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恳求 杀个人都不痛快,要你何用?
至始至终, 宣宸只关心这个问题——赈银在哪儿。
而面前的人左右言他,答得令他非常不满意。
阴冷的眼眸抬起来,毒蛇吐出鲜红长信, 白玉般轻点扶手的食指蓦地停下, 接着缓缓地抬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所有的大臣心顿时悬到了深渊上空, 谁都知道昭王这一个动作就是要让属下抽刀拔剑的意思, 只要再往前一指,必有人头落地。
原本还镇定的兵部尚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拿头磕着慌忙回答:“王爷,两日前走了水路,该是进峡江了!”
宣宸抬起手指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站自己后面的是裴星悦, 而不是陆拾或者非伍, 这人怕是不乐意替自己杀人。
于是, 在大臣胆战心惊之中又顺势将手指放下来, 收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峡江, 这不是已经到了陕州境内了吗?”
“是,是……”
“既然那边动荡, 用不上这笔银子, 就收回来吧, 其余的该镇压镇压,该问罪问罪。”
除了银子,宣宸什么不管。
昭王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 直接让身后和面前都变了脸色。
裴星悦听着一耳朵,已经不指望这自私自利,互相推诿的满朝文武能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就等着自家宣宸的雷霆震怒,却没想到昭王也是同样的冷漠。
什么叫该镇压镇压,那些都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反的良民,他们但凡有其他办法,怎么会叛乱?
“宣宸……”
宣宸偏了偏头,又给了这冷酷无情的两个字,“听着。”
裴星悦捏紧了轮椅把手,面色瞬间难看,若非还有理智尚存,他几乎就要夺门而出,眼不见为净!
可比他更加为难的则是面前的几位大臣,脸色几乎是白的。
户部尚书满头大汗,吞吞吐吐道:“王爷,行军路上来回多有消耗,为了赈灾,沿路换成了大量粮食,若是再运回京城,怕是……怕是所剩无……不多了。”
兵部尚书跟着说:“陕西节度使上书,暴民激增,战事吃紧,又逢大旱,粮草便有不够,还需朝廷给与支援……这赈灾银粮已到陕州界线,本就需要节度使帮着救济,是以……”这话在舌头上打转,却是怎么都说不出。
宋成书眉头皱了皱,有些惊疑地看着这两个下属,这些言外之意令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这时,低低的笑声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一个连乌合之众都收拾不了的废物,却有脸染指本王的银粮?”
昭王的声音不重,甚至称得上温和,可是听在众人耳朵里,却仿佛魔鬼低语,带着浓重的杀气。
“不,不是,下官说错了,王爷恕罪……”兵部尚书的脸如金纸一般,全身抖得如同筛子,“下官立刻驳斥,绝不答应!”
宣宸懒得听这种废话,蠢蠢欲动的手指再一次抬了起来,可是抬到一半,又皱眉思索着放了下去……身后的剑快是快,但舍不得出鞘也是麻烦。
一旁的皇帝惊疑地看了看他,怎么回事,宣宸竟然没有杀人?
是因为今日来的不是陆拾和非伍吗?
话说回来,这个侍卫似乎不太一样,皇帝若有所思地暗中观察裴星悦,总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些奇怪。
而裴星悦的目光则紧紧地盯着宣宸的手指,进宫之前,陆拾还拉过他悄悄传授了当昭王贴身侍卫的经验。
“裴公子,知道您正义凛然,心存良知,敬畏生命,不愿持强凌弱,痛恨残杀忠良……但这朝中大臣哪一个都算不上弱小无辜。所以如果王爷有所指示,特别是他抬手这么往前一指,您好歹配合配合,不想动手杀人的话,那就一掌拍晕,余下的我们来处理,怎么样?”
一旁的非伍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王爷下令杀的人,皆死有余辜。”
裴星悦本质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三年来手中也沾了不少血,所以他并不惧怕杀人,只是不愿看到滥杀无辜罢了。
裴星悦虚心接受,矜持颔首,“多谢,我有数了。”
“裴公子,务必顺着王爷一些,他今日心情够糟糕的了。”陆拾忧心忡忡道。
所以裴星悦推着宣宸进殿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若是昭王非得大开杀戒,他该怎么在不惹怒这人的前提下,委婉地劝上几分,但没想到……面对狗官,他的杀心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可是昭王殿下竟然没有指示!
不是,陆拾和非伍是不是在骗他,宣宸挺克制的啊!
克制得裴少侠都暴躁了!
手指怎么还不动?就这些酒囊饭袋,裴星悦不需要刀剑,隔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绝对干脆利落。
“来人,拖出去!”最终还是皇帝似乎看不过眼,下了命令。
御林军鱼龙而入,左右抓住兵部尚书的手臂,后者立刻哭喊起来:“皇上恕罪,昭王饶命啊!臣知错了,皇上,皇上,皇上——”
皇帝的目光见昭王一脸冷漠,于是手一挥,兵部尚书便被拖出殿外,不一会儿就没声音了。
陕州暴乱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样赈银还入了峡江,摆明了是送往陕州节度使所在,兵部尚书敢私自动昭王的银子,简直死了活该。
户部尚书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记起来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其余朝臣更是锯了嘴,脚站麻了都不敢挪一下。
宋成书显然明白手下暗中做什么,为这些人的大胆感到不可思议。
昭王筹集,加紧督办,上百万的巨额,这些人竟然也敢明目张胆的地想方设法染指,分赃入自己的口袋,简直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作为上峰自己也得跟着完蛋。
宋成书想到这里,不等昭王问话,立刻大声道:“皇上,王爷,臣有罪,此事是臣监督不严,产生纰漏,被下属蒙蔽!不过按照赈灾规章,若事态紧急,需得两名主事共同签章,方可实施,因下官不知此事,是以光靠兵部尚书不足以批复陕州节度使奏请,必有另一位的签章……”
“尚书令!”户部尚书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然而宋成书却冷冷一笑,眼中藏有杀机,既然这俩狼狈为奸,拿他当挡箭牌,他可不愿再包庇藏有祸心之人。
“臣弹劾户部尚书,勾结兵部和地方节度使,私吞赈银,罪无可恕!”
要不,怎么说是经历了先帝时期,还能节节高升的人物呢?一旦发现背刺,那是毫不留情地就将下属置于死地,就如当初送了卫家满门抄斩的罪证。
“两部上下,所有官员,臣请求全部彻查,另派人追回赈银,问责陕西节度使!”
看起来是那么的正义凛然,若非不知宋成书方才还打算保下这俩狗官,不顾陕州百姓死活,裴星悦说不定真被糊弄过去了。
“昭王怎么看?”龙椅上的侧目问了一句。
作为皇帝,事事裁定之前都得先问过旁人才敢下令,说来也是可悲。但他脸上并无愠怒,反而有种替人分忧的善解人意。
宣宸似笑非笑地说:“皇上有心,那就请代劳吧。”
“好。”
御林军再一次走进来,这次没给说话求饶的机会,拖走了好几个朝臣。
“宋爱卿,余下之事你来督办,这次务必小心谨慎,再出现这样的纰漏,严惩不贷!”皇帝义正言辞地说。
“是。”宋成书躬身应下。
接着皇帝又看向宣宸,“昭王可还有什么话要问?”
昭王至始至终只有一个要求,“银粮,弄回来。”
这个要求可比什么都难办,但宋成书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戏也看了,人也间接杀了,宣宸拍了拍轮椅扶手,提醒身后,“走了。”
就这么走了?
那暴乱呢?那些灾民呢,就这么不闻不问了吗?
裴星悦怔怔地站在原地,心说这早朝究竟商议出了个什么?
这就是大舜朝的皇帝和大臣?
“天上宫不去了?”宣宸懒洋洋地提醒了一句。
裴星悦表情复杂,最终点头,“去……”
*
殿外,带着恶鬼面具,穿着一身黑的龙煞军正等待门口,然后整齐地护在宣宸两侧,走向深宫。
听着身后略为沉重的脚步声,宣宸笑问:“失望了?”
裴星悦老实点头,“嗯。”
宣宸一哂,“我回宫之前,先帝就不上早朝了,新帝登基为彰显勤政,这才又开始。”
裴星悦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说这已经算好了?”
宣宸回头,莫名道:“当然不是,本王是告诉你,继续留在那里也只能听些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那暴……我是说灾民怎么办?近一年的旱灾啊,再加上沉重的赋税徭役,简直不给人活路!但凡有一丁半点的希望,他们都不会这么做!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可怜的百姓被当做乱臣贼子镇压吗?这跟屠戮百姓,又有什么区别?京城的大老爷们看不到那种悲惨的场景,但我见过从陕州逃出来的难民,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全身只剩皮包骨头,酷暑之下,竟流不出热汗,让人于心何忍?”
这些话他其实想在方才就质问文武大臣,质问皇帝,只是没找到机会,想说的时候又被昭王带出来了。
“官逼民反,这次是陕州大旱,下次怕是北方严寒,再下次就是南方水患,若是此事解决不好,会有更多地方暴起,走上这条路,这大舜怕是要完了!你……他们不怕吗?这锦衣玉食,这滔天权势,难道不是基于百姓?”
这沉痛的道理连他一个江湖人都知道,那么这些饱读诗书的大臣难道看不到?
裴星悦真的不理解!
宣宸见他满心烦躁,便问:“星悦,你听说过亡国之君吗?”
“当然。”
“那亡国之臣呢?”
裴星悦一愣,皱眉思索,“好像……很少说。”
“旧国灭,新朝立,但站在朝堂上的,依旧是那批旧臣,大不了换个主子磕头就是。”
裴星悦停下脚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一停下,轮椅也跟着不动了,宣宸无奈,只得道:“傻子,面前的这些大臣如今只想保持荣华富贵,能捞一点是一点,反正就算叛贼攻破了皇宫,也不过是重新拥立最终的胜利者罢了,到那时候再表现忠心也来得及,现在的大舜朝……不值得他们多费心思。”
先帝已经筛选出一批很合格的投机者,而如今的朝廷选官又以推举为主,这就意味着若官场无人,也无雄厚的背景,再如何有才华有能力有抱负,也无官可做,无处施展。
平民百姓,乃至寒门已经彻底断了那条晋升的路。
如今的朝堂就像一池飘着死鱼的臭水,任何活鱼进来,要么逃离,要么腐烂在淤泥。
而地方上的混乱只是一个开始,江湖蠢蠢欲动也是一个征兆。
宣宸淡淡的话语撕开残忍的事实,江湖豪杰一直对皇帝恨铁不成钢,对昭王专横独断恨之入骨,对尸位素餐的大臣恨不得杀之后快……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大舜朝这艘船早已经被先帝搁浅,船上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想要让它调转方向,驶入正常的航道,实在太困难,因为这艘船上只剩破铁烂木。
裴星悦闻言,瞳孔顿时一缩,手脚瞬间冰凉。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道,他看着表情冷漠,仿若事不关己的宣宸,忽然问,“那你呢?”
都说昭王觊觎着皇帝的位置,享受着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但事实上,裴星悦发现不是这样的。
“我?”宣宸眯了眯眼睛,他抬起头,望向宫门之外的那片天空,“我呀……”
一直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随这人去哪儿的自由。
至于这个国家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将皇室几乎杀光了,也算是帮未来篡位者清理障碍了。
可是,就连这点奢望,老天爷都不愿意让他达成!
虚弱的身体处在寒潮之下,宣宸捏紧轮椅扶手,眼中透露出浓烈的不甘!
忽然,泛白的指节被轻轻覆盖,炽热的手心传来安抚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进了经脉,仿佛连那蛰伏的邪物蜷缩了一下。
“宣宸,大舜若是颠覆了,是不是就如那妖道所愿了?他蛊惑先帝那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裴星悦的一双猫儿眼素来干干净净,清澈可见底,然而说这话的时候却满是恳求。
经过早朝之后,他很清楚,这满京城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包括皇帝都不可靠。
唯一能有办法改变这世道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但显然偏执的昭王是无法用大义来打动,裴星悦武功高,嘴却笨,思来想去便只剩仇恨来点燃宣宸的斗志!
他很清楚这个心思是瞒不过宣宸的,所以他坦坦荡荡地写在眼睛里。
他行走江湖三年,见过太多的穷苦百姓,谁都知道这世道乱,日子越过越艰难,背上的枷锁越来越沉重,但还是努力地活着,希望有朝一日云开见月,能让自己喘口气。
文杰兄妹即使知道路途遥远,生机渺茫,但还是拼尽全力逃离陕州,绕过沧州,千里来到襄州……
底层的人都没有放弃,上位者又怎么能坐在金银堆上,吃着民脂民膏,却如泥塑雕像一般冷眼旁观他们受战火纷争,家破人亡呢?
“师尊说,侠者,大义也,遇见不平,必拔刀相助!但这个不平事,太大了,我……宣宸,我比较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大家好过一点?”
裴星悦其实没想过济世救民,可谁让他出现昭王身边,见到了如此大的不平?
陕州百姓水深火热,濒临深渊,朝廷能够无动于衷,可他又怎么能过自己这一关?让自己当做没看见。
那双眼睛燃烧着火焰,仿佛他炽热的内力,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力量。
宣宸很疑惑,这小子难道从来不觉得累,学不会逃避吗?
于是他忍不住问:“若我不是昭王,手上无兵无权,你当如何?”
裴星悦没有任何犹豫,回答:“奔赴陕州,为义而战!”
那便注定与朝廷对立,与昭王对立。
或许是被对妖道的仇恨点燃,或许不忍心看到裴星悦失望,更或者良知尚未泯灭,宣宸眼神一暗,他望着被修建的富丽堂皇的宫殿,最终一叹,“我知道了。”
裴星悦怔然,接着惊喜地问:“你是答应了吗?”
宣宸撇过头,冷淡道:“陕州这局势少不了那妖道挑火,本王总不能让他如愿。”
不管什么原因,裴星悦心说他愿意管就好!
“但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有些事顺应天理,非人力所能抗衡。”旧朝不去,新朝如何到来?
裴星悦坚定地点头,“只求无愧于心。”说完,他想了想,又问,“那我能做什么,但凡需要,宣宸,你随便吩咐我!”
“你?”宣宸瞥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只有一腔热血的傻子有什么用?
裴星悦一拍胸脯,自信道:“我!”
宣宸冷笑,“你就好好琢磨你的武功吧,把那该死的黄鸟缺陷先补上了!还有……”
“什么?”那单纯到愚蠢的眼睛锃锃发亮,看得宣宸一股无力,忍不住烦躁道,“你下次别跟我出门了。”
一盆冷水泼了过来,浇灭了裴星悦的热情,他纳闷道:“为什么?”
他好歹也是一名宗师,不管是保护还是动手都方便,不至于连陆拾和非伍都比不过吧,难道相处了这么多天,昭王已经腻了?
裴星悦有点委屈。
宣宸鄙夷道:“杀个人都不痛快,要你何用?”
裴星悦:“……”他张了张嘴,满脸冤枉。
不是,他盯着那根手指很久了,真的,他确定是宣宸没给指示!
这不怪他不是吗?
第42章 天上 地狱
天上宫处在皇宫西侧, 远远望去,能见一座琉璃通天塔,是先帝掏空了国库花费三年才建成。
琉璃砖瓦, 碧色透亮, 阳光下闪闪发光,是用金银宝材堆砌的金碧辉煌, 每一寸都价值连城。
裴星悦瞧了瞧, 只觉得漂亮,但又纳闷道:“建这座塔有什么用?”
宣宸淡淡道:“此塔名为通天, 听闻坐于塔顶可聆听仙人论道,脱凡人之躯感悟星辰之变,冥冥之中可体会天命玄奥。”
“神神叨叨的, 比我那不靠谱的师尊还会胡扯。”裴星悦不信命, 自然对此嗤之以鼻。
然而宣宸却说:“可先帝在这上面的时间比之朝堂和后宫还要多的多。”
裴星悦顿时默然, “那天上宫……”
“就在塔的下面。”
宣宸说着从轮椅上站起来, 守卫的龙煞军推开了大门。
裴星悦随着宣宸走进里面, 大殿之中, 空旷无比,冲着眼前的是一道琉璃天梯, 随着高塔盘旋而上。
裴星悦下意识地仰头, 在外头看还不觉得有多高, 可到了里面,琉璃瓦层层往上,将视野不断拉长拉远, 只觉碧蓝簇拥着顶尖金色流彩,仿佛蓝天之上的仙境所散发的神光,一路随着天梯好似不断突破九重天, 登临造极。
这一刻,裴星悦就算不相信仙神之说,也不得不承认内心的震撼,有种灵魂被超脱的错觉。
“漂亮吗?”一旁的宣宸轻声问。
“简直是鬼斧神工!”
“这是鲁墨门的手笔。”宣宸说着继续往里走。
裴星悦一愣,“怪不得……”
天梯之后,便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只搁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四脚鼎,表面雕刻着龙衔吐珠,敞口,鼎内灰烬深垢,尚插着密密麻麻的燃尽香根,可见天上宫当时的繁盛。
“这就是那个神鼎?”裴星悦环顾一周,不确定地问。
“不是,你把它逆转一周,正转两周,逆转三周。”
这鼎一看就很沉重,常人根本无法撼动,不过这对裴星悦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他单手握住一方鼎脚,接着目光凝微,内力缓缓注入手掌,将鼎连同底下的基座一起旋转起来,沉重的齿轮开始转动,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尤为清晰。
不过这速度太慢了,裴星悦于是释放出更多的内力,接着大喝一声,逆一,正二,逆三,一口气转动到了确定位置。
只听到咔哒一声重响,机关开启,大鼎周围的石板向外收缩,露出了环形的阶梯,一路往下,漆黑深深。
裴星悦双手拍了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看看这阶梯,又瞧瞧这口大鼎,眼中不禁带了一丝困惑。
“怎么?”
裴星悦挠了挠头,问:“宣宸,难道之前妖道进出也是这么打开的吗?我敢说没有至臻境的内力,或者天生神力,根本就挪不动!”
宣宸一边踩着台阶往下走,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自是有另外一种方法。”
“那你还要我那么费劲……小心。”台阶的通道两侧虽然有昏黄的油灯燃着,但宣宸体虚无力,一个不小心还是容易踏空。
裴星悦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带着人往下走。
宣宸说:“你方才看到鼎里的香灰了吗?”
“嗯。”
“你若愿意就插上三炷香,跪上三个大礼,香气引动鼎内石龙张口,落下滚珠,就能撬动机关,轻松打开。”说到这里,宣宸戏谑地问,“可要试试?”
裴星悦嘴角一扯,“不必了。”这个鬼地方没资格受他大礼。
说话间,两人走下台阶,双脚踩在地宫地砖上的刹那,只见壁上插着的灯火一排排地点燃,很快,昏暗的地下一览无余。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冰冷的砖墙和通道,以及通道末尾的五扇门,都关闭着,除了地上有拖拽的痕迹,墙上还有干涸成印的血迹外,还挺干净。
然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腐臭味和腥气,依旧萦绕在鼻尖,缠绕上来凝成实质般的森然和阴冷,与此相比,昭王府镜湖下面的刑房都算得上人间了。
“这些门后是……”
“地牢。”
所以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是从这些门里面散出来的,裴星悦想到那些被当做药人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龙煞军,几乎可以想象里面究竟是什么恐怖光景。
不想打开,但是前面没路了,只能选择一扇。
裴星悦观察着说:“每扇门上似乎还刻着字,黄、玄、地、天……仙?这是什么意思?”
“指代妖道们炼出来的丹药品级,黄丹,给普通武夫试用;玄丹,指向脱凡境;地丹,自在境;那么天丹就是……”
裴星悦震惊道:“连至臻境都有!”
宣宸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不然你以为断人头是怎么疯的?”
说起断人头,裴星悦问:“她曾经是什么人?”
“你有听说过云中鹰吗?”
“云中鹰……似乎是一对夫妻吧,十年前曾叱咤江湖,现在早已隐退了。”裴星悦说着一顿,接着诧异道,“莫不是……”
宣宸淡淡道:“没错,断人头在之前被人称为云霞仙子,而她的丈夫人送外号归巢鹰,双至臻的神仙眷侣。在一次剿灭魔教的行动中,归巢鹰为了保护妻子身受重伤,至此两人隐退江湖,寻医问药。可惜,途中遭了宫门埋伏,云霞仙子为救归巢鹰自愿被擒,但最后她丈夫还是不治身亡。”
裴星悦恍然,但又疑惑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宣宸扯了扯嘴角,“龙煞军中的每个人,我都知道来历。”
“那云霞仙子可知她的丈夫已经……”
“妖道特地命人找回了归巢鹰的尸体,就丢在她的面前,所以试了天丹的她,硬生生地挺下来了,还被药性扭曲了骨骼经脉五脏六腑,成了一个活死人,但人却也疯了。”
轻飘飘一句话,背后有多少血泪腥风,裴星悦所有的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想到自己给断人头送荷花的时候,对方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稀世珍宝,那是不是曾经某一天,归巢鹰也送过她?
裴星悦心口被呛了一下,酸涩难忍,设身处地而想,“其实不是疯了,而是不疯的话,根本无法坚持下去。”
宣宸点了点头,“在她之后,没有一个至臻境能挺过那枚所谓‘天丹’,更别说那些自在境,在接连折损三名宗师,上百名自在境后,这枚药也就宣告失败。”
所以那五年来,只要先帝还活着,妖道在一旁虎视眈眈,他都不敢去找裴星悦,哪怕昭王恶名已经传播千里,宣宸依旧一个字都没提及。
孤家寡人,谁也别想拿裴星悦威胁他!
裴星悦听着宣宸的只字片语,心中怅然,他低声问:“究竟有多少个至臻境强者被秘密关押在这里?”
“至臻境难抓,不能明目张胆,按记录,在断人头之前有五个,之后是七个。”
“这么多!”裴星悦惊叹,“那他们现在都在哪儿,还活着吗?”
“几乎都死了。”
妖道底牌众多,没有这些被关押的宗师反水,宣宸也没那么容易屠戮整个天上宫。
这里的血腥味为什么至今还如此浓烈,因为先帝暴毙的那一天,这里也陷入了厮杀。
只是像断人头那样被恨意支撑,又拥有不死之身的人实在罕见,作为宗师,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大多也选择自我解脱。
气氛未免压抑,裴星悦说:“江湖上少了那么多至臻境难道没有反应吗?”
宗师又不是地里的大白菜,一茬接一茬。江湖很大,其实又很小,接二连三的宗师消失,总会有消息传出来。
一旦泄露了消息,江湖和朝野必然动荡。
提起这个,宣宸便笑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星悦一眼,“你说天道盟为何成立?”
“自是为集合名门正派之力,对抗日益猖狂的魔教妖孽。说来,创立之时,师尊曾说还有人上玄凌山询问他老人家的意思……”裴星悦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响,即使再笨,他也明白了宣宸的意思。
武林人士嫉恶如仇,没什么比讨伐魔教妖人更重要的大事。
一场正邪大战,足以卷入最多的宗师,甚至连合一境都会出手。但凡失踪,便是“死”在魔教手上,再好不过的理由。
他吸了口凉气,“好歹毒的计策。”
宣宸走向了最后那扇门——仙。
进入天上宫之后,他的脸色在火光下镀上了一层昏黄,可依旧掩盖不了几近失血的苍白。
面对这扇石门,目光更是幽冷幽冷,隐隐染上了一层血色戾气。
他就是这里的常客,可自从屠了妖道之后,他再也没来过了。
忽然他被裴星悦扯到了身后,“我来。”石门旁边也有一个青铜鼎,里面留有香灰,大概也是同样的机关。
不过裴星悦没看一眼,直接将双手按在了门上,气沉丹田,双脚踏地,准备以至臻的霸道力量强硬地将它推开。
然而却被宣宸制止住了。
“没用的,这扇门不是这么开。”
宣宸拍了拍裴星悦的手臂,示意他让开,他定了定心神,然后抽出腰间的短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就要划开自己的手掌。
“哎,你干什么!”突然裴星悦一把握住了他手腕,阻止了那一刀。
宣宸淡淡道:“这里的机关跟鲁墨门没关系,没有留第二方案。”
以血开门,相当邪性,裴星悦只听说过魔教会这么做。不过这地方,跟邪魔外道也没什么分别。
他理解之后,放开宣宸的手腕,然后把自己的手掌摊开在对方面前,“那用我的。”
宣宸的身体已经够差了,如果再被取血,怎么受得住?反正自己血气方刚,不怕这点消耗。
宣宸看着面前的手掌,心中一时分辨不出什么滋味,只是他眯了眯眼睛,唇边勾起一个恶劣的笑,然后将匕首的尖刃缓缓压下,对着那掌心纹路滑动,犹如毒蛇吐着信子,充满了危险。
“用点力呀,没破皮呢。”掌心有点痒,裴星悦很想把匕首拿过来,自己动手,“要不我来?”
话落,宣宸将他的手掌推开了,接着自己握住刀刃,一抹,瞬间见了血。
这速度太快了,裴星悦阻止都来不及,“哎!”他很生气,重重地唤了一声,“宣宸!”
“不是我不爱惜自己,而是除了宣家血脉,其余的人就算放干了血也没用。”
宣宸将染血的手掌按在石门上,神奇的是,他的血涂上去之后,很快失去了痕迹,似乎被石门给吞噬了。
接着机关启动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石门缓缓地向两边移动,露出了里面的通道。
裴星悦马上将宣宸的手掌扯了回来,看到上面清晰的一道伤痕,顿时手指如残影点在附近穴道上,止住了血。
“为什么?”他紧绷着脸问。
人血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这扇门又如何分辨这细微差别?别是宣宸故意糊弄他的吧。
他绷紧了脸,掀起自己的衣摆,利落地撕下一段内衬,将宣宸的手掌细致地包裹起来,嘱咐道:“回头让渺姐姐看看。”
“宣渺探究过这扇门,发现上面涂了一种奇怪的药物,除了宣家血脉可以融合之外,其余都不行。”
这里的血腥味是最淡的,然而长廊幽暗深深,仿佛蛰伏着嗜人的野兽,准备将所有的不速之客撕扯吞噬。
壁上火油迎风自燃,裴星悦回头看向宣宸,嘱咐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天地玄黄对应了不同境界的高手,至臻境之上虽然还合一,但这种站在武林巅峰的半仙人物,又岂是妖道能够算计的?
况且,天下合一境大宗师不足五指之数,哪一位失踪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所以,这仙丹便指长生不老药。
而试药的人就是宣宸。
他怎么忍心让人重新再经历一次噩梦?
“九州无方鼎放在什么位置,我自己去找就好。”
青年的影子在灯火下拉得高大,往前一步遮挡了前方如深渊的通道,也将宣宸孤单的身影保护在里面。
这一次,宣宸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去体会那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折磨。
他闭了闭眼睛,强自镇定下来,“无妨,我也想看看被妖道特地抢回来的鼎究竟有什么玄机。”
他从裴星悦的身后走出来,一脚踏了进去。
安静的通道传来两人轻微的脚步声,而地上则有很清晰的拖拽痕迹,血色转黑,森冷沉重。
可令裴星悦意外的是,这通往的并非如常人所想的那样竖满栅栏、被一间间隔开的阴暗牢房,而是一间华丽的寝宫!
只见满目的细软锦缎飘飘洒洒,里面的陈设看起来精致名贵,似乎都是上好的紫檀木,质地软和,触手温润,价值连城,而且每处棱角都包裹着柔软的绸缎。
地面的青砖以厚实的皮毛铺就,裴星悦踩进去仿佛踩在云朵上。
中间是一张很宽大的床榻,低矮,没有围板,只比地面高了几寸,搁置着层层温暖的丝绸被褥,可供四五个成人年随意躺在上面。
没有阴森,没有潮湿,没有腐臭,没有虫蛇鼠蚁作伴……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富丽堂皇,似乎是特地为一位娇弱娘子准备的闺房。
可裴星悦环顾一周之后,却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诡异,不对劲……
他发现这里面没有一处硬物,没有易碎的瓷器,没有金属器皿,连墙上字画都被抽了卷轴!桌椅墙角、必要的摆设都有柔软的包边,喝水的杯子都是软木所造,极尽奢侈。
“这里是……”
伤口明明已经不再发作,在药物的作用下,那深入骨髓的寒、刺、麻、灼、烧、撕、扯……各种各样极致的痛苦也不会再有,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宣宸踏入这里的时候,那噩梦般的记忆又如跗骨之虫重新蠕动起来,撕扯着他的理智,虚弱他的身体。
眼前开始模糊,耳鸣由轻到重似尖利的针不断扎着他的天灵盖……他曾在那张低矮塌上不断翻滚蜷缩,日夜痛苦哀嚎;他曾到处撞击自己的脑袋,想要一个了结,可苦于找不到任何着力的地方;他曾如野兽一般不断撕扯啃咬那柔软易碎的丝绸……他被囚禁在这里,求生不能,求死无门。
宣宸的身体不由地晃了晃,下意识地想扶住什么,然而一碰触那些柔软,又触电般地收回手。
胃里翻腾作呕,冷汗遍布全身,在他即将崩溃的刹那,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然后捂住了眼睛被带出了这间诡异的寝宫。
“宣宸!”
“宣宸!”
裴星悦没放开他,而是轻轻顺着他的后背,用温暖的内力缓缓注入经脉,舒缓着那紧绷的神经。
他的眼前浮现湿意,从怀中人的反应来看,他明白了这间寝宫用来干什么——囚禁。
第43章 密室 你就不怕这一拳下去,把这里震塌……
无边的后悔充斥着裴星悦的心上, 仿佛有一把匕首不断搅动,令他生疼。
“对不起……”他不该让人再进来的,“我带你出去。”
尖锐的耳鸣声逐渐散去, 宣宸却一把扯住裴星悦的衣服, 厉声道:“我不出去,继续往前走!”
他的脸色如尸体一般苍白, 虚弱化为了眉宇间的戾气, 仿佛回阳间索命的厉鬼,方才的失态和软弱令他难以忍受, 产生了对自己的厌恶。
裴星悦不赞成道:“可是你现在不太好。”
宣宸额头青筋直蹦,眼神却阴鸷可怕,忽然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轻声说:“不, 再好也没有了。逃开这里, 难道过去的事情就能消失了吗?”
既然不能, 他就必须面对。
他推开裴星悦, 不容置疑道:“走!”他踉跄了两步后, 走得坚定不移。
这间寝宫是双通的,本就是一个观察他试药情况的监牢。
裴星悦跟着宣宸经过这间华丽的牢笼, 眼尖地发现里面到处都是破损的痕迹, 被生生扯开了裂帛, 角落里被牙齿啃咬的软木……华丽的锦被下暗藏着血迹,已经凝结成块,触目惊心。
他双手不知不觉地捏紧, 看着前面挺直脊背的身影,心痛得牙根咬得咯吱作响。
后面的门倒是好打开,裴星悦没有让宣宸动手, 自己推开了。
入眼的是一个极为空旷的大殿,甚至比今早的朝殿还要广阔。
这个所谓的天上宫几乎将附近的地基给挖空了!八根盘龙柱矗立着支撑起这宽阔的空间,九层台阶上,放置着一口青铜大鼎。
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味扑鼻而来,比之入口更加清晰作呕,可明明这里没有一具尸体。
大殿太宽,穹顶很高,灯火即使全部点燃,也依旧显得昏暗。
但是裴星悦仔细地看着,发现大鼎周围九层环形台阶上放置的八十一个蒲团上,每一个都沾染了浓稠的血迹!有的蜿蜒下来,在台阶上凝固成可疑的黑色。
这里曾遭发生过一场屠杀。
他回头看向宣宸,后者正冷漠地看着那口大鼎,脸上露出森然的笑,说:“先帝暴毙那天,这里正在炼制长生不老丹。”
当崩天的钟一响,天上宫的长生不老药就彻底失败,坐实了妖言欺君的罪名,早已虎视眈眈的龙煞军顿时围剿进来,无处可逃的妖道最终一锅全端了。
不管是死了还是奄奄一息,都被重新拖出去凌迟、车裂,以解昭王心头之恨。
裴星悦跟着看向中央的大鼎,微微一怔,“这就是那口神鼎了吗?”
“如果是八年前被送进天上宫的鼎,那就是它。”
这口青铜大鼎跟天上宫入口处的虽然有些相似,但更庞大,足有两人之高,颜色也更深沉一些,看起来并非是普通的青铜所铸。
传闻九州鼎是远古九牧贡献的祭祀精铜,以秘法熔炼而成。
据传说史料记载,九州无方鼎上刻画着四海山河图,并非人力所为,是大禹铸成的瞬间引来天地之力,落下神雷自然雕琢。至此,才有镇压水患,风调雨顺的说法。
如此巨大,却与裴星悦记忆中那黑布下的血镖轮廓重合在一起,应该是错不了。
裴星悦轻轻一跃,站在了无方鼎面前,伸手触摸,冰凉如铁,浮雕山河完整,布满整个鼎面,有一种岁月沧桑的古旧之感。
再跳到鼎口往下看,里面有不少灰渣,还有残存的药物气息。
“这丹怎么练?”裴星悦很好奇。
“你往上看。”
裴星悦抬头,只见黑色的八根玄铁锁链一路从墙上延伸到顶端,上方悬挂了一块方形青铜盖,看着尺寸,若是落下来,恰巧就可以盖住整个大鼎,形成一个临时封闭的炉子。
同时,大鼎的下方挖了一个火坑,黑漆漆的,有硫磺黑火的气息残留。
原来如此,竟还特地打造了一个盖子,不过问题又来了。
“为什么非要这个鼎来炼丹,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宣宸没有靠近无方鼎,而是沿着大殿墙壁转了一圈,时不时地抬手敲了敲。
费尽心机地杀人、灭口、夺镖,总有其必须的理由。
只是宣宸至今为止都没弄明白,那上清老道士的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还有自己体内的邪物,总不单单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去,强行续命用的吧。
“宣宸,你在找什么?”
“机关。先帝虽然是暴毙,但吃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丹药,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不过是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那可笑的不老药罢了。那段时间上清被逼着带领徒子徒孙日夜在这里炼药,我将龙煞军安排在皇宫各处,根本不可能给他逃走的机会。”
“陆拾说,他是你亲眼盯着凌迟。”
“没错,可到最后,还是被他金蝉脱壳了!”说到这里,宣宸的眼中隐隐浮现暴戾的凶光,带着被戏耍的羞怒,“他的徒子徒孙倒是对他忠心。”
饱受各种酷刑都不曾泄露这个秘密。
裴星悦于是也看向这大殿四周,“所以这里应该还有一个藏人的地方,让他躲过了屠杀?”
“除了这里,没有其他机会。”宣宸斩钉截铁地说。
然而,大殿四周空旷,就搁置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四方鼎矗立中央。
裴星悦跳下大鼎,沿着这八根盘龙柱转了一圈,伸手按住柱子,哺入内力,过了一会儿,他摇头道:“这八根柱子都是实心的,藏不了人。”
而墙壁上若藏有机关,也逃不开鲁墨门的眼睛。
最终,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了这口大鼎上。
“我进到里面看看。”裴星悦说。
宣宸点头,把匕首递给他,“小心。”
“嗯。”
红衣翻飞,飘进了大鼎里。
裴星悦一进到里面就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这些道士拿什么东西练的丹,气味难闻,比血腥味还古怪,他从腰间抽出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之后观察着四周鼎壁。
周围漆黑,还有薄薄的灰烬,底下积了厚厚一层泥垢。
裴星悦心说这每次炼完丹都不打扫的吗?他拿出匕首,拨开泥灰,下意识地敲了敲……敲了敲。
细微的差别逃得过别人的耳朵,但他可是至臻的实力。
宣宸在外头静静地等着,忽然听到裴星悦从里面喊道:“宣宸,这鼎下面似乎是中空的,但是我找不到机关!”
中空……
宣宸的眼神顿时恐怖异常,他回想当日情形,蓦地抬起头,接着他走到一旁的机关把手上,用尽全力将它拉下来。
只听到轰隆隆的铁链拖拽声,上方悬挂的沉重青铜盖缓缓降落。
“宣宸?”
“你看看里面有什么变化。”
裴星悦答应道:“好。”
那如棺材板一样的青铜盖重重地降落在鼎上,恰巧将鼎口封得严丝合缝。
宣宸死死地盯着那口鼎,细细地听着,忽然听到鼎壁传来几声敲击,于是他又用力地将机关把手推了上去。
那青铜盖在铁链的拉扯下重新被吊了起来,宣宸道:“你可以出来了。”
然而他等了一会儿,都不见那红衣飘出来,不由唤了一声,“星悦?”
裴星悦闷闷的声音透过青铜鼎传来,“宣宸,糟了,我好像打不开。”
宣宸一愣,不由抬头望向那足有两人高的鼎口,要是他的武功还在,哪怕再不入流,也能跳上去看看。
可现在,他只能干瞪眼。
此事颇有些滑稽,他观察着大鼎,思索片刻后道:“你往下找找机关,不然,我只能找人来帮你了。”
裴星悦郁闷地回应了一声。
宣宸又驻足等待片刻,在他即将失去耐心,准备出去找人时,只听到喀拉一声,青铜大鼎之下,裴星悦滚了出来。
“咳咳……”裴少侠大喘着气,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
“怎么了?”
“里面太臭了,再不找到机关,我得熏死了。”裴星悦站起来,狠狠地吸了两口,这才缓过劲。
不过他全身黑灰,脸上还有淤泥,臭兮兮的仿佛十年没洗澡的臭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
宣宸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拿帕子捂住口鼻问:“如何?”
“这鼎是假的!”裴星悦气愤道,“至少这不是传闻中的九州鼎!”
神鼎变成了藏人的容器,怎么看都不靠谱。
宣宸眉尾一扬,深以为然,不过他还是问:“怎么说?”
“刚才,你把盖子合上之时,我脚下的底座突然就从中间裂开了,露出下方一个空间,大小足够藏人。等我顺势躲到下面,正好你吊起鼎盖,那隔板又悄无声息地合上,把我隐藏起来,至于上面的泥垢是故意留着掩盖机关痕迹的!”
裴星悦嫌恶地看了看身上的污迹,可惜这里没处清洗,只得作罢,“你说先帝暴毙那日这里还在炼丹,那么盖子一定是合上的,妖道只要藏在里面耐心等待,在龙煞军将外面的人都杀光之后,必然会重新打开鼎看看里面是否有漏网之鱼。可惜随着鼎盖升起,那合起来的机关已经将他掩盖在了下面一层,而机关是单向的,除非重新合上盖子,不然打不开,所以根本发现不了!”
裴星悦越说眼睛越亮,心道自己也是很聪明的,于是看向宣宸问:“我说的对不对?”
宣宸颔首。
“等人都被拖出去,这里重新归于寂静,妖道再从下面逃出来……”裴星悦双手一拍,“合情合理呀!不过……”他皱了皱眉,似乎还有地方想不通。
“怎么?”
“若真是在炼丹,这鼎得多热,普通人藏里面能熬得住吗?”裴星悦的笑容逐渐消失。
青铜鼎炼丹之时温度极高,就算里面能够藏人,也得被烫死了,可若不是这个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招。
这时宣宸淡淡地说:“听闻上清妖道能让先帝奉为上宾,是因为他有仙法。”
“仙法?”
“于火海中行走,如履平地。”
裴星悦挠了挠头,“这我也能行,他莫不是个内力雄厚的高手?”
宣宸摇头,“不,国师曾试探过,他只是个普通人,就因如此,先帝才深信不疑。如今看来,他是有其他偏门法子,才不惧火灼。”
而这口鼎便是上清为自己找寻的退路,这心机叵测的妖道早就知道有被清算的这一日。
但……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抢夺这鼎呢?
裴家的血镖究竟是谁委托的,又要运送到哪里去?知道危险,为什么还是毅然决然地接了这个镖!
事情并未因为发现这鼎的秘密而清晰起来,反而变得更加迷雾扑朔。
灯火照在宣宸的脸上,显得晦暗不明。
“宣宸。”
宣宸暗暗吐出一口气,并未在此纠结多久,既然有机关,这鼎就不是用来炼丹的,平时搞出那么大阵势也不过是故弄玄虚迷惑先帝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鼎下火道上,“天上宫的周围一直都有重兵把守,凌空剑坐镇,即使能逃出去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我猜在黑火熄灭的时候,他就趁乱从下方火道逃离了。”
裴星悦闻弦知雅,“我再下去看看。”
“嗯,小心,别点火折。”
炼丹必然要用火,还不是普通的柴火,是黑火,一旦炸起来威力非同小可。
火道里面气味熏人,常年充满令人窒息的烟气,按理来说要逃也不该是从这里逃。但这是唯一能够避开宣宸耳目,通向外面的通道。
裴星悦于是屏息跳了下去,下方窄道,极矮,只供一人通过,硫磺味道尚在,但因为已经熄火多日,虽然有些呛人,但还能忍受。
火道并不长,很快就到了更换黑火的地方,这种危险之地无法点明火,所以四周嵌了夜明珠,散发着柔柔的光。
就着微光,他仔细地查看地面,地上留有不少脚印,但唯有一双特别的明显,很显然是一路踩着火道里黑灰出来的妖道。
不过奇怪的是,这脚印显示上清道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此地逗留了一阵子。
他沿着其中一条印记走向了一处墙面,面对熏得黑乎乎的墙体,他想不出这种危急时刻,妖道站在这面墙前究竟做什么?
除非……后面有东西。
他凝聚内力于掌中,不轻不重地拍着墙体,细细地分辨着回响,很快,宗师的五感让他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端倪,耳朵一动,心说这后面也是空的。
宣宸等了片刻,没见人回来,便冲着火道问:“怎么样?”
“这里好像有密室。”裴星悦研究着周围,又想起来提醒道,“又黑又脏,气味还呛人,你可别下来。”
地方就这么大,仔细排查应该能发现。
但不得不说,这天上宫的机关简直比他过去二十年碰到的还要多!
若没有宣宸带路,就算他能避开守卫,也打不开地宫的通道,更别说找到鼎了!
宣宸没有坚持,答应了,“好。”
裴星悦拿着匕首东敲敲,西打打,甚至还飞到头顶撬下了两颗夜明珠下来,但就是找不到关键。
他练武的悟性无人能及,可这种弯弯道道需要动脑子的东西就有些抓瞎了。
他磨蹭了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当泄气的时候,旁边的石门往上升起,玄衣金冠的宣宸挺拔地站在门口,清冷的目光一扫,正看到裴星悦嘴里叼着一颗夜明珠,两手又扣着头顶两颗夜明珠,跟只壁虎一样倒挂着,那模样令他感到诧异。
“你在做什么?”
裴星悦放开一只手,取出口中的夜明珠说:“找机关呀。”
“上清只是普通人。”不会飞檐走壁,这个开启高度对他来说太难了。
“是哦……”裴星悦一愣,接着跳了下来,一脸郁闷道,“那会在哪儿?”
地方就这么大,除了夜明珠之外,也只有墙角一堆黑火的残渣,宣宸走过去,回头道:“把夜明珠给我。”
地方太暗了,看不真切。
裴星悦递了过去,宣宸拿帕子接过来,一手捂住口鼻,蹲下来看着这堆残渣及周围。
黑灰在墙上呈现喷溅状的散开,中间惨白,是黑火炸开后的痕迹,周围还有引线燃烧的印子。
黑火危险,为了安全,没有一个人敢在这里点火,更别说堂而皇之地埋引线。
他站起来,把夜明珠丢给了裴星悦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不打开了吗?”裴星悦纳闷道。
“打不开了,他逃走前把机关给炸了。”
裴星悦恍然,嘀咕道:“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不是我笨。不过,我们就这么走了?”
宣宸回头,“不然,你还想如何?”
“要不,我轰开它!”来都来了,铩羽而归未免可惜。
宣宸顿时诧异道:“裴少侠,先不说地宫的砖石厚度和强度是以至臻境的内力上限来烧制,就算你天赋异禀,内力能达合一境,你就不怕这一拳下去,把这里震塌,活埋我们两个?”
裴星悦:“……”
第44章 西南 何为战神,何为战无不胜!……
裴星悦不确定, 所以他不吱声了,乖乖地跟着宣宸走出地宫。
他回到了地面大殿,抬头又见通天塔那金碧辉煌的穹顶, 层层拉长的视野让人恍惚身处云霄, 伸手可触仙境;可地面之下却是地狱恶鬼拥挤,凄厉冤魂哀嚎。
就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羽化飞升, 也绝不会是这种满身业障, 活该受地狱苦刑炙烤之人。
陆拾站在殿门外,见宣宸和裴星悦走出来, 立刻迎了上去,“王爷。”
宣宸目光含戾,森然道:“告诉鲁三巧, 哪怕将下面全数炸毁, 整个皇宫坍塌, 也要把黑火房里的密室给本王打开!”
他人在下面, 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可一旦出来了, 可就毫无顾忌。
黑火房那地方还有密室?陆拾一愣,立马领命, “是!”但接着又看向裴星悦, 犹豫问, “王爷,咱们是直接回府,还是先让裴公子更衣?”
好家伙, 这是跑哪儿去了,满身污泥,各种气味混合臭气熏天, 简直比从乱葬岗里拼完尸体回来的非伍还要狼狈。
亏得宣宸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他走在一起,但凡换个人,昭王殿下都要将人丢进池子里,泡上三天三夜,刷下三层皮!
裴星悦抬起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差点没吐出来,不禁讪笑道:“还是先洗吧,我自己都受不了。”
*
宣宸作为先帝的血罐和毒刀,在宫外被赐予了一座最奢华的王府,在宫内时,也是住除皇帝以外最好的寝殿,临着湖,靠着花园,可欣赏到最美的景。
不过他很少住,皇宫里的一切都令他厌恶,因为不得不留宿的时候,只会在那温柔牢笼里翻滚挣扎。
但此刻他还是坐在四面宽阔的湖边长亭里,耐心等待。
陆拾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棋盘和棋子,他自顾自地下着,想到那口鼎,那妖道,陕州暴乱,眉间不禁褶皱起来,各种线索乱成一团麻,却找不出最重要的线头。
“让鲁三巧务必迅速,三日内我要看到里面的东西。”
“是。”
这边裴星悦更换了三大桶水,用了三遍香胰子才勉强将身上和头上的臭味给洗去。
未免让宣宸多等,他没有多泡,用内力将身体和头发烘干之后,扯过屏风上更换的衣裳,一边整理袖子和腰带,一边推门出去。
裴星悦身高腿长,这广袖玄衣穿在他身上,不仅不会压抑,反而显得如大家公子般沉稳,衣襟上又绣了银丝华纹,庄重之中又透着尊贵。
裴星悦有些不自在,不过这在皇宫里,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习惯的江湖劲装。
远远的,他看到六角亭子里下独棋的那抹黑色身影,无论是过去的温文尔雅,还是八年之后冷漠冰寒,宣宸唯一不变的是那根铮铮傲骨,挺直的脊梁。
苦难或许可以折磨他,但似乎永远也摧毁不了他。
夏日微风吹拂,撩起宣宸的长发和袖子,微垂的眼眸,是难得的恬淡安然。
裴星悦驻足看了许久,一直到宣宸似有所感地抬眸望过来,才冲他弯起眼睛,满脸灿灿。
宣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挑了挑眉,扬起一丝满意的笑。
但很快又嫌弃起来,再稳重的衣裳,穿在这小子身上也挡不住那股跳脱的傻气,心说还不快滚过来,不知道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吗?
“王爷,太后他老人家……”
“滚。”
清清淡淡的一个字,那老太监却再不敢多言,领着战战兢兢的宫女行了一礼,“是,是,奴才告退。”
裴星悦走到凉亭的时候,正好与这群人交臂错开。
老太监抬头仿佛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打扮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惊讶,不过在裴星悦视线对过来时又匆忙将头垂下,低眉顺眼地带人走了。
裴星悦在宣宸的对面坐下,见人正在专心下棋,便没好意思打搅,目光一扫桌面,接着双眼放光,手下意识地往桌上的点心伸过去。
形状漂亮,还是热腾腾的,闻着味儿就知道新鲜软糯,必然好吃。
陪着宣宸上早朝,又去天上宫上蹿下跳,裴星悦的确是饿了。
然而,“啪”手背却被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只听到宣宸冷冷地说:“什么东西都敢吃,也不怕吃出毛病。”
这不是放在你面前的吗?裴星悦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虽然不疼,但一脸莫名。
怎么了,谁又呛着他了?
裴星悦的目光不禁往一旁的陆拾看过去,后者的眼神往方才太监宫女离开的方向瞥了一下,低声道:“慈寿宫送来的。”
哦……太后,怪不得。
裴星悦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好,连余光都不瞄那些点心一下,特别听话,不给昭王一点发作的机会!
但是,“咕噜噜……”肚子不太争气,闹空城了。
见宣宸阴晴不定地看过来,他以微笑掩饰尴尬道:“没事,你继续下,我也……不太饿。”
江湖儿女,时常拿骨气当饭吃,饿上几顿,常事。
宣宸看着这互成胶着的棋盘,总觉得心中有股气没处撒,最终伸手一丢,棋子落在棋盘上,瞬间破坏了棋局。
他一理衣袖起身,然后走出凉亭,回头见裴星悦没跟上来,不禁皱眉道:“愣着干什么?”
裴星悦傻傻地问:“去哪儿?”
宣宸没好气道:“吃饭。”
*
裴星悦仰头看着三层楼高的大酒楼,望着匾额上如轩楼三个字,心说真有缘分,他俩又来了。
这会儿饭点已过,如轩楼里的食客已经撤了珍馐,换上了茶饮,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听着台上说书人摇着折扇拍惊木,后方还有器乐渲染着气氛。
这夏日午后,对普通人来说可谓悠闲自在。
伴随着说书人拍下惊木,锣钹敲响铮鸣,故事已到了最紧迫的高.潮前,人人细听。
突然,只听到一声惊慌大喊,“龙煞军来了!”
堂下食客为之一愣,怎的这《威武霸天双龙传》里也有个龙煞军呀?
晦气真晦气。
但下一刻,看着说书人惊恐的眼睛,嗫嗫的嘴唇,大伙儿这才缓缓转过头,顿时只觉眼前一阵雷劈而下。
黑衣黑甲戴着恶鬼面具,遭天瘟的,这修罗兵怎么又来了!
同样的陆拾一马当先走进酒楼,无视堂下所有恐惧的眼睛,只道:“掌柜的,一个雅间,一桌席面,要快。”说完回头问,“王爷,可要清理闲杂人等?”
玄衣金冠的昭王缓步踏入门槛,脸上是惯有的阴冷,微微偏头,余光看到身后之人。
他还记得裴星悦说过,喜欢听路边食肆酒寮里百姓高谈阔论,说书人精彩夸张的故事,于是便道:“留着。”
正打算夺门而出,自动清场的食客们:“……”糟了,连走都不让走了!完了,一个不好怕是得被灭口!
他们垂下的脸上满是愁容,身体也不禁摇摇欲坠,然而在虎视眈眈的龙煞军下,皆敢怒不敢言。
裴星悦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但细细回想宣宸也没说过分的话,于是将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不禁好奇地问:“今日讲的是什么?”
“威……威武霸天双龙传……”掌柜一边报上名,一边暗自抹汗。
这故事讲的的是不知名朝代的乱世中,两结拜兄弟从最底层的乞丐帮子一路得神助、得奇遇,最终一个一统天下成开国皇帝,一个神功大成坐武林盟主之位的传奇故事。
跟名字一样,凡是敌人都在兄弟俩的谈笑间灰飞烟灭,凡是英雄好汉都在他们大显神威后誓死追随,虽然扯,但情节跌宕起伏,高.潮连连,特别过瘾。
所以食客们都耳熟能详了还爱听,各大酒楼时常会请有名的说书先生来开几场。
掌柜回忆了一下故事情节,心道稳了,这应该是不打紧的。
宣宸对这种胡编乱造的故事素来没兴趣,但一旁的裴星悦听了,顿时高兴地问:“讲到哪一章了?”
这年头好的故事本来就少,这既符合少年英雄,又有建功霸业的就少之又少了,他有幸听过几章。
一旁的小二赶忙回答:“龙虎将四门集结,斩奸臣于神剑之下。”最是精彩一部分,方才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他都快忘了斟茶水。
然而掌柜的心却因此咯哒一下,暗道不好。
其实这情节也没什么,可坏就坏在里面的那奸臣,干的恰恰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勾当,跟面前的这一位一样的权势滔天,然后……今天就要被斩在剑下了。
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赶紧抬手纠正道:“胡说什么,明明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王相公嫁女好事成双!”他连忙给书人使眼色,让他赶紧换个讲讲。
虽然风花雪月少了爽快劲,但英雄气短不会出错!
“对对对。”说书先生连连点头。
“啊,怎么是这一章……”只见裴星悦刚提起的兴致顿时淡了下来。
这种故事要听就听主角大杀四方,威震天下,扬名武林的片段,凡是儿女情长的都有点猥琐和心照不宣的香艳,也就这个点在场的食客大多是老爷们,所以爱听。
不过说书都是一回接一回,讲哪儿听哪儿,裴星悦向来随遇而安,不喜欢也不会说什么。
可他没要求,一旁唯我独尊的昭王就直接命令道:“换一个,讲你说的那一回。”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小二身上。
掌柜:“……”
说书人:“……”
小命休矣!昭王不会认为是在诅咒他的吧?
裴星悦和宣宸上楼进了雅间,为了听清下方的故事,门是敞开的,不过龙煞军凶神恶煞地站在过道里,倒也没人敢不长眼地过来偷听。
昭王的命令无人反驳,说书人惊木一敲,这就开场了。
只是不知怎的,裴星悦总觉得这说书人有些气短,做贼心虚般咬字不清,特别是宫墙前例数大奸臣几大罪行之时,本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让人热血沸腾,结果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讲得软绵绵。
裴星悦听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还没有在武功山脚下听卖酒老头将武林野史有意思。”
宣宸端起茶,抿了一口问:“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下山之后,哪儿人多,我就去哪儿,见过不少武林盛会,一路打听消息,倒是你……”裴星悦斟酌着话语,问出心中疑惑,“我听说你回宫前,是在西南王府。”
西南王三个字一出,宣宸端茶的手不由地微微用了力。
他长睫垂下,看不清表情,过了良久,才低声应道:“我在那里住了三年。”
三年……裴星悦算着时间,可以说他跟宣宸分开后不久,后者就在西南王身边了。
“你是自己逃出去的?”
宣宸颔首,“你离开之后,我也顺着你的密道走了。”
这一分别,便是八年之后。
裴星悦思忖着,宣宸虽一直处在监禁之下,毫无自由可言,但毕竟有间屋瓦可遮风挡雨,他没道理在羽翼未丰之下匆忙离开。
除非逼不得已……
“出了什么事?”他问。
“裴家出事后不久,京城来客,与史大伴密会,第二日他便开始准备回京事宜。我趁他不在偷偷潜入书房,看到了端妃的密信,宣钰得了魇症,极度恐惧取血,便让他速速带我回京,以我之血代之。”
此刻的宣宸说得轻描淡写,毫无波澜,但想到那时的他才十五岁,正在照顾密道里家破人亡的裴星悦,乍然知道这个秘密和身世,震惊之情可想而知。
可恨当时的自己尚处在失魂落魄中,根本没发现宣宸糟糕的情况!裴星悦喉咙顿时干涩起来,胸口堵得慌。
也怪不得宣宸对太后的态度如此冷淡,甚至是厌恶。
“你逃出去之后,他们必定抓你,你又如何找到西南王?”
宣宸回答:“还记得那时西面在开战吗?”
“嗯,西夷趁大舜天灾人祸,大举进犯,西南王率兵出征,可是……”裴星悦思索着,“战场离我们所在的丰县还很远,你莫不是自己跑过去?”
“不,我只需在城外等候便可。”
裴星悦顿时惊讶道:“西南王来丰县了?”
宣宸颔首,“他不得不来,别忘了,大军没粮了。”
虽然那时两人一个在密道,一个被看管,接触不到外头,但是西南大军奉命到县城里征粮的动静太大,他们想不知道也难。
说到这里又要提先帝的罪孽,他虽下令让西南王御敌,但根本不给粮草,说是让四十万大军自行征集,然而能满足大军的粮仓最近的只有蜀地。
裴星悦思忖道:“我记得蜀地那时正处在水患之中,接连暴雨,山路水路断绝,就算有余粮也运送不出来,先帝这是给西南王好大的难题!”
宣宸冷笑:“他根本就不在乎这场仗能不能获胜,那老家伙更希望他的兄弟死在那里,而且……”
“嗯?”
“我回京之后才知道,那时候皇城正处处建着道观,香火鼎盛,缭绕天际,无数珍奇异宝从全国各地搜拢而来充入通天塔,只为了吸引天上仙人的注意。”
而西南边疆的战场上,西南大军还饿着肚子在打仗。
“真是莫大的讽刺,幸好老天爷眷顾,我随师尊离开之时,蜀中水患似乎逐渐平息了。”裴星悦回忆道。
江河之水温顺入道,被淹没的道路重新通行,西南王如果要筹粮那么一定会去蜀中。
而他们所在的丰县便是通往蜀地的必经之路。
粮草是西南大军的重中之重,宣宸其实并无把握作为统帅的西南王会不会亲自过来,但他已经走投无路,唯有赌上一把,果然在城外等到了准备秘密入蜀的西南王。
这时,裴星悦地好奇问:“宣宸,西南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问将宣宸带回了那个夜晚,他装扮成小乞丐的模样,藏在城门外的荒草中,然后不顾一切地拦在路上,差点被当成了刺客捅穿!
亲兵将他扭送到西南王的面前,周围寒刀凛凛,戒备警觉。
“怎么是一个孩子?”
突然,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让宣宸蓦地抬起头,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定海神针,百姓心中的英雄,就算是皇帝明令禁止也无法阻止百姓歌颂爱戴之人——西南王。
都说他拥有三头六臂,高大威猛顶天立地,力拔山兮可吓退外敌千里,可事实上……
宣宸伸手够向茶壶,裴星悦见此,端起来给他的茶盏满上,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宣宸端着茶,眉间微微皱起,似在斟酌着话语,最终他略带嫌弃道:“就一个很普通的壮年男子,身高不足八尺,长相也跟英俊搭不上边。”
“啊?”裴星悦震惊,有些幻灭,“不会吧,那可是西南王!”
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江湖侠客,提起来就得敬佩三分的人物,身长九尺,蜂腰削背,俊美无俦……犹如天神下凡,这些不是统一的吗?
宣宸嗤了一声,“那又如何,他这个人,有事没事总喜欢捧着一本书,絮絮叨叨,罗里吧嗦,比书院里操心过甚的迂腐夫子还要烦人,寻常时候没人会当他是个杀伐果断的将军。”
裴星悦:“……”真的假的?他没见过,别骗他!
“可你若小看他,却是错了!”但忽然宣宸话锋一转,笑起来,他看着裴星悦,眼睛放出光芒,浓烈的孺慕之情突破了阴霾,溢满于脸上,自豪道,“当他的剑出鞘,哪怕不穿金甲,也当让人知道,何为战神,何为战无不胜!”
第45章 无业 都说大好男儿立业成家,你都二十……
宣宸这辈子有父却无父, 有母却无母,活在阴暗里,像提线木偶。
可唯有被西南王带回去的那三年, 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由, 以及那书中被无数次歌颂的父爱。
他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肩膀是那么宽厚,拍着他的手掌是那般有力安心, 哪怕是怒容训斥, 也充满了慈爱。
在西南王府,他以故人之子陪伴在世子宣琦身边, 虽然照旧没有皇子的身份,可他读书习武,驰骋草原, 引弓射雕, 凡是世子所学, 他亦习之。
甚至, 因为拥有无双的练武天赋和勤奋好学, 西南王更是亲自传授武功, 短短三年,他的武学如心境一般, 从入品脱胎, 一路突破自在, 直指至臻!
那一段时日,宣宸意气风发,当真以为这辈子能如雄鹰般翱翔苍天。
但可惜, 只有这三年!
一切都在那晴空万里的一日,戛然而止——京中传来了消息,有人弹劾西南王私藏皇子, 以克帝星,有谋反之意。
同时,端妃长跪于太和殿外,自行请罪,证实此事。
霎那间,西南局势顿时紧张,连同周边好不容易消停的蛮夷都借机蠢蠢欲动。
“所以西南王才把你送回京城。”
虽然逼不得已,但是对宣宸来说,却实在过于残忍。裴星悦已经听宋明哲说过一次,可亲口听宣宸所述,依旧感到齿寒。
宣宸却摇了摇头,“不,我是自愿回京的,让王叔送我回去。”
裴星悦难以置信,“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宣宸不忍心。
先帝需要拿他将谋逆的罪名栽赃在西南王头上,端妃虽然落得冷宫下场,但已经被先帝吓得噩梦连连的宣钰和其他皇嗣,就能从血罐和药人的牺牲品中脱离出来。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宣宸自嘲道:“因为他没有反心。”
酒楼下的说书先生似乎忘记了楼上还有一位随时要人命的昭王,说到激动处,他难以自持地激昂起来,声音清晰可闻,“……只见虎贲军如降神威,手持定山王所宣八大罪名,带着压压乌云般的铁骑,冲入那巍峨森严的大殿!刹那间,寒光枪喂着雨水,混着血,于青石地砖上磨出金戈之声,接着龙吼天际,雷电迸溅,在震耳欲聋的杀杀杀中,斩下了末帝的脑袋!至于那奸臣,早已经被定山王一枪戳破了心窝,咽了气!大局已定!”
啪啪啪,堂下掌声雷鸣,显得各个大快人心。
宣宸嘴角勾起讥讽,“我做梦都希望他能带领西南军,踏破天上宫,一剑砍下那老东西的头颅!”
如果可以,宣宸宁愿将自己化为刀剑,指向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为西南王的登基扫清一切障碍!
但可惜,这位侠肝义胆,忠君卫国的王爷不愿见到战火纷争,生灵涂炭,执意不肯谋反。
既然如此,本就是因他而起,那就由他结束。
宣宸迟了三年,还是踏入了京城。
至此,这场风波暂时平息。
“但西南王在三年前还是死了。”那时候裴星悦刚下山,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痛哭,白幡白纸自发地洒在街上,请这位英雄安息,同时人们也在茫然,没有了定海神针,这大舜又该何去何从。
宣宸点头,“在他决定遵循君臣之礼时,注定活不长久。”
裴星悦眸光一闪,“难道真的是皇帝派人……”西南王之死虽然世人都猜测是皇帝干的,但毕竟没有证据。
“卧榻之旁怎容他人酣睡,上清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撺掇皇帝抓捕西南王,这是迟早的事。”
裴星悦疑惑:“你都回京了,这妖道还想干什么?”
宣宸笑得寒凉,“至臻境的实力,皇族血脉,你不觉得西南王比我更合适当药人吗?”
裴星悦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大胆……”
但恰恰对了皇帝的心思,西南王是他的心腹大患,只要能抓住人,带回来不管是杀还是折磨,都能满足他胜利者的心理。
那一次西南王在回京述职之后的归途,上清派出了三名至臻伏击,自在境数十,哪怕西南王身边亲兵再多,面对这阵容也抵挡不住。
但西南王毕竟不是一般的武林高手,有身边死士相护,最终他虽死在黄元坡上,可同时上清手中的强者也有去无回,之后再无至臻被抓入皇宫,可谓两败俱伤。
“听闻世子也死在那场截杀中,那西南王府现在做主的是谁?”
宣宸道:“华怡郡主,宣遥。”提起这姑娘,宣宸的眼中不禁露出一丝赞赏,“她可比敦厚老实的宣琦果断多了。”虽为女儿身,但武艺高强,做事杀伐果决,于军中的威望比之世子更甚。
“当年不少将领是希望西南王反的,宣遥都点齐了兵马,准备杀向京城,但最终被她爹劝下来了。后来父兄惨死,先帝为了安抚她,也为了平息四十万大军的愤怒,赐予了郡主爵位,保留了西南王府的尊荣。但这位却在接过圣旨的当日,杀了朝廷使者,宣称不报此仇,决不罢休!之后不奉诏,不听宣,自立为王!”
裴星悦听此也忍不住赞叹,“好厉害的郡主,皇帝得气死了吧?”
“雷霆震怒,但朝中别说能打的将军,就是粮草都筹集不齐,只能斥责几声,捏鼻子认了。”宣宸端起茶水,倾倒于地,算作对西南王的敬意。
裴星悦见此,也学着将茶水倾倒,他虽然没见过那位王爷,但冲着对方照顾了宣宸三年,他都满怀敬意。
如果没有西南王,宣宸连那三年的松快日子都没有,甚至……裴星悦想到这里,手中忽然一顿,他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地方。
那时候的宣宸若离开,难道只能去西南王府吗?
他缓缓地看向消瘦的昭王,唤了一声,“宣宸。”
“嗯?”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去找西南王吗?”
宣宸闻言一怔,抬眸看过来。
裴星悦喉咙发堵,却还是一字一句地问:“那枚竹签,是你给我……”
“天都真人让我给你的。”
裴星悦一怔,“啊?”
宣宸垂下眼睛,看不清神情,他将手中的空杯搁在桌上,抬起眼帘,淡声道:“玄凌山,天都峰,向来只收取资质最出色的弟子,他等在桥下,不正是因为……你吗?”
“天意如此,是你我的师徒缘分。”这是天都真人见到裴星悦拿着天都签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或许,宣宸说的是对的。
但是,裴星悦的内心依旧感到不对劲。
宣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与其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蜀中那场水患。”
“水患……”裴星悦怔了怔,“我那便宜爹说是因为埋下了九州鼎,才平息此祸,可天上宫的那个不是假的吗?”
“天上宫里自然是假的,否则又如何解决水患?”
裴星悦全身上下所有的心眼全长在武学上,一根筋直通的人一次只能想一件事,很快就被宣宸给带偏了,他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妖道截了假的九州鼎,真的被埋进了蜀地,所以水灾消失,方能天下太平?”
“嗯。”
“但谁有这么大本事?”
宣宸垂眸道:“西南王。”
这时,陆拾在门外问了一声,“王爷,上菜吗?”
话落,说了一大堆话的裴星悦肚子跟奏乐似得接二连三轰鸣而响,止都止不住。
裴星悦顿时羞赧地红了脸,宣宸瞥了他一眼,忍笑,“送进来吧。”
一盘盘珍馐趁着热腾腾送上了餐桌,如轩楼的掌柜端着笑小心地伺候在一旁,等摆满了这才带着伙计准备告退。
屋里的气氛有一点点奇怪,未免遭到无妄之灾,小二们顿时手脚麻利地摆好。
正要退下,突然,“掌柜的。”昭王的一声唤,掌柜的头皮瞬间发麻,连忙回身应道:“王爷。”
“今日这书说得不错,赏。”
宣宸的声音再淡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寒气,让掌柜冷汗刷刷往下掉。
他可不会傻傻地以为昭王这是在夸奖,绝对是惹怒了这杀神,在说反话呢!
赏什么,赏人头落地吗?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拾没听到宣宸召唤,而且里面还有裴星悦,真要动手,也轮不到他,于是很识趣地没进来。
只剩下一个裴星悦听着那声“赏”,再见掌柜这么大反应,不禁有些为难。
都已经跪下领赏了,这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回头瞧了瞧四平八稳的宣宸,昭王殿下别看穿得很体面,但他腰间除了挂玉之外是不会挂个钱袋的。
那……
裴星悦于是上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蹲在地上拍了拍掌柜的肩膀。
掌柜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见这位黑衣的尊贵青年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微笑,然后将三枚铜板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愣了好久,琢磨着这三枚铜板究竟是什么意思。
死三个人,还是只能活三个人,还是……
他忍不住望向了宣宸。
宣宸诧异地看向裴星悦,堂堂江湖有名的顺手公子,腰缠千金难求的秘银玄铁,作为天都真人的高徒,手头上只有三个铜板?
裴星悦被看穿了穷酸,脸不禁红了一下,说来他原本还打算养家的。
“下去吧。”好在昭王殿下一张冷脸,也没人发现某人的尴尬。
“是,是是,谢王爷赏!”掌柜如蒙大赦,捏着三个铜板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顿午饭等了太久,饶是被药物恶心得毫无食欲,此刻的宣宸也有了进食的欲望。
他看着裴星悦大刀阔斧地端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地撩起宽大的袖子,左右开弓,已经开始横扫餐桌了。
他垂眸舀着羹汤,若有所思,忽然他说:“星悦。”
裴星悦鼓着腮帮子看过来,“嗯?”
“我记得上一次在这里用饭,你说要我放弃一切跟你走,那请问裴少侠,你打算怎么养我?”
宣宸一直记得裴星悦说过要娶他过门,但瞧着方才吭哧吭哧摸遍了全身,也才找出三个铜板的模样,这位江湖少侠怎么看都没比街边乞丐好多少,连养活他自己都困难。
猛不丁地被这么一问,叼着喷香鸡腿的裴星悦顿时面露呆滞。
这装傻充愣的模样让宣宸冷笑连连,“都说大好男儿立业成家,你都二十了,有业吗?”
裴星悦的心窝顿时被狠狠地刺了一剑,鸡腿瞬间不香了,羞愧难耐。
没有呀,他简直穷得叮当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心说自己现在吃的喝的住的用的穿的……竟全是宣宸的,于是便小心翼翼而诚恳地说:“其实我也可以入赘的。”
昭王挑了挑眉,以挑剔的眼光看过去,裴星悦昂首挺胸,气沉丹田。
别的不说,这张脸足够俊俏。
然而昭王却一脸嫌弃,嗤笑:“傻里傻气,谁稀罕。”
裴星悦:“……”他双肩一塌,心说完了,不招人待见了,“宣宸……”
“闭嘴,吃你的吧。”
裴星悦挠了挠头,又傻笑起来。
宣宸嘴角一勾,忍俊不禁。
吃完饭,下了楼,裴星悦敏锐地瞥见街角探头探脑的人,不由的皱了皱眉。
“宋成书的人?”
真是万事瞒不过昭王的眼睛,裴星悦点了点头。
自己突然出现在宣宸身边,而且顶替了陆拾和非伍成为了贴身侍卫,这老小子估计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
是得走一趟,裴星悦于是将宣宸扶上马车,说:“我早去早回。”
宣宸颔首,唤道:“陆拾。”
“王爷?”
“把你的钱袋给他。”
钱袋?陆拾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从腰间解下来递给裴星悦。
这几个意思呀?裴星悦看过去。
宣宸懒洋洋地靠在窗前,不冷不热道:“既是我昭王府的人,手头就大方点,三个铜板,不嫌丢人?”
裴星悦脸红了一下,心说这茬是过不去了,轻咳道:“哦。”
他接了过来,陆拾说:“裴公子,里面有小几百两的银子和万两银票,不多。但以后您要是有大花销,直接报昭王府的名号,这满京城的商家月底自会与管家结账。”
“……好的。”裴星悦接过这沉甸甸,忽然有点烫手。
心说这就是当只手遮天的摄政王门下走狗的待遇吗?
宣宸嘴角一勾,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宋府若给了你什么东西,你就大方地收着,不必推辞。”
*
宋成书喝了三杯茶,来回踱步了上百次,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不孝长子。
一见到裴星悦身上的衣裳,顿时惊叹道:“你真是好本事啊,不过几日未见,竟已然成了昭王身边红人,看来是为父小瞧你了!”
这制式一看就是昭王旧衣,连这都能赏赐,可见裴星悦有多受器重!但这么大事裴星悦却瞒着自己,这令宋成书又感到不满。
说出来的话便有些刺耳,裴星悦还没踏进书房门槛的脚顿时一转,又收了回去,干脆利落地转身,准备撤了。
“你去哪儿?”宋成书怒道。
“你有话就说,要是阴阳怪气不顺,恕裴某不奉陪。”真把自己当老子了?裴星悦只差把“你配吗”三个字拍对方脑门上。
“回来,我有事问你。”
裴星悦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宋成书沉了沉气,长叹一声无奈道:“星悦,为父有事相询。”
这就对了,好好说话,摆什么臭架子。
裴星悦冷哼了一声,重新走进书房,寻了一把椅子,四平八稳地坐下来。
宋成书道:“上茶。”
待管家将两盏上好冰饮搁在两人面前,退下关上了房门后,宋成书端茶一品,看似镇定却带着迫不及待道:“跟为父说说,你是如何得昭王青眼,莫不是你与他早就认识?”
裴星悦一口否认,“不认识。”
“那……”
“昭王也是人,救命之恩自然有相应回报。”裴星悦淡淡道。
宋成书一听,立刻将数日前那晚江湖豪杰的刺杀联系在一起,顿时刮目相看道:“看来吾儿已然当得起宗师之名!”
裴星悦笑了笑,默认了。
昭王多疑,单单只是救命之恩并不足以让他重视,只有高强的武艺,至臻境宗师的实力,再者,裴星悦若还有所求,才能让上位者放心用。
宋成书浸淫官场二十年,深谙此道。
“你去过天上宫了?”
裴星悦反问:“那你呢?”
“那是禁地,连后宫的皇子娘娘都不能踏入一步,为父自然没那资格。”百官说不好奇那是假的,但相比起小命来说,好奇心显得微不足道,宋成书问,“怎么样?可见到了那九州无方鼎?”
“见到了,但是假的。”
宋成书闻言一怔,“假的?”他起身在书房中缓步,接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假的才是对的,真正的鼎果然还在蜀地。”
这跟宣宸猜测的一致,裴星悦便问:“你觉得谁有那个本事造出假鼎,骗过宫门?”
“西南王。”
裴星悦眉尾一挑。
“只有他!”宋成书肯定道,“西南王为人豪爽,忠肝义胆,世人皆知,所以不管是朝廷还是江湖,哪怕三教九流都信重他。只有西南王,才有那个能力将蜀中关于鼎的所有的文书卷轴尽数毁去;也只有他的委托,裴家才会明知有灭门的危险,还愿意走这趟血镖。”
说到这里,他长长一叹,面露痛心,“星悦,你母亲自与我恩断义绝之后,便再无往来,唯一的一次,便是她自知九死一生,写信将你托付给我。”
只是宋成书派去的人晚了一步,裴星悦被宣宸藏在密道里,所以错过了。
这的确是祖父和母亲会做的事情,一切都对上了!裴星悦心下怅然,却无可反驳。
“这口鼎对先帝来说究竟有什么作用?”
宋成书摇头,“西南王与先帝的博弈,岂是一般人能知道?如今两者都已经死了,真相难以发现。不过,据我所知,一直都有一股不明势力在蜀地绘制河川图。”
“河川图……”
“对,如果你要找真正的无方鼎所在,这或许是一条线索。”
第46章 调戏 那是,听媳妇儿的呗。
宋成书的话裴星悦记在了心上, 既然没什么其他消息,他便起身道:“我回去了。”
“等等。”
裴星悦回头,等着他说话。
“今早你也在朝上, 关于那批赈银……”宋成书看了看裴星悦, 面露为难,似乎不好启齿。
裴星悦看他装模作样本不想搭理, 但赈银也是他关心的, 便问:“昭王不是让你找回来吗?”
“哪有那么容易!这批银子只要进了陕州境内,就不可能再回来!”
裴星悦眉头一皱, “为什么?”
宋成书叹气道:“国库空虚,朝廷本就没有赈灾的意思,突然间昭王抄出了上百万两金银用于此, 你说有多少人眼红着?只是碍于昭王威严, 不敢触他霉头, 所以都观望着不敢伸手。但如今陕州暴乱了, 灾民变成了暴民, 已经没有赈灾的必要, 自然都堂而皇之地打起了主意!你以为除了那两个蠢货和陕西节度使,就没旁人吗?我告诉你, 水深着呢!这路啊, 实在太远了!星悦, 为父就算有心也鞭长莫及,你信不信等我派人过去,连装银子的箱子都找不到。”
裴星悦看着满面愁容的宋成书, 狐疑道:“朝廷之事,我一介江湖草莽又不懂,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宋成书觉得这小子在装傻, 倒也没点破,“你以为昭王不知此事?他只是不想轻轻放过罢了,兵部和户部私自批复动了赈银,虽死有余辜,但也连累了为父,星悦,我是真不知情。”
“哦……”
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宋成书沉了沉气,实在没办法,只能明说:“你既然得昭王信重,就不能替为父美言几句?”
原来这才是目的,裴星悦心下鄙夷,却也没把话说死,“也不是不可以。”
“那……”
“我有一个疑问请尚书令回答。”
宋成书和颜悦色道:“你说。”
于是裴星悦不客气了,“那批灾银,你有没有拿?”
宋成书端茶,“没有。”
裴星悦点头,“行,那就对天发誓,否则,宋明哲就有去无回!”
“你……”宋成书被裴星悦气得猛然站起,把茶盏直接震在桌上,难以置信道,“那是你弟弟!”
裴星悦冷笑道:“那又如何,你这当父亲的要是没有撒谎,毒誓就不会应验在他身上,怎么,心虚了?”
眼看着长子六亲不认,绝不可能回归宋家,宋成书只有宋明哲一个儿子,他自然不敢,于是他气笑了,点了点头,“你跟你娘一样,都心狠。”
裴星悦瞬间沉下脸色,反讥道:“没有宋大人刮民脂民膏来得狠!”
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没的恶心人!
宋成书闻言,顿时一拍桌子,怒道:“你懂什么!为父出身贫寒,朝中没有一丝人脉,要真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早不知道被打发到什么穷乡僻壤里去了!这整个朝廷官员,有没有能力不重要,要的是家族姓氏,要的是虚溜拍马,要的是同流合污,这才勉强有一席之地!”
宋成书想到这些年来的隐忍和周旋,心中气愤难耐,不免高声质问:“我难道不想当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吗?可你也要看看朝中风气,好官的下场是什么,西南王死于非命!赵奇的坟头草都半人高了!我的确不是个好东西,我的确贪图富贵权势,但我自认为还算称职,比那些酒囊饭袋强了不止一丁半点!如今得罪昭王,这个尚书令不保,你以为下一个会比我更好吗?告诉你,只会更加平庸无能,不堪入目!这个大舜没救了!”
宋成书眼眶湿红,歇斯底里,似将多年的委屈全然托出。
此情此景,裴星悦虽然清楚这是老小子在做戏,在找借口,照旧令人生厌,但不知为什么,他收了到嘴的讽刺。
从某一层面来说,他的话和宣宸所言竟是重合了。
“你回去吧,做你自己该做的事。不过为父奉劝你一句,江湖上可以快意恩仇,可以眼里不容沙,但这是在京城,别仗着武功太出头!给昭王当差,时刻谨记小心为上!多少人就跌在这上面,若是看不惯,那就回你的江湖去,免得……”宋成书没有再说,而是摆了摆手,让他走了。
这话出自肺腑,另类的关心让裴星悦心里有些怪怪的。
他转身打开了书房门。
然而门外,却早有人等候着,周茹一见到裴星悦,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星悦,你见过你弟弟吗?”
周茹的眼睛红彤彤的,肿得睁不开,脸上脂粉未遮,不过一晚上便憔悴得似乎老了好几岁。
迎着裴星悦的目光,她有些局促不安,“听你爹说你在昭王跟前当差,很是得用,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毕竟是被称为修罗的龙煞军,但凡了解一点这支军队怎么来的,都害怕会被以同样的方式对待!
而宋明哲无论如何都是熬不住的!
哪怕周茹曾经也打过让裴星悦替代的主意,但毕竟一片慈母之心,无法令人苛责。
裴星悦道:“我没见过他。”
周茹的神情顿时失望起来,但下一刻却又听他说:“不过,他暂时不会有事,也没性命之忧,你们放心。”
周茹的眼睛刹那亮起,“真的?”
裴星悦点了点头。
作为昭王的心腹,他的话周茹是信的,“那真是太好了!”她一把握住裴星悦的手,感激道,“好孩子,我这段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昨晚更是哭了一宿,如今听到这个消息,总算是把心落到肚子里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王妈妈。”她回头唤了一声。
“哎,夫人!”王妈妈立刻上前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
“你只身来京,我也没给你置办什么,是我失职了。这里面有三万两银票,还有十间铺子的地契,三个产出不错的田庄,你且收着,昭王府里用处多,需要打点人时,万万不要客气。若是不够,再同我说,我一定置办妥当!”
周茹聪明地没有提及给宋明哲的东西,但她相信只要裴星悦收了,必然不会叫他弟弟吃苦,总能看顾几分。
“你定要收下,权当给我安心,好不好?”
正在这时,宋成书也走了出来,劝道:“收下吧,不然你周姨睡不着觉。”
*
就算宣宸说过裴星悦可以收,但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所以最终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昭王府。
不,还带回了一盒点心,不过是周茹给宋明哲的。
宣宸见此,不免讽刺道:“裴少侠可真是当世楷模,两袖清风。”
裴星悦义正言辞地说:“那本不是我的东西,拿人手短,不如不要。”
闻言,宣宸别有意味瞥了他的腰间,“拿我的东西倒是不推辞,嗯?”
裴星悦摸了摸钱袋,嘿嘿一笑:“这不一样。”宣宸是自己人,他最喜欢的人,不分彼此的人,拿了便拿了。
宣宸也没戳穿他的心思,唇角扬了扬,心道两袖空空也无妨,自己又不缺这些俗物。
“对了,宣宸,那赈银怕是拿不回来了。”他将宋成书的话跟宣宸转述了一遍,又挠头道,“我总觉得他在故作推诿,但似乎又有几分道理。”
宣宸并不意外,“老狐狸惯有的手段,不必理会。”
“那你打算怎么办,将宋成书革职查问吗?”
宣宸单手支着脑袋,神情慵懒,“好歹是你爹,我总不能不近人情。”
裴星悦纳闷道:“可我没替他求情。”
宣宸嗤了一声,心道真是个笨蛋,你人在这里,有没有说好话重要吗?宋成书不过是通过裴星悦在给宣宸示好,只要后者还得用,就不会将他怎么样。
不过这话宣宸没点明,反而抬起手指朝裴星悦勾了勾,“你过来。”
裴星悦不明所以地凑过去,乖乖坐在宣宸的面前,眉清目秀,看着就养眼。
此刻华灯已上,瞧着灯下俊俏公子,昭王殿下不禁生出了戏谑之心,只见他低沉着嗓音道,“现在给你一个求情的机会,说点动听的,让本王开心开心。”
这意味深长的话让裴星悦的耳朵有些发烫,他瞪着一双猫儿眼,不太确定地问:“宣宸,你是不是在调戏我?”
呵,这还需要问吗?
宣宸眼神揶揄,带着点威逼利诱的强势意味,“那裴公子说不说?不说就砍了宋成书的脑袋,嗯?”
谁会拿朝廷重臣的性命来调情?这像话吗?
但这副蛮不讲理的昏君模样却恰恰掐住了裴星悦的心尖尖,跟小猫似挠着他,弄得他有些受不了。
裴星悦觉得这人在勾引他,“宣宸,你别这样。”
宣宸眉尾一扬,“怎么,不愿意?”
“没有,我是怕说不好,你又要生气。”裴星悦嘀咕道。
“说来听听。”
行吧,裴星悦想了想,他看着眉眼倦怠却又不失凌厉的昭王,努力找寻着既不显轻佻,又能让人高兴的话。
可想了一堆酸句都觉得不合适,最终吭哧了半天憋出五个字,用很真诚的语气说:“宣宸,你真好。”
就这?宣宸气笑了,口吻危险道:“看来真得砍了宋成书,让你这么敷衍本王。”
裴星悦就看着昭王那双如渊的眼眸顿时锐利起来,在那张苍白而病态的脸上,酝酿起风暴,如此矛盾地融合在一起,产生了惊心动魄的美丽,每次凑近都让他的心砰砰直跳。
但裴星悦并不怵他,反而笑道:“喏,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从小这小子就不肯好好读书,方到用时更是倒不出半点墨水,这算什么动听话?
宣宸鄙夷,“怪不得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捞到,原来是讨不了佳人欢心。”
裴星悦撇撇嘴,“我才不对别人说这种孟浪的话呢。”
“不对别人说,就能对我说?”宣宸的眼尾吊起来,似有不悦,“本王是这么随便的人?”
“当然不是。”
宣宸冷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咄咄逼人,只是道:“回头你跟宋成书递句话。”
“什么话?”
“赈银要不回来便罢了,不过谁伸了手,都得给本王查清楚,我要确凿的证据。”
裴星悦一怔,“你要动手了吗?”
宣宸端起茶,淡淡道:“既然答应你了,那便试试吧。宋成书虽然自私自利,但他是大臣中少有的寒门出身,虽攀附了周氏,可终究格格不入,若真想捞一捞这无药可救的大舜,这把刀很好用。”
灯光之下,他如渊的眼眸浮现一层微光,仿佛明镜的湖水深不见底,似一切都尽在掌握,那模样看得裴星悦实在心动不已。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宣宸挑眉,似笑非笑道:“哦?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吗?”
“那是,听媳妇儿的呗。”裴星悦脱口而出道。
此言一出,宣宸顿时怔然。
八年前,那十二岁的少年懵懂却又固执地要求互许终生,宣宸并不奢望时日至对方还会当真,所以只能看似游刃有余地不断地试探,再试探。
没想到,此情此景,青年竟就这么毫无征兆,且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突然,却也直戳心窝。
宣宸抿了抿唇,克制着没有失态,但偏偏这句话就这么进了心坎里,化为了一滩温柔。
他瞧这小子脸上带着羞意,但目光却灼灼地看着自己,原本想问一句你是真心的吗?此刻竟也变得多余。
裴星悦素来是个直爽的性子,做不来这种弯弯绕绕的哄骗,他会这么说便是这么认定的。
宣宸心里很高兴,唇角的笑意掩盖不住,弧度正要弯起来,然下一刻,他又僵在了嘴边。
邪物尚在体内,不断地反噬,越发虚弱的身体在提醒他,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
到现在,他都没找到可以有效克制的方法。
那么,他能给裴星悦带来什么呢?短暂的两情相悦,短暂的温存厮守,然后……天人永隔吗?
他忽然想到断人头,归巢鹰的尸体出现在面前时,云霞仙子就跟着死了。
那如果他死了,裴星悦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在袖子里蜷紧……
裴星悦说完,整张脸就爆红了,今夜并不算多炎热,但全身的热量却直往天灵盖冲,好似要蒸发了一样。
只是他纳闷地看着宣宸,不知道对方死死的盯着自己做什么,快答复他呀!
“宣宸,你答应吗?”他追问了一句,眼睛明亮,仿佛星空的璀璨之光,映照着昭王殿下,充满了期待。
宣宸定是喜欢自己的,裴星悦不傻,昭王对哪个人这么好过,不只有自己吗?
蜷紧的手指松开又握紧,宣宸内心一翻抉择,终究垂下眼睛,没让裴星悦看到自己的表情,“大言不惭,谁是你媳妇儿?”
“你啊。”
宣宸抬头,讥笑道:“何以见得?”
“你可是收了我的……”话落,裴星悦蓦地一怔。
他想起了!那分为两半的传家玉佩,那定情的信物已经被他亲手捏成了碎屑……就当着宣宸的面。
裴星悦不知道那时候的宣宸是什么心情,但他此刻的内心却仿佛突然坠入了冰窖,拔凉拔凉。
完了!
只见宣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残忍地提醒道:“星悦,我留了八年的东西,你就这么轻易地拿走毁掉了,你说,我还能再答应你吗?”
是自己打碎了这个相守一生的约定!裴星悦喉咙干涩,心口顿时堵得慌,他张了张嘴,竟无法辩解,最终只能落下三个字,“对不起。”
宣宸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其实这并不能怪裴星悦,是他自己不够争气呀。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起来。
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象征性地几下之后,宣渺就推门进来,眼睛往里面一扫,便试探地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宣宸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宣宸,每次都这么不待见我,你也太没良心了!怎么,打搅你们调情了?”
裴星悦:“……”调啥情啊,都快决裂了。
“滚!”
“滚可以,但你先把药喝了,早晚一次,不能省的。”宣渺已经习惯了宣宸的冷脸,没人事一样把药碗从食盒里端出来,然后朝裴星悦怒了努嘴,示意哄一哄人,顺顺利利地进入暴君的肚子里,可别再像早晨一样鸡飞狗跳了。
裴星悦正要接过来,忽然一只手拦住了他。
两人一抬头,就见宣宸中途夺过了药碗,他眉间耸动,明明厌恶得恨不得直接砸了,但最终还是一口气干了!
前后不过两息,干脆利落!
宣渺的眼睛瞬间瞪圆,差点惊掉了下巴。
什么情况?
不用苦口婆心地劝,不用跪地苦苦哀求,就这么喝完了?
只见宣宸把空碗往桌上一扔,抬手抹掉嘴角的残渣,然后下了逐客令,“滚吧。”
第47章 苦活 这辈子他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喽!……
能自觉地喝药的病人那就是活菩萨, 宣渺高高兴兴地拿起空碗,拎起食盒,麻溜地滚出了房门, 但她一转头, 却见裴星悦也跟着出来了。
她纳闷道:“他这话不是对我说的吗?怎么你也出来了?”
裴星悦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做错事了。”
“做错事?”什么错事能让那暴君气得把心上人给赶出来, 而不是逮着机会占便宜?
宣渺不禁兴致勃勃地问:“什么事, 跟姐姐说说呗。”
裴星悦有些难以启齿,感觉自己是个渣滓负心汉。
“说嘛说嘛, 这里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说?”宣渺内心跟三只猫打滚一样,抓耳挠腮。
裴星悦狐疑地看着她, 心说靠不靠谱呀?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是谁, 昭王的姐姐, 救他命的姐, 他还有比我更亲的亲人吗?你俩之间出了问题, 我比谁都着急啊!”宣渺见他犹犹豫豫,直接转身, 以退为进道, “算了, 不想说也没办法,我手头上的事情还多着呢,当我白操心。”
她抬起脚, 刚迈出一步,袖子就被扯了一下,“渺姐姐。”
“嗯?”宣渺内心一乐, 小样,宣宸那喜怒无常的暴君她没辙,但拿捏你一个单纯的江湖侠客还不是手到擒来。
如今这个局面,裴星悦也没什么好办法,若是有人能指点一下倒也比干发愁要好,于是他将自己把定情玉佩捏碎在赵奇斩首前的事情说了一遍,叹声道:“我那时候真的是气急了,没想那么多,失望透顶这才……”
宣渺:“……”虽然其实是一场误会,但她还是想哇哦一声。
“可以啊!”她绕着裴星悦转了三圈,瞧着这小子啧啧称奇,感慨道,“也就少年时的宣宸能被你骗到真心,换到现在,他要是被这么辜负……你坟头草都半人高了。”
这话实在,裴星悦无法反驳,便虚心求教,“渺姐姐,你说我还有希望吗?”
“有啊,太有了!”
裴星悦顿时高兴道:“真的?”
“千真万确!放一百个心吧,弟弟,就这样他都没把你凌迟喂狗,还想办法给你这,给你那,让你穿他的衣服,带你进皇宫,随意进出他的寝殿……啧,星悦啊……这辈子他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喽!”宣渺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拎着食盒溜达着往前走,“你呀,还是好好哄哄他吧。”
所谓一物降一物,宣渺是真没想到那天煞孤星还是个大情种!
*
要说京城之地哪支军队最强大,龙煞军当之无愧,恶鬼面具一带,抽出带血冷刀,谁见谁发抖。
但事实上它不算正规军,只有五千的军制属于次一级的亲王府兵,所以它的军营就在昭王府里。
整个府邸一分为二,东南一片属于宣宸的日常起居,而西北则安置着龙煞军,那是连鸟都不敢横穿过去的地方。
裴星悦来府邸一段时间,都没想着去探一探。但他今日拎回了周茹的食盒,那说什么也得去瞧瞧宋明哲。
此刻,龙煞军的校尉将裴星悦带到了军营后方的一个大校场,然后指了指远处小树林旁边的一排屋子,生硬道:“在那里。”
裴星悦抬手道了谢,却见那校尉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上的食盒,整个面无表情。
恶鬼面具遮住了对方大半的脸,露在外头的皮肤上却爬着黑色的纹路,气息冰冷幽暗,大晚上的看着就吓人。
裴星悦倒是不怵,只是不确定地问:“这能送吗?”
校尉摇了摇头。
都说军队有军队的纪律,那裴星悦也不能坏了规矩。
他乖乖地把食盒递过去,校尉接过来,然后收回了压迫的视线,沉默地走了。
裴星悦挠了挠头,身影一晃,消失在校场上。
虽然知道亲王府邸也不是什么地方都会修缮一新,但裴星悦实在没想到这一排屋子竟然会是这么简陋,头顶瓦片都没盖全,露出破破烂烂的木头。
他敢打赌,这地方以前根本没人住,至少荒废二十年!
忽然,前面有压抑不住的哭声传来。
“这地方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家……呜呜……”
“爹、娘、祖母……继宗想你们……你们在哪儿呀……快来救我吧!”
“我饿,我渴,你们谁还有吃的吗?我要死了……”
……
裴星悦小心地踩着屋上破旧的瓦片,提着一口内劲,生怕一个用力把这些已经很可怜的屋顶给踩踏了。
他就着微弱的烛光,从破洞的屋顶往里看,只见五六个青年坐在简陋的铺盖上,唉声叹气,痛哭流涕,发癫捶地。
他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于是他仔细地往里面瞧。
即使是深夜,灯火昏暗,但裴星悦还是发现不过短短两日光景,这些原本看起来养尊处优、油光水滑的公子哥们已经如秋霜打过的菜梗,焉了。
面容呆滞,精神恍惚,生无可恋……仿佛被什么吸人精血的妖精采补过,精气神全没了!
而且不止一间屋子里的人这样,这一排都是如此。
“这哪儿是人干的活……你们看看我的手,我的脚……原来酷刑竟是这样的……”
“本公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每天干活,不停干活,还没吃没喝的……天哪,我们以后都得这么过吗?”
“不,让我死吧!”
“啊,昭王一定是故意在折磨我们——”
在一人大喊之后,有人立刻推门进来,提醒道:“嘘——这话能随便说吗?被昭王知道,还要不要命了?”
这声音很熟悉,裴星悦眨着眼睛一瞧,乐了。
只见宋明哲端了一碗水进来,旁边有人赶紧接过去,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精光。
另一人瞧着连水都难以喝上一口,绝望道:“明哲,这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宋明哲瞪了瞪眼睛,斥责道:“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
“难道不是吗,像在地狱一样,太痛苦了!”
宋明哲双手一叉腰,冷笑道:“斧头就在外面,你们真想死,现在就可以拎起来,往自己脖子上抹,一痛就过去了。”
他一说完,屋内几个顿时没了声响。
抱怨归抱怨,真让他们寻死,一个个可都不愿意。
宋明哲见此,无奈道:“行了,别唉声叹气了,赶紧起来,明日烧水做饭的柴火不够,得劈柴去,那校尉说了,就管我们三天饭,之后我们得自己做。另外,水缸里的水也没了,这大热天的,没水怎么能成?不洗漱也得喝吧?”
“啊?我累死了……”
“我也不想动,明哲,你可怜可怜我们,我手掌破皮了都没结痂,疼死了!”
“是啊,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
几人如死狗一样瘫在床铺上,刚来的第一个晚上还嫌弃有馊味,不够软和,睡不好,这会儿恨不得与铺盖相亲相爱。
他们这些公子哥进了昭王府就先换掉了一身锦衣,穿上了最耐磨耐洗的短打,用布巾绑住头发,整一个灰头土脸的形象,估计自己家里的粗使下人都穿得比他们体面。
宋明哲也是一脸的憔悴,他也想不管不顾地休息,可是不行。
他说:“白日里我们哪有时间,别忘了,明日还要擦兵器,擦盔甲,扫校场,搬桩子,除杂草……龙煞军里一堆的活等着我们呢!你敢撂担子不干吗?”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军营,任他们的爹做了多大的官,在昭王府里统统不好使,谁敢偷懒?谁能偷懒?
“想想左是真,你们想跟他一样?”
一提起这个名字,夏日夜晚,人们无端打了个冷战,面露恐惧。
“他……怎么样了?”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宋明哲抿了抿唇,说:“已经回来了,我刚提水的时候看到他被拖回来了。”
拖这个字,直接让人沉默了,接着低低的啜泣声响起。
“你们说,昭王还有没有可能放我们回去?”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宋明哲也不知道,只能说:“别想了。”
有人绝望道:“明哲,你不害怕吗?”
都是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少爷,在国子监,宋明哲因为有个尚书令的爹,更是前呼后拥,按理来说,他应该更加受不了。
但是这两天,他虽然做事慢,可依旧咬牙坚持着,仿佛还带着希望,没像别人那般崩溃地嚎啕大哭。
可这一问,差点将宋明哲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坚强崩塌,幸好他咬牙死死关住了,这才没有当场失态。
良久,他才沙哑着声音说:“我想活着回家。”
回家……是每个人最渴望的事。
宋明哲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然后推开门出去了。
外头一片黑漆漆的,没人,他终于能够卸下伪装,然后蹲在角落里,趴在膝盖上默默啜泣起来。
只是没过多久,忽然,肩头被人拍了拍,他浑身一震,吓得全身僵硬,哭都不敢哭了。
夜风凉飕飕的,旁边的树林杈枝在月光中来回晃动,气氛看起来相当恐怖。
这种漆黑的夜,还是龙煞军的大本营,撞见个孤魂野鬼似乎才应景。
“明哲。”
“啊——”宋明哲的心肝脾肺都快吓破了,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还没掀起天灵盖,就被一把捂住了嘴。
“喊什么呀,是我。”裴星悦无语道。
捂着嘴的手心暖烘烘的,说话还有人气儿,不是鬼。
宋明哲一愣,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来着是谁,不确定地唔唔两声——大哥?
裴星悦听明白了,“嗯。”
这实在太惊喜了,那一瞬间,仿佛在绝望的深夜里看到了一盏明灯,宋明哲简直喜极而泣,就着裴星悦的手重新哭起来。
“怎么了,明哲?”刚才的尖叫引起了屋内注意,同伴不放心喊了一声,接着便有人踢拉着鞋子出来。
裴星悦放开宋明哲,瞬间消失在原地。
宋明哲愣愣地站着,这来无影去无踪的,他大哥不见了。
“你看什么呢?”几个人小心地扶着门框,端着可怜的一点烛油在门口探头探脑,“撞鬼了?”
“没有,刚碰到长虫了。”
长虫?蛇?妈妈咪呀,几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立刻缩回了屋里,同时虚弱劝道:“明哲,你还是回屋吧,外头太危险了。”
“知道了。”宋明哲敷衍了一声,脚步却朝着小树林的方向走去,小声唤道,“大哥?大哥?”
“这儿。”裴星悦闪身出来,就着微弱月光看到宋明哲脸上的湿濡,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擦擦。”
两天前看,这小子的脸还有些圆润,这会儿都有棱角了,可见过得是真辛苦。
宋明哲的心终于安放下来,他一边哭一边笑,然后将裴星悦的手帕擦满了鼻涕眼泪,止都止不住。
他打着嗝,不好意思地说:“让大哥见笑了。”
“没事,你比里面的那些强多了。”裴星悦在屋顶听得一耳朵,基本上已经弄明白了什么事。
昭王逼着这些公子哥进龙煞军,纯粹就是为了出口恶气,顺便挟制朝廷官员,是没在意这些人质死活的,也不可能好好养着吃白饭。
这些纨绔子弟懒散惯了,连当杂兵都不够格,自然只能分配去干点粗活。
劈柴、挑水、扫洒、擦拭兵器……这些花点力气就能干的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读书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少爷们来说,便是无尽的折磨。
然而宋明哲却沮丧道:“其实我也受不了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么困难。”
裴星悦双手抱胸,“才两天。”
“是啊,才两天。”宋明哲走到水缸旁边,白日里打得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他把倒地的木桶扶起来,然后茫然地站在原地,“我从井里把水提起来都要费好大的劲,这个水缸得多久才能填满,还有那些柴,我们劈都劈不开。”
裴星悦往一旁的柴堆看去,木头东一大块西一小块的,劈得乱七八糟,根本当不了柴火,得重新劈过。
这放在寻常人家里,得挨揍了。
“你们人多。”他说。
“是的,都跟我一样没用。”宋明哲沮丧道,“白日里,那校尉让我们擦盔甲,但是大哥你知道吗?那盔甲重得我们都搬不动,只能三个人一起扛,那些兵器也沉,你说我们还能做什么?”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上面满是细小的伤痕,磨出了水泡,又破了皮,一阵阵刺痛。
“活干不完,跌倒了,受伤了,哭没用,喊没用,闹也没用!龙煞军不管这些,但只要偷懒,不仅没有饭吃,还会被丢到烈日下罚站暴晒。左是真,礼部尚书的儿子,就是那样被晒脱水的,现在都奄奄一息了。”宋明哲的眼里带着害怕,又绝望道,“好难啊……”
他似乎又要哭出来了。
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年,没体会过生活的苦,的确为难他了。
裴星悦轻轻一叹,柔声问:“明哲,要我带你出去吗?”
此言一出,宋明哲怔住了,他蓦地转头,“大哥可以带我出去吗?”
裴星悦点了点头。
宋明哲的眼睛顿时发亮,他正要答应,但看着裴星悦,却又迟疑了,“我要是出去了,昭王那里怎么交代?”
“有我。”
这话让宋明哲忽然想到了父母的打算,裴星悦是打算代替自己吗?那不是又回到了最初?
“不行的。”
没想到他会拒绝,裴星悦惊讶道:“你不是坚持不住了吗?”
“坚持不住也得坚持啊,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宋明哲展示着一张苦得掉汁的苦瓜脸,可怜兮兮地说,“我再没用,也没窝囊到让哥哥顶替我的地步,不然我成什么了?”
再者他不顾周茹的安排,死活不肯逃去江南,若是最终还是做了逃兵,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没那么严重。”裴星悦道。
“不是的。”宋明哲严肃地摇头,接着他看了看周围,似乎害怕有人偷听。
裴星悦说:“不用看了,除了躺屋里的那些,周围没人。”
“哦……”宋明哲靠近了一些,低声道,“我们这些废物点心,也就干点脏活累活,但要是大哥你来,以你的武功肯定不是做这些事,怕是得……”
“嗯?”
“试药,炼制成士兵!”宋明哲暗暗地提醒道。
裴星悦惊叹,“这都被你知道了?”
“嗯,这两天,我观察了一下,这些龙煞士兵彼此之间话都不怎么讲,每日除了操练,就跟木头一样呆呆的,令行禁止到可怕,连偷懒都不会,这就不是正常人啊,说是提线木偶,人形凶器更恰到!”
可先帝要打造的无敌之军不就是这样的吗?
裴星悦夸奖道:“你观察得很仔细。”
宋明哲满脸舍不得,却还是坚定地说:“所以,大哥你还是走吧,就是母亲跪下求你,你也别答应了。”
第48章 嫂子 他哥就是有心上人了!
“我可以的。”
宋明哲的话让裴星悦明白了什么叫做歹竹出好笋, 少年人一片赤诚,尤为珍贵。
裴星悦笑了笑,走到那柴堆前, 问道:“还有力气吗?”
宋明哲老实说:“只有一点点了。”
“一点点也行。”裴星悦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我教你劈柴。”
宋明哲闻言一怔, 惊讶道:“大哥要教我?”
“嗯。”裴星悦拿脚挑了一下斧头, 轻轻一勾,就握在了手上, “学吗?”
“学!”
别说裴星悦是个江湖侠士,哪怕只是一个庄稼汉,只要会劈柴, 劈得又快又准又省力, 现在宋明哲都能立刻磕三个响头。
为了不惊动旁人, 裴星悦将宋明哲带入了一旁的小树林, 找了个深处的木桩。
“看好我的姿势。”裴星悦在木桩上放了一个圆木头, 双手握住斧柄, 凝息高高地抬起,接着猛然用力——只听到“啪”一声, 斧子从木头的中间劈开, 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
“啪啪啪!”旁边传来拍手声, 裴星悦回头问,“看清楚了吗?”
宋明哲傻乎乎地说:“大哥真厉害,一下子就劈开了, 准头真好。”
裴星悦无语地看着他,接着心平气和地问:“我是问你,看清我的姿势了吗?用力要从腰部开始, 然后传递到双臂,接着送到手腕,通过腕部发力给斧头,然后顺势劈下来,明白吗?”
宋明哲:“啊?”他一脸茫然,充满了门外汉的无知。
裴星悦摸了摸鼻子,把斧头递给他,“你来,我帮你纠正。”
“哦哦。”
……
今夜月光明亮,晚风吹动婆娑树影,虫鸣鸟叫的寂静之中,只见两个人正对着圆木头使劲。
裴星悦手里握着一根树枝,背手站在宋明哲的后方,淡淡道:“明哲,别以为劈柴只是一件手起刀落很简单的事,可它对握斧的姿势、手劲、腕劲、腰部的力量乃至全身发力都有一定的要求,且手眼协调缺一不可。”
“嗯嗯。”
“屁股撅那么高干什么?”
裴星悦一树枝甩过去打在那翘起的圆腚上,宋明哲吃痛差点松了斧头,回头委屈道:“不是要发力吗?”
“发力是用腰啊,腰!不是顶屁股,你就算撅到天上去,你劈下去的力量还是来自手腕,这样子不过十下,你的手臂就直不起来了。”
“哦……”宋明哲怏怏道,“原来劈柴都那么有讲究。”
“那当然,我幼年时刚学武,每日除了站桩蹲马步,就是在劈柴,那段时候,家里的柴火都是我劈的。”
“那要劈多少?”
“上下百口人,你说呢?”
宋明哲震惊道:“那么多!”
“是啊,那么多人,大家都住一起。”裴星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转眼浓烈的思念变成了淡淡的悲哀,月光蒙蒙,已然回不去了,只能鲜活地存在于记忆中,“只要哪天柴火不够用,我娘就知道我又偷懒了,回头就送我一顿竹笋炒肉。”
“那是什么菜?”宋明哲疑惑道。
裴星悦挑眉,学着宣宸冷下脸,阴森森地说:“皮开肉绽大荤菜。”
宋明哲:“……”他顿时闭上嘴巴。
别说竹笋炒肉了,周茹面对宝贝儿子,磕破点皮都得请个大夫厚敷药,外加强硬休息两天,哪会让他受一丁半点的委屈。
这个哥哥真是不容易,宋明哲内心感慨着,他提起斧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劈下去,啪——砍在了木桩上。
裴星悦啧了一声,嫌弃道:“你这眼力劲也不行啊,劈十下,空九下,还有一下,连斧子都脱手了。”
宋明哲:“……大哥,对不住。”他巴巴地看向裴星悦,神情可怜极了。
裴星悦摸了摸鼻子,“算了,对你要求也不能太高,天色也不早了,那就再挥百下吧。”
百下……
宋明哲眼前一暗,目光呆滞,苍天大地,这是要他的命啊!
他两只手已经在抖了,连提斧头都困难,还能上哪儿去挤力气?
他没死在龙煞军手里,却最后累死在哥哥手上,像话吗?
“大哥……”宋明哲欲哭无泪。
裴星悦怜爱地反问:“这就不行啦?”
宋明哲一张脸皱在了一起,差点苦出了猪叫声。
若是承认了,裴星悦必然会放过他,但也一定非常失望吧。
他在昭王府里过得是好是坏,其实跟裴星悦一点关系都没有,宋明哲这头于是怎么都点不下去。
忽然,咕噜噜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晚,特别的清晰。
裴星悦诧异道:“饿了?”
“嗯……”
“晚饭没吃?”
“就啃了一个饼子。”宋明哲老实道。
怪不得没力气,裴星悦点点头,“行,那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你自己练。”
这天黑月高,又处在修罗恶鬼包围之中的偏僻地,上哪儿找吃的?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宋明哲立刻摇头道:“算了,大哥,我不是很饿……”可话未说完,眼前一晃,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来无影去无踪的武林高手,简直把宋明哲羡慕坏了。
而且,他大哥多好呀,为了他一直逗留在这个危险的昭王府里,现在还去找吃食,换做是旁人,早避得远远的!
这样一想,宋明哲回头看着木桩上被砍得惨不忍睹的木头,咬了咬牙,抬起酸疼的手臂,拼着毅力重新挥起来……
*
裴星悦装了一壶温水,一块酱牛肉,等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出锅,带回小树林的时候,宋明哲已经数上九十了。
哟,没偷懒呐。
“九十八……呼呼……九,九十九……呼呼……一,一,一……”
大概真的已经精疲力竭,最后的一百,这小子双腿跟打摆子似的,在原地来回踉跄,双手颤颤巍巍地举着斧头,瞄了半天都对准不了那木桩上的木头。
“一百。”忽然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从后心传递进来,裴星悦按住宋明哲的肩膀,把那斧头扶好,“劈!”
“啪!”那一下真是干脆利落,漂漂亮亮地将木头一分为二。
成了!
“呼……大哥,你回来了……”宋明哲满脸的汗,后背湿得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但他看裴星悦的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充满欣喜。
“等久了吧?”裴星悦正想摸出帕子给他擦擦,忽然发现刚才已经给这小子抹眼泪鼻涕了。
宋明哲累得一屁股坐下来,很不讲究地将身体往后一倒。
一百下,他真的劈出一百下!
他闭着眼睛,如死狗一样只剩喘气,但是心底却是高兴的,至少自己办到了,不是真的废物点心。
忽然,他鼻子耸了耸,闻到了一股香味儿,他蓦地睁开眼睛,一转头,就见裴星悦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白香软糯,还是热乎的大包子!一旁还有肉,酱香十足的牛肉!
天哪,真有吃的!
可怜的尚书令府的公子,只是离家两天,就已经忘了山珍海味是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裴星悦手里的包子。
“大哥……”
“先喝水。”裴星悦递过去了一壶水。
宋明哲瞬间有了力气,一把坐起来,接过水就咕咚咕咚闷了几大口,这才畅快道:“舒服!”
“吃吧。”
宋明哲哪儿还客气,直接拿过油纸包,一手一个包子,狠狠地咬起来,不一会儿两个就下肚了。
“好吃,我从来不知道肉包子也这么好吃。”
“这可是龙煞军的伙食,大厨做的,能不好吃吗?”裴星悦在这昭王府住的那么久,其他先不管,吃喝实在没啥可挑。
宋明哲震惊道:“你真去了龙煞军的灶房?”
“不然这些你以为哪儿来的?”半夜三更,外头的吃食铺子早就关门了,也就昭王府里守备森严,龙煞军需要轮班值守,灶房的火才不熄灭。
宋明哲看着手里的包子,接过那块酱牛肉,心中一酸,眼泪就这么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裴星悦顿时哭笑不得,“啧,原来是个小哭包。”
宋明哲大口大口啃完牛肉,没说话,心说他才不爱哭呢。
“待会儿给你松松筋骨,免得晚上疼得睡不着。”像这种缺乏锻炼的公子哥,白天干了一日重活,晚上又被他逼着抡了那么久的斧头,宋明哲能坚持下来,已经相当有毅力了。
裴星悦虽然对宋成书很有意见,不过对这个弟弟倒是很喜欢。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手指骨节分明,内力随着劲道作用在宋明哲身体的各个穴位,让这位书生顿时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又酸又疼又麻又爽,说不出来的滋味。
宋明哲捂着嘴,差点尖叫出声,感觉骨头和皮肉被重新拆解了又装回去!
但不得不说,被上下这一疏通后,好像被搬开了压在身上的无形大山,整个人像踩棉花似的轻飘飘,舒服极了。
裴星悦收回手,拍拍他肩膀,“其实泡泡热水澡效果会更好,不过咱们没这条件,那就算了,明哲,你明晚还来吗?”
此言一出,宋明哲彻底愣住了,“你还要来?”
“你若想学,我就来找你。”
“大哥……”宋明哲的心口顿时被狠狠地呛了一下,又酸又涩,提醒道,“这里是昭王府,很危险。”
裴星悦毫不在意道:“无妨,你哥我武功高。”
宋明哲看着裴星悦的轮廓,明明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抬起袖子狠狠地一抹眼睛,接着斩钉截铁道:“我来!”
“好,学武很辛苦,你这把年纪想成为武林高手太困难,不过会点招式保护自己,今后不被这些重活所累倒是简单,持之以恒便可。”
宋明哲重重点头,接着抬手很认真地行了一个礼,“我记下了,往后请大哥督促!”
*
裴星悦将宋明哲送回寮房,临走前,他忽然想起来,“对了,明哲,你知道京城里哪儿的荷花最好看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直接把宋明哲问懵了,“荷花?”
“对,不仅要长得好看,还得有点特色。”
特色的荷花,“你说的是名贵的品种吧?”宋明哲问。
“嗯,估计夏末了,京城那些湖里池子里长得都不怎么样,今早挑挑拣拣了好久,才凑齐一大束。”可惜,全被生气起来的宣宸给毁了。
宋明哲说:“外头野池野湖里人人都能摘自然算不得好,名贵的都养在人家家里,有专人看护,那样品相才佳。不过大哥,你要荷花做什么?”
“送人呗,我要是挑些歪瓜裂枣送过去,他一定又会生气,更不搭理我了。”裴星悦想到宣宸那要命的性子,头就很疼。
她……哦……哇哦!
宋明哲的眼睛顿时亮闪闪的,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这边裴星悦琢磨着,“我看皇宫里的就不错,粉的,白的,黄的,绿的……各种各样颜色都有,要不,待会儿去趟皇宫?”
宋明哲:“……”
他哥是怎么回事,不是夜闯昭王府就是夜闯皇宫?这可是整个京城守备最森严的地方!不是自家后花园啊!
他见裴星悦蠢蠢欲动,吓得连忙制止道:“哥,你还是去我家吧。”
裴星悦一怔,“你家?”
“对,我家!”宋明哲重重点头,并极力劝道,“哥,你没发现吗?我家池子里养得荷花也特别漂亮,母亲让人种了不少稀罕品种,不仅各种颜色都有,连大小都不一样!不是我自夸自擂,京城里能比得上我家的没几个地方。而且如果嫂子也喜欢碗莲了话,那你去父亲院子里看看,就养在他门口的小池子里,你送几盆给嫂子,一定错不了!”
嫂子两个字一出,裴星悦便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很明显这个称呼令他很高兴,都没否认。
宋明哲心说没跑了,他哥就是有心上人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不过瞧他哥这俊朗风姿,能配得上的必定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
美人爱莲,这是多高雅的品味!说不定还是位大家闺秀呢!
裴星悦被宋明哲说得心动了,但面上还是有些犹豫,“我就这么摘了不太好吧?”
宋明哲立刻道:“有什么不好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不要钱,反正今年摘了,明年还会长,没事。”总比冒着生命危险跑皇宫要好吧,这要是被发现……他简直难以想象。
有道理,裴星悦点了点头,“我记下了,你把手伸过来。”
宋明哲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伸出了双手,只见裴星悦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盖子,握着他的手将里面的粉末洒在伤口上。
“嘶……疼。”宋明哲的脸顿时皱在了一起。
裴星悦笑道:“忍忍,这是金疮药。”
宋明哲猜到了,他看着裴星悦,心说这就是有哥哥的感觉呀,突然有种被幸福砸中脑袋的错觉。
“除了花,别忘了莲蓬,这个季节有有些已经成熟了,新鲜剥出来的莲子特别清口,哥,你也摘点给嫂子尝尝。”
真是好弟弟!
裴星悦连连点头,“多谢。”
这算什么,宋明哲想到之前宋成书每次提起裴星悦,周茹都会暗地里对自己耳提面命,要忌惮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防备对方来分家产。
但现在,宋明哲别说一池荷花,就算是宋府的一半……嗯,全部家产,裴星悦想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此时屋里的灯火已经熄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话接连响起,简直能折磨人的神经,这大通铺的第一晚上,宋明哲还不习惯。
但现在他能倒头就睡,因为实在太累了。
他合衣躺在铺盖上望着头顶的破瓦,感受着手掌的刺痛,心里却暖得不得了。
*
第二日清早天蒙蒙亮,宋明哲是被摇醒的。
这个时间点,若是放在以前,这些公子哥们还徜徉在梦乡里呢,可现在,他们再不愿意,都得起来干活。
龙煞军对自己的士兵都没人性,更别说对待他们,简直凶神恶煞到发指,谁若晚到了片刻,今日别说没饭吃,不挨鞭子都算好的。
满身酸痛的大家为了苟延残喘的小命,只能麻溜地起床,然后就看到了外头……
整齐的木料被堆放在一旁,已经劈成了一根根长条,随时可以当柴火烧。
“快看,水缸也满了!”
“明哲,都是你干的吗?”
大家都激动地看着宋明哲,简直难以相信,但除了他又能是谁?
宋明哲一脸懵逼,喃喃地喊了一声,“大哥……”
忽然,一只胳膊挽住了他的脖子,同住的伙伴各个热泪盈眶:“你就是我们的大哥啊,明哲!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以后我们就跟你混了!”
第49章 炸开 我还能活多久?
面对宣宸这个喜怒无常又权势滔天的病患, 每一次劝他喝药都是一场旷世大战。宣渺还以为自己能把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了,没想到才一天又转回来了,实在心累。
只见她将碗轻轻搁在桌面上, 目光撇向一旁的暴君, 那脸色……啧,活脱脱的就是一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陈年老鬼。
宣宸听见动静, 依旧闭着眼睛, 长发披散在肩头,唇色接近于无, 不管是心情还是表情都像沉在深渊里。
如今还活着,也不知道是哪一口仙气在吊着。
宣渺正琢磨怎么开口的时候,宣宸突然睁开眼睛, 冷冷地看向她, 手背上青筋毕现, 然后缓缓地抬起来。
干啥?这是要找人把她拖出去吗?
别呀, 她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拿过来。”
“什么?”
宣宸目光死寂, 说:“药。”
药啊……药?
不会吧, 这暴君竟然又主动喝,转性了?
宣渺觉得这世道有些不真实, 但她没犹豫, 眼疾手快地递过去, 生怕后者反悔似的。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宣宸,后者闭着眼睛一点不带犹豫地就喝完了。
宣渺赶紧接过药碗,又感慨道:“弟弟啊, 你这样配合,让姐姐我有点不习惯。”
宣宸喝完了药,一股子恶心劲上来, 眉间戾气就越发浓重,浑身上下散发着厌世的气息,“出去。”
“我出去,你打算让谁进来,门口徘徊的小裴吗?”宣渺轻而易举地拉过他的手腕把脉,接着眉头一皱,脸色跟着沉下来,“你这小子,昨夜有好好休息吗,脉象这么虚!”
他能怎么休息,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小子失魂落魄离开的画面。
还是自己把人推开的!
他静静地枯坐了一个晚上,熬得双眼通红,都不知道今后该拿裴星悦怎么办。
宣渺打开了随身小包袱,把那一套宝贝金针铺展开,一边准备施针,一边叹道:“之前还费尽心机地把人弄到手,如今人小裴满心满眼都是你了,又把人推开,你说你折腾什么?来,把衣服脱了。”
宣宸没搭理他。
“啧……看来我得叫别人来脱。”药喝得那么快,不就是怕引来裴星悦,自己招架不住吗?宣渺看死了他的嘴硬,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果然,哪怕宣宸气得胸口起伏,最终还是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里衣脱了,露出了一身伤痕。
宣渺手掌抚过金针,夹住指尖,接着一一刺入宣宸的周身大穴,见人眉间耸动,痛楚难耐,又于心不忍了,便劝道:“阿宸,虽然那玉佩的确是小裴亲手捏碎的,但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现在才拿出来翻旧账,不觉得不合理吗?”
宣宸冷笑,“你又知道了?”
“你是没看到昨夜,小裴那天塌下来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人都快哭了,我怎么能不安慰他?”宣渺一边施针,一边说话转移宣宸的注意力,“他是一个劲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整得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辜负你,但事实如何,你心里清楚。”
宣宸当然清楚,玉佩不过是一个借口,这种死物又怎能衡量他们之间的情谊,可问题是……裴星悦能给的未来,他没有。
从不将软弱和无能展现在别人面前,内心的痛苦向来是忍忍便过去了。
他拳头攥紧了,却没说话。
宣渺见此,心疼之余又生气起来,“阿宸,人你真的不要了吗?要知道像小裴这样如此年轻的宗师,放眼天下,多的是人抢!如果你不要的话,那我……”
宣宸的眼睛蓦地睁开,锐利逼人。
宣渺内心一哂,嘴巴利索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让姐姐代替你照顾他?”
宣宸的额头青筋一蹦,“你不是中意非伍吗?”
“这话说的,我贵为长公主,多喜欢几个男人怎么了?再说,非伍那木头哪儿有纯良的小裴好骗。”
这话简直戳在了宣宸的逆鳞上,他眯起眼睛,凶戾得活像要刮人,正要发作的时候,突然,宣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刹那间,宣宸满身的杀气消散了,他垂下眼睛,意识到宣渺在耍他,而他竟然差点当了真。
“瞧瞧你这霸道样,旁人只是稍稍垂涎一下你就受不了,你竟然还要把人推开?你问问你自己,有这度量吗?”
宣宸无话可说。
沉默了半晌,他问:“赵奇和莫境河的伤势怎么样?”
宣渺闻言一愣,接着抿嘴笑道:“放心,一个已经长好了手筋脚筋,能行动自如了,另一个恢复了七七八八,正锁着气海,可不敢有半点松动。”
宣宸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一炷香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宣渺将金针一根一根收回,再看宣宸的脸色,又稍稍有了点活人气。
她心里松了松,昨夜宣宸的忧思忧虑让那邪物隐隐有了反噬迹象,好在尚能压制。
“阿宸,你得让自己开心起来。”心境的好坏也影响他的身体状况。
“宣渺。”
“嗯?”
“我还能活多久?”
宣宸的这一句话,让收拾金针的宣渺忽然间明白了他的顾虑。
不只是喜欢,是放在了心坎里,骨子里,才会在人唾手可得的时候,选择放手。
明知活不长久,又何必徒增断人心肠的生死离别?
想到这里,宣渺的鼻腔和眼睛顿时发酸起来,她抬了抬眼睛,深呼吸之下,回头笑道:“自然是长命百岁。”
*
宣渺出了门,正看到一个红衣青年在门口徘徊,看见她,裴星悦便迎了上去,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里头看。
宣渺一乐,说:“刚施了针,又睡下了。”
“他没事吧?”
“一夜没休息,穷折腾自己,唉,真让人担心。”宣渺头疼地扶了扶额。
“是我不好。”裴星悦内疚道。
“傻瓜,跟你没关系,他啊,就是想得太多。”宣渺瞄到青年手上的五颜六色,不禁揶揄道,“送他的?”
“嗯。”
“让我瞧瞧。”不管是谁都喜欢漂亮的事物,女孩子更甚。宣渺作为尊贵的公主,一眼就瞧出这些荷花的不凡之处。
“这朵是香妃舞呀,这是文君抚尘,哟,还有华章翠微……都是名贵的莲,你小子,打哪儿来的?”
裴星悦淡笑不语,只是问:“渺姐姐,你说宣宸会喜欢吗?”
“喜欢啊,你送什么他不喜欢?给我一朵吧。”宣渺正要抽取,却见裴星悦往后一藏,“不行,没经过他允许我送别人了,宣宸会生气的。”
宣渺:“……他都拒绝你了。”
“所以我在重新追求他呀。”
感情都是她瞎操心,这小子没受半点打击。
“那祝你成功。”宣渺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
裴星悦悄悄进了屋子,见宣宸正躺在床上,没了华服和金冠彰显身份,长发散在枕上,衬得眉眼越发精致,也脆弱地仿佛一盏细腻白瓷,经不起一点折腾。
实在难以想象宣宸能坚持到现在,裴星悦心疼之余又敬佩不已。
他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一眼就看到窗前的花瓶,空落落的,还没插上花。
别看昭王嫌弃这嫌弃那,但其实早就已经准备好接受心上人的心意,只是太过喜怒无常,一碗药弄得鸡飞狗跳,最终那花瓶尚无用武之地。
裴星悦正打算给插上,忽然,伴随着天边传来的巨大声响,顿时一阵地动山摇。
裴星悦心中惊骇,莫不是地龙翻身了?
他下意识地飞身到床前,却见宣宸已经睁开了眼睛,警惕地坐起身,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阻止了裴星悦连人带被将他卷起扛走的架势。
“这里危险!”裴星悦着急道。
“无妨。”
那犹如天边闷雷的巨响只有一声,地面也不再摇晃,恢复了平静。
裴星悦疑惑道:“发生了什么?”
“是震天神镭。”
裴星悦瞪了瞪眼睛,心说这么大阵势也太夸张了,吓他一跳。
宣宸醒了就睡不着了,他看着红衣青年,目光瞥到了地上四散的花,显然是裴星悦着急之下一把扔了。
如今知道怎么回事,这人又重新去捡起来,然后挠了挠头,期期艾艾地送到宣宸面前。
药,已经喝完了,不会再像昨日那样,作为条件交换。
“我今早出去摘的,你还愿意收下吗?”
文人骚客赋予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德,宣宸虽早已身入炼狱,但内心深处依旧觉得自己尚有一丝清明,所以很喜欢。
裴星悦送的,那就更喜欢了。
他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是问:“看着和昨日的不一样,哪儿来的?”
裴星悦精神一振,“花了十两银子买的。”
十两银子?宣宸一愣,心说他要是没看错,这每一朵都是名贵的品种,价值连城不说,在京城上流圈子里还是身份和脸面的象征,什么冤大头愿意做这种买卖?
“你见过宋成书了?”
“没有,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反正你交代的事我都写在里面了,外加十两银子,放心,我不白拿他的东西。”裴星悦义正言辞道。
宣宸:“……”这跟白拿有什么区别?
“宋成书应该很高兴。”这老头正愁送不进贵价的厚礼,裴星悦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裴星悦不由问:“你觉得我给多了?”
十两,已经是普通百姓一家十年的嚼用,就买这么几朵花,的确有些奢侈。
宣宸无语地看着他,“那就去多摘几次。”
裴星悦很认真地点头。
宣宸瞬间哑然,接着失笑一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放花瓶里吧,装点水。”
“好。”
“过来,给我更衣。”
“来了!”
“会梳头吗?”
“会!”
那玉佩的事两人谁都没再提,仿佛就此过去了。
这时,门口传来非伍的声音,“王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裴星悦就看着宣宸理了理衣襟,接着推门而出。
“去哪儿?”
“皇宫。”
*
裴星悦震惊地看着那昨日还高高矗立在皇宫的琉璃通天塔,转眼竟成了废墟。
没错,那震天神镭没炸在昭王府,而是皇宫里,埋在了地宫。
昨日昭王不惜一切打开黑火房的命令下,鲁墨门的大师兄鲁三巧经过仔细勘察,最终选定了最快捷的方式——炸!
这一炸,不仅把金碧辉煌的通天塔给炸没了,皇宫里很多年久失修的宫殿也一起震塌。
此刻正是上朝时间,那一声巨响和晃动,吓得朝中大臣慌不择路地拥挤出太和殿,后宫妃嫔和宫人尖叫着到处逃窜,救驾之声不觉入耳,可谓闹得整个皇宫人仰马翻。
皇帝和太后还以为秘密被发现,昭王丧心病狂之下要活埋了他们,已经慌得召集人手准备离宫逃难。
却不想,这炸掉的只是天上宫。
“阿宸,你若要动手,好歹也跟哀家跟皇上说一声,哀家年纪大了,经不得这种惊吓。”太后被皇帝扶着,看着姗姗来迟的宣宸,不禁埋怨了一声。
“再胆大包天的事都做过,还怕这小小的震天镭?”宣宸似笑非笑地看了太后一眼,斜睨着皇帝,“若实在害怕,皇上不如陪太后也跟着去□□寺小住,这样总能安心了。”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太后噎了一下,目光闪烁。
皇帝勉强笑道:“昭王多虑了,朕作为皇帝,怎能离宫?不过,你这是……”
他看着还在冒烟的天上宫,龙煞军在指挥下开始进进出出清理废墟,显然下面有什么东西令宣宸非常在意,甚至不惜炸毁整个地宫。
虽然谁都知道那里是炼狱,但皇帝恐惧的同时也觊觎着里面的秘密,比如——如何打造一支龙煞军。
只是苦于天上宫一直有龙煞军把守,宣宸甚至还放了至臻境坐镇,他根本没有机会。
但是现在……
宣宸笑了笑,目光却不带一丝温度,“皇上若是好奇的话,不如下去看看?”接着他又扫了一圈,看着那些探头探脑的朝臣,“诸位大人想去也可以同去。”
但这一下去,能不能上来就是未知数了。
百官闻言,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垂下了眼睛,规矩地没敢再乱看。
皇帝违心道:“朕并不好奇。”
“那就上你的朝去。”
众目睽睽之下,虽然皇帝已经习惯了被昭王掐着喉咙说话,但对方如此高高在上,甚至当着朝臣和暗地里偷瞧的妃嫔宫人的面,依旧让他受不了。
而且这里是皇宫,说炸就炸,如何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是不是随时说杀就能杀?
他下颌紧绷,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太阳穴一鼓一鼓,害怕的同时又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憎恨。
不过是一个先帝的药人而已。
这时,手突然被握住,只见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慈爱地宽慰道:“皇帝,昭王做事有分寸,有他为你分忧,你便安心上朝就是,国事重要。”
她暗暗地摇了摇头,示意克制。
皇帝可悲地扯了扯脸皮,一甩袖便离开了。
文武大臣自然也跟着走,倒是宋成书深深地看了一眼宣宸身边的裴星悦。
谁能体会到一早醒来,下人匆匆禀告池子里他珍爱的荷花少了好几朵的感觉?特别是枕头边还放了十两银子,信里明确指出这是买花钱。
他很想问问这究竟是昭王的意思,还是裴星悦自己的主意。
若是前者,这十两银子他得供起来,若是后者……他很怀疑这小子的可靠性,能不能担起他与昭王府之间的桥梁。
耗空了国库的通天塔就这么夷为平地,裴星悦还有点可惜,但很快,一个灰头土脸却一身丁零当啷响的男人跑出来,兴奋地喊道:“王爷,开了!”
宣宸目光一凌,与裴星悦对视一眼,“走。”
第50章 古月 蛛丝遍布,人如躯壳行尸,受一虫……
上清妖道就算逃命都得把秘密先藏起来, 甚至不惜炸毁了密室机关,里面的东西必然无比重要。
鲁三巧已经带着龙煞军清出了一条通道,为了不让整座地宫坍塌, 他布置的引线都是有讲究的。
裴星悦和宣宸下了地宫, 一眼就看到了黑色的墙面被强行炸出了一个大洞,遍布皲裂的痕迹。
非伍从里面走出来, 脸色凝重, “王爷,怕是得请五公主过来看看。”
此言一出, 宣宸眼神微凝,颔首。
裴星悦不明所以,却见宣宸已经一马当先地走进密室。
“哎, 你小心啊!”他连忙追了进去。
夜明珠散发着柔柔的光芒, 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密室不大, 却是长条形, 可供十人间隔站立, 墙上不知道涂抹了什么药剂,只见夜明珠的光芒一照, 萤光浮现慢慢汇聚在一起, 形成一个火焰形的标记, 硕大,几乎铺展在正面墙上。
“这是什么?”裴星悦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甩了甩头道, “宣宸,这东西有些邪门。”
“别看了。”宣宸只是瞟了一眼,视线就落在下方的瓶瓶罐罐上, 一个接一个排列着,上面用泥浆封住了盖子,罐身上还贴着异域的文字。
裴星悦正要伸手,却被宣宸按住了,“别动。”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宣宸道:“应该是丹胚的原料。”
裴星悦面露诧异,却见宣宸目光冰冷如淬刀锋,“怪不得就算把上清的徒子徒孙都挫骨扬灰,也没问出原胚在哪里,原来是被他藏匿在这里。呵……果然是预料到我要动手了。”
裴星悦手掌一握拳,“找到了原料,是不是可以研制出这些丹药的解药?缓解龙煞军的症状?”
宣宸嘴角一扯,淡淡道:“这得看宣渺的本事。”
除了这些罐子之外,墙角还放了一个箱子,上了厚重的锁。
宣宸让人把这个箱子抬出来,其余的留在这里等宣渺过来再行安排。
*
昭王府,
裴星悦围着这个箱子,搓了搓手,“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妖道的秘密。”
“你打开来看看。”
裴星悦挠了挠头,“可我没有钥匙呀。”
宣宸无语地来看着他,“你武功那么高用来干什么?”
这话实在,裴星悦明白了,他一把捏住那厚重的玄铁大锁,炽热的内力自丹田凝聚手上,接着低喝一声,慢慢地将那把锁给生生扭曲了,直到锁头表面红纹淡去,裴星悦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笑着邀功道:“宣宸,开了!”
宣宸:“……”
“怎么了,你这么奇怪地看着我?”裴星悦不解道。
“你用了几成内力?”
“七成。”
宣宸点了点头,走到箱子旁边,曲起手指敲了敲木质箱体,笑道:“那你觉得一掌拍碎它,需要几成内力?”
裴星悦:“……”他默默地掀开盖子,觉得自己有点傻。
箱子里不沉,东西自然也不多,入目的便是两份羊皮纸,裴星悦拿起其中一张,摊开。
“这好像是一幅舆图。”
宣宸瞥了一眼,回答:“是泗水。”
裴星悦惊叹道:“这你都看得出来?”
“四水汇流,川河布道的地方,我见过这张图。”
“哦……”但问题又来了,“这图是什么意思,上面还有不少标记。”
宣宸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说:“九州四方鼎如今在蜀地没错,但在此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它存在于哪儿?既然一切与它有关,总得先找到它的来处。”
裴星悦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鼎是妖道从泗水挖出来的?”
宣宸颔首,“我着人找过相关记载,虽多是野史和神话传说,但发现历朝历代都有用过这口鼎治水患的痕迹,距离现世最近了一次,便是开国之初——神龟负鼎沉入泗水,化悬河为路,引太.祖天兵直降顽城,守将感应天命遂出城迎接的故事。”
明明很扯,然而看着这幅泗水舆图,裴星悦又无话可说。
“《风水堪舆》上将九州无方鼎归为最早能影响山川河流运势,甚至改变国运的神器。”
“神器……”裴星悦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吗?”
这个疑问宣宸无法回答,“你打开另一张看看。”
裴星悦于是拿起另一幅卷轴,“咦,又是一幅地图,这个地方……莫不是蜀地?”
宣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细细地瞧着上面痕迹,与之前的那幅来回对比,说:“两幅舆图上的标注痕迹新旧不一,中间应该差了几年,我猜是妖道发现了他抢夺回来的鼎是假的,重新找寻。”
箱子里还有不少信件,宣宸抽出几封,发现里面既有不同时期的蜀地河道走势图,也有下面调查出来的水脉更改的蛛丝马迹。
裴星悦也看了几封,突然他道:“宣宸,你看,还有关于西南王的!”
宣宸目光一凌,接过来,快速地浏览。
西南王以假乱真,拿走了真的鼎,妖道最省力的办法自然是从他的口中得知下落,可惜无论是潜入西南王府的人,还是忍无可忍派出至臻境去捕杀,都没能让他如愿。
是以都三年了,这鼎还是没找到。
“说来说去,我还是不明白这鼎对妖道来说究竟有什么作用?根据传说是用来治水的,但妖道为什么又拿来炼丹,这两者根本不相干呀!”
裴星悦蹲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他翻着箱子里所剩无几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到最后,空了。
“咦,难道就只有这些信和两张图?”他瞪了瞪眼睛,有些难以相信。
宣宸见此,也觉得不应该。
这些信息,只要时间充足,宣宸都能找到,妖道何必要藏匿在那么隐蔽的地方?
忽然,啪啪两声传来,宣宸微微一愣,却见裴星悦已经手起掌落,将整个箱子给拆解了。
然后,吧嗒,从碎裂的缝隙里掉下了一块令牌。
“嚯,果然暗藏玄机,这臭道士心机怎么这么深,东藏西藏,他莫不是老鼠投胎?”裴星悦一不做二不休,把箱板全部掰开来,除了那块令牌之外,真又让他找到了木板夹层中的几张薄如蝉翼的纸。
宣宸:“……”显然心机再深也抵不过怒从胆边生的直肠子。
裴星悦摸了两下,疑惑道:“这是什么纸,又轻又薄,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他抬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照了照,“有点透,滑溜溜的。”
“是皮。”
“什么皮?”
“人皮。”
裴星悦:“……”他嘴角一抽,不太相信道,“不会吧?”
“上面的画是以刺青的方式所作,将特制的药水涂抹于针尖,一针一针落下去,直到深入皮脂与淤血融合,哪怕表面伤口痊愈,也无法再抹去,这是刑罚之中的一条,一般流放千里的罪人都会遭此黥刑,只是没你手上的那么细致罢了。”
说到这里,宣宸露出残忍又不怀好意的笑,“猪皮羊皮牛皮都没有如此细腻的触感,所以这只会是……”
裴星悦一把捂住他的嘴,睁着猫儿大眼睛,恳求道:“宣宸,我们还是来看看画吧。”
拿过人皮的手又来捂他的嘴,宣宸额头青筋一蹦,怒道:“你给我放开!”
*
总共四张,四幅画,边上都有文字说明。
“这是哪国的文字?”
“西域文。”
裴星悦张了张嘴,佩服道:“连这你都认识?”
宣宸摇头,“猜的,既然我体内的邪物来自西域,这妖道必然也是,不过西域小国林立,也没有统一,不知道是哪一国。”
裴星悦摸着下巴,“那这有点难办了。”
“无妨,到时候找人来看看。”
“谁呀?”
“国师,他不是去过吗?”
“有道理。”
虽然文字看不懂,不过图画倒是还算清晰,一口鼎,一团火,一个人,最后一群人。
鼎身雕刻着四海山岳,鼎之下烈火燃烧,鼎外一圈圈围着许多人,不像是道士,却也穿着奇怪的服饰,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看这寥寥几笔,却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癫狂,裴星悦一个个数过去,最后道:“八十一个人,与你所说的长生不老药的炼制过程很像,他们的确那九州无方鼎在炼制丹药,那中间圆圆的丹药里是不是蜷缩着什么,看不清。”
旁边的文字应该是关键,可惜不懂。
接下来的一团火也很奇怪。
火焰燃烧产生了缕缕烟气,四散弥漫,烟气之中似乎还有一个个小点,不知道是针刺的缘故还是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意思,总之,越飘越远,远处有一群阴影,像乌云攒动,又像阴兵过境,滚滚而来。
看得人心里沉重,两人忽视一旁的文字,接着将视线落在那一个人身上。
这人并无五官,身上也无衣物,但清晰地刻画出了体内的脉络。
但裴星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太确定地问:“宣宸,你看他脑袋,像不像里面趴着一只蜘蛛?”
其实不仅脑袋里的像,就连全身的经脉都好似它吐出的蛛丝,乍一看是普通的人体经脉图,但细瞧,却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
明明连眼睛鼻子都没有,只是简单地刻画,可是宣宸总感觉那经脉汇聚而成的“蜘蛛”在盯着他。
蛛丝遍布,人如躯壳行尸,受一虫摆布,是这个意思吗?
再看旁边,伸出了一双双若隐若现的手,像是周围有很多人在聚集。
宣宸看着这张图,心脏处狠狠地跳动了一下,连同体内的邪物似有所感应般随着他的脉搏波动。
裴星悦显然也意识到了,脸色分外难看。
最后一张图是一群人,只见弦月之下站着一个人,手中托着一只蜘蛛,高高举起,人们匍匐在他的脚下。
这张画太好懂了,任何一个做着人上人之梦的人,都梦到过这种场景。
裴星悦蓦地站起来,“我们去找国师吧!”
别的他可以不管,但关系到宣宸体内的邪物,他万分心焦。
然而话音刚落,“阿弥陀佛,老衲不请自来,还请王爷恕罪。”这一声佛语就这么透过门扉穿了进来。
裴星悦一怔,与宣宸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立刻起身去开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黄衣的老和尚,若非头上那九个戒疤,就这朴素的装扮是根本认不出这人是□□寺的主持,京城地界唯一的合一境大宗师——不悟。
人到了这个境界,一呼一气与自然融合,已达返璞归真,他一脸慈祥地站在门口,实在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忌惮,反而恨不得受其感化,皈依佛门。
然而宣宸却冷冷地讽刺道:“国师每次出现,都那么恰当十分。”
不悟笑也不恼,笑呵呵地回答:“总不能让王爷屈尊降贵驾临寒寺。”
宣宸并不领情,“难道不是怕本王发现你□□寺的秘密,从而治你的罪?”
“王爷说笑了。”不悟拨弄着手里的佛串,垂眸又是一声佛语,他看向裴星悦,“裴施主,别来无恙。”
好一个平易近人的大宗师,竟然先跟他问好,裴星悦连忙还礼,然后急切地把人拉进来,“大师,您去过西域,看得懂这些字吗?”
他把四张画铺在上面,指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文字。
为了这个邪物不悟能远赴西域,此事他更是放在心上,他细细斟酌,一一看过去,指着第一幅图道:“息壤为炉,孵蛛王之蛊。”
接着是第二幅,“燃离魂之草,唤古月之魂。”然后不悟直接跳过了第三幅,直指第四幅,“待蛛王苏醒,天下尽握。”
光这几句话,足够看出妖道所图不小,但裴星悦更在意的是第三幅,“国师,这个呢?”
不悟一叹,“蛛王傀。”
“没了?”
不悟摇头,“没了。”
“怎么会没了,都没说明这东西怎么克制,怎么剥离呀!”裴星悦一颗心发凉,他重新看着这幅画,只觉得那蜘蛛看得越发邪恶,吐出的丝占据心脉,仿佛在不断吸取宿主生机的同时还在控制躯体!
蛛王傀……傀儡?
宣宸见他失态,弥漫阴影的心头又释然了,“无妨,既然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就好办了。”宣宸安慰道,接着他将目光落在其他三幅画上,“这个息壤指的是九州鼎吗?”
国师回答:“怕是错不了。”
“传闻九州鼎材质特殊,为九牧所献祀铜锻造而来,后人一直在思索祀铜究竟是什么,如今倒是有了答案。”宣宸沉吟着,“对了,这是哪国文字?”
“古月国。”国师回答。
“古月……呵,这就有意思了。”宣宸冷冷一笑。
裴星悦问:“怎么了?”
“这国五十年前就已经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