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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城东, 盛湖悦园。

    商务车在保安示意下驱车驶入内部道路,司机看着后视镜中远去的保安小点,不禁说道:“我听这小区名字挺典雅,管理倒是很宽松。”

    高叔为裴景声工作已有几年, 出入过不少高端场所, 什么比商场修得还敞亮的地下车库,正门到正厅开车十来分钟的庄园没少进, 他见怪不怪。

    这些地儿名字不是一串的外文就是取古典优雅的意象, 他倒是没想到盛湖悦园只是个普通的小区,这一路开进来, 别墅都没见几栋。

    裴景声降下车窗, 几个小孩结伴从车边跑过,不远处就是休闲区,公共健身器材和台球桌都在一块儿。

    居民楼层数都不高, 打眼一看不超过六层,几栋楼连在一起组成单元楼。

    小区名字听得新,倒不是新建的楼盘,已有二十来年的历史,原名很简洁, 就叫城东小区。

    这两年老小区改建, 它是最早一批被规划的, 外墙刷新漆, 楼道内重新抹墙灰,小区内的水泥路砸了重铺柏油, 划分了人行道。

    水杉高大,樟树葱郁,绿化也做得很不错。

    比城中村显得有人气儿得多。

    往里走, 人声却静下来。

    西边是小区内最偏僻的一角,最早住进来的人家基本都搬走了,窗口望过去黑洞洞的一片,单元门边落了枯枝败叶没人打理,和外头倒像是两个世界。

    就周郃的身价而言,住在这儿能称得上寒酸而非简朴了。

    裴景声下车,叮嘱司机道:“你开到外边等我。”

    进了单元楼,没电梯,裴景声只能走楼梯上去。

    皮鞋落在台阶上,声控灯一层层亮起,一直亮到六楼。

    601。

    和预料中一样,没有门铃,裴景声只能敲响门板,三下,不轻不重。

    是朱秘书偶尔办事不利查错了地址,还是周郃不想让人打扰随意填写了住处,似乎都比周郃住在这儿生活的可能性更大。

    裴景声做好了无人应答或是找错人家的准备。

    他等了片刻,即将放弃离开时,门后传来桌椅拖过地面尖锐的摩擦声。

    然后才是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了。

    “周总,您还好么?”

    不怪裴景声发出如此问候,周郃的形象与上次交谈时相差甚远。

    眼下发青,面容沉冷,胡茬冒了长截,大概有几天不曾打理,衣服折痕很重,透出属于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沧桑。

    倒是与环境契合了不少。

    “什么事。”周郃全身上下无不透露着疲惫,没有半分儒雅威严的气势,情绪的阴云随着浓重的烟草味飘出门外。

    他没心思招待任何人,谁都不想见,面上连一点和缓都没有,只希望将裴景声早点打发走。

    这位年轻有为的掌权人恰到好处的笑容刺目,令周郃感到不适。

    “生态城选址,您想好了吗?”

    周郃回应冷淡,“这不是单单你和我能决定的事,裴总,请回吧,我的同事们会处理好这一切。”

    “城中村,周总有信心拿下吗。”裴景声语速平缓,丝毫不因周郃的逐客令焦急,“去年,柳市就有计划拆除城中村,扩大商圈面积。

    “同时,改建的进度迟迟不到城中村,每个人心里都有点想法,是拆,还是废?”

    “这个项目,贵司不是已经接下了么。”周郃从兜里掏出烟盒,敲出一根长烟,夹在手上点燃,“不过我听说,进程推了不到20%,是个烂摊子。”

    “没错,是个烂摊子,众所周知。”

    为了这烂摊子,裴景声心烦不已,随口道用神鬼吓人,不久后竟真听说有人请了道士上门泼狗血。

    被泼的人家没走,闹事的被带走时仍不服气,硬是将自己关进拘留所待了几天。

    愚昧、从众、盲目,这是裴景声为这些人下的定义。

    然而最可怕的,是贪婪。

    拆房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大事,不止是对住在里面的人而言,外边的阻碍也不少。

    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向自己兜里塞钱,别人不能比自己多,自己得多占便宜。

    各个环节,都有着张着手,钱向下洒,被一层层拦网截住。

    怎么推?

    谁都知道这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没人指望临风真能摆平,城中村是座移不了的山。

    而这座山,却是活招牌。

    裴景声要了根烟,在手指间揉皱,“这块烂摊子位置很好。”

    要建起智能生态区,它便不能远离市中心太远,但城区规划早早将所有地盘划分干净,不能指望谁腾出地来让位。

    城中村处于柳市城区内圈,从外围进入市中心,首先为耸立的高楼大厦、繁华的商圈感叹,而后便是疑问,那一块儿低矮的建筑,是什么拆不得的名胜古迹?

    每一个站上高层的人向北望,都为那圈起的拥挤之地感慨。

    裴景声要吞吃这里,还得让所有人都看见。

    他明白,周郃一定会应下。

    在外人看来,周郃行事温吞和缓,与他达成一致是件再轻易不过的事。

    事实并非如此。

    周郃相当固执。

    一旦为某事贴下标签,绝不会轻易更改,它的发展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旦有所偏离,他宁可削足适履。

    接下临风的邀约,他绝无可能置之不理,每一步都必须由他首肯。

    在城中村的地基上建起新城,是最完美的规划,周郃绝无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你先进来。”

    周郃让开位置,他抽烟抽得很快,这一会儿工夫,已燃了第四根烟。

    室内没什么特殊的设计,二十年前的风格,沙发上甚至还搭着白色蕾丝布。

    茶几上堆了不少资料,向下倒落。

    裴景声无意多看,只是随意一瞥,扫到一张相片和印着信托字样的纸张。

    他跟着周郃在餐桌旁坐下。

    两人身量都很高,田园风的桌椅令人略显狭促,不得不将椅子偏开一些角度落座。

    餐桌上摆着烟灰缸,堆满了,周郃把它拉向身前,将第四根烟碾灭在里边。

    “稍等,我去倒下烟灰。”

    他把烟灰缸洗净,留在厨房台面。

    回来时身上烟味淡了点儿,他又恢复往常的模样,与裴景声有来有回地确认起可行性。

    这场小型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周郃磕出烟盒中最后一根烟,竟然有些急切:“最快什么时候能拆。”

    “年后,安置区还要谈,有些人不认钱。”

    “嗯。”烟落在桌面,周郃看向餐边柜上的台历,向后靠,“快过年了……”

    在此之前,他已独自过了十多个年。

    不少人邀约他,牺牲阖家欢的时间奉承讨好,周郃一概回绝了。

    他走出门,从早走到夜深,听新年钟声敲响,人群欢呼后散去,天亮得很快,周郃还没从年轻人的欢声笑语里回过神来,新一轮烟花便偷摸地升起。

    大白天的,只能听见炮响。

    罗闵半岁时,他在家里陪孩子过了第一个年。

    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罗闵怕响又新奇,两只手抓着耳朵边,泪眼朦胧地看。

    周郃单手抱着他,只能堵住他一只耳朵,站在阳台上喊罗锦玉快来帮忙。

    罗锦玉搓热了手,捂住孩子另一边耳朵。罗闵的手一边一个牵着大人的小指,又呆又乖地看火树银花满天星河。

    那晚上,周郃和罗锦玉冻得直打哆嗦,罗闵都不肯回去。

    罗闵十二岁那年,全国城区禁燃烟花爆竹,周郃回到那个小县城,跟着警车跑,没落下一场私自燃放的烟花,警察把他带回警局,他就再一次报案。

    为什么还是没找到他们?他花了很多钱请人在全国各地打听,什么罗锦玉方金玉刘佳玉,他通通见过了,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

    每年不计其数的人消失,但不是没找到的,怎么就不是他周郃找到了?

    老警察记得他,语重心长地说,她把你们合照都烧了,还找什么呢!

    周郃从怀里掏出那张百日照,那我的孩子呢,他是记得我的,他已经会叫爸爸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周珏怎么办呢?

    现在的罗闵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自己身边,怎么那么久才找到呢,怎么那么久才见面呢。

    他从城中村出来,开车回到那个家,十多年后仍然维持着原貌。

    周郃燃烧了一路的怒火,誓要烧毁一切的怨与怒,在跨进家门时瞬间抽空。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头深深低在地面。

    无尽的悲愤只化为一句话,为什么?

    罗锦玉骗了他,将他视作谁的替身都算了,将他瞒一辈子又怎么样?

    可她凭什么带走没有丝毫相像的孩子,用私欲抚养他长大。

    偏偏又是在他们相遇前死去,偏偏是她的死让他们重逢。

    罗锦玉该死,她留下的骨灰都该被炙烤到连灰烬都不剩下,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

    可她偏偏留下了什么,留下她的爱与怨,留下她与替代品生下的赝品,把无法言说的滔天的痛楚留给她最亲密的人。

    周郃希望罗闵是恨她的,希望他永不回头,跑得越远越好。

    可为什么,他也被一同抛弃。

    第52章

    “您还好吗?”

    挥之不去的灰尘味道淡去, 周郃从思绪中回过神,起身泡水,“喝点茶吧,只有白茶了, 你不介意吧?”

    “不用麻烦, 叨扰那么久,我也该回去了。”裴景声推辞道。

    从冰箱中取出剩了半袋不知何年何月的茶叶, 周郃按下裴景声的肩膀, “不急,再坐一会儿吧, 这么久了连口水都没喝上, 多不好意思。”

    裴景声笑笑,“怎么会。”

    热水冲入杯中,白汽爬上杯壁, 茶叶舒展,香气吝啬地飘出。

    “尝尝,在超市买的,不贵。”

    裴景声接过茶杯,尝了一口, 太烫, 没什么味, “挺好的。”

    周郃扯了扯嘴角, “开水能有什么味儿,茶泡开, 凉了,才有茶味。”

    “……对。”裴景声维持着笑意。

    待浮起的茶叶片片落下,周郃抿了口茶水, “你见过罗闵了吧。”

    话说得笃定,不带有疑问。

    显然周郃已得知裴景声与罗闵间有交流的事实,但具体了解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

    裴景声不露声色道:“周总神通广大啊。”

    合作是一回事,私事又是另一回事。手伸得太长,总归是不受人待见的。

    “你误会了,我没什么恶意,意外碰巧在一个地方发现了裴总的寻猫启事而已。”周郃表情真挚,“幸好找回来了。”

    “那还真是有缘分,文文就是我在城中村捡的猫,他恋旧,几次跑出来就想回家。”

    说起那只黑猫,裴景声的笑容总算带上真实的温度,“他非常特别、独立……长得也很漂亮,但也真的很不亲人。”

    周郃想从裴景声处得到更多罗闵的消息,他摒弃了毫无用途的道德观后对罗闵的每一件事儿都极为渴求迫切。

    了解罗闵的一点一滴,从别人口中拼凑出关于青年的过去,即便无法替代亲身参与,也足以令周郃感到些许的慰藉。

    他提到黑猫,只是一个引头,他何必对一只猫感兴趣?

    但在裴景声说起这只黑猫时,他并没有打断,竟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只猫的模样来。

    的确,漂亮极了。

    威风凛凛的黑色长毛,走动时像狮子般优雅,蓬松的大长尾巴在身后举起,随着步子一颤一颤。

    周郃被簇拥着向前走时,余光捕捉到裴景声故意落后几步,轻轻碰上黑猫的屁股,惹得黑猫顿住四处寻找罪魁祸首,大眼睛扫来扫去。

    “它的确……很特别,它被你养得很好。”

    “不是我的功劳,他本身就很好。”裴景声抚上手背,留下的爪痕早已愈合,留下浅浅的白印。

    在此时,他如此谦卑,丝毫看不出在猫面前强硬自大的态度,倒像个爱猫如子的慈父。

    看出周郃的意图,裴景声主动将话题转回,“说起来,还要感谢罗闵,没有他,我也找不到猫。”

    “是吗?”周郃果然振奋起精神,追问道:“你和他的交流多吗,他是为了悬赏才……”

    “不多,他话很少,我和他也只是简单见过两面的关系,也是前不久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没要钱,听他说他兼职的时薪不低,生活上倒是不会拮据。还有……”

    裴景声话说到一半,端起玻璃杯不疾不徐地喝茶,好半天才在周郃略显漠然的神情中接着说,“他还收养了一只狗。”

    周郃紧握在杯壁上的手松开,留下一点白印,转瞬消失。

    “就这点了吗……”

    裴景声给出的讯息甚至不如周郃了解到的。

    至少周郃终于从高胜嘴里撬出周珏的名字,得知罗闵仍保留对过去的记忆时,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得到了重生的希望。

    他必须得到更多关于罗闵的消息……

    但很显然,裴景声并不了解罗闵,裴景声关注的焦点是他的猫,若是周郃的问题围绕黑猫,那他会得到更多更详尽的回答。

    一点茶叶碎沫在臼齿上碾碎,茶香没出,裴景声抱歉道:“我确实和罗闵交集不多。”

    “嗯。”话已至此,周郃没什么留人谈天的兴致,灌下大口茶水,“我知道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送你出去。”

    闻言,裴景声起身,“不用,司机就在外面等我。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你问吧。”

    “罗闵和您,是什么关系?”

    上次周郃回答,称自己没有追问罗闵去向的立场,那么现在,又为什么急切地询问裴景声一个明摆着与罗闵关联甚少的合作伙伴。周郃太焦躁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反常,换种说法,他在关于罗闵的事上没有任何规划可言。

    就像,完全被感情驱使而经不起任何理性的思考。

    正如此时,失去利用价值后,裴景声连几句寒暄都没得到,周郃已打开了大门。

    “什么关系……没什么联系的关系。好了,裴总,我就送你到门口吧,我这副样子也不太方便,再会。”

    “再会。”

    裴景声下楼,门在身后合上。

    室外流通的空气可亲可爱多了,他却仍在回想进门时看到的画面与周郃的回答。

    没什么联系……

    没什么联系两次都向他试探罗闵的信息,周郃想从罗闵身上得到什么?

    还有茶几上信托机构的资料……裴景声依稀记得那是国外提供家族信托的首选机构,周郃家中没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迹,他父母年事已高,而周郃本人仍值壮年,他为谁建立家族信托基金?

    那个随意丢在茶几一角的相片上的孩童?

    和周郃酷似的长相,是私生子?

    周郃对私事向来闭口不谈,外人曾猜测他膝下私生子可绕闪影一圈,可这么多年下来,却没传出过丝毫丑闻,私生子的谣言也就不攻而破了。

    那张相片拍摄风格也并不似近二十年,像素模糊。

    说周郃本人的童年照又差得太远……

    难不成还是罗闵?

    这个想法冒头,裴景声忍不住失笑,似乎又跳回了当初思考黑猫与青年关系的时候。

    荒诞却合实际。

    司机就在小区门口等候,裴景声到时司机才看人打完一场旷世绝伦的乒乓球赛。

    “裴总,在这儿呢。下次您打个电话让我开车进去等就好。”

    “不用,我走着想点事儿,开车吧,回……”裴景声话音未落,手机跳出提示音。

    【猫:定位】

    【猫:变猫。】

    是罗闵发来的消息。

    “去我发给你的定位,开快点。”

    “好的,大概四十分钟到。”

    【四十分钟到,找地方躲好。】

    【猫:哦。】

    十天了,整整十天。

    裴景声离开黑猫独自度过了十天,而这十天内,罗闵没有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转念想黑猫躲在角落用肉垫发出消息已很不容易,手机光亮极易引来关注,若是在他之前,黑猫叫人发现带走,反倒得不偿失。

    有什么话,还是见面再说。

    “再开快点。”

    十天都等了,四十分钟相比较而言极其短暂,但对黑猫来说,等待实在太过漫长,裴景声贴心地催促起司机。

    司机看向后视镜中捧着手机不放的老板,“裴总,超速会扣分,是超三分的档,还是六分的档?”

    “……按交规开。”

    好在司机虽无胆量,但车技丝滑,提前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你留在车上等,熄火,等我上车再启动,看着别让猫狗钻到车底去。”

    裴景声叮嘱后匆忙下车,沿定位调整方向赶去。

    走到一处墙根,风卷着起枯黄的草叶,裴景声小声唤道:“文文——”

    “喵。”简短的猫叫回应,黑猫从砖块中探出头,耳朵被吹得后倒。

    裴景声才注意到墙脚草掩处有块破洞,他走过去蹲下身,“走吧。”

    黑猫看他一眼,转过身将衣服、书包拖出,再用力叼出手机,才跳出砖墙。

    “给我,把牙磕坏了。”

    本来就没几颗大牙,再拽坏了,那一排小牙,裴景声都不知道罗闵变成猫能吃什么。

    裴景声提着包,搭着衣服,拿着罗闵的手机,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黑猫有没有跟上。

    司机远远瞧见裴景声,从车上下来,待人走近了注意到他身后的黑猫,“文文怎么在这儿呢!”

    他边说着,打开车门,黑猫先跃入车内,蹲坐在座椅上。

    “他出来玩,把他带回家。”

    解释了,但解不了司机的疑惑,他看着黑猫对他点点脑袋,而后隔板便升了起来。

    隔板隔绝视线,却并不隔音。

    司机听裴景声问道:“要不要我给你擦下脚,刚才那边灰很多。”

    黑猫没出声,不知答应没。

    不过几月光景,裴总说话那么客气?换作以往,他绝对不会过问旁人的意见。

    他给予报酬,旁人给他想要的结果即可,至于其他的,关裴景声什么事儿呢?

    司机又听裴景声问:“喝不喝水?毯子呢?身上的伤让我看看。”

    如果不是知道车上载了谁,司机绝对会认为裴景声在向心仪对象大献殷勤。

    这个想法一蹦出,鸡皮疙瘩便齐刷刷地冒出。

    猫到底对裴总做了什么……

    第53章

    傍晚, 挑高落地窗能看到城市边缘,天际橙蓝相接,最终没入一片墨色。

    罗闵坐在沙发上,黑猫的形态优雅端庄, 然而天寒地冻, 正是爆毛期,黑色长毛爆炸般嘭起, 削减了几分神秘, 倒像是个发酵充分的霉豆腐。

    不过他对此一无所察。

    裴景声坐在对面,看着一本正经蹲坐的黑猫, 驱逐眼前黑发青年的幻影, 开口道,“你身体好了吗,怎么突然变成了猫?”

    黑猫点点头, 示意自己身体健康,前掌小心地触碰平板键盘:【在尝试。】

    “尝试?”裴景声心领神会,笃定道:“你是主动变成猫的,通过什么方式?”

    他眼神锐利,敏锐地捕捉到关窍。

    数天前罗闵仍表示控制形态变化, 变化的契机为“情绪、疼痛与血液”, 每一项都与身体状况息息相关。

    然而仅在短时间内, 才向他坦白此事十天后, 就主动进行了变化的尝试。

    罗闵为什么着急?

    裴景声没有自大到猜测罗闵此举是为他,变成黑猫是罗闵生活中的变数, 充满着不确定性与危机,黑猫建立起的牵绊,正是罗闵急于摆脱的。

    暴露后罗闵所说的每一句话, 所做的每一个行动,都在传递一个意思:不要与他建立任何关系。

    应下裴景声的恳求后,罗闵回过神来必然会反悔,同样会意识到裴景声给出的威胁毫无杀伤力。

    罗闵无法以猫身规避的意外与麻烦,都会尽可能维持在人形解决。

    这意味着罗闵会极大程度避开对他不利的因素,这也是裴景声松口将他送回家中,而不是强硬将他扣在身边的原因。

    即使罗闵与他毫无关联,裴景声也不可避免地将他代入黑猫看待。

    不过,此时的黑猫专注地敲击键盘回答的模样,还是令裴景声产生一阵恍惚。

    肉垫接触屏幕的哒哒声停了,他看到罗闵的回答。

    【这次是消耗精力,不确定能维持多久。】

    肉垫毕竟不能像手指一般精准地选中字母,因此黑猫时常按错字词,虽说也能读懂,但罗闵严谨地一个个删除,再重新选词,在屏幕上留下不少掌印。

    裴景声目光在黑猫摆正的前爪流转,“好,在此期间我会照顾好……照顾好文文,你放心。”

    黑猫摆了摆尾巴尖,勉强接受了他奇怪的承诺。

    “吃饭吧,我做清淡的分一份给你。明天我让孙宸把发声按键送来,这样比较方便交流。现在,你是想吃牛肉还是虾?吃牛肉眨一下眼睛,吃虾抬一下手。”

    罗闵想说都可以,刚抬起前掌落在平板上就听裴景声说道:“那好,就吃虾吧。”

    原本就少有外人进出的顶层,如今更是只有裴景声担起做饭的职责。

    只要不突发奇想,灵机一动,做饭绝不是一件难事。

    而能根据情况即刻调整菜肴口味,带给裴景声意外的掌控欲被满足感。

    他动作麻利,毫不拖沓,不过四十分钟,晚餐便呈上餐桌。

    黑猫被端起来时,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很困吗,吃完饭再睡。”

    手穿过后腿卡在腋下,裴景声走得很稳,语调平缓,罗闵清醒过来支起头时已被端上了岛台。

    他在桌上吃吗?

    疑问的眼神投向男人。

    不知怎么理解的,男人递来湿巾,“要擦手吗?”

    “……”黑猫叼过湿巾,放在台面,把爪垫摩擦摩擦,一只前掌擦好再换一只,裴景声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清洁。

    “好了,很干净。”裴景声自然地接手湿巾,将分装好的碗碟摆到罗闵面前,“尝尝味道,我没放什么调料。”

    虾壳已提前去了,剪成小段,方便入口。

    无需额外调味,海鲜本身的鲜甜就足以打动味蕾,罗闵工作期间不适合摄入太多食物,对饥饿感习以为常,现在却也不免感到满足。

    幼猫饿久了再进食总会忍不住发出嗯嗯的声音,黑猫倒不会,倒是把虾肉嚼得脆生生。

    吃得很香,认真程度与吃黄灯笼椒时差不多。

    联想到青年俊逸冷淡的脸,不由将视线停留得更久些。

    被注视的直觉强烈,罗闵维持着原有动作抬眼。

    “怎么了,要尝萝卜吗,只用水煮过。”裴景声笑脸相迎,拣了块煮得软烂的胡萝卜到瓷碗中碾碎,添入罗闵盘中。

    ……将胡萝卜泥快速舔入肚,黑猫吃了半饱,舔舔嘴,放慢了进食速度。

    与裴景声同时结束用餐,罗闵没急着走,他总归不是真正的猫,不能心安理得由裴景声一人做饭、清洁。

    见黑猫留在岛台,像监工似的脑袋跟着他转,裴景声压住内心搂住黑猫闻脑袋的冲动,手下冲洗的动作不停,却无法阻挡自由奔放的想象力。

    与黑色的阴沉、神秘相对的,猫的小黑脑袋闻起来暖融融,沁人心脾。裴景声只在黑猫入睡时闻过那味道。

    不过与其说是气味,倒更贴近于一种感受。

    舒适的,柔软的,把脸埋进小猫毛发中,如同睡进一片小型蓬松的云。

    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丢盔卸甲。

    然而,想要吸一吸黑猫,就必须小心且不留痕迹,借着替他剪指甲,擦脸的名头,捏捏肉垫,揉揉毛毛的脸蛋。

    只有借着“正事”的名头,才不会惹黑猫起疑,不令他生怨。

    只是文文的黑猫不知道裴景声的险恶用心,那由青年变化的黑猫会觉察出那些细微之处的喜爱之心吗?

    “喵。”微凉的触感印在小臂,黑猫不知何时跳上台面,前掌搭在他身上,视线落在不断涌出的清水中。

    裴景声才意识到自己放任流水淌出太久,将长着猫耳的青年逐出脑海,关上水流,将碗碟放入洗碗机,“谢谢文文提醒,好聪明的小猫。”

    对猫来说很值得一夸,对人来说大概不值一提。罗闵想,裴景声遵守约定,只将他看作黑猫,对于裴景声来说,他只是文文,倒是一件好事。

    至少,罗闵不需在与裴景声相处时,时刻斟酌审视自己的行为。

    他在这儿,就只是一只猫。

    大概,兴许可以这样。

    这也是裴景声所需要的,如果只是如此,罗闵可以做到。

    ……

    “别靠着窗,掉下去怎么办?”男人手抵在窗边,有小块儿地方被猫烘得暖和。

    罗闵从飘窗边起身,转身回视玻璃窗,坚固结识。

    哪怕是裴景声尽全力撞上去,头破血流的可能性也比整块玻璃掉下百米高楼来得实际。

    不过,他无意与裴景声争执,跳下飘窗,抬头看人。

    “该睡觉了,吃饭前不就累了吗,今天早点休息。”末了,裴景声又极为民主地加上“好不好?”

    黑猫点头同意。

    拍摄排得紧,每分每秒都要求罗闵给出最佳状态,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少,觉都是插着空闭眼眯一会儿。

    若非罗闵年轻身体底子好,连轴转了一周,怕是得爬着出影棚。

    毛芸年纪长点,没爬出去,脚下和飘也差不了多少,道别时眼皮都抬不起来,不睡三天三夜回不了神。

    罗闵能撑到现在,神志尚还清醒,已是不易。

    不过,也处在断电的边缘,脑袋如蒙了层雾,反应慢了半拍。

    洗漱后被裴景声托抱回去,对裴景声的解释:“辛辛苦苦把脚擦干净,自己走再上床会弄脏”接受良好。

    柔软从四面八方包裹身体,思绪陷入黑沉的前一秒,罗闵才意识到,他完全不必再和裴景声共睡一床。

    然而新换的床单被套淡淡的清香放松精神,黑猫来不及提出质疑已陷入梦乡。

    裴景声在一侧留了盏床头灯,四周静谧无声,仅有黑猫沉沉的呼吸声,暖黄灯光被黑色毛发吞噬,照不亮黑猫藏起的脸。

    裴景声靠在床头,骨骼立体隔开光影,他看着黑猫,似乎在想什么,眼底却无思虑。

    思绪起起伏伏,未进入心间,无言时光流淌,世界陷入黑梦。

    睡意以难以抵抗的速度侵袭,裴景声以为自己难以入睡,却轻易坠入深层梦境。

    未厘清的猫与人的边界,匿于内心未言的话语,尽在梦中成为真实。

    梦,从裴景声反制青年续起。

    是梦,裴景声清醒地认知到,除了他接触到的一切,尽是模糊不清的黑雾。

    也因此,压制身下的青年,真实且清晰。

    他是幻梦中唯一的白。

    上一次,梦以黑猫结尾。

    裴景声等着罗闵幻化为猫,在梦中,可随他心意行动,将未能在现实中达成的期待化为现实。

    “裴景声。”声音在黑雾笼罩的空间响起,如天外来声。

    裴景声应声,“嗯。”

    罗闵拧着眉,看上去极为不满,“你在想什么?”

    裴景声在想什么,罗闵怎么会知道。

    “我在想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亲你的肚子。”裴景声毫不羞赧,丝毫不介意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这只是梦,当然尽可以为所欲为。

    “想咬你的耳朵,看着很软很弹,不知道怎么长得。”

    “想把你从头到尾揉个遍,你全身炸毛的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黑猫的样子和你很像,是故意长成这样的吗,招招爪子就有人扑上去把你带回家。”

    “罗闵,我真的很喜欢你做猫的样子,不听话但很容易让我心软。”

    第54章

    听得他剖白, 罗闵既没为他直白的语句吓到——这令裴景声感到可惜,也没表现出信任依赖——这在意料之中。

    黑色长睫垂着,轻盈,眨动时却掀起一阵清风。

    “但我现在是人, 猫的身体里, 是人。”

    裴景声没有回答我不在意。

    对他来说,养一个人与养一只猫, 没什么太大差别。

    当然, 他绝不是轻浮的那类人。

    纵观裴景声成长之途,裴优林仅占据了极小一角, 而这无甚重要的人, 唯一教给裴景声的,便是懂得珍惜。

    摔碎一只杯子与摔坏一块名表是一样的,一匹马驹与一朵鲜花是一样的。

    它们都属于自己。

    从出生到死亡, 拥有与失去共存,独特的东西少之又少。

    出生在富贵之家,裴景声得到什么太过轻易,无甚喜爱,众生不过泛泛。

    在外被人踩在头顶都能笑脸相待的裴优林唯独看不惯儿子, 将他丢入尚未开发的海岛, 告诉他, 裴景声不会死在这, 除此之外,裴优林不予保证。

    一滴水珍贵, 酸涩的果实珍贵,磨砺的石斧与掌心的茧珍贵。

    火苗吞噬枝条,海浪拍打暗礁。星空不会言语, 倒映眼底。

    吵嚷却寂静。

    裴景声在岛上住了十七天,第十八天,他放烟引来了盘旋的直升机。

    回家时,他像一只被酱油涮过的野猴。裴景声做的第一件事,是向裴优林下巴上来一拳。

    没有话语权,只会任人施为,裴优林美曰其名的教学不过是一场权力的绑架。

    裴景声的确懂得了珍惜,便是落在自己手上的绝不放过。

    文文是人是猫,重要吗?

    对裴景声来说,不重要。

    但对罗闵来说,很重要。

    裴景声不得不缓下步调。

    人和猫,确实是有所不同的。

    “我知道。”裴景声回答道。

    甚至到目前为止,他也是唯一知道的人,裴景声极力避免因此自满,罗闵非自愿地托出秘密,是不得已,是不可选。

    不满足的因子在作祟,裴景声渴望得到更多,尽管他不知索取的尽头是什么。

    罗闵不解:“那你还喜欢猫什么呢?”

    在梦中,他穿着离开时的黑毛衣,衣领包裹的脖颈修长漂亮,头发蹭乱了,少了几分警惕。

    视线被翘起的黑发吸引,裴景声没有回答。

    喜欢猫的模样漂亮,叫声好听,还是爱它柔软的毛发拂过手心,没有喜恶的玻璃珠般的眼睛静静地注视自己?

    如果是这样,任何一只猫都能做到。

    不必是黑猫。

    然而总归是不一样的,交集堆砌缘分,既然相遇,就不再孤立。

    一言一行微小的改变,叠加思维的聚变。

    人因互相影响而不同,因伤痛而成长,靠共同的记忆积攒情感。

    更因为在乎,而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裴景声沉默得太久,黑雾向中心笼罩,青年的身影逐渐模糊。

    “再留一会儿吧。”裴景声说道。

    再多逗留一会儿,直到梦境无法支撑,从他开始崩塌。

    直到注定度过的黑夜被盛阳驱逐,停留一段时间歇歇脚。

    “裴景声,你是喜欢这个吗?”

    罗闵的语调没什么起伏,面上更是沉静。

    然而在他的头顶,黑发之间,却不知何时长出两只三角耳朵。

    细密的绒毛覆盖,长毛从耳廓探出,正是与黑猫毫无二致的猫耳!

    不过看着更厚实些,在罗闵说话间,微微抖动着。

    裴景声呼吸一乱,很快调整回来,看不出他产生过丝毫波动。

    罗闵顶着一张面无表情但实在出众的脸,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耳朵又动了,向前竖起,认真倾听的模样。

    “不喜欢。”

    “嗯。”

    “我不是有特殊癖好的人。”裴景声淡声道,宛如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为此疑惑般想,为什么他的梦境不受控制?

    他心念微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绞紧在罗闵身上,不曾移开半寸。如长蛇锁定猎物,危险的竖瞳聚焦,粗壮有力的身躯即将缠绕猎物。

    挣动、呻|吟乃至喘息都不容许泄出。

    在由裴景声主导的梦境中,罗闵丝毫不受限制,外貌、嗓音乃至性格都与现实中一般无二,除了脑袋上两只过于活跃的耳朵和对对待裴景声过于亲近的态度。

    ——若是罗闵在现实中长出耳朵,是绝不会问裴景声喜不喜欢,极有可能即刻打包自己离开。

    大概是裴景声隐晦表示了不满,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改变。

    阻碍视线的浓雾散开,大片大片阳光从角落洒出,明亮温暖。

    罗闵受不了骤然变化的光线,垂下头躲避光源。

    裴景声伸手替他遮挡,手指仅离那毛绒绒的猫耳仅有一掌距离。

    它们可怜地向两边垂,显得主人委屈极了。

    下一秒,灿烂的晴日便多云转阴,雨声嘀嗒却无雨水湿冷。

    雨水阻隔在窗外。

    他们回到了家中,正坐在客厅中。

    身下的沙发柔软,舒适,黑猫昨天陷入其中昏昏欲睡。

    罗闵背靠着沙发,慵懒闲适。

    他微微闭着眼,双手自然垂落搭在身前。

    裴景声放轻了声音,“你想休息了?你在我的梦里,也会觉得累吗。”

    他话语中带着谴责,为罗闵入梦的不敬业不满。

    “别睡,再说两句话。”裴景声恶劣极了,极力阻碍着青年入睡。

    罗闵撑起头,拧眉,“你很吵,你到时间去上班了。”

    “我是老板,我可以晚点再去。”

    “……你会赚不到钱。”

    “我的钱够用,上班只是挣更多钱。”

    “……”罗闵没话说,被他的无赖惹得不耐烦,终于睁开了眼,强调道:“你很吵。”

    裴景声不肯噤声,他看着罗闵蓝绿色的眼睛,“你眼睛也变了,为什么变?”

    “在你眼里,我是黑猫,猫本来就有毛耳朵和绿眼睛。”

    清透的蓝绿眼如湖水般澄澈,点缀着本就锐利的长相,神秘而饱含攻击性。

    是与黑眸截然不同的感官。

    吸引着人不愿移开视线,沉溺于幽静的湖底亦未尝不可。

    “罗闵,这不一样,人和猫是独立的。”

    “我不是文文了吗?”

    “不,你是,你们是一样的,一直以来就只有你,但是人和猫的形态是不能结合到一起的。”

    “为什么不能,这是你的梦。”

    他们之间时常发生这样毫无作用的拉扯,裴景声没有一次占过上风。

    即便裴景声有理,气也直,事后,还是不占好。

    罗闵在靠背趴下来,伏在手臂上,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裴景声。”

    裴景声侧身。

    “我不是填补感情的替代品,哪怕文文是我,也不行,你明白吗?”

    心被抓着小尖揪起来,裴景声看到罗闵眸色切换为一黑一绿,诡异又和谐。

    “当然没有……”

    裴景声神色严肃,“当然没有。”

    闻言,罗闵竟笑起来,唇向上勾,眉间舒展,“那你为什么让我长出耳朵,你想摸吗?”

    说着,他竟低下了头,似是鼓励又似引诱。

    绝对不能伸手。

    绝对不能中计。

    虽然裴景声不了解罗闵,但他了解罗闵变化而成的黑猫。

    每当黑猫挺拔地端坐着,高昂着猫脑袋,或是趴着露出毛发柔顺的后背时,绝不能伸手抚摸。

    他不是在讨要抚摸,只是引诱人类堕落的特殊手段。

    猫的心机,是人永远摸不透的。

    就算罗闵不是普通的猫,也同样适用。

    谁知道等待裴景声的是一道爪痕还是冷漠排斥的眼神。

    哦对了,罗闵现在是人形,可以给裴景声来一拳。

    但是。

    比起能摸上更厚实暖绒的猫耳朵又算是什么呢?

    会动的,长在罗闵脑袋上的耳朵。

    在他的梦境中,一切伤害都是虚假的,留在掌心的触感与满足则无限逼近于现实。

    为什么不顺从心意呢?

    裴景声伸出手,向着那翘起的黑发、机敏竖起的猫耳靠近。

    触手可及之时,罗闵抬起头,指尖与发丝擦过。

    “梦该醒了。”

    白光大亮,青年的身影消逝不见。

    裴景声睁开眼,梦境纤缕必现,印在脑中难以忘却。

    清晨六点十分。

    黑猫尚在睡梦中,盖起的薄被随呼吸一起一伏,睡颜恬静,对裴景声梦中遭遇似乎毫不知情。

    裴景声报复性地揉上尖耳,薄薄的,凉凉的一小片。

    让人不禁探究,在梦中,也是如此触感吗?

    对不知情的报复骚扰不满,黑猫前掌伸长包起耳朵,赶走作乱的手掌。顺便将黑乎乎的脸埋进枕头。

    罗闵睡得沉,隐约察觉到床侧一轻,持续散发的热意远去,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循环系统中消散,没精力再思考,他又陷入无知无觉。

    血水滴落在水池,溶入清水,没了影迹。

    冷水扑在面上,减缓了燥意,鼻血被止住,裴景声看向镜中。

    水珠顺着眉骨、下颌滴落,脸上很干净,没有留下血迹。

    英俊的一张脸。

    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一夜未平的心绪。

    裴景声扯过面巾,擦干水渍。

    双手撑在水池,面对洁净的水池,良久无言。

    冬日才冒出头来。

    第55章

    飞机平稳降落, 进入跑道。

    性急的乘客已解开安全带准备起身,空姐劝阻道:“飞机还在滑行,请各位旅客留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等待飞机停靠。”

    显然, 收效甚微。

    机舱内仍是一片躁动。

    他们刚从疲惫中醒来,或是迟迟没有入睡, 所有人都显得疲惫至极, 油腻的头发、褶皱的衣领——这是为凌晨的廉价红眼航班付出的代价。

    唯独坐在机翼处的一人精神奕奕,通过小而窄的舷窗向外张望着。

    这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不少人第一次乘坐飞机都会为此感到震撼而激动, 不过在下飞机时就会开始抱怨——紧紧贴合、无法调整的座椅靠背,无孔不入的推销广告,在耳鸣中听不真切但扰人的模糊广播。

    在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下, 极少有人再去关注共处于狭窄空间内的人是谁,每个人都想早点挤出去,到旅店或是家中的床上一觉睡到中午。

    飞机停稳了,含糊不清的广播再次响起,播报空姐代表航空公司的感谢语, 乘客按捺不住站起身, 从行李架上取走随身物品向外走。

    人有些多, 不得不挤在过道上等待。

    “哎, 看什么呢,快走了。”

    “好, 好,不好意思。”

    后者不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向机舱外走去。

    他视线的尽头, 正是机翼段座位上的青年——那个精神饱满的大傻个边上。

    罗闵被轻轻推醒,长眉还皱着,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将目光聚焦到陈啸脸上。

    “快穿衣服,我们到了。”陈啸侧身对他打手语。

    “嗯。”罗闵起身,被安全带勾回座位,靠回椅背,显得有点呆。

    陈啸帮他把安全带解了,背手探了探他额头,“没事吧,怎么傻了?”

    罗闵抹把脸,“没事,刚睡醒有点懵,可能是晕机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陈啸手上拿过行李,走在他身前下机,“你一直醒着?”罗闵一上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陈啸忙着和空姐招手道别,紧跑两步赶上,他背了个硕大的背包,压得肩有点垮,但不影响他比划,发表头一次坐飞机的见解:“飞机也就那样吧,就起飞和降落能看得见地上,其他时候都挺吵的。你腿坐得麻不麻,要不先到旅馆休息一天,我自己去就行。”

    “不用,把行李寄存之后直接去医院,天就快亮了,早点排队吧。”罗闵一手提着袋子,单手回复信息。

    没有行李托运,俩人直接出了机场航站楼,打了网约车,在路边等。

    首都比柳市要冷得多,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头发都恨不得重新钻入毛孔。

    陈啸裹紧了外套,终于有时间发问,“你刚和谁发消息呢?”

    罗闵停顿一下,才回道:“一个老板。”还是个大老板。

    发丝吹在脸上,迷了眼,罗闵将黑发全部拢至额后,终于有心情打量这陌生的地点。

    即便是凌晨,不远处的商圈仍是灯火通明,璀璨夺目,却充斥着与柳市不同的气息。

    厚重,古朴。

    一道隐形的巍峨庞大的城墙在眼前耸立,琉璃瓦折射冷峻的日光。

    电话中网约车司机一口浓重的口音,“你人在哪儿,我到定位点了,没见人呢!”

    “我在定位点没看到你的车牌。”

    “74号位置!候车显示屏上都有的,你找找,还有四分钟等待时间啊,找不到我就取消订单了。”

    罗闵手机质量一般,声音从听筒漏出来,气得陈啸咬牙切齿。

    他松开拽着包带的手,拉着路人举手机向他询问。

    “抱歉,我有急事。”行人脚步匆匆,陈啸一连拉了两三人都遭到拒绝。

    待罗闵询问工作人员找到位置时,时间刚巧到最后一分钟。

    “尾号9930对吧,下次坐车到早点,就算是开车的时间也很宝贵的,好吧?”

    司机从盗版小说里拔回眼神,起步,还想说些什么,从后视镜中瞥到后座两人身形,就算坐着也能看出身量不低,不像好惹的。

    更别提其中一个脸黑得像锅底,头发剃得又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司机悻悻地闭上嘴。

    陈啸逼退司机后,愤愤打字道:【他就故意的,谁把车停在那么外边,就想咱们超时好扣钱!】

    罗闵拍了拍他膝盖,示意他冷静,手下习惯性揉了揉。

    动作完才想起一只耳不在身边,他手掌下也不是等人抚摸的狗脑袋。

    【想狗呢?我就说你不用来,不过一只耳去托管中心也不用太担心,它那个头只有它欺负别的狗的份。】

    陈啸噼里啪啦打了一大堆宽慰的话,罗闵扫过一眼,点点头,注意力全飘到手机屏幕中去。

    【裴:[视频]它在外面叫。】

    【wxid_cdq4mi3lckao99:给它喝水。】

    【裴:……】

    【裴:你太溺爱它了。】

    【裴:我把你用过的毯子给它,你愿意吗?】

    【wxid_cdq4mi3lckao99:好。】

    得到罗闵答复,裴景声从床边起身,打开橱柜,对着一模一样的毯子抉择起来。

    最上面一张是黑猫这周刚盖过的,下面的是黑猫垫在飘窗上给黑猫当垫子使的。

    这张是猫在沙发上睡觉用的,那张算是猫的浴袍,被猫的爪子勾了丝。

    每张毯子都各有它的用途。

    裴景声一时很难决定,但罗闵都点头同意,方法也是他开口提的,总不好毁约,叫外头那只像驴一样叫的黑犬打搅他一整晚。

    最终,他抽出那张勾出丝的毛毯打开门,“我们商量一下。”

    一只耳充耳不闻,蹲守在大门前。裴景声走近了,它闻到熟悉的气味才将大黑脑袋转向来人。

    “你这几天待在我这安静点儿,我争取让罗闵和你视频通话。你同意,我就把他的毯子给你。”裴景声说着商量的话,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他相信一只耳是只会审时度势的狗。

    一只耳直起身,在裴景声审视的眼神下,转动脑袋抖毛,在男人后退的瞬间咬住垂落的毛毯一角,向后扯,喉咙间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裴景声同样扯着毛毯,他用的力气不算重,生怕一不小心将黑犬的牙崩落——罗闵告知他一只耳的牙不太好。

    “一只耳,松口。”裴景声喝道,企图用自己威慑它。

    然而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罗闵的狗承袭了和罗闵一样的特质。

    ——永远和裴景声杠着来。

    毛毯最终还是落入一只耳口中。它将抢来的毯子拖到门口团起,也不睡上去,只将脑袋靠在上边。

    但好歹是不叫了,看着还有点可怜。

    裴景声心如铁石,给它摆了水、粮和尿垫就回屋关上门,客厅全天恒温,冻不坏黑犬。

    躺倒在床,裴景声闭上眼,想起什么起身拿过手机回道:【狗很好,祝一切顺利。】

    对面没有回复。

    罗闵此时正挤在医院边的早餐摊里喝面汤。

    陈啸要做检查,没敢吃,没了包压在身上,走到医院边腿都在抖。

    心里紧张,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将无处安放的精力用在招呼罗闵上。

    一会儿给面汤里加点香菜,一会儿又跑去买个鸡蛋饼揣身上,现在给罗闵鼓劲让他把面都吃干净。

    罗闵没什么胃口,才坐了车,脑子也是晕的,面在冷天坨得也快,他喝了几口汤就吃不下了。

    “走吧,进去等。”罗闵塞下几口面,扯了纸擦嘴起身。

    他走出几步,没听着脚步声,回头,陈啸还坐着,手上绞紧了塞病例的网格袋,听着罗闵喊他,匆匆站起跟上。

    【你吃饱没,饿了再吃鸡蛋饼啊,我把饼塞里边口袋还热着的,别待会低血糖了。】

    陈啸啪嗒啪嗒打字,从下飞机后他就没打手语,和罗闵用手机沟通。

    罗闵停下脚步,侧身直视陈啸,“你要是没准备好,我们改天再来。戴春仁会坐诊一个礼拜。”

    不过清晨,医院里外已有不少人,两人站在进出口边上,个子高又年轻,其中一个还长得过分亮眼,旁人从他们身侧穿过,不免向他们侧目。

    话是如此,可在这儿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烧着钱,定下的小旅馆离这儿近的要好几百一晚,住远了又是一笔交通费。

    陈啸不在城中村,小卖部也得关门,这几天只能是只出不进。

    凌晨的红眼航班更是蹲了很久咬牙抢下,原本他都该放弃坐飞机这选项,自个儿坐绿皮来。

    再等得起,等到什么时候?

    “陈啸,”罗闵的语气像是叹息,“你已经有最坏的结果了,别怕。”

    这话落到陈啸耳里,让他心里像滚烫洗衣机似的哐当哐当似的响。

    怕?有什么好怕的,陈啸年龄比罗闵都大,他比罗闵多吃了几年的盐,胆识更大,见识更多,没什么畏惧的。

    但说到底,他也只是守着家不肯挪步的蜗牛罢了。

    罗闵体谅他的懦弱、同纸老虎一般的虚张声势,没有直接戳破陈啸微妙的自尊心,已是很不容易。

    陈啸低着头吸吸鼻子,抬手拍罗闵的胳膊,比划,“傻子才怕。”

    “傻子是最不知道怕的。”罗闵说。他没额外指谁的意思。

    耐不住某些人脑中立刻浮现出刘冲昂首横冲直撞,抱着人大腿不肯松的倒霉模样,陈啸咧嘴嘲笑,勾着罗闵的肩向入口走。

    第56章

    “所有治疗都是越早越好, 像你这种情况,如果能在当初手术后立刻干涉,治愈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戴春仁是个面容慈和说话犀利果决的小老头,他切着屏幕查看检查结果, 偶尔将视线投过紧绷的陈啸。

    “现在呢?有做手术的条件吗?”罗闵代替陈啸发问。

    老头向实习医师递眼神, “你说说。”

    “咳,”在众人视线下, 葛冠清稍稍挺直腰背, 嗓音略有紧绷,语速飞快道:“目前来看, 虽然喉神经断裂已久, 但好在这些年肌肉没有萎缩,而就诊人本身身体条件良好,修复再生能力仍处于较高发展期, 因此如果进行重建手术积极复建也是有可能恢复声音……但是……”

    他声音减弱,打量着戴春仁的神情。

    戴春仁接过话头,“但是就你失声的条件来看,肌肉萎缩与否不是影响恢复的主要因素。你在当地医院检查甚至接受过手术,但结果远不如预期, 是吗?”

    陈啸微弯脊背, 没有给出回应。

    那些明明白白的诊疗记录能说明一切。

    “传统手术治疗对你的效用不大, 你心里应该有所准备。

    “我理解你的心情, 来到这儿的人都抱着最大的希望来,但我的能力终归有限, 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已有的地基上塑形,这是医学不可避免的局限。”

    神经的修复不可预知,往往经历漫长的过程而期间充满不确定性。

    希望聚成火苗, 明明灭灭不断摇曳,可只要汇起一丝光亮,便有源源不断的人涌上挤入那一方明亮。

    当它彻底熄灭,残烛融蜡还有祈愿的必要吗?

    问诊室外人影重叠,探着头透过门洞窗户张望。

    留给一个人的时间极为短暂,陈啸不能逗留太久。

    葛冠清尚还年轻,提起眼角打量对面两人神色,与其中站着的人对上视线。

    “我……”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见陈啸向青年比了手语,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罗闵转开门把,立刻便有人拥上来,是个中年女人,一手牵着小女孩的腕子,另只手捏紧了检查报告,护在怀里挤向敞开的门缝。

    “里面还有人。”罗闵侧步挡住,关门,女人刹住步子,女孩撞到罗闵身上,怔怔抬头。

    罗闵向旁撤步,女孩回到母亲身边,怯怯地抱紧了母亲小臂,女人问道:“还要多久啊,我报告都取回来了,一个接一个的,这都快下午了,累死人咯。”

    “快了。”

    兴许是嫌罗闵的回答太过冷淡,又可能是根本不需要回应,女人仍然提着脚跟向内张望着,一旁坐着的人也不免急躁地起身踱步。

    诊室过道两旁挤满了候诊者,都没什么打量过路人的兴致。

    一扇扇门开了又关,短暂停留后步履匆匆。

    医院是很吵闹的地方,电子叫号和人的吆喝一同响起,等待区的金属椅嘎吱作响,簌簌翻动的各类报告,远近交错的脚步声。

    一声声震得罗闵头脑闷痛,他找了处角落坐下,向着空白的墙面发呆。

    困倦再度找上门来,耳畔杂乱的声音倒远去了,明显的心跳声在体内回响。

    手机震动两下。

    是陈啸。

    【陈啸:你先回旅馆吧,我晚点回去,晚上吃什么?】

    屏幕亮度渐弱,在熄灭前,罗闵手指轻点回复道:【好。随你。】

    陈啸没再回复,罗闵退出聊天框,消息列表顶部仍飘着红色数字。

    【裴:狗很好,祝一切顺利。】

    罗闵点开上边的视频,一只耳没入镜,但叫声响亮,清晰地传入手机镜头,听着中气十足。

    视频共有二十八秒,罗闵清晨没看完,现在由着进度条向后爬,视频最后,还有裴景声的声音。

    男人离手机近,声量不高却听得清楚,他说:“罗闵,你什么时候回来?”

    罗闵的名字在裴景声口中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个为黑猫取的名字都屈居于后。

    “罗闵。”

    “罗闵,你要让我帮你,你现在是猫,对不对?”

    裴景声说着他是猫,却仍然以罗闵的名字叫他,进退有度地哄骗黑猫使用按键。

    “裴景声。洗脸。”黑猫按下两个按键,裴景声就会递上湿巾帮他洗漱。

    吃饭按,睡觉按。就连让裴景声走开也有个“快滚”的按键。罗闵始终觉得太粗俗,很少使用,裴景声便当他没有独处的需求,留在他身边处理工作或和他看会儿电视。

    仅仅两周的周末,罗闵就习惯了使用按键。

    但他觉得,不是他作为黑猫被驯服,而是裴景声主动套上了缰绳。

    就像现在,裴景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罗闵会在一周的末尾以黑猫的身份去到他身边,所以对罗闵的离开感到不自在以至于主动问候罗闵的归期。

    当然,极大可能是难以忍受一只耳扰人的吠叫。

    谁叫他主动想起接下照料一只耳的责任?

    不过,至少一只耳没上嘴,裴景声仍然是目前托管的最优选。

    【wxid_cdq4mi3lckao99:快回了。】

    【裴:方便接电话吗?】

    【裴:一只耳有点想你。】

    【wxid_cdq4mi3lckao99:嗯。】

    裴景声发起通话,罗闵点击接听。

    “手机拿远一点。”略有失真的男声从手机内传出。

    罗闵将手放回膝盖,才发现裴景声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网络差,裴景声的脸一卡一卡的,罗闵提醒道:“裴景声,你变成静物了。”

    殊不知自己的脸在另一头几乎是静止的。

    幸好,从下往上拍的角度,更显出青年漂亮的骨骼线条,下颌收紧,皮贴着骨,鼻尖挺翘,即使定格也是值得欣赏的。

    【裴:去室外,你网不好。】

    罗闵顺着指示牌走到花园,“好了吗?”

    裴景声还在,回道:“好多了,一只耳你别把脚踩到我身上。”

    一只耳从一旁探出头,瞧见屏幕中的罗闵,把脸使劲向前贴,整张屏幕都是它的大鼻头。

    才一晚不见,强壮威武的黑犬就从喉咙里挤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诉说什么。

    “一只耳,我不在手机里,你离手机太近了。”罗闵安抚它道。

    黑犬从嗓子里哼出长气,瞧着很不痛快。

    罗闵一本正经道:“小狗也会近视的。”

    “它还是小狗吗?”裴景声的声音悠悠从一旁传来。

    “一只耳才不到两岁,成年没多久。”要不也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去搅合黑猫与大胖狸花的争斗。

    一只耳骄傲地抬起头,被裴景声揽住脖子从屏幕前搬开。

    呼,好重的小狗。

    裴景声却也没有再次入镜,在一只耳一臂距离处举着手机,不经意地提起,“罗闵,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罗闵走到花园的一角,竹子仍然青翠,正午刚过,竹叶疏影落在罗闵脸上,他想了一会才回答,“四月吧……一只耳吃饭了吗,它不挑食但是会吃很多,别让它跑,会积食。”

    他不知道,裴景声正借着视角的便利,肆无忌惮地用眼睛记忆他暴露在镜头下的一切。

    裴景声的声线很温和,似乎还带着笑意,丝毫不在意罗闵的停顿,“一只耳吃了,我也吃了。它吃得不多,可能是比较腼腆吧。”

    一只耳偏过脑袋向他呲牙,裴景声毫不在意,“在首都吃得还习惯吗,那边口味偏甜。”

    “嗯,还好。”站在阴影中有些冷,罗闵向外跨出一步,整个人暴露在阳光下,白得刺目,好一会儿镜头才重新聚焦。

    裴景声放缓了语速,“再多说点话吧,罗闵,一只耳很想你,它一早就把我叫起来了,我带它到楼下遛弯,它只想回家。”

    罗闵神色微动,“我很快就回去了,不会影响你太久。”

    “我不是嫌麻烦,”裴景声解释道,他露出半张脸,皱眉,“别太着急,你可以慢慢来,想要的结果不会立刻得到。”

    罗闵头一次和人视频通话,手举得很酸,手垂落下去,随意嗯声道。

    屏幕黑了片刻,裴景声提高声量,突然起身,“罗闵!”

    一只耳不明所以却也立刻连声吠叫。

    “怎么了?”直到屏幕中再次出现罗闵的脸,裴景声才压低声音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罗闵愣了愣,“不会。一般不会出现连续的变化,这半个月我试过了。”

    “但你也不能确保。”裴景声笃定道。罗闵关于自己的保证只能信一半。

    “就算变成猫,也不会出事,只要找到地方躲起来就好。”

    “罗闵,问题不在于你变成猫能不能保全自己。而是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健康、开心、有活力,为什么还会变成猫呢?”

    “……”

    “说话,罗闵。”裴景声柔声道。

    罗闵的画面再次卡顿,良久显示网络状态不佳,对方已下线。

    手机被抽走,一只耳不满地转向裴景声,却见男人注视着手机,一言不发,只好甩着尾巴回到毛毯围成的狗窝中。

    【猫:我很好,不会变猫。】

    【猫:谢谢你照顾一只耳,我会尽快回去。】

    【猫:谢谢。】

    裴景声有意冷落他,将手机放置一边,回到书房处理暂时搁置的公事。

    没一会儿,男人从房间出来,迈过趴在地上没出息地拱毛毯的傻狗,拿起手机回复。

    【裴:不用谢:)】

    第57章

    挂了电话, 罗闵原路返回,过道里已换了批人等待。罗闵没看到陈啸的身影,从出口离开医院。

    灿烂而不含多少温度的阳光将大地照得白茫茫,罗闵在光照下睁不开眼, 微低着头躲避, 寻着路标进入地下通道。

    他漫无目的地走,顺着地铁轨道交通的欢迎随意挤上地铁车厢, 咣当咣当驶过一站又一站。

    罗闵少有这样漫无目的的时候, 没有确定目的地,没有紧迫的时间限制, 理所当然地浪费着时间, 挥霍他宝贵的青春。

    这列地铁所在线路经过一片大学园区,哗啦一阵上来一群与罗闵年龄相仿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

    “终于考完了, 我昨天背提纲背了一晚上,结果拿到试卷一看,总共八道题,四道题都没见过,服了。”

    “总不能不及格吧?算了啊, 反正都结束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 买车票了吗, 好怕晚点没票了。”

    “不想回家啊,回家都没生活费了。我还有个寒假实践活动, 准备做了再回去,也不会太晚的,赶在春运前就好了, 你呢?”

    “我想这几天就回啊,我妈说给我煲汤喝呢,好久没吃我爸妈做的饭了。”

    罗闵离说话的两人近,将她们嘀咕声全听了去,想向外挪两步,被人堵住了去路。

    他只好偏过头努力不去听她们小声的抱怨,转而为吃什么而争论不休。

    不知不觉,罗闵在交谈声中放空了头脑,他什么也没去想,为短暂地窥听到同龄人的生活暗道一声抱歉。

    “矮柳站到了,此站可到达清河大学,请下车的乘客从左边车门依次下车,谢谢。”

    “抱歉,让一下,我要下车。”清越的声音响起,看清青年的面孔后,门前的人立刻让开一条通道,以供青年穿过。

    望着罗闵远去的背影,车厢内的两个女生之一得意地说道:“看,我就说他很帅吧。”腿长腰细皮肤白,声音也好听。

    另个女生吐出一口长气,笑闹道:“那你挤眉弄眼的不敢去问联系方式。”

    车门在滴声后合上,切断留恋的视线,“一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能遇见就不错啦!”

    另一边,罗闵显然不会知道在他离开后仍有人在感慨他的出现,他鬼使神差地下了车,站到这所本该在数月前报道的学校。

    清河大学,全国名列前茅的顶级学府,无数学子在考场上厮杀,只为博得一张来自清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它的名字就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向往与憧憬,人们在想象中为它镀上一层金光,想它的建筑该如何宏伟壮观,令人心驰神往。

    就连李明正这样的警察,也无法例外。

    他数次苦口婆心地劝告罗闵,无论如何都该来上学,不要滞留,没钱就去借、去贷款,对有兼职经验的罗闵来说,勤工俭学也不是难事。

    更何况李明正愿意以个人名义资助罗闵,这大大减轻了他的压力。

    可罗闵拒绝了,实在不知好歹。

    李明正这样从小吃过苦头一心打拼到现在的人很难理解罗闵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为什么不从血泊中爬起一路不再回头,立刻将过去的所有一切抛之脑后,即便一路摸爬滚打,但等他功成名就,回过头来一切都是笑谈,是过眼云烟。

    谁会停下来等罗闵呢!

    “只是一年,我的人生不会因为这一年被摧毁。我想为我自己等一等,只有我能为我负责。李警官,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罗闵仍然记得他对李明正说出那句话时,那张刚毅的脸上出现的惊愕的表情,完全毁坏了他严肃的形象。

    形象的破灭,总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而罗闵此时站在这闻名在外的高校大门前,再度体会到了当时的心境。

    即使是正门,也丝毫没有名校应有的奢豪大气,它仿佛仍停留在上个世纪,外观简朴,唯有牌匾清河大学四字遒劲有力。

    大门敞开着,没有门禁,罗闵直接进入了大学内部。

    大概是与花园结缘,罗闵避着人群走,正好走进一片花园内。

    比医院供散步休闲的小花园相比,这倒更像是一个公园,树木高大挺拔,角落零星开了几朵迎春花,再往里走,有座人工湖,岸堤栽了一圈柳树,长枝垂落摇曳。

    绿头鸭嘎吱叫几声,向下扎进水里,又突然在数米外的湖面露头,涟漪暴露了行踪。

    罗闵在没有芦苇的湖边长椅上坐下,不远处有人向湖面丢石子打水漂,十几道掠水声后发出欢呼,喜悦顺风而来。

    “咚。”从脚下捡起的石子落入湖面,咕咚一声便沉底。罗闵收回手,抱臂向后倚靠。

    午后,万里无云,阳光终于升温,暖洋洋落在裸露的树冠,波光粼粼的湖面,和靠在长椅陷入睡眠的青年眉头、鼻尖。

    这一觉睡得很久,罗闵醒来时已有了凉意,太阳下山了。

    不过,还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长椅的另一边,“醒了吗?”

    罗闵缓慢眨眼,还有点搞不清状况,“魏天锡?你怎么在这儿。”

    魏天锡挑眉,举起手上厚厚一沓资料示意,“学期还没结束呢。”幸亏这学期还没结束,要不怎么能遇见你。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习惯在封闭空间里学习,总不会来公园背书。”罗闵直起身,将身上搭着的外套丢回魏天锡怀中,肩颈酸痛,腿也麻。

    “论坛上说北公园里有个‘睡美人’,刷了几百条消息问是哪个院系的,我再不来,你身上都快堆满小纸条了。”魏天锡捏起一张记着联系方式的小纸条挥挥,“你想看自己的照片吗,拍得挺有艺术气息,据说是摄影社团的人拍的。”

    拍照三要素都很齐全。

    话说得真情实感,不带分毫挑逗之意,可惜罗闵不是爱自我欣赏的那类人,直言拒绝:“不用,我该回去了。”天快黑了,陈啸不知道回去了没,他耽搁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

    魏天锡伸手拉他起身,俯身拍去青年裤腿的浮灰,扯起嘴角笑得热情,“吃了饭再走吧,学校边上有家粤菜还不错。你不想走远的话我们就在学校里,去一食堂,离这不远,吃完我还能带你在学校里转转。”

    罗闵的突然到来显然是场意外之喜,魏天锡眼底的欣喜藏不住地向外倾倒。

    热情而张扬,永远热脸迎上罗闵的冷淡,和三年前的情形重合。

    罗闵向后撤步,委婉地推拒,“不了,还有人在等我。”

    他避开魏天锡过分炽热的眼神。

    “谁?”罗闵和谁一起来的,陈啸?还是罗闵烧得迷糊随口吐出名字的人?

    心有不快,但魏天锡到底有所长进,将怨气吞回肚子,面上还是维持着笑意,“你朋友也来了吗,叫他一起来吃顿饭吧。”

    把罗闵一个人落在一旁自己活动的又算什么好朋友。

    罗闵垂眼扫过手机,没有来自陈啸的新消息通知,估算着清河与旅馆的距离,还是回绝了,“赶过来不方便,我没什么胃口,今天就算了。”

    此话一出,魏天锡的笑意凝滞一瞬,他换了语气,轻声挽留,“罗闵……你是不是没想过来找我……”

    他话说得卑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渴望。

    如果罗闵专心些,看着他的脸,十有八九会答应他再留一顿饭的时间。

    可惜野鸭正巧到了下班时间,嘎嘎叫着上岸,半点不怕生人,从俩人身边路过,甚有一只好奇地抬起头和罗闵打上招呼。

    目送左右摇摆的翘尾巴离开,罗闵回神,“抱歉,你刚说什么,我最近注意力不太集中。”

    魏天锡的眼神饱含深意地落在罗闵脸上,半晌,他才笑了一声,说道:“没什么,晚上这儿比家那边气温低,早点回去休息,你脸色不太好。”

    说罢,他转身走在罗闵前面引路。

    “从东边走穿过德兴楼和会堂,可以从东北门出去,食堂在相反方向,等你明年来上学,还会再多几家店铺。”

    魏天锡边走边向罗闵介绍设施,在他先来这数个月,已经足够他将环境摸清楚。

    他就如同变色龙般轻易融入复杂的环境,从不感到丝毫不适。

    与之相反,罗闵是个极其慢热且恋旧的人,对外界的变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适应期,魏天锡表现得越似曾经,罗闵就越容易接受。

    魏天锡极力模仿着少年时期,落后两步与罗闵并行,侧身笑道:“我还记得你高一下学期的时候,连小卖部都找不到在哪,只知道教学楼和食堂还有操场。”

    “因为没什么必要。”罗闵既不需要冰可乐也不需要不够果腹的面包,自然不必刻意去找小卖部的位置。

    罗闵说这话仅仅在阐述事实,然而落在魏天锡耳里,却是另一番解读。

    因为没什么必要,所以不挽留,不联系,即使和他倾诉了过去,还是没有将他当做可以依赖的对象吗?

    罗闵短暂暴露在眼前的脆弱如镜花水月,可以回忆,却不能拥有。

    魏天锡只在罗闵身上体会过强烈的挫败感。

    第58章

    “什么才是对你来说有必要的?”魏天锡停下脚步, 极为认真的姿态挡在罗闵身前。

    他充分地诠释着年轻的所有定义,一往无前的勇气,撞了南墙仍不死心的执拗,还有不计后果的冲动, 他认为一切都有弥补的余地, 因而再三无视那些拒绝的隐喻。

    小腿的咬伤密密麻麻泛起痒,魏天锡读不懂罗闵脸上此刻的表情。

    他为此困惑, 打断罗闵未出口的话, 他并不想得知罗闵的答案,而是抛下另一个问题:“罗闵, 难道你真的没察觉出来吗, 还是你在装傻?”

    “我没理解你的意思,我要察觉什么?”罗闵拧眉,认真地回问。

    “我对你的感情。我喜欢你, 你看得出来吗。”

    积累已久的情绪从胸膛深处迸发,魏天锡想不到他的第一次表白会在这样仓促的傍晚,天边连火烧云也没有,夕阳稀薄,红日即将收回最后一丝黯淡的光束。

    他打从本性里就是冲动的, 但冲动永远不是他行事的依据。

    魏天锡不想再和罗闵玩朋友的家家酒扮演游戏, 罗闵永远不能理解他以退为进的离开, 体会他等待时焦灼的心情。

    他不懂罗闵怎么能暴露痛楚后若无其事地退开。

    罗闵会向其他人诉说他的过去, 讲述他扭曲的亲情吗?

    因为魏天锡可有可无,所以没什么必要隐瞒吗?

    比起罗闵的坚硬外壳, 魏天锡更喜欢罗闵脆弱,只向他一人剖开内心展露的无助。

    只是回想罗闵倾诉时苍白的侧颊与挣扎的眼神,多巴胺便会不自觉地分泌, 让他兴奋地战栗。

    这能说明他不喜欢罗闵吗?不,他只是放纵了情绪的野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不能要求他做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吧?

    魏天锡期待地看着罗闵的反应,事实上,早该在重逢的第一面,他就该作出表白。

    “你喜欢我?为什么?”罗闵话说得冷静,姿态却异常紧绷,他肩膀朝外,大腿紧绷,似乎本能地感到危险。

    魏天锡为他的紧张异常满足,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反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就喜欢有人在你身边转来转去,但你根本没想过回应,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能轻轻松松就把我忘记,继续你的好学生生活。”

    傍晚的钟声敲响,回荡在空旷的校园,与胸膛的震动共鸣。

    罗闵压下不适,“你想说什么,说其实我只是在把你当一个玩笑戏耍?”

    “你当然不会承认,因为你心里很抵触这个答案。”魏天锡为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略感抱歉,但内心的涌动无法阻止他表达。

    “你和你母亲一样,你们是同类人,失去了一个,就在另一个身上寻找寄托。陈啸在某种程度上和我很像是不是?不过他比我的待遇好得多了,你对弱者总是更容易心软。你和他相处,是不是不用担心产生依赖的情绪,随时都能抽身,没有莫须有的责任,所以你容忍他,但不能宽恕我。”

    “宽恕你…我要宽恕你什么?你的喜欢?”罗闵的话语陡然凌厉起来,“高高在上地审视我,贬低我的朋友……这不是喜欢,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他看着魏天锡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罗闵接受过数次表白,从来没有一次是像现在一样近乎是宣泄与控诉的表达“我喜欢你”。

    突兀而激进。

    比起期待别人接受喜爱,更似一种威胁,因为他被喜欢,而必须为他牵引出的情绪负责。

    魏天锡脚下一动,他看着罗闵退后一步,一根枯枝在脚底碎裂,仿佛听到艰难系在两人间的细绳崩断的声响。

    “你会承认吗,我们当初并不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还是你要说,这一切又都是我自作多情。”魏天锡不愿再让罗闵回避,他不管不顾地要托出曾经。

    罗闵不言语,他就继续说道:“在那只狗咬我之前,你其实知道我要亲你,是不是?但是你又躲开了,像我和你告别,说我要出国的时候,谁会和一个普通朋友靠得那么近,我都能数清你的睫毛,你没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魏天锡仍然记得他们间的距离,仅仅能卡下一张手掌,少年伶仃的肩胛骨戳在手臂,呼吸交错。

    罗闵低垂着眼,默认了他的靠近,魏天锡极力屏住呼吸,但气流仍然拂乱了少年的长睫。

    因为曾经那么靠近,所以魏天锡无法容忍罗闵的视而不见,他暂时忍耐,想从朋友的身份再度做起,甚至留出了空间给罗闵。

    可罗闵还是这样,不肯走出他的世界,一步也不愿让魏天锡再进入。

    正如此时,罗闵再次竖起他的铜墙铁壁,“我什么都没想。”

    “呵,你什么都没想,你又不是什么依照本能生活的动物,你要说你没有情感吗?你能接受我的靠近,难道不能说明些什么吗?”魏天锡铁了心要刺开罗闵的防卫。

    他要听到罗闵的心声,他要听到罗闵亲口吐露他的特别。

    “你确实很特殊。”罗闵的身形挺拔,像雕塑般稳稳立在地上,面色也如石膏般苍白,“你很像长大后的程云乐。”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像你那个哥哥……魏天锡捏紧了手中的资料册,纸张变形扭曲。

    罗闵面容沉静,声线在夜色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抖,“如果他长大,应该也会像你一样,被宠得自我、骄傲。你和程云乐一样,是和我完全相反的人。罗锦玉在医院里见到你之后,越来越频繁地提起他的名字,她在你身上看到了她预想的程云乐的样子。

    “我很讨厌你,也讨厌程云乐,我认为我再也没法摆脱这个人的影子。”

    罗闵跑不了,魏天锡的接近让他时刻紧绷,他仿佛能看到程云乐的面容覆在魏天锡的脸上,和他说话调笑。

    很令人厌烦,却也不止于此……

    他放任魏天锡笨拙地示好和靠近。

    如果魏天锡真的是程云乐就好了,罗锦玉会怎么想呢?

    那么荒诞无稽,又那么令人振奋。

    罗闵有时确实恶劣极了,他还没成年,他的身边就只有这点轨迹外的乐子,放任它发展又怎么样?

    余光中永远有魏天锡投来的视线,草稿上故意露出的罗闵名字的印迹,雨夜里贴近的肩膀。

    罗闵刻意忽略这代表着什么,懵懂情愫之所以动人,在于不戳破、不挑明,它永远朦胧而美好。

    如果不是罗锦玉突然的发难、意料之外的举动,或许这场不能言明的关系能持续更久。

    罗闵的嗓音残酷极了,字字句句劈在魏天锡紧绷的神经,“我确实和罗锦玉是同一种人,只不过陈啸不是什么替身,你才是。”

    魏天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眼前闪过罗闵伏靠在黑犬身上,疲惫地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到了他,你和他很相似。”

    原来罗闵早就向他吐露过内心真切的想法,只是他忙于欣赏罗闵表露的茫然,沉溺于被信任的氛围,竟一丝都没能察觉!

    他自以为自己才是这场感情的主导者,以为是他引导罗闵走出孤身一人的外壳,得到的答案却全然颠覆他的认知。

    魏天锡看着罗闵,青年依旧俊逸锋利,持续地散发着吸引力,然而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如利刃在割着四肢百骸的神经。

    “罗闵,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分不清,在我向你靠近的时候,我只是我,对不对?”魏天锡在乞求。

    “你看,你说你喜欢我的时候,不留情面地用我的剖白我的过去刺伤我。但当我在伤害你的时候,你又反过来要摇尾乞怜,希望我能施舍你感情。”

    罗闵扯起嘲讽的笑容,如毒蛇般喟叹一声,“魏天锡,人就是这么贱的物种,是不是?”

    掌心被锋利的纸张割得生疼,魏天锡沉沉地吐气,“现在呢,我和他不像了吗,你是在报复程云乐,还是单纯地讨厌我?”

    今夜无云,弯月出来了,罗闵的语句如弯钩般尖锐,“这对结果来说,不重要。”

    许久,都没再等到魏天锡的回应,罗闵收拢外套,“我先走了。”

    “罗闵,你以为我在乎?”魏天锡嗓子泛哑,声音沉冷,“你知道程云乐是无辜的,你没有那么恨他,你甚至都算不上恨罗锦玉。她抚养你长大,只要对你好一点,你就会心软,在你眼里她很可悲也很可怜。你做不到恨她,你连逃避都做得不彻底,那么大的雨,你还是要回去。

    “你为她的死感到愧疚吧?不然为什么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恨呢。

    “你既不敢爱,也不敢恨,你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毕竟我什么都没失去,至少你永远也忘不了和我相处的时光,你说是不是?”

    罗闵脚步不停,“你可以这么自欺欺人。”

    风撩起衣摆向后翻飞,在魏天锡眼前留下一道剪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第59章

    街角响起一阵咳嗽声。

    “咳咳……”罗闵弯腰呛咳, 深呼吸平缓。

    心跳又急又凶,分不清是变化的前兆还是一路疾走的后遗症。

    算是裴景声的乌鸦嘴灵验了吗?

    宛若针尖挑破了血管,罗闵能体会到血液在大脑中快速流动,他并不为此紧张, 而在眩晕之余升起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兴奋。

    畅快得令他抑制不住地大笑。

    “你以为我在乎?”魏天锡说出这句话时, 真应该看看自己的表情,那么难堪、愤怒又强撑着傲慢, 眼神几乎要将他扒下一层皮来, 可还是藏不住那一丝微弱的乞求。

    多可怜啊,那些强撑着的感情原来都由一场接一场口不对心的谎言结成, 口感苦涩。

    如果不再找来, 不再追究,魏天锡仍然可以沉溺于他青涩而遗憾的回忆中。

    可惜他就是这么莽撞而傲慢,问题可以没有答案, 但他想得到的,哪怕剖腹取卵,也要有结果。

    空气因持续地发笑从胸腔挤出,挤出唇齿,化作一阵白雾逸散。

    罗闵弓身笑得畅快, 手脚发麻脱力, 不得不依靠在墙面借力。

    笑意渐弱, 罗闵又吸进犯凉的空气, 嗓子发痒,低低咳嗽起来。

    赶巧一阵风来, 晃动罗闵头顶的树冠,罗闵咳嗽一声,枝叶也簌簌抖动一下。

    落在地上的树影摇摇晃晃。

    裴景声又给他发消息。

    【裴:你还好吗?】

    来验证自己的乌鸦嘴有没有得到验证?

    罗闵直起身活动了下四肢, 感受心跳的节奏,很好,他没事。

    【wxid_cdq4mi3lckao99:好,没变猫。】

    【裴:那是我的预感出错了。】

    【wxid_cdq4mi3lckao99:如果有事,我会说的。】

    【裴:哪怕我在距离你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你也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很荣幸。】

    【裴:一只耳把你带来的磨牙零食都吃了,晚点希望你发一条语音教育它。】

    【裴:它不听我的。】

    消息很快发来。

    【猫:[语音-20s]】

    小红点跟在语音条后,裴景声调大了音量,点击播放。

    兴许是对语音功能不太熟练,前两秒,收录了一些杂音,衣服摩擦,轻微的呼吸声与风声。

    但当青年开口时,就只能再听见他带着哑意的声音。

    他说:“一只耳,你可以看视频、玩玩具,我们说好了的,一天吃一份零食,你把零食吃完了,会很无聊。”

    为了显得不太娇纵这只黑犬,罗闵顿了顿,又寻求裴景声的同意道:“可以吗,裴景声,放你之前给我放的那部动画,我陪一只耳看过。”

    心间像是被猫尾不轻不重地拨过,有点痒。

    裴景声没听清,又播放了一遍,而后回复道:【首都很冷,入夜别在户外久待。】

    裴景声又说:【好,我知道了。】

    罗闵简要回复后,关闭没有新消息提示的界面,把手插进衣兜,钻着人少的小道走。

    虽然没有当场变化,但还是稳妥些好。

    或许提前消耗精力□□是可行的。

    罗闵挑着人流量小的地儿,沿途路过几片住宅区,都算不上高端小区,可在寸土寸金的地界,有个安身之处,已是值得欣慰的事。

    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生活,老太太牵着刚下学咬着烤肠的孙女,夫妻两手提着购物袋挤进单开的小铁门。

    公交站台下来一批又一批归家的人。

    罗闵就在站台不远处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葛冠清才从公交车上挤下,来不及纠正夹在双肩包带中凌乱的衣摆,一眼便瞧到了不远处的青年。

    他犹豫着该不该上前,青年已主动走到面前。

    “葛医生,你好。”

    葛冠清的耳朵隐隐发烫,他才下班,背着黑色双肩包,眼角还有打哈欠留下的生理性泪水,看不出一丝在医院中的严谨模样。

    葛冠清不太好意思道:“你好,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

    相比较起来,明显年纪更小的青年倒显得沉稳多了,主动介绍自己:“我是罗闵,陈啸的朋友,上午在诊室我们聊过。”

    葛冠清伸出手交握,手被冰了一下,他忍住哆嗦,“是,我记得,这位患者的情况比较特殊。”

    罗闵收回手,脸上适时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很淡,只是皱了皱眉,但葛冠清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确实有情况想问,葛医生你知道,我提前离开了。”

    葛冠清当然记得,“如果患者本人不愿意透露诊疗细节,我可能没办法告知更多。”

    “是,我理解。不过当时葛医生你似乎有话要说。”

    没想到罗闵看上去冷心冷情,在细节方面却异常敏锐。

    葛冠清略有纠结,“这……”

    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是拉扯与煎熬。

    “我明白,无论是作为告知还是被告知的一方,心里都不会太好受,尽管事实可能已经注定了。”罗闵的脸在夜风中吹得冰白,音色是一种不近人情、不问人间疾苦的凌冽,“但如果还有一点余地可以扭转,都还谈不上盖棺定论。”

    尽早接受命运兴许能减少伤害,摒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专注于已拥有的一切而珍惜当下。可曾经拥有过,怎么能甘心失去?留下的空洞,只怕一生难以填平。

    “戴医生没有隐瞒陈啸,他问了陈啸一个问题。”葛冠清说。

    “什么问题?”

    “问他愿不愿意花费比以往相加起超五倍甚至十倍的费用,压在一个预期效果不明朗的治疗方案上,他可能因此失去所有积蓄,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但结果仍然不会令他满意。”

    罗闵眉眼沉静,没有任何表示。

    “患者表示他还要考虑一下。”葛冠清一口气吐露干净,稍稍卸下压在肩头重担,“这也是戴老师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提起,有时候那丁点儿的希望可能才是摧毁人生活的重要因子。”

    “我想知道治疗方案是什么?”

    “干细胞治疗结合手术,还在研究和初步应用阶段,单次治疗费用就需要二十万,还要具体看神经再生的情况,看是否需要多次治疗,但他的失声问题不单单是由喉神经断裂引起,因此即使接受治疗,彻底恢复声音的可能性仍然很低。”

    话说到这份上,几乎就是明摆着说,要么花大钱大概率还是收效平平,要么直接放弃治疗,早日接受自我的残缺。

    就罗闵的表现来看,陈啸多半是没和他商量过这事,想必选择了后者。

    葛冠清于心不忍道:“医学是不断进步的,再等几年情况可能还会改变……”

    “他会继续治疗的。”罗闵收下他的安慰,弯起嘴角,“谢谢你愿意向我透露这些,葛医生,你是个好医生。”

    “啊……好,那是最好的,祝福他。”葛冠清也不由自主地笑道。

    外边太冷,葛冠清跺跺脚,向罗闵道别,“那我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罗闵转身送他两步,才向后转动,身体却猛地向前晃倒,“罗闵!”

    “我没事,我没事。”罗闵被托着胳膊站稳,看着没什么大碍,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双眼无法聚焦,迷离地停在半空中。

    不等眼前黑雾散去,他便轻推开葛冠清的手,“谢谢。”

    “你哪里不舒服?低血糖还是贫血,你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有没有异常,有没有出冷汗?除了发晕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葛冠清一连串的发问给了罗闵恢复的时间,罗闵回答道:“没有什么异常,可能有点感冒。”

    “我扶你去我家坐会儿休息?别掉以轻心,如果你有连续头晕头疼的症状,去医院看看,可能涉及到脑部供血甚至心脏的问题。”

    葛冠清一遇到这事儿就止不住话头,曾经还为这件事和亲戚起冲突。

    他认为是好心劝诫,长辈却斥他不说吉祥话,明摆着咒人,“抱歉,我可能有点职业病。”

    好在罗闵没为过度的揣测而生气,“我记住了,时间不早了,葛医生早点回家吧。”

    委婉地推拒葛冠清的关心并目送他离开后,罗闵独自走到公交站台坐下,从内口袋里翻出干辣椒塞进嘴里咀嚼。

    久违的辛辣味道刺激口腔,一路燃烧到胃里,调动惫懒的心脏,向四肢末端供给温度。

    罩在眼前的黑雾终于散去。

    几辆公交车接连停下,罗闵仍然没有站起身,尾灯的红光落在他五官清晰的脸上。

    一辆车在马路对面停了许久,没有开走的意思。

    罗闵看着那辆车驾驶座下来一人,穿过车水马龙,来到自己身边。

    “你发现我了。”

    罗闵视线落在前方,似乎身边的人与他并不相识,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在这个城市,他本就不该有存在交集的人。

    “嗯,一般人不会把车开得那么慢。”

    “那倒是,他们都赶时间。”周郃在罗闵身边坐下。

    “吃点东西吗,辣椒应该不够填饱肚子。”

    周郃侧身,宽阔的肩背刚好挡住了吹向罗闵的冷风,从怀里掏出刚买来的三明治。

    “还是热的。”

    预料之中的,罗闵不会接,他把三明治放在他们之间的位置上,留出了空间。

    周郃小心地观察着罗闵的神情,不敢做得太明显,罗闵偏过脸时,他立刻收回视线。

    三明治平均分割了他们间的距离,罗闵扫过一眼,把目光放到周郃身上,听不出多少情绪,“为什么跟着我?”

    在相貌上,他们果然找不到什么相同之处。

    “抱歉,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的行踪。”周郃说。

    “你跟踪的技术很烂。”

    周郃虚心接受,“警察也这么说,过年的时候我跟着警车看烟花,每次都被发现。”

    他的面上一片坦然,丝毫不为此事羞赧。

    不过他又补充道:“离开首都,我就不跟了。”

    第60章

    “嗯。”罗闵淡淡应答, 没有要指责他的意思。

    兴许是变做猫带来的好处,罗闵灵敏的嗅觉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周郃买来的三明治散发着淡淡的麦香,与他身上车载香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奇妙。

    换做一年前, 他绝想不到自己会与亲生父亲坐在陌生城市的公交站, 心平气和地说话,手边还有周郃买下的三明治, 塑料包装上氤氲着加热后的白汽。

    罗闵听周郃说:“我不是第一次来首都了, 闪影前几年设立分公司,就定在这儿。刚开始创立闪影, 我没想到它能做得那么大, 每天对着机器和数据没有成效的时候,想着算了吧。”

    周郃因偏身而微微弯着脊背,衣服显然是认真打理过的, 不过款式不够正式,更因久坐留下了折痕,削减了一丝不苟的完美,叫他看上去不像个成功的企业家了。

    那张令他抗拒的与程云乐相似的面孔显出更多不同之处来。

    罗闵没有接周郃的话,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这鼓励着周郃继续说:“可每次我还是坚持着去做, 很不可思议地就那么越过了技术关卡, 一路向着越来越好前进。”

    这番话被竞争对手听去, 气得脑溢血发作也不无可能。

    就你周郃无欲无求事业越走越顺,把商战当无情道历练呢?

    周郃没得选, 负罪感压在肩头,他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和人喝酒打高尔夫,再换一套华丽的西装参加酒会。

    事实上, 他连工作都不想继续,但这是他唯一暂时隔开杂乱的念头,而不至于想起他破碎的家庭的途径。

    罗闵在他的叙述里回忆起那几栋高楼,以及宽敞的展示厅,在进门的中心位置,摆着一台再普通不过的台式电脑。

    以及周郃笔挺的西装,在摄影灯下向自己走来时宽和的神情。

    又想到无人清理的楼道上,前后响起的脚步声,沾染灰尘的裤腿。

    “闪影很成功,它是你的心血。”

    “但它的成功,也让我失去了应该值得珍贵的人。”

    “你不能预见你的选择,更何况那由不得你。”

    罗闵对周郃实在谈不上有多少怨恨,在他不知事的时候或许还为某个角色的缺席而啜泣过——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周郃也只是罗锦玉幻梦中的一只送子鹳,他被摒弃在外,只是一道程序,一件工具,就连罗闵都不清楚,罗锦玉到底有没有为周郃本人而动容过?

    而从实际而言,罗闵甚至不认为周郃还在找他,他们总共相处的时间都不足以让一颗果树从幼苗成熟结果。

    周郃却惊讶于他的一句安慰,喉结滚动,“是,我非常幸运的一点是,至少在现在,我还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和可以掌握的资源,而不是一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能给予的穷光蛋。”

    “所以你选择直接给我一笔钱?”

    不知道有什么好弥补的,而急于用身上仅存的最好的东西给予,过于本能的举动。

    显得非常愚蠢。

    周郃显然也意识到他的鲁莽:“是我的错。”他努力挑选着词汇来称呼他的亲生儿子,“小闵,我希望你过得好。不过我实在不太聪明,好像出现后总没法让你高兴。”

    罗闵长大成人,哄孩子的方法似乎都不能奏效了。向他靠近一步,他就会飞快地退开数步。

    今日的默许,对周郃来说根本无法提前预见。

    不是漠视也不是冷硬地推拒,更没有激烈的斥责,平静的对话简直就像一场美化后的梦境。

    周郃不想从这里挪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梦的主导者惊醒了。

    车道上,一辆加塞的汽车引起众怒,泄愤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罗闵对事故中心毫不关心,他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只和罗……和你母亲有一段婚姻,更明确来说,是只有那一段感情。我们约好,婚礼后稳定下来再去领结婚证,可没过多久,就有了你。”

    罗锦玉不想留下她臃肿的记录,再三推迟了领证日期。在那个年代,这不足为奇。

    周郃见过她艰难地挪动水肿的双腿,为妊娠反应难受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看她生育后落下大把头发和憔悴无神的双眼,如果不相爱,为什么会吃下那么多苦头来迎接他们共同的孩子呢?

    罗锦玉生产时的年龄已偏大了,罗闵不常哭闹,但也常常饿得哼唧,一罐进口奶粉却比一周的生活费还高,周郃刚出社会,与罗锦玉相爱后的进程快得几乎令他招架不住。

    两个人的柴米油盐尚可以应对,但面对一个呱呱坠地急速成长的孩子,是添了多少东西也嫌不够的。

    周郃在那个年纪有了孩子,欣喜过后迎面而来的是生存的压力。

    周父周母只是普通的农户,能把周郃供上县城工作已经是乡里响当当的人物。

    对于养孩子这事儿,他们比周郃看得还开,什么米糊面糊喂着养大壮实的话,别说罗锦玉反对,连周郃也是听不下去的。

    在紧巴巴地过了一年后,周郃做出了取舍。

    时至今日,罗闵也理解他的取舍,体谅他的苦衷。

    可是这不应该。

    作为周郃的儿子,没享受过周郃拼搏后的甜果,反倒平和克制地为周郃辩解,这怎么能行呢?

    亲情本就包含着无理取闹、索取、贪得无厌,冷静地划分责任不该出现在一对父子之间。

    好在,周郃心跳即将冻结的一刻,罗闵终于向他求证感情的纯洁性。

    他没有再开启一段感情,没有另一个在他膝下长大的孩子,从头到尾,从生到死,除却父母之外,罗闵都将是周郃最亲近的人,是他唯一的孩子。

    周郃向罗闵做着保证:“我不会再有一个孩子,十年前意外车祸时,我做过结扎手术。”

    那时闪影已崭露头角,风头无两,周郃年轻力壮,明着暗着想走弯路子的人不少。

    周郃为这些手段厌烦,索性一绝后患。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遭人算计,他也不会因此留下丝毫隐患。

    这番保证很有效,罗闵向他侧目,“嗯。我知道了。”

    周郃顺势小心地试探道:“你妈妈……她对你好吗,这么些年,只有你们两个人一起生活?”

    “……”罗闵拿起了早已冷却的三明治,在周郃的阻止中拆开包装,咬了一口,回望道:“你想问,是不是还有第三个人,比如说,程云乐?”

    周郃喉结翻滚地更剧烈,手心渗出汗,“你一直都知道,还是在罗锦玉死后……?”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刚开始,我以为我的名字叫乐乐,后来她纠正了我,因为我们表现得并不像。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永远没办法被代替的。”

    青年的眼睛比灯光映照的天边还要黑沉,至少在眸色上,他随了周郃。

    “我……”周郃极力压抑着酸苦开口,却被罗闵打断。

    “罗锦玉对我很好,她不会打骂我,也从来没短过我吃喝,她是我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羡慕的完美的妈妈,温柔、慈爱,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她疾言厉色的时候。从这方面来讲,其实我过得很好,你没必要自责。”

    “可她如果不带走你……”你也不会过得很累,我不是完美的父亲,但我绝对会用心地抚养你,在我眼里,你只是周珏,是我唯一的孩子。

    然而事情正如罗闵所说,这十几年已然过去,不可挽回,任何假设都是空谈。

    周郃的话梗在喉咙中,如咽下一颗火烧过的石头,灼烫着喉管。

    罗闵又咬下一口三明治,牙印整齐,“是我主动跟她走的,她走的时候只背了包,我看着她开门,跑过去拉着她,她被我哭得心软了。”

    “如果我在……”

    罗闵扭头,“如果你在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在那个时候,还是会选择她。她是我妈妈。”

    周郃今晚说了太多个如果,他极力创造着可能性,但都被一一推翻。

    罗锦玉总会找到时机离开,而罗闵也必然会选择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母亲。

    如果周郃在场,他们也只会换一种形式分别。

    “你为什么要找我?就因为我是你唯一的孩子,还是第一个孩子?我大概不会再做父母了,我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你……你是怎么想的?”

    罗闵低着头啃面包,很认真的模样。

    周郃终于从他身上窥到一点稚嫩的影子,无声地叹气,“我很想告诉你,这并不相关,但追根究底,是的。你是我第一个且唯一的孩子。你的出生改变了我的认知,我对自我的判断,生活的方式和行为准则。

    “我不得不把我的感受放在你的需求之后,把生存问题摆在眼前。

    “但改变不是我当下就能意识得到的,我花了一点时间转变身份,平衡你和我们,我和你,还有我和她的关系。

    “爱不是凭空就有的,我意识到你是我的孩子,合并了我的基因而诞生,又在我手中啼哭,才渐渐地开始爱你,在此之前,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你成长,伴随着我的改变,尽管我后来缺席了许多时刻。当时我认为这不重要,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能弥补。

    “等到那天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已经失去的永远无法挽回的。我可以选择用特别的方式去补全这个窟窿,没必要惩罚自己,这不全是我的错,不是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强迫自己反复回忆过于你的片段,告诉我自己,能够再一次改变我的,只有你。

    我会永远牢记这一点,我不想等到重逢的那一天,你对我,我对我自己失望。”

    话说完了,罗闵仍在尽力咀嚼,周郃忘记买水,他吞咽得有点困难。

    周郃看着罗闵一口口吃净了三明治,把包装纸叠好扔进垃圾桶,他跟着站起身,新一班车正好到了。

    罗闵迈步踏上车,想了想,还是转身对周郃说道:“谢谢你的三明治,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