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激愤 裴少侠,可要同我们一起替天行道……

    赵奇一家的尸体被装上了板车, 盖上了白布,打算先带回据点再寻地方安葬。

    而昭王则被按回了床上,全身插满了金针, 有的粗如纳鞋针, 有的宛如毫毛。

    只见宣渺怒发冲簪,脚步狠狠地跺在宣宸的床前, 恨不得踩出个窟窿来, 恶从胆边生,一叉腰骂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病人, 还是个底子已经掏空的病人!结果熬夜不睡,淋雨吹风,你究竟想干什么?哦, 还有手, 你是去徒手爬墙了吗?全是石屑和伤口!弟弟啊, 不想活直接说一声, 姐姐送你一程, 保管眼睛一闭, 投胎重新做人!”

    宣宸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裴星悦把两半玉佩一把捏成灰的画面, 对着宣渺叽里呱啦的冷嘲热讽没半点反应。

    宣渺见他脸色苍白, 额头溢满虚汗, 眉宇间皆是痛苦之色,说着说着又不忍心了,只能苦口婆心劝道:“阿宸, 如今那什劳子的邪物还未有半点消息,你若再任性行事,怕是最终有了法子, 你的身体也回天乏术。咱们好不容易熬出头,结果半点福都没享到,亏不亏?皇帝估计没日没夜对着神佛诅咒你呢,你难道想成全他?还有你今日不是去见旧友了,如何,可是相见尽欢……”

    宣渺叨逼叨逼的话没说完,就见宣宸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宣渺疑惑道:“干什么?”

    “不想死就闭嘴。”宣城阴涔涔道。

    宣渺:“……”一个病秧子还挺横,亏她方才心疼他,不由气笑了,“老娘就没见过你这样蛮不讲理的病人,江湖上去打听打听,谁遇见我们春霖岭的人不是恭敬有加,到你这里反而天天被威胁!信不信我让你三天下不了床,五天说不出话?”

    这种虎狼之词一下,非伍和陆拾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数上了一二三。

    “拖出去。”果然,这世上还没什么人能让宣宸服软的,他俩只能认命地一人一只胳膊架住宣渺。

    “哎,你们……我还没拆针呢!宣宸,你住手,那是师父送给我的小雀回灵啊,全天下就这一套,每根金针价值连城,一根都不许丢!那是我的命啊——”

    她的干嚎中,只见宣宸缓缓起身,墨发披散下来,挡住了敞开的胸口,眼睛眨也不眨,直接伸手一捋,把身上的金针全给薅下来,手指张开,丢到了地上——没有人可以教他做事。

    “你这该死的暴君,啊啊啊啊——”宣渺心疼地一把推开两人,扑过去撅起屁股往地上一根一根地找,这种人就该一针扎死了事!她是吃饱了撑着才救他!

    “皇宫宝库里有一套医仙明雀的金锁魂。”

    嗯?宣渺一听,顿时支棱起来,双眼有神,“金锁魂?”

    宣宸没搭理她。

    “你竟然有这么好的宝贝?真的假的?送给我?”宣渺有些不敢相信,一连三问。

    宣宸冷然,“你也可以不要。”

    “不不不,我要我要!”宣渺立刻笑容满面地起身,掸了掸衣裳的灰,理了下鬓角,柔声道,“那我现在就去,这小雀回灵你随便扔着玩。”

    小雀回灵听着好听,其实就是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金针嘛,找人再打造一套也不难!春霖岭人手必备一套,也没啥稀罕。

    不过医仙的金锁魂不一样,那可是古董!学医人家最想要的圣物,每天膜拜一下都能沾染仙气呢,要是拿回春霖岭,不知得羡慕死多少同门!

    等宣渺一走,陆拾立刻禀告道:“王爷,尸体已经被江湖人带走了,他们胆子大得很,竟还敢逗留在京城。”

    宣宸淡淡道:“是在等人。”

    “人?”非伍一怔,沉吟道,“说来今日那些江湖人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若非裴星悦出手,不用半炷香的时间皆可以拿下。”

    陆拾不屑道:“一群小喽啰也敢来劫法场,未免太天真了。”

    然而非伍却摇头道:“不对,是因为行刑提前了,高手都没到齐。”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微微凝重,“唐勤特意挑了原本斩首的日子运送金银出城,他是早知道了那日会有武林高手来营救赵奇,等全城追捕人犯的时候,好趁乱混出去。”

    陆拾闻言恍然大悟,接着猛地看向宣宸,“王爷,要不要把那些江湖人给抓起来审问?勾结妖道,劫持犯人,罪名足够了!”他摩拳擦掌,就等着领命。

    然而宣宸却垂眸道:“不急。”

    “王爷?”

    “我想看看一个赵奇能引出多少江湖高手,这回铩羽而归,他们咽的下这口气吗?”宣宸靠在床头,唇角缓缓地弯起一抹浅笑,只是笑得很是不怀好意,犹如暗中蛰伏的毒蛇,等待着伺机咬上致命一口。

    一看到宣宸这冰冷的笑,非伍和陆拾互相对视了一眼,心说怕是又有谁要倒霉了,只是他们的眼神依旧有些不解。

    赵奇已经死了,这些武林豪杰还能做什么?

    “明日老东西的棺材是不是要送进皇陵了?”突然,宣宸问了一句。

    陆拾反应慢了一拍,才明白老东西是谁,立刻回答道:“是,这是□□寺给出的日子。”□□寺乃国师不悟和尚所在的皇寺。

    其实按理来说这种占卜祭祀算吉时的事情都是太常寺的职责所在。

    可惜,因为太卜令二十三年前那一卦,再加上这五年里为了给先帝寻正当理由,以便后者名正言顺,肆无忌惮地折磨儿子,太常寺便不断将各种厄运灾难的预言加在宣宸头上。

    于是在先帝暴毙的那一天,太常寺官员从上到下地被龙煞军屠戮殆尽,死相惨重程度直逼天上宫的妖道。

    这是昭王虐杀百官中最残忍浓重的一笔,至今是朝中大臣的心里阴影。

    而先帝驾崩至今,这棺椁还放在行宫里,昭王不发话,就算新帝再迫切也没用。

    他的皇位靠宣宸争夺到手,但想要名正言顺,自是以天子的身份送大行皇帝入皇陵,同时开太庙,祭祀祖先,以达顺应天地,然后才能准备登基大典,改国号,元年。

    皇帝等了又等,终于按耐不住请出国师,宣宸还需要不悟和尚压制他体内邪物,是以给个面子,同意了。

    想到这里,宣宸道:“那就让龙煞军送一程,也表表本王的孝心。”

    非伍和陆拾一听,脸上顿时露出见鬼的表情。

    要说宣宸最恨的人是谁,自然是先帝,以他的说法直接曝尸荒野都便宜了这老东西,竟然还要让龙煞军护送?

    昭王有这份“孝心”吗?莫不是半道上打算挫骨扬灰?

    但他们又不敢问,只能领命道:“是。”

    陆拾又问:“对了,王爷,那抄出来的百万两金银该怎么办,真的要赈灾吗?”

    宣宸点了点头,“明日就送出京。”天下百姓怎么样,宣宸其实并不关心,不过谁让裴星悦一身侠义,既然答应了他,宣宸自是要做到。

    “是。”可陆拾依旧迟疑道,“那主事之人……”

    百万两金银可不是小数目,以如今朝廷这些官员的尿性来说,怕是还没到陕州地区,已经被瓜分干净了,陕州百姓每个能得到一碗粥都算是这些人厚道。

    然而宣宸却想到裴星悦捏碎玉佩的那一幕,眼神又怨又毒,心说这小子倒好,跟他玩绝情绝义这一套,自己却还在履行承诺!

    他阴涔涔地说:“盯牢了,谁敢伸手,就剁了谁,也免得某人再说本王滥杀无辜。”

    咳……两人低下头,“遵命。”

    “顺便也借此机会看看,这么大笔银子,你说那妖道真就这么放弃了?”

    非伍眼睛一亮,恍然,“王爷英明。”

    可这句恭维无法让宣宸心情阴转晴,他气性难消,摸了摸轮椅的扶手,恶劣道:“那些贵公子呢,没来龙煞军报道?”

    “离期限还有五日,他们哪儿敢提早来,一个个跟奔丧似的。”陆拾说着脸上愁苦起来,又是嫌弃又是抱怨道,“王爷,这种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纨绔要来何用啊?真丢进龙煞军,就一天功夫得横着出去了,轻不得重不得,要是不想他们死,还得请大夫保命,多麻烦。”

    非伍没说话,不过看着表情也是这么想的。

    宣宸冷笑,死就死了,难道还有谁敢质问他?

    他心里不痛快,朝廷内外就别想安生!

    *

    夏日的尸体放不了多久,又经过雨水浸泡,已是浮肿到面目全非,众多武林人士商议之后,第二日便葬入城外的屏山上。

    正好皇帝率领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送先帝入皇陵,浩浩荡荡的仪仗下,把尸体运出城倒也不打眼。

    罗镖头前来邀请,裴星悦心有愧疚,便一同前往。

    不过到了屏山,却发现除了前日一同赶赴法场的江湖人以外,还有诸多新面孔,裴星悦看着有些熟悉。

    倒是有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惊喜道:“顺手公子,原来是你啊!”那是一位身着浅蓝色裙装的女子,腰上挂着象征凝水宫嫡传弟子独有的冰玉,看起来娇美可人。

    这个称呼……裴星悦摸了摸鼻梁,哭笑不得,“丁女侠。”他认出来了。

    “我还在猜测江湖上还有哪位豪杰有如此深厚的内力,能挡下万箭齐发,如果是顺手公子,这就不稀奇了。”另一位手握七星剑,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见到裴星悦微笑道。

    裴星悦虽然行走江湖不过三年,然而名气却不小,一是年轻武功高,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试出他的高低,江湖上根据他的事迹和年纪,猜测他离至臻境已经不远了。二因为没有师门,也从未有人听过他自报师门,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行侠,所以走哪儿算哪儿,所有的侠义事迹都是顺手做的。

    比如,打马走山林,巧遇劫匪,便顺手掀了对方的天灵盖,之后连挑七座大寨。

    或者,途径一村,魔教妖人四处为祸,他又顺手找了把剑抹了左护法的脖子,端了一个据点。

    再有,两派相斗,封闭要塞,百姓不得出入,他顺路借了把刀上山,促成两方友好交流,直至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

    这些事迹他倒是不在意,但是十传百,百传千之后就人人知道了。

    尚对江湖有憧憬的年轻人更是羡慕他一人一马随遇而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生姿态。

    所以一个“顺手公子”的称呼就这么来了。

    裴星悦起初还反驳几句,后头干脆就不管了。

    他抱拳一一回礼,却惊讶地发现,姗姗来迟的英雄豪杰中不仅有凝水宫的大师姐丁宁,还有云峰山孤鸿派弟子封青云、百川盟盟主的侄子郭深、儒门之首青岚学宗沧心远、佛门圣地天悲寺了觉师父……

    好家伙,与裴星悦这种野路子出身的不同,面前的这些人可都是中原武林百年大派的嫡传或亲传弟子,当今武林叫得出名号的少年英雄,后起之秀,个个天赋卓越,至少自在境起步!

    裴星悦震惊了,不由地问:“你们来京,尊师令堂知不知道?”

    要是知道,这关系可就大了。

    历来规矩便是江湖远离朝廷纷争,朝廷也不管江湖恩怨。

    当然数百年来两方暗中总有交集干涉,比如朝廷扶持个门派,江湖浪人杀个贪官污吏,但只要不是堂而皇之,倒也不算坏了规矩。

    可若是支撑江湖的大门大派嫡系弟子联合起来公然上京闹出大动静,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此事干系重大,我们心里清楚,自然不叫师门为难。”丁宁回答。

    众人纷纷点头。

    他们虽然年轻气盛,英雄热血,但也知道一旦事败,昭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未免波及师门,他们也做好了一死谢罪的准备。

    “可我们紧赶慢赶,竟然还是来不及救下赵大人,当真可恶!”魁梧的郭深一掌拍在一旁的巨石上,神情又是懊悔又是愤怒。

    丁宁也跟着叹息:“要是我们能再快一些就好了。”

    “说来说去都是那个残暴的昭王作孽,他怎么就突然提前行刑了呢?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害怕我们劫人?”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本凭这些名门弟子的武功,有他们打头阵,区区一个法场救人应当不在话下。

    裴星悦虽不知是否因他而起,但此刻他对宣宸失望的同时,内心免不了愧疚。

    沧心远道:“像昭王这种祸国恶贼,最怕的便是如赵大人这般一身正气之人,一旦抓住自是恨不得早日除去,留到今日不过是想杀一儆百,好让天下有志之士畏惧于他。我们此行虽然隐蔽,但时间短暂,准备仓促,进京之后怕是已经被发现了。未免夜长梦多,便提早下手。”

    青岚学宗以儒学入境,解读天下局势,是唯一身在江湖,却时刻准备入世的门派。他这一说,众人纷纷点头,深觉有理。

    “看来,此等小人也有怕的时候。”

    有人冷笑道:“残杀忠良,本就是逆天而为,半夜入睡之时,怎就不怕?说不定夜夜做噩梦,白日耀武扬威,到了晚上缩在床上战战兢兢。”

    “你错了,像这种满身孽障的恶棍,虱子多了不压身,只会更加嚣张,无所顾忌。”

    ……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在赵奇的墓碑前,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他们晚来一步,功亏一篑,心中自是难掩愤怒,恨不得立刻闯进昭王府,将那可恶的昭王千刀万剐。

    裴星悦在一旁听着,内心又是痛心又是无地自容,只能沉默不语。

    他实在想不明白,曾经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天下人人喊打喊杀的奸邪,在众人的辱骂之中,他竟连一句维护宣宸的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有人问道:“裴少侠,你那日与龙煞军交过手,可知对方深浅?”

    裴星悦微微一怔,接着回答:“龙煞士兵应是由一群高手组成,他们内力相辅相成,冰冷成煞,充满血腥气,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脸色凝重起来。

    “另外,功法也奇特,身体犹如铜墙铁壁,哪怕伤口见血,行动也并不受阻,若非破坏其关节要害,否则不死不休。”

    郭深道:“听着怎么这么邪门?”

    “感觉跟魔教妖人似的,莫不是修炼了邪功?”丁宁搓了搓手臂,望向裴星悦。

    裴星悦摇头,心中疑惑忧愁更深。

    孤鸿派封青云举起手中七星剑,正气凛然道:“若是魔教余孽,那我等替天行道,就更加义不容辞了!”

    罗镖头更是义愤填膺道:“正是,赵大人惨死这恶贼手中,我真是不甘心,若非在下武功不济,定要杀入昭王府,手刃此贼!”

    此言一出,群情顿时激愤,“对,我们岂能就此罢手?来京一趟不易,干脆就杀上昭王府去!”

    这一声直接将裴星悦给怔住了。

    什么!刺杀宣宸?

    大丈夫来世一场,修炼一身武艺,本就是为了行侠仗义,平世间不平之事。而刺杀昭王,诛灭暴君,还天下清明,那更是义薄云天,想想都该热血沸腾!

    “算我一个!”

    “老子一条命,若是能带着那恶贼下地狱,也是值了!”

    “整个朝廷被他搅得乌烟瘴气,我辈江湖豪杰再不出手,遭难的还不是百姓!”

    “血债就要血偿,这就是江湖规矩,朝廷不作为,那就让我们出手!”

    ……

    在场侠士纷纷响应,他们齐聚京城,愿意豁出性命劫法场,就不是害怕牺牲的孬种,竟直接商定了刺杀事宜,而且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今晚!

    问到裴星悦,沧心远问:“裴少侠,可要同我们一起替天行道?”

    他一说,周围一同点头,面露期许。

    罗镖头抬手抱拳,“裴少侠,有你相助,此行必如虎添翼,志在必得,还请务必答应!”

    对宣宸动手,刺杀自己曾经一心求娶的小哥哥?哪怕对方恶贯满盈,罪不容恕,可裴星悦扪心自问,能做到吗?

    他顿时懵了。

    虽然他在宣宸面前一掌捏碎玉佩,表明了一刀两断的决心,但多年情谊,岂是说舍就能舍得?

    半晌,他委婉道:“昭王手下武功高手众多,定有至臻境的强者,就算我们人多势众,恐怕也太过勉强。此事非同小可,诸位不如与家中长辈商议一二,再做决定。”

    至臻境被称为宗师,内力可呼应天地达有形,真气浩瀚剑指苍天,是站于武道顶峰的人物,非自在境可比拟。

    昭王臭名昭著还能活到现在,麾下必不缺这等高手坐镇。

    这一去,有可能送死,甚至因为在场有江湖五大门派的嫡传弟子,还有可能掀起朝廷与武林的对立!

    裴星悦的武功在这群人里可为翘楚,他这么一说,众人倒是犹豫起来。

    死并不可怕,就怕白白送死,万一祸及师门……

    可沧心远却笑道:“裴少侠放心,若真有至臻境宗师被招揽,我们也无惧。”

    “为何?”

    “因为狂刀莫境河。”

    莫境河?这个名字裴星悦简直如雷贯耳,一刀掀起万丈海,三声笑里破平川,是位早已入了至臻境的宗师。

    他一生追求最狂妄的刀,为了磨炼刀意形成具化象,他深入风沙,出入大海,生死之间便是为了触摸更高的合一境,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顶高手。

    不过这位宗师怎么愿意出手相助?不仅是裴星悦,其他武林高手也面露疑惑。

    沧心远道:“他与赵大人是莫逆之交,若非赵大人起兵勤王之际,莫前辈在东海参悟具化象,否则岂会让赵大人身陷奸人之手?”提到此人,他目光热切,心情激动。

    “正是因为有莫前辈在,我们才敢一闯昭王府,今晚他该到了!”

    第24章 回京 即使臭名昭著,十恶不赦又如何?……

    裴星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屏山的, 他最终没有答应一同夜刺昭王,但也无法阻止江湖侠士伸张正义,面对罪行累累的昭王, 他找不出任何劝阻的理由。

    而不论是何种结局, 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万般纠结于心,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离京。

    逃避毫无疑问是懦弱的行为, 裴星悦素来瞧不起,却没想到今日自己竟也做了缩头乌龟。

    和来时一般, 他一人一骑,可相比于当时的期待匆匆,离开时却好似踩在泥潭, 踌躇不决。

    就如之前他提醒江湖豪杰的一样, 昭王手下网罗了众多强者, 宣宸作恶多年, 必然经历了无数刺杀, 他们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而这些江湖豪杰出自名门, 内力深厚,心法高绝, 即使无法成功刺杀昭王, 定也能保全自己。

    裴星悦能够预见,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还有一个狂刀莫境河。

    他的师父曾评价过此人,心无旁骛,天赋卓越, 天生的练武奇才,假以时日可问鼎合一境。

    合一境……

    这世上能迈过这道天堑的人,皆是传奇大宗师, 能以真气引动恐怖天象,达天人合一,现存于世只手可数!

    宣宸手下就算也有至臻境的强者,怕也没有狂刀的境界吧?

    想到这里,他蓦地牵住缰绳,停下了马。

    如果昭王死了……宣宸死了……小哥哥死了……

    裴星悦望着手里的缰绳,心脏的位置顿时好似透了风,变得空落落的。

    光是设想一下,细细密密的疼仿佛万蚁噬心一般,让他下意识地弯起了腰。

    哪怕理智告诉自己,宣宸罪有应得,可是他依旧承受不起……

    他曾经答应过宣宸,护好这人一生,那么即使臭名昭著,十恶不赦又如何?

    大不了一同赴死以谢天下,难道自己怕了?

    理智被情感不断拉扯,终于裴星悦的手扯动缰绳停了下来。

    忽然,身后传来声声锣钹响,接着他听到了马蹄和车轮碾压的声音,由远及近,人数很多,仿佛是军队出行。

    发生了什么事?

    裴星悦面露疑惑,驻足等待许久,终于见蜿蜒的官道上出现了领队的官兵,以及一辆辆负重的马车。

    “赈灾出行,闲人避让!”

    前头敲锣的官兵见到他,立刻大声喝道。

    赈灾?裴星悦怔住了,他下意识地牵过缰绳,往边上侧让,甚至下了马,等候在一旁。

    目光落在双马拉行的板车后,只见每一辆车上都放着数口嵌铜圆钉箱,垒得整整齐齐,用雨布遮盖,而官兵持枪护在两侧,面露警觉,领队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亲兵,就人数和装备来说,品级不低。

    他捏紧缰绳,忽然问道:“官爷,这赈灾去往的是陕州吗?”

    刹那间,官兵的枪.头便对准了他,然而见青年双手抱拳,彬彬有礼,单枪匹马并不像野寇悍匪,一个校尉抬了抬手,让手下收起长.枪回答:“正是。”

    “多谢。”裴星悦面上震惊,心下激动万千。

    ——星悦,我没骗你,说今日便是今日。

    昨日就筹集了银两,今日就送出了城,这是昭王的承诺,宣宸做到了!哪怕裴星悦曾愤怒地与他一刀两断!

    百万两金银装车,车队蜿蜒长长,走了很久才消失在裴星悦的视线中。

    他回头望着城门方向,再也没有任何犹豫调转马头。

    可忽然,与一辆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一声叫唤,“大哥!大哥救命啊!大哥!”

    裴星悦一愣,只觉得这声音耳熟,他循声望过去,只见身后一辆双马拉驰的马车呼啸着扬起尘土,而周围还有八名护卫骑马相随。

    一名少年正扒在车窗上,伸出手不断摇摆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满脸焦虑急切,若非没有武功,恨不得直接跳窗逃走。

    这模样像是被人劫持了。

    裴星悦见此,二话不说再一次调转方向,双腿夹紧马肚追了上去。

    马车的速度不比单纯的骑马,很快双方的距离拉近。

    裴星悦侧身弯腰,手掌从地面撩起一把石子,手心一捏,凝聚内力掷向前方的护卫,只听到接连几声惨叫,护卫纷纷吃痛掉下了马,而他则轻巧一跃,翻过了马车到达车头,一拍车夫的肩膀道:“停车。”

    短短不过几个呼吸,背后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车夫惊得立刻拎起缰绳,把奔驰的两匹快马停了下来,然后战战兢兢地看着裴星悦。

    裴星悦没理他,打开身后的车门,“宋明哲,可以出来了。”

    没错,这个求救的少年竟然是尚书令的独子,裴星悦同父异母的弟弟。

    虽然不知道堂堂宋府公子怎么会被人劫持,但既然求救了,裴星悦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然而车厢里走出来的不仅有宋明哲,还有另一名男子,裴星悦认出来却是宋府的管家。同时八名护卫已经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对着裴星悦委屈地唤了一声,“大公子。”

    裴星悦的目光在他们的腰牌上一瞥而过,惊讶地发现竟全部都是宋府的人。

    他皱了皱眉,双手抱胸疑惑道:“你们唱的是哪出?”

    宋明哲跳下马车,面对着苦瓜脸的管家,理直气壮道:“我娘非要把我送到江州周氏的本家,我不愿意。”

    裴星悦看了他一眼,“为何?”

    宋明哲瞪了瞪眼睛,“我走了,宋家怎么跟昭王交代?没几天就要去龙煞军报道,我爹上哪儿再找个儿子出来?万一昭王一怒之下,灭了宋家满门怎么办?”

    可周茹也舍不得儿子送死,左思右想,只能趁着宋成书随皇帝前往皇陵的时候出此下策,还卡着城门关闭的时间,就是铁了心让宋明哲别再回来了。

    纯粹一片爱子之心。

    宋明哲立刻扯住裴星悦的衣袖,躲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管家和护卫说:“还请大哥明日将我送回家,我不能做逃兵。”

    裴星悦:“……”他捏了捏鼻梁,无言以对。

    *

    天色渐渐暗下,无论管家如何劝说,宋明哲就是不肯走,僵持好一会儿,最终他们就近先找了一个驿站歇息,虽然简陋,但好在夏日天热,傍晚微风习习极为舒适,倒也不怕受凉。

    管家护卫忙乎着整理房间,定饭菜,宋明哲帮不上忙,就拉着裴星悦在大堂里歇息,为了不被抓走去江州,他紧紧跟着裴星悦,恨不得贴在一块儿。

    “大哥,前日你去过如轩楼吗?”

    裴星悦对这倒霉弟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便问:“怎么了?”

    见他神色如常,宋明哲松了口气,又凑近了点道:“你没去就好,听说那日昭王驾临如轩楼,呆了一整天,我真怕你撞上他,万一有所冒犯,可就麻烦了。”

    都说江湖人豪放不羁,不畏强权,可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哪怕是条龙都得给昭王殿下盘缩着,毕竟真龙天子已经不吱声了。

    不论见到何人,凡是关于昭王,都是残暴、恐惧的负面评价,裴星悦都听得麻木了,不由地问:“他……真有那么可怕吗?”

    宋明哲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在京城好歹也有三天了,难道没体会?”

    裴星悦:“……”那可太有体会了。

    昭王所到之处,人群作鸟兽散,赵奇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甚至故意埋伏龙煞军,等着江湖人入网。

    这个时候有人替天行道把这恶贼铲除,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裴星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可知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宋明哲不疑有他,他瞥见管家正往这边看,于是忍不住又往裴星悦身边挪了挪,回答:“知道呀。”接着语调一转,感慨道,“其实吧,昭王也是个可怜人。”

    裴星悦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可怜?这怎么说?”

    宋明哲一出口就后悔了,面上不禁犹豫起来,说昭王是非,他还是有些害怕的。

    裴星悦心里抓耳挠腮,但面上则不动声色,“这也有忌讳?难不成是秘密?”

    宋明哲摇了摇头,“也不算什么秘密,但万一传入昭王的耳朵,我们如此议论他可就死定了。”

    裴星悦朝周围扫了一圈,“那你小声说。”

    见裴星悦实在好奇,宋明哲按耐不住,最终压低声音道:“其实这些我也是听爹偶尔提及的,你知道双星克紫薇吗?”

    裴星悦摇头。

    “这是太卜令曾给先帝算过的一卦,意思是若后宫诞下双生子,会克……制帝星,动摇紫薇!”

    裴星悦啼笑皆非,“这也能信?”

    宋明哲唏嘘道:“先帝追求长生啊!他一心向道,最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而且那时候后宫之中还真有人怀上双胎,具体的……”说到这里,他朝管家喊了一声,“忠伯。”

    管家手里正端着吃食,天气热,驿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闻言便走了过来,搁在桌上,“大公子,二公子。”

    “忠伯,你给大哥讲讲昭王的事吧。”宋明哲拿过一个饼,分了一半给裴星悦,后者接过来,没吃就看着管家。

    忠伯脸上露出些许诧异,不过他还是坐下来将二十三年前的宫中风云娓娓道来。

    “……当时的端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在分娩之后,便将八皇子留在了在宫里,对外宣称九皇子已溺毙而亡,听闻先帝还派人去看过,的确是个死婴。但谁也没想到她会如此胆大包天,偷梁换柱,反而秘密地将孩子藏匿到了宫外,谁都不知道,一直到五年前才向先帝和盘托出。之后先帝震怒,将她打入了冷宫,新帝登基才放出来。”

    裴星悦听到这里,神情怔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宣宸自小被囚禁在深宅里无法出门,过个两三年就得换一处住所,原来他是这样一个身世。

    他又记起宣宸第一次跟他从密道出去看元宵灯会后,被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罚跪一整天,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很怪,声音又尖又细,想来是个太监。

    可就因为这无稽之谈,让金枝玉叶的皇子从小流离在外,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成为见不得光的影子……

    裴星悦简直气笑了,同时心肺仿佛被一把攥紧,扯得生疼,他为宣宸心酸委屈。

    但他又很疑惑,既然一直被秘密地养在宫外,五年前的太后又为什么要不打自招,以至于落了个冷宫下场?

    这个疑问一出,忠伯长叹一声说:“五年前,昭王是被西南王送回宫中的。”

    裴星悦一愣,“西南王?”

    “没错,也不知道昭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南王府,总之此事被人发现之后……”忠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放下心继续说,“便有人向先帝告密,宣称西南王有不臣之心。”

    裴星悦震惊道:“先帝难道就信了?”

    西南王可是大舜的定海神针,世人皆知其忠心。

    宋明哲虽然天真,但对朝廷那点弯弯道道却比裴星悦懂,他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大哥你想啊,先帝连一句真假不知的卦语都信,西南王府留下的那位还是卦象中会克帝星的……孽种,不是妥妥的不安好心?”

    忠伯点头,“本来先帝就忌惮西南王府四十万兵马,一直想着收回兵权,正好就有了借口。不过好在西南王及早察觉,主动把昭王送回宫里,这才免了一场风波,只是苦了昭王……”

    这身叹息让裴星悦全身僵硬,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宋明哲见他怔愣的模样,不禁奇怪地看着他,“大哥,你怎么不吃啊?不饿吗?”

    天色早就已经暗了,晚霞不见踪影,外头只有一抹弦月隐约挂在天空。宋明哲哇哇喊了一路,早就饥肠辘辘,甭管这里的食物好不好吃,三两口就吃完一个饼。

    裴星悦这会儿哪儿还吃得下东西,他没搭理宋明哲,只是看向管家,“昭王回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忠伯说:“众所周知,先帝为炼长生不老丹,养了一堆道士在宫里,整得朝堂不像朝堂,后宫不像后宫,听说……”他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是谁提议用皇嗣的血当药引,服用之后可延年益寿,所以……”

    皇嗣的血?那不就是……裴星悦难以置信。

    “先帝在位时的皇子也好,公主也罢,其实活得连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为了这丹药,都病死了几位!昭王不在宫里,其实反而是一件幸运的事,可惜他还是回来了,而且带着克帝星的咒名,这下场……”管家摇了摇头,余下的无需多言。

    宋明哲端着水杯,跟着惋惜道:“所以虽然昭王一朝得势,杀了很多人,但想想他的经历,再正常的人恐怕也会变态。如今只手遮天,弄得大臣战战兢兢,怕也是对这五年来无人搭救,无人作为的一种报复吧,倒也不难理解他了,是吧,大哥?”

    此刻的裴星悦已经完全怔住了。

    他想到宣宸的脉象,那般虚弱混乱,一看脸色就知道气血大亏,甚至坐上了轮椅,他说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原来竟是这样来的。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先帝竟如此对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父亲!相比起来,宋成书都算慈父了!

    “其实这卦象倒也没错,昭王回宫五年,先帝突然暴毙,不就应验了?”宋明哲耸了耸肩。

    裴星悦内心震撼无与伦比,手脚顿时冰冷。

    他忽然回想起八年前离开密道时对宣宸的承诺。

    他要宣宸等待,他说他会变得强大,会保护他,可是在宣宸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儿?

    那个时候,他的小哥哥究竟有多痛苦,有多绝望!这五年,宣宸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恨自己吗?

    裴星悦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封被他珍之重之的信留在了如轩楼里,犹如这份感情被他舍弃。

    当时以为宣宸夸大事实,故意骗他回京,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咽下了无尽的苦楚,轻描淡写后的结果。

    他的小哥哥,自始至终字里行间只有一个意思——想见他,和他在一起……却没有一丝怪罪。

    裴星悦眼眶不知不觉染上了湿意,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明知道宸哥哥本性善良宽容,突然性情大变必有所隐情,为什么他就不能多问一句?反而视他为骗子,逆贼,以冷漠相对!

    谁都可以骂宣宸,可他裴星悦有什么资格?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后悔和痛恨充斥在他的心头,一张脸刷白。

    “大哥……你,你没事吧?”

    宋明哲看裴星悦忽然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肩膀颤抖,拳头握得死紧,用力得连同指节都泛了白,可见心情有多糟糕,仿佛压抑着极度的痛苦。

    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他正想拍一拍裴星悦的肩膀,忽然,后者猛地站起来。

    “大公子?”管家惊讶地看着他。

    裴星悦面沉如水,“明哲,明日你和忠伯再回京,我先走一步。”

    “啊,你要进京?现在?”宋明哲一脸震惊,心说怎么这么突然,他看了看外头天上升起的残月,干巴巴道,“可城门都已经关了,大哥你怎么进去?”

    “区区城门拦不住我。”裴星悦说话之时,已经出现在驿站外,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接着双腿一夹马肚,就朝着京城绝尘而去。

    宋明哲:“……”这就是武林高手的底气吗?

    *

    裴星悦一路快马狂奔,额头沁出虚汗,双腿不断夹着马肚。

    该死的,他之前竟然还想一走了之!

    幸好他走的不远,城门不一会儿就在眼前,而这样一匹快马招摇地接近,城楼上的守卫立刻就发现了,顿时举着火把看过来。

    守将喊道:“来者何人?”

    裴星悦的目光往上,丈量着城高,对这声喊话充耳不闻。

    守将看着不对,抬手一扬,士兵们迅速聚集,正当弓箭手小跑着到达垛口之时,只见火光随风摇晃,一袭红衣已经从马上一跃而起。

    此人身轻犹如鸿毛,却转瞬到达城墙脚下,足下轻点,衣袂翻飞之中便顺着城墙一路攀升,不过两息,身影一晃便已至守将身边,接着侧身而过。

    “将军!”周围的士兵仿若见了鬼魅一般惊恐。

    夜半残月下的红衣,影影绰绰,身形飘忽,实在像极了神鬼话本中必不可少的索命之鬼。

    裴星悦跳入城内之前,还安抚地拍了拍守将的肩膀,低声道:“不必声张,明日自来寻你说清缘由,劳烦帮忙照看一下我的马。”

    接着青丝划过盔甲,错身的瞬间,人已经消失了。

    守将:“……”浑身汗毛竖立。

    士兵哆嗦了一下:“将军……您……”莫不是做了什么,遭鬼惦记?

    夏夜的风一吹,守将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皇城方向,然后深呼吸一口,接着对下属道:“下面的那匹马,好生伺候着。”

    绝顶高手齐聚京城,今夜,怕是有大动作了。

    第25章 刺杀 今夜多谢裴少侠相救,本王必有重……

    夜色如水, 残月如钩。

    偌大的昭王府内,除了虫鸣蛙叫,一片寂静。

    此刻, 陆拾和非伍站在廊下, 望着坐在亭中,临水撒着鱼食的昭王殿下, 两人的眉头如出一辙地皱起来。

    明明淡月无光, 湖水暗沉,看不见色彩斑斓的鱼儿争相夺食的热闹, 但颇有兴致的昭王依旧喂得起劲,拢了一把又一把的鱼食下去,搅得水下阵阵涟漪, 不得安宁。

    他们耐心地等着, 终于那盘鱼食见了底, 心说这该回去就寝了吧, 却见宣宸打开手边折扇, 抬头望天, 良久未动。

    陆拾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忍不住问:“王爷, 您在做什么?”

    “如此良辰美景, 自是赏月。”

    “……”那一抹淡得只剩轮廓的月牙, 都无法在湖中倒映出影子,究竟有什么观赏价值。

    俩大老粗互相看了一眼,一脸莫名。

    这时, 宣宸抬起手中折扇敲了敲面前的石桌,“过来,倒酒。”

    陆拾:“!!!”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酒都喝上了!

    “您的身体……”非伍想劝一句,却听到宣辰凉飕飕的声音,“本王心情欠佳。”

    得,这谁敢忤逆?

    陆拾麻溜地进了亭子,然而他刚执起酒壶,晚风吹拂过脸颊,那张带笑的圆脸顷刻间失了表情,眯起眼睛,“王爷。”

    然而宣宸只吐出一个字,“倒。”

    酒液倾倒入杯,带来细流清灵之声,陆拾递过去的时候,低声道:“武功不弱,人数亦不少。”

    宣宸扯了扯嘴角,“等了一晚,终于等来了这场好戏。”他冰凉的声音转为阴冷,带着一丝丝血沫腥杀,眸光仿佛沉入了身后的湖底,幽暗冰寒,“这不,来得正好。”

    昭王一旦情绪恶劣,就喜欢见点血,不论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虽然他的确放裴星悦离京,但没想到这小子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

    少时的诺言,比过眼云烟都消散的快。

    宣宸此刻的心情,犹如这被鱼群搅得震荡不止的水面,虽看不清却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急需要一个发泄口,才能抑制住毁灭一切的冲动。

    非伍没有多话,他抬了抬手,黑暗中,沉默的龙煞军从昭王府各处聚拢到了这处湖边水榭。

    “告诉断人头,猎物送上门了。”宣宸苍白的脸色森然冰冷,带着无尽的恶念。

    胆敢来昭王府刺杀的,就不会是昨日法场上那些三脚猫,里面要是没有一个至臻境,大舜朝就不仅是朝廷要完蛋,所谓的江湖群雄也是一群狂妄的软蛋。

    陆拾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断人头,那可是被玄铁和药物锁在昭王府牢狱之下的疯子!甭管武功有多高,这种疯子要是被放出来,昭王府不血流成河都说不过去!

    然而他还是领命道:“是。”

    *

    执掌天下的昭王府邸,足足占了两个坊街,众江湖高手屏息翻入其中。

    本以为入眼奢华,灯火璀璨,笙歌燕舞与守备森严齐头并进,但没想到却是一入寂静,一望幽深,连点燃的烛火都比普通人家稀疏。

    星点如豆,树影婆娑,再加上天上残月无光,此刻的昭王府幽森森的好似鬼宅,即使身处炎炎夏日,可这习习晚风刮过脖颈,没有舒适之感,反而让人寒毛耸立。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蒙面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昭王养的军队好似跟地府借来的阴兵,住的地方也没什么人气,实在怪异,简直称得上邪门了。

    “昭王会不会不在,也去了皇陵?”有人低声问。

    但很快收集情报的回答,“不会,鱼双公公携一队龙煞军代替昭王出了城,他今日就没离府。”

    既然如此,越是这样装神弄鬼,他们越要进去闯一闯,作为江湖未来的中流砥柱,名门正派,不带怕的。

    “可昭王在哪儿呢?”忽然,身边冷不丁地窜出一个清亮的声音。

    众人猛然一惊,回头,就见一袭红衣跟他们一起蹲在了墙下,不仅衣服没换成夜行衣,连那张俊俏的脸都没遮掩一下。

    豪杰:“……”

    “顺手公子?”

    “裴少侠,你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办,离京了吗?”丁宁看到来人,惊讶地问。

    裴星悦见他们才刚刚翻过墙,连人都没找到,顿时一颗心放下来,便说:“我的要事就在这里。”

    众人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没被黑布遮住的眼睛里纷纷浮现敬佩二字。

    “裴少侠高义!”

    就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刺杀昭王这个恶贼更重要的事情,裴星悦终究以大义为先,不愧是江湖楷模的顺手公子!

    时间紧迫,众人不便多言,找到昭王要紧。

    只是这府邸太大,房屋众多,听闻昭王没有娶妻生子,也无侍妾美婢环绕,这孤身一人似乎并不好找。

    好在今日老天也看不过去,冥冥之中助众人成就大义,只见远方水榭之畔,凉亭之中,竟有人闲坐喂鱼。

    喂鱼……半夜三更,能在这昭王府这么肆意雅致的除了府邸主人还能有谁?

    裴星悦:“……”好嘛,他刚还在欣慰宣宸将府邸布置的好,虽然比较阴间,但不容易找到人,说不定这群江湖人在府里兜一圈就回去了,没想到昭王竟大喇喇地直接送上门!

    不是说心机深沉,阴险狡猾吗?这是缺心眼吧!

    “快,通知莫前辈。”

    众江湖侠士渐渐逼近水榭,躬身行走于廊上屋檐,穿梭于草木阴暗之中,不一会儿就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不远不近的角落里。

    凉亭三面环水,一面是曲折长廊,再接近怕是要被发现了。不过就着幽暗的灯火,他们只见昭王身侧只有两名护卫。

    众人心神振奋,握紧兵器,轻轻出鞘,此时毫无疑问乃绝佳之机。

    几位打头阵的名门正派还不忘给裴星悦打了个手势,根据他的武功强度,选了个最佳主攻位置,眼神示意一起出手,争取速战速决。

    裴星悦:“……”

    他望着那侧坐于凉亭之中,手握折扇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男人,心里充满了浓浓的迷惑。

    就算半夜三更兴致来了想喂鱼,那能不能多带点手下,两个自在境顶什么用,知道这会儿围观的有多少个自在境吗?

    龙煞军呢?不该像如轩楼里那样排成两个纵队把四周给站满了?这么宽敞的湖多不安全,简直方便刺客!

    他心下有些焦急。

    残月映照灯火,他看不清宣宸此刻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昭王修长的颈项和紧致的下颌线,修长的手指放开折扇,然后缓缓抬起手……裴星悦见此,紧张的心情缓了缓,对,就像法场上那样挥挥手招人来,小哥哥得学会保护好自己!

    然后下一刻,宣宸却只是将手伸向了石桌,拿起上面的酒杯,轻抿了一口,接着手托着腮撑在亭子的栏杆上,依旧无知无觉地望着湖面。

    裴星悦:“……”听说昭王遭遇的刺客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吧,这边蠢蠢欲动的气息没感觉到吗?

    警惕心怎么这么差!

    完了,要动手了!

    正当沧心远举起手准备狠狠一握,发出进攻的信号时……忽然,裴星悦觉察到有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快速地包围了整个湖边水榭。

    都是自在境起步的高手,众人也敏锐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瞧着四周黑影浮动,他们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该死,龙煞军来了。”

    这支修罗军,气息冰冷,恍若非人,充满凶煞和血腥。

    声势浩大之时犹如千军万马踏冰河,未见其身就能吓得人心惊胆寒。可若是蛰伏起来,便犹如幽暗巨蟒一般悄无声息地于黑暗中穿行,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形成死剿之势。

    “我们被发现了!”郭深低骂了一声,“他娘的怎么连火把都不点!”

    封青云一把抽出手中七星剑,“以身做饵,是故意在等我们!”

    “那还犹豫什么,杀过去!”丁宁说完,身影率先踏水贴着湖面掠去,同时掌中回旋匕首,幽寒内力包裹于上,顿时如利箭一般射向远处坐在凉亭中喝酒的男子。

    宣宸目光微微一瞥,唇角往上勾了勾,下一刻,陆拾的剑已经精准地抵在匕首之上!

    幽蓝的寒水真气从匕首逸散到剑上,凝结成冰,陆拾低喝了一声,内力哺入剑中,剑身颤鸣,瞬间震碎了寒冰,同时将匕首从原路激射回去!

    丁宁足尖点水,借力侧腰旋身躲过疾驰的匕首,接着从腰间抽出水蓝色的软剑,同一时间,封青云和郭深也踏水过去,三人顷刻间便到达了凉亭。

    “昭王恶贼,拿命来!”

    “兄弟们,替赵大人报仇!”

    陆拾一脚踩在凉亭石栏之上,毫无畏惧地迎上去,“总算叫爷爷等到了,有本事来!”长剑须臾驾住双剑,又侧身躲过郭深的深红暗掌,战意凝聚,以一人周旋在三人之中,短时间内竟也不落下风。

    另一头的非伍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刺客!”

    说话之时,又见廊上屋檐有三才剑意化形,直冲门面而来,非伍长刀横跨,于身侧挥出凛凛刀意,刹那间一剑一刀,意法相抵,震荡出强烈的气劲,使得檐廊下悬挂的灯笼斜斜抖动,灯火忽明忽暗。

    然而他不敢大意,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伴随着佛门深厚的内力,了觉和尚的法杖当空对着非伍的后心挥下。

    非伍堪堪回首架刀,以刀柄卡住法杖上的环扣,不让其更进一步,接着以掌相对,内力对冲响起轰鸣之声。

    同为自在境,随着宣宸出生入死的非伍和陆拾,以一敌多,并无任何怯意,相反,曾被药物影响过的身体,热血于经脉中徜徉,引起了周身战栗,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湖中,陆拾的剑扬起水浪,而廊下,非伍横刀而立。

    龙煞军顺着黑暗将整个水榭包围,那些随着各大门派弟子前来的武林高手还没踏入湖面,就被迫牵制在其中,难以援手。

    裴星悦没有动,虽然在江湖豪杰和昭王之间,他已经选择了保护宣宸,但若是昭王自己就能打退刺客,他能不参与,还是先不与正义之士为敌要好。

    好在,宣宸的两名侍卫实力过硬,仅凭自身就绊住了五名头阵之人,而龙煞军也不坠其修罗军的威名,犹如裴星悦所透露的那样,这支军队不知疼痛为何物,见了血,弥漫了腥气,反而让他们好似染上地府的阴森,更加人不人,鬼不鬼。

    恶鬼面具之下,黑沉幽怖的眼睛有了红光,带着野兽被血腥激怒的狂躁,即使单个的实力不如这些武林豪杰,可一旦形成整体,内力贯通,彼此相辅相成,便能以煞养煞,酝酿出无往不胜的气势,就算是自在境巅峰都别想在这支军队中讨到便宜。

    为了刺杀昭王,这次来的武林高手有近百人,皆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然而,他们竟然被这支单个不到自在境的军队给牵制住了!

    怎会如此?

    亭中的昭王则连眼皮都未曾掀起,就这么镇定自若地坐在亭中,嘴角挂着用心险恶的笑,充满了轻蔑,缓缓端杯邀残月,共赏这一场好戏。

    他什么都知道,就等着这群江湖人的自投罗网。

    简直岂有此理!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别管龙煞军,杀了昭王要紧!”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

    没错,跟这支连身中数刀,血流如注都不肯退让一步,手中杀招依旧咄咄逼人的军队磨蹭,最终只会消耗他们的战力,让昭王逐个击破。

    “你们挡住,我们去帮沧少侠他们!”

    “好!”

    临时组织在一起的武林豪杰虽然纪律松散,彼此默契不够,是以面对军纪严明的龙煞军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但他们的武功高强,也相对灵活,只要不想着杀了敌手,保命的同时给同伴争取脱离的机会还是办得到的。

    转眼,身影错位,脚步变幻,在同伴断后之下,又有几道身影朝着湖中凉亭而去。

    非伍和陆拾余光一瞥,下意识地往宣宸靠近。

    “缠住他们!”

    丁宁、郭深和封青云两剑一拳以三足鼎立之势拦住陆拾的去路,同时,沧心远和了觉和尚一前一后断了非伍退入凉亭的意图。

    武林高手自四面八方攻向凉亭,手中刀剑武器折射出森冷寒芒,落入宣宸幽暗的眸光中,带来死亡的肃杀之气。

    宣宸眼神微沉,手中折扇倏然合拢,正要敲击凉亭支柱,放出断人头,却眸光一瞥,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不等他做出反应,腰上顿时感觉一紧,不知何时,一只手悄然横揽住他的腰肢,接着将他瞬间带离了刀剑锋芒之中,身影往湖中飘去……

    虽然灯火昏暗,星月无光,飘过自己眼前的衣袂,颜色却依旧清晰。

    在满目的黑色之中,唯一的红色……

    竟是真的……宣宸瞳眸微微睁大,杀意和阴森如湖中涟漪一般一圈圈散去,而嘴角扬起的那抹讥嘲恶念却不知道该怎么抚平,反而僵在嘴边。

    他冰冷死寂的心跳动了一下,没有偏头看身边的人,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星悦。”

    裴星悦抱住宣宸的手收紧,他已经八年没跟小哥哥那么亲近了,此刻却尽在怀中。

    如今的宣宸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好似岩洞顶上不断坠落的水滴所凝成的冰锥,散发着生人勿进的阴潮,又好似不可触底的深渊,无端给人以未知的恐惧幽怖。谁见到他都恨不得立刻甩脱,离得远远的,或者干脆疯癫,将他彻底毁灭,抹去那份恐惧。

    但裴星悦却只觉得怀中人轻得过分,跟片落叶一样不真实,呼吸微渺,虚弱得让他心疼。

    “对不起。”他低声道。

    宣宸诧异,眸光闪烁,他瞥了一眼周围黑衣刺客蒙面上的眼睛,即使是如此昏暗下,对方依旧难掩难以置信的眼神,于是心情不由地愉悦起来。

    他弯了弯唇,戏谑道:“今夜多谢裴少侠相救,本王必有重谢。”

    第26章 大患 是啊,就等你回来救我。

    这声音不缓不急, 不轻不重,但以在场的耳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脾气暴躁的郭深转身当场质问道:“裴星悦, 你在干什么!”

    丁宁匪夷所思地问:“顺手公子, 你知道你救的人是谁吗?”

    “他当然知道!”另一头与了觉对付非伍的沧心远冷笑道,“方才我就奇怪, 我等一起动手之时, 他却反而一直躲在暗处,本以为在寻找机会, 没想到竟是打算关键时刻成为昭王的救命恩人,好一个顺手公子!倒是小瞧他了!”

    “阿弥陀佛,裴施主, 都说回头是岸, 却不知你反而坠入邪道, 可惜了。”

    “这沽名钓誉, 贪财好权之辈, 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 一起杀了不就好了!”封青云重重一踏湖浪,聚孤鸿七绝之剑, 逐着水浪的剑意好似悲鸣的鸿雁, 冲着飘入湖中的裴星悦和宣宸横扫而去。

    “王爷!”陆拾正要赶去抵挡, 郭深的刚猛霸掌和丁宁的凝水冰封剑就到了眼前。

    陆拾之前以一敌三,消耗的内力本就高于任何人,此刻心有着急, 再加上众豪杰怒不可遏,杀招尽显,一时竟难以抵挡, 胸口一痛,直接被击退到了凉亭撞断了栏杆,口吐一口血,内力散了一空。

    孤鸿七绝乃是云峰山孤鸿派的立派心法,以萧瑟悲鸣的鸿雁孤注一掷的生死意境闻名。

    封青云虽然只是自在境,但作为掌教弟子,他已经能够引动五绝!

    一道比一道更强的剑意形成绝杀之阵,裴星悦抱着宣宸的手收紧,只见他足尖点水两下,荡出细微的涟漪,如履平地般接连幻影变幻,从刁钻的角度从五道相继的剑意中侧缝躲开,那惊鸿孤影一掠而过,激起水花高涨,威力惊人。

    可饶是如此,竟无法碰到裴星悦一处衣角,红衣少侠残影一一回归本体,竟一丝狼狈也无。

    “好强的轻功!”

    “这究竟是什么身法?”

    高手的对决在湖中,不仅要提着内劲防止栽进水里,还要分身对战,没有达到自在境,甚至才刚刚踏入门槛的人都没有实力驾驭,可谓限制颇多。

    然而裴星悦不仅能来去自如,他还能带着一个人,身法流畅毫无勉强,有些人甚至都看不清他的动作。

    不过他到底是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昭王,不敢托大,躲开之后借力重新旋身飞上了凉亭,将人放下。

    见此,另外两人直接舍弃了陆拾,共同杀了过来。同时,沧心远和了觉互相望了一眼,一同出掌,七成功力叠加,再加上佛门金刚的功法,非伍迎上去的刹那,便被反震之力震伤了经脉,脸色顿时一白,也没了后继之力。

    他俩虽然不畏生死,但毕竟跟这些百年宗派培养出来的正统亲传弟子有所差距,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沧心远和了觉跟着飞向了凉亭,这五人加上之前挣脱了龙煞军的江湖豪杰,足有十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今日不仅要杀了昭王,还要替江湖清理恶贼走狗!”

    “赵大人之死,是不是也跟裴星悦有关?亏当时还感动他替我等断后,收敛赵大人尸身!原来不过是猫哭耗子,做戏罢了!”

    “既然助纣为孽,为虎作伥,亦当杀之!”

    ……

    宣宸站在裴星悦身后,听着“刺客”们大义凛然的批判声,一句话就将靠着裴星悦才能活下来的无能一笔勾销,还往他头上顺脚踩一个为虎作伥,不禁低低笑出声来,戏谑地问挡在他面前的红衣少侠,“裴少侠,生不生气?费心救下的人命,人家反过来说你助纣为孽,别有用心。”

    裴星悦自然没有生气,他在掉头回京,翻过昭王府墙头,出手把这罪该千刀万剐的暴君救下来时,已经做好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

    毕竟背刺江湖豪杰的人是他。

    宣宸见他无动于衷,不由目光闪烁,继续说着风凉话,“星悦,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与我划清界限。”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前凑了凑,对着裴星悦的耳畔幽声蛊惑,“或者干脆拧断我的脖子,做个投名状,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必然会视你为英雄,你放心,我不怪你。”

    裴星悦抿了抿唇,眼中浮现了一丝无奈,轻叹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宣宸无视那一双双恨不得将自己凌迟的眼睛,打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眼睛微微一弯,“本王现在心情极好。”

    裴星悦只要出现在这里,宣宸便知自己的分量已经占据了他心中第一,完胜可笑的侠义二字。

    这是五年来他最高兴的一天,哪怕面对这一张张令他作呕的大义凛然脸,竟也瞧出几分可爱。

    然而裴星悦却很紧张,他不想跟这些充满侠义心肠的武林豪杰动手,但是又得护住宣宸,所以这个度就不太好把握了。

    而且狂刀莫境河还没出现……

    他一脸凝重,但身后的人却还在煽风点火,“裴少侠,若今日你能助本王脱险,我便封你为王,赏黄金万两,良田万顷,豪宅千座,宝物无数,滔天权势唾手可得,甚至你我结为异性兄弟,这万里江山,芸芸众生,皆匍匐在你我脚下……可好?”

    宣宸每说一句话,对面的江湖豪杰眼中的愤怒便燃烧一份,如今杀气腾腾能比肩龙煞军。

    “奸诈小人,不得好死!”

    “天下若落入你们手中,必将万劫不复!”

    “狼狈为奸的狗贼,拿命来!”

    裴星悦很是头疼,单纯善良的小哥哥显然一去不复返,如今在身后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昭王。

    “能不能别说了?”他无力地商量道。

    宣宸一笑,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能。”他巴不得这两方水火不容,你死我活,裴星悦若是被驱逐于江湖,那就只能留在他身边。

    裴星悦长长一叹,心累。

    下一瞬,这十名出离愤怒的武林豪杰大喝一声,内力再无保留,齐齐杀了过来。

    相比起宣宸这个罪孽滔天的活阎王,作为其下走狗,走向歧途的裴星悦显然更令人可恨。

    都是自在境的高手,内力深厚与心法融会贯通,手中各有杀招。

    孤鸿七绝、凝水冰封、百川天罡掌、三才承天决、金刚伏魔……那一方凉亭里竟接连出现各家绝学,势必要将其中的一袭红衣斩杀。

    然而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什么来路,只见他脚踏玄微,置身乾坤,精妙的步伐带动身法,形成一个个残影幻想,仿佛清灵的雨燕在小小的凉亭里忽高忽低,又好似滑不留手的泥鳅,于泥塘之中随意窜行,残影出手挡住这十个人的招式,竟然短暂地牵制住了他们。

    而作为刺杀的目标,宣宸就站在凉亭中央,欣赏周围刀光剑影的同时还有闲情功夫把玩折扇,因为凡是即将落在身上的刀、剑、拳、掌……都被身边的一袭红衣给阻拦下来!

    裴星悦一边抵挡一边问:“你麾下难道没有其他高手了吗?至臻境强者呢?”

    以一敌十,他现在有点吃力。

    宣宸的目光牢牢地落在面前的红衣上,灼灼热切,他想了想说:“凌空剑追妖道去了,早已出城;鱼双公公替我去了皇陵,应该是赶不回来了;还有一个疯子……”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问,“星悦,她若一出来,可就大开杀戒了,你确定要放出来吗?”低沉的声音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意味,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裴星悦:“……”他不确定,他不希望宣宸出事,但也不想众多豪杰死在这里。

    “龙煞军呢?”他弯腰躲过一刀。

    “京城四处驻守两千人,皇宫拱卫一千人,抄家灭门五百人……”

    裴星悦听到这里忍不住暴躁,“你又灭谁的门去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他心头,他觉得对面骂得不错,他救下的怕真是个魔头!

    宣宸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好歹收敛了一些,“自是……罪有应得之人。哦,对了,为展现本王摄政之威严,鱼双公公又带走了一千人,所以昭王府现在不足五百龙煞军,刚好牵制住这些刺客。”

    裴星悦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有点塌,咬了咬牙根,“你故意的?”

    宣宸没有一点犹豫,“是啊,就等你回来救我。”

    “我要是不回来呢?”裴星悦问,毕竟他真想过逃避了事的。

    话一出口,只听到宣宸阴森森仿若鬼魅地说:“那这些人都得死。”

    话落,裴星悦一把将宣宸扯到身后,刹那抬手挡住了一剑,接着将人抱起往上面一抛,顺手托住封青云的剑,以强硬而蛮横的力量回抡了一圈,暂时将人打退之后,抬手正好接住宣宸重新扯到身边。

    裴星悦看着锲而不舍的江湖豪杰,无奈恳求:“诸位可否听我一言,今日就此罢休?”

    郭深冷笑道:“只要你们把命留下,我等自然离去!”

    裴星悦皱眉,“昭王与我渊源匪浅,我不能枉顾他生死,也不希望诸位在此有任何损伤。”

    封青云说:“那是你的事,我等对于恶贼没有妥协之法,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任何阻拦之人,皆可杀!”

    丁宁倒是好言好语劝道:“裴少侠,若真如此,便请你就在一旁观战,莫要插手,也算是全了你的两难,如何?”

    沧心远道:“可。”

    了觉阿弥陀佛了一声,“善哉。”

    裴星悦苦笑,“看来是容不得商量了。”

    宣宸拿起折扇打了打裴星悦的手臂,风凉道:“现在要么你把这些人都打趴下,要么我就放断人头全杀光,星悦,你得选一个。”

    他笑盈盈的脸上充满了戏谑,似乎非得将人逼到绝境才开心。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看来只能如此。

    他抬起手,对着陆拾的方向张开手掌,无形之中,陆拾感到一股莫名的引力震动着他的剑,他一放手,他的佩剑就飞到了裴星悦的手中。

    陆拾:“……”

    “借用一下。”裴星悦淡声道。

    陆拾简直受宠若惊,恭敬道:“您随意。”

    到这个时候他哪儿还看不出来裴星悦的厉害,他跟非伍一对三,一对二都被这些名门正派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而这位以一敌十竟还没落下风。

    这差距……哪怕裴星悦绝对是至臻境宗师!

    “那就来吧。”裴星悦说完的瞬间,一剑横扫而出,剑意如虹贯日,锋芒毕露,让人不得不匆忙招架。

    此刻他不再躲避,随之玄妙身法跟上,残影拖着长剑顷刻间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一人一招,看似缓慢,实则迅雷不及掩耳。

    速度、内力、招式……剑在他手上仿佛自己有了意识,出剑、回挡行云流水,无形的空间在他的剑意下逐渐变得割裂,夜晚湖畔本该带有凉意,却不知不觉变得越发灼热。

    众人只觉得自己的一招一式被预知,被看破,密不透风的剑风之中,隐隐的,竟然生出了一股被压制的错觉。

    这实在令人心惊。

    “该死,这小子怎么这么难缠?武功路数也太奇怪了!”

    “速度这么快,他究竟什么来头?”

    此问一出,竟无人回答。

    “不知道,他出现江湖三年未曾尝一败绩!”最终丁宁回答。

    这个时候,江湖豪杰才猛然意识到他们对突然出现的裴星悦了解太少了,之前被他一路的侠义事迹为蒙蔽,竟忘了此人的危险性。

    这个年纪,有这个实力,却没人知道他的武功从哪儿学的!

    若一旦与武林为敌,实乃心腹大患!

    “那怎么办?”有人额头沁出了虚汗,若迟迟拿不下此人,一旦有更多的龙煞军闻讯赶来,将那上百人的高手镇压下去,杀向这方凉亭,他们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忽然,一声钟响,只见了觉和尚双手合十,心钟一敲,佛门醇厚的内力形成卍字印自凉亭扩散,直接将裴星悦的数道残影抹去。

    “小僧锁住他,你们趁机动手!”

    都是江湖经验丰富的高手,不可能一直被动,沧心远揪准机会,三才承天诀以剑意画牢,断了裴星悦前后左右的退路,锁住了他的残影回归本身,而其他人则趁此将招式全招呼上!

    宣宸见此,眉间一皱,眼中戾气加深。

    “保护王爷!”

    非伍持刀硬接,直接被划破了胸膛,接着一脚被踹进了湖中,而陆拾替宣宸受了一掌,再一次撞上了凉亭长柱。

    十名江湖高手虽然看似将注意力和杀招放在裴星悦身上,但实则有五位调转了方向,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的使命——杀了昭王!

    没有裴星悦保护,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宣宸必死无疑。

    宣宸手中的折扇一合,正要折断,然而在此之前,一旁炽热的内力先行爆发,恍惚中众人仿佛听到了一声鸣啸,裴星悦哪怕被众人围攻也一直关注着宣宸,见到后者身处危险,顿时就急了。

    内力仿佛不要钱一般从体内倾泻出来,刹那间吞噬了周围一切绝招,将人震荡了出去,接着闪身出现在宣宸的面前,直接抬起手腕,只听到“铮”一声,斩向昭王的刀剑全招呼在裴星悦的护腕上。

    宣宸一惊,“星悦!”

    也不知道裴星悦那银色的束袖护腕是什么做的,与金戈相触竟发出刺眼的火花却没有任何损伤,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裴星悦对他说:“你站后面别动,我能行。”他身上的汗水被炽热的内力蒸发,整个人散发着白雾,他双眸染着红色,脸上终于出现了怒容,“我说过,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杀了他!”

    他全身蒸腾,内力一鼓一涨,竟然还在节节攀升,周围的风还是呼啸起来,仿佛炎夏正午,灼热滚烫,连呼吸一口都有种被灼烧的痛楚,直接将人尽数逼退!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道:“这家伙究竟什么怪物?”

    “如此强的内力,这……已经到至臻境!”

    虽然自在境与至臻境只差一个等级,然而宗师之所以称之为宗师,这就意味着这个分水岭犹如天堑,对天下武者有着难以想象的压制。

    以内力引动自然,以自然反哺内力,就这一点,强过世间武者百倍。

    宣宸也跟着怔然,接着唇角一弯,面露欣慰。

    少年时裴星悦在武学上的天赋便可称之为绝世无双,一旦拜入天都峰,只需勤学苦练,必然能成一代宗师。而这个速度显然比宣宸想象中的还要快,也不枉他送出那枚签。

    裴星悦并非没有师门,而是无需说罢了——玄凌山上天都峰,早已隐世不出。

    “还不走,想死在这里吗?”裴星悦一步一步往前,面对至臻境,众人紧张地下意识地往后退。

    忽然,一道凄冷刀锋从远处破晓斩来,沿路所过,屋脊琉璃瓦翻飞碎裂,直冲着裴星悦的门面。

    裴星悦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双手交叉在眼前,生生地受下这一刀,接着被那蛮横的余力一路击退,甚至直接打入了湖中,扬起激烈的湖浪。

    不知何时,远处翘起的屋脊上,那镇宅兽前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抱着一把缠满白布的大宽刀,目光冰冷地盯着凉亭之中的宣宸。

    “星悦!”宣宸毫无犹豫地折段折扇,尖锐的哨声顿时刺破空间。

    第27章 狂刀 心上人变成了天下公敌,动不动就……

    尖利的哨音一响, 凉亭四周顿时炸起水浪,只听到哐当哐当的拖拽声响,如同磨船的重锚发出刺耳的摩擦, 震动了周围空间, 众人只觉得胸口一滞,呼吸不畅, 仿佛在无形之中被迎面痛击一拳。

    一口内劲顿时打了岔, 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不见其人,只闻其势, 不过一次内力外放,就将这些高手震慑,断了后续攻击, 那实力毫无疑问这是昭王的后手!

    “快离开!”名门少侠们齐齐大喊。

    然而来不及了, 激起的水流簌簌落下, 仿若天降大雨, 雨势之中, 突然窜出几条黑色的影子, 抽向凌空的江湖高手。

    那速度实在太快了,仿若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能够袭击自己的猎物, 带着一击必杀的力量。

    刹那间, 屋脊上的男人也动了, 刀上的白布随风飘远,他双手一握,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挥出刀意, 凛凛威势幻化出数道刀影,一一出现在众人面前,挡下了那些黑影的袭击。

    “后退。”男人淡淡道。

    “莫前辈, 您终于来了!”几人惊喜道。

    雨势见小,水花落回湖中,终于人们才看清了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人高高地站在凉亭上,看不清男女,但其四肢却拖着沉重黝黑的锁链,一路延伸到湖底。

    那拖拽如船锚的声音,便是这四条粗壮的锁链所发出来的,差点将一众武林高手击杀的也是这锁链……

    好强大的力量,好深厚的内力!余下的高手怔怔地望着凉亭上的人,心中忽然多了一份怯意。

    “又是一位至臻境的强者!”

    凉亭之下,宣宸将断成两节的折扇随意一丢,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戾气和杀气。

    其实他特意挑了这地方喂鱼,身边也只留下陆拾和非伍,便是因为湖底关押的是断人头这疯子。

    有这疯子在,除了宣宸,谁在这里都会被无差别攻击。

    “来了条大鱼,好……好……”那人的声音如同吞了一口粗粝砂子磨出来的一样,嘶哑难听。

    隔着尢结湿漉的肮脏头发,那怨毒的目光一一划过在场的刺客,最终犹如实质的恶意盯住了站里在湖中执着宽刀的男人。

    这时,陆拾喊道:“王爷,他是狂刀!”

    狂刀的名号令宣宸微感意外,他知道今晚这场针对自己的刺杀必然会有至臻境的强者坐镇。

    但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根难啃的骨头,听闻此人的功力已接近合一境。

    于是他朝头顶看了一眼说:“你好像打不过他。”

    只见断人头的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不是害怕却是带着强烈的渴望,牵动着四根粗壮的铁链,兴奋道:“这不正好,拧断他的头我高兴,死在他的刀下我更高兴……宣宸,快,把我解开,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一场!让我杀了他!”

    锁链在湖底泛起阵阵涟漪,断人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解.放,去品尝杀戮和鲜血,填饱无尽的饥渴,按耐不住地甚至甩动铁链。

    宣宸目光淡淡,“等等。”

    “还等什么!”断人头怒吼,铁链甩的哗哗作响,“这个人只有我才能对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一阵炽热的白雾从湖中弥漫起来,接着听到哗一声,只见红衣青年从水中一跃而出,手上还拎着非伍,往陆拾的方向一丢,接着转瞬到了宣宸身边。

    陆拾一把接住非伍,“你还好吧?”

    非伍吐出一口血水,抹了一把脸,“死不了。”

    狂刀漠然的目光往裴星悦身上一瞥,微微皱眉……生受了他一刀,竟然无事?

    而宣宸则上下打量着人,只见裴星悦全身完好,不断抹着脸上的水珠看起来也没受什么重伤,这才稍稍放了心,不过他跟狂刀有同样的疑惑,“你没事?”

    “命大。”裴星悦伸出两只手,只见那看起来银质的束袖护腕被劈裂开了两道细小的缝,是方才挡狂刀时留下的。

    宣宸惊叹:“你这护腕倒是坚硬。”竟能抵挡至臻境强者至少七成的功力。

    “这是玄银秘铁打造。”裴星悦没有多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狂刀。

    而这时,湖底翻腾了起来,只听到铁链哗啦啦作响,湖面冒起鼓鼓气泡,凉亭顶上的疯子桀桀大笑,“很好,很好……”

    裴星悦回到了宣宸身边后,那被锁在湖底的疯子终于得了自由,四肢铁链在狂暴的内力驱使下,竟反向飞舞到了空中。

    显然,这里已是至臻境的主场。

    断人头以铁链为鞭,直接甩向了狂刀。

    那又粗又长的铁链就算是十个大汉一起用力都不一定拉得动,可断人头以一人之力,轻松甩动四根,危险地挥舞在空中,这要是被吃上一击,不论是谁绝对脑浆迸裂。

    然而狂刀却手执宽刀,平铲入湖水,接着猛然朝天扬起,宽刀狂舞,煌煌威势之下,落下的湖水形成千百把刀芒,怒喝之中朝凉亭顶上的断人头激射而去。

    断人头铁链甩过天际,抡起大圆,刀芒一碰皆砰砰砰碎冰化水消弭,但有更多的刀芒到达了断人头的面前。

    断人头赤脚从凉亭跃下,任凭身体被刀芒划出鲜血,依旧狂笑着踩着铁链俯冲向莫境河。

    铮——吭——刀与铁链相撞,呲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内力与内力相抗,将湖水犹如海浪般排开,湖中观赏的鲤鱼纷纷被炸出水面。

    当然,那屹立湖中的凉亭也终于受不了这强悍力量的挤压,在铁链的撞击,狂刀劈砍的余威下粉身碎骨,连同那曲折的连廊也一并分崩离析。

    裴星悦当机立断带起宣宸踏浪冲向岸边,非伍和陆拾互相搀扶着奔跑在不断碎裂的连廊上,而江湖豪杰远离湖面的同时,竟然还要偷袭裴星悦身边的昭王。

    “你们还真是见缝插针,不要命了!”裴星悦一一躲开,接着将宣宸一推送入龙煞军中,既然都知道了他的实力,他自然也无需再有保留。

    到了如今地步,两方总得有一个退让,裴星悦别无选择,只能将这群锲而不舍的豪杰干趴下!

    身法随影变幻,在接连战斗之下,这十人的内力已经消耗一空,变成强弩之末,裴星悦作为至臻境强者,雄厚的内力下,只需一人一掌,就直接将人全部拍飞,送到了岸边。

    宣宸见此,很高兴地下令道:“拿下!”

    不知何时,昭王府四周灯火明亮,侍卫们手执长弓,将冰冷的箭对准了这些汇聚的江湖人。

    同时,又一队龙煞军身穿黑甲,举起长刀杀了进来,轻而易举地将这上百名江湖刺客死死地押在地上,难以动弹。

    裴星悦:“……”他默默地看向宣宸,后者很是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哦,抄家灭门的回来了。”

    然后秋后的蚂蚱自然就无法蹦跶。

    “裴星悦你好歹也是个宗师,为了荣华富贵连脸面都不要了!”

    “狗贼、败类,你不得好死,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

    “呸,有种杀了你爷爷,即使做鬼也定要向你们这些恶贼索命!”

    ……

    一人一口唾沫,让良心未泯的裴少侠百口莫辩,无地自容,“咳……宣……昭王……”

    然而另一个早已经炼就铁石心肠的人则阴恻恻道:“话太多了。”

    下一瞬,龙煞军士兵的刀柄对着他们后脑勺就是狠狠一下,不管男男女女全瞬间消了音!

    “哎!”那力道看得裴星悦心生不忍,“点穴不就好了?”

    宣宸皮笑肉不笑道:“没一刀宰了,已是本王看在你面上的仁慈。”

    此言一出,裴星悦顿时闭上了嘴,按大舜律,刺杀亲王,的确罪当诛。

    江湖豪杰因裴星悦的插手出师见败,然而如今的局面却依旧扑朔,狂刀的实力太强,就算断人头彻底不顾自身安危,陷入疯魔,那可怕的黑玄锁链依旧在莫境河的宽刀下寸寸断裂。

    昭王府四周的建筑在两名至臻境的内力碰撞下出现了裂痕,见湖边的假山轰然,巨树倾倒,宣宸眯了眯眼睛,神情不悦地下令龙煞军后退百步。

    像这样半步踏入合一的至尊强者,一般都在追求更高的武功境界,宣宸听说过此人醉学武功,不问世事,可不知竟急公好义到这个程度,竟亲自来要他的命。

    事有蹊跷,于是他问:“狂刀跟赵奇是什么关系?”

    裴星悦顿了顿,回答:“生死之交。”

    宣宸挑眉冷笑,“原来如此,那便是不死不休了。”

    他回头吩咐道:“去,把机关打开,只要断人头差池一招,就都杀了。”这森冷的话语令陆拾一怔,接着立刻领命,“是。”

    而裴星悦听着不禁心中微微发毛,忍不住问:“什么机关?”

    宣宸展颜,朝他微微一笑,一时风华无双,仿若漫不经心道:“昭王府下埋有横纵各八十一道震天神镭,镜湖之下独占一半,一旦炸开,足以将此夷为平地,就算是狂刀……想要脱身怕也不易吧。”

    裴星悦:“……”这轻飘飘的语气直接让他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踩着的土地竟变得烫脚起来。

    “疯子!”不知何时,被击晕的沧心远竟已经醒了,原本安静地装晕,此刻再也忍不住大骂出声,“你可想过这满府邸之人的性命,周围百姓的命?他们凭什么给你陪葬!”

    哪个正常人在自己的府邸下埋这种要命的东西,也不怕哪天睡觉不小心被炸成了碎片!

    “自是凭我捏着你们的命。”宣宸阴恻恻地瞥了他一眼,沧心远身后的龙煞军直接扬起了长刀,裴星悦见此立刻跳了过去,摆手,“别,有话好好说,宣宸,不要随便动刀。”

    “裴少侠,你听到了吧,你若还有良知,那就手刃此贼!不然,会有很多无辜之人为此丧命!”丁宁朝着裴星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管昭王与你有多大的恩情,但杀一人,可救天下,难道还不足以让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阿弥陀佛,顺手公子,当三思而后行。”

    裴星悦:“……”虽然知道今夜一旦掺和进来必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但没想到会难成这样!

    心上人变成了天下公敌,动不动就杀人浇油放火,这实在是刺激!

    宣宸气笑了,这几个名门正派真是不能掉以轻心,龙煞军那一刀柄的力度下竟然还能保持清醒。

    湖上,断人头四肢上的锁链已经被狂刀削到了等身长度,她浑身浴血,却依旧兴奋地桀桀大笑,强悍的内力以锁链搅动湖水,形成水之锁链,锁住狂刀四周。

    然而看似占了上风,可莫境河岿然无惧,他挥刀缓慢,每一次只是堪堪挡住水链的袭击,然而稍微有点眼力地能发现,他挥出去的每一刀,刀意都凝聚在空中,并未消散。

    一刀两刀四刀……湖面被迫压抑了下来,刀意凝聚形成了凛凛刀势,天空中形成一道若有若现的虚影,响起了闷雷之声。

    “这是……合一的具化象?”

    “莫前辈是要突破了吗?”

    几个名门侠士对视了一眼,哪怕自己的生死还掌握在他人手里,却忽然生出了反败为胜的错觉,顿时心中豪气万丈,沧心远朝着湖面喊道:“莫前辈无需管我们,杀了这些狗贼要紧!”

    “对!”

    非伍和陆拾不由眼露恐惧,下意识道:“王爷,请您尽快离开!”

    只要宣宸一走,地下的震天神镭就能随时引爆,哪怕杀不了莫境河,也定然能够阻挡对方。

    宣宸眼神暗了暗,显然就目前的情况断人头落败是迟早的事,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龙煞军让出一条通道,准备护送他离开。

    然而他脚步尚未迈开,一只手臂却横在了他的面前,他眉尾一扬,顺着手臂看过去,不禁笑了,“怎么,你后悔了?”

    话落,龙煞军所有的刀都一同转向了裴星悦,杀意涌现。

    “裴少侠,不能放他走!一旦震天神镭引爆,会死很多人的!”众位侠士急切地看着他。

    “这就是个疯子!”

    宣宸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星悦,脸上挂着并不友善的笑。

    只听裴星悦低着头,低声恳求道:“你别走,也别引爆震天镭。”

    “可我若不走,等我的就是他的刀。”宣宸指了指此刻无人能敌的莫境河,接着冰凉的手指握住裴星悦横在自己面前的手,眼神斜睨,轻轻往外推,语调带着一丝戏谑道,“还是说,你如今决定又让我去死了?所谓的死一人救苍生?也对,毕竟本王在你们嘴里罪孽滔天。”

    裴星悦望着那凉薄讥笑的眼神里酝酿起一簇怒火,似乎只要他一点头,这震天神镭就会立刻引爆,好叫所有人都同归于尽。

    昭王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命,他只要不痛快,就会立刻走向极端,似乎只有毁灭才能安抚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裴星悦体会到他的痛苦,心中为之狠狠一震,他反握住宣宸的手,将手心的热量度过去,眸光坚定,“我既然来了,就一定护你平安。八年前的诺言,很抱歉现在才兑现,但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受一丁半点的伤害。”

    宣宸闻言,神情怔然。

    那满心的阴霾和即将失衡的怒火,冒起的一股股黑暗念头就在这一句话上瞬间哑然熄火,最终拧成了诧异。

    他早就不奢求裴星悦还记得少时随口而出的离别之语,人如今还能回来,公然地站在众大义凛然的武林豪杰面前保他,便已经超出了预期。

    只是,他给裴星悦的选择实在太难了,他内心阴暗地不断地在逼迫,然而,裴星悦竟还想保护他。

    一点隐秘的喜悦浮现在嘴边,不由自主地想要弯起来,而本想离开的脚步也在这一句话之中再没有迈开。

    身受重伤的非伍和陆拾:“……”怎么回事,不走了?

    “王爷,断人头撑不住了!”

    他们终于还是提醒了一句,您再不走,这里谁能抵挡住近合一境的宗师?那震天神镭究竟还爆不爆?

    内伤没让他们吐血,可此情此景却是很值得吐血三升。

    话音刚落,只听到水花重响,断人头被高高抛起,远远地被狂刀踹向了宣宸。

    宣宸眼睛一眯,一袭红衣却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裴星悦双手撑住断人头的后背,内力爆发大喝之下才堪堪将人接住。

    披头散发的断人头看不出男女,然而当身形伛偻起来,露出了完整的脸,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

    断人头满脸褶皱,全身又被刀意割出数不清的伤痕,鲜血淋漓,一身的内力枯竭,喉间发出嗬嗬的气喘声,可谓狼狈至极,连同破庙里的老妪都不如,怕是这世上最落魄的宗师。

    不过她并不在意,反而死死地盯着缓步走来的狂刀,癫狂地呢喃道:“痛快……再来……再来……”

    “前辈,你全身筋骨碎裂,不能再动了。”裴星悦皱眉道。

    “哈哈……那才好,这种非人的日子,早就不想活了……让他杀了我……”断人头说着站起来,想要甩动锁链,然而力竭气短,却没了后继力量,她嗬嗬发出笑声,回头染着阴翳的浑浊眼睛看着宣宸,带着一丝解脱,“终于,我们两个怪物都要死了……”

    宣宸没给她一个眼神,反而皱眉看向裴星悦,“国师还在皇陵,他赶不回来。”

    京城之地唯一的合一境便是这不悟和尚,也就意味着除了震天神镭,昭王没有第二个后手。

    宣宸素来杀伐果决,还是第一次在没有底牌之下暴露在危险中,只是因为面前的红衣青年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星悦望着握刀缓步的莫境河,低声道:“无妨,我来挡他。”

    宣宸眸光一闪,“他可是半步合一。”

    话落,只听到“砰”“砰”的重物落地声,人们诧异地看到裴星悦解开了他银色的护腕束袖,然后砸到了地上,嵌出了两个深坑。

    裴星悦扭了扭手腕,松了松筋骨,回头对着宣宸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现在,我应该有一战之力了。”

    第28章 失控 这小子在玩火……邪性,真邪性

    这一幕实在令人吃惊, 陆拾的眼睛先掉下来了,震撼道:“那,那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这么重!”

    两个坑, 直接陷进地里去了!

    非伍怔然道:“而且他一直戴在手上,竟然还能发挥出至臻境的内力。”

    如今解开了沉重的束缚, 怕是……每个人一想到这里, 都暗暗地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人吗!

    连同莫境河都诧异了一分,不禁问道:“小子, 你多大?”

    裴星悦伸出两根手指,“刚过完生辰,双十。”

    二十岁就能达到至臻, 甚至更上一层, 这个武学天赋……莫说常人, 就是莫境河都得赞叹一声万里挑一, 天纵奇才, 世间少有!

    “报上你的师门。”

    苗子再好, 无人栽培也是枉然。

    这话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然而裴星悦却抬手抱拳, 有些羞愧道:“前辈见谅, 此刻就不给他老人家招惹麻烦了。”

    莫境河闻言冷笑一声, “原来你也知道在助纣为孽,羞辱门庭。”说完,瞬间出现在裴星悦的面前, 抬手就朝着他身后的宣宸拍去,“不管你是谁,他今日必死!”

    宣宸面对当头这一掌, 别说躲,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反正自有人挡在他的面前。

    果然,没了玄银秘铁锻造的护腕束缚,裴星悦的内力立刻深厚了几分,一个闪身直接就这么对了上去。

    轰然之下,无形的气浪辐射而开,带着炽热的力量。

    莫境河以狂刀为名号行走江湖,自然也是横行无忌的性格,然而以他的功力竟也无法再往下一寸,顿时气笑了,“好霸道的内力。”

    裴星悦眼眸发亮,长发马尾和红衣罩衫无风飘起,他说:“小子狂妄,还请前辈赐教。”

    “有点意思,那就来吧。”话落,莫境河收手,回首往后一步,便站在了湖中央,如人所愿。

    这一战关系到宣宸的生死,裴星悦不敢大意,他刚解脱护腕的束缚,内力流通经脉微有不畅,正待稍稍调息就要迎上去,然而却被宣宸叫住了,“等等。”

    裴星悦回头,只见一把剑迎面丢了过来,“陆拾的这把三伏你先拿去用。”

    说来裴星悦进京除了一匹马,一个破包袱,什么都没有,作为江湖顶尖高手,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拿,其实有些令人奇怪。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莫境河的宽刀是武林兵器谱上排名靠前的狂澜战刀,裴星悦赤手空拳终究吃亏,只是一时之间,宣宸也找不出同样的名剑来加持,只能拿陆拾的先凑数。

    就方才,裴星悦明显耍着还顺手,挥出的剑法也破有看头。

    然而裴星悦却迟疑了,“这怕是不顶用,万一毁了……”

    “裴公子尽管放开手脚,只要能护住王爷,别说三伏,就是我这条命您也随意。”裴星悦如今在陆拾的眼里犹如那山顶绝峰,闪烁着大宗师的万丈光芒,他的剑能被摸一下都是荣幸,更别说参与这场至臻巅峰的宗师对决。

    既然剑的主人如此大方,裴星悦于是不再推辞,“多谢,我会尽量保住它。”说完提剑也跃入了湖上。

    狂刀面对断人头都不曾使出全力,然而他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不禁认真起来,他感觉这小子的内力不仅炽热霸道,甚至还在不断攀登。

    好奇怪的功法,内力仿佛没有尽头。

    下一刻,裴星悦落脚涟漪三下,瞬间闪身出现在莫境河的三面,三道残影化一剑直刺狂刀气海命门而去!

    莫境河眼皮一跳,大喝抡起战刀于脚下画出一道圆,湖浪翻涌朝上化为刀盾挡了攻击。接着他循着气息,不给裴星悦反应的机会,刀意形成刀势,直接锁定了对手,以排山蛮横的力量兜头而去!

    裴星悦身侧顿时化为五道剑意,以长虹贯日集一剑,于山岳般的刀势中寻到一丝生机。

    只听到叮一声,剑尖抵上战刀宽面,莫境河扬刀给了裴星悦回身拉开距离的机会,顺势脱离了狂刀的压制。

    两方稍稍对峙,接着眼神一凌,再一次短兵相接!

    只见湖面震荡,湖浪翻涌,其中残影相交,金戈之声不绝,不过几息却已经来回过了百招。

    而湖岸百步之处,不论是被龙煞军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江湖豪杰,还是准备着保护昭王撤离的龙煞军,都紧紧地盯着湖中的宗师对决。

    更甚至,紧张地甚至屏住了呼吸……

    “速度好快,我竟没看清!”作为武林后起之秀,各大派悉心栽培的嫡传弟子,以沧心远他们的武功竟然只能看到残影。

    “裴星悦刚才使的是不是我们孤鸿派的剑法?”封青云难以置信道,“莫不是与我同门?”

    “那掌法看见没,也有我们百川盟的影子。”郭深嚷嚷道。

    了觉和尚已经忘了阿弥陀佛的开头,惊讶出声:“金钟罩虽然形不似,但是以厚醇内力层层相叠之意却是一样的。”

    每个人努力辨认,结果越看越心惊。

    裴星悦难道练过了各家功法?如果是,他从何处学来?如果不是,便是临时模仿,那这个武学天赋也太恐怖了!

    就连陆拾都心惊肉跳地问宣宸:“王爷,裴公子究竟……什么来头?”先不说这些名门大派的成名招式,单说内力,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二十年时间能练到这个程度堪称不可思议!

    若是几年前被那些妖道发现,怕是要不遗余力地去抓捕他!

    宣宸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追逐着裴星悦,可脸上并无任何轻松之色,眉头反而越拧越紧。

    即使再有武学天赋的人,想成为宗师也得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是……宣宸清楚八年前裴星悦的实力,不过是刚迈入脱凡境而已。

    哪怕后来上了天都山,三九三伏、日夜不戳地练武,到达至臻已经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但半步合一无论怎么算都太过于神速,简直像是捷径之下的走火入魔!

    湖中的裴星悦越打越勇,战意越来越高,不惧强硬碰撞,不落下风,三伏在他手上仿若神兵利器,甚至压制着狂刀进攻,然而看到这一幕宣宸的内心反而不安起来。

    湖面氤氲起雾气,蒸腾翻涌仿佛身临仙境,临水的夏日夜晚已有习习凉风,可不知为何……

    “奇怪,怎么感觉周围越来越热了。”

    “是啊,老子的背都湿透了!”

    众人窃窃私语之中,非伍疑惑道:“裴公子难道也初具化象之力了?可范围未免太广,火灼内力,极为少见。”

    陆拾也不禁点了点头,不仅是他们,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名门之后都面露异色,冥思苦想,这是什么功法?

    宣宸因为气血亏岁即使大热天都是一身严实,但如今鼻尖已然沁出了汗,这很不正常。

    忽然,一旁奄奄一息的断人头嘶哑着声音,“这小子在玩火……邪性,真邪性……嗬嗬……”她明明痛苦万分依旧笑得阴森恶意。

    宣宸沉眸,接着回头吩咐道:“传我命令,请国师和五公主速归,阻拦者格杀勿论。”

    “是!”龙煞军的副将立刻领命而去。

    断人头透过肮脏的头发,看着宣宸毫不掩饰的担忧,感到惊奇的同时也显得不怀好意,“小怪物,你居然也有紧张别人的时候,那小子莫不是你的……”

    宣宸阴鸷地看了她一眼,示意闭嘴。

    断人头桀桀笑着,她四肢匍匐在地,痴迷地望着湖面你来我往的两个至臻强者,虽然已经无力战斗,但依旧看出了其中关键,“他只有这点本事……恐怕也要输了……”

    “怎么可能!裴公子的火灼已经压过了狂刀的刀势,莫境河现在只有招架的份!”陆拾反驳道。

    “但他们都不是合一境。”沧心远说。

    合一境才能真正引动天地异象,这样的半步之差,最多也不过初具形态。

    “裴公子这样无节制地释放内力,恐怕是失控了。”丁宁面露担忧,虽然她不赞同今日裴星悦的选择,但能将武功练到这个程度,折在这里未免可惜。

    失控……没错。

    裴星悦一双黑眸在不断激战之下染上了赤红,内力攀升太快,只能释放出去形成初具化象,将周围的空气一同灼烧蒸腾。

    然而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并不持久,他必须速战速决!所以他出招越来越快,招招对着莫境河的弱点命门。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普通的至臻境,多年徘徊在合一境瓶颈的宗师早已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磨难,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弱点。

    “认输,否则你的武功得废了。”他不缓不急地出刀抵挡,一个拖字诀足以让胜利的天平往身上倾斜。

    裴星悦目光锐利锋芒,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前辈,我随时都能认输,只求您高抬贵手。”

    狂刀冷笑,“罪有应得之人,我今日放过他,又如何对得起死在他手中的亡魂。”

    “昭王并非十恶不赦,是我无能才造就他今日。”裴星悦只要一想到过去的五年宣宸经历了什么,他的眼眶越发赤红,内力源源不断地从体内释放,将整个湖面蒸腾起来,“我愿代他受过!”

    湖岸的宣宸听到这里,冷然道:“笑话,本王受命镇压反贼,赵奇派兵沿路截杀反被我所擒,按律千刀万剐不足惜!本王何罪之有?”

    “胡说八道,赵大人明明是奉诏诛杀反贼!他勤王救驾,根本就是有功!”一旁的丁宁大喊。

    宣宸嗤笑了一声,“皇上并没有下诏。”

    “不可能!”武林豪杰满脸不信。

    封青云说:“赵大人绝不可能无诏出兵,所有东临军都可作证!”

    宣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双双愚蠢固执的眼睛,不屑一顾。

    倒是他身边的陆拾好言解释:“赵奇的确奉诏刺杀王爷,不过事败之后皇上并不认这份密诏,他不仅没保你们忠心耿耿的赵大人,反而将此事尽数推在他头上,甚至金口玉言定了赵奇勾结反贼、刺杀亲王的罪名,直言诛十族。”

    听到这个消息,每个人的脸上都青白一阵。

    “若非王爷宽宏大量,免了这株连之罪,否则整个东临府从上到下都得上法场。”非伍冷然地补充,“这些事朝堂上的那些缩头乌龟也皆可为证。”

    这若是事实,简直是一巴掌呼在这群江湖人脸上,众人怔忪无言。

    “赵奇是本王下令处死,不过他死有余辜!谁让他好好的东临节度使不做,非得勤王救驾,跟随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私自私立的皇帝,他不死谁死?若非本王好心留了他一命,否则在阴曹地府与姻亲故友,邻里相识团聚,怕是下十八层炼狱都抵消不了这愚忠的罪孽!整个朝堂没一个清白人,就他清高孤傲,自命不凡,那就活该被当做弃子!”宣宸眼含讥诮,如珠连似得冷嘲热讽,挑衅的目光直射莫境河,“而你们,私闯法场,私藏凶器,刺杀亲王,以下犯上……你们才是罪不容恕的法外狂徒!”

    “妖言惑众,找死!”狂刀气得顿时失去了理智,刀锋一转,八成的功力凝聚在刀意之上,形成一道庞大的虚影,直斩向昭王。

    “宣宸!”裴星悦吓得心都快停了,这家伙没武功都敢这么挑衅人家,可他再伸手却是来不及。

    然而这是昭王的府邸,宣宸目光一凌,突然湖面沸腾,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雷之鸣,只见一道横跨湖面的硝烟神镭炸了起来,如瀑的水流被反冲上天际,横过狂刀的虚影刀意,将这不可抵挡的力量冲击了大半。

    同时,宣宸身边的龙煞军一同凝聚内力,将他护在其中,挡住了余下的威能。

    “你还在等什么?”宣宸皱眉对着裴星悦怒道。

    他愿意跟这群江湖莽夫废那么多话,便是想办法给人创造反败为胜的机会。

    在狂刀被激怒之后使出了八成内力,造成短时间内后继无力之后,裴星悦趁机将炽热的力量哺入手中的剑,一击刺向狂刀后心。

    “莫前辈,小心!”水岸边的英雄豪杰齐声大喊。

    莫境河毕竟是成名已久的宗师,当机立断侧身避让,然而裴星悦的速度太快了,那对准后心的一剑终究刺了进去,只是偏离了一寸,没到要害位置。

    “狡猾的臭小子!”莫境河嘴角溢出鲜血,怒喝一声不退反进,抬脚便踹向裴星悦心口。

    那一脚直接让裴星悦五脏六腑移位,身体漂移在湖上,直至撞到了假山方停下。

    “星悦!”

    “裴公子!”

    裴星悦呻.吟了一声,扶着碎裂的石块慢慢站起来,抬手抹掉嘴边的血迹,“好强。”

    狂刀把后心的剑逼出,不顾伤口淋漓,对着裴星悦的眉心射过去,同时身影踏浪,手上扬起战刀斩向宣宸!

    遭了偷袭,受了重伤,他没空再试探裴星悦深浅。

    “任你巧舌如簧,今日也无人能救!”在半步合一的面前,那些非人非鬼的龙煞军再多都抵挡不住他的一刀。

    裴星悦见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地将腰间锁扣也解了,沉重的玄银秘铁腰封往下坠落,砸在地上又是一个深坑,他扬手握住飞来长剑,炽热的内力仿佛带上火光,只听到一声似鸢如凤的唳响,手中之剑犹如赤红的火鸟,对着莫境河殊死一剑!

    那犹如炎熔般的灼烫内力,就算是狂刀也不由地心惊,他若不回防,必然死在这霸道的力量之下。

    他眼皮抖动,终于,斩向宣宸的刀于头顶回旋,刹那间变了方向,战刀横握,于赤红长剑相击。

    铮鸣之声下传来喀拉的脆响,裴星悦手中的剑再也坚持不住寸寸断裂,他一把舍弃了剑柄,以双拳对战。

    没了腰封和护腕的束缚,他的力量彻底爆发,脸上,手上渐渐爬上了一道道血红纹路,是倒逆的经脉浮现在皮肤上,而那澎湃的内力仿佛没有止境,一拳一掌,受了重伤的莫境河竟然招架不住。

    第29章 拼命 让人不省心的臭小子。

    怎么可能!

    “这小子……究竟什么怪物!”

    别说莫境河心惊, 就连所有观战的人都是一副见鬼恍惚的模样,他们话也说不出来,对武功的认知在此刻被完全打破!

    “小子, 快停下, 你经脉逆行,不怕爆体而亡吗?”莫境河喝道。

    裴星悦充耳不闻, 他浑身的血液在沸腾, 促使着战意节节攀登,一拳接一拳地砸在战刀的刀面上, 内狂暴的力倾泻,将狂澜战刀打得嗡嗡作响。

    莫境河眼皮狂跳,他竟有种面对火山炼狱的错觉。若非他手握的是名刀, 扛得住这炽热的力量, 否则早就随那把剑一样熔断了。

    是的, 陆拾的三伏并非因为兵器相接被战刀斩断, 而是承受不住裴星悦极热的内力才断裂!

    这也是裴星悦闯荡江湖却不带随身佩剑, 打架都是随手顺一把的原因, 没什么兵器受得了他的内力。

    事情已经失控,谁都看得出来裴星悦的状态不对劲, 再这样下去怕是得两败俱伤。

    这样的绝顶高手死在这里, 未免太可惜了!

    沧心远他们也不管是否敌对, 纷纷看向一旁的宣宸。

    “昭王,你不想办法阻止他们吗?再这样下去,裴星悦要死了!”

    只见昭王殿下脸色沉沉, 目光隐晦不明,没有人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蜷握着,他望着已经陷入狂暴状态的裴星悦, 冷冷地反问:“怎么阻止?”

    是啊,这半步合一的绝顶高手之间的较量,他们这些灰头土脸受了伤的自在境能干什么?怕是才刚踏进那湖里,就被碾压的内力所波及去了半条命吧。

    除非用龙煞军去填,但这是昭王的亲军,他的倚仗,难道指望他自断臂膀?

    这时,宣宸回头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断人头,抬了抬下巴,只见龙煞军中立刻走出八名士兵,一把架住地上的疯女人,毫不留情地扣住她四肢上黑色的玄铁,接着有一人手中拿着手掌见长的黑色长针,直接从她的头顶一寸寸插入。

    顿时,凄厉的女人尖叫响彻整个湖面,嘶哑地喊道:“宣宸,你个冷血无情的小杂种,你不得好死!下地狱的毒蛇怪物——放手啊啊啊啊——”

    她不断地挣扎,可是受了重伤又失了大半内力的女人如何能挣脱,只能硬生生地挨下这份痛苦。

    无法动弹的武林豪杰被这一幕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断人头张大嘴巴,瞪凸着眼睛,翻起眼白,一边惨叫挣扎,一边诅咒怒骂昭王。

    那模样比厉鬼都要凄惨几分,在这样昏暗的夜晚,看得人毛骨悚然,满身的鸡皮疙瘩。

    “这,这是在干什么?”

    “这个时候……昭王居然在动刑!”

    “快住手,实在太残忍了!”

    都说昭王狠毒冷血,私设八十一种酷刑,今日算是真的见识到了,而且疯狂起来竟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莫境河见此愤怒地对裴星悦道:“这样的人,你为他拼命,值得吗?”

    裴星悦的拳头狠狠地砸在狂澜上,他的眼睛仿佛跟着燃烧了一般,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值得!”

    宣宸今日的果,都是他无能造就的因,满身的罪孽,有他的一半。

    若某一天,昭王天理难容,需以死谢天下,他裴星悦愿随他一起下地狱!

    莫境河气得毫无前辈风度,斥责了一句,“顽固不化!”

    他身受了一剑,实力已经大大折损,实在经不起这不要命的打法,他一路节节败退,一直到破败的凉亭上。

    忽然,“轰——”一声,凉亭下的震天神镭竟然再一次炸起来,裴星悦晚了一步,只觉得胸口一闷,危险之下一瞬间退后,倒是只受到反震之力。

    而莫境河则猛然吐出一口血,炸得几乎面目全非,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岸边的昭王,只见那苍白的脸色闪烁着毒蛇吐信的恶寒,带着狡猾冰冷的嘲意。

    江湖人即使刺杀都讲究着光明磊落,然而这条显然对心思狠辣的昭王不适用。

    他根本不在乎一心护他的裴星悦是否也会死在震天神镭里,只要杀了莫境河,今夜无人对他再有任何威胁。

    “莫前辈!”

    “昭王,你个阴险狗贼!”

    “放开老子,跟你拼了!”

    被龙煞军死死压制的江湖豪杰彻底疯狂,他们想要奋起反抗,然而如今也不过是撑着一口气,哪儿是龙煞军的对手。

    莫境河在昏迷之前见到的就是所有人一一倒地的景象,他在想,这一次放过了这条毒蛇,将来会有多少人死在炼狱之中?

    他又很想问问裴星悦,这份罪孽你还得起吗?

    这边龙煞士兵将插入断人头天灵盖的黑色长针拔了出来,带出了一股黑色的污血,顺着肮脏的头发滴滴答答流下来,腥臭无比,也恶心非常,但她的气息却从行将就木的滞缓,慢慢地通畅起来,竟隐隐恢复了宗师的吐纳深远。

    同时,八个按住她的士兵也一同放开了手脚,任她重新跌倒在地上。

    “宣宸……我迟早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你这个魔鬼……”断人头压抑着愤怒,四肢不断在地上蠕动,仿佛蚂蟥一般伸展收缩,适应着新的力量。

    宣宸对这种狠话充耳不闻,他走到她的面前,冷漠道:“去,把星悦的东西给他装回去。”

    两个护腕,一条腰封,全是玄银秘铁打造,重如千钧,摆明了是压制他暴虐的内力,如今莫境河正飘在水里生死不明,能办到这件事的也就只有断人头。

    宣宸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莫境河对他不死不休,他自然只能让这位宗师先一步丧失行动力,再来谈裴星悦的安危。

    断人头看着已经彻底失控的红衣青年,呵呵两声,“他已经走火入魔,救不了……唔……”

    话未说完,宣宸的脚便踩在她的脸上,垂下眼睛,阴森森地说:“那本王就赐你长命百岁,永不瞑目。”

    断人头的手抓了两下地面,虽然疯起来不要命,但面对真全无人性的宣宸,她最终还是怂了,只是哑着声音说:“连狂刀都压制不住他,我就是让他打爆了脑袋,也靠近不了,宣宸……我的内力只恢复了三成……而他,等不了我恢复……”

    宣宸表情未变,淡淡道:“我会让他安静。”说着他收回了脚,扬手轻轻一理衣袍,接着一步一步走向破败的凉亭。

    “王爷。”陆拾和非伍唤了一声,此刻的裴星悦看起来非常危险,没有武功的宣宸靠近,很可能会受到袭击。

    “无妨,他不会伤我。”裴星悦失控的内力所散发的热量连虚弱的他都感觉到热,宣宸干脆脱了玄色外裳,丢到了一旁,接着拢了一把头发,只身着白色单衣走向了弯曲的连廊。

    没了狂刀消耗他的力量,裴星悦只觉得丹田越发滚烫,经脉被迫暴涨,那无尽的力量似乎在燃烧他的生命,令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他想到下山前师父的教诲,万不得已不可卸下腰间的秘银玄铁,否则那肆虐的内力能够将他自己也烧毁!

    理智被拉扯到了紧绷,即将崩断。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带着火光,他想要杀戮,想要发泄,把满身无处释放的力量倾泻出来!

    可尚存一丝清明,让他压抑着,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控制着掌心将力量送入水中,湖水蒸腾泛着气泡,一条条翻肚皮的鱼出现在水面上。

    “星悦,你过来。”突然,曲折的长廊前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低沉略微沙哑,好似秋日骤凉的寒风,刮过裴星悦燥热的心头。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但依旧能看到那抹颀长而又单薄的白色身影,他微微一怔,忽然觉得万分委屈,不由自主地唤道:“宸哥哥……”

    宣宸垂眸应了一声,长廊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坍塌,宣宸站在碎裂的豁口前,对着裴星悦抬起头,浅浅一笑,“我走过不去,你自己来。”

    那模样恍若八年前,温柔亲切,能够包容他一切的任性,无论他再怎么胡闹,宣宸都不会怪他。

    裴星悦心口一热,再无犹豫,脚尖一点便飞向了宣宸。

    炽热的温度随之靠近,宣宸皱了皱眉,后退了一步:“把内力收回去。”

    然而这岂是说控制就能控制住的?

    可宣宸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为难人,当了五年的药人和血罐子,他什么痛苦没有经历过,什么折磨没有品尝够?既然他能靠着虚无缥缈的念想坚持下来,没道理裴星悦会败被这股妖邪的力量下。

    裴星悦不敢再靠近了,他脸上的红纹越发明显,气血翻涌,灼烧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理智,他咬着牙道:“宣宸,你先走……”

    宣宸讥诮道:“走?这是本王的府邸,我想去哪儿,无人置喙。”

    说完,他直接往前一步,一脚踩向了湖面。

    宣宸没有顶尖的轻功,也没有内力,脚下无支撑便只能落水。

    他身体虚弱至极,若是落水根本受不住,裴星悦下意识地往前揽住了人。

    长廊破碎的顶上,断人头带着那沉重的玄银秘铁腰带和护腕匍匐在黑暗中,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心说这玩意儿冰得跟寒潭似的一般人谁戴的住?而且沉重的要命,不比锁在她四肢的玄铁锁链来得轻。

    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是哪个老怪物养出来的,也是厉害。

    裴星悦把人送回了长廊,未免自己的内力灼伤人,他几乎是立刻后退,然而却被宣宸一把扯住衣襟给拉了回来,两人的鼻尖顿时相对。

    裴星悦迷蒙带着湿热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之人那姝丽又锋利的眉眼,八年的时间,将宣宸打磨出了一身尖锐棱角,但眉宇间终归还能依稀看到少时的一抹温润。

    宣宸攥紧他的红衣,薄唇轻启,无视扑面的灼烫热量,喟然叹息:“我等你八年了……”

    裴星悦心神剧烈一颤,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心说,自己也找了他三年,天南地北,就差离开中原。

    而趁这个时候,断人头将秘银玄铁的腰带甩了过来,危险靠近,炽热的内力顿时狂暴,然而才刚释放,却听到面前传来吃痛的声音,“你若想烧死我,尽管放任!”

    这一声怒喝将裴星悦岌岌可危的理智瞬间拉回,宣宸此刻脆弱的身体根本抵挡不住他内力灼烧。

    裴星悦脖子上的红纹越发明显,额头青筋不断凸起,他努力地将内力压制下去,终于,断人头眼疾手快,腰上一沉,冰寒的气息顿时锁住丹田,接着开始弥漫全身。

    他正要挣扎,却听到面前传来一声低喝,“别动!”

    刹那间,他真什么都不敢动了。

    宣宸一手扯着他的衣襟,一手绕过他的腰,将那秘银玄铁的腰带一点一点扣上锁眼。

    为了不脱落,那锁扣是巧妙设计过的,重新系起来一环连一环,需要废不少功夫。

    宣宸身体虚,鼻尖出了汗,脸颊染上了异样的红,而手指即使被烫伤却依旧一声未吭,他耐心地系着。同时裴星悦也僵硬着身体随他摆弄,伴随着玄银秘铁的寒气中和他的火灼内力,压制了经脉中狂暴力量,他也控制着将内力往回缩,不愿伤害宣宸一丝一毫。

    “宣宸……”

    “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宣宸温声细语地哄了哄,恍若年少之时。

    裴星悦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

    他忽然伸出双臂,对匍匐在破碎廊顶上伺机而动的断人头说:“前辈,把护腕也给我吧。”

    下一瞬,两只护腕飞了过来,一同被按上了裴星悦的手腕,气海命门汇聚的经脉顿时被接连扣住,燥热的气息被寒气覆盖,一冷一热在体内冲击,针扎般的疼痛令裴星悦的脸色顿时惨白,血从七窍缓缓流下。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宣宸神色骤然变化,便虚浮起笑容低声安慰,“没事……你别担心……我就是得休息一下……宣宸,我求你一件事……”

    “闭嘴。”宣宸的脸色非常恐怖,带着一丝惊慌,聪明绝顶的昭王显然已经猜到他想求什么。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依言闭上了嘴,身体缓缓地软下来,被宣宸一把扶住。

    子夜已过,启明上升,天色泛起青蓝,晨曦之光微微亮。

    上千的龙煞军整齐而安静地站在静湖边,呼吸微弱不闻,犹如雕塑,手里的刀指向了地上武林豪杰的头颅,等待着昭王手起刀落的命令。

    “来人。”

    宣宸一唤,自有两名龙煞士兵上前,接过了昏迷的裴星悦。

    别看红衣少侠身材匀称并不魁梧,然而习武之人的分量却着实不轻,更何况他腰上和手腕的秘银玄铁,宣宸能扶住已是不易。

    陆拾捡起宣宸的外袍给他披上,接着看向地上被打晕的横七竖八的江湖刺客,问:“王爷,这些……是否清理干净?”

    最近的乱葬岗尸满为患,已经堆不过了,陆拾琢磨着得另外找个地方填埋。

    宣宸眼尾阴翳,很明显是杀人前兆,他素来不喜欢善后,任何胆敢冒犯他的人都成了乱葬岗的淤泥,但是他目光瞥过昏迷不醒的裴星悦,最终不太情愿道:“看押起来,别让人死了。”

    陆拾微微惊讶,“是。”

    接着宣宸一瞥湖上漂浮的狂刀,眼里带着一抹异色,“押入地牢,等宣渺回来给他看看。”

    莫境河虽然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但以此人强悍的内力,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咽气。

    既然此人跟赵奇是生死之交,倒也能利用几分。

    宣宸说完这些,身体不禁晃了晃,他的脸色分外苍白,套用宣渺的话来说,坟堆里爬出来的尸体都比他有活人气。

    一股股疲倦和虚弱席卷全身,让他冷得几乎打起了寒颤,他抬起手,看着指尖被烫伤的痕迹,回头悄悄看向不省人事的裴星悦,微微蹙了蹙眉,心道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臭小子。

    第30章 喜怒 这么纯良俊俏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

    裴星悦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三天午后了,日头火辣,半开着窗子也挡不住一阵阵暑气, 他是被热醒的。

    内力失控下的后遗症便是头疼体虚, 特别是全身的经脉,像是被根根错断之后再重新连接起来, 稍稍一牵扯就带来细密的疼痛, 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然后,他听到了杯盏搁在了桌上——屋里有人。

    细闻呼吸沉闷, 似乎身有顽疾,裴星悦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于是试探地唤道:“宣宸?”

    话落, 宣宸已经绕过屏风, 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见昭王殿下面容苍白, 眼神冰凉, 冷冷地说:“本王的名讳岂是你随便能叫?”看得出来此刻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说话都刮着带刺的寒风。

    都说昭王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裴星悦一睁眼就体会到了。

    他扯了扯嘴角, 反讥道:“之前王爷才说, 只要能助你脱险, 不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能封王结为兄弟,如今却不认了?”

    当然, 这些话裴星悦根本没放在心上,但转头宣宸连名字都不让叫,未免有种被过河拆桥的失落感。

    宣宸闻言挑眉, “甚好,本王这就让皇帝昭告天下,广发四海,你要什么封号哪儿的封地,东临府怎么样?”

    裴星悦嘴角一抽,“别……”要真是这样,他今后别想在江湖上混了,顺手公子转眼变成昭王麾下头号狗腿,还拿了赵奇的辖地,天下人一口一唾沫都能淹死他。

    见他满脸写着拒绝,宣宸心下嗤然,“既如此清高,回来做什么?”

    裴星悦一叹,“看不得你受伤。”

    宣宸侧目,面色稍缓,但脸上依旧写着嘲意,“就凭这些江湖莽夫?”

    就算昭王殿下失去武功,也不是想刺杀就能刺杀的,哪怕昨夜来了一个莫境河。说来若非裴星悦进来搅局,伴随着昭王府夷为平地,乱葬岗又能增加一批新的死鬼。

    一说起江湖莽夫,裴星悦不由地问:“他们怎么样了,你没有……”杀了他们吧?

    宣宸听出了言外之意,便阴森森地笑起来,不怀好意道:“一群刺客还想活命?自是如他们所愿,与赵奇作伴去了。”

    裴星悦心中一寒,瞳孔骤缩,“你……”

    宣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很期待对方的反应,想知道裴星悦会如何愤怒,暴起杀了自己吗?

    虽然看起来不能动弹,但凭裴星悦的本事,现在扭断他的脖子其实也能办到。

    宣宸的目光落在那双修长的手上,见它握紧,颤抖,忍耐着,压抑着,心想就算不杀了自己,应该也挺想揍他的吧。

    但没想到最终那拳头竟然还是松开了。

    宣宸抿了抿唇,有些意外,内心又忍不住暗暗窃喜。

    已经偏执的人总会想尽办法证明自己被在乎着,哪怕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无理取闹。

    “是我的错。”突然,裴星悦颓然无力地说,他目光茫然,充满自责。

    你死我活的两方,想要相安无事各退一步本就是痴人说梦,裴星悦在介入之时,本就只能选择一方活下来。

    他私心之下,最终还是助纣为虐,但结局令人痛心。

    想到这里,内心的痛苦竟比经脉寸断还要难以忍受。

    宣宸还未扬起的唇角在听到这话之后瞬间又拉平了,一时之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正想改口,却见裴星悦强忍着疼痛,从床上坐起。

    宣宸皱眉,“不好好躺着折腾什么?”

    裴星悦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低头找着地上的鞋,没有回答反而平静地问:“他们的尸体在哪儿?乱葬岗吗?”

    他艰难地穿上鞋,站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宣宸想扶一把,但习武之人很快适应了这种痛苦和虚弱,反而躲过了那只手,然后跌撞地朝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你这副模样,还没走几步,人就得先倒下。”

    裴星悦没有回头,或者说充耳不闻。

    宣宸见他对自己冷淡,戾气顿时浮了起来,到嘴的解释也不想说了,心道不过是一群自不量力,人云亦云的蠢货,死不足惜,需要这么难过吗?

    阴暗的心思一起,他有些难以忍受这份疏离,不由地放轻声音问:“星悦,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昨夜来救他,与那些所谓正义的英雄豪杰刀剑相向?

    再来一次,是不是直接远离京城,或者干脆替天行道,亲自除去他这个祸害?

    平静之下是暗潮汹涌,宣宸不确定自己听到肯定的答应会做什么,但绝对不会是好事。

    裴星悦推开房门的手顿时一停,接着他摇了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保护你。但是,我会一直撑到最后,看着他们离开。”不会就这么放心地晕过去,由着杀人如麻的昭王把这些心存正义的武林侠士全部杀光。

    这个惨剧他不怪任何人,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入江湖三年,他第一次明白人心复杂,世事难料,万般求全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他不能奢求宣宸在经历了那般痛苦折磨之后,还能保留一丝宽容和怜悯。

    唯一能怪的,就是自己还不够强大。

    他推开门,伴随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还有一人端着药正要敲门,是宣渺,见到裴星悦,惊讶道:“小公子醒了。”

    裴星悦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径自迈过门槛。

    宣渺疑惑地看着他,接着喊道:“小公子,经脉尚未恢复就别乱动,药煎好了,先喝药吧!”

    然而裴星悦没搭理她,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宣渺一头雾水,皱起眉心说怎么又是一个不听医嘱的伤患!

    接着她看见宣宸从里面走出来,那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墨汁,看着就很想杀人的模样。

    “宣宸,他这是去哪儿?”

    宣宸的语气跟深秋的小寒风似的,凉飕飕,“收尸。”

    “收尸?”宣渺莫名其妙,“谁死了?”

    “昨夜的刺客。”

    宣渺一愣,“可他们不是被关在地牢里吗?我看都活得好好的,醒来骂你骂得中气十足,陆拾还求我下包迷药好耳根清净。”这声音不大,裴星悦虚弱走得慢,离得并不远,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瞬间,那背影就僵住了,接着慢慢地回过头。

    宣宸站在阳光下,垂着眼睛,眸光淡淡,然后冷哼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屋内。

    宣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见那走得艰难的人顿时眼睛发亮,接着转身步伐加快,龇牙咧嘴又三步并两步地赶回来,要不是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人就得被门槛绊个狗啃屎了。

    裴星悦慌忙站稳身体,向宣渺匆匆道了谢,然后走进屋内,问:“宣宸,你为怎么骗我?明明你没杀了他们!”

    宣宸坐在桌边,端起方才没喝完的茶水,没搭理他。

    裴星悦又绕到他的面前,“宣宸……”

    宣宸顿时烦躁起来,眉眼一竖,“本王现在也能杀了他们!”

    “别别别,不要意气用事嘛,杀了他们多麻烦,昭王殿下务必宽心。”裴星悦连忙安抚着,接着又抬手以江湖礼节道,“多谢王爷高抬贵手,裴某感激不尽。”他的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知道这个消息后,方才的自怨自艾就全然不见了。

    昭王能手下留情,显然良心未泯,还是能讲道理的,这个发现令他欣喜不已,沉重的心也放松下来。

    他又想到那送往陕州的赈银,脸上的笑容实在无法抑制,眉眼一弯,笑得如同旭日灿灿。

    但这个笑容对宣宸来说过于碍眼,他心中不悦,把茶盏一放,瞥到跟进来的宣渺,说:“傻笑什么,赶紧喝药。”

    裴星悦听话地嗯嗯两声,坐得端正。

    宣渺笑吟吟地看向裴星悦,端起药碗递过去,柔声道:“小公子,喝完药我再给你把个脉。”

    面前是一位优雅尊贵的女子,能直呼昭王名讳,身份应该不低。裴星悦不敢怠慢,双手接过,“不知您是……”

    宣渺说:“我是宣宸唯一幸存的姐姐,家中排行第五,会点医术。”

    唯一幸存这四个字有些诡异,据裴星悦所知,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凡是流着先帝血脉都被宣宸杀光了,只留了一位同胞当一个傀儡皇帝。

    现在又多了一个姐姐,看起来与宣宸的关系非比寻常。

    原来还是有亲情在的,裴星悦意识到这点不禁为宣宸感到高兴,“多谢五公主,裴某给您添麻烦了。”说完他仰起头,一口气喝光了药,连沉底的药渣都没剩下。

    宣渺见此分外满意,夸赞道:“真乖,可比某人讨喜的多,来。”

    裴星悦乖乖伸出手,他坐姿端正,如松如弓,放缓呼吸,是个非常配合大夫的病患。

    宣渺忍不住发出感慨:“唉,我是好久没见到正常的病人了,让喝药就喝药,让把脉就把脉,还不用提心吊胆被送上刑场……啧,真是让人感动,是吧,宣宸?”

    宣宸在一旁根本不搭理她,也没计较这嘴上的便宜。

    宣渺心下一乐,更加肆无忌惮,目光灼灼地看向裴星悦。

    “裴公子,你就是阿宸口中说的旧友吧,三日前他如轩楼里约请的人可是你?”她一边把脉,一边询问。

    裴星悦点头,“正是。”

    “哦——”宣渺拖着长音,回头看了宣宸一眼,露出坏笑,她还记得这小子当初为了赴约,可是精心挑选了衣裳,虽然最后因为发疯划成破布有点可惜,但能让昭王如此重视,面前的红衣青年是头一个。

    “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阿宸对谁都拒之千里,唯独对你却格外不同?”

    这个……裴星悦看了看宣宸,想到儿时调皮捣蛋的自己挖人家床底,还恬不知耻地粘着人家,顿时老脸一红,支吾着没有回答。

    但就这个神态已经足以说明了不同寻常,宣渺好奇心作祟,继续道:“这院子就对着阿宸的寝殿,一开窗子就能看到,我是从未见过有人能住这里,说来你昏迷的时候,有人可是亲自守在床边,过个把时辰就来转一转,就差……”

    “把脉如此不专心,你能看出什么?”忽然边上传来一个警告的声音,只见宣宸冷冰冰地看着她,神情颇为危险。

    闻言,宣渺挑眉道:“裴公子的脉象可比你清晰多了,无非是内力耗空所造成的身体虚弱,经脉破损需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罢了。他身体好,过个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宣宸意味不明地问:“如此简单?”

    “当然。”

    “不会弄错?”

    “本公主师从春霖岭,小神医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宣渺拿宣宸的身体没辙,但这种练武方面的病症自是不在话下。

    宣宸点了点头,接着眸光越来越冷,杀意渐渐浮现,“既如此,还装模作样地把什么脉?”

    嗯?

    宣渺听着一愣,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正青青葱葱地按着裴星悦的手腕肌肤,微微用力就能感受到脉象里的勃勃生机,暗地里还摩挲了两下。

    而对面的红衣青年依旧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一脸的纯良好骗,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实在忍不住手痒占了点便宜。

    裴星悦没意识到,但相识多年的宣宸对这位姐姐什么德行一清二楚,看见长相英俊的就挪不动腿,每次一见面就想往非伍身上贴,弄得后者苦不堪言。

    这回倒是又换目标了,不过别人宣宸可以当没看到,但是裴星悦,不行。

    “这双手还要吗?”宣宸柔声却也残忍地问。

    刹那间,宣渺把爪子收了回来,轻咳了一声道:“别误会,我就是想看得仔细一些,好了,就一点筋脉逆转的后遗症,喝不喝药无所谓,不过暂时别动内力,免得走火入魔。”

    宣渺人模人样地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袖子一放,俨然是一位端庄秀美的公主。

    宣宸毫不留情地吐出一个字,“滚。”

    她麻溜地起身,笑焉焉道:“那就不打扰你们叙旧,我先告辞。”

    裴星悦跟着站起来,抬手恭敬行礼,“多谢公主。”

    唉……这么纯良俊俏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不调戏两把,拐回自己的府邸实在太可惜。可惜旁边有一头恶虎眈眈地看着,下不了手,宣渺只得惋惜地走了。

    等宣渺的身影一消失,气不过的宣宸直接伸出手一把勾住裴星悦的腰带拉向自己。

    而裴星悦一时不查竟没站稳,差点被带着往前扑,幸好眼疾手快一手按住桌面,一手按住宣宸背后的椅子,才不至于整个人倒下去。

    只是这么一来,两人瞬间面对面,目光所及近在咫尺。

    “怎么了?”裴星悦目光茫然,说话间吐出气流,让他下意识地放轻呼吸,但依旧避免不了气息相互交融。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不难闻,像溶洞里水滴形成的冰棱,清冷之中带着一丝苦涩。

    太近了,这让他有些许不自在。

    他想起身,然而宣宸的手依旧扯着他的腰带,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弹,只能以这么尴尬的姿势靠近着。

    宣宸目光锐利,皮笑肉不笑地问:“宣渺好看吗?”

    啊?

    裴星悦懵了懵,不懂什么意思。

    宣宸心下嗤笑,倒也没再追问,只是缓缓地放开拉住玄银秘铁腰带的手,却突然张开手掌按在裴星悦的腰腹上,既是支撑,又是威胁道:“你的武功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热天,宣宸的手指却很凉,透过薄薄的衣衫触碰到他的腰腹肌肉,裴星悦的身体下意识地就紧绷起来。

    “八年的时间,从脱凡境直达至臻巅峰,裴少侠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莫不是在天都峰上修炼了什么歪门邪功?”宣宸低笑了一句,眉眼妖异,却分外犀利,盯着裴星悦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也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