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叩心门】
第51章 二师姐(增加一百字的心理细节) 有我……
论剑大会之后,秋日渐深。
炎州的秋日一向比其他几个季节要短上一些,秋高气爽了没几日便昙花一现般谢了。
自山上滚下的风里,带着一股摧枯拉朽之势,裹挟着山头雪的凌冽寒意,惹得路上行人纷纷将衣衫揽得更紧了些。
又一个漫长的冬日开始了。
“想不到炎州竟然这么冷。”说话的人打了个喷嚏。
“嫌冷你们还来?!”站在自己的法器铺子内,尹海卫朝挤在他铺子里面的几个剑修横眉冷竖,“我这么偏僻一个铺子都被你们找到了,你们可真够厉害的。”
他这法器铺子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店,卖法器是假,暗中监视微生溟是真。他年纪大心眼儿多,不像那些年轻人傻憨憨地把店开在人流多的地方,真做起了生意,特意将这法器铺子开在无人所知的角落,为的就是让自己不用应付太多客人。
结果,论剑大会一结束,那各地的剑修就如候鸟迁徙般迁来了炎州,不少落到了他这间小小的铺子里,嗷嗷待哺般要买这个要买那个,他一个铸剑匠人,又不是真的器修,哪有那么多货!
这巨海十州原来有那么多的剑修吗?尹海卫烦躁到不行。
“谁让玉蝉衣在这儿?”打喷嚏的剑修说道,“都说她只有三十一寸灵脉,就在论剑大会上赢过了各大门派的得意弟子,这样的奇事前所未有,闻所未闻,怎么可能?其中定有猫腻!”
“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这玉蝉衣,老板,不说这些,你这有没有御寒的法器卖?这炎州实在太冷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找玉蝉衣比剑,可不想浪费灵力取暖。”
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尹海卫道:“御寒的法器是有,但你要是连这点取暖的灵力都要省着用,那你可赢不了玉蝉衣。”
“她才三十来寸灵脉,我可未必会输。老板,且将法器卖我,再告诉我去不尽宗的路该怎么走,谁输谁赢,我自会叫你瞧个分明。”
尹海卫掏出取暖法器给他,指路道:“往前走,再顺着一条路边开花的小径进山,尽头就是不尽宗。”
那修士接过取暖法器,冒着小雪跑入朔风。按尹海卫指引的方向,一路小跑至不尽宗的禁制外。
禁制隔开风雪,不尽宗一片春意盎然。
简陋门扉外头那棵树上,栖着一抹淡淡的粉,远远看着,像是枝丫间芳菲的花朵开在春意最胜的时刻,粉色密匝匝连成一片。成了这凄寒的冬日里一抹不寻常的景色。
早听说玉蝉衣有位好穿粉衣、爱睡觉的哑巴二师姐,估计就是这位。
“二师姐好。”他颇为礼貌地朝那身影打了声招呼,正巧一下踏进禁制,脚步忽的凌空一滞,本能地侧身躲过一道剑气。
“剑气不长眼,道友应当分外小心才是。”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这人愣愣抬眼,这时才瞧见不尽宗的禁制外贴着一张八个字的告示:若进禁制,当心剑气。
又见那树上的粉色身影坐了起来,胳膊支着脸,散漫瞧着他。
瞧他脸面,分明是个无半点脂粉气的俊俏郎君,哪是姑娘?
只是他来不及分半点心思去惊讶这树上穿着天女罗裳的竟然是个男人,因刚刚那道剑气而起的寒意登时占据全部心神,面上血色尽失。
他尚未真的踏进不尽宗,这剑气已然杀意凛凛,让他不敢触犯半分。若是踏进去……
他悄悄吞咽了下口水,问:“里面……可是玉蝉衣在练剑?”
微生溟道:“正是。”
又笑吟吟道:“道友若是觉得这剑气绵绵无力,大可不必担心自己不尽兴,若是比试起来,小师妹自当会拿出全部实力应对。您难得来上一趟,定叫您满意而归。”
“不……不必了。”那人退了几步,转身忙不迭跑了。
只是练剑,就有此等剑气。这要真比起来,岂不是要他的命?
他一路跑回到尹海卫的铺子,将那还尚未捂得有多热的取暖法器拍回到尹海卫的桌上:“这法器我不要了。”
并非他打退堂鼓,是玉蝉衣太强。以他今日实力,必然不可胜过她,只等来日方长再寻机会。既然如此,这炎洲不待也罢,这法器不要也罢。
尹海卫并不意外:“你们这些来找玉蝉衣比试的,我见得多了,越是肚子里只装着半瓶子水,越容易口出狂言,也越容易临身脱逃,到最后比都不敢比上一回!早就知道你会回来退货,来,法器给我,灵币退你!”
尹海卫说得那人面上一阵赤红,将那法器重新往怀里一揽:“这法器我不退了!”
他留在了尹海卫的法器铺子里,没有再贸然闯进风雪当中,更不敢轻易去找玉蝉衣比试。
虽说找每一届的论剑大会头筹比试,是所有剑修们最喜欢赶的热闹,也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也是见巨海十洲的剑修都往炎洲瞻仰玉蝉衣的风采,所以才跟来的,但他现在知道了,这个热闹可真不好赶。
想起不尽宗里那杀气凛然的寒意剑气,他身上不由得冒起一粒粒鸡皮疙瘩。
可若就此被吓退,倒也真是丢脸。
他硬是给自己找回几分薄面:“我只是为人谨慎,要想看一看她与别人的比试,摸一摸她的路数,才不是真的怯了。”
不尽宗外。
坐在树上的微生溟眯眼看着远方被雪覆盖的群山白影,等到日头从穹顶西落,挂到最高那座山的山头,他便跳下树来,将禁制外的告示摘下,回到院中。
今日会客的时间结束,他也就不需守在此处了。
玉蝉衣见他进来,便抬手用灵力将不尽宗外的禁制加固,不再允许外人踏入。
每日未时申时她都会将不尽宗外的禁制打开,允许外人踏足进来,而在这段时间,她会留在不尽宗,方便远道而来的修士能够如愿和她比上一场。
一开始,剑修们赶集似的一窝蜂的来。
玉蝉衣有些疲于应付,但也没有拒绝,而是充分满足他们想要切磋的需求。
后来来的人越多,败的人也越多,自此后,她和人比试未尝一败的消息走出去后,来的人便渐渐少了。
不过这也和微生溟不无关系,他成日歇在外头那棵树上,碰见本事不济的修士,就用他的法子给劝说离开,省了她许多工夫。
不知为何,玉蝉衣觉得,微生溟似乎很紧张她练剑的用功程度,并不希望她把太多的时间耗费在陪人练剑上。
某种意义上,他不像师兄,更像掌教,自打从蓬莱回来,他几乎每日都在关心她的灵力是否有所长进。
似乎她是否能够变强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玉蝉衣有时会去揣摩微生溟这种举动背后的用意,却总是抓不住什么太确切的东西。
从微生溟手里接过那张每日要被贴出去的告示,玉蝉衣道:“师兄,我要出一趟门,若是师姐找起我来,告诉她我晚会儿就会回来。”
微生溟颔首,玉蝉衣离开了不尽宗。
她御剑而行出去几里地的距离,来到了离承剑门山下最近的那家茶寮。
自打蓬莱回来之后,一有空,玉蝉衣就会来这个茶寮。
不为喝茶,只为八卦。
承剑门山下的茶寮到了立冬之后,多融雪煎香茗,煮雪烹茶,煮的尽是些暖饮。玉蝉衣虽是来了茶寮,为避人耳目,并未点茶,而是在无人处悄悄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到影子里,听起了茶寮雪水沸腾间聊天的声音。
员神磈氏操控影子是生而具有的能力,是以除非她主动人前显身,否则她的伪装无人察觉,无人知道角落里隐藏一双正在听话的耳朵。
她来茶寮本意是从客人的聊天中窥探关于陆闻枢的消息,但论剑大会结束之后,她实在太惹争议,连茶寮里一些从未见过她的人,在围炉煮茶时聊的话题全是关于她的。
剩下的,哪怕聊起陆闻枢,也往往是些无甚意义的溢美之词,不太有用。
但一来二去,时日久了,也让玉蝉衣听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比如承剑门一些弟子觉得,她是从承剑门弃徒那得到了凤凰于飞的剑谱,偷偷学了,又加以改良。
又比如还有人说,她就是承剑门的弃徒,所以她才会那么多承剑门的招数,才会凤凰于飞,只是掌门心地仁慈,愿意给她留几分薄面,不戳破她的弃徒身份。
说得正经八百,附和者众。
与此类说法相似的还有不少,玉蝉衣听了只想发笑。
想不到这承剑门弟子不少有着颠倒黑白的好本事。
也有一些承剑门弟子会为她说几句好话,只是为数不多,且说起她来总是低声悄悄的,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玉蝉衣尽量记住了那些人的容貌与声音。
今日,玉蝉衣又听到了一点新的消息——
有承剑门弟子说,是陆闻枢下令,说是门内若有弟子想要找她切磋,那便先分别赢过陆墨宁与陆韶英。
不然,要是绕过陆墨宁和陆韶英直接来找她,就是犯了禁令,要去司律堂领鞭罚二十。
不尽宗就在承剑门山脚下,巨海十洲的剑修们闻风而动,不远千里都要来到炎洲找她切磋,没道理承剑门的弟子就分外坐得住,原来是陆闻枢这一道禁令禁锢住了他们。
怪不得她这几个月来碰不上一个承剑门弟子。
玉蝉衣本打算好了要从来找她切磋的承剑门弟子口中打探一些消息,此刻算盘彻底落空,倒也算不上十分意外。
论剑大会一过,她用承剑门的剑招,打败了承剑门最有希望夺得头筹的弟子,承剑门的面子被她踩在脚下踩得稀巴烂。他们愿意来,她倒才会真的会感到意外。
听着雪簌簌落下的声音,玉蝉衣忍不住望了一眼承剑门。
山崖上负着雪,放眼望去,承剑门掩映其间。皑皑雪色间,青峰看不见,司律堂看不见,承剑门的弟子也看不见。它洁白得就像一张纸,干干净净,无一污点。但玉蝉衣已经不会再被这洁白无暇的表象骗过去了。
越厚的雪,越是能藏住一地的黑。
都只见雪地洁白,谁会去想底下的尘埃?
玉蝉衣怔怔看了许久,久到洁白的新雪几乎将她的眼睛晃得眼盲,才收回目光。
在茶寮里花的时间多,打听到的有用的消息还少,待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能更加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影子,能去到更大的范围,她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潜入承剑门里去了。
不欲再在此处多留,玉蝉衣回到不尽宗。
此时的不尽宗已经安静下来。
通往不尽宗的小径上也不再站着等着与玉蝉衣切磋比试的人。
夜晚的山谷里,不尽宗被风雪包裹着,又被禁制隔绝弹开,院落里安静而祥和。
不过……来找玉蝉衣的剑修们都走了,李旭倒是来了。
这些时日以来,李旭总是这样。
别人来,他走。
别人走,他来。
总是和其他人错开。
玉蝉衣大致知道他躲什么——在论剑大会上露面之后,只怕太微宗首徒的面容,也早就为人所知,他装小散修,也就没那么方便了。
不尽宗里的巫溪兰正在药田旁,和提着灯的李旭站在一起。他们两个人的脑袋挨得很近,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玉蝉衣掸开身上落下的一点积雪,随后提步走入禁制内。
李旭先意识到玉蝉衣回来,回头看了玉蝉衣一眼,说道:“玉道友,你师姐有一事想问。”
玉蝉衣看向巫溪兰,目露询问之色。
巫溪兰正牵着个浇水用的傀儡娃娃,她道:“小师妹,李道友说,外面的机关匠人卖的傀儡娃娃,都是能雕出脸面的,那你做的这些傀儡娃娃可否能雕出脸来?”
玉蝉衣微微皱眉,她做傀儡最擅长做关节机关,雕刻傀儡面容的事……都交给陆闻枢了。她嫌麻烦,反正不管长什么样的傀儡,能用,能试剑,就都是好傀儡,不耽误使用。
日复一日下来,陆闻枢因帮她雕琢傀儡,竟也练出了一手好的雕工,能精心雕琢栩栩如生的面容,最后再吹一口气,那傀儡便可以或如他、或如她,酷似真人的面容。
但也正因如此,如今她再活一次,却只喜欢给傀儡一张无面的脸。
“自然是能的。”但玉蝉衣没有骗巫溪兰,她道,“师姐若是想雕,那就雕上吧。但我就有些爱莫能助了。”
雕琢面容这件事情上,她没下过功夫,雕出来的五官,虽说不至于像小儿捏泥巴,但手法到底是有些生疏。
巫溪兰一时犹豫起来,听李旭说起傀儡面上能雕刻面容,她的确十分心动,觉得会是很特别的新鲜玩意儿,但既然玉蝉衣这么说,她也不舍得劳累自己的小师妹。
这时李旭毛遂自荐:“也许我可以试上一试。”
巫溪兰道:“你会雕东西?”
李旭说:“最近颇为感兴趣,因此略通一二。”
巫溪兰听得两眼放光:“李道友,你当真心灵手巧。”
李旭无言但一笑,笑容有些苦涩的意味。
“只是,总是麻烦你有些不好吧……”巫溪兰再度犹豫起来。
玉蝉衣心道:“他可能巴不得你麻烦。”
玉蝉衣知道,李旭这八成是为了给自己多找一些来不尽宗看着微生溟的机会,又加急学了雕工。
为了监视微生溟,他倒是煞费苦心。
想到这,玉蝉衣蹙了蹙眉头,忍不住看了一眼院子的藤兰树,她知道微生溟在那。
那日从水牢里出来,在仙湖旁边,她想问他的第四个问题,原本是:太微宗为何会派李旭来监视着他?
却在瞥到他结了霜的眉头与黯然目光时,话到嘴边生生拐了弯,问起了他冷不冷。
落子无悔,玉蝉衣不后悔,只是很难理解当时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毕竟她当真好奇微生溟是犯了什么门规,还是做了怎样严重的错事,才会叫太微宗费这么大的阵仗监视。
一直有些好奇。
微生溟能做什么错事?太微宗总不会因为他不再是剑道第一就要杀了他。可若是说微生溟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玉蝉衣不想这样想。
她无意再对他人交付最多的信任,但却也不想去觉得这世上人人都像陆闻枢,人人都不可信……那样的世间简直无半点能叫人留恋。
好在,李旭和太微宗掌教叶坪舟对微生溟的态度,多少让玉蝉衣心里有了一点底:微生溟应当不至于做过十分可恶之事。
哪怕做过,也并非他故意而为才对。
但太微宗对微生溟如此紧张到底是为何何事,玉蝉衣当真好奇。
心有好奇之事,却任它悬而不决,不是玉蝉衣做事的风格。
可既然没有趁微生溟愿意与她敞开心扉聊天的机会问出来,良机已经错失,追悔倒也无益,她暂且将心里这点好奇埋一埋也罢。
左右她最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的,不过是他重新拔出剑来和她比上一回。
可他心魔难消,让他拔剑已经成了不可能之事,她便也抛了心里这点欲求算了。
遗憾是有,可看一眼他自己歇在树上悠然自得,既不在意心魔难消,又不在意太微宗的重重监视,她又何必非要耗费心神去挂心他的事?
玉蝉衣无声看了片刻,将目光从藤兰树上挪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服下两味丹药后,盘腿专心调息-
同一时刻,不尽宗外十里地开外,空中两道御剑而行的身影,一前一后,一急一徐,一男一女。
一人着淡蓝色长袍,一人着深绯色衣裙。
深蓝色长袍的江言琅朝前面那抹深绯大喊:“沈笙笙,你慢点儿!投胎也没你这么快的。”
沈笙笙的声音被风吹得含糊不清:“慢?再慢天就要黑透了,哪有天黑了才去打扰别人的?”
江言琅:“沈笙笙,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哪怕你眼似大灯不觉周围黑咕隆咚,能看见天上的月亮星星吗?能看见屋舍里的灯已经点起来了吗?天已经黑了啊!若要讲礼数,我们该找客栈歇一夜脚才对。”
见沈笙笙磨磨蹭蹭有些不情愿,江言琅又说:“知道你心急去找玉道友再比上一回,但都已经花了那么久赶路了,也不急在一时,总不能让她觉得我们是少了礼数的人吧?”
“好吧。”提起玉蝉衣,沈笙笙的焦灼之色平复了许多。
她和江言琅一道来到一家客栈外,双双落足到地上。
进去后,订了两间客房。
客栈老板扫了他们两眼,说:“二位既是御剑而来,可是剑修?”
沈笙笙与江言琅自然都点点头。
老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问:“那可是要去不尽宗?”
“你怎么知道?”沈笙笙惊道,“来炎州的剑修,难道不都是奔着承剑门去的吗?怎么能看出来我们是去不尽宗的?”
老板笑着说:“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剑修来我们炎州,要么是瞻仰承剑门的威名,要么是去承剑门买剑,鲜少有为别的意图过来的。但自打论剑大会比完之后,来炎州的,几乎都是来找玉蝉衣。去不尽宗的地图一灵币两份,能直接指引方向的罗盘两灵币一个,二位可需要?”
沈笙笙:“……”说这么多,原来是为了卖她东西。
沈笙笙痛快付了五个灵币,买了两张地图,两个罗盘。
她将地图和罗盘分给江言琅,两人一人一份,看着那地图角落里标着的小小一个点,沈笙笙皱眉:“不尽宗就窝在这座小山里?”
老板说:“这窝在穷乡僻壤里头又怎么了?也没碍着它们供出了一个论剑大会头筹啊!我看啊,这不尽宗,日后能成为第六大宗也说不定。”
沈笙笙却是在想别的事。
她脑海里不期然间回荡起一段话来——“好好一个天赋卓绝的苗子,却不幸拜入了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落在山旮旯里的小破宗门。她长这么大,好的灵草灵药就没见过几样,真是命苦,命太苦了!”
这是在蓬莱时,玉蝉衣那个病弱师兄同她说的话。
那时,玉蝉衣让她别信她的病弱师兄。
原来……竟是真的?
沈笙笙没见过真正的小破宗门,也不知道要怎么想象玉蝉衣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练剑的。
她顿时变得心事重重,又向客栈老板打听:“老板,论剑大会结束后这四个月,可有人赢过玉蝉衣?”
老板摇了摇头,笑着说:“那就要看二位是否能赢她一次了。”
江言琅连忙道:“已是手下败将,不求再赢一次。”
沈笙笙也摇头:“我同样是她的手下败将,这四个月过去我又有了一些长进,和别人过手总不过瘾,过来找她一比,只是解解心头之瘾,也不指望赢上一回。”
说完,低头重新看起了地图。
地图上,承剑门正好与不尽宗形成鲜明对比。
承剑门占了几座连绵高山山头,在地图上几乎有小一半的区域被圈出来,暗示那里都是承剑门的地界。
而不尽宗只有小小一个点,不比他们入住的这间客栈面积大。
沈笙笙对着地图琢磨的时间实在是有些久了,江言琅也凑近仔细看了一眼:“这地图上有什么?”
沈笙笙:“有我的悔恨之意。”
第52章 水梭花 死在和他结契的前夕
江言琅一头雾水:“悔恨什么?”
沈笙笙说:“在蓬莱时,我找玉蝉衣练剑,那时她只打通三十一寸灵脉,灵力远不如我深厚,我却尽出奇招,逼得她差点将灵力耗尽。”
“可最后不还是你输了?”江言琅纳罕问,“输都输了,悔恨什么?”
沈笙笙:“很难形容,大概是……悔恨我输之不武。”
江言琅:“……”
只听过胜之不武,输之不武……还真是闻所未闻。
“我该在意识到自己赢不过她的那一刻就及时收手的,不该只顾自己痛快。害她白白浪费灵力与我周旋,着实不该。”沈笙笙将罗盘卷进地图,一并收进法袋,去往客栈二楼的房间,并嘱咐江言琅,“今晚好好歇息,明日早点赶路。”
次日。
沈笙笙与江言琅很早离开客栈,却并未着急去找玉蝉衣。
他们在街头打听到了不尽宗只在未时才会开放禁制放外人进去的事,虽说他们与玉蝉衣算旧相识,但既然来了人家的地界上,那就听人家的规矩。
一夜都等了,也不差这半天了。
沈笙笙和江言琅找了间茶寮坐下,喝着雪水烹煮的茶饮,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窗外,承剑门就隐在远处的群山当中。
在山下远远瞧着这些围着承剑门的悬崖峭壁,覆着白雪的山崖,就像一柄柄出鞘的宝剑,看上去令人望而生畏,看着就冷。
沈笙笙抱怨道:“炎洲炎洲,名字起得这么火热,可怎么冷成这个鬼样子?”
江言琅悠然啜饮着茶水说道:“因为这里最有名的,是它们的地火岩浆,而不是漫长的冬日。”
沈笙笙道:“你对这里倒是熟悉。离我们去不尽宗还有半日光景,你不去承剑门找你那两个好友打个招呼?”
“你说陆墨宁和陆韶英?才不要。”
江言琅道:“承剑门风息谷走得有多近你又不是不知道,每隔十年就会将剑修弟子召在一起练剑。论剑大会之前那阵子我一直和陆墨宁陆韶英两个待在一块儿,给他们当了好一阵的陪练,结果在蓬莱时去秘境他们都不陪我,我最近可不想见到他们。”
“倒是你。”江言琅说,“你从来没去过承剑门吧?要不要我带你到他们的名剑堂看看?那里可有不少好剑,还有我在铸剑谷打过的铁呢!”
“我才不去。”沈笙笙说,“要是让玉陵渡的长老们知道我跑来炎州,去了承剑门,等回去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言琅和沈笙笙关系好,也知道玉陵渡沈秀和承剑门前任掌门陆子午的过往恩怨,知道承剑门与玉陵渡曾经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如今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沈笙笙如此说,他也就不再发出游玩邀请了。
将到未时,他们自茶寮出发,去不尽宗。
站在那开满山花的小径外,看着那窄小的小院落,江言琅十足沉默。
“好破……”江言琅说,“只有一扇门是新的。”
沈笙笙叹了一口气。
她早知道江言琅会是这样的反应。
五大宗门中,星罗宫奢华;承剑门门规森严冷峻肃然;太微宗根基深厚端方雅正;玉陵渡随性自由风流不羁;而江言琅所在的风息谷,则是多草木,独树一帜地喜好吟风诵月,爱风雅。
对于江言琅而言,这不尽宗山谷里的植物不够奇花异草,破破落落的门面,也算不上风雅。
沈笙笙早听玉蝉衣的师兄说过,不尽宗很穷,所以她早有预期。
只不过哪怕沈笙笙早有预料,也没想到,不尽宗竟然会这样小这样破。
沈笙笙是玉陵渡正统血脉,没混过小宗门,单是她在玉陵渡的居所,都比一整个不尽宗加起来要宽敞得多,因而她昨夜拿到地图时对于一个破落小宗所产生的想象,竟然也比眼前真实的不尽宗好上了不知多少倍,这让沈笙笙心情格外复杂。
正要敲敲门,报上自己的名号,却听见院子里谈话的声音。
“小师妹不必如此费心关照我,未时已到,该准备招待客人了。”
“谁费心关照你了?我只是帮师姐送一碗她煮好的驱寒汤药过来。你不是不想穿天女罗裳?若你能答应我每日乖乖喝药,那我就允许你今日就将罗裳换下来。”
听声音是玉蝉衣和她那位病弱师兄,沈笙笙定了定心神,敲了敲门,扬声道:“玉陵渡沈笙笙,特来拜会。”
门无风自动,从内而开。
院子里石桌旁坐着两人,玉蝉衣正满眼惊喜地看着他们,身旁坐着她那个病弱师兄,正用视死如归的眼神盯着石桌上的一碗药。
“沈道友,江道友。”玉蝉衣站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又看了微生溟一眼,纤长的手指指了指碗,示意道:“喝药。”
微生溟不情不愿将碗拿了起来,动作罕见的磨磨蹭蹭。
“有糖吗?”他问。
玉蝉衣稀奇看了他一眼,心道,微生溟竟然怕喝药?
只是他宁愿试着吃药也不愿意穿天女罗裳——看来穿天女罗裳对他来说,还是要比喝药更难以接受。
难为他忍了这么多天不换下来。
可她从哪里找糖给他?
玉蝉衣摇了摇头。
“忘了你不爱食甜。”微生溟叹了一口气,拧着眉头,“若非今日,我定然不选这碗药。”
微生溟不留痕迹地扫了沈笙笙江言琅一眼,抬头将整碗的药一饮而尽。
他并不太在意自己一身行头看上去如何,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太多人看着他露出像沈笙笙和江言琅一样的表情。再这样下去,哪怕他不说自己是微生溟,也快被起出外号了。
若是放在一千年之前,见他们对穿着罗裳的他是这种反应,他兴许会故意穿成这样逗一逗别人。可如今他不希望自己被人记住,根本不想让别人的视线太多留在他的身上。
“好了。”微生溟将空碗亮给玉蝉衣看,“我答应你从今日开始,每日都会乖乖喝药。身上这件天女罗裳,可以换下来了?”
玉蝉衣点了点头。
微生溟如释重负。
他站起来,对沈笙笙和江言琅说道:“两位客人,恕我礼数不周,先不招待你们了。”
说完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趁着他喝药的功夫,沈笙笙已经将不尽宗的院落悄悄打量了一遍。
不大的院子,左边是几块药田,绿意盎然长着些灵花灵草。药田不大,但灵花灵草都打理得很好,足见用心。
右边的角落里则是堆着一堆破损的木材,看制式应是门板。
木头上伤痕累累,此时还能感受到木头上面残留的属于玉蝉衣令人胆颤的剑气。
怪不得这不尽宗只有门是新的,看来是玉蝉衣练剑时,将之前的门都弄坏了。
倒是她又一次心思狭窄了。
她还以为不尽宗大门簇新,是用为数不多的积蓄在努力装点门面。
沈笙笙落坐到石桌旁边,向玉蝉衣表明她与江言琅的来意。
“上回蓬莱与你切磋,我意识到了自己许多不足,这四个月勤加练习,感觉自己有了些长进。”沈笙笙道,“我这人,一旦察觉到自己有所进步,就想找人试试。可之前在蓬莱与你过招之后,其他人对我来说实在乏味,都少了点什么,不太过瘾,特来炎州找你再比一回。”
沈笙笙忽然掏出法袋,往桌上一摆。
她本来带了一些“春楹”想送给玉蝉衣,但来到炎州,见不尽宗破落成这番模样,觉着只有“春楹”实在有些礼轻。
玉蝉衣既拿了论剑大会头筹,来这找她的定然不少,她又来者不拒,单是招待客人的茶水,估计就是不小的开销。
沈笙笙从法袋中取出“春楹”,又取出在日光下泛着动人洁白的一物。
她对玉蝉衣说道:“这些是我特意带来送给你的礼物。”
那是由一串红色丝线串好的一串鱼骨,丝线经过鱼眼蜿蜒穿过,鲜艳的一抹红线衬得白色更加莹润。
玉蝉衣看不出这是什么来,朝药庐方向喊了一声:“师姐。”
巫溪兰应声而出,一见到石桌上摆的,她惊叫了两声:“‘春楹’?!”
“‘水梭花’骨?!!”
巫溪兰将这两样物件拿在手心里打量,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见玉蝉衣一脸不解,巫溪兰便解释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凤麟州才有的宝贝。春楹呢,可以很快恢复灵力。至于水梭花,我听师父说,它可以修补修士受损的神魂,只不过水梭花只在凤麟州的弱水里面生长,那弱水是一片死地,鸿毛不浮,是无人踏足之境,就连修士也会溺死在弱水里,也就这种叫‘水梭花’的鱼能自由生长在其中,是一奇物,十分难得。”
修士修炼神魂,肉体之伤好治,神魂之伤不好治。神魂若受损,通常要花上许多年才能恢复。水梭花鱼骨能治神魂之伤,对于修士来说,就是救命药丸一样的大补丹。
沈笙笙道:“是我跟着玉陵渡内的长老,到弱水那垂钓得来的。”
巫溪兰看了穿着绯色衣裙的沈笙笙一眼:“原来小道友是玉陵渡人士,早听说你们门派的人有去弱水垂钓‘水梭花’的本事,竟是真的。”
说到这,巫溪兰神色严肃起来:“这‘水梭花’的鱼骨实在也太贵重了一些……”
江言琅小声问沈笙笙:“这鱼骨你不是打算来炎州高价卖掉吗?怎么突然拿来送人了?”
沈笙笙剜了他一眼:“既然拿来送人肯定不打算卖了,休要再提卖钱的事。”
又对巫溪兰道:“师姐,这算我一番心意。虽说‘水梭花’的鱼骨卖得贵,但玉陵渡的弟子每人手里都存有一些,对我来说不算十足珍贵之物。”
沈笙笙解释说:“我要想卖,在凤麟洲就可以卖,总有修士在那儿收水梭花呢。只不过我听说炎洲近些年来,有人以高出市场价两倍的高价收购水梭花,我想看看是谁这么大手笔所以才……算了不提这事,反正这水梭花送给你们了。”
“你……”巫溪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眼前两位客人的名姓。
玉蝉衣见巫溪兰终于从“水梭花”鱼骨上抬起眼来,趁此时向她介绍道:“师姐,这位是玉陵渡沈笙笙。这位,风息谷江言琅。”
“都是我在论剑大会上认识的朋友。”她道。
原来是这样的因缘,巫溪兰忙对沈笙笙和江言琅说道:“我叫巫溪兰,不尽宗的大师姐。”
巫溪兰说:“沈小道友一番好意,我就收下了。两位小友,你们在炎州这些时日,我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江言琅脸上赫然:“我、我这次突然被笙笙她喊过来,来得匆忙,两手空空,下次不会这样了。”
又怪罪沈笙笙道:“你来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打算送东西?你这样显得我很呆!”
沈笙笙做了个鬼脸:“你们风息谷的向来一毛不拔,送一片花就说是折了春意,掬来一抔水就说是弄了月来。你那礼物备不备的有什么区别?干嘛要和你说,难道提前说了,你能将你们生州的花都挪到炎州不成?”
江言琅无话以对,心里闷着气。
要说这世上谁人最不懂风息谷的风雅,当属玉陵渡这帮放浪形骸的修士才是。
江言琅气咻咻道:“我有风度,我不和你争论。”
巫溪兰回药庐取了自己珍藏的茶叶出来,重新烧开了一壶茶,给几人各倒了一杯。
看着沈笙笙和江言琅打趣置气的模样,她忍不住会心一笑。
年纪轻轻的修士就应该如他们一般活泼讨俏,逸态横生才是。小师妹个性虽说是冷了一些,交的朋友性格倒是不错,不是成天只知道绕着她那个性情古怪的师兄转就好。
自论剑大会回来,玉蝉衣和古怪师弟的关系明显比往常要好上一些——连自己的天女罗裳都让给他穿了。还特意让李旭帮忙在药田种了驱寒的仙草,让她帮忙调制了驱寒的草药。
巫溪兰倒不反感他们走得近,只是总担心玉蝉衣近墨者黑,也逐渐和她那个师弟一样,变得酷爱找死起来。
她有时站在药庐的禁制内,看着院子里的刀光剑气和一扇扇被砍烂的木门,时常能感受到玉蝉衣身上越来越重的杀气。
“对了,你师兄呢?”巫溪兰问。
“换衣服去了。”
巫溪兰挑了挑眉:“不逼他穿罗裳了?”
玉蝉衣道:“既然他愿意喝药,那罗裳他爱穿不穿。”
玉蝉衣又问:“师姐给的这药,多久起效?”
巫溪兰:“三日之后就能起效,半个月服完之后,再换另一种药巩固,他体内的寒气也就驱逐尽了。”
“寒气?”一旁听着的江言琅道,“既是要驱逐寒气,风息谷就是最好的地方。听起来玉道友对自己的师兄十足用心关照,这一事上,也许我可以帮你排忧解难。”
玉蝉衣皱了皱眉,她道:“倒也不能算是用心关照,还不是因为他这一身寒气算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对他置之不顾。等他病好了,我才懒得管他。”
但紧接着又问:“你是想说,你们风息谷的风凌丹吗?”
江言琅诧异:“玉道友如何知道?”
玉蝉衣喝了口茶:“在师姐的医书上看的。”
实际上,是她在五岁那年,陆闻枢带她到风息谷,从薛怀灵那讨到的。那是一粒救了她一命的丹药,她一直记得。
巫溪兰冷汗涔涔,她自己都没看到,玉蝉衣什么时候看到的?难不成小师妹觉得做剑修太容易,要来抢她这个药修的饭碗了?
江言琅道:“这风凌丹只有少谷主那里有,若是玉道友需要,我可以去找他讨要。”
“那便不必了。”巫溪兰道,“一来一回颇费功夫,到时我师弟应该已经靠我给的药将寒气驱尽了。”
“师姐,这是什么茶?真是好滋味。”一旁,沈笙笙小猫似的舔了舔嘴唇。
“取无根水煮的山姜茶。”巫溪兰道:“你们两个打凤麟州与生州过来炎州,恐怕耐不住严寒,这茶给你们喝,正好能帮你们适应这里的环境。”
等喝过山姜茶,沈笙笙和江言琅的面色红润不少,巫溪兰依着她心目中对剑修的理解和了解,又接着问道:“你们两个都是剑修,是否也想和我师妹过招比试?”
这些天遇见的剑修都这样的。
沈笙笙眼珠子一转,视线定到江言琅身上:“他!他要比!”
江言琅猛地咳嗽起来:“怎么是我!”
他道:“你叫我过来不是看比试的吗?怎么成了让我来比试了?”
沈笙笙道:“四个月过去,不说别的,玉道友单是灵脉就又通了四寸,剑术肯定也精进了不少。阿琅你先与玉道友比上一回,叫我摸一摸玉道友的底,我也好心里有数,不会再一次输之不武。我这也是临时起意,你就当帮我一回。”
“说得头头是道,怕是一开始就打了让我先比试的主意!”江言琅大呼上当受骗,“可我什么都没准备。”
沈笙笙道:“你要是怯了,那你就去承剑门找陆墨宁他们吧!”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玉蝉衣这时看了江言琅一眼,又垂眸说道:“最近常常有剑修来找我,你们若是想摸一摸我如今的路数,不如就在此住上一段时间,在一旁观看,看过之后恐怕也能有所心得。”
沈笙笙与江言琅想了想,都觉得玉蝉衣的这个提议不错。
他们便一道在石桌旁喝着茶,不再提要与玉蝉衣过招的事情了。
玉蝉衣却是故意将他们两人的心思从练剑上扯开,她脑海里盘旋着刚才沈笙笙和江言琅的对话,不着痕迹地提到:“江道友与承剑门的陆墨宁认识?”
未等江言琅说话,沈笙笙便道:“何止陆墨宁还有陆韶英,都和他关系不错。他呢,背着个美男子的名头,人人都想和他交朋友。他也不知道拒绝,这要是能把和人打交道的时间都用在练剑上,也不至于在蓬莱那儿叫玉道友看了笑话咯。”
江言琅脸上浮起羞赫,他不管沈笙笙的风凉话,侧过身子,只面向玉蝉衣。他道:“风息谷与承剑门历来交好,我们少谷主与他们的陆掌门又是多年好友,两个门派的剑修弟子经常在一起练剑,因而我和承剑门的内门弟子大多相识,其中,陆墨宁、陆韶英与我同龄,我们关系最好。”
“原来如此……”玉蝉衣沉吟,面上淡笑着随口找了话头揭过去,“听说陆墨宁的本事很是不错,但在蓬莱时,未能和他一比,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江言琅道:“要是陆墨宁知道你想找他比试,恐怕要连夜逃出炎州了。陆韶英败给你,回去之后就去领了一百鞭的刑罚。离开蓬莱时,陆墨宁和我说过,说幸好没碰上你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承剑门的司律堂还是这么酷爱鞭刑。
玉蝉衣手指轻点着石桌:“因输给我领罚?”
江言琅摇头:“因用了‘凤凰于飞’领罚。”
说到这,江言琅好奇起了一事:“玉道友,你是如何学会他们的‘凤凰于飞’的?这可是承剑门不外传的秘技。”
玉蝉衣脸色不变,答非所问,又似是在答:“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漏洞百出的招式,有什么学的必要?不用学也就会了。”
江言琅笑道:“你在这地方深居简出,又醉心练剑,可能有所不知,这‘凤凰于飞’,是承剑门掌门送予我们风息谷薛怀灵仙长的定情之物。”
“承剑门弟子能接触到这一招式的人便不多,顾忌其中这一层定情的含义,门派中更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论何时都不能轻易使用这一招式。当时陆韶英在台上用了‘凤凰于飞’,在我眼里他已经被你逼得毫无退路,黔驴技穷,可你却用了更好的‘凤凰于飞’应对。”
“要知道,这一招可不易学,陆韶英在琢磨出如何用双剑将之使出之后,私底下不知朝我和陆墨宁炫耀了有多少次。若你不是在承剑门看到的,我当真要怀疑你不止二十来岁——至少见过薛仙长。我看过薛仙长的传影石,她才是巨海十州里将这一招用得最漂亮的人。”江言琅道。
“你在台上使用凤凰于飞,当时我们少谷主在底下看得脸都青了,他一定是想起自己的妹妹来了。玉道友,你是不是也看过薛仙长使‘凤凰于飞’的传影石?”
听到江言琅提起薛怀灵,玉蝉衣心头泛起一阵古怪,她这阵子也注意到了,哪怕在承剑门脚下,人们闲聊时只会提起陆闻枢,几乎不会提起薛怀灵。
按理说,这薛怀灵既然已经和陆闻枢结为道侣,人们提到陆闻枢,总有人也要跟着提一提她才是。
结果却是无人提及。
玉蝉衣疑心她是去茶寮的时候有些不凑巧,恰好听不见任何关于薛怀灵的事。
她本打算等来找她比剑的修士少了,找机会外出几天,专门用作打探消息,恰巧江言琅提起薛怀灵,朝他这个风息谷弟子打听,倒是更隐蔽更方便一些。
玉蝉衣先问他对薛怀灵的看法:“薛仙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江言琅说:“她啊,听说天赋极高,连少谷主都比不上。我们谷主经常对我提起她,他最属意她这个女儿,一开始是想将她培养成继承人的,后来有些可惜……”
可惜在薛怀灵选了来到承剑门,而非留在风息谷吗?
玉蝉衣再度开口,这次问的是江言琅眼里薛怀灵与陆闻枢的关系:“她与陆掌门感情如何?”
“‘凤凰于飞’你都看到了,做剑修的,自然是感情甚笃,才会将剑招当作定情信物啊!”江言琅说,“这真真是我平生所见过的定情信物中,最浪漫的一样,也不知道我日后是否能琢磨出来一个,送给我的道侣。”
玉蝉衣胸口钝痛,她轻声问:“那这位薛仙长如今在何处?在承剑门?”
此话一出,沈笙笙和江言琅对视一眼,俱是有些诧异。
“你不知道?”两人同声。
玉蝉衣拧起眉来:“知道什么?”
“薛仙长她死了已经七百年了。”江言琅道,“死在和陆掌门结契的前夕。”
第53章 相思碑 弱水之畔,立起了一座相思石碑……
江言琅话音一落,茶杯自玉蝉衣手中脱落。
青瓷却未与石桌桌面碰撞,茶水也丁点没有溅出。
它在半空中被人用灵力接住,牵引着,稳稳当当塞回玉蝉衣手里。
“七百年的一桩旧闻,想不到还有人记得。”微生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换好衣裳出来的微生溟坐到玉蝉衣身侧,看了一眼玉蝉衣。坐下后,又瞥了一眼江言琅:“风息谷首徒,能知道这些,倒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玉蝉衣紧紧握着落而复得的茶盏,心底因江言琅带来的这个消息而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薛怀灵她……死了?
玉蝉衣讨厌薛怀灵,讨厌她毁了青峰,毁了与她有关的一切事物。
可她对薛怀灵这个人的情感,远比讨厌要复杂。
五岁时风息谷初见,她曾因薛怀灵俊逸出尘而自己衣衫破落自形惭愧,死前见薛怀灵的最后一面——不算真的见上一面,她隔窗听到薛怀灵催促陆闻枢快些将她送下山去,凡间才是她这个凡人该待的地方。
薛怀灵说的没错。
若不是之后知道薛怀灵荡平了青峰,她对她甚至连讨厌的心情都不会有。
薛怀灵无疑是天之骄女,养尊处优,个性骄纵,眼底存不下一点尘埃,甚至也放不下一个寿命只有百年的凡人,放不下青峰。
可要说她坏透了,也还远远不及——玉蝉衣倒情愿薛怀灵恶毒到骨子里坏到骨子里。
薛怀灵要是真能骄纵到谁都不管不顾,大可以硬闯青峰,硬抓了她,将她扭送凡间,送到一个谁都找不见的地方。反倒会阴差阳错将她救下来。
陆婵玑短短的一辈子,没认识一个能救她的人。她死后拼命地想如何能救下当时的自己,唯一能想到的,竟然是要指望薛怀灵对她坏一点。
可三百年后,连薛怀灵也死了。
今时今日,难道这世上记得她陆婵玑的,真的只剩了陆闻枢吗?
玉蝉衣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冷,如同被水蛇缠上骨骼一样的阴冷。她没想过命运会对她残忍成这样,又让一个认识她的人消失在了世上。
她是不喜欢薛怀灵,却没有不喜欢到希望对方去死的程度,甚至玉蝉衣更希望她能活着。
哪怕是讨厌她的,至少,薛怀灵是认识她的。
她已经在心里计划好了,待她说话的分量更高一点,待她能掌握一点证据,必要时候,可以尝试拉拢薛怀灵。
如果薛怀灵愿意倒戈,那过往种种都可以不论,从薛怀灵答应的那一刻,她会将薛怀灵归拢到她的阵营。她需要帮手,而作为陆闻枢的道侣,薛怀灵会是一个很有用的帮手。
可如果薛怀灵仍选择站在陆闻枢身侧,和陆闻枢沆瀣一气,那她就是她的敌人,同样也会成为要接受惩罚的人。
玉蝉衣已经将心里的剑磨得很快很亮,她一直在谨慎地挑选有哪些人有资格站在她的身后,又会多出谁来面对她的剑锋。
却唯独未曾想过,薛怀灵会死在那么早的时候。
“七百年前……”玉蝉衣拼命压着嘴角的颤抖,“薛仙长她是怎么死的?”
风息谷的掌上明珠,哪怕是块修仙的榆木疙瘩,又怎会让她死在才三百来岁的时候?何况,薛怀灵资质不低。
微生溟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玉蝉衣,正欲开口,却又轻轻合上。
因为江言琅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江言琅道:“七百年前,凤麟洲的弱水结界出现裂缝,修罗魔界的魔族频频异动,意图进犯巨海十洲,薛仙长为修复结界,以身献阵。巨海十州的人为了感念她的贡献,在她死后尊称仙长。弱水之畔,还为她立起了一块纪念她的石碑。”
说起这个事情来,沈笙笙也一脸唏嘘不已。她年纪尚小,虽然未曾亲身经历过弱水那场异动,但也听家中长辈提起过。
沈笙笙道:“因她死在即将与陆掌门结契的前夕,怀抱着未了却的憧憬与心愿死去,那石碑便被称作相思石碑。我经常在那里碰见薛少谷主,有时也会碰见陆掌门,他们每隔一阵子都会去那里祭奠薛仙长的亡魂。”
江言琅问道:“你经常去那儿?”
沈笙笙道:“陆掌门是剑道第一,薛少谷主剑艺也不俗,我想着等我哪一日本领到家了,也找他们切磋切磋。我已经观察好了,陆掌门不常出现,薛少谷主来得要勤一些,最少十年过来一回。他们都是大忙人,踪影飘忽难觅,但我守着相思石碑,守株待兔,总能等到他们。”
玉蝉衣忽问:“这薛少谷主,是在薛怀灵死后,才成为少谷主的?”
江言琅点头。
沈笙笙道:“这位薛少谷主活得久一些,剑术老道,但若论起天赋……比不上他的妹妹。我们副掌渡每回遇到他,都会提到他妹妹,薛少谷主每次都是黑着脸,却又无从反驳。听副掌渡说,薛怀灵才是真的天赋卓绝,要不是死的早,少谷主的位子才轮不到她哥哥来当。”
江言琅忍不住:“我们少谷主虽说不比自己的妹妹天赋更高,但也没那么不堪吧……这巨海十州有本事能赢过他的,恐怕一只手数得过来。”
沈笙笙接着道:“能和正道魁首搞好关系也是这位少谷主的本事,他做了少谷主后,风息谷的剑修实力跟着承剑门长进不少,都赢过我们玉陵渡了。不过也不应叫是本事,副掌渡说了,陆掌门那是爱屋及乌,是因着对薛仙长的怀念与爱重,才连带着对你们风息谷如此谦让礼遇。”
江言琅反驳道:“可我听说,少谷主与陆掌门年少相识,自小关系就颇为亲近。”
“风息谷少谷主……”玉蝉衣想了一想,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在论剑大会见过的、略显阴郁沉默的面容来:“薛铮远?”
“正是。”沈笙笙说道,“我们副掌渡经常提起他。”
“这薛少谷主,也是命不好,自小就不比妹妹聪明伶俐,妹妹的天赋悟性都要高于他。若是他资质平庸,早早认了命也就算了,偏偏他的资质也没有太差劲,只是刚刚好略输一筹,心里就一直较劲儿。长此以往,性格就变得不喜人了。风息谷的修士大多像他,小心眼极了,譬如你看,这位风息谷首徒,我说一句,他呛一句。”
江言琅眼睛瞪圆:“我只是在说我知道的事,又没有无理取闹。”
见他们又要吵起来,玉蝉衣提壶斟茶,当起了和事佬。
“茶水凉了,就不好喝了,快喝茶吧。”玉蝉衣轻声道。
她心底种种情绪杂陈,面色看上去却格外的静。就如同狂风骤雪过境之后,大地只剩了一片素净,玉蝉衣心里的惊涛骇浪阵阵翻腾过去,不知道哪一刻,忽然空落落的,萧条了。
薛铮远的名字她并不熟悉,陆闻枢从未向她提起过薛铮远。
哪怕是薛怀灵,陆闻枢也从不向她提及。
薛怀灵的哥哥,原来是他的多年好友。
薛铮远——玉蝉衣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之后,陆续来了几个剑修来找玉蝉衣切磋比试。
江言琅与沈笙笙看到夜色降临,拂却巫溪兰想将他们留宿在不尽宗的邀请,离开了不尽宗。
他们打算次日再来。
沈笙笙看了玉蝉衣一整天的切磋比试之后,决定先不急和玉蝉衣比上一回,而是把目光放到了来找玉蝉衣切磋的其他剑修身上。
来找玉蝉衣切磋的剑修不少有些本事,能和他们比上一回倒也是难得的机会,要是连她都打不过也没必要和玉蝉衣一比,找玉蝉衣比试先过了她这一关再说。
沈笙笙决定在炎州多留下时日。
沈江二人走后不久,玉蝉衣到炎州街头逛了一逛。
她假装自己在买法器,朝其他人打听了一下薛怀灵与相思石碑的事,发现他们对薛怀灵的说法大多与江言琅与沈笙笙无异。
只是炎州到底离着凤麟州远了一些,七百年的光阴离今时今日也久了些,有些人在听到“薛怀灵”这三个字时,会先本能沉默下去,想上好半天,才会慢慢想起来是谁。
说着说着,最后又毫无例外将话头落到陆闻枢身上去。
“这薛仙长意外仙逝,陆掌门痛失爱侣,七百年过去,却未曾与他人结契,身边亦无伴侣,真是……”
“痴情。”今日听多了这个词,不等他们说话,玉蝉衣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心里讥诮面容平静地帮他们补全句子,便再换个地方打听问问。
一通问下来,玉蝉衣知道了炎州的修士是怎么看待陆闻枢的这桩姻缘的。
男修士大多对陆闻枢近乎守节的行为不甚理解,但纷纷表示自己对此敬佩万分,引之为榜样,而女修则会在提起薛怀灵死在结契前夕的事时,又是可惜又是心疼,等说到陆闻枢七百年未与他人结契,却纷纷露出羞涩向往的神情,羡慕薛怀灵能得到陆闻枢从一而终的痴情。
风息谷的江言琅还记得薛怀灵以身献阵,记得薛怀灵死在弱水,炎州的人却只记得他们的正道魁首在七百年前痛失爱侣,七百年不与他人结契的事迹成就了他们口中陆闻枢的痴情,有些人在夸赞陆闻枢为她守节时,甚至记不清薛怀灵的姓名。若是当年薛怀灵提早知道这一切,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从风息谷前往承剑门?
玉蝉衣不知道答案。她与薛怀灵说到底不过两面之缘,无从揣摩薛怀灵的心境。
在街头聊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后,玉蝉衣回到不尽宗。
她坐回到藤兰树下的石桌边,视线却轻轻上抬着看向藤兰树。
微生溟换回他自己的衣衫之后,就没有穿着天女罗裳显眼了。
他大多时候安静呆在树上,或坐或躺,安静蛰伏,比树叶还安静。
“师兄。”玉蝉衣视线在树叶间刮寻,找到身形几乎融进夜色里的他后,喊了他一声。
听到树叶如同风摇般开始簌簌响动,知道他在听,玉蝉衣问:“七百年前的薛怀灵之死,师兄可知道点什么?”
“小师妹还想知道什么?”微生溟从树上跳下来,落到玉蝉衣对侧的位置。
他一双眼睛暗暗打量着玉蝉衣:“在我看来,沈笙笙、江言琅两位已说得十分详尽。”
玉蝉衣问:“师兄是否见过薛怀灵?”
微生溟摇头:“这位薛大小姐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可不爱理人。”
又道:“她的死因我的确了解一二,小师妹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玉蝉衣道:“巨海十州万千修士,为何偏偏是薛怀灵以身献阵?三百年前她死在弱水,那时她身边可还有别人?”
微生溟说:“当时弱水结界异动,正道修士纷纷前往凤麟州,在场的自然不止有薛怀灵一人。”
“那薛铮远、陆闻枢呢?”
“一个风息谷谷主之子,一个承剑门少门主,都是名门正派之后,自然是责无旁贷,与薛怀灵一道前往凤麟州。”微生溟道,“但薛怀灵以身献阵的当时,她在弱水之北,陆闻枢在弱水以南,他为救一个误闯结界的凡人孩童而元气大伤——薛铮远便是此事的见证者,是他在陆闻枢昏迷不醒时,将陆闻枢为救凡人孩童身受重伤的事告诉了旁人。”
“说起来。”微生溟道,“当时的确有人在猜,是薛铮远为了少谷主之位,趁弱水结界松动,诱杀了妹妹。还是陆闻枢醒来之后,替他证了清白。”
玉蝉衣:“所以他们二人是互证清白,是吗?”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陆闻枢什么,何来证他清白一说?”微生溟道,“小师妹真是常常令我感到吃惊。”
“吃惊什么?”
“立相思石碑一事由薛铮远亲自操持,石碑一落,此事彻底盖棺定论,鲜少有人问得这么深这么细致。”微生溟眯起了眼睛,“若非小师妹只有二十来岁,我真要误会你与这位薛大小姐是旧相识。”
玉蝉衣早已习惯了与微生溟话不投机,习惯了与他话上争锋斗聪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每次都紧张自己是否被他看破,像是一下子被踩中脊骨似的言语行为皆过激起来。她缓声道:“若是说薛仙长是发乎本心以身献阵,那她真是一位令人景仰钦佩的人物。我会有许多话想同她说,是会可惜自己没有和她面对面说上话的机会。”
心中不知为何又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玉蝉衣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去往弱水之畔,到那块相思石碑边上看看的。”
第54章 子非鱼 你又不是创造它出来的人,又凭……-
沈笙笙是个用绳子都拴不住的人。
她说是在不尽宗住下了,但人却成日往外跑,很少能看见她的踪影。
等她回不尽宗时,总会把她在外所见所闻说与玉蝉衣听,坊间八卦,宗门秘闻,什么都有。
今日回来不尽宗后,沈笙笙又一次同玉蝉衣和江言琅说起在外头打听到的事情。
“飞云宗的掌门仙逝了,飞云宗起了内乱,群龙无首,弟子不得已求到承剑门前,求陆掌门再次出手相助。陆掌门应他们所求,替他们平替了内乱,还将飞云宗并入承剑门,给愿意加入承剑门的弟子一个收容之所。”
一句陆掌门,说的自然是陆闻枢。
玉蝉衣面上声色未动,继续听下去。
“这几个飞云宗弟子论本事根本入不了承剑门,但实在太可怜了,能趁此机会加入承剑门,没一个留在飞云宗,这飞云宗,算是覆灭了。”
沈笙笙继续道:“听说这飞云宗一千年前如日冲天,也是首屈一指的大门派。当时的飞云宗掌门还曾经放言,说要将承剑门逐出五大派之列,将承剑门挤出炎洲呢。结果呢,一千年过去,飞云宗落魄了,而承剑门屹立不倒。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陆掌门就救助过一次和他起过龃龉的飞云宗。如今飞云宗新一任掌门人死了,又替他人善后,两次相助,以德报怨,此等宽广心胸……换了我,绝对做不到。”
说这,沈笙笙面上一脸崇拜神往,“你们说这样一个人,他的剑到底有多厉害?”
江言琅瞥她一眼:“你这话让你们玉陵渡的长老听到了,肯定要借故罚你了。”
沈笙笙说:“这又不在玉陵渡,怕什么?再者说,我们玉陵渡的长老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心胸狭隘,他们最看不上的是你们风息谷,可没说过承剑门和陆掌门什么坏话。”
玉蝉衣只是喝茶,看似没有在认真听。
实际上,沈笙笙说的,她已早先一步,全部打听清楚了。
飞云宗掌门姓氏来历,飞云宗那几位被归入承剑门的弟子的姓氏来历,玉蝉衣都早就知道了。
流言八卦多有偏颇,飞云宗如何由盛转衰,终至消陨,具体内情不好探知,但这些被收入承剑门的弟子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在飞云宗待过多久,却都好打听。
至于陆闻枢以德报怨心胸宽大……玉蝉衣无半点认同,温柔的报复也是报复,陆闻枢最精通如何做尽温柔的表面功夫,改不了底下藏着的心思可能还是报复。
一千年前那位叫嚣着要将承剑门挤出炎州的飞云宗掌门若是知道自己的宗门最后竟是落魄到并入承剑门的下场,恐怕要心如刀绞,棺材板都要气裂了。
那几个能很快抛下飞云宗加入承剑门的弟子,日后要是再叫他们抛下承剑门,应该也会很容易吧?
玉蝉衣倒是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答案,喝着茶的同时像是回应正在说话的沈笙笙一般,朝沈笙笙笑了一笑,心里却将那几个飞云宗弟子的名字又暗暗念了一遍-
承剑门内。
几个承剑门的洒扫弟子原本在阶前扫雪,见有人来,看清对方脸面后,立马谦恭让开路,称呼道:“见过少谷主。”
薛铮远点了点头。
待他走远,几个洒扫弟子窃窃私语:“这位风息谷少谷主,样貌可称俊朗,脸色实在吓人,仿佛别人欠了他什么似的。”
“还不是风息谷谷主都这幅样子,等日后成了谷主,岂不是要更目中无人了?哪有我们掌门亲和,也不知道掌门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做朋友。”
“嘘,小声点。我们承剑门以前日子不好过,就连掌门小时候也常常受人白眼,少谷主与我们掌门少年相识,对掌门多有帮扶,掌门一向是个念旧情的人,连对得罪过他的飞云宗都如此宽厚,对薛少谷主只会更好。”
身后的议论声窃窃,薛铮远脚步未停,大步向前行去。
来到主峰,薛铮远见到了陆闻枢,阴沉的面色舒缓了些,开口便道:“上回在你我一起杀的妖怪,妖珠已经剔出,这妖物你我一起杀的,妖珠要怎么分?”
“这妖物是死在你的剑下,我只是帮你将它引过来。你出力多,自然分的多。”陆闻枢道,“这妖珠你全拿去吧。”
“多谢。”薛铮远没有拒绝,将妖珠收进自己的法袋后,他问,“‘凤凰于飞’怎么泄露出去的事,有眉目了?”
陆闻枢轻声应道:“还在查。”
薛铮远犹豫片刻,问道:“既然那玉蝉衣已经在人前用了这招,甚至还做了颇多改变,我们风息谷的弟子,是否也能学用这一招了?”
陆闻枢看了薛铮远一眼,说道:“让太多人学会,灵儿她恐怕会不开心的。”
薛铮远脸色隐隐变了,垂下目光,不敢对上陆闻枢静幽幽的眼神。
“听说,铮远兄最近常常去看相思石碑?”陆闻枢问。
“弱水涨潮……怕河水侵及石碑,将其腐蚀,我才去看得勤了些。”薛铮远说完,又补充,“我在凤麟州,离弱水近一些。常常去看看,灵儿她……会开心的。”
看着他解释的模样,陆闻枢垂下眼,隐晦笑意一闪而过,眼里似有哀思:“是我去得太不勤快,对不起灵儿了。我也该去看看她了。”
薛铮远看上去心事重重,回避着陆闻枢的视线,也避免着提到薛怀灵的话题,只道:“你忙你的,弱水那边我自会常常去看着。”
默默着站了片刻,薛铮远最后说道:“我要出一趟远门,打算明日离开承剑门,今日算是提前作一番辞别,真正离开时就不再找你辞行一次了。”
陆闻枢:“保重。”
待薛铮远走后,他沉默着想了想刚刚薛铮远的样子,无声一笑。起身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前去铸剑谷。
哪怕站在山洞外面,依旧能看见里面透出来的通天火光,熔浆炽红的光芒照暖了通往山谷里的那条道路,锵锵打铁声响彻整个山谷。
陆闻枢在外站定,对看守弟子说道:“将陆韶英叫出来。”
看守弟子跑得飞快,很快,灰头土脸的陆韶英从里面被叫出来,到了陆闻枢面前,敬重道:“掌门。”
从论剑大会回来之后,陆韶英去戒律堂领了鞭罚,又自请来铸剑谷打铁反思,四个月未曾松懈过一天,他格外紧张地看着陆闻枢,听见陆闻枢道:“收拾一下,随我去个地方。”
陆韶英连忙应“是”。
待他重整衣冠,重新找到陆闻枢,见到陆闻枢也换了一身打扮。
陆闻枢又一次穿上了外门弟子的服饰,面容化作了“殳问”的模样,并对陆韶英说道:“在外切记不要喊我掌门,当我是你师弟。”
陆韶英重重点头。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不尽宗外。
看着不尽宗外设下的禁制,陆闻枢抬手拂过,说道:“三十来寸灵脉就能设下这样的禁制……”
他对陆韶英说道:“的的确确不能小瞧了这玉蝉衣。”
“报你姓名,诚心诚意,再去找她切磋一回。”陆闻枢安排道。
虽然不解陆闻枢为何如此安排,但陆韶英点了点头,扬声道:“承剑门,陆韶英,特来拜会。”
院子里,玉蝉衣练剑的动作倏地一停。
承剑门,陆韶英……
她唇畔勾起笑意,抬手一挥就将不尽宗的大门打开,第一眼又看到了站在陆韶英身后的“殳问”。
玉蝉衣笑容更大了些:“快进来。”
嗓音也是欢俏的。
她的脸笑起来是很甜美的,但眼珠子过分黑漆漆的,唇畔的笑容是深了,眼睛形状却不怎么动,再加上上次败在她手里实在败得过分狼狈,被她紧盯着,陆韶英心里莫名有种古怪的直觉——玉蝉衣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们很久了一样,那分明是一种猎人看着掉进陷阱里的猎物的眼神。一时间陆韶英只觉得玉蝉衣如妖似魅,她这笑容让他想起了被她剑意缠上来时那种凉透脊背的感受,漂亮但让人瘆得慌。
好在这视线放在他身上不过一瞬,玉蝉衣很快看向他身后的人,不再看他了。
“你也来了?”玉蝉衣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喜。
陆闻枢道:“听说韶英师兄要来找玉道友,央求师兄让我一道过来。”
玉蝉衣没有拒绝陆韶英的比试,让他们进入了不尽宗。
“玉道友的师兄呢?”等入后,陆闻枢问,“怎么没见到他人?”
这时从门边传来一阵动静,微生溟肩头骑着个小孩子走来,正低着头,似乎是想叫那小孩坐得更舒服一点,嘟嘟囔囔说着:“小师妹,今日可来了位大人物要和你比剑——”
一踏进禁制,他脚步一滞,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将小孩子放到地上,拉着小孩子的手说道:“这么多客人?”
“没记错的话,二位分别是承剑门的弟子陆韶英与……殳问?”微生溟笑着的眼睛在陆闻枢身上停了片刻,蹲下来拍了拍对那个七八岁的小剑修说道:“小道友,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先等一等,等他们比完,你再与我小师妹比上一回。”
小剑修点点头道:“那好吧。”
陆闻枢道:“我只是一介外门弟子,自知本事拙劣,怎敢与玉道友相提并论,不敢献丑。今日前来,只是陪我师兄过来拜会。”
“殳道友实在是过分谦逊。”微生溟道,“我去泡点好茶来招待你们。”
玉蝉衣道:“我知道最好的茶叶在哪儿。”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巫溪兰的药庐,不约而同朝着放茶叶的柜子里的最深处寻去,又是不约而同碰到那个灰尘积得最深的茶叶罐,手指碰在一起。
微生溟皱了皱眉,玉蝉衣也皱了皱眉头。
微生溟想将这茶叶拿出去招待客人,但怕玉蝉衣阻止。
玉蝉衣也想将这茶叶拿出去招待客人,但怕微生溟阻止。
“酒是陈年的好,茶叶自然也是。”微生溟道。
玉蝉衣点头认可。
开了茶叶罐,里面的茶叶却发了霉。
两人都沉默下来。
微生溟沉默看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没发霉的茶叶好找,发了霉的茶叶难寻,凡人是肯定不能喝这种发霉的茶叶的,可是修士不会喝坏身体,发霉的茶叶,应是别有一番滋味。”
还能这样编?玉蝉衣好像学到了什么,再次认可地点点头。
一边心里暗忖开了,微生溟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殳问是谁?
敌意未免有些大了。
泡好的茶叶奉上,陆韶英只是喝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这什么最好的茶叶?落到口里就开始殴打他的舌苔。
一旁陆闻枢倒是神色未动,面色如常将茶水吞咽下去,只是一双眼睛不经意往微生溟身上扫了一眼。
微生溟正对那背着剑的小剑修说道:“小孩子不喝茶,茶叶苦,不好喝。等你长大一些,去人间,喝凡人用地里长出来的五谷酿的酒,那才是真正的好滋味,巨海十州的灵酒都比不上。”
毫无修仙之人该有的端正模样。
陆闻枢又扫了一眼玉蝉衣,却发现玉蝉衣的眼睛也在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叫他一下子想起来,曾经在青峰上,陆婵玑总是这样偷偷看他。
只是陆婵玑看他的目光总是柔和的,柔和中带了点怯,目光总是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害怕失去的惶恐,那样的眼神总让他感到安心。而玉蝉衣的一双眼睛在略显刻意的友善之下,却是藏不住的、像是要即将呼之欲出的刃与锋。
玉蝉衣的脸上,生得与陆婵玑最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睛。
两人的眼睛形状虽说不太一样,倒都是如出一辙的清澈精巧,眼珠子墨笔点就一般的黑漆漆,但除去这一点相同,未免太过不同。
一瞬间,口中难喝的茶水都有些失却滋味。
陆闻枢道:“只在这里喝茶,未免有些荒废度日,玉道友大可不必如此客气地招待我们,先和我师兄比试便是。”
陆韶英立马绷紧了身体,严阵以待,玉蝉衣却轻轻笑了。
她说:“我与陆道友四个月前刚刚比试过一回,与殳道友却未曾一比。我这人,就喜欢和不同的人比剑,不如,殳道友先陪我比上一回?”
“还是说,殳道友觉得我剑术庸俗,觉得不配与你一比?”
胡搅蛮缠、咄咄逼人。
叫人简直想将她眼里那对与阿婵一模一样的眼珠子挖掉捏碎,这样好看的一对眼珠子她也配?
陆闻枢道:“玉道友实在是太高看我了,我如何能与您一较高下?更何况,我今日没有带自己的剑出来。”
陆韶英也连忙帮腔道:“殳问师弟和人比试只会用他自己的剑,用别的剑手生。”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玉蝉衣转向陆韶英,“那我们还是喝茶吧,我花了四个月练剑,你花了四个月受罚,不如你回去多练上一些时日,才好赢过我。”
陆韶英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受罚?”
“茶寮里听人说的。”玉蝉衣道,“他们还说,你是用了‘凤凰于飞’才受罚的。”
陆闻枢脸色逐渐变冷,陆韶英心里大骇,忙说:“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他着急向陆闻枢辩白,一时间忘了陆闻枢身份的伪装,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陆闻枢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韶英师兄受罚受了四个月,有些惊弓之鸟了。师弟我自然知道你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掌门他们也一定不会为此事怪罪你的。”
陆韶英脸上背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勉力撑出镇定模样。
玉蝉衣淡笑着看着他们。
陆闻枢是很聪明,也很会骗人,但他如何能保证他身边的帮手也像他一样八面玲珑、毫无破绽?
她已经从江言琅那,将陆韶英的底全部摸清。
陆韶英虽是炎州陆氏子弟,但却是旁支中的旁支。家族中,曾经出过一个犯了大错被承剑门彻底除名的罪徒。然,陆闻枢并没有因为此事而轻看了同出一脉的陆韶英,反而颇为看重,这让陆韶英对他十分感激,几乎马首是瞻。
陆闻枢喜欢用陆韶英帮他做事,玉蝉衣不意外。
一来,论剑大会上,是陆韶英与她比过一次,让陆韶英来找她,不会显得刻意。
二来,陆韶英族内曾经出过罪徒,陆韶英本就因此心里负罪,时刻如履薄冰,行事万分谨慎,论剑大会他又负了众望,心中负罪更加一重,这种人最好拿捏,用他做事,根本不用担心他会不努力不尽心。
可是,也恰恰是因为陆韶英心里负罪重重,时刻如履薄冰,最怕的就是自己又犯了错,有任何可能让他招致指责的地方,他都会着急自证清白。
江言琅之所以会知道陆韶英因用了“凤凰于飞”受罚,是从陆墨宁那知道的,不关陆韶英的事。可偏偏她不说陆墨宁也不说江言琅,那消息的源头上,陆韶英就是最有嫌疑的。
对于这种欲加之罪,陆韶英当然会急着辩清自己。一着急,连陆闻枢此刻不是高高在上的陆掌门,而是一个地位底下的外门弟子都忘了。
玉蝉衣挽唇看着眼前这两人,漆黑的眼底泛着愉悦,她等着陆闻枢接着问她“凤凰于飞”的事。
她在论剑台上用出“凤凰于飞”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等陆闻枢来问这个。
会因为“凤凰于飞”罚自己门下的弟子,看起来,陆闻枢对这个能证明他和薛怀灵情深意笃的定情剑招分外重视,不可能不问的。
下一刻,就听陆闻枢说道:“玉道友既然提到‘凤凰于飞’,在下有一事好奇。”
“玉道友是从何处学到‘凤凰于飞’的?”
玉蝉衣道:“我也想问,陆韶英陆道友会因为用了‘凤凰于飞’受罚,这剑技在你们承剑门,原来是不准旁人用的吗?”
陆闻枢道:“承剑门内的弟子都知道,这剑招对掌门来说,意义非凡,不能轻易使用。”
“可我偶然见过一次,觉得它漏洞百出,不够漂亮。”玉蝉衣道,“创造它出来的人,从最一开始就没有想弄一个十全十美的剑招,她给了后来人改进的机会……大概她真的很孤独吧,如果能有人改她的剑招,就好像是有真正和她心意相通的人,和她隔空说了一场话。我读懂了她的心思,所以我改了它。”
陆闻枢下颌绷紧了:“你凭何揣摩创造者的心境?”
“凤凰于飞”里不少漏洞,他自然知道。
加以改动便可威力大增,他自然也知道。
可这些看起来像漏洞的地方,都是阿婵花了心思想出来的。
被薛怀灵动过的几处细节无法再变回去,除此之外,他不会让这个招式有一丁点的变动。
若是他自己私底下用“凤凰于飞”,他连薛怀灵的那点改动都不会顾。
“凤凰于飞”一开始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
玉蝉衣也不笑了,一对漆冷的瞳子盯着陆闻枢,盯着他那张名叫“殳问”的平凡普通的面皮,言语添了几分讥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你又不是创造它出来的人,又凭什么能说她不是如我这样想的?”
第55章 吐血 绝对不会让我和阿婵之间,出现第……
说话时,玉蝉衣紧盯着陆闻枢,没有错过“殳问”这张面皮上能展现的任何一个表情。
“殳问”紧绷着一张脸,眼神冷得要命。
玉蝉衣能想象到,若是换成陆闻枢本人的脸,眼下的他会是何种模样。
陆闻枢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很淡漠的,也从来不直接将敌意写在脸上,可他刚刚看向她的眼睛里竟然现出一抹阴狠,这对陆闻枢来说,应属反常。
陆闻枢,为何“凤凰于飞”让你如此失态?
难道你真将它当成属于你的东西?当成你和薛怀灵的定情信物?不容别人冒犯?
玉蝉衣太想知道陆闻枢在想什么了。
她想知道薛怀灵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陆闻枢的手里,还是死在她死之后得利最多的薛铮远手里,还是说……真就是以身献阵?
玉蝉衣不知道陆闻枢是否当真如传闻中一样对薛怀灵一往情深,她只知道,哪怕陆闻枢真的爱慕薛怀灵,却还是叫薛怀灵以身献阵,而他自己独享孤独余生,成了别人口中的可怜人,这可不是她能理解的一往情深。
玉蝉衣注视着陆闻枢,连声问道:“你了解她吗?你懂她吗?你真的知道创出‘凤凰于飞’的人在想什么吗?你如何能指责我说的就不对?”
没有人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
这时一道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忽然脆生生响了起来:“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是‘凤凰于飞’啊?”
玉蝉衣脸色转霁,温声对这小孩子说道:“‘凤凰于飞’是一招双人剑技,但被我改成了单人的。”
又斜乜陆闻枢一眼,乜过去的那道眼神依旧是讥诮的。
她对待两人时区别极大的态度,终于将陆韶英心里那隐而不发的怒火点燃了。
他实在受不了掌门当面被人羞辱,她眼前的这位分明就是创出“凤凰于飞”的人,她根本不知道她正在对着本尊叫嚣!
“你太狂妄了!”陆韶英怒道。
“我不能狂吗?”玉蝉衣冷冷看着陆韶英。
她淡声道:“若是你们想说我对‘凤凰于飞’的理解不对……可是,是我改出了更厉害的‘凤凰于飞’,你们怎能说我理解不对?”
陆韶英一哽,唇一颤,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看上去七八岁大的孩子眨着他那双懵懂的眼睛,问道:“难道不是谁的剑招厉害谁说的对吗?”
微生溟将他叫到身边:“自是如此。”
“那便是姐姐说得对。”
陆韶英心里忽然一慌,忍不住看向陆闻枢——自论剑大会败给玉蝉衣后,陆韶英一直深陷在惶恐当中,时刻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以至于其他的事都不能好好考虑了,这一刻他终于从惶恐脱身而出,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却旋即又陷入到更大的惶恐当中。
陆韶英忽然间意识到了——玉蝉衣是对的。
若是玉蝉衣对原来的“凤凰于飞”理解得不好不对,她根本改不出更好的“凤凰于飞”。
想要将一个剑招变得更好更强,一定是要先理解透最初那个剑招,之后才能做到的。
他是亲身与玉蝉衣比试时尝过她用出的“凤凰于飞”滋味的人,他也练过原来的“凤凰于飞”,也有一番自己的心得体会,他最能比较二者之间的区别。
平心而论,玉蝉衣的改动漂亮极了,令他自感汗颜。
那为何玉蝉衣能将“凤凰于飞”改得这样漂亮,掌门他却没有?
是掌门不舍得……不舍得将双人剑技改成单人剑招,一定是这样。
陆韶英终于在莫大的惶恐中找到能够让他心安下来的支点。但当他再度看向玉蝉衣,却没了半点与她争执的勇气。
他甚至不敢直视玉蝉衣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湛亮,从不掩饰她的野望与轻狂。
玉蝉衣骨子里面本就有几分天赋写就的张狂,很难不张狂——她自幼聪慧过人,修士们需要拜入大宗、得名师教导才能学会的剑招,她只消从陆闻枢那拿到他用过的书卷手稿,或被他教上一遍,就能学会,再难的剑招,沉下心来琢磨,没有什么她想不明白的,十万剑修苦思百年破不了的剑招破在她一介凡人的手里,她藏了一半只给了一半的剑招过去了一千年,竟然无人能补齐出另一半。
可当时她甚至只是一介凡人之躯,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对这些修仙之人来说,她就是只蜉蝣,她一只蜉蝣做到他们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不张狂?
不对他们这些修仙之人大开嘲讽,已算是她的谦逊。
但身死之前,陆婵玑却是从来都不敢张狂的。
陆婵玑与陆闻枢,曾经朝夕相伴过,她见过陆闻枢的种种模样。她学着眼睛里唯一能看见的陆闻枢的样子,孤单而笨拙地在青峰长大了。
在修行一事上,陆闻枢无疑是刻苦而谦逊的。
哪怕学会了对他这个年纪来说甚至不可能掌握的剑招,少年时的陆闻枢眉眼间只会浮现淡淡的喜悦,在陆婵玑骄傲而又崇拜地夸他好厉害时,他会淡然而又黯然地说上一声——“人外有人,山外有人,总有人我厉害。”
于是,在陆婵玑捡到了陆闻枢的手稿,第一次独自靠自己钻研就学会了一个剑招时,当她胸膛间涌起热烈的喜悦、觉得自己比那些嘲笑她的修士都厉害时,却冷不丁想起陆闻枢学会剑招时的模样。
“人外有人,山外有人,总有人我厉害。”
她后来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对陆闻枢说出了这句话,和陆闻枢之前说过的话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这样,她和陆闻枢就是一样的人,站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那时,哪怕陆闻枢会摸着她的脑袋说阿婵就是最厉害的,她也会摇摇头否认。
但现在玉蝉衣不想太敛着自己性子里的张狂了。
谁想让她不狂,先赢过她再说。输了之后,她自会谦虚受教认错。
陆闻枢几次想要开口。
他以“殳问”的身份示人,本是方便掩人耳目,方便自己行走,此刻却受碍于这个身份,只能生生受着玉蝉衣大放厥词,却不能反驳半句。
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凤凰于飞”,不会有人比他更知道阿婵在想什么,不可能会有!
怒火灼心,陆闻枢生生将怒火压了又压,面色逐渐转为正常。
他咬牙笑着,挤出了几个字:“玉道友,是我唐突。”声调还是平缓的。
“我只是一介外门弟子,学艺不精,连‘凤凰于飞’都不会用,如何能揣摩其中奥妙?更不应和玉道友起争执。玉道友的见解比我高上太多,我应虚心受教才是。”
玉蝉衣为他倒了杯茶,她语气也温缓下来:“是我也有些冲动了,殳道友,敬你一杯茶,我的歉意都在这杯茶里了。”
陆闻枢脸色发青,接过去,一饮而尽。
他刚要将茶杯放下,微生溟眼疾手快又往里倒了一满杯:“我这个做师兄的,也表一表歉意。”
陆闻枢深吸了一口气,喝完之后,起身道:“既然玉道友今日无法与师兄比剑,那我们先告辞了。”
陆韶英也连忙跟着起身。
离开前,听见玉蝉衣问微生溟:“刚刚你说有大人物要和我比剑,哪个大人物?”
“他啊,这个孩子。”微生溟指了指坐在石凳上一脸无辜的那个小孩儿。
“大人物?”
“小小年纪,主意挺大,可以称之为大人物。”微生溟道,“他是聚窟州人士,今年十三,他说他从小练剑,家里人让他拜入承剑门,他却想来不尽宗。和家里争吵了一番之后,自己大老远跑过来说要拜师,我已经给他家人传了信,过阵子,他的家人会过来把他接回去。”
尚未走远的两人听见微生溟的这番话,陆闻枢脚步稍停,紧接着,脚步又加快了几分,离开了不尽宗。
陆韶英同样听见了里面的这场谈话,但他不敢说话,快步跟上了陆闻枢的脚步。
玉蝉衣只在他们背影上最后扫了一眼,看向那小孩,小豆丁板正坐在石凳上,看上去颇有教养。
他有理有据地说道:“我爹娘让我去承剑门,但那个打铁的说了,玉蝉衣也许会打败陆闻枢,说不定有一天,不尽宗会比承剑门更厉害,去大宗门没什么好的,小宗门还自在。而且,早早拜入不尽宗,等日后不尽宗发达了,我就是元老了。”
玉蝉衣:“……”不能不谓之思路清晰。
玉蝉衣问:“你叫什么?”
小孩儿说道:“殷乐,打铁的叫我殷小乐,你们也叫我殷小乐就好了。”
“殷小乐。”玉蝉衣问,“你怎么不听爹娘的话,却要听一个打铁的匠人的?”
“我爹娘练剑没练出名堂,但那个打铁的打铁打得好,还教了我不少厉害招式,他肯定比我爹娘有本事,我当然要听他的。”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如今这些小孩子都这么玲珑通透吗?”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小师妹,你应当知道,你的那点年纪在我眼里,和他也别无二致,也是个小孩子。听你一个小孩子说别人小孩子,当真怪异,这问题还是别问我了。”
过了会儿,在外买药的巫溪兰回来,见宗门里多了个小孩子,喜滋滋地将殷小乐带到药庐看顾着。
殷小乐一走,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你可知道殳问是谁?”
玉蝉衣装不懂,摇了摇头。
“你将他名字倒过来念念呢?”
玉蝉衣心道:微生溟果然已经猜到了殳问的身份。
她道:“原来竟是陆掌门?”
微生溟眯眼看着她:“‘竟’字听起来可毫无惊讶之意,小师妹似乎也早就猜到了?”
玉蝉衣道:“师兄是觉得我行事太过张扬,将人得罪了吗?”
微生溟摇摇头。
玉蝉衣颇有些意外,她今日可是咄咄逼人到如果有人围观定然觉得是她过分。微生溟道:“要说得罪,怕是在你拿到论剑大会第一的那一日,就已经将他得罪死了。”
他语气闲闲说道:“你行事张扬,还是低调,都不影响你已将他得罪死了的这件事。何必耗费心思与他虚与委蛇,随你开心便是。”
玉蝉衣说:“你这么了解这位陆掌门?”
微生溟道:“你这么讨厌这位陆掌门?”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回答。却又都知道,不反驳已经是对方给出了答案-
御剑而行的陆闻枢与陆韶英踏到雪地上,回到了承剑门内。
方站定,陆闻枢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滴溅在雪地,很快染透雪层,陆闻枢的脸色看上去也白惨惨的,比雪还要白上几分,陆韶英见状大惊失色:“掌门!你怎么了!?”
在陆韶英的眼里,陆闻枢一向是从容不迫、做任何事都是轻描淡写的。哪怕刚刚在不尽宗,被玉蝉衣当面嘲讽奚落,也能不替自己反驳半句,胸怀造诣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强大到令人生畏。
他何曾见过陆闻枢这样脆弱狼狈的样子?
陆韶英面上焦灼,心里也急,他关心着陆闻枢的状况,焦灼之余,心头却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怎么会吐血呢?
陆闻枢轻轻擦去唇边的残血,又将白衣上的血滴用灵力拂去,他眼神幽暗,轻声对陆韶英说道:“是我最近修习的功法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并无大碍,你先下去吧。”
等陆韶英走后,陆闻枢回到主峰,踏进自己的房间。甫一进门,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
比方才在雪地里更多更浓稠的一滩血,大半落到他的白衣上,血一路往下蔓延,胸前尽染成红色。
这一次,陆闻枢却没有再急着出手清理。
他粗喘着气,感受着精神海里“荧惑”躁动难安的气息,痛苦难耐地闭上了眼睛。
是“荧惑”。
它此刻正在兴奋的低鸣,剑身不停在他的精神海里颤栗着。
始终不肯完全低头认主的“荧惑”,在今天,又闻到了它喜欢的那种血肉的味道。
在不尽宗待了那么久,离玉蝉衣那么近,“荧惑”兴奋战栗的程度,竟然比初见陆婵玑时还要更甚,它按捺不住地想要冲出他设下的禁制,竟然叫禁制有所松动。
这千年以来,“荧惑”始终未被完全驯服,每一次从精神海里拔出它来,他都要承受着被它戾气反噬的痛苦。
上两次接触玉蝉衣时,“荧惑”便有异动,他没有搭理,今日,它竟是躁动难安到不惜要与他压制它的力量抗衡。
“玉蝉衣……你很想要她的血?”陆闻枢踏入了自己的精神海。
戾气重重的一片黑雾中,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向了“荧惑”,柔声问着。
“荧惑”以更热烈的震颤回应他,听见玉蝉衣的名字,颤动更甚。
“不行。”
陆闻枢的语气变得冰冷,眸光变得狠厉,他一下攥住“荧惑”的剑柄,额头迸起青筋。
重重戾气缠绕到他的身上来。
裹挟着一身戾气,陆闻枢睨着“荧惑”,沾血的唇瓣开合间吐出带着讽意的话语:“怎么会有你这种见异思迁的狗东西?”
“而我,绝对不会让我和阿婵之间,出现第三个人。”
第56章 棋子 割开我的喉咙也会很快的
陆闻枢握住剑柄的手底下渐渐蜿蜒出几条血路,垂落至“荧惑”的剑身,他握着剑的手在颤抖,身体逐渐吃力地跪下去,而“荧惑”再不甘心,也终于逐渐安静了下去。
想着玉蝉衣对“凤凰于飞”的句句贬低,陆闻枢额角青筋跳动,喉头一甜,又呕出一滩血来。
“荧惑”停止震颤的剑身映出了陆闻枢那结了霜一样的脸色。
“你胃口大,识人的本事却不佳。鱼目怎可比拟明珠?”陆闻枢手腕颤着施力压着“荧惑”站了起来,罕见的怒形于色,“最好的已经给了你,贪心不足,竟然还敢觊觎别人?”
想到玉蝉衣,陆闻枢切齿腐心,泣血般质问:“你只是个容器,休想、休想用别人的血污浊了我的阿婵!”
他强行用灵力将“荧惑”的躁动镇压下去,随后,精神海重新归于平静。
陆闻枢松开握着剑柄的手,从自己的精神海中抽离。
鲜血糊满掌心,白衣被鲜血染得红透,他像是刚从血湖里被捞出,覆着血的身躯,正因愤怒而颤抖。
从前去精神海里看“荧惑”,陆闻枢总喜欢在那里多待上一阵。
那里就是他新的青峰。
这是头一回,陆闻枢从自己的精神海中离开得这样快。
陆闻枢无法忍受“荧惑”竟然会对陆婵玑之外的人的血肉有贪图,甚至高过于对陆婵玑的贪图。他忍受不了它可能会挣脱他的控制,前去寻找让它更满意的祭品。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性,都让陆闻枢怒不可遏,难以自持。
尤其是……被它贪图着的,分明只是个拙劣的赝品。
他含着满口血腥气,指尖绕着灵力,皱着眉头一下下揩走白衣上的血迹,看着窗外白凄凄却无半点污痕的满地雪,对自己身上血色的污浊更加厌烦,动作越来越急。
陆闻枢忽然又一次想起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想起微生溟义无反顾跟着一起跳进崖底的身影。他始终记得自己当时惊惧而又后怕的心情——
原来,差一点,陆婵玑与微生溟就要遇上了。
原来,微生溟在找陆婵玑。
在此之前,陆婵玑一直很喜欢微生溟,她几乎翻遍了微生溟和别人比试留下的剑招记录,她说,哪怕没有见过他,她也知道这是个很好的人,她还问他:微生溟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来承剑门看一看?她的心事从来不防着他,问这句话时,陆婵玑眼里的每一点亮光都写着她想见微生溟。
他千防、万防,千哄、万哄,想方设法让陆婵玑不再想着微生溟,却在微生溟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后背发凉地意识到,他竟然也犯了百密一疏的错,拦了陆婵玑还不行,他忘了拦住微生溟。
微生溟竟然知道陆婵玑,竟然会自己找上门。
这一千年来,陆闻枢常常自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总要去看一眼“荧惑”才能平静。
但自论剑大会见到玉蝉衣与微生溟同时出现的那一刻,新的梦魇出现了。
陆闻枢不意外微生溟会很喜欢陆婵玑,这世上没有谁能不喜欢陆婵玑。他只是没想到,微生溟竟然会喜欢到为他自己打造一个和陆婵玑如此相似的赝品。
可是那又如何?
终究是他得到了真正的陆婵玑。
微生溟晚来一步,就只能无能为力到用一千年的时间,给自己找一个赝品做替身。
“玉蝉衣……”陆闻枢抹掉了唇边的血,走向书桌案头,那里放着他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调查来的玉蝉衣的来历。
年二十余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岁时拜入不尽宗,十八岁之前的经历无人知无人晓。
恰好,在她尚未拜入不尽宗的那十八年间,不尽宗附近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微生溟,一整个不尽宗,只有那个叫巫溪兰的大弟子一个人在。
在玉蝉衣拜入不尽宗不久后,微生溟也出现在不尽宗。
之后,微生溟未曾再离开过不尽宗。
也许在玉蝉衣无人知晓的,无迹可寻的那十八年间,她一直和微生溟待在一块儿。
想想在不尽宗里见到的两人相处时的熟稔与默契,想想在蓬莱论剑大会上玉蝉衣与微生溟几乎形影不离,没准真是这样。
玉蝉衣是否知道自己只是个替代品?
敲门声传来,打断了陆闻枢的思绪。
陆闻枢回神,垂眸最后看了自己一眼,直接去换下了这一身血衣,才扬声叫人进来。
敲门人是陆韶英,进来后,他恭敬低着头,却忍不住悄悄打量陆闻枢:“掌门,弟子冒昧前来打搅,您……您的身体好些没?”
陆闻枢轻叹了一口气:“说了无碍,就是真的无碍。”
陆韶英看了一眼他苍白的唇色,心里那种隐隐的不安难平。他低下头,愧疚地说:“弟子知道这阵子,门内弟子表现不佳,令掌门忧心挂怀,都是弟子们的错。”
陆闻枢眉眼间浮起淡淡的厌倦,他道:“你来我这,只为了说这些?”
陆韶英道:“不……还有一事。”
“掌门,自不尽宗回来之后,我越想越气,那玉蝉衣太不识好歹了!”陆韶英愤愤不平地说道,“她分明是见你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而我又只是她的手下败将,才不拿正眼看我们。要是我当时没有输给她,要是掌门向她表明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她肯定不会这么嚣张。”
“要是掌门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弟子愿意努力练剑,早晚有一天在她那反败为胜,折她气焰,以此来将功折罪。”
陆闻枢闻言抬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她那句论剑大会之后四个月她又有所长进,所言非虚?”
“她在打通三十一寸灵脉时让你吃上一记败仗,等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你也有过三十来寸灵脉的时候。陆韶英,你已经灵脉尽通,你知道灵脉尽通与三十寸灵脉比起来,天差地别。你要怎样勤勉,才能将她追上?”
陆韶英脸白了白。
陆闻枢声音缓下来:“好了,别对她抱着这么大的敌意。”
“这玉蝉衣正值少年,正是心性最高的时候,日后受些磋磨,性子也就磨平了。”他轻声道,“说不定,以后你们会是朋友。”
“朋友……”陆韶英抿了抿唇,问:“掌门,你不生气?”
陆闻枢:“气什么?”
“玉蝉衣,她对你太不敬了。”
“我不气她。”陆闻枢道,“对她,我没什么好气的。”
世间事向来阴阳两面相生,他烦透了微生溟找来玉蝉衣这样一个与阿婵在不经意处极为相似,却又万分拙劣的赝品,可既然微生溟在意……他这一千年来都未曾找到微生溟在意什么,玉蝉衣,是一枚终于被他找到,能够摆上棋盘的棋子。
他会好好想想该怎么用她的。
陆韶英垂了垂头:“是。”
说完了不尽宗,陆闻枢本想让陆韶英离去,却想起什么,转而问到:“飞云宗的那几个弟子,和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提到此事,陆韶英振奋了一些:“他们都对掌门感恩戴德,态度诚恳极了,修习课业格外勤勉认真。”
陆闻枢闻言,微微颔首,随后又道:“这阵子,让门内弟子都别去打扰玉蝉衣。等日后,我自会去不尽宗给他们送一份礼物。”
“礼物……?”陆韶英一脸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闻枢道:“这不尽宗实在过于破败了一些,若是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看见了,顺手帮扶一二,对承剑门来说,又不算难事。你若有心帮我的忙,就在之后这段日子里,多打听打听不尽宗的掌门到底云游去了何处,有机会,我想和他聊上一聊。”
陆韶英愣了一愣,他本以为掌门该给玉蝉衣或者给不尽宗一点教训,没想到,竟然是要像对飞云宗一样施恩吗……
陆韶英恍然间明白过来。
这些年,被承剑门救助帮扶过的小宗小派数不胜数,他早该知道掌门有如此心胸才对。
所谓正道魁首,正当有如此海涵的雅量。
陆韶英脸上像挨了一巴掌一般火辣辣的,顿时因自己那点阴暗的心思自惭形秽,又想起他当时初入承剑门也并非顺风顺水,是陆闻枢力排众议收下的,一瞬间,更觉得他所见所闻,尚不能形容出陆闻枢高贵的品格万分之一,心下也更讨厌张狂的玉蝉衣了。
“那掌门打算何时去不尽宗给他们送礼物?”陆韶英问。
陆闻枢道:“等我闭关出来之后。”
“闭关?”陆韶英惊讶问,“为何要闭关?要闭关多久?”
陆闻枢抚着心口,估摸着自己灵脉受损的程度,脸色略微发沉,不答为何要去闭关,只答道:“等我消息便是。”
随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不尽宗。
院子里,巫溪兰正追在殷小乐身后,让他喝茶。
她专门调了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小修士喝的养身茶,有助于帮小修士巩固根基,殷小乐却拒不喝上一口。
“小孩子不喝茶,日后是要学着喝酒的。”殷小乐理直气壮将微生溟教他的说了一遍。
巫溪兰问:“这谁教你的?”
“他。”殷小乐指了指在石桌边打盹的微生溟。
巫溪兰斜睨微生溟一眼,见是他之后立马气不打一处来。
自殷小乐来了之后,她这二师弟就没有再毫无体统地将自己挂在树上,她还以为他是顾着有小孩在这,打算给小孩做个好榜样,没想到私底下却教了殷小乐这些。
巫溪兰道:“你都乱教小孩子些什么?这是做长辈的该教小孩子的吗?”
微生溟睁了睁眼:“我家中长辈之前就是这样教我的。”
“过来。”他叫了殷小乐到他身边。
“大师姐给的茶是好茶,是喝得的。”微生溟说道,“至于喝酒,你等你再长几岁,让你小师姐带你去外面找酒喝。”
“那你呢?你不能亲自带我去找酒喝吗?”殷小乐跑到他身边问。
微生溟:“我一把老骨头,未必活得到那个年纪。”
“可你看起来很是年轻英俊。”殷小乐说,“像你这样年纪很大却看上去很年轻的修士,不都很厉害吗?”
微生溟:“啊……我只是保养得宜,没什么真本事。”
又弯眼一笑:“多谢你赞我年轻英俊。其实我这皮囊也不比往日了,你生得太晚,没能见到我的从前,实在可惜。恐怕,这可以成为你平生憾事之一了。”
玉蝉衣:“……”
虽说微生溟的确生得一副好皮囊,但他这番时而自谦、时而自我吹嘘的话玉蝉衣实在听不过耳,遂起身,去将殷小乐提至一旁,轻声道:“别听他的,他最会胡说八道了。好好喝师姐泡的茶,对你会有益处。”
殷小乐一贯是谁有本事听谁的,在此处他最听玉蝉衣的话,忙不迭跑去巫溪兰那将茶喝光了。
玉蝉衣也扭头对巫溪兰说:“师姐,我一会儿想练剑,怕剑气伤到小乐,你能带他回你的药庐吗?”
巫溪兰爽快应了声“好”,却是面色愁苦。将殷小乐带回药庐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殷小乐年纪虽小,精力却无穷无尽,就像小牛犊一样,还有着仿佛问不完的问题。巫溪兰一开始还很新鲜,之后应付起来逐渐吃力,到今日已经是见到殷小乐便感到头疼。
“李旭在就好了。”巫溪兰叹了一口气,“他心思细腻,应该也会带孩子。可惜这阵子他进山采药去了。”
“李旭?”一旁的沈笙笙听了,惊讶万分地问,“太微宗首徒李旭?”
沈笙笙和江言琅本打算来炎州一个月后就走,但在玉蝉衣这儿来往剑修多,且有胆量来和玉蝉衣叫阵的,不少是小有本事的剑修,他们也多了更多和人切磋比试的机会,索性在不尽宗住了下来。
他们用传影石刻录了不少玉蝉衣和别人对招的过程,有空时,就凑在一起琢磨。
乍然听到李旭的名字,沈笙笙喜出望外:“论剑大会我没能抽到和他比试一场,私下里想找他切磋又找不见人,他竟是也在炎州?”
玉蝉衣默默喝茶不说话。
巫溪兰道:“我说的这个李旭只是一个散修,不是太微宗的,心灵手巧极了,最擅长莳花弄草。恐怕和沈道友认识的那位只是同名同姓。”
“心思细腻、最擅长莳花弄草?”沈笙笙笃定道,“那肯定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旭。”
她求证般看向江言琅,江言琅也点点头:“我们认识的那个李旭从来不会将心思花费在一些在他看来不务正业的事情上,与巫师姐说的定然是两个人。”
玉蝉衣实在怕他们将她也拉进这个话题中去,于是眼睛瞟一瞟这个,掠一掠那个,最后看了微生溟一眼。他也正像她一样默默喝茶看戏,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朝她暗暗挑了下眉。
一切尽在不言中。
玉蝉衣也回以一下眨眼。
别人眼里那个严谨慎重的太微宗首徒,就是那个成天绕着不尽宗转来转去,一会儿养花养草、一会儿学刻傀儡的散修李旭,这点她和微生溟都知道。
这阵子江言琅和沈笙笙在,李旭更加鬼鬼祟祟起来,后来打听到沈笙笙和江言琅打算在不尽宗留更长的时间,绝望的李旭索性找了个要进山采药的由头,过来辞别了一回,说是归期未定,说不定要几年后再见了。
李旭虽是不来了,太微宗倒是派了个新面孔的弟子过来。
玉蝉衣听李旭说,在她拿下论剑大会头筹之后,太微宗里能有资格知情微生溟一事的弟子,不少一改之前抗拒的态度,主动请缨前来不尽宗。
玉蝉衣目光望向药田方向,那里就有两个名为“热心的李旭朋友”,实为太微宗弟子的修士,正在药田那边的空地那打地基,帮不尽宗建新的房子出来。
总归这些人来监视微生溟,闲着也是闲着。不尽宗又有不少活需要做——新的屋舍要盖,被她剑气伤的门要常换,与其都交给病恹恹的微生溟,倒不如与这些太微宗弟子各取所需,她给他们一个更近水楼台看着微生溟的机会,他们帮不尽宗干活,皆大欢喜。
在药田的太微宗弟子自是对玉蝉衣私底下这一番安排毫不知情,只道是想要接近不尽宗实在太容易了一些,不需要想什么由头,玉蝉衣会主动来找他们帮忙,只要应下就能进不尽宗。在自己成功混入不尽宗后,他们传了信给其他在炎州的同门弟子,让他们赶紧学盖房子。
沈笙笙也顺着玉蝉衣的视线,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认识的李旭,恐怕也不认识这么多会盖房子的修士。”
巫溪兰说:“诶,等日后有机会,不如介绍他们认识。名字一样,个性却如此不同,也是一桩巧事。”
玉蝉衣差点被茶水噎住,她道:“笙笙,过来。”
沈笙笙应了一声:“来了。”
玉蝉衣道:“可以将你昨日提到的剑招练给我看看吗?”
沈笙笙与江言琅在这里这段时间,应玉蝉衣的请求,将自己所会的剑招全部给她展示了一遍。
初时他们并不明白玉蝉衣的用意,毕竟每次看完之后,玉蝉衣都是沉默着,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只是后来,等见到玉蝉衣在与其他人比试时用出他们展示过的剑招,沈笙笙与江言琅才恍然大悟——
玉蝉衣这是将他们宗门里的剑招给学去了。
承剑门,太微宗,风息谷,玉陵渡,四个宗门里,属太微宗与承剑门的剑招花样百出,底蕴深厚,风息谷玉陵渡略输于前两个宗门,但也是名门正派,自然也有不少自己门派独有的招式,风格特别。
这会儿,沈笙笙应玉蝉衣的要求,将剑招演示了一遍后,收了剑,看了眼全神贯注看着她的玉蝉衣:“你应该又学会了吧?”
玉蝉衣道:“只在心里过了一遍,用的时候未必流畅。”
沈笙笙:“我已经知道你对自己有多严苛了,你能这么说,那就是会了。”
她叹了一口气:“可不能让玉陵渡那些剑修长老知道你学得这么快,不然我们玉陵渡的剑修弟子可要有苦头吃了,那些懒惰的长老们肯定会变得不爱讲课,要弟子们学你这样自己琢磨。”
江言琅虽是默不作声,但心里已是完全相信了玉蝉衣之前说过的话,哪怕是“凤凰于飞”,看过就能学会,这的的确确是玉蝉衣能做到的。
玉蝉衣并不太将沈笙笙的夸奖放在心上,她只道:“会与不会,一试便知。我要试一试,才敢说自己会了。”
叮嘱了沈笙笙帮忙勘正对错后,玉蝉衣亮出剑来,将沈笙笙刚才用过的剑招也使出来了一次。
沈笙笙与江言琅俱是功底扎实,由他们演示出来的剑招,比容易缺招漏式的剑谱要更流畅,每个步骤都有可堪琢磨的地方。在发觉玉蝉衣想要学他们门派剑招的意图后,更是会是在演示时将所有的步骤全头全尾使出。
省了玉蝉衣先从剑谱里理出错漏的功夫,玉蝉衣便能学得很快。
她带着十二分的谨慎,又因为有能帮忙干活的太微宗弟子,半点不收敛自己的剑气,几个招式下来,新换的门上又添几道深深的伤痕。
陆闻枢与陆韶英两人前来拜访之后,玉蝉衣的剑不自觉间添了更多戾气。
同一个剑招,哪怕是被喜欢以快取胜的沈笙笙用出来,竟也没有玉蝉衣更快更杀意浓厚。
沈笙笙与江言琅面色纷纷变得严肃认真许多,坐在他们身边的微生溟忽然开口问道:“她的剑是不是很快?”
江言琅点头:“很快。”
沈笙笙:“何止很快,又快又狠。”
微生溟的气音里面带上笑意,嗓音轻轻的:“割开我的喉咙也会很快的。”
江言琅没有太听清他的话,又因为微生溟刚刚那句话实在声音太轻,江言琅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江言琅偏头看了一眼玉蝉衣这位作风古怪的师兄,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玉蝉衣与她的剑,眼底含笑,看起来满是欣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痴迷了。
江言琅早发现了,这个男人平日里那双总是疲倦怠惰到像是睁不开一样的眼睛,一旦看到他的小师妹,似乎就变得有精神一些了。
此刻,他的大手正撑在自己的下巴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拇指随意刮着他脖颈上那苍白病态的皮肤,用一种悦然而又难耐的声线说道:“我是说,她的剑,割开妖的喉咙也会很快的。”
第57章 狠心 对别人也这样狠心就好了
江言琅皱了皱眉:“可她仙龄才二十来岁,远不到要去杀妖的时候。哪怕本领足够,心性历练不够,就急着去杀妖,杀业太重,易乱心智,反而于日后的修行不利。玉道友的确天赋卓绝,但也要至少等到她百岁再想杀妖的事吧……”
沈笙笙立即跟着说:“二十来岁就开始杀妖的也有啊,如今的正道魁首不就是?”
“可是……”江言琅垂着眼说,“斩妖除魔毕竟是一件积累杀业、增因果的事情,若非情不得已,谁会那么早就身陷业果当中?”
沈笙笙说:“是你心慈手软,第一次杀妖时战战兢兢下不去手,我看你不如弃剑从文,专门给你心疼的那些妖怪写悼亡词好了。”
江言琅:“……”
“可你头一回杀妖时,不也一样手软?”江言琅说,“我可是两百岁就开始杀妖了,你不是三百岁才开始?正道魁首少年时便开始杀妖的确令人肃然起敬,可如今世道太平,没必要非要像他那样吧?”
沈笙笙还没说话,微生溟叹着气的声音先响起来:“乱不乱心智,在人不在事。小师妹一向有她自己的主意,要不要早些开始杀妖,由她自己来选便是。”
江言琅古怪地看了微生溟一眼——
这个男人,方才还一脸痴迷愉悦地盯着他的小师妹练剑,怎么转眼之间,情绪就变得这么低落了?
微生溟只是一味注视着玉蝉衣,并不在意江言琅对他的打量。
倘若玉蝉衣愿意了结了他,她割穿他喉咙的剑自然很快,快到不会给他留下生还的机会。
偏偏,只怕她不愿意。
他也不想自己如此卑劣,卑劣地一遍遍幻想玉蝉衣能够将他痛快杀死的画面,并为此偷偷感到心安满足。
他明明知道玉蝉衣恐怕是不想的,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去幻想:她想。
一千年了,他能在自己入魔前,找到一个她,就如同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被割开了一道小口子,终于能透得进光。命运施与的最后一点垂青他怎能不贪尝。
他会想办法让玉蝉衣知道,杀了他,是一件正确的事的。
他都能学会的事情,她只会比他学得更快更好的。
恰好玉蝉衣将剑收起,朝他们走过来,先问沈笙笙:“这剑招是否用错?”
沈笙笙摇了摇头。
玉蝉衣坐下来,见三人都在看她,问:“刚刚你们在聊什么?”
“在聊你什么时候能执剑斩妖除魔。”江言琅道,“我说此事不急,沈笙笙非说,正道魁首在你这个年纪早开始杀妖了。”
“杀妖还要挑时候?”玉蝉衣道,“难不成不是能杀则杀,杀不了就逃,苟一苟,日后更有本事了再去杀了?”
江言琅愕然,沈笙笙也一愣,没想过对于修真界的修士来说算是一桩大事的第一次杀妖,在玉蝉衣那简单到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
唯有微生溟眉目间再次浮现出一点笑意。
但玉蝉衣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笑不出来了。
玉蝉衣道:“没做过坏事的倒是可以对它仁慈仁慈,若是能感化,收了当灵宠也不错。”
说完,想起什么,玉蝉衣看向微生溟:“今日的药你喝了?”
她的手趁他不备搭到他的腕上,摸到他灵脉寒气凉意几许,便知道微生溟今日尚未喝药。
“去喝药。”玉蝉衣道。
微生溟哀叹一声:“多谢小师妹关照。”
玉蝉衣:“若非你这病和我有关,我才不会盯着你喝药。”
她自觉心口如一,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等到微生溟寒气祛尽,她才不管他是死是活。微生溟却觉得她是口是心非,浅浅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几分苦涩。
微生溟的确不想玉蝉衣对他太过关照。若是玉蝉衣心肠同她面色一样的冷,他也就不必再愁了。
江言琅看了眼微生溟,更觉古怪。
看玉蝉衣练剑时这男人表现得那么开心,他还以为他们师兄妹关系很好,那玉蝉衣关心他,他理应开心才是,怎么得了乖还泛起愁来了?
不尽宗里三个弟子,江言琅各自接触过一番后,觉得,只有微生溟,是像破落小宗门养出来的弟子。
巫溪兰医修药修两道皆通,这世上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草药,自打正道魁首成了陆闻枢后,巨海十州的修士修剑道的多,像巫溪兰这种医药两道皆通的弟子都是五大宗门正紧缺的。
而玉蝉衣更不必说,在没有来到不尽宗之前,他一直以为玉蝉衣的门派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厉害门派,根本没想到这么破败。
只有微生溟,自由,散漫,问他是个什么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拖着个病恹恹的身躯,日日喝药,日日不见好,无甚本事,却也自得其乐,恰恰与这不尽宗最是相称。
江言琅和沈笙笙一致觉得,玉蝉衣这位二师兄,最大的本事就是那一张脸了。
此刻,江言琅情不自禁琢磨起来了——听起来玉蝉衣这位师兄年龄已经过千,若他修为不高,活到千年之龄恐怕也活成老翁了。他却还如此年轻,莫非……还真是保养得宜?
素有美男子之称的江言琅一时心痒难耐,忍不住虚心向微生溟讨教:“师兄,敢问您是有什么永葆青春的好法子吗?”
微生溟正喝着玉蝉衣从药庐那要过来的药,看着一碗黑糊糊的药他愁苦着一张脸,脸也不抬说道:“死的早,就不会老了。”
江言琅:“……”
一旁拭剑的玉蝉衣听了微生溟的这句话,却是脸色一白。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有什么事情想明白了。
陆闻枢和她说过,阿婵,你不会老的。
他还说:我不会让你老的。
玉蝉衣一直在想陆闻枢为什么能骗过她,到底是她太笨还是她太愚蠢,到底她错漏了什么,未曾察觉什么,才让陆闻枢蒙蔽她如此之久而一无所知。
这一刻她幡然醒悟——她找不出来自己的错漏在哪里,因陆闻枢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谎话。
他说,阿婵,你不会老的,他让陆婵玑的生命停在了十八岁那年,永远没有老去的可能。
他说,我会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他真的就让她的血肉神魂都做了“荧惑”的祭品,这怎么能算不在一起呢?
玉蝉衣手一颤,心底一阵寒凉,忽然很想大哭大笑一场。
不是她勘不破陆闻枢的谎言,是陆闻枢当真没有向她说过谎话。
他只是没将真话说到底,没有将温柔之下的残忍展露出来罢了。
玉蝉衣最终无声笑了两声,身形微微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对几人说了句“我先回房休息了”,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摆着桃枝,墙上挂着尹海卫帮她修好的剑,在精神海出现之前,玉蝉衣用过的剑都被收在这间房间里。她盘腿坐到床榻上,心里的情绪再也刹不住闸,脸上却只有两行清泪落下。
她从怀中取出巫溪兰给她的两个小药瓶,无声落着泪的眼睛盯着这两个装着聚灵丹和剜心丹的两个小瓶子好久好久。
随着灵脉突破的寸数越来越多,能够由她调度的灵力越来越充沛,玉蝉衣能感受到,聚灵丹和剜心丹在她体内被内化吸收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了。
但调动灵力催化它们的吸收,同样会加速剜心丹带来的剔骨般的痛苦。若是问巫溪兰能不能为了加快灵脉突破的速度调动灵力催化,巫溪兰一定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玉蝉衣决定,还是先不和师姐说了。
她吞了药,自行用灵力推着药力往灵脉滞涩处往前推进着,脸上挂着的泪却不是因为剜心丹带来的痛苦而流的。
横竖没有荧惑的剑气劈开血肉那样疼,她都忍得。
玉蝉衣这种不要命的行为,还是在五个月后,沈笙笙与江言琅辞别时,被巫溪兰发现的。
沈笙笙辞别时对玉蝉衣说:“我在这里短短七个月,你的灵脉就突破了快二十寸,等我这次回去,将长老安排给我的事情交代好了,再回来找你,估计是一年之后,到那个时候,你肯定已经七十二寸灵脉尽通了,我就可以不用担心自己欺负你灵脉短,可以输得更痛快了。”
沈笙笙话一说完,玉蝉衣就见巫溪兰一双眼睛视线幽幽地看着她,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待沈笙笙走了,巫溪兰果然将她叫到药庐。
但玉蝉衣没想到的是,微生溟竟然也被一并叫过来了。
“你。”巫溪兰先骂玉蝉衣,“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月冲三寸灵脉的?”
玉蝉衣低着头:“六个月之前。”
“呵……六个月,不声不响,你可真能干大事啊!”巫溪兰又骂微生溟:“前阵子你问我有没有能缓解痛苦的丹药,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早知道她在忍痛,怎么只要丹药,却不说是给她拿的?”
见牵扯了微生溟进来,玉蝉衣道:“师姐你别怪师兄,我没和他说过。”
微生溟额角也落下冷汗:“小师妹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
“好好好,你们师兄妹两个心有灵犀相互维护,眼里都没我这个师姐是吧?”
巫溪兰气笑了,“你们一个两个这么爱自找苦吃,放你们出去赚钱养活宗门算了,何苦让师父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在外面受累,在外云游还要记挂着我们的用度。”
玉蝉衣和微生溟都是低下了头,甚至都不敢看对方一眼,怕视线交汇会暴露什么。
巫溪兰骂够了,将微生溟赶出药庐,单独将玉蝉衣留下来。
见玉蝉衣一直低着头,巫溪兰心软了软:“哭了?”
玉蝉衣摇头。
巫溪兰叹气道:“一个月冲破一寸灵脉,已经是常人难以承受的程度了,一个月冲破三寸灵脉,你是如何受得住的?”
药庐安静了片刻,玉蝉衣思索过后,缓缓说道:“六个月前,我在给师兄取最后一碗药时,看到了师姐的手札,上面有服用聚灵丹和剜心丹的效果记录。”
“上面写着,师姐冲破第六十九寸灵脉到七十二寸,只用了一个月,比之前所花时间更快。在此之前,我自己也发现了,当修为增长后,可以用灵力推着药力将灵脉冲破得更快一些。”玉蝉衣这时抬起眼来,“师姐当时是如何受住的,我就是如何受得住的。”
巫溪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三十六寸灵脉过后,体内原有的灵力更加浑厚,之后,只能一月服用一次的聚灵丹和剜心丹便可以变成一个月三次。
但同样的,所要经受的痛苦也是之前的数倍。
一开始,巫溪兰就犹豫着要不要将这点告诉玉蝉衣,最后因着不忍心见玉蝉衣受苦,选择了知而不告。
却没想到自己未能及时收起的手稿记录会被玉蝉衣看到,更没想到玉蝉衣在服用了聚灵丹和剜心丹后竟还会动用灵力推着药力往前走。
“我是神农氏的后人,又修了医药两道,尝百草试丹药本就是我的职责,你何苦……”巫溪兰垂下眼来,“小师妹,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么能忍痛?”
巫溪兰很少探究身边人的过往,可这一刻她却有些忍不住了。
玉蝉衣张口欲言,但咬咬唇忍不住又合上了。
她说:“要是师姐想让我慢一些,我也可以慢一些。”
巫溪兰扫了她一眼:“你真的肯慢下来?”
玉蝉衣垂着眼道:“既然有剜心丹不会致使根基不稳,那快一些总比慢一些好。别人都很勤勉……”
巫溪兰打断了她的话:“还有谁能比你更勤勉?”
玉蝉衣没有应声。
她前几日听说,茶寮里有承剑门弟子在说,陆闻枢在闭关。
闭关一般目的有二,要么为了突破,要么为了疗伤。陆闻枢总不能是为了后者。
玉蝉衣七十二寸灵脉未通,尚未到能够闭关的境界,她无法忍受自己比陆闻枢更不勤勉。
听玉蝉衣这样说,巫溪兰沉默着看了她好久。
最后竟自责起来:“可惜我学艺不精,找不到让你不吃苦头就能冲破灵脉的法子。”
玉蝉衣摇了摇头:“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吃苦头、净得好处的事情。”
“算了。”巫溪兰长叹一口气,抛了两个小药瓶给玉蝉衣,“李旭进山采药之前我就管他要了足够的材料,早就帮你炼好了你所需的全部丹药,这药给你,疼了痛了别让我看见,灵脉爱几时全通几时通,等你七十二寸灵脉尽通那一日,告诉我一声就好。别的我都不管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懒得管你们了。”
“师姐,多谢。”玉蝉衣将手里的小药瓶攥了又攥,最后只是万般恳切地对巫溪兰道了谢。
出了药庐,微生溟就在外面,扫了她手里的小药瓶两眼,问:“漱灵丹?”
微生溟不是上古遗民,自然也辨认不清聚灵丹与漱灵丹的区别,玉蝉衣虽然没有点头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微生溟皱起眉头:“用漱灵丹冲灵脉固然迅速,但根基不稳,只是一条不该走的捷径。”
话锋一转,微生溟又道:“但你似乎并没有根基不稳的问题,是你师姐她给你炼了别的丹药?”
玉蝉衣点头。
微生溟问道:“晚上疼成那个样子也是因为这味丹药?”
玉蝉衣抿了抿唇,再度点头。
“你对自己当真狠心。”微生溟皱着眉头,似乎是对她这样的举动很不赞许,但也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叹了一声,“对别人也这样狠心就好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不懂他口中的别人到底指的是哪些人,一时也没有太多心情刨根问底,说了声“我先回屋了”,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微生溟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道:“问别人会不会疼不疼,可你自己不也是不知道疼字怎么写一样。”-
沈笙笙与江言琅走后次日,消息灵通的李旭立即“采药完毕,从山里出来”,到不尽宗拜访来了。
“那个聚窟州的小孩子走了?”四处打量一眼,李旭问。
“早走了。”他好巧不巧在沈笙笙和江言琅离开的这天回到炎州,带回来不少仙草,巫溪兰见到其中有不少是炎洲没有的草药,心情松快了不少,朝李旭解释道,“前两个月,他父母来了趟不尽宗,和我们约定好,等殷小乐十八,还是想拜入不尽宗的话,就带过来让师父他瞧瞧资质,再议拜师之事。”
“你怎么知道殷小乐的?”解释完之后,巫溪兰才想起李旭这几日一直不在,不该知道殷小乐才对。
李旭道:“听我朋友说的。”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巫溪兰说着,看了旁边那道狗狗祟祟的身影一眼。
玉蝉衣不知何时出现,勤快地帮忙整理着仙草,一脸“将功补过”的意思。
见巫溪兰瞥她这一眼仍然有些恼意,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玉蝉衣又默默将草药放下,索性到了药田那边牵着傀儡给药田浇起了水,但还是时不时注意着她们这边。
见巫溪兰一直在看玉蝉衣,李旭问:“她怎么了?”
巫溪兰道:“练剑练疯了,不管她,继续聊我们的。”
李旭道:“你脾气好,她能惹你生气恐怕不止是练剑练疯了吧?”
巫溪兰不欲多言:“李道友,太微宗有一位和你同名同姓的首徒,也是剑修,也叫李旭,你们要不要见一面?”
李旭那张仿佛山崩于面前仍旧会不为所动的娃娃脸上,终于冒下冷汗。
“我不过一介小散修,怎配与太微宗首徒相识?”李旭说完,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从巫溪兰身旁离开,也来到药田这边,和玉蝉衣一道给灵草浇起了水。
玉蝉衣挑挑眉道:“你也应付不了我师姐了?”
李旭闷声不答,瞥见巫溪兰回了药庐,他才敢小声埋怨一句:“这沈笙笙经常在这里也就算了,江言琅不是风息谷首徒吗?风息谷首徒怎能如此清闲?”
玉蝉衣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从论剑大会上认识你的人不在少数,我看你这太微宗首徒的身份是藏不了多久了。”
李旭却看了微生溟一眼,垂下眼去,摇了摇头。
能藏多久藏多久。
他暴露身份事小,可要让别人知道不尽宗的二弟子是微生溟,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对李旭来说,微生溟的状态有些异样。
他监视微生溟足有两百年,这两百年间,微生溟清醒的时间从没有这么长过。
自玉蝉衣拜入不尽宗,多了个天赋卓绝的剑修小师妹,微生溟除了拔不出剑以外,再也看不出半点有心魔的迹象。
但从他露出的脖颈上能够看出来,修罗印记仍在生长。
他心魔未去,却比之前清醒的时间更长。
这成了李旭心头一桩悬案。
“冒昧问玉道友一句。”李旭对玉蝉衣说道,“你在私下与你师兄相处时,可曾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玉蝉衣心道,她就没几次觉得微生溟这个人对劲过。
但何必与不尽宗外的人提及。
“他一切都好。”
李旭还想再说什么,见到微生溟不知何时出现在玉蝉衣的身后,沉着眉似乎很不开心。
总不能是玉蝉衣的答案让微生溟不高兴,哪有人听到别人夸他还不高兴的,定然是他说错了话。李旭连忙起身告别。
玉蝉衣不回头便知道微生溟在她身后,灵脉通得越来越多的好处便是对周围要比之前敏锐上不知道多少,除非别人刻意敛着神息,不然说她是背后长了眼睛也差不多了。
未等玉蝉衣说什么,微生溟直问道:“你大概在什么时候七十二寸灵脉尽通?”
“半年之后。”
微生溟:“待到你七十二寸灵脉尽通,我会送你一样礼物。”
玉蝉衣:“……”
“不会又是’七杀’吧?”一听微生溟说要送她礼物玉蝉衣直觉准没好事,她收回灵力,撤去丝线,将傀儡摆到一旁,冷冷瞥微生溟一眼,“微生溟,你最好死了将‘七杀’给我的心。”
“不,不是‘七杀’。”微生溟道,“是另一样东西。”
玉蝉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需要你舍了命才能拿到?”
“不需要。”
“那也不会叫你置身险境?”
“也不会。”微生溟微微叹了一声,随后说得笃定,“若非你在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前用不了它,今日就可以给你。要是你不喜欢,还我便是。”
微生溟问:“这样说,你可放心了?”
玉蝉衣仍然不能对他全盘置信:“到时候见了再说。”
半年之后,又是新一岁寒冬,不尽宗的禁制外寒装素裹,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不尽宗的药庐里,荧色的光一直亮着。
快到子时了。
按往常日子,巫溪兰该就寝了才对,今日她却在灯下等着。
巫溪兰算过日子了。
不出意外,小师妹灵脉尽通的日子,应该就在今夜。
要是小师妹还能记得半年前答应她的话,一会儿就要过来找她了。
第58章 水到渠成 小师妹,喜欢吗?
每一寸灵脉打通时的感觉各有各的不同,突破一寸更有一寸的欢喜,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那一刻,是最令她开心的那一刻——起初,玉蝉衣是这样以为的。
可等到灵力一周天又一周天地在体内运渡过,路一步步走过,真的要打通七十二寸灵脉了,回头一看,却发觉,原来第一寸灵脉打通时,才是最开心的那一刻。
到第七十二寸,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外面风声紧,雪落如絮,寒天雪夜,伏在榻上,玉蝉衣的身躯与灵脉都在因痛而颤抖。
她已经不会再因为剜心丹施下的剜心之痛而昏厥到失去意识。这会是玉蝉衣最后一次尝到剜心丹带来的痛楚。
没有不舍,也没有如释重负,有的只是没有片刻松懈地将药力运过去。
当额角一滴清汗落下,七十二寸灵脉全部打通的那一刻,四下阒然无声。而后,万千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穿透天灵盖,感官四通八达起来。遥远山林间的雪地上,枯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分外清晰。四肢百骸的痛感逐渐被丰盈起来的灵力冲淡了,痛虽是痛,餍足感却足以将它衬托得微不足道。
源源不断的灵力往灵脉终处汇去,汇成了属于玉蝉衣的识海。
玉蝉衣一刻不舍地紧绷到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这一刻,终于得了片刻松懈,伏在榻上的她脑袋空了一瞬,紧接着便抬起指尖,用灵力将一身水淋淋的汗给拂去,却在要进入自己的识海看看时,停了停。
玉蝉衣听见了巫溪兰在药庐里的碎碎念:“小师妹要是心里有我这个师姐,就该记得答应过我的话。过一会儿打通七十二寸灵脉,就该先过来让我这个师姐知道……可我那时是不是说得太模棱两可了?她知道我还没睡吗?要不要我自己过去看看?”
玉蝉衣不知道其他的修士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后的世界怎么样的,她的五感都变得过分敏锐,甚至能听到巫溪兰在犹豫纠结时习惯性捏着草药传出的细小声响。
本来,玉蝉衣不想在今夜打扰巫溪兰,她想着巫溪兰早已睡下,想等到破晓巫溪兰去药田查看草药生长情况时,将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事情告诉她一声。
但知道巫溪兰还没睡,甚至还在等着她,玉蝉衣便下了榻,出了门。
师姐当真是豆腐做的一颗心,说了不管她了,心里却在算着她七十二寸灵脉的日子。
一出门,却先见到立在院子里的男人。
长身玉立,英姿挺秀。
是微生溟。
微生溟不说话时样貌的确算是一等一的好,此刻披着风露,立于中宵,不苟言笑,倒是叫玉蝉衣理解了为何一千年前的人为何会称他郎绝独艳,一身风雅——八成是一些没机会和他说上话的人说的。
要不是这些人都这样说,叫她对这个人有了极大的误会,她也不会这么晚才认出他是微生溟。
“七十二寸灵脉全都通了?”察觉到玉蝉衣走出来,微生溟问。
玉蝉衣点点头。
微生溟将手中的一物给她。
“礼物。”他道。
玉蝉衣接过来。
是一块形状怪异的棱石,坠在一根银链底下,不圆也不方,有数不清的小切面,切面与切面间的棱角不知是被人为打磨还是自然磨损,总之棱角圆润,浅浅的月光也能照出它斑斓的色彩。拿在手里,感受不到里面任何的灵力浮动,像是一块普通的漂亮小石头。
玉蝉衣将它举到半空中,用月光照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
她蹙了蹙眉,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所适从:微生溟这回竟然真的给她了个正儿八经的礼物?
她看向微生溟,但微生溟似乎并不想立即对她解释,而是将这条棱石项链拿过来挂到她的脖子的,并说道:“走吧,先去找你师姐。”
玉蝉衣也不想让巫溪兰等太久,忙去药庐那,刚敲了敲门,药庐的门就被从内打开。
“你果然来了。”巫溪兰叹道,“我既盼着你来,又盼着你不来,你还是来了。”
盼着玉蝉衣来,是想玉蝉衣记得她的话,不盼玉蝉衣来,是真心不想让自己的小师妹吃这么多苦头,她倒是情愿玉蝉衣晚些过来找她,灵脉打通得慢一些,好少受一些罪,偏偏巫溪兰自己也知道,玉蝉衣只会来得更早,不会更晚。
事已至此,巫溪兰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连声叹气道:“七十二寸灵脉尽通,总归是件值得开心的事,过来吧,我给你诊诊脉。”
玉蝉衣听话地将手腕放过去。
巫溪兰手指搭上,停顿片刻,她眉梢忽然动了动:“你这灵力丰厚的程度,不像是二十来岁仙龄的小修士能有的。小师妹,莫非你在出生之前,还活过一些年岁?咦,心跳突然变快了……被我说中了?”
玉蝉衣心底一惊,未料到做医修的摸一把脉能看出这么多事,在将受惊地将手腕抽回与继续放在巫溪兰面前之间,还是选择了以不变应万变。
一旁微生溟闻言眼里添了亮色:“天生灵力丰厚?”
“干嘛一副天助你也的表情?”巫溪兰瞄了微生溟一眼,“你这个不修炼的,灵力不也多得古怪?不见得有半点用处。”
微生溟稍稍弯了弯眼睛,对巫溪兰的嘲笑一贯是轻描淡写地笑一笑就过了。
只是在垂眼看着玉蝉衣伸出来置于案头的那一截手腕时,他眼里那点轻描淡写的笑意不像之前那样一闪而逝,反而堆积得更深了些。
听得微生溟在巫溪兰那也一样被看破了一些事情,又见巫溪兰似乎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玉蝉衣乱撞在胸膛里的心跳声渐渐稳下来。
也许这灵力是她那浑浑噩噩如云漂泊的一千年给她留下的一点馈赠,但玉蝉衣到底不是医修,不明白其中诀要。
惟愿她能活到最后,能够和巫溪兰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好叫巫溪兰好好琢磨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
师姐是很好的医修,若是能将她化作巫溪兰写的医书中的一笔,玉蝉衣想,这应该会是巫溪兰最想要的,比天女罗裳会想要。
也是她能给出去的最贵的东西了。若是可以,过往她只想深深埋着,一点都不想吐露。
“七十二寸灵脉通了,识海也就出现了。”巫溪兰忽然说道,“小师妹有没有进自己的识海看看?”
玉蝉衣摇头。
只顾着快点来药庐说这件事,她并没有去自己的精神海里看看。
“修士的识海各有不同,小师妹该去瞧瞧才是。”巫溪兰说,“一开始,我本以为我自己是讨厌当药修讨厌背书的,哪怕我有了识海,我肯定要让里面一株草一朵花都看不见,最好是一片荒山,谁承想,真的有了之后,进去一瞧,竟然是花田一片,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灵花灵草,种类比最齐全的医书典籍还要齐全,从此我算是认命了。”
“去看看吧。”巫溪兰催促。
玉蝉衣拧了拧眉,不知为何有些抗拒。
肉身重塑之后,她想得最多的就是陆闻枢,甚至比在青峰时,想得更多更频繁。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识海有半点与陆闻枢相关,却又不自觉地担心与他有关。
几个心念间,玉蝉衣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能带着剑进去吗?”玉蝉衣问。
“带着剑?”巫溪兰皱了皱眉,“识海里能有用得着剑的地方?”
玉蝉衣:“说不定有。”
她不允许自己的精神海里出现陆闻枢,她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用不着精神海来告诉她她想不想要,要是里面装着的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她说不认就是不认。
“带着进去吧。”微生溟道,“这精神海也不是初现时什么模样日后就是什么模样,修行修心,你的心境变化,它也会有变化。”
他将进识海的法诀教给玉蝉衣,玉蝉衣却早在他带她进他精神海后就找了和精神海有关的功法,进自己的进别人的的法诀她早都会了。
踏进自己精神海的那一刻,玉蝉衣愣了愣。
密不透风的黑让她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
难道她的精神海是一无所有的?
玉蝉衣试着往前走,渐渐往前行走出去。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很黑的一段路,黑得安然,黑得静寂,连影子都会吞噬,走在里面的人不会感觉到恐惧,这不是会给人带来恐惧的黑,只会让人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寂寞,让人无法继续走下去。
一层一层的黑像是一层又一层的蚕茧,走过一层还有一层,越往前走,阻力越重。强大的力道温柔而又坚决地将人往外推去,在这里对时间的知觉都变慢了,这条路几乎没有尽头。
没有人有耐心在这蚕茧似的、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中走到最后的。
玉蝉衣不知道走了有多久,脚底踩到枯枝,眼前乍然出现了一点凄清的色调。
她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后,终于走进了自己识海里的最深处。
那里是一方很小的天地,小到像一处坟冢。
玉蝉衣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千月岛的桃林。
是她父母的埋骨地,也是她曾经为自己选好的埋骨地。只是她见过的人间的千月岛桃花不败,是很少落雪的地方,她这里的千月岛却覆着雪。
像是青峰才有的大雪簌簌往下落着。
精神海里的千月岛枯叶枯枝枯桃,厚厚的雪压在上面,每一寸空气都像锋利的剑锋一样刮人。
玉蝉衣没有踏进去,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之后就睁开了眼睛。
巫溪兰紧张地问:“怎么样?”
巫溪兰说:“进去之后,你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小师妹,你师兄说的对,精神海日后也是有可能会变的,你要是不喜欢,好好修行,再将它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玉蝉衣却笑了:“我很喜欢。”
她想着自己那小小的千月岛外面包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的黑色,想着哪怕有人强行冲破了她的禁制,涉足进她的精神海,恐怕也受不住外面蚕茧似的阻力越来越重的那段路程,探不进最深处去,就由衷地感到开心。
“喜欢……”巫溪兰有些意外,问:“很漂亮吗?”
玉蝉衣:“很漂亮。令我称心如意的漂亮。”
巫溪兰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微生溟只是静静看着玉蝉衣。他在想,能让玉蝉衣觉得称她心、如她意的漂亮会是怎样一种漂亮。
没记错的话,他左肩上这大片旁人觉得可怖而又丑陋的赤红修罗印记,她似乎也真心觉得漂亮。
微生溟好奇玉蝉衣的识海是怎样一种模样,人呢,心口不一的有,自己都认不清自己的更是大有人在,识海却是对他们内心世界最真实的一种照见。
以他的本事,趁她不备,进她精神海看看,也不会被玉蝉衣发现。
可要是做了这种事……他情愿自己这一生都不知道她的精神海是什么样子。
这时,巫溪兰眼睛被细光一闪,玉蝉衣脖子上戴着的棱石项链吸引了她的注意:“你脖子上戴的这是什么?”
“师兄给我的。”玉蝉衣低头也看了一眼,将棱石项链取下来,“说是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礼物。”
“还算有点师兄样子。”巫溪兰说,“可这是什么?从凡间买的项链吗?”
“这是一块髓石,一个巨海十州不太常见的法器。”微生溟道,“里面装着幻境,幻境的数量不知几何,每个幻境都是曾经真的存活于世的妖兽邪魔,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修士可以将神魂放入其中,神魂在里面会尝到真实与妖魔对阵的滋味,会累会痛,肉体倒是无碍,不会真的受伤……也有例外,心智薄弱者进去,若是受了惊,出来之后也会生病。小师妹应是无碍,闲来无事,可以进去玩玩。”
巫溪兰:“……神魂会痛……心智薄弱者会受惊生病……你管这叫进去玩玩?”
“小师妹才二十来岁,根本不到去杀妖的年纪。”巫溪兰道,“我听说过,大宗门的弟子在让自己的弟子杀妖之前,都是要花上百年的功夫给他们讲妖怪的习性,教他们杀妖的步骤的,哪有什么都不教,给块石头就让她开始杀妖的?”
“你管这种受罪石叫礼物?”巫溪兰说,“从没听说有这种凶残的法器,师弟,你从何处弄来这种邪性这么大的东西做礼物?”
“邪性很大吗……”微生溟怔了一怔,将髓石项链拿回到自己手里,略是迟疑地说道,“小师妹若是喜欢,应当算得上礼物吧……”
他暗含期许的眼睛眨了眨,稍有些忐忑地看向玉蝉衣:“小师妹,喜欢吗?”
第59章 幻境 你送人礼物一贯是喜欢把自己的命……
玉蝉衣正在细思微生溟所说的髓石的用处,她见过的法器的确不多,但好歹她也在星罗宫的飞舟上待过一段时日,增了不少见识,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一时没有注意巫溪兰和微生溟在旁边说了些什么。
抬了抬头,留意到微生溟用一种带着一点抱歉的目光看着她,玉蝉衣问:“师兄是反悔了,不想把这块髓石送给我了吗?”语气也是忐忑的。
听见玉蝉衣这样的语气,巫溪兰仰头长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能说什么好呢?你们两个就是邪门找邪门。”
她再次吼出了那句话:“我不管你们了!”
巫溪兰将二人请出药庐,关了门,灭了灯,隔音的禁制挥下,对自己这两个同样邪门的师弟师妹,眼不见为净。
一想到如今不尽宗里面只有她一个弟子独自不邪门着,只有她一个弟子还算是正常的,巫溪兰就无比地想念在外云游的师父,涂山玄叶。
药庐外。
玉蝉衣问:“师姐她又生气了?”
微生溟沉默片刻,说:“好像是……”
“要不要做点能让她开心的事?”玉蝉衣问,“明日药田浇水你去还是我去?”
微生溟:“李旭去。”
“……”意料之外的答案。玉蝉衣同样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赞同。
哄师姐开心本就不难,李旭又尤其精擅此道,喊李旭过来,他自然有办法让巫溪兰开心的,这安排的确合适。
髓石项链再度回到玉蝉衣的手里,知道这是一枚这样特别的法器之后,玉蝉衣看它的目光就变得喜爱得紧了。
“要怎么用?”她问微生溟。
微生溟道:“一会儿教你两个法咒,一个用来解开我和它之间的契约,另一个是用来结下你和它的契,从此,这法器就专归你一人所用了。”
他说完,轻轻一叹:“要不是小师妹不准我用灵力,我和它的结契,我早就自己解开了。”
听他这语气似乎还有点邀功的意味,玉蝉衣挑挑眉看他:“怎么这么听话?”
“有所求的人自然是要听话一些的。”微生溟也是眉梢微动,嗓音轻轻的很悦耳,“还喜欢把自己做的那点事情全说出来,好像那一点细微的让步是他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好给日后的自己多添几分谈判的筹码。”
“你倒是个喜欢阳谋的。”玉蝉衣道,“要我帮你什么?”
“若是我此刻说了,你一定会答应?”
玉蝉衣:“得听听具体是什么事。”
微生溟并不意外她这样的回答,轻轻摇了摇头说:“时机合适,我自会说的。”
玉蝉衣重新将髓石在月下举起来细细打量,她道:“你说这法器之前与你结契,也就是说,这是你之前用过的?”
微生溟点点头。他将两道法诀分别教给玉蝉衣,待玉蝉衣与这法器结契之后,他说:“戴上它,日后哪怕你在外面杀了妖,若是能叫那妖神形俱灭,抓一缕神魂残片放入髓石当中,它也可以化作一个新的幻境。”
玉蝉衣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你杀过的妖也都在里面?”
微生溟背着手走到石桌旁坐下,答道:“这里面不止有我杀过的妖,在我得到它时,里面就已经有数千个幻境。不过,我的一生也的确都在里面了。”
玉蝉衣跟过去坐下,听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感慨,她反复摩挲着手里的这个小玩意,喃喃重复道:“你的一生都在里面了……”
她问:“微生溟,你送人礼物一贯是喜欢把自己的命送出去吗?”
微生溟闻言笑了起来:“我倒是真的想将我的命送出去,小师妹若是肯收,那便收了去吧。”
这话单是说出来都使他如释重负,哪怕他知道玉蝉衣不过是在开玩笑。
他笑着的眸子朝玉蝉衣轻轻眨了一下,眼波潋滟着笑意,好似在信口开玩笑,眼底却含着几分真的不能再真的恳切,散漫的笑意与那几分真心的恳切杂糅在一起,竟叫玉蝉衣在他的神态中看出了几分隐晦的乞怜,像是……在和她要着什么,要的卑微、紧迫,失了沉着。
哪怕微生溟再狼狈,在别人的描述中再落寞再不堪,玉蝉衣从来没有觉得他可怜过。
她自己从来不想被人可怜,也就从来不会去可怜别人,更不会去可怜一个昨日的强者。
可怜是被人往下看着,玉蝉衣受不了这个。
可这一刻微生溟的目光却突然间像是有了实质的丝线一般,牵动着她的心为他颤了一下。
玉蝉衣愣了片刻,别开眼后说道:“师父总能从别人口中问出最真的话来,是因为他会幻术,有点魅惑他人、蛊惑人心的本事在身上吧?这魅惑人的本事,他教你了?”
她下意识摸向石桌中央,白日里,石桌最中央的位置上总摆着一壶茶,玉蝉衣此刻想倒一杯茶,倒也不是为了解渴,只是很想喝点什么。
但晚上的石桌空空如也,她的手很快摸了个空,只得又怏怏收了回来。
微生溟却是神色茫然一脸无辜:“教我?教我什么?”
反复想了想玉蝉衣刚刚说的,他颇感惊讶:“师父他还有魅惑人的本事?”
“这灵宠他可真是当得有够内外兼修的。怪不得他说这灵宠旁人都做不得,只能他来做得。”
玉蝉衣道:“谁要你这条命。”
微生溟愣了片刻,才料到她回答的是他叫她收下他这条命的话。
拒绝来得毫不意外,他心中倒也并无多少伤怀,只是语气平常地淡声说道:“这髓石里的幻境千千万万,进去之后你会看到它们像是光点一样浮在空中,简单的幻境光暗一些,难杀的妖怪所在的幻境光芒更刺眼,最好是由易到难,慢慢来吧。”
“虽说恩重不言谢,但我还是要谢过小师妹今日愿意收下我这一份饱含着私心的礼物。”微生溟顿了顿,说,“有些我想让小师妹知道的事情,等你到其中历过一番,我再提起,也许很多事情就可以直接不言自明了。”
玉蝉衣:“你这话听上去正正经经的,倒像是有一些年纪在身上的人说的话了。”
这块髓石的确十分称她心意,竟然叫她觉得她之前一直看不过眼的微生溟那散漫的样子也顺眼了许多,一副很有耐心听他说话的样子。
微生溟看着她,无奈笑了一笑。
下半夜,玉蝉衣将髓石带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运功调息与进髓石看看之间,忍不住选了后者。
念了微生溟教给她的法咒,进去之后,果然看到有如星辰般浩瀚的光点悬浮在她的面前。
有的亮一些,有的暗一些,手指轻轻碰上去,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画面。
和玉蝉衣进来之前设想过的凶残血腥不一样,这些画面各不相同,在最初时,却都是祥和宁静的。
有的是人间百姓生活在其中的身影,有的是妖兽自诞生那一刻起在山林、或在人间生长起来的日常。
虽说玉蝉衣对这所有的光团里面最刺眼的那一团心痒难耐,但玉蝉衣还是谨慎地先挑选了个颜色最为黯淡的几个光团进去,打算用这几个幻境熟悉一下这块髓石要怎么用。
在其中遇见的妖怪都不厉害,别说是巨海十州的修士了,凡人中间稍微有些道行的老道长也能轻而易举将它们收服。
这几个幻境无半点惊心动魄地度过去后,玉蝉衣渐渐弄清了这髓石里的幻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它会从妖怪诞生那一刻开始,完整地呈现妖怪作乱的经过。
因着要呈现妖怪作乱最完整的经过,其中也有不少凡间百姓生活的烟火凡尘日常。因着她只是神魂踏进其中,竟重新恢复了与凡人一样的感受,会冷会渴,会困会饿,见到妖怪时的恐惧也一样能感受到。
过了几个幻境玉蝉衣才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恢复,而是用这块石头的修士都能拥有与凡人一样的知觉。
这会儿玉蝉衣更加好奇起来——微生溟到底从哪里弄来了这块不同寻常的小石头?
巨海十州的修士大多自幼觉醒灵脉,通了一寸灵脉之后,体质便与凡人有很大不同,口腹之欲、衣食住行,都不再是他们的困扰。
他们跳出了万丈红尘,也就离着红尘中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远了。连玉蝉衣自己,在有了灵脉之后,对这种会冷会渴、会困会饿的感觉也感到陌生。
她一时沉迷进了髓石中的幻境当中,白日练剑,一到黄昏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整夜地在髓石幻境里杀妖。
她这种状态令巫溪兰担忧不已。这一日黄昏,趁玉蝉衣还没有回屋,巫溪兰出了药庐,没好气地问坐在石桌旁的微生溟:“你这石头没什么问题?怎么小师妹一拿到,整颗心都拴进去了?”
“小师妹年纪小,贪玩一点不是很正常吗?”微生溟道,“我七岁拿到这块石头时,也和她一样。”
微生溟也没料到,玉蝉衣会对髓石中的环境接受的这么快。
他见玉蝉衣剑意凛凛,还以为她是那种不喜拖沓,雷厉风行喜欢直捣黄龙的性子,髓石中幻境虽多,最后杀到妖也的确是一种历练,但前面演绎的凡尘种种,恐怕会叫大部分的修士觉得无聊、甚至会因为与比自己弱上太多的凡人共感,感到憋闷厌倦。
可这些,恰恰是他想让玉蝉衣看到的。
等她像小时候的他一样,在里面尝过了凡尘疾苦,知道了生灵涂炭是何等煎熬,再让她选,她会选得很快的。
也一定会选出那个他想要的结局。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师姐,等她玩够了,我打算带她去凡间一趟。”微生溟道。
巫溪兰说:“我若是说我不让你带小师妹去,你会不去吗?”
微生溟摇头:“不,还是会去。”
巫溪兰道:“那不就行了?又没听过我的话,话说得礼貌绉绉的,有什么用?”
巫溪兰看向玉蝉衣,说道:“你想带小师妹去凡间就去吧,要是买到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记得你们还有个师姐,给我带回来一些,不好吃不好玩的话,那可千万别记得我……算了,不和你说,你不靠谱,我还是等小师妹练完剑,叮嘱小师妹更可靠一些。”
等玉蝉衣练完剑,巫溪兰将玉蝉衣叫过来,先是提了微生溟打算带她去凡间一趟的事,嘱咐了一番要给她带什么东西。之后,念念有词,将一条无色无形的丝线搭在了玉蝉衣的手上。
玉蝉衣低头看了两眼,只能隐约感受到丝线的存在却看不到它,她问:“这是什么?”
“医修用的法器。”巫溪兰道,“你师兄送你那个髓石,我翻遍了巨海十州的典籍,也没找到有这种法器,问了李旭,李旭那边也是不知,实在是一样古怪极了的东西。我担心你在里面神魂受损,这丝线一端在你这,另一端在我手里,要是你在幻境里有什么不对,我会立刻赶来将你叫醒的。”
玉蝉衣道:“这幻境的苦头,是要比剜心丹小上许多的。”
巫溪兰拧起眉头:“让你吃剜心丹,可不是叫你学会吃苦的,是大是小都是苦头,可以不吃苦的话,何必硬吃。”
玉蝉衣道:“可我觉得我在里面本事长进了不少。”
她与剑修切磋,琢磨的多是剑技,到幻境里杀妖,练的则是灵力的运用,哪怕没有这髓石,她自己应该也是会经常往巨海十州的秘境中跑的。
“这小石头对你们来说当真这么好玩?”看着玉蝉衣挂在脖子上时刻不取下的髓石项链,巫溪兰纳罕不已。
玉蝉衣伸手摸了摸它:“师姐,你知道对一个想要降妖除魔的修士来说,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想要什么?”
“想要这世上不再有妖魔作乱,恨自己未能生在过去妖魔作乱的时候。”
巫溪兰:“可是上一次妖魔作乱,已经被正道魁首彻底平息了下去。有正道魁首在,它们恐怕很难再掀起什么风浪。”
玉蝉衣早就知道千年之前的妖魔作乱平定在陆闻枢的手里,这千年以来陆闻枢做过的事里,最为人称道的也是这件。正道魁首不该做的事陆闻枢是做过,可正道魁首该做的事上他也没有推托。
一想到这,玉蝉衣情绪便有些沉闷,她道:“我自是不希望它们再掀起什么风浪,也绝不希望这世道再乱一次。只是这小石头里装的幻境有不少也是千年前做过乱的妖怪,在里面过幻境又不会损及真身……师姐,不要担心我了。”
巫溪兰低头将丝线绑好:“听起来真像是在玩一样,可我才不听你的。这根线呢,我是一定要系上的,系上之后,也就不管你了。”
巫溪兰绑上的丝线并不会给玉蝉衣带来太多异样的感受,适应之后轻若无物,等巫溪兰走了之后没多久,她摇了摇手腕,全然感受不到丝线的存在,又进入了髓石的幻境中去。
髓石中幻境大约有万来个,在人间的幻境玉蝉衣去的要更多一些。
一来,妖魔不敢踏足巨海十州,本就更喜欢在人间作乱,在人间的幻境光团要更多更亮一些。
二来,哪怕幻境里的烟火凡尘是假,但那也是她曾经想去的地方。
因着微生溟那一句他的一生都在里面了,有时玉蝉衣也想分辨一下哪些幻境是微生溟杀过的妖化作的,但髓石里幻境太多,玉蝉衣又对当年的微生溟没有太多了解,很快便不再分出心思去分辨幻境的由来。
总归一个个幻境闯过去,他走过的路她也就走完了。
只是当玉蝉衣今夜又一次踏进髓石幻境,手指触中一个光团时,却是悚然一惊,被眼前所见到的场景撼震到全身发麻。
那团光团刚一触及她的指尖,画面在眼前展开,玉蝉衣就看见其中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间,落英缤纷,桃花开得绚烂,桃林绕着的湖泊闪着粼粼波光。
那是人间万里山河中,玉蝉衣唯一认得的地方。
树木,是千月岛的桃花树。
湖泊,是千月岛的桃花泊。
这幻境里装的竟是千月岛的妖怪,而那里也正是她父母的葬身之地,这一切都让玉蝉衣心脏异样地在胸中狂跳起来!
她想都没想,纵身踏入其中,身形很快被光团吞没。
第60章 不要输 记着,你是青州凤凰村人士
玉蝉衣此生只去过一次千月岛。
千月岛的魂妖通人性,善造幻境。它在千月岛一带作乱两年,死在它手上的凡人,共计五十七人,这些事玉蝉衣一直记得。
玉蝉衣父母死在它作乱的头一年,两年之后,魂妖死在一游方修士的剑下,又十二年,桃花泊不知道因何故干涸,被魂妖藏在桃花泊底的凡人遗骨现世,千月岛岛主找来道长,超度亡魂。
尸骨重见天日时,陆闻枢带她来到千月岛,祭奠了她的父母。
她的父母死在她四岁那年,又隔了一年,五岁时她被陆闻枢救了下来,带回到承剑门。
玉蝉衣对自己五岁之前的记忆很淡薄,淡薄到几乎没什么记得的东西。
她记不清四岁到五岁失去父母的那段日子她是怎么过的,除了知道在她四岁那年,父母出门远行丧命,留她做了孤儿之外,也不记得关于父母的任何事情。
她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对他们的音容笑貌一概不知,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方人士,又做过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个蝉字。
她的人生,若是从有记忆的时刻算起,就是开始于陆闻枢将她从雪妖手中救下的那个雪夜。
陆闻枢会告诉她很多事,也会给她找很多书,还会给她带来很多人间的话本子,讲很多故事,但他也不知道她五岁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她问起来只会摸着她的脑袋语气轻轻地说道:想起来会让人难过的事情,忘了就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玉蝉衣也知道,可能忘记了也是好的,万一她的父母对她不好,记不住的确也就不伤心了。
但玉蝉衣隐隐觉得,她的父母对她是很好的。
被陆闻枢救下时,她的身上还戴着他们给她留下的东西,是一只做成秋蝉形状的玉坠子,若非如此玉蝉衣也不会牢牢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个“蝉”字,那是她和过去唯一的联系。
若是能记起来人间的父母,哪怕记忆中的他们没话本子描述的人间父母那么好,她也会觉得人生尚有来处,不会那么孤独。
玉蝉衣一直想记起来他们,可约莫是年纪真的太小,记忆太过模糊,时光的无情也让她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一块髓石中看见千月岛的桃花泊。
这个幻境里的妖怪,会是那只魂妖吗?
纵身踏进去之后,一阵风吹过,玉蝉衣身上流光溢彩的天女罗裳换成了朴素的人间少女的装扮。
她先是见证了一只小妖怪的诞生,这只妖由万千残魂的戾气聚集而成,成型之后,迫不及待想要挤入妖怪的时候,却因为修为尚浅,受到其他妖怪的欺压,被迫躲进深山老林。
玉蝉衣看着它每日夜里偷偷潜出,鬼鬼祟祟地伏在屋瓦尚,频频潜入凡人的梦境,它花了几十年去品味凡人的美梦噩梦,逐渐找到了诱惑人心最省力的法子,它学会了窥探人的欲望,学会了构造出令人沉溺其中的美梦幻境。
髓石中的每一个不同幻境,都会将一个妖怪的生平完整地展现出来。
玉蝉衣从来都看得很有耐心,这个幻境却使得她心急如焚。
在那只小妖怪学会了构造幻境之后,玉蝉衣无比确定,它就是千月岛的那只魂妖。
想拔剑,但此刻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在妖怪的生平展现完之前,哪怕是在幻境中,她也杀不了它,只能等到最后,等到它做过的一切她都了解之后,她才能拔出她的剑来。
她只是个旁观者,见证着一切的发生,一双眼睛和幻境里的一切,隔了不仅仅千年的时光,还隔着阴阳,隔着仙凡两界,她能做到的事情,至多就是和被魂妖害过的凡人说几句话。
玉蝉衣安静地看着。
终于,魂妖第一次出手害人,害死的是一个误闯山林的孩童。
尝到甜头之后,它开始屡屡出手。
孩子、老人、女人、樵夫……凡人的命与精魄助长了它的妖力,魂妖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但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对凡人从无半点怜悯,再可怜的人都没办法从它手中逃脱,而那些死去的凡人被狡兔三窟的它丢进了桃花泊的湖底。
玉蝉衣紧咬着牙关,继续等着。她对父母的脸没有半点印象,更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能靠年龄去猜测是不是他们。
终于,在魂妖害过二十余人后,玉蝉衣看到通往千月岛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
一对夫妻在驿站那下了马车。
男人背着行囊,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女人穿着淡蓝色的衣裳,手里拿着个红色的如意结,垂眸看着如意结的目光很是柔和。
这对夫妻在下了马车后,进到驿站旁的茶馆里歇歇脚,看见茶馆里另有一对夫妻二人,自然而然坐到了他们旁边,并朝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你们是要去往何处?”蓝衣女人问道。
那对夫妻应道:“千月岛。”
玉蝉衣也现出身形,进了驿站,找了张离他们不远不近的桌子坐下,点了一壶茶,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怀里抱着的,可是你们的孩子?”蓝衣夫人又问。
“对。”另一对夫妇中的男人抱着个孩子,孩子正埋头在他怀中睡着。
“我也是去千月岛,我也有个女儿。这如意结就是买给她的。”蓝衣夫人举起如意结来给他们看,“我本也想将她带上,可我女儿才四岁,自小又体质弱于常人,经常生病,实在舍不得叫她受旅途颠簸。”
玉蝉衣心底一怔,换了换位置,打量起这对刚下马车的夫妻来。
蓝衣夫人一对弯弯峨眉,面容清丽,丈夫话不多,夫妻之间的感情瞧上去是很好的。
另一对夫妇看衣着打扮,身份要更为贵重一些,其中那位丈夫眉头锁着,一副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的妻子一身华裳,湘妃色,头上叠着珠翠,她看上去看了一眼丈夫怀里的孩子,说道:“我们打算搬来千月岛,只能带着孩子一起。”
“你们从何处来的?”
“王都。”
蓝衣夫人道:“王都、都城……那可真是好远的路。夫人,既然我们两家都是要到千月岛去,不如暂且结个伴?我就是千月岛人士,远嫁到了千里之外,这次回来,是奔丧来了。听人说,千月岛最近常常有人失踪,怕是有匪盗作乱,我们都该格外留心着点才是。”
蓝衣夫人说完,朝丈夫说道:“看到他们的孩子,我想女儿了,将她放在你妹妹那我总是放心不下,早知道狠一狠心带在身边好了。我们这一趟出来,什么时候能回去?”
玉蝉衣愣愣听到这,忍不住坐过去,略有些紧张地款款施了个礼,对蓝衣夫人说道:“夫人。”
玉蝉衣道:“我也是要到千月岛去找亲人的,我可否……看一眼你手里的那个如意结?”
“自然。”女人笑起来,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她道,“这如意结,可是由大师开过光的,说是能保佑我事事如意。我也不求太多,能叫我女儿健健康康地长大,就算是我的事事如意了。”
玉蝉衣不知为何眼底有些湿润,她将那条红色的如意结还给了蓝衣夫人,说道:“您会称心如意的。”
蓝衣夫人笑了,一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丈夫:“快替女儿谢过这位姑娘。”
那位颇为木讷的丈夫笨拙地向玉蝉衣道了一声谢。
那女人又笑着对玉蝉衣说:“姑娘,我见你就心生欢喜,之后这一路,若是不嫌,不如我们同行可好?”
玉蝉衣心里千言万语想说,却只能笑了一笑。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将他们看了又看。
之后,两对夫妻结伴而行,那对衣着华贵带着孩子的夫妻因携带家用太多,马车已经没有了空处,玉蝉衣自然而然与蓝衣夫人那对夫妻坐到一处去,与他们在一处坐着。
天色渐晚,听着马车车轮骨碌碌碾过山路的声音,玉蝉衣咬着唇,浑身都绷紧了。
紧接着,马车一停。
那魂妖果然出现了。
它在不同的人面前模样各不相同,今日在这对夫妻面前,它化作了一个颇为俊朗、面容却显清癯的玉面郎君,说着自己是一个丧了妻子,独自带着孩子开着客栈谋一口饭吃的鳏夫。
玉蝉衣一向知道这魂妖会伪装,最是擅长将自己扮成不引人防备的样子,在孩子面前就扮作被爹娘打骂赶出家门的孩童,在老人面前就扮作失了孤老后无人可依的老父亲或者老母亲,但见到它今日的伪装,恨到身体都在颤。
她下了马车,在将魂妖做的恶看完之前,她近不了魂妖的身,只能隐匿身形偷偷看着。
玉蝉衣清楚地知道,过了今夜,桃花泊里,大概又要添上五具新的尸骨。
她不忍再看,可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和父母相关的记忆了。
都是有孩子的两对夫妻,听了这个“鳏夫”的话,果然动了恻隐之心,进了客栈。
他们喝了茶,用了膳,不久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落入到梦乡当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梦见了自己的女儿,活泼健康的女儿,戴着他们从大师那里求来的如意结,出落成了个健康强壮的大姑娘。
不觉察间,自己的生命逐渐消失,呼吸越来越微弱下去。
由这魂妖钩织好的一场美梦,尽头却是它自己凶相毕露的脸,看了它之前害人的手段,玉蝉衣知道,它需要凡人性命的滋养,但也格外喜欢在凡人临死之前凶相毕露,叫他们在无限的恐惧与悔恨中死去,将这点恐惧与悔恨的情绪,当成它这一餐最后的一点佐料。
玉蝉衣倒情愿自己的父母是在美梦中死去的。
她握紧了拳头,隔壁忽然一阵异动。
隔壁房间,是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妻两人。
“走啊!……快走啊!”玉蝉衣听见了这样一声低低的咬牙催促,紧接着,便传来被锁住的门强行被撞开的巨响。
那魂妖明显受了惊,来不及再在美梦的尽头露出真容,吸了精魂后,直接飞向隔壁。
玉蝉衣最后看了榻上的两人一眼,这对夫妻在美梦中去世,脸上都挂着笑,玉蝉衣的眼泪却唰一下掉了下来。
顾不得抹掉泪,玉蝉衣忙跟出去,隔壁被魂妖锁住的门大开,只见一身湘妃色衣裙的夫人立在房中,手里一手捏着符咒,另一只手捏着匕首。
她的手腕淋漓落着血,伤痕一道挨着一道,密密麻麻地叫玉蝉衣惊了一惊。
这魂妖在茶中饭中放了致幻的迷药,房间里摆着的香炉里也有,一旦踏入了它的幻境,很快就会变得困倦。她恐怕是用刀将手腕划伤,强行叫自己醒着。
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那魂妖闻着她的血,眼神变得愈发贪婪。
“好特别的香气,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凡人。”魂妖道,“你以为你将自己留下,他们就跑得掉?十里之内全是我的幻境,你们都跑不掉的。”
女人说道:“呸,才十里,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萧郎会活下去,我的阿蝉也会活下去,说不定……”
她嘴角扯起来一笑,苍白的面色被幽幽夜色衬得薄的像纸,声音却很坚定:“说不定,我也能活下去。”
阿蝉……?
心底轰然一震,玉蝉衣呼吸滞停,浑身发起抖来。她还想再听,可下一刻,一身湘妃色的衣裙逐渐被鲜血染红,她倒在血泊里,像一朵还未盛开的红莲。
女人最后没有活下来。
她的丈夫也没有活下来。
但那个孩子,那个被叫做阿蝉的孩子,却让那魂妖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出来。
阿蝉,说的是她吗?
她也来过千月岛?
她什么时候来过千月岛?
玉蝉衣脑袋里乱哄哄的,眼前是泪,心口是疼,几乎站不住。
她失了神一样,等五十七个遇害者的经历一个个历过,眼含热泪又无比狠绝地挥剑斩了魂妖,从幻境中抽身而出。
她没有一点停顿与间隔,再一次纵身进去。
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魂妖再度聚成,逐渐有了灵识,伏在夜色的屋檐上窥探着凡人梦境,识了人间的爱恨嗔痴,懂了喜怒哀乐,学会了操控凡人的欲望,开始作恶。
这一次,玉蝉衣一直在千月岛的驿站旁等着。
这回她终于等到了先到来的那对夫妻。
他们的马车在驿站旁停靠,孩子在男人的怀里睡着,那女人轻轻唱着哄她入睡的歌谣,玉蝉衣听到了他们交谈中提到的孩子的名字——阿蝉。
待孩子睡着之后,女人对男人说道:“王上昏聩,耽于享乐,荒淫无度,又闭紧了两只耳朵听不进去人言,还不是因为妖怪没作乱到他的头上。等哪天妖怪去了王宫,要了他的狗命,他就信了这世上有妖怪了。”
顿了顿,又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这又不在王城,我骂他两句,他又听不到,可别再劝我谨言慎行。”
男人一脸愁容:“我脱了蟒服,舍了功名,以辞官相逼,都叫不醒君上。难道真的只有死谏,才能让君上信了这世上真的有妖在作乱?”
“怕是死谏也只是白白搭上你一条命。”女人道,“你忘了君上怎么说的了?说你妖言惑众。”
她道:“真想让他替我活两天,叫他知道从小就容易招惹脏东西是什么滋味。只要碰上一回,他准就不说别人妖言惑众了。”
男人苦笑:“夫人,如今我蟒服已去,功名也空,半点本事都没了,要连累你和阿蝉跟我一起受苦了。”
“哪是半点本事都没了?这阵子你不是常常借酒浇愁,品酒的本事总比之前滴酒不沾时好上不少,可算是知道什么酒坏,什么酒好了。”女人笑吟吟道,“听说千月岛山好水好,酿出的酒别有一番滋味,你和我有手有脚,脑袋也不笨,学学酿酒,开个酒馆好了。再不济,你当一当教书先生,或者和我学学画符,当一当那狗君上口中妖言惑众的‘江湖骗子’好了。贫苦的日子我们又不是没过过,不过是回到过去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她又说:“我看,等哪天君上知道了这世上真有妖,八成要吓得痛哭流涕,亲自来千月岛请我们回去。”
“要死多少人他才能意识到……”男人手一抖。
女人笑着说:“等我擒妖的本事再长进一点,捉只活的妖丢进王宫,吓不死他,到时候他也就知道了。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捉妖的书籍存世,一切得靠自己琢磨。嘘,阿蝉是不是要醒了?”
她遥遥看了眼周围:“这千月岛风景秀丽,不知道这里是否也像王都附近一样,有妖怪在活动。”
玉蝉衣看着被抱在男人怀里的孩子,她的脸一直贴着父亲的胸口,没有抬起来过。
玉蝉衣又仰了仰头,看了眼男人又看了眼女人。她甚至没有舍得现出身形来,贸然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
她听他们说起王都,说那里天也不好水也不好,东西都卖的很贵,俸禄虽然高了可一年到头下来依旧攒不下什么,说起他们那位昏聩无眼的君上,畅想着他们接下来要怎样在千月岛生活。
她知道了女人天生体质有异,容易招惹妖邪,因而也比旁人多了点应付妖怪的本事。男人书生一介,考了功名后,在王都讨了个官职,官位不高,却颇得君王青睐,前程大好。只是却因他将京城附近的十几桩失踪案定为妖邪作乱,惹了君王大怒,君王说他怪力乱神,妖言惑众,男人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隐田园。
很快,另一对手持相思结的夫妻也来到了客栈。
在他们提及千月岛有人失踪之后,带着孩子的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以极其隐晦的声调轻声说道:“这里竟然经常有人失踪,小心行事。”
“和这位蓝衣夫人一起走吧,她在千月岛长大,有异样她反应得更快一些。”
一切都像上一次那样发生着,除了玉蝉衣,她再也没有现出身形过。
但当两队人分别踏上各自的马车,一前一后要进山林时,玉蝉衣却忍不住现了身形。
哪怕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她依旧问道:“能不能……不要往前走?”
神情难掩哀切。
两对夫妻都是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听她的话,依旧前行。
车轮声很快响起。
玉蝉衣痛苦地闭了闭眼。
事情照旧发生。
圆月夜,那魂妖在隔壁吞食另外一对夫妇的命与精魂时,玉蝉衣一直待在她父母所在的房间。
自用完膳后,这对夫妻就异常的沉默,茶水喝的不多,饭也只吃了一点。
进了房间之后,听到外面那一声轻微的落锁声,他们两个对视一眼,无声却又异口同声张了张口,看口型是说道:“有妖。”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却又是一句简短的异口同声,“我留下来。”
“不,是我留下。”女人抢先说道,“若是这次遇到的是人,是匪盗,我定然会让你留下,可在妖怪面前,哪怕你是男子,也和我没有区别,甚至还不如我。你有你的本事我有我的,我从小就在琢磨要怎么对付它们,且我身上的气味本就更吸引它们,让我带阿蝉走我们都逃不出去。”
她边说边将贴身衣物解下,交到男人手里,附耳在男人耳边,极为小声地说道:“你逃跑时,将我的衣服抛向山里的那条小溪,做障眼法,叫它以为你们是坐船走了,能给你和女儿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再带上这些香囊,压了你和阿蝉身上我的味道,它找不到你们,往北跑,北面居民多,这妖怪的幻境改不了这座山里林木的长势,往树木稀疏处跑,你们能逃出去的。”
“这些符篆也给你。”她指着其中一道说道,“若是这道符篆亮了,说明它在附近。”
“我会尽力活下去,可是这妖怪不好对付,障眼法竟然将你我都骗了过去。也许我真的会死在今夜。”她看着男人那双眼睛,自己的眼睛忽然弯了下去:“你活下去也没什么好的,本来就妖言惑众了,这下子又要成了抛下妻子独活的贪生怕死之徒,后面有的是罪要让你受。你去吃这苦头吧。”
“生生死死一碗酒,早晚穿肠而过,我只是先喝了我这一碗。我家里的人都短命,我已经算是活得长的了,所幸我平日里话多,想和你说的话之前都说过了,今日情衷不诉,也不遗憾什么,再多的话只是耽误逃跑的功夫,萧郎,走啊,快走。”
男人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抱起孩子撞门而出。
他大步跑向林中的夜色,玉蝉衣一路跟着他,听见他边跑边唤着怀里的孩子:“阿蝉,醒醒。”
“醒醒!”
他最后狠了狠心,狠掐了一把怀里的孩子,一直昏迷不醒的小孩儿终于睁开了眼睛。
林中的月光下,玉蝉衣也终于看到了孩子的脸。
不出意外的,和幼年时的她很像的一张脸,只是比她自己认得的样子要更小更稚嫩一些。
这一刻玉蝉衣几乎头痛欲裂,明明,明明这一夜她也在这,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记住?
玉蝉衣记性极好,好到她一开始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看过的东西就不会忘,偏偏五岁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她还以为是那时太小,她全忘了。
可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记不住?
她看着男人抱着孩子,按照女人说的那样,将她的衣服放到河中,又将自己和孩子都在冷水中泡了一通,彻底清醒后,抱着孩子一路往北方跑去。
但跑了没多久,他手中攥着的那道符篆忽然亮了起来。
男人脸色一颤。
他手里仅剩了这一道符篆,早在此之前,他将香囊、符篆全部绑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符篆一亮,他甚至没有停下来悲伤的时间,立刻对女儿说道:“阿蝉,爹爹刚刚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
她说:“往北跑,往树木稀的地方跑。”
这一刻玉蝉衣泪如雨下。
在此之前,男人一直在对女孩说着话。他在提前做着安排,他对女儿说着的话玉蝉衣都听到了。
他说:“阿蝉,往北走,往树木稀疏处走,那是你娘帮你选好的路。记着,你是青州凤凰村人士,母亲陈夏,父亲萧唤,祖父萧贺,外公陈三让,外祖母苏清娘。”
“没有,你娘亲没有不见了,她只是打算和阿蝉玩一场游戏,爹爹一会儿也许也会去找她。”
“等游戏开始了,往北跑,往树木稀的地方跑。你跑快一点,别让爹爹娘亲抓到,别让任何人抓到,被抓到了,你就输了,阿蝉最讨厌输了对不对?不要输。”
“明日爹爹娘亲会在驿站那里等你,如果你等不到爹爹娘亲,那是爹爹娘亲先回家了,叫驿站的人将你送回青州凤凰村去。记着,这世上不止有人,还有妖,别太相信别人,先保护好自己,先让自己活下去。往北跑,往林木稀疏的地方跑。”
一路上他说了很多话,唠唠叨叨事无巨细,到此刻他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变得惜字如金了。
“跑吧。”他道,“爹爹回去接你娘亲,但你不准回头。”
“回头也是输了,别回头。快跑。”-
暮色徐徐落下,笼罩着不尽宗。
砰的一声响,巫溪兰从药庐中走出来。
玉蝉衣房间的门开着,她闯进去,微生溟已经在了。
看到他的身影,巫溪兰更觉糟了,她急道:“要怎么把小师妹弄出来?”
“她已经一整天没出来了,忧思郁结,大悲伤肝,再不把她弄出来,她头发要全白了!”
微生溟紧拧眉头:“我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