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和乡,安二叔家。
安明堂心里也觉得安十乌大概不会原谅他,抱着头蹲在老旧灰败的屋檐下。
住惯了大伯家宽敞明亮的房子,再住回来这里,安明堂其实有些不习惯,可正是这份不习惯让他觉得羞耻万分。
没有人知道那日他如同往常一般迫不及待的往家里赶,一进村却听见同乡人好奇打探他父母将安十乌卖给李老爷家当赘婿的事情。
安明堂近一个月没回家,突然听见这个消息脑子顿时发懵,随即却又听他们说哥哥安明鑫因为不想嫁给有三个孩子的鳏夫,和回乡报仇的安十乌私奔了。
那时候安明堂满心的荒谬与不可置信,他下意识回了安十乌家,却被住在那处看房子的三叔爷爷拒之门外,冷嘲热讽了一通。
左邻右舍的笑声让安明堂满脸羞愧,几乎头都不敢抬跑回老屋,一进门听见的却是父母不堪入耳的咒骂。
不知廉耻,白眼狼,他哥长这么大从未出过远门,这突然消失不见,他们就不担心他会不会是遇见什么意外。
最后还是安明堂想起来离乡需要书契,问了村长才知道确实是跟着安十乌离开了。当时他爹娘就在村长家闹起来,扬言一定要将安明鑫找回来嫁给村长儿子。
安明堂拉不住人,只能站在一边,那一瞬他突然觉得他哥离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他回忆着从小到大他们兄弟三人的种种,旁边是横眉怒目的安二婶,就连一向扮演慈父的安二叔也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
“无论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卖惨也好,哭闹也罢,你必须去找安十乌还有安明鑫他们。”
“明堂,你读了十几年书,眼看着就要拿成绩,摘果子了,你就甘心这么放弃?”安二叔还是了解儿子,知道他在读书这方面的坚持和决心,一开口就拿捏住了安明堂的软肋。
可这次无论他再怎么说,安明堂只是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安二婶一看他这犟种模样,气得牙痒痒,眼看着又是月底交束脩的日子,可原本准备的银子给了安十乌抵债,他们家如今在村里这个名声,找别人借钱绝对借不到,她想来想去能指望的就只有长平家的聘礼。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将人找回来,可一旦离开县城,那两人就像是雨滴坠入大河再也摸不着踪迹,而且他们夫妻两个从未走出过小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找。
好在明堂偷偷藏起来的书信,让两人心里多少有了底。
信是安二婶帮儿子整理房间时无意看到的,她恰好认识家里人的名字,可惜还没等她找人问寄信的地方,就被安明堂发现抢走了。
安二婶不是省油的灯,随口诈了几句,就确定了那真是安明鑫的平安信。
见问了这么久,安明堂牙关紧咬就是不说地址,她狠了狠心作势就要往墙上磕:“我不活了,明明我一心为了儿子读书,结果我的亲儿子觉得我刻薄狠毒,难道我东拼西凑找来钱是为了自己花用吗?”
她这般高调的声音,视线隐晦的打量儿子,安明堂却连头也没有抬,安二婶咬牙,看了安二叔一眼,直直就朝着土墙撞了过去。
扑通一声,鲜红的血液顺着额角流下。
安二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就要跌倒在地的安二婶:“孩子他娘,你流血了,我给你找大夫,你可千万别有事。”
父亲焦急的呼喊带着些许颤音,安明堂下意识抬头,就看见他娘额角鲜血汩汩,浑身发抖躺在地上。
他再顾不得其他,几乎是半跌半爬扑倒安二婶身边,扯下袖子捂住她额头的伤口,语气又急又心疼。“娘,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你要是真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没法安心。”
安二婶尽管脑子晕乎乎的,还是挤出似哭似笑的神色,死死攥着安明堂的手:“儿啊,你别嫌弃娘,娘只是想你好,你就答应我们吧,咱们去找你哥,我保证就去看他一眼,他好好的咱们就回来”
见安明堂瞬间沉默,她眼泪忍不住落下:“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不心疼他。”
安明堂没想到他娘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要去找他哥,可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她嘴里的只看一眼不过是自欺欺人。
安二婶看出他态度松软不似之前坚定,一时间忍着钻肉的疼,扑腾着又要撞墙,这次却被父子俩拦住,安明鑫死死抱着安二婶。
“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生生养大的小哥儿,一声不吭跟着男人走了,我只是想看他一眼,亲儿子还推三阻四,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她挣扎要挡开两人。
许是动静太大,安家低矮的墙头已经爬了一圈围观的乡亲,有和安二婶关系好的,听她嘴里来回就是那几句话,忍不住搭腔:“明堂,二嫂子这辈子也不容易,她有什么事情你顺着不就行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娘平时对你恨不得捧在手心,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流这么多血,血流光了可是会死人的。”
安明堂狠狠地锤着脑袋,眼前是母亲痛苦苍白的脸,耳边邻居不停地劝解,只觉得头痛欲裂:“我答应就是了,我带你们去找我哥。”
王康也知道今日这事儿是他做的欠妥,哪怕他也只是听从虞钦的命令,安十乌此话一出,立时满脸羞愧:“公子你罚我吧。”
虞钦看他一眼,扶着安十乌一瘸一拐的上了马车。
“你那个护卫有些憨。”待安十乌在马车上坐好,掀开帘子,就看见王康还站在原地,于是朝着他大喊了一声:“王大哥,赶紧过来赶车,时间不早了。”
虞钦摇了摇头,“你别总欺负他,他只是后怕,今日是我错估了形势,不过确实没什么风险。”
光天化日之下对官员喊打喊杀根本就是找死,小民最会趋利避害,大约只是想讨些好处。
只是经此一事,自己之前多年累积下的名望怕是要功亏一篑。
这大帽子安十乌可不接,他只是想小小的转移话题:“我可没有欺负他。”虽然网上有梗说脆皮大学生,可自己明明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等回去老爷子看到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说不定明天府里就会传出虞钦的第四个未婚夫瘸了。
“今天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他眉眼沉静,摆出一副耐心等待倾听的模样,虞钦眼神微顿,还是继续道:“今年朝廷刚推行了新粮种,许多人都在观望,只有我们这里积极响应,大家都盼望着今年能丰收。”
“可偏偏今年遇上了几十年不见的干旱,新的种子对水的需求本就更多些,再不下雨,等一个多月后真要颗粒无收了。”
这次不用虞钦解释,安十乌也知道这个世界百姓对粮食看得比命还重要。
马车缓缓行动,他趴在车窗的位置,看着外面大片大片已经卷了黄边儿的玉米叶子,深深的叹了口气:“挖渠引水不行吗?”
虞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河道离这里太远了,而且有些地方是小山坡,只靠人去挑水根本无法全部灌溉。”
安十乌沉默的看着田间奋力挑水的农人,放下帘子。
“蓉城这个地方一直风调雨顺,每年的雨水足够粮食生长,倘若一切顺利今年的粮食产量会比从前至少高上三成,谁能想到这气候突然这般反常。”他从前最厌恶命运弄人这几个字,此时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无力。
按照原本的计划,倘若今年大丰收,南平郡率先应诏,再加上自己多年筹谋布置,虞钦有把握自己能更进一步真正走入朝堂。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向来清透肃穆的眼神染上几分郁色。
安十乌很少见到他这样情绪外漏的时候忍不住安慰道:“没关系的,明年再试,改变本来就意味着极大的不确定性,谁敢保证一次就成功,不过你下次出门的时候记得多带些人。”
虞钦肯定放不下这一堆事,但这种情境下民心不稳,难免有人昏了头,再伤着他。
他极尽平淡的语气难掩担忧,虞钦脸上终于浮起浅淡的笑意:“自然,就算这次不成,日后总有机会。”他只是突然有些疲惫罢了。
见安十乌撑着下巴,静静地听自己讲这些事情,虞钦有些纷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继续道:
“今日我们本来就是微服查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补救的地方,却不想被人泄露了行踪。”
蓉城这个地方虽不富饶,但也算不上贫穷,粮食欠收会让百姓日子艰难起来,咬咬牙却也不是活不下去,想来只能是自己近几年风头太盛,碍了有些人的眼。
他平淡的语气也遮盖不住其中的凶险,安十乌不禁抿起了唇。
虞钦一个哥儿走到如今本来就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否则凭他盘活了蓉城商业,带动整个南平郡的发展,就绝不止如今的官位。
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有人给他使绊子,这其中是不是也有源于身份的偏见。
还有今日那些村民,他刚才说那些人欺虞钦仁善只是随口刺人,现在想来约莫是歪打正着说中了他们的心理。
虞钦确实手腕厉害,可对百姓同样一片赤诚,他和自己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安十乌注定成不了这样的人,可那份钦佩却是由衷而发。
他想了想,小声道:“善良要有锋芒,退让要有底线,你为他们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不要给自己压上太多担子。”
虞钦未曾料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步入官场时对待那些不服自己的同僚和下属的模样,约莫是冷漠又犀利,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不要给自己压太多胆子。
可这个人是安十乌,又让人并不那么意外,他抬眸,深邃的眸光看向对面眉眼认真的青年:“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在安十乌心中的印象,一心为公,悲悯百姓疾苦,安十乌的认知有时候纯粹得浸染不入一丝灰暗。
虞钦他对百姓有怜悯吗?当然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权势,名望,他想让那些因为他哥儿身份放弃他的人后悔终生,光风霁月不过是他为自己披上的虚伪圣洁的外衣。
从前他从未觉得这样不好,可看着这人清凌凌的眼神,他下意识选择了回避。
安十乌挪动位置,追随着虞钦的目光,他毫不认同虞钦的话,有人美而不自知,虞钦也看不到自己人格中的魅力光环:“可你本来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好的人。”
见虞钦定定盯着自己沉默无言,安十乌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虞钦视线落在安十乌紧握的拳头上。
“帮我把手绢抽出来。”
虞钦看他一眼,依言去抽手绢,安十乌却突然从下侧抽掉了整条浅绿色的绢帕。
“送给今日辛勤耕耘的虞大人。”
手绢的尽头,一朵圣洁的山茶花蓦然出现在安十乌手中,虞钦愣了愣,眸光微动,半晌,终是接过花朵。
青年眉目含笑,让他本就俊朗的面容越发和煦灼目,安十乌这个人乍一眼看起来聪明、冷静,还带着超出年龄的沉稳,似乎不好糊弄。
可只有和他相熟的人才清楚他骨子里的柔暖偎贴,他或许对有些事情反应迟钝,却又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人惊喜。
就像此刻,鼻尖淡淡的花香让他刚刚略起波澜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指尖无意识转动着手中的花枝。
安十乌无法窥见他此刻的情绪,只看到他低头盯着那朵花,抬手虚虚附在花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见你院里花开的正好,想着你那么忙碌,都没有时间观赏它,就选了开得最好看的一枝,将它拿给你。”
其实是他想吃铁板烤肉了,这花刚好可以摆盘做装饰,但偶尔善意的谎言可以让大家都开心。
虞钦抬眸,安十乌眼里的心虚实在明显,令他隐约涌动的情绪倏然溃散。
挡在自己身前修长的指尖带了一点灰痕,他拿出手帕轻轻帮他擦去:“今日你护着我,难道我还会吝啬几朵花吗?你喜欢尽管去摘就是了。”
安十乌见他果真没有生气,立刻笑嘻嘻往虞钦面前挤了挤:“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今日英武不凡。”
虞钦看着他倏然抽回的手,轻声嗯了一下。
安十乌握着宝剑出现的那刻像极了他年轻时在书中看到快意恩仇的少年侠士,那一刻他的心似乎都定了下来。
他声音虽轻,却毫无迟疑,安十乌英气入鬓的剑眉瞬间变得活泼起来。
只见他左右扫视,视线忽然一定,献宝似的拿起刚刚随手丢下的长剑递给虞钦:“这把长剑送给你,很漂亮吧?原本是打算作为你的生辰礼,可惜今天弄脏了。”
那上面的宝石玛瑙可是他在箱子里挑了好久才凑齐的颜色,安十乌掀开车帘,任由阳光照入,原本古朴冰寒的长剑瞬间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虞钦看着横在手中珠光宝气的剑,脑中却是安十乌刚才一剑封喉轻易宰杀了一只羊的利落干脆。
他握在手中随手一挥,马车里的小茶桌瞬间被削下一角
似乎没有想到这剑这样锋锐,他愣了一下,下一刻神色变得凝重:“这宝剑锋利无比,世上仅有,你真的要送我吗?”
虞钦识货的表现极大满足了安十乌的虚荣心,他微微扬起眼尾:“它比一般的青铜巨剑还有铁剑更加轻便锋利,我就是想着你能用上才让匠人打制的,你拿着吧,之前你不是也送了我很多礼物。”
“下次谁要是捣乱,你就自己拿剑戳他,实在不行你就和我说,我也会去帮忙。”安十乌此刻极为膨胀,沉浸在自己一剑吓退那些人的功绩中。
虞钦看着他飞扬的眉眼,笑了笑,没有去询问安十乌为什么能拿出这样锋利的宝剑,玉白指尖捏着手帕一点点擦拭着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