脚踢起数枚石子,以剑身向短箭来处一撞,便听取闷哼一片。
倏忽间,几十杆长枪自四面八方破空而来,如同一面无处可逃的大网,向正翩然下落的云华刺来!
她双眸一凛,不退反进,长靴踏上枪头,顺势一跃,飞身向下,手上青光闪烁,剑锋锐不可当。
“铛——”
长枪头被一一截断,顺着强大的力道下坠,将一块块青石板扎出四分五裂的缝隙。
随之下落的,是一道道哀嚎着的灰影,与从容独立的女神。
剑尖再次指向奴隶头子,这一次,终于没人再来自讨苦吃。
“杨夫人!”收到下人来报,蜀谦匆匆赶到大门口,正对上云华抬起的双眸。
没有了旧日如寻常凡人女子那般的温柔,此时此刻,这双桃花眼中不仅有身为天神与生俱来的淡漠高傲,还有一个母亲在孩子被欺辱时所不自觉散发出的愤怒。
再看前院里委顿在地的一众奴隶好手,一个个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的……
蜀谦心中咯噔一下。
这杨夫人怎么问也不问,上来就打?
爹再有心计,也要对方给狡辩的余地才可,现今遇上这么个莽婆娘,可别真的玩脱了啊……
心中暗暗发苦,他不敢怠慢,赔笑道:“不知您忽然登门,是有何事?”
云华目光淡淡扫过他,嗓音冷淡:“叫你爹出来!”
“这——”蜀谦为难地蹙眉,然而“唰”得一声,青铜剑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刚刚放倒了无数蜀家奴隶,寒光烁烁的剑锋上仍残留着一抹血痕。碧色剑身自上而下斜横在他颈间,殷红也随之向他流动。
蜀谦感受着直逼颈边的猩冷血气,不敢再动弹。
云华微微扬起下巴,重复道:“叫你爹出来,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好、好,”蜀谦小心翼翼开口,只得先行缓兵之计,抻着脖子对着管家道,“快,快去请老爷出来!”
转而,他颤声对云华赔罪道:“还请您稍等片刻,家父大病初愈,怕是没那么快。”
剑架在脖子上,时间就过得无比缓慢。蜀谦强忍着脖子上的刺痛,抿起双唇,做出一副迫于长剑在侧无法开口的艰难神情。
如此这般,也好。
做得越少,错的越少。爹惹来的麻烦,本就该他自己负责,不是么?
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弯,蜀谦低垂着的眸子里,浮上了一层凉薄笑意。
那厢,蜀川一听那杨家夫人竟独自一人打上门来,轻笑一声,从容不迫地上了轿子,命下人将“虽病愈但仍虚弱”的自己抬到前院。
依靠在轿上,甫一转入前院,他就瞧见了云华一人傲然而立,而蜀家奴隶皆萎靡在地的场景。
双目一眯,眼眸变得浑浊茫然,蜀川有气无力地咳嗽一声,在轿中遥遥惊慌喊道:“哎呦,杨夫人,您这是为何呀?”
“咱们两家怎么也有姻亲之谊,您如此为之,未免有些、有些……”
云华的神色却并未因他的装模作样和缓半分,定定注视了这让良人和大儿子感恩戴德的“好亲家”片刻,她含怒开口道:“你还装什么?!”
轿中的蜀川一怔,似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
待云华怒气冲冲将蜀家人骗杨嘉血肉的事说了,他立时就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什么?!竟是这样?!”
说着,还似乎因惊骇而岔了气,虚弱地扶着轿子捂着心口咳嗽,一副不用云华教训也要命不久矣的样子。
在云华狐疑的目光下,他苦着脸一叹:“那您可真是误会我们了,我们不过是普通凡人,哪里懂得这些神仙之事呢!”
“那都是有小人蒙骗我们呀!您若愿一闻,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右手无力地向大堂一指,蜀谦做足了同为受害者的悲苦与愤愤之色:“来,您上座,听我细说。”
……
“……所以说,都是那邪修哄骗你们?”听了蜀川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的解释,云华双眉紧蹙,板着脸问道。
“是啊!咳咳,”蜀谦一脸气愤地点点头,深深叹了口气,“那时我已昏睡过去,我这傻儿子也是救父心切,什么人的话都听……那自称楚巫的邪修将神仙肉说得天花乱坠,他自然就信了。”
“他也是昏了头,将家里的亲戚都求了一遍。哪想到,您家大郎就当真是神仙呢!”
说到这里,他又满脸感慨:“我当日为小女求亲,就是看中他勇武不凡。未曾想,竟有幸有了个神仙女婿!”
“哎呦,您说,我要是早知如此,还何必为那天庭的考试大典糟心?直接请我这好女婿回天庭的时候,带我一起上去不就得了嘛!”
“呵,”云华冷呵一声,并未全然信了他的话,“就算你当真要神仙肉治病,以我儿割给你的分量,一块足以叫你起死回生了,如何还要那么多回?!”
“这……”蜀谦目光微微游移,尔后喟然一叹,“实不相瞒,我们确有私心。”
“彼时我吃了那邪修给的一枚丹药后,咳咳,确实身子大好,家中请来的大夫也说暂无性命之忧。”
“但人生百年,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病痛缠身呢?”脸上微微露出些窘色,他故作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故而见这神兽肉实在神异,我们就、就请大郎多卖给我们几块了……”
“大郎一直和我们说的是神兽肉,那邪修也并未解释过……咳咳,我们一介凡夫俗子,又哪里能想到竟是大郎自己的血肉呢?”
说到此处,蜀川暗暗觑着云华的神色,语气极为感动地慨叹:“这孩子,真的一片赤诚之心啊!”
“只是!”旋即,他脸上又浮现出惊疑之色,“您说的那什么起死回生,我服下那丹药之后,却并未疾病全消啊。”
“咳咳,您瞧,我这几日,还咳嗽个不停呢!”
说着,他还以手帕捂着嘴,向云华展示自己当真病根未尽。
见云华的面色略有缓和,蜀川手帕后的嘴角微微一翘。果不其然,这能被忽悠着私奔不当神仙的女人,又哪里能聪明到识破他精心编造的谎言呢?
眸色渐深,他心中又不由升起几分遗憾——唉,若当年遇上此女的不是杨天佑而是他……
就在这时,一阵匆匆脚步声响起,去后院找那楚巫的蜀谦回来了,只是身后没有任何人影,反倒是冒着冷汗的额间暴露了他的仓惶。
“咳咳,”没看到那邪修出现,蜀川心中出现一层隐隐的阴霾,不由皱眉,板起脸呵斥道,“不是叫你去找邪修吗?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还有,这么慌张,像什么样子?半点没有我蜀家公子的仪态!”
孰料,蜀谦却顾不上其它,脸色仓惶道:“爹,不好了,那邪修跑了!”
“什么?!”此事却是大大出乎蜀川的意外,当初迎这邪修进门,他就打着以其为替罪羊的主意,吩咐了家中奴隶对其严加看守。
分明今早那邪修才刚炼完丹药,怎么一错眼,就不见了?
蜀川登时变了脸色,却还惦记着自己大病初愈的人设,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一边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蜀谦目光在他和云华之间转了转,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了上来。
可还不待蜀川取信,云华就长臂一伸,将其取走了。
一目十行看完信,云华的脸色沉了下去:“这是与我家有旧怨的妖,此间事,你们不必再管了!”
对着面面相觑的蜀家父子,她的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愧疚,对方这是受了她和大郎的拖累啊!
原本,她以为那什么楚巫邪修不过是他二人为推脱责任所杜撰,但当蜀谦带着那信出现,闻到了信上的淡淡妖气,她就心中浮现出一丝明悟——是那豹妖!
而看了信,她就更确定了——果真,是当初她和大郎打猎时,那被他们杀了害人雪豹儿子的豹妖。它这是继上次复仇不成,又卷土重来了!
只是,这次它倒是学聪明了,没有亲自动手,而是隐藏在蜀家背后,教唆不懂神妖之事的凡人冲锋陷阵!
至于它在信中嘲笑的什么自家找了个恶毒亲戚……
呵,云华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真要信了它一个妖孽的话,才是如了它的愿呢!
当即,在蜀家父子还一头雾水之时,云华猛然站起,淡淡扫了二人一眼,居高临下道:“此事你们虽非首恶,但终究算计了我家,害大郎自割自肉!”
“今日,我暂且放过你们。但日后,杨蜀两家,也再无情谊!”
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她就打算掉头出门。
根据信封上残余的妖气,那豹妖应还未离开太久。此刻全力去追,或还能寻到其踪迹!
然则,就在此时,被她落在身后的杨家众人终于坐着马车紧赶慢赶赶到了。
听她就要放过蜀家人,搀扶着杨嘉的蜀燕娘轻轻咬唇,眸中闪过毅然之色,忽而扬声道:“婆婆莫要上当!我爹才是首恶!”
作者有话要说:
蜀燕娘:该我上场了!
第87章
将杨嘉交给杨舒,蜀燕娘脸色坚毅,挡在蜀府大门前,拦住了执剑走来的云华。
没有理会震惊呵斥她的蜀川,微微喘了口气,她朗声道:“几日前我与三妹聊到天庭考试大典之时,小妹将您和良人他们兄妹乃是神体之事告诉了我。”
“我后来听闻爹爹病重,需要神仙肉,”在云华越发锋锐的视线下,她顿了顿,才缓缓道,“就将此事告诉了他。”
“之后,才有蜀府设宴宴请所有女婿……才有大郎割肉喂他!”
柔弱的女子挺直身子,焦急地注视云华双眼,语气中充满了赤诚:“婆婆,您信我!”
“胡言乱语!”蜀川不料这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女儿竟敢背叛他,当即怒火冲冲拍案呵斥,“蜀燕娘!你是被妖孽附了身不成?”
“竟如此污蔑你亲父!”
云华也被这反转弄得有些懵,沉吟片刻,她问道:“你既然如此关心你爹,又为什么此时揭穿他?”
“因为我没想到他如此贪心!”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在蜀川愤怒的呵斥下,蜀燕娘身子微微一抖,却还是颤声道,“我只以为他是要治病,只以为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直到今日听您的话,才知道,原来他的病只需一块肉就足矣!”
“呵,呵,”静静看了蜀川片刻后,她微微侧过脸,神情苍凉又悲切,垂眸嘲弄道,“可他却骗了大郎一次又一次,害大郎一次又一次地自己割自己的肉!”
脸色愧疚地转过身子,一双翦水秋瞳微微泛红。夕阳余晖勾勒出她不断战栗的身形,更显萧瑟柔弱。
蜀燕娘凝视着被杨舒搀扶的杨嘉,嗓音喑哑:“我没有想到,大郎待我如此真心,对他如此孝敬,可他竟会如此狠心!”
“我身为大郎的良人,实在是愧对他!”
双眸含泪,她轻轻走回杨嘉面前。隔着轻薄衣衫,她冰冷纤细的手指抚上杨嘉的腹部。
仰起头与杨嘉对视,蜀燕娘目光中满是愧疚与心疼,哀声道:“良人,害你受苦了。”
两行热泪,从她眸中静静淌出,悄无声息消散在晚风中。
杨嘉眼睁睁瞧着,只觉她的泪不是落在风中,而是落在自己心尖尖上,烫得他心口疼:“不、不,不怪你,你也是救父心切,你也是被人蒙骗了……”
“什么被人蒙骗?!你们不要听她胡言乱语!”另一边,蜀川气急之下快步走出大厅,站在阶上对着云华分辩道,“我自考试大典一梦后就昏睡不醒,她说早将此事告知我,实属谎话连篇!”
“就说她是你们杨家的媳妇,若她回了娘家,你们能不知道?”
这话说得有理,杨家众人将目光投向杨嘉,见他还怜惜地抱着蜀燕娘,又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杨舒。
前段日子云华和杨戬出门打猎没回来,杨天佑、杨嘉又跟随蜀川四处去结交贵族,若论杨家谁和蜀燕娘相处最多,那自然是她这个不怎么出门的小姑子了。
忽然被万众瞩目的杨舒:“……”
回忆片刻后,她轻轻咬唇,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嫂子那几日……确实一直在家中,未曾离开过。”
闻言,杨家众人神色又踌躇起来。
他们左看看右看看,今日蜀家人的形象变化太快,一时好一时坏,现下蜀家父女各有各的理,似乎都对,又似乎都有破绽,实在叫人难以分辨对错……
一时之间,杨家人只觉脑壳里盛满了浆糊,蜀家人的话就像一把蛮横不讲理地勺子,不容拒绝地在他们脑袋里左搅搅右搅搅,搅得天翻地覆眼花缭乱头痛欲裂……
就连一直抱着蜀燕娘的杨嘉,也在不自觉时,微微松开了怀中的良人。
宽厚温暖的怀抱徐徐抽离,埋首抽泣的蜀燕娘缓缓仰起头,见杨天佑不自在地撇过眼后,蓦地笑了。
“良人,你不信我,是不是?”
她退后一步,彻底离开杨嘉的怀抱。天近暮色,晚风微凉,插入二人之间,吹散了残存的温意。
杨嘉下意识想伸出手挽留那浅淡的辛夷花香,可落空的手指,终究只能无力蜷缩。
蜀燕娘平静转过身子,擦肩越过云华,径直向庭中走去。
仰头望向铁青着脸的蜀川,她轻轻拔下鬓边花钗。没了发钗的支撑,满头乌发垂落而下,流泻在她粉白色的裙上。
晚风萧瑟,吹皱她的裙摆,远远看去,好似一朵簇簇摇摆的辛夷花。
背对着杨家众人,她不再流泪,目光平静。
不知怎的,蜀川心下悚然一惊。
“噗!噗!噗!”
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蜀燕娘抬起手,紧紧攥着那花钗,狠狠连捅自己心口三下。
在她背后数步远的云华不料她竟会自戕,稍稍一愣后,连忙飞身上前接住她软倒的身子。
杨嘉亦是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蜀燕娘身边:“良人!良人!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慌乱地去看她的伤,可当目光看清插在她心口的那支花钗后,心却更痛了。
那是、那是他们婚后,他赠与她的第一件礼物——他亲手雕刻的一支辛夷花形制木钗。
杨天佑记得,打开盒子看到钗子时,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欣喜地拔下头上的金钗,让他为她换上这支木钗……
鼻尖嗅着那熟悉的辛夷花香,眼前浮光掠影般闪现了自初遇以来的种种,他手无力地伸在半空之中,一如片刻前没有抓住她时的样子。
后悔的情绪如潮汐般涌来,他怔然凝视着蜀燕娘渐渐失去血色的脸,眸中蓄起水汽:“不!”
“娘!救救她!”这一刻,杨嘉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一遍又一遍乞求着云华,平生第一次如此无助又卑微,“救救她,求求您!求求您……”
可心口都被狠狠插烂了,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救回来的呢?
云华不忍地移开目光。
一息尚存的蜀燕娘艰难伸出手,覆在了杨嘉脸颊上。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逐渐黯淡的双眸中流露出几分眷恋:“良人,不要为难婆婆了……”
“我本就是凡人,与你仙凡相隔,这样的生离死别,不过是迟早的事……”
“咳咳,”轻轻一咳,蜀燕娘嘴角流下一丝触目惊心的红,可她却宛若浑然感觉不到痛意,只痴痴凝望着泣不成声的杨嘉,轻声道,“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你我之情,终究不能像辛夷花那般,纯洁无瑕。”
“你今后一个人,要好好的。不要再这么傻,被人骗了。”
语罢,她似乎再抵抗不住睡意,沉沉闭上了双眼。那轻抚着杨嘉脸颊的手,也随之落下。
随之爆发的,还有痛彻心扉的杨嘉:“不!燕娘!”
“燕娘?!燕娘?!”不知何时离开蜀家前院的蜀谦忽然出现,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发现似乎没了呼吸的蜀燕娘后,他震惊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意自己一句话竟将嫂子逼死,杨舒又是内疚又是惊骇,登时站都站不住了,此时依靠在杨戬身上,悲戚道:“嫂子为了证明她的清白,自戕了!”
“什么?!”蜀谦快步跑过来,一把推开云华和杨嘉,将妹妹拥在自己怀中,愤怒地把一封信甩到了云华脚下,“证据!这就是你们要的证据!”
“燕娘是一直没有回娘家,但她陪嫁都是我爹的人!她传个消息,只要一封信足矣!”
他揽着蜀燕娘,一脸懊悔不已的模样:“燕娘,你怎么这么傻啊?!哥哥不过是回去取个证据的工夫,你怎么就……”
“哈哈哈哈哈,竟然是真的,她说的都是真的,”杨嘉双手抓着那薄薄的信纸,泪如雨下,“她没有说谎!没有!”
很快,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打湿了信纸。
蜀谦则仰起脸,对着云华凛声道:“你不是神仙吗?!你不是很厉害吗?!”
“你逼死了我妹妹!你有本事,就把她救回来啊!”
今日一直气弱退让的青年此时半跪在地上,因拥抱着妹妹而形容狼狈。可偏偏此刻,他却脊背挺直,疾言厉色,气势逼人。
他愤懑环视杨家人,直到他们一个个都羞愧地低下头后,才咬牙切齿质问云华:“你不是说一块神仙肉就可以让我爹起死回生吗?!反正你们神仙也死不了,为什么不能给她区区一块肉?!”
“对、对,神仙肉,神仙肉!”沉浸在悲痛中的杨嘉被他提醒了,双眼一亮,就要拔出匕首再割自己一块肉。
可锋刃还没被抽出,云华就拦住了他,沉声道:“没用的,她捅了自己心口那么多下……那处与寻常伤病不同,你又只是半神之体……没用的。”
“娘!救救她!求您了!”
悲痛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割在心头,杨嘉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没一会儿,蜀家地面上经历了太多的青石板,就被他撞碎了。
杨舒也跪在云华脚下,愧疚地道:“娘,真的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嫂嫂吗?”
“嫂嫂虽然传了信,可要怪,也要怪我多嘴!要不是我说了家里的事,她也不会知道……”
她没有想到,自己只是几句话,却闯出了这么大祸,不仅害大哥割了他自己好几块肉,还害嫂子自戕了……
原本清澈明媚的双眸盛满泪水,杨舒慌乱地拽着云华的裙摆,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罪过。
“别哭了,有办法的,”在一双儿女充满希冀的视线下,云华闭了闭眼,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她本不愿说出的办法——
“当年,我心脉受损……是你爹剖心取心头血,给我喂下,我才能活到今日。”
“若有人自愿取心头血给她,今后二人性命相连,自然也能救回她。”
在见到杨嘉和杨舒你争我夺要献出自己的心头血后,蜀谦似乎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捧着妹妹的脸颊,语气欣喜:“燕娘!燕娘!你有救了,你有救了……”
没有人看到,他垂下的眼眸中,闪过的那一丝嘲弄。
作者有话要说:
蜀川:计划通!
第88章
碎裂成一片片的朱红色木屑被轻轻扫走,满地血渍经过几番清水泼洒已渐渐淡去了痕迹。
一夜过去,昨日被云华打得七零八碎的蜀府大宅,悄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蜀谦负手站在前院大厅台阶上,眼看朝阳一点点升过飞檐,沐浴在温暖和煦的橘黄色晨光中,他静静笑了。
蜀夫人缓缓走到他身边,脸上犹带着惊惧之色:“杨家人都走了?”
“是,”蜀谦扶着娘亲坐下,笑道,“救活燕娘后,他们就急匆匆走了。大抵是还要去追那邪修,免得再有后患。”
“唉!”蜀夫人长长叹息一声,感慨万分,“真没想到,你们兄妹两个,竟能算计到你爹。”
“我们也是没办法,”蜀谦脸上笑意转浅,语气淡淡,“忍受了这么多年,若再不奋起反击,今日他能算计女婿的性命,来日未必不能算计我们的性命。”
“何况,他自以为万无一失,可将您、我和燕娘都牵扯进来,又哪里有半点顾惜我们的样子?”
他嗤笑一声:“燕娘一个要依靠婆家的外嫁女,他却算计她良人的命,这不是擎等着事发后杨家人把怒火发泄在燕娘身上?”
“届时,燕娘被杨家赶出家门都是轻的,就算他们打杀了燕娘,燕娘怕都没处求救去。”
听到此处,蜀夫人也是不由心有戚戚:“是啊,为了自己今后不会被他连累,燕娘如此为之,也是无奈之举。”
“只盼她今后平平安安,不要暴露了此事。”
“娘,放心吧,”蜀谦边为她递上热茶,边胸有成竹道,“燕娘都以性命自证清白了,杨家人今后定然不会再怀疑她。”
“且此事唯有你、我和她三人知道,我们之间又未曾留下任何书信往来,杨家人哪里能察觉呢?连个证据都不会有!”
他唇角噙起一丝笑,嘲讽道:“再者说,今后有逼死过她这件事,杨家人怕是愧对于她都来不及,她在杨家只要谨慎些,那还不过得比谁都舒服?”
“就杨家那些人的脑子,说不得,她还真能骗出个长生不老的仙法呢。”
蜀夫人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升起了骄傲与心疼:“娘知道,只是苦了我儿。”
“不苦,不苦啊,”蜀谦轻松地摇头,语气轻松,“不过是帮燕娘演一出戏,不仅能掩去咱们母子偷食丹药之事,还能摆脱爹的压制,更能借杨家人之手除去爹那么多心腹,日后轻松掌握家族……”
“这出戏,儿子才是最大的赢家!”
青年双目明朗,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朝气:“今后的日子,皆是否极泰来!”
朝阳的光辉洒落进大厅,蜀谦望着自己明明因丹药而容色变年轻,可偏偏眉眼间仍有疲态的母亲,怔忪片刻,忽而握住蜀夫人的手道:“娘,恭喜您,爹因病辞世,今后,您就不再是什么蜀夫人,而又是王昭娘了。”
乍然听到儿子这话,王昭娘不由一愣,半晌后,她喃喃道:“是啊,我又是,又是王昭娘了。”
“真好,真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好像没什么意义的一句话,王昭娘听了,竟好像比今日所有的消息都令她开怀。
拍拍儿子的手,她笑了,眉宇间,倦意尽去。
……
被关了一夜,当房门被自外面打开时,阳光忽而闯到眼前,蜀川皱着眉眯了眯眼。
然而,当看清走进来的人后,他脸上浮起了不屑之意:“杨天佑,你来干什么?”
没错,独自进到这间屋子里的,正是杨天佑。
他走到被铁链捆绑住的蜀川面前,上下打量几眼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蜀川被他惋惜又痛心的目光刺痛了,面沉如水:“你摇什么头?!”
昨日杨夫人救燕娘时,蜀谦那小子把他老底都当着杨家人面掀了,这些年他为求长生做的事杨家人全都知道了,他自然也懒得再对着这贱民装模作样。
杨天佑坐在他对面,痛心疾首:“蜀兄,你明明乃是大家族长,为何竟会行如此阴诡之事呢?”
他想了一宿,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按他听说的,蜀川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是灌江口这一代最厉害的人,年轻时就连蜀山氏的主家都很欣赏他,这些年也将灌江口这脉旁支经营得越发壮大,就连蚕丛氏旁支都弱势于他……
这样一个什么都有的人,怎么会背地里算计别人呢?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
而对面,蜀川将他疑惑的样子纳入眼帘,登时就冷笑道:“果然啊,你这等贱民,就算身怀宝藏,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什么!”
“明明娶了个神仙老婆,你不想着利用她长生不老,竟就这么安于当一个凡人富家翁!”
“呵,”他眼中不知是嫉妒之情更甚还是羡慕之色更多,嗤笑一声后,骄矜地扬起下巴,“没错,我是什么都有了,财富、权势……”
“可我缺的,不就是寿命吗?!”
眸色微沉,蜀川双眼中涌出畏惧又气愤的情绪:“我要是不搏一搏,很快,我就要老了。”
“到时候,我就会像我那个短命的爹一眼,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自己却只能被病痛困在床榻间!”
一夜未睡后,布满红丝的双眼睁大,他愤愤道:“凭什么?!凭什么我如此不凡,却还要和你们这群贱民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我活着,这世上多一个雄才大略的族长,难道不是世人的幸事?!”
带着一丝癫狂,蜀川舔了舔因一夜未进水而干涸开裂的下唇,痴痴道:“我这样天才的人,要是能长生不老,你相信吗,不仅我这一脉能取主家而代之,甚至,我能带着蜀家再度称霸蜀国,重现蜀山氏的辉煌!”
“不、不……”说着,他又自己摇了摇头,荷荷一笑,嘴唇裂出了血色,“我都长生不老了,何止是蜀国……就连大商,都不在话下!”
“到那时候,就连商王,都不过是我手下败将!”
“我的子子孙孙,也必然不会如你那几个儿女那么无能,他们将遍布五湖四海,生生世世流传下我的血脉!”
他的野心好似化作了炽烈火焰,烧得杨天佑心惊胆颤:“你如此狂妄,就不怕孽果缠身,今后下地狱吗?!”
“孽果?地狱?”蜀川盯着被他模样惊骇到的杨天佑,眸中透出一丝邪魅桀骜,“我要是能像你一样有个神仙老婆,早就借着她学仙法了!来日称霸三界,未尝不可!”
“到时候,什么孽果,什么地狱,还算个事儿?”
“哼,”看着面前平平无奇的杨天佑,他不屑撇嘴,“一日不成仙,终究要在轮回中受尽磨难。反之,我这一搏,一旦成功,那就是千秋万代长生不老!”
“你这等贱民,是不会懂的。”
说到这里,蜀川又燃起怒火:“哼!那什么天庭考试大典竟因什么孽果就连考试资格都不给我!目光短浅之辈,哪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
“你、你疯了,疯了……”听了蜀川这么一大通愤世嫉俗、野心勃勃的话,明明看着对方铁链加身,杨天佑还是忍不住缩在椅子上,躲避着他的视线。
呆了呆,不敢再与蜀川相处,趁着他陷入沉思,杨天佑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门外。
罢了罢了,原本还想问问他有什么苦衷的,没想到,他竟然都敢肖想称霸三界了……
疯子!疯子!这疯子自己可招架不住。
颤抖着又给门外加了几层锁,杨天佑摇摇头,转身快步而去。
还是等良人捉回了那暗中害人的雪豹妖,由她一同处置吧。
……
一条枯瘦的枝桠自林中伸出,艰难勾住那天边的月,将其圈禁于幽深的暗影之中。
云华仰躺在山中巨石上,感受着身下传来的一阵阵阴冷,心中亦是止不住的疲倦。
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她双目恍惚,喃喃自语:“嫦娥,你说,我真的错了吗?”
“嗯?谁在叫我?”广寒宫里,嫦娥感应到有人在轻声呼唤,睁开眼向月镜望去,正对上一脸生无可恋的云华。
“……这是咋了?”这些日子忙于考试大典,她没怎么关注杨家,怎么一转眼,云华就形单影只地跑到山里去了?
怀着奇异的不解,她轻轻挥袖,踏着月光,降落在了云华身旁:“长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嫦娥?!”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真把人给叫下来了,云华惊得坐起身子,“你不是在忙考试大典吗?”
考试大典那日她也在梦中目睹了最后的宣读仪式,但按理说,接了这么多新神上天庭,天庭不该忙作一团吗?
“考试大典都结束啦,”嫦娥摆摆手,双手撑在巨石上一跃,坐到了云华身边,“法律课要等考生们先处理完自己的私事再说,总不能人家还牵挂着凡间的家人,或是欠着别人的债,就把他们都带上天庭呀!”
“玄姐和公主们去帮考生处理了,我就在广寒宫准备教案,轻松得很~”
嘿嘿,能动脑子就不动腿,不愧是她——广寒宫摸鱼第一仙!
然而自得之余,嫦娥又略有些心虚地转了转眼珠。
但愿,玄姐她们别太累。听说廿六的心愿是帮她的人牲同伴们到人族聚集的地方定居,这可是个大工程……
“哦哦,”云华点点头,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自己不过二十余年没回天庭,天庭变化这么大嘛?!
不仅原本隐居广寒宫的嫦娥成了主持那什么考试大典的考官,如今还有个什么法、法律课,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这头,云华还脸色迷惘,嫦娥已张口问了:“倒是你,这大晚上的,不在家陪着你的亲亲良人,跑到这荒山野岭的,是怎么了?”
“唉……罢了,反正你迟早会知道,”迟疑片刻,云华苦笑一声,躺回巨石上,一股脑地将这些年的事一一道来,“我当日还以为你说的无论遭遇什么,只是些要自己劳作挣钱的小事。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又是凡人借姻亲关系害人,又是妖孽借人族之手害人的……这么费尽心思,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嫦娥心中默默叹息一声,人心叵测,世道诡谲,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云华要是再不悔悟,后面杨家要面对的,还不知会是什么呢。
她转过头,借月光去看云华的神色,认真道:“那你后悔了吗?”
“如果你后悔了,此时回天庭乞求陛下和娘娘的原谅,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
蜀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第89章
“回天庭?”云华微微一怔,静静望了半晌月亮后,她轻声道,“不,我不回去。”
透过那无边月色,她好似看到了家人的面庞,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缱绻笑意:“我还要再陪良人他们一段时间,怎么能此时抛下他们离开呢?”
羽睫轻颤,嫦娥顿了顿,问:“即便,这次的事还会再发生?哪怕,你会遭受越来越多的痛苦?”
怔了怔,云华侧过脸,看向自己这个出身人族的友人,忽而问道:“你应该早预料到有今日了吧?”
不等嫦娥回答,她就转回脸去,长长吐出口气:“是啊,你应该早知道了。”
携着热意的气息闯入泠泠春寒中,很快,便化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水雾,消散在浅浅月色下。
嫦娥沉默片刻,问:“你会怪我吗?”
重生以来,她所言所行,皆问心无愧。
唯有云华这件事,她虽是为了三界未来不陷于末法绝境的大义,可作为云华的友人,她却也难免愧对于她。
云华没当过凡人,不懂这些事,可她当过。
如果,她早早将杨家人在凡间可能经历的事都和她说上一遍,那或许,杨家人就能多个心眼,不会再如此轻易地被人蒙骗……
山岚自冷雾下悄然升起,巨石旁的树梢被拨动,摇摆间遮掩了月色。
云华侧脸看去,嫦娥的侧颜隐匿在幽深处,看不清神色。
她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怎么会怪你呢?”
幽暗之中,嫦娥羽睫轻颤。
就听云华轻笑一声,道:“嫁给良人,是我自己做的选择。看不清人心诡谲,也是我自己懂得太少。此间种种,与你有何干系?”
“你啊,不要总是把什么事,都归罪到自己身上。”
月光透过树杈的缝隙,落入了清亮的丹凤眸中。光泽浅淡却莹润,逐渐晕染过黑瞳。
深深吸了口气,云华感慨道:“其实你下凡传旨时,我总听你说什么我是依靠仙法才能在凡间生活这么多年,是很不服气的。”
“想我堂堂天庭女神,上能统御两星,下能拯救万民。哪里就像你说的,还不如凡人能在凡间自食其力?”
她转头看向嫦娥,桃花眼微微睁大:“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不靠仙法在凡间活得很好,让你看看我的能耐!”
嫦娥也转过头,头枕在手臂上和云华对视,含笑道:“长公主志向远大。”
“可是啊,慢慢的,我发现,你好像是对的,”云华唇边浮起丝无奈的笑,目光悠远,“之前在凡间的十几年,我都没与多少凡人接触,自以为懂得凡人的苦难。其实不过就像是赏花人,只看到花儿经历了风吹雨打,就以为是全部。”
“可花的根系如何在泥土里扎根,如何度过寒冷黑暗,如何忍受虫蚁咬噬……我是一概不知。”
有些挫败地摇摇头,她视线落到树梢上,看那被风吹动的枝桠:“这两三年,我才是真正看见了凡人。”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都觉得,从前只会居高临下故作怜悯苍生的自己,不配当个神仙。”
望着那在风中□□的树梢,云华慨叹:“人类真是个神奇的生灵啊。”
“分明身处在难以抵抗的风雨之中,可只要有一丝渺茫希望,就会紧紧扎根在土地里,去寻求那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些什么,抿唇道:“你知道吗?我这几年打猎,接触了很多农妇,才发现,原来凡人生孩子是那么艰难。”
“可就算这样,人族竟然还能繁衍至今……”
眨眨眼,云华回忆道:“原本,我以为凡人生小孩,就和我一样——肚子变大十个月后,把孩子从肚子里扯出来就可以。而孩子生出来后,就自己能吃能睡、能走能跑……”
“做母亲的,除了要教他们读书练武,和要给他们勤换变小了的衣服外,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嫦娥:“……原来,神仙生孩子会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云华这凡尔赛发言,她忽然没什么惆怅之心了,甚至觉得可以手动给杨家安排些劫难……
这生养孩子的过程也太轻松了吧?!
另一边,云华听懂了她的震惊,也苦笑道:“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凡人母亲怀孕的十个月,会肚子沉甸甸把腰压垮,会腿涨得肿肿的一碰就疼,会很有可能在生产的时候要迈鬼门关……”
“而等孩子生出来,她们还要哄孩子吃饭睡觉,教孩子走路跑步……”说到这里,她略有些激动地翻过身子,趴在到嫦娥身边,煞有其事地低声道,“我之前借宿在一户农家,夜里被那家婴儿的哭声吵醒时,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家三个孩子小时候从来不哭,我当时看那个农妇一宿没睡都在哄孩子,白日里还能爬起来给家人生火做饭,感觉她比我都像神仙!”
可能是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难得能有个闺蜜吐槽,云华忽而滔滔不绝起来,掰着手指给嫦娥数:“还有啊,就算孩子稍微大一些了,她们还要操心孩子会不会磕着碰着,会不会生病受伤,会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
连绵不绝数出了几十件凡间母亲常做的事,云华又仰面躺在巨石上,只是这一次,看上去格外疲倦了些。
“知道了这些之后,我就意识到,幸好我是神仙。”
“不然,可能只生一个大郎,我就能被折腾疯了。”
嫦娥心有戚戚地点点头:“可不是嘛,我当年在部落里,看姐妹们大着肚子爬树摘果子的时候,就决定了绝不要生孩子。”
“也幸好没生,要不奔月还带个孩子,那还不把孩子给冻坏了!”
“是呀,”云华赞同地附和道,“幸好你没生,不然当年我自己还没当娘呢,就得替你照顾孩子。”
“唉,也幸好哥哥、姐姐带我那七个侄女上天的时候,她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然我当初要是一下子得照顾七个小娃娃,那还不得疯了?!”
她努努嘴,后怕地道:“那说不定,我连大郎都不想生咯!”
听了她这话,嫦娥与她相视一笑,双双仰躺在巨石上。
望着跃上枝头的明月,嫦娥眸色清亮。
真好啊,她们姐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优哉游哉地闲聊了。
不止是今生,还有前世——云华先是被压在桃山之下,后来又被晒回灵石原形,离她穿越之时,粗略数一数,也有三千多年了。
所以……
侧头看看身旁的云华,嫦娥轻轻笑了。
所以,自己其实,也算做了件好事吧?
虽然杨家人还会经历很多磨难,但起码,这一次,云华应该能活下来。
活着,才是一切的希望啊。
天边,明月高悬,月色皎洁。
嫦娥心中微微一动,半响后,她缓缓睁开双眼。
而她周身月色盈盈,流转之间气韵玄妙。
树叶被晚风吹低,望着那不再被遮掩的清亮圆月,嫦娥微微勾唇。
没有想到,这兴起的下凡一晤,不但解了她重生以来的心结,竟还助她再次顿悟,心境趋于圆满。
此时的她,就好像身上压着的大山被搬走了一座,虽然终还是要牵挂末法绝境的事,但至少这一刻,她能够坦然地与云华说说话了。
这一夜,人间的月色格外明亮温柔。
……
天色破晓,云华再次踏上追寻豹妖的征程,嫦娥也返身回了广寒宫。
站在月桂树下,她仰目望去。
浓郁的太阴月华化作一缕缕水烟,清渺笼罩住庞然树冠,宛若云水间浮起了金冠。
金冠间,月桂花小巧玲珑,于片片翠碧映衬下,一簇簇金黄色盛开在枝头。
时有冷雾弥散,带起花枝摇曳,美若浮光跃金。
这树繁盛烂漫的月桂,怎么瞧,都显得很是生机勃勃。
可嫦娥知道,它早已陷入了沉睡之中。
前世,末法绝境之时,月桂树曾有过短暂的苏醒。
据女娲娘娘教她守阵时所言,当年常曦女神陨落在巫妖大战之中,曾与她相伴多年的月桂树伤怀之下,选择陷入沉睡,不再过问世事。
然而或许是先天灵根当真比寻常生灵更为敏锐,在末法之劫将来临之际,月桂树悄然苏醒,为众神留下了些能够抵御劫难的月桂花和月桂枝。
不同于她一直用作发饰的普通花枝,由月桂树亲手送出的那些,不仅蕴含着洪荒之时浓郁精纯的太阴水华之力,还涌动着先天灵根那浩瀚的勃勃生机。
那生机,自不寻常。
洪荒生灵皆知,十大先天灵根,各有其神异之处。
如混沌青莲,可化为先天至宝,镇压教派气运。如壬水蟠桃,可令人霞举飞升,自此长生不老。
而这太阴月桂树,则蕴含着无边的治愈复合之能。
前世,哪怕它尚在沉睡中,仅凭灵根自发的运转,都能在吴刚不断的砍伐中自愈,不但未曾因此落下半点伤病,更是越长越高大粗壮,越开越繁花似锦。
咳,嫦娥清晰地记得,当年本来动力满满砍树的吴刚发现这一点后,那一寸寸崩裂的绝望表情。
抿唇憋住幸灾乐祸的神色,她抬眸,继续看向如今还没惨遭吴刚毒害的月桂树。
后来,它赠送给天庭的那些花枝用在了抵御末法之劫的阵法之中,更是令神仙们能够以最少的仙力支撑起大阵,为大家的沉睡拖延了几百年的时机。
以至于圣人们都在感慨,若是能早些唤醒它,又或是能多从其手中得到些花枝,那或许,又能为三界多争取些时日。
只可惜,唤醒月桂树的方法,唯有一些妖庭旧臣知晓。就连妖族圣人女娲娘娘,因当年与妖庭走动不多的缘故,都并不知晓其中关窍。
不过……
嫦娥闭上眼,神魂搜寻着自月合老人神识中得到的隐秘记忆。
她唇角微微勾起——有了!
我谨代表我自己,感谢月合老人的慷慨馈赠!
作者有话要说:
嫦娥:月合老人,真是好人呐!
第90章
无奖提问:一棵树,一棵生长在太阴星上的树,最喜欢的,会是什么?
作为一个见识浅薄的凡人,嫦娥前世用几千年,验证出了一个错误答案——太阴水华。
没错,谁能想到呢——月桂树生长在太阴水华弥漫的太阴星上,按理来说,应当是最习惯也最喜欢这冰凉阴寒的。
可偏偏,前世嫦娥摸鱼无聊时兴起,花了几百年时间将好不容易汇聚的太阴水华灌向月桂树,迎来的,却是默默转向远离她的月桂树冠,和吴刚那厮毫不留情的嘲笑。
呵,活该那厮被困在广寒宫砍几千年树,就这情商,玉帝会用他才有鬼了!
忆起前世种种,嫦娥又是好笑又是怅然地摇摇头,目光落在了那一簇簇金黄色的花蕊上。
谁能想到啊,月桂树不仅开的花是如同阳光一样的金黄色,它内心所向,竟也是阳光、火焰那等温暖热烈之物。
一棵太阴星上的树,竟喜欢沐浴在太阳星的光华之中;一棵按理说该遇火则燃的树木,竟喜欢三昧真火等等先天之火……
——咱就是说,一棵树你有这爱好,是有点不要命的。
枉我当年生火做月饼的时候生怕把你点燃了,还特意把灶台挪得离你远远的。
有些无语地扶额,嫦娥翻查着月合老人记忆中,当年常曦女神定期引太阳真火给月桂树暖身子的场景,深切明白了为何自己前世一直没打动月桂树——
本先天灵根没有最喜欢的温暖阳光沐浴已经足够委屈了,你还上来就给泼一盆冷水……
不用大树叉子抽你这无知小仙已经是本先天灵根心慈手软了好吗?!
略有些愧疚地抚了抚月桂树清寒的树干,嫦娥失笑,退后一步,缓缓竖起双指。
金红色的火焰自指尖冒出,轻灵漂浮于太阴水华围成的白雾之中。
那火焰分明唯有小小一朵半,在浩瀚太阴水华中半点不起眼。若不仔细看,甚至根本寻不到。
可当嫦娥挥手驱散了近处的太阴水华后,周遭如冰似霜般的温度就急剧上升。很快,月桂树下的仙气就在炽烈高温中扭曲了形态。
双指竖于面前,嫦娥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小巧玲珑的火焰,轻轻摇晃双指。
只见,那原本燃如花型的火焰,不多时,就化作了一滩。金红色在液体般的形态间流转,暗藏着令人心悸的灼热。
指尖微动,一丝细微的火线被从中抽离出一头,悠然飘向了月桂树冠的方向。
火线越来越长,渐渐地,穿过月桂花的缝隙,乱中有序地缠绕上了花枝。
清冷月辉中,月桂花簇沉沉缀在枝头,寒风拂过,花摇枝动。
一缕极细的红线,也于这摇曳之中,逸散出了点点光华。
月桂花枝看似一如往昔般的随风摇动,然而悄然间,花蕊正中迎向了那点点金红色。
嫦娥站在树下,仰目望去,只觉这花与焰,金与红,交织融合,格外令人目眩神迷。
浑如后世凡人诗中所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许久后,金黄色的花瓣,渐渐深了颜色。
她也回过了神,手掌抚过月桂树清凉的树干,微微一笑。
现今是还没有太阳真火,那玩意儿此时只有陆压道人和太阳星君有,咱这辈子和他们还没混熟。
所以啊,我尊敬的月桂树大神,就请你先享用这一朵半三昧真火吧!
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打败慈航道人夺来的,你慢着点用。下次再能有,大抵就得封神量劫时了。
到时候我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给你多薅几朵~
……
“嫦娥!”
“嫦娥!”
“嫦娥你给我出来!!!”
忙完了月桂树的事,嫦娥正难得和玉兔闲聊呢,忽而,广寒宫外就传来了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
狭长的丹凤眼尾轻轻一挑,她有些诧异地抱着玉兔,寻声向外走去。
走出宫门,举目望去,正对上俏脸如冰的清清。
清清?
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这么气急地来找自己……
嫦娥微微蹙起眉,清眸中黑瞳轻轻一动,心里浮上了个看似离谱但似乎又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猜测——
莫非是还想着让我人族女仙姐妹们设宴,去给她那“超凡脱俗”的天蓬元帅致歉?!
哈,那她可就想错了!
真要设宴,姐妹们能直接把那头猪炖了打牙祭!
怀揣着种种猜测,嫦娥抱着玉兔,不动声色迎上了降落在不远处的清清。
而清清见了嫦娥这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却是怒火更甚。
此前来广寒宫,那时见此处人族女仙成群,她才无奈暂且退去了。
现下就嫦娥一人……
清清扬起下巴,目光锐利——是该好好算算账了!
借余光向广寒宫内一扫,确认再没什么牙尖嘴利的旁人后,她不客气地质问嫦娥:“我问你,你早知道天蓬的原形是不是?!”
哟!
一听这话,嫦娥就起了兴致了。
连“元帅”都不称了,直呼其为“天蓬”,这可不像是还对其芳心暗许的样子啊。
她坦然颔首:“正是。怎么,清清仙子也知道了?”
清清再次被她这波澜不惊的态度刺痛,双眼微微睁大:“你知道,你不早告诉我?!”
“仙子这话就奇了,”她这幅态度,嫦娥哪里还猜不出她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不过……
索性离法律课开始还有几日,她正好有闲暇时间,那就干脆先拿清清来练练嘴皮子好了。
从容坐到石凳上,将玉兔放在石桌上后,嫦娥淡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仙子天蓬元帅的原形呢?”
“这!”
清清微微一滞。
虽然她当初心系天蓬,但为了天蓬的前途,他们二神从未对外宣扬过此事。而现在,她都和天蓬闹翻了,就算为了自己在天庭的地位,也不可能明说自己曾险些触犯过天条呀!
嫦娥见她不说话了,手抚着玉兔温软的白毛,轻笑一声,先给了她个台阶:“我可不记得,我有为诸神打听别人原形的职责。”
清清却没听出来这台阶,只梗着脖子道:“那你也不能让我设全猪宴啊!”
若非她的建议,自己哪里能想到这里?而若没有这全猪宴,自己和天蓬又何至于……
抿抿唇,她的双眸中浮起了一丝悲色与怒气。
揉揉玉兔的脑袋,嫦娥颔首,若有所思道:“看来,仙子是如今才知道天蓬的原形啊……”
“真是让人想不到。”
闻言,清清双眼略带敌意地看过来:“有什么可想不到的?”
没理睬她眸中的情绪,嫦娥反问道:“不该奇怪吗?”
“我记得仙子上天是陛下和娘娘回归天庭之后,至今,也有几千年了吧?”
“这几千年里,因职务之便,仙子和天蓬元帅说是要朝夕相处也不为过。如此共处下来,竟今日才知道其原形……”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清清却已明白了她言下之意,当即脸颊微微涨红,冷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与他只、只为公事往来,哪里有探寻他原形的必要?”
语罢,不等嫦娥反驳,她自己已略有些心虚地别过了眼去。
她和天蓬朝夕相处,哪里是只为公事往来啊。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臊得慌。
另一边,嫦娥还未说话,被她薅热乎了的玉兔已按捺不住了,一跃蹦出她掌下,瞪起圆圆的眼睛对上清清的视线:“清清仙子,就是为了公务,才有必要了解他的原形啊!”
“你看呀,你能参与进水兵演练和出征的公务里,是因为你乃是天河之灵化形,能够操控天河之水帮水兵们淹没妖孽。”
“可天蓬元帅呢?”玉兔歪头,瞪着大眼睛问清清,“他的原形是什么?他因此有什么神通?他有哪个神通能更好地御水、统兵?”
三瓣兔唇张张合合,一个又一个问题冲向清清,直把她问得晕头转向。
对着这纯真可爱的小兔子,她没了与嫦娥那样的“旧怨”,天然气势就弱了下来,再被它一连串问题打蒙,登时脸色窘然,嗫喏道:“这——”
“唉,”玉兔失望地垂下眼,脑袋枕着两只爪子,趴在石桌上,“这都不知道,那你怎么这几千年来,是怎么和他配合的呀?”
“不会就是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吧?”
亮晶晶的兔眼瞥了眼她,不知怎么回事,清清竟从这一瞥中读出了同情。
果然,玉兔语气怜悯地安慰道:“罢了,这样也好。”
“虽然你本来的神通足够独掌一军了,但如此一来,终究压力会很大。”
嗯?
闻言,清清不由怔忪,低下头,喃喃自语道:“独掌一军?我……也可以吗?”
仰赖那双长耳朵,玉兔没错过她的低语,当即睁大眼,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啦!你可是天河之灵啊,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天河之灵!”
“你要没有这本领,当初陛下和娘娘何必花那么大力气把你引上天?”
“唉”,说到这里,它语气中的遗憾更明显了,“谁能想到,令三界苍生闻风丧胆的天河,诞生灵识之后竟会是如此柔弱……”
摇摇头,玉兔又反过来语气诚恳地劝脸色黯淡的清清:“仙子别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天蓬这样不知不觉夺了你的权,你虽然失去了权力,但也得到了和其他普通天兵一般的轻松。”
它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对清清道:“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嗯,此番话可称情真意切——就清清这个脑子,少掌点权,没准还能少死几个天兵呢!
清清艰难一笑:“……是、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玉兔:虽然你失去了权力,但你也收获了渣男的敷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