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弃徒 你之前,经常对着死人练剑?……
屋内,一盏夜灯瘦如烛、簇如豆。灯火将玉蝉衣侧影映到墙上,与微生溟的剪影挨在一起。
灯影轻晃,他们的影子跟着轻晃。
注视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良久后,微生溟喉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这次,你倒是会运功来抵御苦心草的毒性了。”
“看来,这次这苦心草是为我准备的。”他看着玉蝉衣,问道,“是吗?”
“不想被毒死,就别废话!”玉蝉衣抓着苦心草的手指拢紧,她将自己的问题重申一遍,“在你回来之前,我就留意到宗门外有太微宗的人在活动。自你回来之后,他们便活动得更加频繁。今日,我更是直接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了你的名字。是以,我确定,你与太微宗之间,定然有不可见人的关系。”
她字字句句咬字清晰说得分明,微生溟却突然抬手一挥。
玉蝉衣身体倏地绷紧,浑身戒备。
却只觉颈边一阵温柔轻风掠过,耳侧微痒,她髻底几缕碎发被他挥过来的灵力轻轻拂动,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了过去。
待风定,微生溟手里多了一片微枯的梧桐树叶。
“听到他们的谈话……躲在梧桐树后听到的?”他手里捏着那片刚刚还挂在玉蝉衣发间的树叶,看着说道,“看来你听得足够全神贯注,连有树叶落到头上,都未察觉到。”
原来,他刚刚那道灵力只是为了将她发间的落叶摘下。
玉蝉衣心弦猛然一振,下意识想抬手摸向自己发顶,微生溟忽又抬起眼,直勾勾看向她,说道:“不对,应该是躲在梧桐树下的影子里面偷听到的。刚刚,你就是从我的影子里钻出来的。”
“小小年纪脾气就这样急……”他修长手指顺着枯叶叶脉摩挲了几下,“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别人的房间,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屋内一时很安静。
玉蝉衣脸色稍稍有些异样,伴随着他指尖摩挲树叶发出的细小声响,她莫名又有一种想去摸一摸自己发顶的冲动。树叶刚刚应该就挂在那儿。
但她仍旧冷着一张脸没有动作,紧抓着苦心草说:“我躲在哪里听到的,和你没有关系。我要知道的,是你的来历。”
说什么她小小年纪,真论年纪,未必真的是他大她小。
她一千岁的年岁加上来,说不定要比他大上不少呢!
但玉蝉衣不屑于和他理论这个,她视线微微下移,被他裸露的胸膛吸引了目光。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男子裸露的身躯,她这师兄虽是半死不活的病痨鬼样子,实际身板肌肉紧实,呼吸间带起胸膛起伏。
玉蝉衣本可以立即将眼睛移开,却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因他的左胸膛上卧着一片印记,蜿蜿蜒蜒,似藤蔓生长,实在太过显眼。
玄中透红的骇人纹路如同一张大大的蛛网,将他宽阔的大半个胸膛都盖住,甚至蔓延到他的脖子左侧。底部的纹路则是围拢在心口窝附近,似是将要吞噬他的心脏。
这样奇怪的图形印在他惨白皮肤上,有着一种怪诞诡异到叫人觉得心惊胆战的漂亮。
是胎记吗?
“看够了么?”
一道灵力将落至腰际的衣物重新披回到身上,裸露的胸膛尽数遮上,微生溟饶有兴味地看着玉蝉衣。
玉蝉衣呼吸微乱,却继续冷着一把嗓子,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微生溟垂眸把玩枯叶,语气闲闲:“一个太微宗的弃徒。一个一文不值的人。”
弃徒?
一般的弃徒值得太微宗派这么多人来盯着,暗地里还要商量着要怎么除掉他?
玉蝉衣道:“在他们眼里,你好像没那么一文不值。”
“为何这样说?”
“他们要杀你。若是你一文不值,何必特意杀你。”
微生溟闻言,嘴角微动,唇边像是扯出了一抹笑:“那我也就只剩死这一点价值了。”
“可若他们有杀我的本事,我能活到今日?”他声调逐渐偏冷。
玉蝉衣愣了一下。
按巫溪兰所说,她这位来路不明的师兄,每次回到不尽宗,都带着一身无法治愈的伤。
每次都是命悬一线。
要是真能趁他病要他命,太微宗的机会可不止今日一次,却都没能杀了他,反而叫他活到现在。
这样看来,太微宗的人想杀他,确实没那么容易。
那又为何非要执着于杀他?
其中各种蹊跷云里雾里,她对太微宗又无太多了解,一时脑袋有些发晕,这时却听微生溟轻叹一声,说道:“小师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担心不尽宗因我受到牵连。”
玉蝉衣不置可否。
“你大可放心。”微生溟道,“这是我与太微宗之间的私人恩怨。哪怕我焚身碎骨,火也烧不到不尽宗身上。”
玉蝉衣仍在犹豫,微生溟继续道:“你走吧。”
见她不动,微生溟又叹一声:“你总不想让你师姐伤心吧?”
玉蝉衣更加戒备地皱起眉头:“为何提到师姐?”
微生溟看向她手里那株苦心草:“再待下去,你那株苦心草真的要把我毒到。怕是要再浪费一颗护心丹在我身上咯。”
玉蝉衣最后定定看了他一眼。
见他一对瞳仁外圈泛着的红似乎比她刚过来时加深了一些,好像是受到了苦心草的影响。仔细想,却又不太记得他瞳仁外圈的红一开始具体有多深。
想来想去,最终,玉蝉衣决定暂时相信微生溟的话。
她依旧好奇微生溟的身份与过往,只是,连她自己都揣着见不得光的目的,有一段不好开口的过去,旁人有一些不想提起的往事,应也正常。
同是天涯沦落人,倒也不必对其他人过度好奇。
于是,玉蝉衣将苦心草收起,对他说道:“既如此,今夜就当我没有来过。”
她声线缓和了不少:“若事情真的同师兄说的一样,此后,师兄的事情,我将不会再多过问半句。”
“打扰了,告辞。”玉蝉衣顺着来时路离开。
她走了,微生溟却拿着手中枯叶,盯着玉蝉衣离开的方向,即墙上他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
上次见时,玉蝉衣修为低下,身上灵力微薄。
然而,只是短短几日,她便冲破了第二寸灵脉。
今日站在他屋里的她,灵气丰厚了许多。
如此快的修习速度……
难道,时隔一千年,巨海十州终于又要迎来一位天赋绝伦的修士?
这想法一生出,微生溟的唇边便溢出一声轻慢短促的冷笑,瞳仁外圈的红不觉又深了几分。
他脸色微冷,信手一捻,梧桐树叶便在他手底碎成细若游尘的灰烬,弥散在空气中-
那夜之后,玉蝉衣又观察了一段时间。
诚如师兄所言,太微宗的人虽然说着趁他病、要他命,却没有真的动手。
既然那些在外面打转的太微宗人士们影响不到不尽宗,那玉蝉衣也就不再管自己这位来路不明的师兄。
她像巫溪兰一样,将他当隐形人对待。
巫溪兰告诉她,这人一旦醒来,说不定哪天就会不告而别。
与其操心他,倒不如操心一下,怎么让灵田的灵花灵草早点成熟,早日拿去集市上换灵币。
至于这段无剑可用的日子,巫溪兰也没有只让玉蝉衣帮她干活,她替玉蝉衣张罗来一堆桃枝,权且充当做剑使用,还借来一堆剑修入门的剑谱,都交给了玉蝉衣。
巫溪兰不懂剑,却喜欢看玉蝉衣练剑。
当玉蝉衣手持桃枝,将桃枝当剑舞起时,十足赏心悦目。
她之前也看过其他修士舞剑,要么杀气凛凛,出招太急,要么滞停的小动作太多,显得笨拙,都不及玉蝉衣一气呵成。
待玉蝉衣将一套完整的剑招练下来,在一旁嗑着松子的巫溪兰看得津津有味,立马喊道:“好!”
巫溪兰笑吟吟说:“小师妹,你这剑舞得着实漂亮,完全不像是连剑都没摸过的修士。哪怕这论剑大会咱们拔不得头筹,也定然能叫那些剑修眼前一亮!”
玉蝉衣微微敛眸,看着地上残落的桃花,没有说话。
巫溪兰仍在夸:“你这舞起剑来专心致志的模样,师姐我自愧弗如。要是我看医书药典时有你一半专心,也不至于总是背不下来。可是……”
说着说着,巫溪兰声音一低,忽然凑近她耳朵,压下嗓音说道:“小师妹,你就真的一点儿都没发觉屋顶有人在看你吗?”
玉蝉衣猛一抬头,只见屋顶上逆光有一道人影。
是她那美人师兄,正坐在屋顶上,目光投向她。
被她发现,他的目光依旧坦然,避也不避。
“他何时在的?”玉蝉衣眉头微蹙。
“前几天你练剑时,他就一直在这儿了。”巫溪兰道,“你练剑实在专心,手里拿起桃枝心里就没了旁的事,我本来不想拿这件事打扰你的,但今日他待得实在是久,眼神吧……也让我心里有点发毛。我实在憋不住,才告诉你。”
说完,巫溪兰一抬头,气势汹汹朝屋顶上的微生溟大喊,“喂!你看什么看!”
“你是不是对小师妹有什么意见?!!”
“她练剑有天分是她的本事,你没天分怪不到她的头上!你要是敢对小师妹不利,我这个大师姐还在这儿呢!定然要给你好看!”
说话间撸起袖子,隐隐有要上去打一架的意思。
玉蝉衣连忙将巫溪兰拦住。
她道:“师姐,到时辰了,灵田里的灵草该浇水了,你去那边看看吧。这里有我,我来处理。”
巫溪兰问:“你没问题吗?”
玉蝉衣“嗯”了一声:“尽管交给我。”
她信誓旦旦,又补充一句:“我觉得,师兄他不是坏人。”
巫溪兰将信将疑,但见玉蝉衣目光笃定,只好先听她的,嘀嘀咕咕地走了。
巫溪兰一离开,玉蝉衣重新抬头看向屋顶,脸上的笑容已经尽数收了起来。
她凄寒着一张脸,飞身而上,足尖落到微生溟面前的瓦片上。
两人一人坐,一人站。
玉蝉衣垂眼看着他说:“你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盯着我,我没打算把你和太微宗的事告诉巫师姐。”
微生溟对她这一番话毫无反应。
他盘腿坐着,坐姿任性而洒脱,手肘支起来,撑脸看着她手中拿着的桃枝:“我只是在看你练剑。”
“你的剑招练得很漂亮,一招一式,浑然天成,滴水不漏,一点都不像是从没拿过剑的人,确实天赋异禀。”
“可是,你有一个太过古怪的缺点。”微生溟抬起眼来,直直看向玉蝉衣,深邃的目光像是能直接透过她双目,抵进她内心深处最不想被人窥见的角落去。他奇怪道:“小师妹,你之前,经常对着死人练剑?”
第19章 “荧惑” 难道,小师妹见过承剑门的陆……
玉蝉衣面色一凝,又听微生溟喃喃:“对着死人……抑或者说,是对着死物练剑。”
说话时,他眼睛始终牢牢紧盯着她。
似乎任何她微妙的神情变化都将被他收入眼底,任何心思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是一种不肯错过猎物任何破绽的表情。若眼神有实质,他的,便是这世间最快的一把刀。
偏偏,他说对了。
她只同两个活人练过剑,一个陆祁,一个陆闻枢。
而大部分时间,她都对着自己的傀儡练剑。
傀儡,就是死物。
被他点破过往,玉蝉衣像被戳中脊骨,脊背发凉,却压着心底的惊悸,紧紧握着手中桃枝,毫不畏惧地迎着微生溟的注视。
她的目光依旧寒凉似刃,与微生溟的目光碰在一起,丝毫不避让。
她师兄生得一张昳丽面孔,霞光洒金,铺在他惨淡冷白的皮肤上,整个人清透到快要溶进光里,眼尾的赤色给他点上桃花般的艳丽。
这样叫人见之难忘的一张脸,若是之前见过,哪怕只是萍水相逢,她也一定不会忘记。
玉蝉衣很肯定,他们之前素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面。
既然如此,他如何能知晓她的过往?
想通这点,玉蝉衣心底的那点惊悸顿时烟消云散。只是心里紧接着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哀凉。
她生前无人知晓,死后更不可能惹人注目。这世上早已无人记得她。她何必草木皆兵,乱起疑心?
简直自作多情。
握着桃枝的手不觉间松了松,玉蝉衣黯然垂眼,问:“师兄何出此言?”
态度已经软和下来,有几分愿意受教的意思。
微生溟道:“你出招太过固定,宛若人形剑谱。你信不信,剑谱上的小人从书里走出来,都没你舞得标准?”
“我看你练剑,已经看了七日。这七日来,你将剑谱上的剑招耍得漂亮。可你对招的一招一式,全都是照本宣科,有迹可循,看上去甚是漂亮,可若要是拿这个去对活人的招式,却最容易叫人摸透你的路数。”
“一旦他们提前有了应对之策,你就很容易落入下风。”微生溟换了个姿势,躺倒在瓦片上,望着悠悠蓝天说道,“活人的招式千变万化,你将剑谱上的剑招舞得再标准,缺乏实战经验,不过是纸上谈兵。”
“小师妹,之前可是掉进书袋里去了?”他轻笑,“尽信书不如无书,只看不练,当心脑子被书蠹啃掉。”
玉蝉衣有片刻没说话。
能看出来她不止在练剑谱上那些招式,还在对招,她这师兄确实眼力不俗。
但——说话未免太难听了一些。
“是,我是缺乏经验。”玉蝉衣挑眉,“可师兄你呢?师姐说,你连剑都拔不出来。你不也是纸上谈兵,经验都是从书上来的?”
对方闻言又是轻笑一声,却没有反驳。
没预料他是这样的反应,玉蝉衣纳罕起来。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讶然道:“难不成,你之前……拔得出剑?和活人对过招?”
微生溟身体一动不动,只是睁开眼睛,拿手抬在他的面前,挡了挡阳光。
阳光从指缝间漏下,他那双颜色特别的瞳子铺上点点阳光的碎金,更显迷离,瞳仁边缘的赤色犹如火烧。他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之前拔得出,拔不出,又有什么分别?丝毫不影响今日你认识的我拔不出剑。”
“过往即是过往,尽数不可追,唯有今日才有分量。小师妹大可不必对我的过去好奇。”
过往尽数不可追,唯有今日,才有分量……玉蝉衣一时有些出神。
二人谈话中止于此。
等巫溪兰匆忙忙从药田回来,拉着玉蝉衣问“你师兄可有为难你”时,玉蝉衣摇了摇头-
又过了几日,巫溪兰成功高价将养神芝卖出,收获足足五千灵币。
不尽宗一夜间变得阔绰,去承剑门为小师妹买一柄剑的时机已然成熟。
只是,巫溪兰产生了新的顾虑。
这日,等玉蝉衣练完剑,巫溪兰将她拉过来,将一装着灵币的钱袋塞进玉蝉衣手里,并说:“小师妹,灵币已经凑够,但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你可能要自己去买剑了。”巫溪兰苦着一张脸说道。
玉蝉衣“啊”了一声:“为何?”
掂了掂钱袋,玉蝉衣更是困惑。这钱袋分量沉沉,她只是想买把趁手的剑,花不了那么多灵币的。
巫溪兰道:“就上次,你我初遇那次,我和承剑门的几个弟子在集市上起了冲突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吧?”
玉蝉衣点头,巫溪兰继续说:“得罪了他们,要是再在承剑门里遇到,指不定又要惹上麻烦。但你当时戴着幂篱,他们肯定不知道你是谁。这次,你自己去承剑门买剑吧,既然你有辨识剑器真假的本事,师姐我倒也放心。”
玉蝉衣却皱了皱眉头。
师姐说的要给她买一把剑,居然是要去承剑门买剑?
承剑门可以去,但不是现在。她的灵脉才到第二层,她不想在这种时候生出任何意外。哪怕承剑门内已经无人识她。玉蝉衣依旧不想贸然过去。
更何况,她根本不想要一柄出自承剑门的剑做与她日夜相伴的练习用剑。
“我不喜欢承剑门的人。”玉蝉衣道,“我也不想用他们的剑。师姐,炎州就没有其他地方能买到好剑了吗?”
巫溪兰道:“炎州最好的剑都出自承剑门。”
见玉蝉衣柳眉微蹙,似乎仍在抗拒,巫溪兰劝道:“好剑修手里都有一把好剑。小师妹,既然你志存高远,想去论剑大会一展风采,手中剑自然也不能落于人下。承剑门的铸剑谷得天独厚,那里能锻造出品质最好的剑,这点,你应该比师姐我更清楚。”
玉蝉衣仍然不为所动,巫溪兰叹了一口气:“小师妹,你不要因为我和那两个承剑门弟子的过节,对承剑门有所误解。”
“承剑门作为五大门派中的第一大宗,门派弟子众多,有几个品行低劣的也难以避免。但你看,像他们的掌门陆闻枢,便是如今的剑道第一,千年内未有人越其左右。还是心怀大义的正道魁首,斩妖除魔无数,光风霁月,为世人所赞。这样的人执掌的宗门,不是什么坏门派。”
陡然从巫溪兰那听到陆闻枢的名字,玉蝉衣一怔。
“像他手中的那柄‘荧惑’,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剑,举世无双的好剑。连我这种不修剑道的,都听过它的威名。听说‘荧惑’哪怕不出鞘,也剑气凛凛,能叫妖邪退避三舍。这就是一柄好剑的威力,师妹你……”
玉蝉衣的脸越听越黑,忍不住打断了巫溪兰的话:“师姐,你怎么知道陆闻枢光风霁月心怀大义?难道师姐见过他,和他打过交道?”
她脸色如平常一般冷,但这番话说得急,多少和平时心平气定的样子不太一样。
巫溪兰一讷:“都是听说……这巨海十州,谁不知道陆闻枢的名号……”
巫溪兰说得小心翼翼,一边暗暗观察着玉蝉衣的脸色。
察觉到巫溪兰察言观色的眼神,玉蝉衣不免有些懊悔。
她一听到“荧惑”的名字,就很难保持冷静,这实在有些不应该。也不该迁怒到师姐身上,毕竟师姐也不知道其中内情。
连她在青峰那些年都发现不了陆闻枢哪怕一丁点的漏洞,何况是只能从旁人口中听说他事迹的师姐?
玉蝉衣眼底愧疚,正想对巫溪兰说些什么来弥补自己说错话的过失,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听小师妹这意思,难道,小师妹见过承剑门的陆掌门?”
被人戳住脊梁骨,脊背发凉的感觉又来了!
玉蝉衣脸色泛白,手脚发凉,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谁。
“未曾。”玉蝉衣并不看他,直接否认道,“我只是觉得,不能通过简单通过传闻认识一个人。”
她这句话话音一落,在她身后,微生溟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发亮。
巫溪兰这时也看向来人。
自那日玉蝉衣去找她这性情古怪的师弟聊过之后,师弟在院子里活动的时间便变多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总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小师妹每日晨起练剑,他便每日早早在屋顶看着,两个人都不会对对方说话,但会有短暂的目光交流。视线短暂相逢,很快错开。
似乎不用说话,他们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他们想当剑修的都是这样交流的,巫溪兰这样猜想。
没想到她这个脾性古怪的师弟,居然和玉蝉衣相处得很好。
但不管怎么看,小师妹还是要和她更亲近一点。
譬如此刻,小师妹根本一个正眼都不给他,只给他一个后脑勺看。
不过,眼下也不是和自己师弟争风吃醋的时候。
巫溪兰分外诚恳地拉起玉蝉衣的手来,继续劝说着玉蝉衣:“小师妹,你天赋好,这偌大的炎州,只有承剑门的剑能配得上你。哪怕你讨厌承剑门那些品性不端的弟子,可剑不是人,剑没有错。”
巫溪兰一番话说得真诚万分,玉蝉衣不想拂却巫溪兰的好意,但一柄出自承剑门的剑……她也不想要。
不管是多好的剑,都抵不上一把“荧惑”。
而眼下她缺的,只是一把练习的剑,普通的剑就能满足她的要求。既然如此,又何必非承剑门的剑不可?
思来想去,玉蝉衣终于想到了两全之策。
她可怜看着巫溪兰说:“师姐,并非我执意不去。只是,这次师姐不能陪我,我又不认识去承剑门的路,要如何顺利抵达,买到一把合适我的剑?”
巫溪兰:“我这有地图……”
话未完全说完,就被玉蝉衣抢过话头:“我这人有个毛病,出门在外,极易迷路,哪怕有地图,也能把自己搞丢。独自前去承剑门的话,这一路恐怕……凶多吉少。”
她故意说得无助可怜,眉间尽是愁容,巫溪兰跟着泛起愁来:“那可如何是好……”
一旁,传来一声轻笑。
微生溟在旁欣赏着玉蝉衣脸上可怜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声。
凶多吉少?
就照着她来找他都知道专门带上“克他的”苦心草的细致程度,他觉得,是她能让别人凶多吉少才对。
他笑声轻而短暂,但却被正愁眉苦脸的巫溪兰捕捉到,巫溪兰目光忽的大亮,指着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有办法了!”
“小师妹,让你师兄陪你去!他认识去承剑门的路!”
玉蝉衣愕然看向微生溟。
巫溪兰道:“师父看见过他半夜溜去承剑门,不止一次!”
一下子找到解决之法,巫溪兰心情舒畅,她将钱袋交给玉蝉衣,又将玉蝉衣和微生溟二人一齐推出不尽宗。
巫溪兰笑着说:“你们师兄妹二人一同前去,记得带一把好剑回来。师弟,这回你沾师妹的光,可以进到铸剑谷里,好好赏一赏里面的剑,不用偷偷的了。”
怕有人反悔,巫溪兰迅速关上门。
吱呀一声,院门于他们身后合上。玉蝉衣看了眼手里沉甸甸的灵币钱袋,又看了眼站在她身旁一脸懵的微生溟。一时有些牙痒痒。
要不是他刚刚非要凑过来,引起了师姐的注意,她也就不用去承剑门了。
谁能想到,他一个太微宗的弃徒,竟然认识去承剑门的路?
还去过不止一次。
巫溪兰说他是去铸剑谷看剑,玉蝉衣却觉得未必。
玉蝉衣疑道:“你不是太微宗的弃徒吗?和承剑门又是什么关系?”
她已经体会过她这师兄的巧舌如簧,善打机锋,料想他不会好好回答,没成想,这次他却直接陷入沉默当中。
死寂般的沉默。
他垂着眼,默了良久,最后竟直接忽视她的问题,声调了无波折地说道:“小师妹,走吧,去承剑门,给你买一把剑。”
言罢兀自向前走。
不知为何,玉蝉衣觉得,说出“去承剑门”那几个字时,师兄眼里无端多了种寂凉,古井无波的声调里也多上一层叫人难以理解的哀伤。
第20章 不沾尘 原来,这世上,也是有不喜欢陆……
不尽宗在承剑门所在的山脚下,漫漫山路对修士来说并不算远。
捏个法诀,御风而行,不多时,玉蝉衣和微生溟就来到了承剑门地界的上空。
远远看见承剑门在云雾缭绕间矗立,两人距离承剑门越来越近。
御风而行的速度并不快,方向由微生溟指引。玉蝉衣往下一望,不期然一眼抓住了其中一个小山头。
是青峰。
她曾经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
也是承剑门内她最熟悉的地方。
群山掩映间,青峰安安静静立在那。和其他山石耸立的峰峦不同,那里一片青黛,覆满绿荫,低矮的山头,栖落在群山中最隐秘的角落。
玉蝉衣下意识咬唇,用力到唇上几乎被她咬出白印——之前她也曾在承剑门上空看过青峰,在陆闻枢带她下山那一次,只是彼时的她浑然不觉,承剑门所在的群山当中,青峰竟是如此的隐秘不起眼。
住在青峰的日子,她只感觉周围人迹罕至,很是清净。能够安安静静地独居一隅,不被那些修士打扰,正是她所求。她那时一直觉得,陆闻枢安排她住在青峰,是为她考虑。
可如今想来,分明是陆闻枢有意将她与承剑门的弟子们隔绝来。好让她孤伶伶立在那儿,永远地孤立无援着。
正当玉蝉衣即将无意识要将唇瓣咬出血珠时,忽然,她的手臂被人抓住。
冰凉的触觉唤回玉蝉衣的神智,一道声音自耳边传来:“小师妹,再飞,就要越过承剑门去了。”
玉蝉衣猛地一惊,随后,她被微生溟拉着落地。
双脚落地后,玉蝉衣皱起眉头:“这好像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承剑门的名剑堂。
名剑堂在铸剑谷附近,那是一座高大的建筑,里面有许多铸好的剑,除了本门弟子可以凭借对门派的贡献无偿兑换外,非本门弟子也可以凭借灵币前来购买。
可此处没有建筑,没有植被,目之所及,全是褐色山石。空中不见飞禽,地面不见走兽,空气中,还有股怪异的力量翻腾。
玉蝉衣能嗅到其中夹杂的凌冽松针味道。
辨清这里是哪之后,她一阵头晕目眩,身上起了战栗,松针的清冽香气也让她一阵阵直犯恶心。
她勉强让自己的脸色不显出半点异样,脚步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冷淡而戒备地看着微生溟,嗓音也绷紧了:“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里并不是名剑堂。”
这里,是铸剑崖。
她身死命殒的地方。
玉蝉衣心底一阵接一阵寒意升起,几乎无法站稳身体。她满身戒备地看向带她到这里来的微生溟,眼睛因恨意而发红。
微生溟的脸上却难得露出一抹赧然,他说:“来承剑门,我只认识到这里的路。”
正此时,一袭白衣欺近,玉蝉衣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身影,立马看过去。
不是陆闻枢。
她心口稍松,却又继续保持着警惕。
既是一袭白衣,那也还是承剑门的弟子。
玉蝉衣目光投向来人的脸,那是一张眼生的面孔,年岁已然有些大了,似乎不是什么太厉害的修士。
再加上他对出现在铸剑崖附近的他们反应这么及时,说明就在附近,约莫是承剑门看守铸剑崖的弟子。
铸剑崖一千年前便是承剑门的禁地,一千年后,居然还是。玉蝉衣在心底连番冷笑,等着这弟子过来将他们驱逐。
那弟子过来之后,却并未看她,只看向微生溟,远远停住拱了拱手,旧友般攀谈起来:“今年怎么这么早过来?”
“冬天还远呢。”那弟子说。
微生溟道:“我这次过来,是要带我的小师妹来你们这儿买一把剑。烦请祁道友为我们指个路。”
“买剑?那你们得去名剑堂,往那儿走。”祁姓的守崖弟子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微生溟:“多谢。”
微生溟带玉蝉衣离开,走出去没多久,那守崖弟子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友,等到了冬天,你还会过来吗?”
微生溟脚步微顿,目光沉沉点点头,然后就带玉蝉衣走了。
玉蝉衣压着心头汹涌翻滚的种种情绪,回头看了一眼铸剑崖,又看向微生溟。
“你经常在冬天来这?”她问。
他轻声“嗯”了一声。
玉蝉衣的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撞。
她死的时候就是冬天,岁末,最寒冷的时候。
“冬天那么冷,你来这里做什么?”玉蝉衣琢磨着措辞,“这里……好像是承剑门的禁地,到了冬天,外面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的。”
微生溟良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线喑哑,字也说得缓慢,语气有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找老朋友,叙叙旧。”
原来如此。
刚刚那个守崖弟子,应当就是他的老朋友。
玉蝉衣心底一阵落寞,不再多问什么,默默跟上微生溟。
两人来到名剑堂。
这里比铸剑崖外不知热闹多少,来来去去的人也多了许多,有的一身白衣,一看就是承剑门的弟子,有的却是外面来买剑的人。
快要到名剑堂了,玉蝉衣却猛然间刹住脚步。
她看见了名剑堂外站着的人。
——陆、闻、枢。
是他,又不是他。
是一座陆闻枢的雕像,竖立在名剑堂外面。
石刻的眉目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已经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不知是岁月让他本人增添了威严,还是雕像给他增加了几分肃重,他看上去,比之前更威重令行、更加高深莫测。
玉蝉衣抬头仰视着他,许久许久,唇角忽的溢出无声冷笑。她仰头长久凝视着陆闻枢雕像的动作,与周围那些抬头仰望的剑修们毫无不同,甚至比他们看得更久更用心。只是若有人这时肯将目光从陆闻枢这威武的雕像上移开,去看这个黑衣少女的脸,会发现她眉目中无半点敬崇,反倒有戾气暗生。
一千年了。
陆闻枢啊陆闻枢,哪怕只是一座雕像,你的肩头,竟然也是不沾尘的。
“这就是陆闻枢陆掌门,剑道第一,正道魁首,声名赫赫,面貌可真是不凡呐!”
“我是没陆掌门的本事了,来买一把名剑堂的剑,也算遂了我的心愿。今日一见这雕像,陆掌门果然风采十足!真想一览本人的风采。”
“正道魁首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能有个雕像供你瞻仰已是恩赐……若非众人恳求,以陆掌门置名利于身外的风度,才不肯立这雕像。”
周围嘈嘈切切的杂谈声纷纷钻入耳,玉蝉衣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却听到站在她身旁的师兄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极轻,但他们两人之间站得近,玉蝉衣捕捉到后,讶然抬眸看向微生溟。
“怎么,小师妹也要帮着我们的陆大掌门说话了?”微生溟收回看向陆闻枢雕像的目光,脸色冷到发寒。
他的声线过分平静:“说吧,说我拔剑不能,才对他心生妒忌。这样的话,我听多了,你再多说上两句,于我也不痛不痒。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没……”玉蝉衣只是好奇。
她看着微生溟,他面对陆闻枢雕像的不屑与眼里的冷淡不似作伪。
这周围嘈嘈杂杂,全是对陆闻枢的溢美之词。似乎所有人都喜欢陆闻枢,为何独独她这师兄不喜欢?
玉蝉衣很难说清此刻她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清楚他的来历,亦不清楚他的立场心境,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因他的存在,莫名得到了一丝宽慰。
原来,这世上,也是有不喜欢陆闻枢的人在的。
玉蝉衣语气缓和不少,试探问:“师兄,你之前,和陆闻枢有过过节?”
微生溟的脸色却一下沉了下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玉蝉衣眼睁睁看着他眼底血色变多,瞳仁外圈变得更红,甚至……她好像看到他脖子左侧的胎记纹路好像还往上长了点,还是说,这是她晃了眼?
玉蝉衣正想看个分明,微生溟却有所察觉似的抬手盖住脖颈,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师妹,进去看剑吧。”
他先行走进名剑堂,见他不愿意聊天,玉蝉衣只好默默跟上他,也走进去。
这不是玉蝉衣第一次来这里,一千年过去,除了在外面多了一座陆闻枢的雕像,这里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
名剑堂内,一向不会有值守弟子在。
这里每一把剑都有特殊的禁制保护,上面标着相应的灵币价格,只要将灵币放进剑前的箱子,就可以将剑拿走。
剑都是货真价实出自铸剑谷的剑,价格高昂。
目光扫过一排上等的好剑,玉蝉衣覆了寒霜似的眼里却无任何波动,不见一点心动,反而频频皱眉。
微生溟偏头看了玉蝉衣一眼,低声问:“没一把喜欢的?”
更准确一点说,不止是不喜欢,应该是厌恶。
自踏进名剑堂来,微生溟就没有在看剑,只是在看玉蝉衣。他能感受到,玉蝉衣讨厌这里的剑——这里所有的剑。
哪怕她极力掩藏,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看这些剑的目光,甚至不及拿到巫溪兰送她的桃枝时更热烈。
偌大的名剑堂,好像就没有任何一把剑能吸引她多片刻的目光停驻。
新一代剑修里,少见对承剑门如此不屑一顾的。
如他所料,玉蝉衣果然摇着头答道:“不喜欢。”
“统统不喜欢?”
她目光一一扫过名剑堂中呈列的这些剑,说道:“每一把剑,我都不喜欢。”
“炎州最好的剑,可都在这儿了。”
玉蝉衣道:“这里摆着的这些剑再好,也好不过‘荧惑’。若是说非要得到一把好剑,那我还看不上这里这些剑。要就要一柄比‘荧惑’更好的剑,那才算真正的好剑。”
比‘荧惑’更好的剑……
微生溟瞳孔微震,面上再难维持平静。玉蝉衣却没有在看他,仍在打量着剑,自顾自说着话:“但我愿意为了师姐,从这里选一把剑回去。”
她直直看向名剑堂角落里最便宜的那把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这时她耳边响起一道惊愕的声音:“你……想要七杀?”
“七杀?”玉蝉衣停顿脚步看了说话的微生溟一眼。
她想了一想,在“荧惑”出世前,巨海十州最好的剑,确实是当时的剑道第一,太微宗微生溟手里的“七杀”没错。
说“七杀”是比“荧惑”更好的剑,她认可。
“七杀,可以。”玉蝉衣点了点头。
微生溟:“……”
沉默。
唯有沉默,在这陈列了千百把剑的名剑堂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