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密函送来时, 叶川遥刚同沈翾一起用过早饭。
见沈翾神色凝重,他不禁也跟着担心。
“可是边关出了什么事?”
沈翾眸色微沉,按信中所写如实道:“有人在兰溪泉中投毒, 陵川城中已有上千百姓中毒,军中亦然。”
“如今人心惶惶,城中时有动乱。”
“什么人居然如此狠毒?”
叶川遥心里一紧, 不禁担忧道:“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兰溪泉自西边的永宁山上蜿蜒而下,横贯整个陵川城。
泉水清澈甘甜, 水量充沛, 乃陵川城最主要的水源供给。
如今遭人投毒,这兰溪泉里的水怕是再不能用了, 城中一应生计必然会受到重大影响。
百姓的温饱一旦出了差池, 便容易生出变故。
若此时北渊再有异动……
沈翾将信收起, 摇摇头道:“尚无头绪。”
“此事非同小可, 需马上进宫禀明陛下。”
他顿了顿,看着叶川遥道:“大抵今夜, 我便要启程去往陵川,想来要待上些时日。”
叶川遥嗯了声:“你先进宫去见陛下, 旁的等回来再说。”
“嗯。”
沈翾捏了捏他的手, 遂站起身, 叫上明烛一道出了府。
叶川遥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远远淡去,心底忽地生出一丝不安。
但愿此行顺利, 百姓能安然度过此难……
朝会上,沈翾将信中所写如实禀报给皇帝。
文武百官闻言皆忧心不已。
“如此丧心病狂之举, 定乃北渊细作所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查出此事乃何人所为,下一步还有何阴谋。”
“否则百姓人人自危, 军心涣散,岂不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陵川百姓前些年饱受战乱之苦,安宁日子没过几日,如今又遭此劫难,需得好好安抚才是。”
……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献策。
皇帝面色不明地思忖片刻,看向沈翾道:“大将军对此事有何见解?”
沈翾拱手道:“启禀陛下,现下事情仍在盘查之中,真相如何尚未可知。”
“臣请旨赴陵川彻查此事,加强边防,防患于未然。”
他一开口,方才还惶惶不安的众臣们瞬间心安了几分。
赞同声此起彼伏。
“大将军所言极是,北渊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
“大将军亲自前去,定可安军心!”
于皇帝而言,陵川不过是一处边垂之地。
纵然陵川之事向来皆由沈翾打理,但到底边垂甚远,还威胁不到京城的安稳。
如今沈翾主动请旨,皇帝自然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他看向沈翾,点头道:“那便依大将军所言,早日启程,平定边关,以安民心。”
沈翾颔首:“臣领旨。”
他顿了顿,看向皇帝道:“不过在动身之前,还有一事,臣请陛下能秉公处理。”
皇帝眸光微闪,看着他问:“何事?”
沈翾面色清冷,不紧不慢道:“回陛下。”
“前几日万寿节宫宴后,六殿下将世子掳去六皇子府,并施以迷药,欲图不轨。”
“若非臣及时赶到,世子此时恐怕已化为一具白骨。”
堂下顿时传出阵阵嘈杂。
朝臣们自然知道六皇子独得圣宠,向来我行我素。
平日里无人敢置喙,言官们虽时有控诉,但皇帝也只是小以惩戒,无关痛痒。
没想到这次他竟如此不知分寸,胆大妄为。
那日大将军刚为了抗旨赐婚一事而被罚了鞭刑,谁还不知,这世子俨然就是大将军的命!
而他居然还敢将人掳了去,岂不公然打大将军的脸?
况且明知二人已私定终身,却夺人所爱,欲加凌辱,哪还有一点皇子的样子?
皇帝眼色深了深,看向立在一旁的季寒,幽声问:“六殿下,可有此事?”
季寒站出来,颔首道:“回父皇,那日儿臣见世子醉的厉害,恐其独自回府会有差池,这才将人带回了府里。”
“想着等酒醒了,再将世子好生送回国公府。”
“可未曾想,大将军竟带着侍卫直接闯进了儿臣的府邸。”
“刀枪剑戟,好不威风。”
“儿臣还被大将军踢伤了肋骨,前两日,儿臣未能上朝也正因如此。”
有朝臣闻言立即大声道:“大将军怎可随意伤人?”
“难不成仗着手里有几个兵,竟将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对待皇子尚且如此,这朝中上下,怕是没有什么人能让大将军忌惮的吧?”
季寒一党你一言我一语,武将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嗓门甚至更高,话也更糙。
“大将军闯府是为救人,若不是六殿下撸人在先,又岂会白白挨了一脚?”
“那日我可是亲眼见着六殿下对世子百般纠缠。”
“世子多番推拒,六殿下却还是将人带回府里,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这朝中谁人不知大将军与世子早已情定终身,毁他人姻缘可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哼,私定终身罢了,又未成婚,算哪门子的姻缘?”
“……”
两党争执不休,所言之事也越来越偏离正题。
皇帝蹙了蹙眉心,甚感心烦,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季寒。
为了个男子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将来如何成就大业?
沈翾抬了抬手,朝皇帝道:“陛下,当日之事,臣已调查清楚。”
“六殿下在酒器中做了手脚,下药一事,证据确凿。”
“臣已将人证物证交于御史台,陛下若不信,尽可细细盘查。”
皇帝闻言目光一暗,心里郁火丛生。
他端起白玉盏饮了口凉茶,心口的烦热却并未消退。
不过短短两日,沈翾竟已暗自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如此手眼通天,却无人察觉,他在这宫中究竟还有多少势力?
而他这个皇帝的身边,又有多少大将军的眼线……
沈翾目光坦荡地看着皇帝。
此事他不藏锋芒,就是想要皇帝和季寒知道。
他按兵不动,并非是因畏惧皇权,而只因他不屑生事而已。
但若他们执意要与他为难,要与他在意之人为难,那他也不介意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寝食难安。
他们提防他,忌惮他,他都可以不予理会。
但他们敢动世子,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皇帝静了静神色,看向周印,故作淡定道:“周爱卿,大将军所言可属实啊?”
周印站出来,清声道:“回陛下,大将军所言不假。”
“臣已将此事尽数查清。此乃卷宗,请陛下过目。”
宫人上前将卷宗接过,呈给皇帝。
皇帝面色阴沉地看完,心知此事无法善了。
垂眸思忖片刻,沉声道:“六皇子言行有失,有损皇家体面,罚俸半年,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季寒攥了攥拳,咽下心口的不甘,俯首道:“儿臣遵旨。”
散了朝会,百官先后出宫离去。
宫门口一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出了宫门,季泽抬脚稳步走到沈翾的车架前,郑重地拱手道:“祝大将军此行一帆风顺,早日平安归来。”
沈翾抬了抬手,微微倾身回道:“多谢三殿下。”
“殿下保重。”
季泽眼中闪过不明微光,压了压嗓音道:“京中有我,表兄尽可放心。”
沈翾淡淡一笑:“照顾好姑母,万事小心。”
回府的途中,明烛出声问:“将军,我们何时动身?”
“今夜。”沈翾道,“回府后让大家立刻收拾行装,太阳落山便动身。”
“这么急?”明烛不禁担心,“可是你的伤……”
“无妨,”沈翾沉声道,“此事耽搁不得。”
“有张太医同行,不会有事。”
明烛这才点点头:“好,那我让兄弟们即刻准备。”
沈翾看他一眼,缓缓道:“此行凶险,这一去不知要待上几个月。”
“去同南桑道个别吧。”
明烛眸光一顿,末了嗯了声:“好……”
回到府里时,叶川遥正在前院凉亭中闲坐着。
亭下芭蕉开得正盛,红艳妖娆,随风轻颤。
沈翾的身影方一出现,他立刻眼中一亮,小跑着迎上去。
“回来了?”
沈翾嗯了声,抬手替他将额前汗湿的碎发向一旁拨了拨。
语气轻柔道:“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在房里待着?”
叶川遥弯唇笑笑:“房中太闷,出来透透气。”
明烛先去安排一应事宜,留下两人说话。
叶川遥陪着沈翾回到紫云轩。
看着他问:“何时动身?”
沈翾抬眼,慢条斯理应道:“太阳落山便启程。”
说完两人沉默一瞬。
空气中流动着浓浓的不舍。
他们才在一起不久,如今便又要分开……
叶川遥想了想,试探着轻声问:“将军可否带上我一起去?”
沈翾眼中轻轻一闪,目光深沉地看向身旁之人。
从前孤身惯了,便不觉得有什么。
可如今食髓知味,方知情之一字,蚀骨悦心,令人沉沦。
他又何尝不想日日同他身在一处。
可此行凶险,归期未定,他不能让阿遥陪着他涉险。
他握住叶川遥的手,顿了顿道:“投毒只是开始,如今城中动乱,战事一触即发。”
“你若跟去,我会分心。”
叶川遥轻轻点了点头,竟没再坚持。
只是倾身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道:“你怕因我分神,我不去便是。”
“可若你让我等来的是一具白骨,我便立刻跳入这莲花池中!”
“将军定不忍心让我受此苦楚吧?”
这话沈翾只是听听便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不禁蹙眉道:“莫要胡说。”
叶川遥贴得更紧,轻声道:“那便早日平安回来。”
沈翾嗯了声,将人紧紧抱进怀中,带着无尽的珍视。
一字一句正色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绝不留你一人。”
“阿遥,等我回来,我们便成亲。”
“好不好?”
叶川遥趴在他怀里,微微一愣。
随即闭着眼应了声好。
哽咽着道:“翾哥哥,别让我等太久。”
“我会很想你的。”
沈翾心头一阵悸动,满是不舍。
只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他,不必忍受分别之苦,相思之痛。
他低下头,在叶川遥头顶亲了亲。
轻轻应了声:“好。”
为了所爱之人,再苦的日子,他也定会熬过去……
第72章
明烛安排好随行事宜, 刚欲动身前往忘川阁,却见南桑赫然出现在将军府门口。
他惊喜地迎上去,面露欣喜道:“南桑!”
“你怎么过来了, 我正打算过去找你!”
南桑翻身下马,一身蓝色轻装潇洒随性。
他信步走到明烛面前,嘴角微微牵出一抹浅笑。
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若不来, 你和将军就打算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
明烛抿了抿唇:“你都知晓了?”
“嗯,”南桑应了声, “事态紧急, 我随你们一同前去。”
明烛眼底闪了闪,心中生出几分欣喜, 但转瞬一想, 又觉不妥。
“算了, 你并非军中之人, 还是留在京中,也好有个照应。”
南桑朝他走近些, 眉目深邃温柔,似藏了无尽缱绻。
目光专注地看了他须臾, 才轻声道:“明知前路凶险, 我又怎能同你们分开, 独自一人留下?”
明烛看着他眼底的柔光,心中一动。
低声道:“你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安宁日子才过了没几天,何必再涉险?”
南桑笑笑, 嗓音漫不经心:“若不能与你同甘共苦,我一人安宁,又有何用?”
“难道在你心里, 我就是这般独善其身之人?”
明烛闻言微微一怔,眼底轻轻闪过一丝动容。
虽说过生死不弃,但听他如此说,明烛的心里还是一阵震颤。
他看着南桑深邃的眼底,一些朦胧的想法呼之欲出。
未敢深想,他顿了顿,末了只道:“那便……问问将军的意思吧。”
紫云轩内,叶川遥默默陪沈翾收拾好行囊。
一切打点就绪。
“我走了,”沈翾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照顾好自己。”
叶川遥吸了吸鼻子,不舍地点点头。
“我知道,我会好好地等你凯旋,不用为我担心。”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
“别让自己受伤。”
“若不小心受了伤,一定要好好喝药,不要逞强……”
他啰里吧嗦地说了一通,到最后自己都已记不清说了些什么。
恍然回神已泣不成声。
他知道,此一去战事必起,归期不定。
沈翾将要面对的是重重危险,步步为营。
又要像从前一样,过刀尖舔血、夜不安寝的日子。
他担心,也心疼。
可却无能为力。
这是沈翾身为大将军的职责,也是他的信仰。
家国、百姓,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信念。
见他泪眼摩挲,沈翾心底也不禁一疼。
他低头在叶川遥的唇上深深地亲了亲,忍着不舍低声道:“世子的叮嘱,我都记下了。”
叶川遥嗯了声,抬起头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缓缓道:“走吧,该动身了……”
就算再不舍,分别也终要到来。
沈翾嗯了声,同他并肩向府门外而去。
廊下微风阵阵,夏木葱郁,繁花锦簇。
二人步履轻缓,衣角微扬,一路默默无言。
只希望这段路能再长一些,日子可以再慢一些。
府门口见到南桑,沈翾并不意外。
只问了句:“阁中事务已都安排妥当?”
“嗯,”南桑应道,“放心,一切如常。”
“况且京中还有三殿下在,不会出岔子。”
沈翾嗯了声:“那便走吧。”
三人上马,叶川遥站在门口,郑重地朝他们拱了拱手。
“祝几位此去一路顺风,阿遥在此等待几位凯旋而归。”
“珍重。”
南桑和明烛抬手应道:“世子珍重。”
叶川遥朝几人露出一抹浅笑,真挚道:“一路平安。”
沈翾居高临下,深深地看了一眼翩翩而立之人,沉声唤他:“过来。”
叶川遥走到马身侧,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看他。
似要将这副俊朗面容镌刻在心底。
分别的日子,大抵就要靠这些记忆来缓解相思之痛了。
沈翾弯下腰,抬手捏住他扬起的下巴,在他唇边落下浅浅一吻。
微微停留一瞬,起身道了声:“走了。”
随即策马扬长而去。
南桑轻轻一笑,朝叶川遥颔了颔首,又冲身旁的明烛道:“走吧。”
“阿遥保重!”明烛道了声,随南桑一道追着沈翾而去。
“保重!”
叶川遥站在原地,冲着几人的背影不停地挥手。
马蹄起,尘飞扬,只盼君归。
*
沈翾不在的日子,叶川遥总觉得心空了一半。
纵然每日读书练武,同将士们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忙碌充实。
可还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不过好在每隔四五日,他便会收到一封沈翾差人送来的“家书”。
得知他平安,叶川遥的心里才总算踏实了些。
怕他在边关劳累烦闷,叶川遥总是在回信里写一些有趣的事。
写他又吃到了什么新鲜的吃食,买了什么巧艺的木雕。
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定了亲,府里哪个侍卫的夫人生了孩子……
每次都洋洋洒洒写上好几页。
只希望沈翾在忙碌之余,见到他的信能开心几分。
晚饭后,他和云画坐在院子里乘凉。
叶川遥撑着下巴望着墙边的桃树。
见树上粉红的桃子挂了满树,摇摇欲坠,不禁微微出神。
当日树下醉酒之景还历历在目。
如今花开花落,兜兜转转,他还在这里。
他轻轻弯了弯唇,冲云画道:“云画,明日摘些桃子,我们酿几坛桃子酒吧。”
“等将军回来的时候,好给将军接风!”
“好,”云画笑着应下,看着他道,“世子可是想念将军了?”
叶川遥低下头微微一笑,似有些羞稔,却并未否认。
嗓音极轻地应了声:“嗯,想他了。”
刻骨相思只化作这一声叹息。
云画笑笑:“将军一定很快就能回来的!”
“将军他那么厉害,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这次也一样!”
“世子只管放宽心,照顾好自己,好好等将军回来!”
将军临行前叮嘱她要好好照顾世子,她不能让将军失望。
叶川遥牵了牵嘴角:“没错。”
“我们要开开心心地等他们回来。”
两世他都等了,不过才几个月而已,算不得什么。
第73章
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府里时, 叶川遥正在读沈翾寄来的回信。
信中说,他和张太医一到陵川,便带着当地的医师们全力救治城中的百姓和兵将。
张太医衣不解带地验了一天一夜, 终于验出众人所中之毒为何物。
大部分中毒者得以保全性命。
军中虽元气大伤,但有沈翾亲自坐镇,安抚军心, 一切总算逐步得以恢复。
只是近日来北渊频频偷袭,加之中毒一事,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军中也是全力戒备, 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翾每日在军营和城中来回奔波,忙得不可开交。
叶川遥正在为他有没有好好吃饭而忧心, 就见管家沈春海急匆匆进来。
神色慌张道:“听说皇帝突发重疾, 今日早朝都免了!”
“这会儿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被召进了宫!”
叶川遥心里一惊, 忙问:“可有说是什么病症?”
“听说是昨个夜里突然开始咳嗽, 胸口闷,上不来气儿。”
“郑贵妃连夜召了太医进宫。”
“太医开了方子, 一副药吃下去不但没见好,今早反而连神智都不清了!”
叶川遥闻言震惊不已。
皇帝这病来得太蹊跷, 恐怕不简单。
他想了想, 叮嘱管家:“海叔, 让人盯紧宫里,有消息再来报。”
“是, ”沈管家心有余悸,慢声道, “这京中,怕是要变天了啊。”
叶川遥抿唇思忖。
太子人选一直悬而未定,如今皇帝这一病, 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朝中必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偏偏沈翾此时还不在京中。
为何他方一离京,皇帝便出了事。
若这一切只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他凝神思忖片刻,立即提笔给沈翾写了封回信。
皇帝昏迷了两日,太医们白日黑夜地研究药方,却始终不见成效。
此病来势汹汹,可看着又不像是肺痨,也不似疫症,实在令人费解。
见皇帝始终未醒,朝中上下逐渐议论纷纷。
国不可一日无君,得早些定下太子人选才是。
皇后同几位妃子轮流在皇帝的寝殿中侍疾。
几位皇子和朝中重臣便守在寝外,焦灼地等着消息。
等了几日终于等到皇帝清醒,一行人忙上前求见。
皇帝微微睁开眼,望向殿外众人,有气无力道:
“朕还没死,都守在这里做什么?”
“退下……”
丞相魏庄俯身跪下道:“陛下,太子之位空悬已久,还请陛下早日决断。”
有人站出来附和:“陛下龙体有恙,若能早日定下太子人选,也好为陛下分忧。”
皇帝眼底一深,呼吸急促了几分,道:“你们……这是在盼着朕死吗?”
“微臣不敢!”门口众人齐身跪下。
魏庄低着头高声道:“陛下福泽深厚,得仙人庇佑,自是千秋万代。”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今陛下身体抱恙,合该有人出来主持朝政才是啊!”
三位皇子屈膝跪着,一时谁都未曾开口。
皇帝缓了缓,朝身旁之人道:“皇后,扶朕起来。”
“是。”
皇后和内侍将人扶起来,靠在软枕之上。
皇帝看向门外,思索片刻,缓缓道:“丞相、太傅、御史大夫,你们几个进来。”
“其余人都先退下吧。”
门外众人互相看了看,齐身道了声是,随即退出宫院。
三人进了门,立于床前。
皇后朝皇帝躬了躬身,也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皇帝的喘息声显得格外费力。
他看向三人,缓缓开口道:“依几位爱卿之见,这太子的人选,该定哪位皇子呢?”
丞相魏庄躬身道:“太子之位关乎大盛江山,想必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臣等不敢置喙。”
皇帝哼了声,嗓音不悦道:“方才还让朕尽早决断,这会儿怎么反而不敢置喙了?”
魏庄当即跪下,言辞恳切道:“立储一事关乎大盛安危,臣才不得不提,陛下恕罪……”
“罢了,”皇帝沉声打断他,没有力气听他再说那些囫囵话。
他看向太傅,用力呼出一口气,问:“几位皇子自幼便得太傅教导,想来太傅对他们几人的品行最是了解。”
“依太傅之见,哪个可堪重任啊?”
老太傅弯了弯身子,思忖着道:“老臣斗胆,陛下既问老臣,老臣自是实话实说,不敢欺君。”
皇帝轻轻眨了眨眼:“太傅但说无妨。”
老太傅应了声,不疾不徐道:“臣以为,三皇子克己勤政,德行兼备,睿智有度。”
“是为皇家典范,可堪托付。”
皇帝闻言视线微顿,一时并未表态。
魏庄眼里闪过一道不明精光。
他知道皇帝最是疼爱六皇子,因为这孩子的心性最像他。
且郑贵妃荣宠多年,连带着皇帝对六皇子也是更偏爱几分。
他揣摩着皇帝的心思,笃定皇帝定是想立季寒为储君。
这才有了先前那一番话。
可没想到这老太傅竟然直接推举三殿下,若陛下真动了心……
他想了想,出声道:“三皇子虽德行有佳,但性子未免太过温和了些。”
“若他日沈家生出不臣之心,只怕不好应对……”
这话算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上。
他一直忌惮的便是外戚当权。
沈家兵权在握,以季泽的性子,若皇后从中斡旋,他怕是不忍对沈翾下手。
如此一来,岂不是养虎为患……
皇帝沉思一瞬,看向周印:“周爱卿有何见解?”
周印淡淡地眨眨眼,颔首道:“臣以为,不如先让三殿下和六殿下一同监国,以视成效。”
“待陛下龙体康复,再行定夺。”
皇帝这场病来的蹊跷。
若太子人选一定,皇帝便恐命不久矣。
如今沈翾不在京中,这朝中可经不起如此大的变故。
皇帝尚在病中,吵了这半日已是头疼至极。
这会儿的确也是无力思索,遂道:“周爱卿言之有理。”
“那便拟旨吧。”
“朕患病期间,由三皇子和六皇子代为监国。”
“另立三公为辅政大臣,辅佐二位皇子共理朝政。”
三人闻言齐齐跪下,应声道:“臣遵旨。”
当晚,管家将宫里传出的消息悉数讲给叶川遥听。
叶川遥皱了皱眉,只觉此事越来越不简单。
如今看来,皇帝还是想将太子之位传于季寒。
让两位皇子共同监国,不过是碍于朝臣反对,缓兵之计罢了。
可任谁看,这太子之位都该给品行才识俱佳的三殿下才是。
皇帝当真对季寒如此偏爱,竟不顾大盛的将来,也要立季寒为储君?
叶川遥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因为沈家。
皇帝果然从未对沈家放下忌惮之心。
即便皇后的兄长已战死,即便沈翾并未有任何逾矩,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小人之心。”叶川遥忍不住骂了句。
“世子说什么?”管家问。
“没什么,”叶川遥道,“这京中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无法安生了。”
也不知沈翾何时才会回来……
管家叹口气:“储位之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只希望三殿下能不负众望,安然度过此劫吧……”
“若是让六殿下继了皇位,我们沈家怕是要有灭顶之灾了。”
叶川遥皱了皱眉,问:“太医院那边可有新进展?”
管家摇摇头:“太医们只当肺痨来治,可又不敢将实情告知陛下。”
“便只说陛下是染了风寒,发病得急了些伤到了心肺。”
“皇帝不大信,找了那张仙人来看。张仙人便说此乃天神考验,乃凡人飞升前必经的劫难。”
“说是只要吃了他炼的仙丹,便可好转。”
叶川遥听了这话只觉荒诞至极。
“皇帝信了?”
“信了啊,”沈管家道,“仙丹虽说还没炼出来,但陛下的精神倒因着这话好了几分。”
叶川遥嗤笑一声:“皇帝这是老糊涂了。”
管家笑笑,想着左右是在自己府里,便也没拦着,只道:“陛下这些年一心求心问道,的确急功近利了些。”
“先前也有不少朝臣劝过,只是都被罚了回来,便无人再敢置喙了。”
叶川遥不以为意道:“随他吧,只别牵连到将军,管他求的是仙还是魔。”
管家笑着道:“是这个理儿。”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听说太医院的孙太医昨夜偷偷去了三皇子府。”
“孙太医?”
叶川遥闻言不解道:“若是有关皇帝的病症,大可在宫里大大方方地说。”
“为何非要入夜偷偷摸摸地去三皇子府里?”
“难道是有什么发现…不方便告诉其他人?”
管家想了想,摇摇头:“不知。”
“我们的人只看到孙太医进了府,至于同三殿下说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叶川遥垂了垂眸,拿出纸笔快速写好一封信,交于沈管家。
“让暗卫将这封信交到三殿下手里。”
沈管家不明所以:“世子想做什么?”
“我要去见三殿下一面。”
“去见三殿下做什么?”
叶川遥笑笑:“与其在此猜来猜去,不如直接去问他便是。”
沈管家:“……”
不愧是将军思慕的人,有胆识!
第74章
一场大雨刚过, 骄阳当空,苍穹湛蓝。
水滴自菩提叶尖缓缓下坠,轻颤着消散于尘土间。
叶川遥端身立于神像前, 一身玉白长袍清雅俊逸。
他两手执香,心中默默祈福。
他人微力薄,什么忙也帮不上。
只能求诸神保佑沈翾, 早日肃清边关,平安归来。
虽说盛国求仙修道成风, 但叶川遥从前却并不十分信神。
可这会儿他却无比希望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 可以护他的心上人一世周全。
不多时,季泽行至神殿前, 冲身后的随从道:“本王进去为父皇祈福, 你们在门口守着。”
言罢便踏门而入。
叶川遥转身看见来人, 恭敬地行过礼:“见过三殿下。”
“世子不必多礼。”
季泽慢步走到神像前, 恭敬地上过香。
转头朝叶川遥嗓音温润道,“世子此行是为大将军祈福?”
“不错, ”叶川遥浅笑道:“我与将军相隔千里,不知那边是何情形, 只好来此求个心安。”’
“也祈求陛下龙体康健, 早日痊愈。”
季泽笑笑:“世子有心了。”
“只是不知世子约本王前来, 所为何事?”
叶川遥颔首道:“事出从权,还请殿下恕阿遥逾越之罪。”
季泽嗯了声:“世子但说无妨。”
叶川遥直起身, 直言道:“听闻前天夜里,孙太医去了殿下府上, 不知是何缘由?”
季泽目光一顿,似有些吃惊。
随即看向他,意味不明地浅笑一声:“能有何缘由?”
“不过是本王身子不适, 故而请孙太医过去瞧瞧。”
叶川遥轻轻弯了弯唇,不紧不慢道:“若是寻常看诊,孙太医又何需乔装打扮,还走了偏门?”
“况且,殿下尊体康健,又何需太医去瞧?”
季泽笑笑,看着他幽声道:“没想到世子居然如此手眼通天。”
“倒是本王低估了。”
叶川遥莞尔一笑,坦然道:“将军府里不也有三殿下的眼线?”
“将军身处要职,总不能做个瞎子。”
季泽不以为意地笑笑:“所以世子究竟想知道什么?”
叶川遥想了想,开口道:“孙太医既瞒着宫里,私下见了殿下,定是发现陛下的病有蹊跷。”
“且这蹊跷极有可能与一位身份尊贵之人有关,他得罪不起。”
“如若不然,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如此大的功劳,又何必偷着藏着?”
季泽看向他,眼底多了几分锐利,沉声道:“这与世子有何干系?”
“世子插手皇家之事,就不怕国公府受牵连?”
叶川遥拱了拱手,神色认真道:“将军临行前曾叮嘱于我,说有事可以求三殿下帮忙。”
“阿遥自知逾越。”
“但眼下将军不在京中,若陛下的病当真有蹊跷,那宫中必将生变,将军府也无法独善其身。”
“故而阿遥斗胆向殿下讨一句真相,也好提前做好应对之策,防患于未然。”
二人一来一往,单刀直入,少了虚与委蛇,倒生出几分莫名的亲近来。
季泽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而笑笑,漫不经心道:“世子这是把自己当成将军府的主人了?”
“那本王是不是,该唤世子一声……表嫂?”
“……”
叶川遥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敢当,殿下折煞了。”
季泽不以为意地弯了弯唇,在神殿内慢踱几步,慢条斯理道:“大将军对世子毫无隐瞒,本王信他,自然也信世子。”
他顿了顿,正色道:“孙太医给父皇号过脉,说父皇并不是病重,而是……中毒。”
“中毒?”叶川遥吃惊地瞪大眼。
“是何毒,如何下的?”
皇帝向来谨慎,凡是入口的东西必是要仔细验过的。
就连皇后和郑贵妃亲手做的也不例外。
这下毒之人又是如何逃过众人耳目,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季泽沉声道:“孙太医早年间曾四处游历,曾在西夷见过一种毒草。”
“此草名唤百日沉,其毒性缓慢,不痛不痒。”
“待中毒者有所察觉却已是毒入心肺,无力回天。”
叶川遥闻言只觉惊骇。
能避开众人耳目下毒,必是皇帝身边极亲近之人。
如此,就只有几位娘娘和内侍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殿下有何打算?”
季泽道:“孙太医正在排查父皇这几日的饮食,不日便会有眉目。”
叶川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殿下定要小心行事。”
“若有需要阿遥之处尽管吩咐。”
季泽笑道:“既如此,本王倒真有一事想请世子帮忙。”
叶川遥抬了抬眼,清声道:“殿下请讲。”
季泽看着他问:“世子可知宫里的张仙师?”
“张仙师?”叶川遥回忆道,“是万寿节上陛下提到的那位仙师?”
“不错,”季泽点头道,“本王身旁耳目众多,稍有不慎,恐打草惊蛇。”
“只能劳烦世子,将这位仙师的过往仔细地查一查。”
“殿下是怀疑下毒一事与此人有关?”
叶川遥眸色一亮:“是仙丹?”
季泽点头称是。
“父皇一向谨慎,唯独对这位仙师颇为信任。”
“只是如今仙丹已经停用,倒是无从查起了。”
叶川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个张仙师当初是由季寒举荐给皇帝。
若下毒一事当真乃此人所为,那季寒也必定脱不了干系。
他本无意卷入夺位的漩涡中,但他与季寒之间的新仇旧恨早已算不清。
若是季寒即了位,他和沈翾往后的日子大抵再也无法安生。
既如此,他也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叶川遥思索过后,颔首道:“殿下放心,我定会将此人好好查清楚。”
季泽温润一笑:“那便有劳世子了。”
从寺庙离开后,叶川遥回了趟国公府,陪家人用过午饭,随即便又回到将军府,将调查张仙师一事安排下去。
他叫来管家:“海叔,你能否联系上忘川阁?”
南桑不在,也不知阁中事务如今是谁在打理。
管家点头道:“世子放心,老奴这就是传信,让他们立刻去查。”
“好,”叶川遥松了口气,,“告诉大家务必小心,切勿走漏风声。”
有忘川阁出马,相信不日便会有消息。
只是不知沈翾那边情形如何了……
陵川大营内,沈翾同吴参军冷眸沉沉地盯着面前的舆图。
吴参军神色凝重道:“北渊此次来势汹汹,却按兵不动,究竟是何意图?”
北渊此次来了五万大军,在五里外安营扎寨已有七日,却迟迟不曾进攻,着实反常。
沈翾眸色沉了沉,思索片刻道:“让大家打起精神,严防偷袭。”
吴参军应了声:“是。”
下毒一事经查乃西夷细作所为。
如今北渊兵临城下,绝不可再重复覆辙。
沈翾看向吴参军:“京中现下情形如何?”
“听说陛下的病情依旧未有好转。”
“如今三殿下和六殿下共同监国,二人政见时有相悖,两党之争愈演愈烈……”
吴参军说着叹口气:“陛下糊涂啊……”
太子人选一日不定,朝廷上下便无一日安宁。
沈翾眼底漆黑深沉。
如今朝中动荡,内忧外患,夺位之战一触即发。
也不知小少爷在京中可会害怕……
“报!”有侍卫前来帐中通传,“将军,有您的信。”
沈翾接过,垂眸轻扫,忽地抬眉一笑。
倒是他多虑了。
世子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都能独当一面了。
心里顿时少了些担心。
他想象着叶川遥得意洋洋地扬着下巴的模样,不禁一笑。
只觉思念更甚。
头顶明月皎洁,月色流淌。
同在一片苍穹之下,倒也算是对影成双了。
……
整个太医院这几日都在为皇帝的病废寝忘食。
各种名贵药材用了无数,方子换了又换,才终于有了些起色。
这一日,眼见着皇帝的精神好了些,皇后和妃嫔们都面露喜色。
皇帝自己也高兴,连早膳都多用了几口。
早膳过后,皇帝借着软枕坐起身来,喘着粗气道:"躺了这些日子,朕这腿都快没有知觉了。"
"陛下受苦了。"郑贵妃一脸心疼道。
"好在陛下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定用不了多久便能康复。"
"到时候臣妾陪您去御花园好好逛逛,陛下说好不好?"
皇帝费力地咳了几声,脸上挤出一抹笑道:“你啊,惯会哄朕高兴。”
皇后垂眸不语,在一旁兀自倒了杯茶 ,脸上神情淡淡。
皇帝看她一眼,目光莫名地闪了闪,缓缓道:“皇后这些日子辛苦了。”
皇后将茶递到皇帝面前,嗓音无波道:“照顾陛下是臣妾的本分。”
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随即将茶盏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忽然叹声道:“朕记得,你刚入王府那年,朕也病过一场。皇后也是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朕。”
“一转眼,都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说着眼中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与平时精于算计的模样大相径庭。
皇后的目光顿了顿,随即声音如常道:“太久了,臣妾已经记不大清了。”
皇帝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郑贵妃在心里哼了声。
她再体贴再会讨皇帝欢心又有何用,人家才是结发夫妻。
她做得再多,皇帝也只会想到皇后的好。
看来寒儿得赶紧登上太子之位,否则若陛下顾念旧情,真要传位给季泽……
三人心中各怀心事,直到有内侍前来通传。
“启禀陛下,三殿下和周大人还有孙太医在外求见。”
“宣。”
皇后和郑贵妃一同起身:“臣妾告退。”
季泽进了门,向两位娘娘行过礼,遂走到皇帝面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
也许是病了的缘故,皇帝这几日总是想起从前的日子。
这会儿见了季泽,便想起小时候他抱着自己的腿,软软糯糯地喊自己父皇的场景。
曾经稚嫩的孩童什么时候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皇帝心底蓦地一软,抬手道:“起来说话吧。”
“谢父皇。”
季泽站起身,看着面前的人道:“父皇尚在病中,儿臣本不该来叨扰,惹父皇费心。”
“但此事事关重大,实在不得不向父皇禀明。”
皇帝看向他,又看一眼一旁的周印和太医,沉声道:“无妨,说吧。何事?”
“回父皇,”季泽直击重点道,“其实父皇此次并非染病,而是中毒。”
“这几日,儿臣与周大人、孙太医日夜彻查,终于窥得真相。”
皇帝心中惊诧不已,他虽也隐隐觉得自己的病来得蹊跷,却并不曾往中毒上思量。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本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沉声道:“继续说。”
“下毒之人便是张仙师。”季泽直言道。
皇帝闻言又咳了起来:“怎么会是仙师…不可能…咳咳…”
“父皇息怒,”季泽继续道,“此事千真万确,张仙师在进献给父皇的仙丹里掺了百日沉。”
“此毒生在西夷,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若不是孙太医早年游历曾见过此毒,恐怕根本无迹可寻。”
皇帝不是愚钝之人,自然一听便明白,却实在不愿意相信。
“寒儿……”
“朕那么疼他,他不会如此对朕的。”
“不会是他,定是有旁人从中作梗!”
季泽眼底微微一闪,淡定道:“那个张仙师从前不过是西夷的一个江湖骗子。”
"半年前却突然来到京城,成了六皇子府的门客,后来又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得道仙师。”
“父皇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审问。”
皇帝剧烈地咳嗽着,喘气原来越急。
“去,去宣六皇子和仙师……”
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不用宣了,儿臣来了!”
季寒大摇大摆地进了门,面带微笑地朝皇帝躬了躬身。
“儿臣给父皇请安。”
第75章
奢华的寝殿内飘着药香。
皇帝半躺在榻上, 目光幽沉地看向殿中之人。
“寒儿,你跟朕说实话,张仙师所行之事, 你究竟……是否知情?”
季寒弯唇笑笑,清秀的脸上丝毫不见慌张,甚至还有几分不合年纪的游刃有余。
他目光坦荡地看向皇帝, 语气如同平日一般亲昵轻快,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儿臣有话想单独对父皇说, 还请父皇屏退左右。”
季泽立于一旁, 黑白分明的眼底闪过一抹深色。
张仙师下毒一事证据确凿,容不得狡辩。
但看季寒如此气定神闲, 季泽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从小到大, 季寒做下的恶可谓不计其数。
可再大的过错, 皇帝最终还是轻轻放下。
同样是皇子, 皇帝对他这个嫡子的宠爱还不及季寒的万分之一。
季泽压下心中怅然,抬手冲皇帝道:“父皇三思。”
“六弟与张仙师谋害父皇一事紧紧相关, 独自留下实在不妥。”
他看向季寒:“六弟有话不妨直说。”
季寒笑笑,不紧不慢道:“父皇, 儿臣所言之事正与您的龙体有关, 只是不方便说予旁人听。”
“所以还请父皇屏退左右。”
皇帝探究的目光落在季寒脸上。
眼前这个笑容纯良的少年, 是他最疼爱的皇子,是他捧在掌心长大的天之骄子。
怎么可能会下毒害他?
他实在不愿意去相信。
就算事实摆在眼前, 他还是盼着这其中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皇帝打量季寒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六皇子留下, 其余人先退下吧。”
季泽垂了垂眸,眼底幽深如寒潭。
他躬身应了声是,随即带着其余几人转身出了寝殿。
偌大的房里只剩皇帝和季寒二人。
父子俩双目相对。
皇帝咳了两声, 看着面前高过自己头顶的人道:“寒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与那张仙师…究竟是何关系?”
季寒慢步走到榻前,看着皇帝道:“父皇,儿臣寻到一位高人,可解父皇身上的毒。”
“只要用上解药,父皇不日便可痊愈。”
皇帝眸中一亮,一时竟忘了追究下毒一事,只喘着粗气道:“那还不……快把人带来……”
季寒笑笑,语气俏皮道:“父皇,儿臣如此尽孝,父皇是不是该奖励儿臣些什么?”
皇帝用力吐出一口气,同往常一样,只当他是想要讨些封赏。
遂抬了抬手道:“你想要什么,父皇赏你便是……”
季寒点点头,蹲下身看着榻上面色苍老的人,笑容纯真道:“既如此,父皇便将这皇位给了儿臣,如何?”
皇帝闻言一时怔住。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季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面色自然道:“父皇年事已高,合该早些颐养天年,潜心修道,以待早日羽化成仙,万不可再为国事操劳。”
“那便让儿臣为父皇分忧,替父皇执掌这天下,如何?”
皇帝的眼中满是慌张错愕。
他瞪大了眼,似快要不认得眼前这个总是恭敬乖巧的儿子。
嘴唇轻颤几下,他哑声道:“你……你这是何意?”
“难道要造反不成?”
季寒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疾不徐道:“那些老匹夫既不同意父皇立儿臣为太子。”
“那父皇不如直接将皇位传于儿臣。”
“待儿臣登上大位,看谁还敢置喙半句。”
“你,你这个不肖子!”
皇帝一口气险些没能提上来,胸口上下起伏着。
瘦得只剩皱纹的脸上一片青紫,向来锐利的眼底只剩怒火一片。
他重重地咳了几声,手腕颤抖地指向季寒道:“朕还没死,你就想夺朕的皇位了……”
“原来,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是你让张仙师给朕下毒……你,你这个混账……”
“来人,把这个不孝子押下去!”
“父皇可要三思啊!”皇帝话音未落,季寒便出声将其打断。
他瞪着圆溜溜的双眼,一副无辜的模样道:“您若真把儿臣关起来,这天底下可就无人能解您身上的毒了!”
“如今毒性已入心肺,若再不用解药,父皇只怕连十日都熬不过。”
“你,你这个狼崽子!”皇帝气极,眼底一片猩红。
“是朕瞎了眼,白疼了你这些年!”
“疼我?”季寒嗤笑一声,眼底露出一抹厉色。
“从小到大,儿臣什么都要听父皇和母妃的,根本没有什么是儿臣可以自己做主的。”
“您觉得,这叫疼我?”
他转过身,边踱步边道:“八岁那年,儿臣结识了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小太监。他见母妃对我管束严苛,便偶尔从宫外给我偷偷带些小玩意儿。”
“糖人,木雕,还有用芦苇叶编的蝴蝶……”
“儿臣从未见过这些,高兴极了。”
“可没过几日,父皇您得了信,将儿臣训斥了一通。说儿臣身为皇子,不该同低贱的宫人一同玩乐。”
“儿臣苦苦央求,可父皇还是将那个小太监乱棍打死……”
皇帝怔怔地听着季寒说着他早已记不起的往事,一时无言。
“十岁,我想学剑,父皇不许。”
“您说为君者坐拥天下,万物皆为帝王手中利刃,又何需亲手执剑?”
“十五岁……”
季寒顿了顿,眼底微光一闪,轻声道,“儿臣心中有了思慕之人,可父皇却不许儿臣与他来往。”
听及此,皇帝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就为了这些,你就要谋害你的父皇? ”
“儿臣本不想的!”季寒睁大眼大喊道,“是您逼我的!”
“您口口声声说最疼我,却因为不过区区几个朝臣反对便迟迟不肯立儿臣为太子!”
“做皇帝做得如此窝囊,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些将这皇位传于儿臣!”
皇帝老泪纵横,病弱的身躯如暮秋里颓败的枯枝,摇摇欲坠。
他看着面前几近疯癫的少年,嗓音无力地嘶喊着:“你,你疯了!”
季寒嗤笑:“那又如何?”
“待儿臣将这天下握在手中,便想要什么人就能得到什么人!”
“再也没有人能拦着本王!”
他眼中的光狠厉贪婪,像一只饥饿已久的狼,什么也不能阻挡他朝着猎物而去。
皇帝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昔日最宠爱的儿子。
他心知事已至此,一切已无回旋的余地,只好叹口气,认命般地问:“你想怎么样?”
季寒冷静几分,看着皇帝道:“您将皇位传于儿臣,儿臣便让医师替父皇治病。”
“您放心,待儿臣登基,您的尊贵荣华与从前不会有半分不同,且不必再为朝政烦忧,岂不快哉?”
“尊贵荣华?”皇帝哼了声,“若朕将皇位传于你,朕还有命活吗?”
季寒哂笑:“父皇,若无解药,用不了十日,您便会毒发而亡。”
“您没得选了。”
残酷的话一字一句敲在皇帝的心上,让本就悬着的心慌得更厉害。
他垂眸思索,心知已无力扭转,只得尽力自保。
“我大盛从无皇子直接登基的先例。朕可以先下旨册封你为太子。”
“若三个月后,朕龙体康复,便退位颐养天年。”
“若朕有什么闪失,则由三公共同辅政。”
三公辅政,皇帝便形同傀儡,季寒到时想要执掌实权,怕是难于登天。
何况三公上面还有个大将军沈翾。
他与沈翾积怨已深,这个皇位,他怕是坐不安稳。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倒也无妨,到时再做打算便是。
眼下夺位才是最要紧的。
“父皇思虑得倒是周全。”季寒笑笑,对此不以为意。
“儿臣答应父皇便是,请父皇拟旨吧。”
不多时,三公得了宣召进宫,一行人齐身跪在殿中。
皇帝强撑着拟好诏书。
殿中几人听完宣读,皆是大惊失色。
老太傅磕头道:“陛下三思啊!”
皇帝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
“朕心意已决,都退下吧。”
“陛下!”
周印和季泽对视一眼,并未多言,起身出了门。
翌日,季寒被封太子的消息传遍京城。
叶川遥自然早早便得了信,惊诧之余不免生出些担忧。
如今季寒封了太子,定会一手遮天。
他更需万分小心才是。
他在府里安分地待了几日,连大门都没出过,直到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清玖风尘仆仆独自前来。
叶川遥将人迎进前厅,奉上茶,清声问:“将军现下不在府中,陆公子此番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陆清玖端起茶杯饮了口,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不是来找表哥的,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叶川遥一脸惊讶。
“嗯,”陆清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道,“过两日我要去蜀郡下聘,想请世子同我一同前去……”
“下聘?”叶川遥的眼瞪得比方才还大了一圈。
“给谁下聘?”
这才多久没见,这家伙就要成亲了?
陆清玖的耳尖红了红,轻轻道:“沐北王府。”
叶川遥眨眨眼,眼珠子快要惊得瞪出来。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
等等!
他顿了顿,恍然想起万寿节宫宴上的事。
“是因为赐婚的事?”
陆清玖摇摇头,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原来那日宫宴后,季兰青曾去找过陆清玖。
一是感谢他站出来替她解围,二是告诉他不必将这桩婚事放在心上。
等风声过后,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将婚事作罢便是。
可陆清玖却说他愿意同她成婚。
如此,同家人一商量,便决定两日后去蜀郡正式下聘。
因着叶川遥与沐北王府有几分旧交,陆清玖怕礼数不周怠慢了郡主,这才求到他这来,想让他陪他一道前去。
叶川遥想了想,一则心中为他们二人高兴。
二则季寒如今成了太子,他留在京中怕是更危险。
陪陆清玖走这一遭倒也不错。
而且,蜀郡离陵川不远,到时,他便可以溜进陵川城中,去偷偷看沈翾一眼……
如此想着,便痛快地应下来。
“好,那我陪你去!”
陆清玖闻言欣喜不已:“好,多谢。”
“那两日后,世子来江州城找我,我们一道出发。”
叶川遥笑着应下:“好。”
第76章
江州首富与沐北王府结亲, 怎么都算是一件大喜事。
沈翾剩下的亲人不多,不过就一位姑母和一位姨母。
陆锦对他又向来疼爱有加。
这礼自然是万万少不得的。
可他现下不在京中,无暇顾及, 只得由叶川遥代为打点一二。
叶川遥出门逛了一整日,又同管家商议了半天,最后挑了整整三马车的礼。
一件一件亲自点过, 生怕有一处疏漏。
看着礼箱装上了车,叶川遥笑着拍拍手, 心里觉得自己可当真是个贤内助。
能拥有像他这般能干的人, 大将军真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
就偷着乐吧。
等沈翾回来,定要他给自己一份大大的奖赏才行!
管家备了些吃食, 又啰里啰嗦再三叮嘱了一番, 这才放车队上路。
将军不在, 他实在放心不下世子独自出门。
不过好在有凌舟陪着, 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江州距离京城并不远,不过一日的车程便到了。
此地土地肥沃, 商贸发达,民生富庶。
而陆家又是江州首富, 田地铺子数不胜数。
府邸更是气派得堪比王府。
叶川遥站在门口, 发出无声感慨。
怪不得八千两的匕首, 沈翾连眼都不眨一下就送他。
原是他见识浅薄了。
早知如此,应该多要几把的。
陆锦见了叶川遥喜笑颜开, 亲亲热热地将人迎进屋里。
“许久不见,阿遥真是越发俊秀了!”
“个子好像也高了些。”
叶川遥乖巧地笑笑:“锦夫人谬赞了。”
“锦夫人您才是容光焕发, 越发年轻了!”
陆锦哈哈笑了几声:“你这孩子,惯会哄人!”
“别锦夫人锦夫人的,怪生分的, 叫姨母。”
叶川遥犹豫一瞬,想着自己与沈翾如今的关系,这声称呼倒也没什么不妥。
于是甜甜地唤了声:“姨母……”
“哎,这就对了!”
陆锦笑开来,看着他道:“此番下聘就辛苦阿遥陪我们走一趟了。”
叶川遥笑着道:“姨母客气了,正巧我也想出去走走。”
“况且玖儿与郡主喜事将近,我也跟着高兴。”
陆锦亲切地握着他的手,点头笑道:“郡主聪明伶俐,能跟沐北王府结亲,姨母也是欢喜得很。”
“只是我陆家乃商贾出身,郡主身尊玉贵,万不可有礼数不周之处,怠慢了人家。”
“还要阿遥多帮忙提点着些才好。”
被人信任和依赖的感觉属实不错。
叶川遥笑笑,老成在在道:“姨母放心,王爷一家并非那吹毛求疵之辈,必不会为难玖儿。”
陆锦笑着轻叹一声:“那就好,有你在,姨母放心!”
“我让人备了午饭,用过之后我们再动身。”
“好,多谢姨母。”
午饭过后,叶川遥和陆清玖一家便带着聘礼浩浩荡荡地出发。
陆锦和丈夫一辆马车,叶川遥则同陆清玖一辆。
路上无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都说男子成了亲才会懂事,这话诚不作假。
从前桀骜不驯,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陆小公子,如今有了心上人,竟也稳重了几分。
叶川遥将沐北王的喜好讲给他听。
陆清玖一一记下,打算到时候同其所好,讨得未来岳丈欢心。
两人一个说一个点头,狭窄的马车内竟甚是和谐。
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末了,陆清玖还向对方客气地道了声谢。
叶川遥笑笑:“你这么客气,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陆清玖耳根红了红,含糊道:“表哥不在,我自然要替他多看顾你一些。”
这话听得叶川遥一愣。
他比他还大上一岁,何时需要他来照顾了?
不过既知对方是好心,叶川遥的心里倒也生出一丝暖意。
笑了笑道:“那多谢了。”
陆清玖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眼。
漫不经心地问:“表哥离京已近一个月,你……”
“你还好吧?”
叶川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挺好的啊。”
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别提多舒坦。
“真的?”陆清玖半信半疑。
叶川遥看着对面一脸复杂的人,噗嗤一笑。
怎么,难不成还非得要他相思成疾才行?
虽说也确实快了。
但面子还是要给自己留几分的,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真的……”他不以为意地拉着长声道,“我又不是离了你表哥便活不下去。”
“一个月而已,有什么的。”
不过就是夜里想他想得睡不着而已。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还能少块肉不成?
陆清玖哦了声,看着他瘦了一圈的脸颊,意味不明地点点头。
从前他不知情为何物。
更不明白为何像表兄那样的人也会对一人动情。
直到他的心里有了季兰青,才明白情之一字,本就是毫无缘由的。
那些情愫来得突然又猛烈。
一旦在心底扎了根,便会肆意蔓延,再也无法将其拔出。
心中藏着浓情的两人,分开一日便已是煎熬。
更何况是如此之久……
陆清玖想着想着不禁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是在心疼谁。
三日后,一行人马终于到达沐北王府。
季兰青得了通报便提着裙子从大门里跑出来。
见陆清玖从马车里下来,满脸都是惊讶和掩饰不住的欢喜。
“你怎么来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明知故问。
陆清玖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人,憨笑一声:“我,我来提亲。”
季兰青看向街上一眼望不到头的聘礼车队。
那日他说愿意同她成婚,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来提亲。
像在做梦。
她的心里甜滋滋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娇羞。
低着头轻声道了句:“提亲就提亲,弄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陆清玖道:“准备得匆忙,礼薄了些,还望郡主莫要怪罪。”
“等成亲时,我再给郡主备更好的礼!”
见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季兰青觉得甚是稀奇。
忍不住弯了弯唇,玩笑道:“这还叫薄礼啊?”
“陆小公子果然财大气粗。”
陆清玖咧嘴笑笑,目光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人。
“我,我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叶川遥在一旁看着,默默在心中拍案叫绝。
谁说武人不懂风月的?
瞧瞧我们陆小将军,小小年纪,情话说得如此出神入化!
这谁听了不迷糊?
果不其然,季兰青被这一番话感动得一塌糊涂。
看着陆清玖的眼睛泛着水光,亮极了。
直到陆锦和丈夫从马车里下来,季兰青才回过神来。
忙上前朝二人见过礼。
“兰青见过锦夫人,刺史大人。”
“郡主快快请起,”陆锦眉眼笑开,对面前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很是喜欢。
沐北王此时也从府中出来,朝几人迎上去。
“几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快快里面请!”
几人随他进了正厅,各自落座,热热闹闹地寒暄了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叶川遥是晚辈,又算是陆清玖的半个兄长,有些事由他出面最好不过。
他起身走上前,将一沓文书样的东西递到沐北王面前。
“王爷,这是聘书和礼单,请王爷过目。”
沐北王各自打开看了眼,笑容温和道:“这聘礼实在太过贵重了些。”
锦夫人笑道:“郡主身尊玉贵,自然值得最好的。”
沐北王倒也没再推辞。
聘礼代表男方的诚意,不好驳了面子。
两家和和气气地商谈着,没多久便将婚期直接定了下来。
下个月十六,大吉的日子。
陆清玖和季兰青对视一眼,双双红了脸。
却又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
婚事商定好,陆锦和丈夫便打道回府,留下陆清玖和叶川遥二人再多住几日。
叶川遥不想做那多余之人,可季兰青偏要拉着他说话。
比起自己的婚事,她似乎更关心他的事。
“你和大将军的事,我都听说了。”季兰青道。
“哦,是吗……”叶川遥扯了扯嘴角。
这传言还真是够快的。
季兰青颇为豪爽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世子不必在意旁人说了什么。”
“日子是自己过的,自然该由着自己的心意。”
“跟谁在一起才最畅快,也只是自己才清楚。”
叶川遥眨眼笑笑:“郡主说的极是。”
他心里惦记着去陵川的事,这王府也待不下去。
第二日一早便带着凌舟向几人辞行。
可刚出城门不过三里,就见一行重兵铠甲的士兵正朝城门的方向而来。
一眼望去至少一万人。
叶川遥仔细看了看那高举的战旗。
竟是西夷。
可西夷距离蜀郡遥远,为何会突然发兵?
情势紧急,容不得细想。二人立即调头返回城中。
守城的将士显然也已发现,城防营的将士们已守在城墙之上。
陆清玖随后也赶了过来。
二人报了身份,随王都尉一道站在城墙上,遥遥望着西夷大军朝着这边逼近。
叶川遥问身旁之人:“王都尉,如今城中守军共有多少?”
“蜀郡城中各部加起来也就只有五千人。”
“我已向其他几郡传了消息,只是不知能不能等到援军赶到。”
陆清玖拔出手中长剑,目光如炬。
“援军到来之前,拼死也要守住城门。”
“绝不可让西夷破城!”
大军缓缓逼近。
叶川遥蹙眉望去,一颗心不禁提了提。
从前他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纵马执剑,驰骋沙场。
却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这么早。
毫无防备。
也许战事本就如此,根本不会给你准备的空闲。
今日一战。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77章
蜀郡虽与西夷相邻, 但往西不远便是绵延山脉。
故而平日里城防并非坚不可摧。
北边如今陵川和北渊对峙。
西夷插不进来,于是另辟蹊径,远道而行, 从守卫松懈的蜀郡下手。
叶川遥望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目光如炬。
北渊也就罢了,竟连西夷也开始打盛国的主意。
四面楚歌不过如此。
攻城之战一触即发。
蜀郡兵少, 正面对敌必败,只能竭力守城等着援军到来。
王都尉带着将士们挡在城门外, 与来敌正面厮杀。
弓箭手则在城墙上防守, 两方配合,倒也能拖上一阵。
叶川遥同陆清玖一道站在城门外, 同守军们并肩作战。
刀枪剑戟, 直逼要害, 容不得手软。
倒下的尸体躺在脚边, 甚至连悲伤唏嘘的功夫都没有,便要应付下一个刀光剑影。
对方人数太多, 守军眼看快要支撑不住。
叶川遥轻喘着,向来清澈的桃花眼底漫出几分戾气。
侧身躲开身前直奔而来的利刃, 反手利落地一剑刺去。
血肉崩开的声音随即而来。
猩红血迹落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上。
他向来爱干净, 这会儿却连抹一把脸都顾不上。
西夷架起了梯子, 陆陆续续已有人登上城楼。
王都尉朝身后看了眼,冲奋战中的二人大喊:“世子, 陆公子,你们快走!”
“城门撑不了多久, 我顶着,你们快去找援军!”
守城是他的职责,这二人本就是来帮忙的, 他实在不忍他们命丧于此。
何况大将军顶天立地,护着他们过了这些年的安稳日子,若世子有什么闪失,他又怎么对得起大将军!
守军在人数上失了势,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剩下的人已不足一百,敌军步步紧逼,如此下去,用不了几时城门就要失守。
叶川遥撑着剑单膝跪在地上,发丝凌乱。
淡蓝色的衣袍上满是污垢,肤白如玉的脸上血迹斑斑,称得上狼狈。
一眼美目却熠熠发亮。
他狠狠喘了口粗气,嗓音洪亮。
“将士们,城中便是我们的家人血亲,绝不能让敌军进城!”
“援军就快来了,坚持住,拼死也要守住城门!”
一阵嘶喊声响起,震耳欲聋。
将士们拼尽全力抵挡着西夷人的进攻,刀剑划在身上也恍若无觉。
若身死便能护住城中万千百姓,脑袋落地又有何惧?
可到底还是寡不敌众,眼看着剩下的守军越来越少,不知还能再撑多久。
援军还未到。
陆清玖一边挥剑一边冲叶川遥道:“城门就要破了,世子你快走!”
他的兄长孑然一身多年,过得太苦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珍视之人,他要帮他护住。
叶川遥退到他身旁,不为所动道:“一起来的自然也要一起走。”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
陆清玖不会走。
城中有他的爱人。
就算是死,他也要守住这道城门。
见叶川遥并无撤退之意,陆清玖也不再多言,只奋力地将他身旁的危险一一逼退。
朝身前而来的刀剑越来越密,死伤者越来越多。
叶川遥横刀挡住周围的攻击,反手将身旁之人一剑刺死。
未等喘息,下一人已直奔而来。
他的后背受了伤,伤口鲜血淋漓,却好似觉不出疼。
凌舟见状护在他身侧,虽体力不支,却还在拼死顽抗着。
殊死对敌之际,身后传来一身闷哼。
叶川遥扭头望去,见陆清玖胸前受了伤,踉跄之际手臂又被重重地砍了一刀,血流不止。
受伤的手臂使不上力,他只好改用左臂,很快被逼得连退了几步。
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叶川遥一个转身,立马横剑挡在他身前,将面前的敌军逼退。
“玖儿撑住!”
他单手扶着陆清玖,另一只手艰难地执剑抗敌,浑身都紧绷到了极致。
不远处,王都尉被人围攻,身中数刀,魁梧的身躯直直地向地面倒下。
叶川遥扶着陆清玖,背靠城门,手中长剑横于胸前,灼灼眼底无一丝畏惧。
陆清玖捂着手臂,血从手缝中不停地流出。
“走,别管我……”
为首的西夷将领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狼狈的两人。
一声哼笑传来:“看不出来啊,细皮嫩肉的两个小娃娃,还挺能打,真是可惜了。”
“来人,把这两个人给我绑回去,献给陛下。”
“休想!”
叶川遥挥剑逼退正欲上前擒拿他的西夷士兵。
陆清玖忍着疼,也重新提起剑。
又是一番殊死搏斗。
几人很快被层层围住,情急之下对视一眼,便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心思。
正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之际,轰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犹如天神降临,奔腾而来。
仅剩的几十个守军欣喜地大喊道:“是壹字军的大旗!”
“援军来了!”
叶川遥寻声望去,便见浩浩大军策马奔袭而来,卷起尘土飞扬。
为首之人端坐马上,一身铠甲闪着银光,威风凛凛。
不过眨眼的功夫,几千大军便已来到城下。
沈翾手握长枪,直朝着城门奔来。
热血飞溅,不消几下便杀出一条血路。
叶川遥怔怔地看着朝自己而来的身影,直到他翻身下马,来到自己身前。
“别怕,我来了。”沈翾道。
叶川遥闻言瞬间鼻尖一酸,眼底泛起一层水雾。
一直紧绷的神经一溃而散,疲乏和疼痛后知后觉而来。
“将军……”他喃喃地唤了声。
朝思暮想之人就在眼前,但眼下却不是诉衷肠的时候。
叶川遥看向怀中已经意识不清的陆清玖,急道:“玖儿伤得很重,需得马上医治!”
沈翾闻言立即将人接过,打横抱起送进城中。
将人安置好,军医忙上去替陆清玖处理伤口。
城外两方仍在交战,事态焦灼。
“在这里等我。”沈翾道。
叶川遥点头:“小心!”
沈翾嗯了声,便提剑重返战场。
壹字军的兵力自然比蜀郡的守军要强上许多。
不到一个时辰,西夷大军便败下阵来。
为首的将领被生擒住,五花大绑地关进城防营的大牢里。
蜀郡得以保住,城中的百姓终于可以重返家门。
檐下的灯笼和往常一样亮起,将黑夜的阴霾缓缓驱散。
陆清玖伤得很重,军医费了一番功夫才止住血,替他保住了性命。
只是右手手臂伤到了筋脉,只怕往后都无法再提剑。
叶川遥看着病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年,眸光一颤,眼尾不禁红了红。
意气风发的陆小将军,若醒来后发现自己再无法提剑……
他不忍再想,转身出了房间。
刚踏出房门,遇见沈翾迎面而来。
沈翾朝里间看了眼,压低嗓音问:“玖儿如何了?”
叶川遥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忍地如实道:“无性命之忧。只是,右手无法再用剑了。”
沈翾眸色一顿,随即沉沉地嗯了声。
一垂眸,瞥见叶川遥背上的伤。
他一言不发地将人带到隔壁房间,传了大夫来替他包扎。
先前一直绷着顾不上,这会儿卸下防备,叶川遥才觉得背后传来针扎般的疼。
大夫将伤口露出来,道:“伤口有些深,需得清理干净。”
“会有点疼,公子忍一下。”
叶川遥嗯了声,咬着牙,默默忍着,眼底泛起一片潮湿的红。
他向来怕疼,能隐忍至此已是不易。
疼痛之际,他抬头看向身旁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某人,心底突然颤了颤。
他看得出,沈翾此刻正在压着一股不明的情绪。
可又不像是在生气……
叶川遥瞥他一眼,忍着疼道:“将军去忙吧,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倒不是他故意逞能。
只是重伤的将士太多,他这点伤的确算不得什么。
方才一片混乱,大夫一时忙不过来,他也就没提。
沈翾并未应声,也没离开。
只是脸色似乎比方才还要阴沉几分。
伤口清理完,大夫开始敷药。
叶川遥皱了皱眉,疼得嘶了声。
沈翾眸光一颤,抿唇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抬手将人扣在自己身上。
手掌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发丝轻轻捋着。
叶川遥靠在他腰上,安心地闭上眼,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大夫见状愣了愣,随即低下头专心上药,再不敢往旁边瞧上一眼。
伤口包扎好,大夫先行退下。
沈翾替身前之人将外袍穿好,低着头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叶川遥仰起头,眼睛里还泛着雾气,眨眨眼轻声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沈翾负手看着他,不答反问:“为何来此?”
叶川遥如实道:“陪玖儿去向郡主提亲。”
“今日本是要去陵川寻你的,没想到出了城,便遇见了西夷大军。”
他用手指勾住面前人的手,用力挤出一抹笑:“今日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沈翾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两人谁都未再开口。
须臾后,沈翾才道:“好好歇息,我去处理善后。”
“嗯,”叶川遥点头应道,“你去忙吧,我可以照顾自己的。”
“你别担心。”
沈翾淡淡嗯了声,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叶川遥望着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垂了垂眼,轻叹一声。
明明一肚子想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机会说。
他站起身,想出去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帮得上忙的。
脚还未来得及挪动半分,已经出了房门的人却又忽然折回。
粗糙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脖颈,略带凉意的吻径直落下。
叶川遥愣了一瞬,随即闭上眼,扬起下巴轻轻回应。
多日来的思念在这一刻疯涌而出。
沈翾却并未吻太久,浅浅厮磨几下便分开。
额头抵着他道:“等我回来。”
“好……”
第78章
伤口上了药, 却还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叶川遥脱了外袍,侧着身迷迷糊糊地躺在床榻上,睡得并不安稳。
沈翾回来时虽然刻意放轻了动作, 榻上之人还是一下便醒了。
“你回来了……”
看见来人,叶川遥撑着床坐起身,嗓音略沙哑地问:“城中可都安置好了?”
沈翾给他倒了水, 在他身旁坐下。
“伤员已送去医馆医治。城防营也重新加了防守。”
“背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
“不疼了,”叶川遥轻声道, “玖儿呢, 如何了?”
沈翾将他手里的空杯子拿走,道:“郡主已将他接回王府养伤, 大概要住上一阵子。”
叶川遥点点头, 心想如此也好。
提着的心刚放下, 不禁又担心起别的。
“陵川如何了?你今日就这样过来, 陵川那头可会有危险?”
“无妨,”沈翾温声道, “北渊此次并未强攻,似要慢慢消耗我们的兵力。”
“我不过离开一日, 明烛和南桑可以应对。”
“那就好, ”叶川遥蹙了蹙眉, 不解道,“北渊也就罢了, 西夷又为何会突然偷袭?”
沈翾站起身脱掉外袍。
“季寒与西夷谈了笔买卖。”
“他将蜀郡送给西夷,作为回报, 西夷拿下蜀郡后,将从背后攻入陵川。”
“到时陵川两面受敌,我就算再厉害, 也插翅难飞。”
叶川遥闻言愣了愣,随即怒火中烧。
“怪不得周边几郡的援军迟迟不到,原来是早有预谋!”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只为了除掉你,就将蜀郡和陵川拱手让人?”
若沈翾当真战败,北渊和西夷之间也必将会有一场恶战。
到时整个陵川城都将血流成河。
身为储君,为了一己私欲,居然枉顾那么多百姓和将士的性命。
简直丧心病狂!
沈翾坐回榻上,沉声道:“我也不曾料到,他会做到如此地步。”
“我已传信给周印和太傅,让他们在京中小心提防。”
叶川遥越想越后怕。
“还好将军今日来得及时,西夷人的诡计才没有得逞,否则……”
沈翾看向他,眉目里盛满柔和。
“今日,怕吗?”
叶川遥想了想,嗯了声:“有一点。”
“怕城破,怕被西夷人抓去做了俘虏。”
“也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沈翾眼里清波微动。
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嗓音温柔道:“你做得很好。”
“我的阿遥护住了城中诸多百姓,是个英雄。”
叶川遥被夸得心里一热,得意地看他:“怎么样,没有给大将军丢人吧?”
“嗯,”沈翾轻笑,“以你为荣。”
叶川遥闻言也跟着笑起来,仰着脸往前凑了凑。
“那将军可不能只是嘴上说说,总要给点奖赏吧?”
沈翾看向面前闪着银光的漂亮双眸,不自觉地牵了牵嘴角。
随即低下头,轻轻吻他。
叶川遥得逞地笑了下,闭上眼专注地同他亲吻。
嘴里鼻尖都是熟悉的味道,让人觉得安心。
良久后分开,沈翾捏了捏他的后颈,嗓音低哑着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陵川大营。”
“早些睡吧。”
叶川遥嗯了声,顿了顿问:“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未等沈翾回答,他自顾自接着道:“我知道你怕我有危险。”
“但你我两地分离,若你真的战死沙场,你觉得我一个人还能活下去吗?”
“与其每日每夜地担心你,还不如留在你身边,起码能日日看着你,不必提心吊胆地胡思乱想……”
他说着说着不由地一阵哽咽,眼尾通红。
“况且京中如今乱的很,怕是还不如这里安全……”
这些都是他的心里话。
这段时日,他面上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不同,却没有一日不在担心。
思念和忧虑交织着,无一日过得畅快。
再这样下去,怕是沈翾还未如何 ,他倒是先要相思成疾了。
一番话让沈翾的心化成了一池春水。
他将人抱进怀里,下巴在柔软的头顶蹭了蹭,顿了顿,终于道:“好。”
叶川遥这回高兴了。
他抬头仔细地打量着身旁的人。
从重逢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未等说话,沈翾先开了口。
“怎么瘦了,可是府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叶川遥摇头:“想你。”
说完摸了摸沈翾脸颊的伤,心疼道:“你也瘦了。”
“又受了很多伤吗?”
沈翾握住他的手:“都是小伤,无妨。”
叶川遥轻叹一口气:“陵川这一仗还要打多久?”
沈翾想了想,沉声道:“北渊此次故意拖延,恐别有用心。”
“且七日前我已向朝廷请了粮草,却迟迟未有回应。”
“如此看来,季寒怕不只是与西夷勾结。”
叶川遥猜测着道:“难道他们是想故技重施?”
“我军粮草供应不足,北渊又不肯撤兵,若一直这样耗下去,总有粮草耗尽的一日。”
“到时北渊再强力攻城,陵川恐要失守。”
沈翾轻笑一声:“阿遥果然聪明过人。”
虽得了夸奖,可这会儿叶川遥却顾不上高兴。
他挪到床榻里侧,二人合衣躺下。
叶川遥靠在沈翾胸前,担忧地问:“那你打算如何,难道就一样一直耗下去吗?”
沈翾轻抚着他的发尾,漫不经心道:“季寒如今做了太子,却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粮草的事,三殿下和周印会想法子。至于北渊……”
“有些事,可不是他们想如何便如何的。”
翌日一早,沈翾带着叶川遥返回陵川。
三日后,沈翾率精锐五千,直袭北渊大营,重创北渊军,壹字军士气大增。
七日后,粮草到。
十五日后,壹字军全线进攻,以奇妙阵法将北渊大军逼退至七里之外。
一个月后,沈翾生擒北渊军将领,北渊退兵。
至此,这场持续两个月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陵川城得以保全,百姓彻夜欢歌。
一切事毕,沈翾带着几人返回京城。
只是暂未声张,一路隐秘而行。
途中下马休息,叶川遥跑到明烛身边,撞了撞他的肩,一脸兴味地问:“哎明烛,你跟南桑,你们俩……”
明烛没多想:“我们俩怎么了?”
叶川遥睨一眼不远处的南桑,压低嗓音问:“你俩是何关系?”
“我怎么瞧着,你们两个好像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呢……”
明烛呵呵笑了声,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分:“我跟他能是什么关系,自然是好兄弟啊!”
“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哦,”叶川遥拉着长声,意味深长地重复道,“好兄弟啊……”
“可我怎么觉得,不大像呢?”
若真的只是好兄弟,那脸红什么?
明烛抓着手里的水壶往口中猛灌了几口,忙道:“那个,该启程了,走吧!”
叶川遥笑笑,兀自上了马。
南桑和明烛并排走在前面。
南桑看向身旁之人,语气自然地问:“明烛,你的耳朵为何这么红?”
明烛抬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热的耳垂,没好气道:“被风吹的!”
南桑笑笑:“冷吗,用不用给你加件外袍?”
“不用,好好骑你的马!”
叶川遥在身后看着他们二人,忍不住偷笑。
沈翾瞧他一眼,也跟着轻轻弯了弯唇角。
回到京城,沈翾径直入宫面圣。
孙太医日夜研究,皇帝的病情倒是有了几分起色。
虽昏睡的时候多,但好歹能认得人。
沈翾将季寒与西夷及北渊通敌的证据呈给皇帝,请皇帝废除季寒的太子之位,并依律处置。
皇帝虽并不情愿,但已有心无力,只好应下。
只向沈翾提了一个要求。
“留他一命。”
“寒儿是朕最疼爱的皇子,留他一命,他才不到十九啊……”
沈翾却只回了他一句:“陛下,他可曾留那些死去的将士们一命?”
皇帝闻言一愣,随即颓然地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保不住他了。
为防异动,沈翾进宫前已让明烛带人将整个六皇子府围了起来。
正欲出宫清剿,有侍卫前来禀报:“禀大将军,三……太子殿下,西南王正带兵朝京城而来!”
“这会儿已经到城门外了!”
季泽问:“多少人?”
“三万!”
“这一路的守军呢,为何放他入城?”
“是,是前太子下的诏书。”
殿中几人互相看看,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老太傅痛心疾首:“六殿下竟勾结西南王起兵谋反!”
“不忠不孝,糊涂啊!”
周印蹙眉:“西南王何时囤积了如此多兵力?”
沈翾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意外。
镇定自若地朝季泽道:“臣出宫平叛,宫中就交给殿下。”
季泽躬身:“我等在此恭候大将军凯旋!”
沈翾出了宫,带兵径直往城门而去。
另一边,杨护军收到信号,也当即带兵前去平叛。
沈翾到城门时,叛军正与守城军缠斗。
西南王见到沈翾面露惊色,当即慌了神。
“你,你竟已回京了?”
沈翾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道:“西南王,束手就擒吧。”
西南王仰天大笑几声。
“既已到了这一步,降了也是死罪,还不如拼一次!”
“砍下沈翾人头者赏黄金万两!都给我冲!”
嘶吼惨叫声不绝于耳。
城门外一片混乱,不稍几时便血流成河。
西南王死于乱箭之下,叛军投降。
至此,季寒一党彻底没落。
长达多年的储位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
刑部大牢中,季寒靠坐在墙边,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上此刻一片死寂。
沈翾和季泽来到牢门前,垂眼看着他。
季寒抬眼,看向二人。
“你们还来做什么?”
季泽将手中的瓷瓶放在他身旁,淡声道:“六弟好生上路吧。”
季寒看了眼瓷瓶,忽地笑了声:“三哥的运气总是比我好一点。”
“明明就差一点,本王就成功了。”
季泽不为所动道:“你从小偏得父皇宠爱,本可以一世无忧,却恶事做尽。”
“如今一切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季寒哼笑一声,不想再争辩什么。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
他看向沈翾,眼底湿了一片。
“让我再见阿遥一面。”
沈翾淡淡地看着他,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冷声道:“他不想见你。”
“我要见他!”季寒大声道,“大将军,算我求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昔日高傲的皇子,如今却趴在别人脚边,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他不会见你。”沈翾重复道。
“不过有句话,他让我带给你。”
季泽抬起头,眼里闪过亮光。
“什么话?”
沈翾一字一句道:“他说,他最后悔的事,便是那年随他父亲进宫,遇见你。”
他没什么情绪地说完,转身出了牢房,再未曾看身后人一眼。
只留季寒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目光颓然地定在一处。
“六殿下,你为何在这里跪着?”
“父皇今日考我功课,我答得不好,母妃罚我在这里跪到天亮。”
“那这个桂花糕给你,还有这个蜜饯,可甜了!”
“你是谁?”
“我叫叶川遥,我父亲是卫国公,殿下叫我阿遥便好……”
梨花飘落,少年的笑脸如同春日暖阳,照进他阴暗又潮湿的心底。
从此,执念一生,便再无尽头。
他发誓要登上那个最高位,让这个人成为他一个人的。
到时,再无人会质疑,无人敢反对。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为何他们会越走越远……
叶哥哥,若有来世,你我还能……再遇见吗?
若我们都是平凡百姓,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那样好看的笑容,终究再也见不到了……
第79章
季寒身死, 季泽继任太子,整肃朝纲。
沈翾以养伤为由免了朝会,整日整夜地待在云水阁。
已是深秋, 夜风透着阵阵凉意。
二人相依坐在院中,抬头望着朗朗皎月。
沈翾替叶川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单薄的脊背略显柔弱。
他不禁蹙眉道:“明日让厨房多做几道你爱吃的,好好补补。”
叶川遥笑笑:“我这几日已经吃得够多了。”
“若吃成个胖子, 将军可莫要嫌弃。”
沈翾嗯了声,面不改色道:“胖一些才好, 抱起来舒服。”
“……”
叶川遥眯着眼看他:“知道的这么清楚, 从实招来,是不是从前还抱过旁的人?”
沈翾轻笑, 坦然应道:“两个月前抱过。”
“……”
叶川遥撇撇嘴:“我那个时候也没有很胖吧……”
“嗯, ”沈翾笑道, “没有很胖, 那样刚好。”
叶川遥弯了弯唇,眉眼里都是笑:“好吧, 那我争取再胖回去!”
他说着忽然想起先前跟云画一起酿的桃子酒,忙让人去取了来。
给沈翾倒上一杯。
“这可是我亲手酿的桃子酒, 你尝尝看!”
果香四溢, 沈翾尝了口, 甚是甘甜清冽。
不禁赞道:“好酒。”
“真的?”叶川遥端起酒盏将剩下的酒喝掉,眉眼一亮。
“嗯, 好喝!”
沈翾看着自己面前空了的酒杯,勾唇一笑。
叶川遥又将杯子斟满, 邀功般地看向身旁之人。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第一次便能酿出如此佳酿!”
沈翾不吝夸奖:“世子聪慧,自然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叶川遥闻言莞尔一笑, 双手托着下巴看他:“奖赏呢?”
一双桃花眼黝黑发亮。
沈翾这次却没动,目光深邃又克制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须臾,才道:“回房。”
“哦……”叶川遥红着脸应了声。
明明沈翾什么都没做,他却觉得全身上下一阵火热。
像被剥了壳一般……
他起身牵起沈翾的手,二人一道披着月色回了卧房。
关上房门,沈翾将人抵在墙上,纤长的手指自柔滑的颈侧划过。
嗓音低沉道:“世子想要什么奖赏?”
“我,”叶川遥心下一跳,呼吸也跟着急了几分,“我想……”
“想如何?”
“想你亲我……”
沈翾勾唇一笑,向来端方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味。
喉结轻轻滚了滚,灼热的呼吸随即落下。
外袍散落在地,微凉月色下欲潮翻涌,掀起一层层不断升高的热浪。
秋风渐歇,榻上之人却不知疲倦,一夜未眠。
叶川遥浑浑噩噩地想,往后他可再也不提什么奖赏了。
他这小身板,承受不起……
翌日,沈翾得了皇后的召见,一大早便进宫去了。
叶川遥一个人睡到日上三竿。
昨夜结束后,沈翾已里里外外地替他仔细擦洗过。
里衣也换了新的。
这会儿睡饱了,身上并不觉得怎么难受。
反倒有种餍足后的慵懒之感,甚是舒畅。
不多时,云画端来吃食。
一边往桌子上摆一边笑着道:“将军说今日世子定起得晚,早膳就不用了。”
“他临走前让厨房做了几道滋补的羹汤,秋日里用刚好。”
“世子快尝尝!”
叶川遥在心里暗骂沈翾。
什么叫他今日定起不来?
这人未免也把他想得太娇弱了些!
他不过是觉得今日的床榻太舒服,才犯懒多睡了一会儿。
春困秋乏罢了。
想起昨夜还用了不少云画送的东西,叶川遥的脸上一阵发热。
但饭还是要吃的。
如今奸人落马,海晏河清,朝思暮想之人又在身旁,自是欢喜畅快。
吃起东西来也觉得香了许多。
叶川遥美滋滋地用过午膳,闲来无事,便带着凌舟回了国公府。
路上却意外遇见初一。
自上次沈翾将他从醉月轩带走,他与初一再未曾见面。
这会儿既遇见,倒也不好视而不见。
毕竟那桃子酒的酿法还是同人家学的。
“阿遥,许久不见,你可还好?”初一一如往常地关切道。
“挺好的。”叶川遥笑笑,温和中透着股疏离。
“醉月轩近来生意如何?”
“还不错,”初一笑道,“我这几日新酿了一坛梅子酒,阿遥可要去尝尝?”
“今日有点事,还是下次吧。”
初一见状倒也不再勉强,两人道了别,各自离去。
叶川遥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大对劲。
他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
见他神色有异,凌舟疑惑问道:“怎么了少爷?”
叶川遥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一时也说不上哪里古怪。
直到行至家门口,他才心中一颤,倏地想通关窍。
方才初一临走时,脚腕上有银光一闪而过。
男子自出生时便在脚腕上佩戴银环,寓意着一生顺遂。
这是西夷人独有的习惯。
叶川遥心下一紧。
没想到初一竟是西夷人。
此前他谎称自己生于蜀郡,如今又蛰伏在京城,究竟有何图谋?
季寒与西夷勾结,互通消息,会不会同他有关?
还有此前种种,每一次偶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这个初一,究竟是什么人……
叶川遥想了想,脚步一转,又原路折回去。
凌舟不明所以地跟上:“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不回府了吗?”
“初一有问题,”叶川遥言简意赅道,“凌舟,你马上去将军府报信,我去醉月轩拖住他。”
凌舟不放心:“会不会有危险,少爷你还是随我一起回去吧!”
叶川遥摇摇头,坚持道:“醉月轩内往来达官显贵颇多,若他当真是西夷的奸细,只怕牵连甚广。绝不能让他跑了。”
“快去吧,青天白日的,不会有事。”
见他如此笃定,凌舟这才应下,急匆匆上马疾驰而去。
初一见到叶川遥有些意外,笑着迎上前道:“阿遥怎地又过来了?”
叶川遥笑笑,神色自然道:“上次的秋月白家父喝了很是喜欢,便让我再带两坛给他。”
“方才险些忘了,若我空着手回去,怕是又要被他数落一番。”
初一闻言爽朗一笑,道:“这好说。阿遥先坐,我这便让人给你取两坛来!”
叶川遥莞尔:“那便多谢了。”
“等着。”
初一吩咐小二去拿酒,自己则起身进了门后。
叶川遥独自打量起店内之人。
小二殷勤地来回忙活着,客人三三两两地对饮说笑,似乎并无异样。
这里,会是西夷的情报据点吗?
初一很快从门后出来,手上拎了个精致的酒壶。
“这是我新酿的梅子酒,阿遥尝尝味道如何?”
叶川遥却没动,转头看向四周,状似随意地道:“我并不擅品酒,不过看店里的客人比从前多了不少,想来初兄的酒定是极好的。”
“只是不知初兄师从何人,竟有如此技艺,着实让人羡慕。”
初一抬了抬眼,意味不明地看向他,笑着道:“哪有什么师父,不过是自己瞎琢磨,酿得多了,自然也就悟出了几分诀窍。”
“原来如此,”叶川遥点头道,“初兄果然颖悟绝伦。”
“对了,不知蜀郡可也有初兄的酒肆?”
“郡主下个月大婚,我正好送一些当做贺礼。”
初一眸光微闪,语气自然道:“怕是要让阿遥失望了。”
“我一个孤家寡人,可实在没那么多精力。”
“这一间已经够我劳心劳力了。”
叶川遥低头笑笑:“倒是我贪心了。”
初一看向他,脸上始终带着笑。
“阿遥不尝尝这酒吗?”
叶川遥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顿了顿,端起酒盏,缓缓送至嘴边。
还未碰到,凌舟从外面急匆匆进来。
“少爷!”
叶川遥看向来人,故作嗔怪道:“何事如此慌张?”
凌舟递给他一个眼神:“国公爷催你回去,说有急事要你去办。”
叶川遥闻言站起身,冲初一道:“多谢初兄的酒,那阿遥便先告辞了。”
“且慢。”初一看向门外,收起脸上的笑,嗓音也冷了几分。
“世子这是何意?”
楼外官兵已将醉月轩团团围住。
叶川遥看向初一:“有些事想要问一问初兄,还请初兄和醉月轩的弟兄们跟我走一趟。”
初一并不慌乱,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笑。
“世子既有话要问,不如就留在这里吧。”
话音刚落,大堂内忽地冒出十几个男子,个个手持利剑,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
凌舟护在叶川遥身旁,厉声道:“这里已经被包围了,初一,束手就擒吧。”
初一不屑地哼了声:“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一个箭步直奔叶川遥身前而去。
叶川遥匆忙闪躲,二人缠斗在一起。
楼外的侍卫见状立刻冲进门,同那些侍从厮杀在一处。
客人吓得四处逃窜,店内一片混乱。
初一武艺不低,叶川遥一人应对有些吃力。
正头疼之际,沈翾从门外一闪而入。
初一见状一个转身,横剑架在叶川遥颈边。
“都别过来!”
屋内打斗声戛然而止。
沈翾定定地看着初一,眼底冰冷阴翳。
凌舟在一旁急哭道:“少爷!”
叶川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初一,收手吧,西夷已经败了。”
初一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败了?世子未免言之过早。”
叶川遥道:“西夷偏安一隅,本可享百年太平,又何必搅进这场无妄的争斗中?”
“偏安一隅?”初一嗤笑一声,嗓音沉了几分。
“阿遥,你曾说想见一次那万里飘雪的壮阔。”
“那你可知,在西夷,千里冰封,寸草不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对你们来说,弘江那次雪灾百年不遇。可对西夷的百姓来说,却是每一年都要必经的苦楚。”
“凭什么你们就可以身居福地,而我西夷却只能忍受苦寒?”
叶川遥微微一怔,心里涌上一丝酸楚。
却还是道:“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们发起战争,谋害百姓的理由。”
初一颓然一笑:“你们有你们的百姓要守,我也有我的黎民要护。”
“其实并无对错之分,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阿遥,”他顿了顿,低声道:“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只有你,在提及从未见过的大雪时,眼中不只是新奇,还有怜悯和不忍。
“只可惜……”
话音未落,趁他分神之际,沈翾直冲向前,手起刀落,一剑径直刺向他胸口。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迟疑。
初一当即吐了一大口血,脚步踉跄着后退几步。
明烛上前将剑抵在他颈上,令他动弹不得。
沈翾看向一脸惊魂未定的人,一把将他揽在身前,嗓音颤抖着问:“有没有受伤?”
叶川遥摇摇头:“我没事。”
沈翾嗯了声,在他身上打量片刻,见他无虞,眼底才终于恢复几分平静。
他留了初一活口,剩下的事则交由明烛处置。
叶川遥最后看了眼初一,没再说什么,转身跟着沈翾朝楼外而去。
走到门口,忽闻身后传来一阵闷哼。
回过头,便见初一口吐鲜血,眼神涣散,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他愣在原地红了红眼,极轻地叹了口气。
千般算计,万般筹谋,终是一切成空。
回府的路上,沈翾一言不发,眉目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川遥走在他身旁,时不时地转头看他。
暗自腹诽:方才受了惊吓,这会儿难道不该抱着他好生安慰一番吗?
难不成真生气了?
可他明明从未真的跟他动过气……
叶川遥停下脚步,拽了拽沈翾的手臂。
“你……生气了?”
沈翾停下看着他:“叶川遥,你可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这是叶川遥第一次听沈翾唤他的全名。
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克制的怒意。
他心底一颤,讪讪地问:“什么啊?”
沈翾沉声道:“你说绝不会以身犯险。”
“可这是第几次了?”
叶川遥眨眨眼,打算蒙混过关。
“吉人自有天相,我这不是没事嘛……”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声音轻若蚊蝇。
末了,伸手轻轻扯了扯沈翾的袖子,讨好道:“翾哥哥,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他知道,只要他一撒娇,沈翾绝对拿他没办法。
这一招屡试不爽,绝对的保命良计!
可沈翾这一次却并未松口。
他一路说尽了好话,把自己哄人的本事全都拿了出来。
唾沫都快耗干了,才终于见沈翾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回到府里,进了屋,不必再有所顾及。
房门方一关上,叶川遥立即抬手圈住沈翾的脖子,仰着头亲他。
嘴里含糊道:“这次是我草率了,我会记着教训的。”
“别气了,行不行?”
沈翾站着不动,由着他亲。
等他亲够了,才道:“城中还有西夷的细作尚未伏法。”
“这几日你便待在云水阁,哪也别去了。”
“……”
叶川遥怔怔地眨眨眼:“什么意思?”
“你要把我关起来?”
沈翾垂眸看他:“只是让你在院子里好好反省。”
“什么时候真长记性了,再出门也不迟。”
叶川遥将手拿开,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带着哭腔道:“好你个沈翾,你居然敢关我!”
“哼,话本上说得果然不错。”
“男人都一个样,再喜欢的东西,只要得到了便不稀罕,便开始随意践踏!”
“你如今就敢关我,那等日后成了亲,我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欺凌!”
“呜呜呜呜,我真心错付……”
“……”
纵然知道他一向伶牙俐齿,但沈翾还是觉得脑袋轰的一声。
这罪名实在有些重。
他抬了抬手,刚准备哄人,转念一想又将手缓缓放下。
今日之事,他光是想想就后怕不已。
若这次又轻轻揭过,以小少爷的性子,定还会有下一次。
需得让他好好长长教训。
沈翾将视线挪开,不去看他,板着脸道:“今日也累了,好好歇息。”
“需要什么让他们送来。我先走了。”
见他起身要走,叶川遥在他身后哭骂道:“沈翾你混蛋!”
“我今日受了惊吓,你不哄我,还要关我……”
沈翾看向那双泛着水汽的桃花眼,后背一紧。
终是狠不下心来。
他抬脚走到他面前,轻叹一口气。
“方才还是翾哥哥,这会儿怎么不叫了?”
叶川遥哼了声,扭头不看他:“哥哥没了。”
“你都要关我了,我还撒个哪门子的娇。”
“反正你也不稀罕……”
沈翾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阿遥,我很怕。”
叶川遥一怔,抬起头看他。
“那次你被季寒带走,前些日子你对抗西夷,还有今日……”
“每一次我都后怕,怕自己护不住你……”
“阿遥,我见不得你有任何的闪失,所以能不能,别再让我担心?”
叶川遥鼻尖一酸,心底发胀。
他伸手环住沈翾的腰,靠在他胸前,轻声道:“我记下了。”
“我保证,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好不好?”
“嗯。”
“消气了吗?”
沈翾叹口气,将人抱住。
“嗯,没生气。”
就算要气也是气自己没能护好他。
叶川遥抬头看他:“那……禁足的事……”
沈翾将人松开,转身道:“京中动乱还未平息,还是先不要出门的好。”
“晚膳不必等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
“沈翾!!”
第80章
沈翾连忙了几日, 终于将西夷藏于京中的据点尽数剿灭。
西南王一党也清除干净。
城中逐渐恢复平静。
季泽继任太子后励精图治,重整各部,严查贪腐。
朝中上下焕然一新。
许是近来受的刺激太多, 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太医们想尽了法子,终是药石无医。
眼见着没几日熬头,皇帝却突然宣了沈翾进宫。
如今季泽的太子之位已然安稳, 皇帝这个时候召见他,总感觉别有用心。
临进宫前, 沈翾嘱咐明烛带叶川遥去京外的庄子, 说是枫叶正红,正适合赏玩。
叶川遥没多想, 满心欢喜地同明烛一道去了。
皇后和季泽在皇帝寝宫侍疾。
沈翾朝二人见过礼, 看向龙榻上形如枯槁的皇帝。
看样子熬不了几日了。
皇帝见他来, 有气无力地冲皇后道:“皇后先下去歇着吧, 朕同大将军说说话……”
“太子留下。”
“是,臣妾告退, 陛下保重龙体。”
皇后说完看了眼沈翾,随即带着婢女出了寝殿。
一直伺候皇帝的内侍站在床榻旁, 并未退下。
沈翾状似随意地在殿内扫了一眼, 看向皇帝道:“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旨意?”
皇帝费力地吸了口气, 半眯着眼看向那道挺拔的身影。
缓缓道:“这些年,大将军为国征战, 着实辛苦……”
“如今时局安稳,大将军也该……好好歇一歇……”
一旁的季泽眸色一惊, 蹙着眉看向皇帝。
沈翾抬眼,嗓音不冷不热:“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的身子实在虚弱。
他自知时日无多,也没有力气再同他兜圈子。
干脆直接道:“太子资历尚浅, 朕实在放心不下。”
“还请大将军交出兵权。”
“你向来体恤军心,如今将士们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想必大将军定不忍再让他们流血受苦……”
“父皇不可!”
季泽闻言当即变了脸色,忙上前劝道。
“北渊和西夷方才退兵,父皇怎能如此过河拆桥?”
“况且若无大将军执掌大军,如何能震慑外敌?”
“到时北渊再度南下,岂不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你,你闭嘴!”皇帝狠狠剜了他一眼。
“我大盛泱泱大国,难道还找不出一个统兵之人?”
沈翾始终面色平静,挺直地立于殿中。
如冬日松柏,坚不可摧,傲然清雅。
他抬眸淡淡地看向皇帝,一字一顿道:“陛下要臣交出兵权,臣不敢不从。”
“陛下说得对,臣征战多年,早也累了。”
“如今太子勤政,四海皆平,臣的确可以功成身退……”
“万万不可!”季泽急声道,“没有人比大将军更适合统领三军。”
“大盛也不能没有大将军的庇护!”
沈翾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将怀里的虎符取出,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
冲皇帝道:“这兵权,臣可以交。”
“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还请陛下应允。”
“何事……”皇帝喘着粗气问。
沈翾往床榻前挪了两步,嗓音如常道:“八年前的事,陛下难道,不打算给我沈家一个交代吗?”
皇帝愣了愣,喘得更厉害:“你这是何意?”
沈翾哼笑一声,慢踱几步,看上去颇有耐心。
慢条斯理道:“八年前,陛下冤枉家父消极应战。”
“又派禁军冒充飞龙寨,截了粮草,杀了冯大人一家,屠尽飞龙寨上千人。”
“陛下既想要我交出兵权,自然也该给当年枉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整个寝殿内霎时针落可闻。
内侍在一旁垂着头打量着几人的脸色,连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神色慌乱道:“你,你信口雌黄!”
“当年之事乃郑元自作主张,与朕何干?”
沈翾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并不意外皇帝的反应。
他抬脚走到皇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陛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陛下放心,如今陛下缠绵病榻,臣不会如何。”
“只要陛下写一份诏书,替我沈家洗脱污名……”
“你休想!”皇帝怒道。
诏书一下,他的帝王颜面何在?
后世该如何看他?
季泽红着眼看向皇帝。
当年之事他早有猜测,但如今事实如此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还是让他心底一痛。
他的父皇设计害死了他的舅父,害死了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如今还要夺大将军的兵权……
身为君王,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沈翾的眸色沉了沉,黑白分明的眼底漫出一层寒霜。
“既如此,那这兵权,恕臣……不能交。”
“你,你敢抗旨?”皇帝颤巍巍地伸出手,怒目而视地指着殿中之人。
“来人,将沈翾拿下!”
门外呼啦啦涌出一群禁军,迅速将殿中之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孙统领剑指沈翾:“大将军,您就算武艺再高,也终究抵不过我三千禁军。”
“还是早些束手就擒,我等定留大将军一个全尸。”
沈翾冷眼看着他,负手而立,并未有任何动作。
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住手,都给本王退下!”
季泽冲孙统领大呵一声,转头看向皇帝。
“父皇,您怎能如此对待大将军?”
“您除掉舅父还不够,还要除掉表兄吗?”
“混账!”皇帝连咳了几声,看上去气得不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朕这都是在为你谋划!”
季泽曲膝跪在龙榻前,目光坚毅,嗓音沉稳有力。
“父皇,沈家满门忠烈,这些年为朝廷征战无数,多少次性命攸关,却从未有一丝退缩。”
“如今终得一时太平,父皇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说我皇家无情吗?”
“你……”皇帝看着季泽,眼底猩红,怒其不争道,“你如今已是太子,怎能如此鼠目寸光,妇人之仁……”
“沈家功高盖主,你一个新帝,将来如何能压制得住?”
“这皇位,又有几人……不垂涎?”
“若此时不动手,难不成,你想日后做个傀儡皇帝吗?咳咳咳……”
沈翾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眼底幽深如寒潭。
这么多年,这个人果真丝毫未变。
帝王之术,不过是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罢了。
皇帝一番话说的直白,任哪个皇家之人听了,都不免会对沈翾生出忌惮之心。
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一个威望过甚的权臣。
他料想季泽也不例外。
季泽端身跪着,一时无言。
须臾后,却嗓音坚定道:“儿臣信他。”
“你说什么?”皇帝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季泽看着他,嗓音沉稳道:“父皇,沈家满门皆忠义之士。”
“北渊多少次拉拢,若大将军真有谋反之心,又何须等到今日?”
“若他真反,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他顿了顿,气息一沉,一字一顿道:“父皇,您如此猜忌沈家,只会令大盛的将士们寒心。”
“况且,您别忘了。”
“儿臣的身上,也流着一半沈家的血。”
“你,你这个不肖子!你是要把我季家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父皇,这天下谁都有可能反,唯独他不会!”
“因为他是沈翾,是我盛国的大将军!”
“他将家国百姓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
“这样的人,又岂会为了一己私欲,让百姓和将士们陷入战火之中?”
季泽的一番话让皇帝怒火中烧,胸口剧烈起伏着,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一巴掌。
只可惜,他如今连床都下不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皇帝闭了闭眼,情绪缓和了几分。
叹道:“人心是会变的,你又怎知,日后他不会生出异心?”
“真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他眸色一沉,不想再同季泽争辩。
只看向孙统领,冷声下令:“拿下。”
“谁敢动!”季泽起身拦在沈翾面前。
孙统领一惊,忙将剑往回收了收。
“太子,你也要造反吗?都给朕拿下!”
季泽看着孙统领,嗓音冷冽:“孙统领,你想清楚,当真要与本王为敌吗?”
“我……”孙统领蹙了蹙眉,陷入两难。
陛下已时日无多,季泽才是未来的皇帝。
若他今日与他为难,日后的仕途怕也走到头了。
可……
“对不起,太子殿下。陛下于臣有恩,陛下之命,臣不能不从。”
“请殿下恕罪!”
“来人,将太子殿下带走!”
两名禁军立刻上前,季泽刚要躲,二人已被身后的人踹倒在地。
孙统领大惊失色:“沈翾,你当真要谋反不成?”
沈翾笑笑:“本将从无谋反之心,但也不会白白送死。”
少时父亲总告诫他,大丈夫要忠君爱国。
即便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从前他听从父亲教导,并未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可如今,阿遥还在等他,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就算背上谋反的骂名,他也要替自己,替他们的将来搏一搏。
孙统领见状朝身后摆了摆手:“都给我上!”
“今日定要将这逆贼就地正法!”
沈翾面色阴翳地将面前的刀剑一一挡开,殿内霎时一片刀光剑影。
三千禁军,今日竟为他一人全员出动,也算是看得起他了。
看来今日又是一场血战。
只是这一次,他的剑要对的,是他曾拼死守护的人。
当真是讽刺。
焦灼之际,殿外有人跑进来,慌张道:“不好了!”
“卫国公世子携三万中军陈兵宫外,说,说若今日大将军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他便带大军踏平皇宫!”
“什么,”皇帝颤声道,“虎符在此,他如何能调得了中军?”
沈翾眼底闪过不明微光,呼吸陡然乱了几分。
方才被禁军围困都不曾有丝毫慌乱的他,这一刻大脑却空白了一瞬。
阿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