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宁沉摸不准谢攸为什么会伸手碰他,因为寻常谢攸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底被踩得灰扑扑的,半路被石子扎破了脚心,但他没感觉到疼。
谢攸给他披上了一件披风,上头还带着谢攸惯有的冷冽气息,宁沉寻着暖源往里缩了缩。
他被冻狠了,现如今披上披风,这才聚起了些许暖意。
谢攸伸手碰了碰他怀里的圆圆,圆圆蔫头耷脑地耷拉着,任谢攸碰了也不叫。
许是怕吓到他,谢攸的声音很轻,他问宁沉:“是这只猫要死了吗?”
宁沉低头看了一眼,把圆圆往自己怀里拢了下,表情有些僵硬地说:“不是……”
说完又觉得不对,又改口说:“是,但……”
“不是病死。”宁沉眉头微蹙,他局促地缩着脚,如今上身热乎了,脚下又觉得实在冻得难熬,谢攸似乎想拉他,但宁沉先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谢攸的袖子。
只那么一下他就缩回手,他看着谢攸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惹恼了一个人,他要把圆圆抓走。”
这么点事情就把他吓成了这样,谢攸垂眸看他,看他眼里慌乱还未散去,看着谢攸的目光还带着些许讨好,说话也不敢大声,一夜之间骄横和气性通通没了。
他好像终于明白,他和谢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夫妻,他只是靠着谢攸脸色过活的一个小玩意儿。
他都不敢再叫谢攸的名字,只敢称呼他为侯爷。
原先谢攸希望宁沉别再烦他,别再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如今看着他这样可怜,谢攸发觉他心里并不好受。
宁沉小心地瞧他的脸色,兴许是他脸色有些难看,所以他也跟着慌了。
他怕谢攸觉得他麻烦,因为以前谢攸说过他很多次,让他不要给侯府添乱。
他大概是太怕谢攸不肯帮他,膝盖一弯竟然就要跪下。
谢攸失了神,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这是头一回,他觉得自己未免对宁沉太过苛刻。
不论如何,当初放出的消息都是他主动求娶,宁沉会对他抱有不必要的幻想也是理所应当的。
既然娶了他,不如对他好些。
思绪千转,宁沉膝盖快要着地的那一刻,谢攸突然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接触,他们如今隔得极近,谢攸甚至能感觉到宁沉身上蔓延过来的寒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告诉宁沉:“不用怕,我能解决。”
这句话对宁沉来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原先眼睛睁得很大,可那里头是空洞的,如今终于多了些光泽,他扯了扯唇角,像是想给谢攸一个笑容,但最后笑得却有些难看。
他低声说:“谢谢侯爷。”
他很少会这样,往日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至于这么凄惨,谢攸往榻边走了两步,示意他:“过来。”
宁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直走到榻边,谢攸指着榻说:“坐。”
可宁沉却往后退了一步,他低眉顺眼地说:“不了。”
他垂着头,没看见谢攸伸出的手,那手按在他的肩上将他往榻上带。
习武之人力气大,宁沉不设防就跌在榻上,他怀里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猫突然来了力气,站在宁沉腿上朝谢攸很凶地哈气。
谢攸眉头一挑,意有所指地看着宁沉怀里的圆圆,“你这猫随你,惯会装委屈。”
方才耷拉在宁沉怀里仿佛要死了,一见宁沉受了欺负就原形毕露。
如今一点风吹草动都容易惊了宁沉,他听着这话不像好话,愣怔过后就将手盖住圆圆的脑袋,同谢攸道歉说:“它不懂事,我替它给您赔罪。”
谢攸过了一瞬才说:“不用。”
即便是谢攸说了不用,宁沉也还是很谨慎地要坐起身,谢攸伸手按着他的肩头,只说,“你冻着了,躺一会儿吧。”
脚底还是脏的,宁沉怕脏了谢攸的榻,朝谢攸很乖地笑笑:“我不冷。”
他的脚回温了些,没像刚进屋时那般青紫,谢攸垂眸,他就窘迫地往后缩,可再怎么缩,那双脚还是会暴露在谢攸眼前。
宁沉低下头,他咬了咬唇,听见谢攸问:“要不要沐浴?”
许是觉得宁沉脏了,宁沉点头,说好。
浴桶放在屋内,宁沉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没敢多泡,怕谢攸等久了。
刚刚洗好,他连头发都未擦就忐忑地坐在屋内等谢攸。
谢攸踏进屋似乎愣了一下,问他:“头发还湿着?”
宁沉头发披在身后,还在往下淌水。
他点头,谢攸就说:“不急,先擦干净。”
一刻后,宁沉躺在已经换了衾褥的榻上,身上暖洋洋的,他不敢肖想谢攸会同他一起睡,却还是只占了最里面的一个小角落,一人一猫蜷缩着睡在一起,好不可怜。
他没能睡着,眼睛睁着看床头的花纹,背后突然覆上一片阴影,谢攸站在榻边,语气沉缓:“今日之事我已经知晓,你不必担忧,那梁盛我会帮你解决。”
宁沉就翻身坐起,他很认真地对谢攸说:“多谢侯爷。”
宁沉很少会这样疏离,他一个晚上同谢攸说了无数次谢。
谢攸让他睡榻上便睡,让他沐浴就自己将自己洗干净,让他穿靴也听话地穿了。
他变得唯唯诺诺,对谢攸说话也是放轻了声音,唯恐行差踏错被谢攸迁怒。
谢攸轻叹一声,“睡吧。”说罢,他推开门出去了。
虽没先前那样惧怕,也需要花费些时间平复心情。
刚才沐浴完喝了碗驱寒安神的药,宁沉躺在榻上,感觉四肢回暖,心跳也没像方才那样猛烈得像是要跳出来,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终于能安稳入眠。
今夜的雨是一场急雨,最开始倾盆的大雨在宁沉睡下后也渐渐停了,雨滴划过屋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宁沉伴着雨滴声入眠,一夜无梦。
谢攸趁着宁沉沐浴的时间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当时差点就气笑了。
宁沉对谢攸颐指气使,对别人那股蛮横劲就没了,以至于因为梁盛一句威胁就吓得六神无主。
可是一回寝殿看见慌张的宁沉,原先想怪他不争气的话又憋回了肚子里。
罢了,不同他计较了。
房间被宁沉占了,谢攸今夜宿在偏房,他掀开外袍,又揭开纱布,果然……
因为宁沉今夜的突然造访,原先应该躺在榻上修养的谢攸起猛了些,腰上的伤口又渗了血,他没叫大夫来包扎,自己便换了药重新包好。
夜已经深了,侍卫轻轻推门,走进来站在谢攸身后。
“他睡了?”谢攸问。
“刚刚睡下。”他身侧的侍卫弯着腰说,“跟着他的奴才刚才被属下给打发回去了,还算忠心。”
谢攸轻嗤一声:“拦个人都拦不住,衣裳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那……”侍卫顿了顿,问:“可要给宁公子换个奴才?”
“不必,换了又要同我闹。”谢攸沉思一瞬,开口道:“给他指几个侍卫暗里跟着,以后出去别又被欺负了。”
侍卫领了令要下去,谢攸又补充道:“不要十七。”
宁沉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他掀开窗,今日罕见地出了太阳,金黄的光洒在院内的蕉叶上,昨夜的雨恍若一场梦。
可蕉叶上泛着光的露珠又告诉他,昨夜的雨是真的。
宁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那光刺得他眼睛疼,可视线移开了那眼睛也还是疼,宁沉拿镜子一照,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随意洗漱过后,伸手去把抱圆圆抱到桌上。
圆圆的毛沾了几根在榻上,他俯身在榻上寻着那几根毛捏在手心,怕谢攸看见了要嫌他和圆圆。
谢攸推门时见到的就是宁沉趴在榻上,脸贴着那衾被似乎是在嗅闻,他轻咳一声,宁沉噌地坐起身。
他的那只猫如今神气地爬在窗槛边晒太阳,哪像昨夜那样的死气,尾巴翘得极高,惬意地舔着毛。
谢攸踱步过去,伸手戳了戳那猫的鼻子,低声道:“你倒是会装。”
昨夜躺在宁沉怀里装可怜,连他都骗过去了。
刚碰了一下,榻上的宁沉就连忙扑过来,他拦在猫前面,生怕谢攸对他的猫下手似的挡着谢攸的视线,他忙说:“我这就带它走。”
他一把抱起圆圆,脚步匆忙地往外走,谢攸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字音都放得很重。
宁沉回头,他垂着眼不同谢攸对视,柔声问:“侯爷还有事?”
谢攸看了眼他还肿着的眼睛,说:“回去记得擦药。”
宁沉点头,很听话似的说:“谢侯爷关心,我会擦的。”
他说完,迟迟没等到谢攸的回复,犹豫了一下道:“侯爷,那我先……”
“要不要一起用膳?”谢攸这话打断了谢攸要离开的步伐,可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仿佛是惊讶了一瞬,又很快拒绝了。
宁沉记起自己昨日给出的承诺,说以后都不会出现在谢攸眼前,谢攸这样问,他心里一紧,猜测这是谢攸的试探。
宁沉往后退了一步,他小声说:“谢谢侯爷,侯爷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知足了,不会再那样纠缠你。”
谢攸眉头一蹙,他就慌忙说:“我回去了。”
他溜得很快,快到谢攸没来得及叫他。
“好险。”一路溜回屋再坐到桌旁,宁沉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小声嘟囔,“差一点就被诓了。”
谢攸心机深沉,这都要试探他。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宝才盼了一夜终于等到宁沉,连忙跑到他一旁,再一看他眼睛肿成核桃,迟疑问道:“侯爷欺负你了?”
这可把宝才急坏了,可惜不管怎么问宁沉就是什么都不说,只能拿了药给他敷上。
一边敷一边叮嘱宁沉:“侯爷不理你,你也不理他便是,何必要去找不自在。”
宁沉抬起自己红肿的眼,低声道:“我以后不会了。”
宝才以为他开窍了,深以为然地点头。
自这天起,宁沉连着好几日都没出门。
以前再怎么着也要去看看伤了的谢攸,如今竟然连看都不看了。
午膳时听见厨子说前几日谢攸伤口裂了,要做些有利伤口愈合的药膳,即便听见这消息宁沉也只是抬了抬眼。
可饭吃了大半后,宁沉突然问:“他伤如何了?”
厨子原以为他不会问了,顿了一下才回话:“公子若是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看?”
宁沉摇头,他扯了扯唇角,“我还是不去了罢。”
厨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半晌才皱着眉头说:“侯爷伤有些重,加上没照看好,最近有些严重。”
宁沉突地抬头,刚想问些什么,厨子就说:“哎呀,差点忘了膳房还有汤。”
等人急匆匆地走了,宁沉才将刚要说出口的话憋回肚子里。
一旁的宝才也问:“公子要去看看侯爷吗?”
宁沉愣愣地望着前方,许久才摇头,他声音很弱地说:“不去了,他不想看见我。”
“他有这么多人看顾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当日傍晚,谢攸却主动来了宁沉住的东厢房。
他到的时候宁沉还在床头陪圆圆抓毛球,也未敲门就推开了门,他身后没跟着下人,进门时扫到贵妃榻上的宁沉,宁沉倏地坐直了身子。
他盯着谢攸看了好久才道:“你的伤还未好,怎么就下床了。”
谢攸没应声,他走近了些,看见宁沉手里还捏着毛球,圆圆正伸着爪子去宁沉手里抢,好不惬意。
更衬得宁沉没心没肺。
谢攸俯视着宁沉,好半晌宁沉才后知后觉要起身,谢攸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走到另一头坐下。
宁沉紧张地看着他,干涩道:“侯爷?”
谢攸目不转睛地盯着宁沉,看得宁沉心虚犯怵,回想着自己近两日有没有犯了什么错,可他觉得自己很规矩,日日待在屋里,哪里有机会犯错。
许久,谢攸开口道:“梁盛被他父亲抽了二十鞭子,躺了好几日。”
宁沉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他轻声说:“谢谢侯爷。”
谢攸“嗯”一声,又继续道:“明日忠勇将军要带着他上门赔罪,你要见见吗?”
闻言,宁沉连连摇头,“我不想见。”
“我帮你回绝了。”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的口,说完后两人都默了默。
最后宁沉先说:“谢谢侯爷。”
这话听在谢攸而耳里格外刺耳,曾经嫌他没轻没重,如今又嫌他过于规矩。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不必对我如此,我们是夫妻。”
宁沉缓缓眨眼,朝谢攸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笑,他垂眸说:“好。”
有哪里不对,谢攸蹙眉,他问宁沉:“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宁沉想了很久,他认真地看着谢攸:“侯爷的伤如何了?”
好像这时候谢攸才觉得心里松散了些,他看着宁沉,眼里深色浓重,他问:“既然想知道,为何不亲自来看?”
宁沉躲开谢攸的视线,他手里不知该抓什么东西,于是将那团毛球捏得扁了,圆圆不满地用爪子碰了碰他的手,宁沉低声道:“总去烦你,实在不太好。”
“不烦。”谢攸很快说,“不会烦。”
“哦。”可即便是这样说了,宁沉好像还是提不起兴趣,他视线偷偷扫过谢攸腰间,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他迟了很久才朝谢攸笑了笑:“侯爷伤还未好,还是尽快回房吧。”
“宁沉。”谢攸冷不丁地叫他的名字,宁沉下意识应了声,反应过来后疑惑地朝谢攸看了一眼,谢攸自言自语,“难得有一回是你赶我走。”
宁沉是想笑一下的,可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谢攸淡淡地扫他一眼,一掀衣摆出去了。
打那日起,谢攸再也没有来过,年关将近,谢攸刚好些就忙了起来,宁沉连他的消息都听不着了,也不知他的伤如何。
这几日侯府上下也忙,忙着购置年货,忙着置办菜谱,忙着将侯府弄得漂亮些。
他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人忙前忙后,有些待不住了。
宁沉招手叫来宝才,知道谢攸早已出府,于是转着去了后院。
后院的西府海棠还未开,但宁沉记得海棠树后有几株万年枝,只是快过季了,也不知还有没有。
走过长长的廊道,回廊亭外有一竹林,前几日生了几个冬笋,侯府没人愿意挖,恐怕是嫌麻烦。
宁沉望着那冒尖的笋,来了些兴致,他同宝才说:“回来我想去挖些笋,晚些拿去膳房炒腊肉吃。”
一想到这个就按捺不住,宁沉当机立断就跑进了竹林,只是手里没有工具,若是有个铁锹也好。
宁沉蹲下身子看那最冒尖的那颗笋,只怕是再过两日就不好吃了,他从一旁捡了个树枝顺着笋的边缘挖,笋刚挖出一小半,树枝断了。
宝才再一旁劝他,“公子,你别自己来啊,去叫人来挖。”
宁沉不听他的劝,宝才没办法,也蹲下和他一起挖。
笋埋得有些深,宁沉伸手去拔,猛一下拔出来,自己也跟着摔了。
他坐在地上,抬眼看自己手里的笋,很白很嫩很饱满。
他刚勾了勾唇,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好几日不见的谢攸。
宁沉不知道该不该动了,他看着手里的笋,慌乱地将它丢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才站起身说:“侯爷。”
宝才听见他说话才知道来人了,匆匆忙忙跟着站起来行礼。
宁沉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听见谢攸问:“在挖笋?”
宁沉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谢攸抬手,他身后跟着的侍卫便动作利索地去竹林里找笋了。
不多时,宁沉面前放了一堆笋,他说话都结巴了,“够……够了,不要这么多。”
“好。”谢攸点头,又问他,“挖这个做什么?”
宁沉回了他,他就让下人去膳房,要他们按着宁沉想吃的做。
谢攸今日回得早,且没再出府,偏偏不偏不倚地抓到了宁沉,他一时间竟没找到机会跑。
每每提出要走,谢攸就轻飘飘扫宁沉一眼,“用过晚膳再说。”
宁沉坐立难安,视线不时瞥向北院的方向,谢攸分明低着头,却突然开口问他:“想去哪儿?”
晡时,宁沉去北院海棠树前找到了他想要的万年枝,他运气还好,这万年枝开得正盛,红彤彤是果子拿回去插瓶更好。
宁沉没好意思多摘,只摘了一把,一只手就能握住。
他看向谢攸,想借手里不方便的理由趁机会跑,刚要张口,谢攸误将他的视线以为是求助,让下人去拿了个花瓶,宁沉走不掉了,当着他的面将这果子插瓶。
这花瓶是淡黄色,配鲜红的果子倒还相称,宁沉将花瓶放在桌上,谢攸抽空看了一眼,夸他:“很好看。”
晚膳时桌上正中摆的是宁沉要的冬笋腊肉,这是他头一回和谢攸用膳,以前求之不得,如今如坐针毡。
宁沉如同嚼蜡般吃下几口,谢攸扫他一眼,问他:“不好吃?”
宁沉哪儿敢说不,自然是点头。
膳后,宁沉实在留不住了,谢攸也没再拦,在他起身时说了一句:“明日未时同我入宫。”
半日的蹊跷总算有了来处,原来谢攸只是想要宁沉同他一起入宫,宁沉应下了,带着宝才回房了。
因为记着要和谢攸入宫,宁沉早早就准备好了,时间一到就出门和谢攸一同上马车。
他和谢攸分坐在两头,宁沉坐得稳当,没敢同谢攸说话。
原以为入宫是见圣上,没想到见的是皇后。
谢攸牵了宁沉的手,两人走进殿内,坐下后谢攸也没松开。
如今的皇后是谢攸的姑母,谢攸少时父母过世,皇后将谢攸视如己出。
见了宁沉,皇后笑得和善:“早就想见见你,一直没找到机会,原想着过几日除夕家宴能见一面,可是到时人太多,不一定能找到机会。”
“过来我看看你。”皇后朝宁沉招手。
宁沉匆忙看谢攸一眼,到底是走上前。
上上下下满意地打量了一通,皇后伸手将自己手上的镯子摘下放进宁沉手心,笑着道:“这是我谢家传下来的镯子,如今就传给你了。”
宁沉仓促回头看了谢攸一眼,旁人不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晓,成婚几月,他们并无夫妻之实。
可是他回头时,谢攸刚好偏头,没注意到他求救的眼神。
宁沉慌乱地推拒,不敢收下又不敢不收,偏偏谢攸也不理他,他手里捏着镯子,心里忐忑地回到谢攸身边。
谢攸垂眸看他,他就连忙将手中的镯子递过去,谢攸伸手将镯子拿起,宁沉刚松一口气,谢攸就拿了帕子捏着他的手腕,将那镯子戴进去了。
他力气有些大,将那镯子戴进去以后,宁沉腕子都疼了些。
这镯子本就是给女人戴的,宁沉的手粗了许多,戴上去实在不合适,他收着手,用袖子将那镯子盖了,眼不见为净。
心里有些乱,所以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皇后和谢攸说了不少话,直到皇后突然将话题转向宁沉,她问了宁沉的生辰。
宁沉答道:“三月十五。”
皇后笑笑:“那快了,再过一年你就及冠了,寻常男儿这个年纪早已娶妻了,太子如今都娶妻生子了,前几日我见了,孩子都已经会跑了。”
宁沉抬头,似乎知道皇后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皇后将目光转向谢攸,笑着说:“当初你不愿娶妻也就罢了如今既已娶了妻,也该是时候纳个妾,谢家如今就只剩你一个能做事的,你那些弟弟实在不成器。”
说着,她转向宁沉,“今日叫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谢攸纳妾总不能不让你知晓,若是可以,改日就叫来宫里看看。”
原以为谢攸只是叫他入宫作戏,原来是想纳妾。
宁沉竟不知自己是该哭该笑,他扯了扯嘴角,猜测这也是谢攸的意思,所以他说:“我知道了,他要纳妾便纳。”
“既如此,那……”皇后开口自然是料定了宁沉会同意,她正要继续安排,却突然被谢攸打断了。
谢攸沉声道:“我说过,我此生只娶一个妻,这件事,请姑母以后不要再提。”
说完,他朝皇后行礼道:“臣告退。”
他拉起还木木坐着的宁沉就走,没给皇后再开口的机会。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宫门,直到坐上马车,宁沉垂着头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些勇气。
过了好久,宁沉开口了,声音有些哽,虽是控诉,可语气并没有很锋利的攻击性,他只是用商量的语气和谢攸说:“侯爷,你若是想娶别人,本不用经过我,就算我不愿意,我也拦不住你。”
说到后面,他开口已经断断续续,“你……没必要这么羞辱我……”
谢攸皱眉:“先前我当着皇后的面说了,我只娶一个,你没听见?”
宁沉又往后缩了些,他发觉谢攸的话实在不可信,若不是早已串通好,为何今日要突然叫他进宫,为何皇后说话的时候谢攸不打断,非要等宁沉说出那句同意才肯开口。
他和皇后才是一家人,他们满心思想的都是谢家,哪里管得了宁沉一个外人。
宁沉鼻子泛酸,他低声道:“你要娶谁都与我无关,我之前答应过你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是我先食言的,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昨日他非要去折万年枝,又非要去挖笋,何至于和谢攸撞上。
他反思自己,而后告诉谢攸:“你愿意娶多少便娶多少。”
他这话在谢攸听来实在像是泄愤,谢攸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既不愿我娶,方才为何装大度,你不如告诉皇后,你就是不愿意我娶,那能如何?”
宁沉说不过他,伸手抹了抹眼睛,谢攸突然开不了口了。
他还不满十九,还有一年才及冠,跟他计较什么呢?
谢攸放缓了语气:“我说了不娶就是不娶,你为何不信,今日我以为皇后只是想见见你,我也未料到她会说这样的事,你不高兴,我以后让她再也不提?”
他很少用这样软的语气同宁沉说话,宁沉怔了怔,他没来由地有些慌,又想起自己给谢攸的承诺,分明说好井水不犯河水的,如今竟大胆地管起谢攸娶妻。
他心头一紧,对危险的预知让他判断出,现如今最该做的事就是顺着谢攸,所以他说:“我不会管你,你要娶便娶。”
谢攸好不容易放软了语气哄人,没想到竟然哄不好,他也来了气,偏开头不理宁沉了。
他既不说话了,宁沉思绪百转,猜想谢攸得了个满意的回答,这才不继续问他要一个答案。
原来,他还是想要娶别人的。
两人隔得远远的,今日闹了不快,宁沉恹恹地回屋,他想着谢攸若是再娶,会不会娶一堆人回来,然后每个人都同宁沉一样被束之高阁。
想想便可怕,像谢攸那样的人,看谁都如蝼蚁一般,就算是这样对他,又有谁为他叫屈呢?
当时的气是发泄过了,回府后才察觉不妥,原打定主意对宁沉好些,这才相处了不到半日就将人欺负哭了。
想想还是他过分了些,谢攸抬手,让人去东街糕点铺买鞋吃的,越甜越好。
夜里,谢攸抬手敲了宁沉的门。
宁沉还未睡下,刚带着圆圆跑了几圈,先前去药铺何遥说圆圆有些胖,要多运动运动。
这会儿圆圆跑累了不肯跑了,宁沉刚推了推他,听见外头有声响,圆圆就一下蹿到门边竖着耳朵听动静。
宁沉微愣,宝才跑去开了门,宁沉听见他叫了声侯爷。
谢攸提着一个食盒进屋,让人买的都是些甜掉牙的东西,谢攸记得宁沉爱吃。
他将食盒放在食案上,揭开了盖子问宁沉:“喜欢吗?”
宁沉还未开口,圆圆就已经没出息地跳上食案,伸着毛茸茸的脑袋去嗅闻。
怕他真去吃,宁沉忙跑过去抱走圆圆。
谢攸将食盒里的东西都一一摆在食案上,有宁沉喜欢的葡萄酥和栗子糕,还有一碗糖酪,挂着糖霜的糖葫芦。
都是小孩子爱吃的玩意儿,他把宁沉当成了小孩子。
他确实很久没吃这些东西的,平日膳房做的菜都不会做这些,说是吃多了不好。
可是再想吃宁沉也不至于这么没出息,他抱着不断往前蹭的圆圆往后退,摇摇头说:“不吃了。”
谢攸似是没料到,问他:“不喜欢?”
宁沉抿唇,回答道:“不是,我吃饱了。”
“那明日不吃,我带你出去,想吃什么就买?”谢攸又抛出诱饵,宁沉却还是摇头。
实在拿他没办法,谢攸想了想,又说:“再过几日是年节,侯府还需要添置些东西,你这也不愿意去?”
话毕,他又补充道:“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不用怕。”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劝说起了作用,宁沉眼里有些松动,却还是犹豫着说:“为什么叫我?管事早已经安排好了。”
“你也是侯府当家的,你不去?”
许是谢攸的激将法起了效用,加上那日回来得仓促,应该去给何遥报个平安。
到底是抵不住谢攸劝,宁沉犹豫着点了头。
虽然吃饱了,见了自己爱吃的还是忍不住,往前凑了些许,吃了两口糖酪。
他没吃下多少,连谢攸也只尝了一口,余下的大部分都是宝才吃了。
今夜多吃了些,宁沉拉着不停往食盒方向扑的圆圆,听见谢攸低声说:“我今日说不会娶别人,句句属实。”
宁沉仓促抬头,对上谢攸深不见底的幽黑眸子,迟了好久才“哦”了一声。
只是谢攸从未对他如此好,宁沉第一感觉是慌。
他觉得谢攸别有深意,可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谢攸能图他什么。
对视一眼,宁沉仓惶地别开眼,手上一松圆圆就已经蹿出去,他一嘴就叼走了一块栗子糕,正预备叼走藏起来偷吃,后脖一紧,是谢攸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他提着圆圆问宁沉:“它能吃这个?”
宁沉懵了一瞬,告诉谢攸:“可以吃半块。”
谢攸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将那栗子糕从圆圆嘴里抢走,圆圆凶凶地朝他叫了一声,没想到下一刻,谢攸伸手掰了半块递到圆圆嘴边。
圆圆受宠若惊,愣了会儿转头看宁沉,见宁沉不阻止,这才叼走了那半块。
谢攸拿出帕子擦手,宁沉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间没回神,盯着谢攸的手就一动不动了。
直到谢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明日同我出门?”
宁沉只顾着点头,这会儿吃完栗子糕的圆圆纵身一跃跳到宁沉肩头,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尾巴一勾一勾,勾得宁沉半个身子都跟着痒。
谢攸将食盒拎起,宁沉才慢半拍地和他道别,“侯爷慢走。”
刚说完这话,谢攸突然又将食盒放下了,他抱着手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宁沉,宁沉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不解地问:“侯爷还有事?”
谢攸突然笑了,“我原先记得,每次我来你屋里你都要叫我留下,怎的今日不留了?”
宁沉似是恍惚了一下,他垂着眸,过了很久才很小声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
谢攸表情僵了僵,开口时有些涩然:“你不留我?”
第26章
不是不留,是不敢留了。
他怕听到谢攸的嘲讽,有求于人就是要低他一头的。
太静了,静得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谢攸在等宁沉的回答。
过了好久,宁沉抬眸,他和站着的谢攸对视,眼里氤氲着厚重的情绪,他问:“那我留你在这里睡?你肯不肯?”
谢攸紧拧的眉稍稍松动了些,可是他这话问得不对,这像是他求着要留下。
他站在窗边,风透过窗缝将油灯吹得扑闪,谢攸左迈了一步将风挡了,他将窗合上,背对着宁沉说:“你睡罢。”
说完,他连食盒都未拿就出了门。
关门的动作很轻,宁沉呆坐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宁沉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自言自语道:“真是……”
真是怎么?宁沉也说不出了。
谢攸兴许是把他当成了随意戏弄的玩意儿,非要等他问出这句话再拒绝他,原就不想留下,又为何要提这件事。
只怕是今夜邀宁沉一同出府也只是捉弄他的把戏,待明日他就会忘了个干净。
谢攸嘴里实在是没一句真话。
宁沉往榻上坐下,刚才吃了糖酪,到现在嘴里也是甜丝丝的,他喃喃道:“他这是又想做什么呢?”
第二日等到日暮西沉的宁沉终于知道谢攸想做什么了。
骗他说要出府可又一整日都不见人影,白白让他空等。
风凉了些,宁沉换的衣裳有些轻薄,是特意要出门才换的,结果谢攸连说都不和他说一声就失约了。
他将那衣裳换下,不悦都摆在了脸上,自己嘀咕道:“骗子。”
信他一次就要被骗一次。
谢攸连着忙了几日,前些日子刺杀有些蹊跷,他伤才刚好一些就忙着调查,连着查了几日,总算有了眉目。
说到底还是永州那事牵扯出来的,和胡族接壤的齐州也有些不对,前几日圣上密谈,要派人去暗访齐州,定了个人选,不日就要启程。
这事定下来了才终于得了空,恍然记起前几日邀了宁沉一起出府。
谢攸蹙眉,抬手叫下人过来问话,他答应了宁沉要带他出府却食言了,也不知宁沉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来闹。
连着问了好几个下人,皆是摇头说:“宁公子这几日都待在屋里,没出来过。”
不像他寻常的性子,若是以前,早在谢攸房前拦了他,非要他给出一个理由。
这倒是稀奇,谢攸丢开手里的书,“去看看。”
他今日回得晚,到宁沉屋外时,里头的油灯已经熄了,一问时间,已经快到亥时。
下人低声问他:“侯爷,可要将宁公子叫醒。”
“不必。”既然睡了便让他睡,谢攸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哪有扰人清梦的道理。
只是隔日一大早就叫人去通知了宁沉,说侯爷得了空。
这话告诉宁沉就是明摆着让宁沉自己来找他,可是左等右等竟然没等到,直到日上三竿,连一页书都没看进去的谢攸“啪”地将书丢在了桌上。
他沉声问:“宁沉还未起?”
下人忙答话说:“起了。”
宁沉这会儿在自己院中晒太阳,他面前的圆圆大喇喇地躺在石桌上,时不时伸爪去勾宁沉的头发。
宁沉一只手撑着下颌,因为不出门,他头发也扎得随意,发丝如瀑般随意散在肩头,许是太阳晒得舒服了,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圆圆。
余光看见一片靛蓝色衣角,而后那身影也落入他的视线中,是多日前骗了他的谢攸。
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宁沉一手将圆圆捞起来,背身要回屋。
谢攸站在原地,缓声叫他,“宁沉。”
宁沉猝然停下脚步,他不情不愿地回头,看着谢攸迈步朝他走来,衣袍翻飞,他似乎走得有些快。
谢攸比他高了一个头,因为隔宁沉的距离很近,宁沉无端感觉到压迫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好声好气地问:“侯爷何事?”
谢攸定定地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怎么不来寻我?”
不懂他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宁沉默了好久才开口:“侯爷,我不太明白。”
谢攸沉声道:“我问你,几日前答应你带你出府,我不来找你,你便不来找我了?”
他这话听在耳里实在不舒服,宁沉蹙眉,虽然想反驳他却还是忍住了,只说:“侯爷这话实在没道理。”
岂止是没道理,简直是倒打一耙。
分明是他自己失约,到头来竟然来问宁沉的不是。
“是。”谢攸弯了弯腰,以便自己能更清晰地看清宁沉,“既然我不来找你,你不会差人来问?这都几日了,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又要憋在心里。”。
明明宁沉什么也没做,无端就来发一通火,还要来说这样的话。
宁沉垂下眼,这回不再反驳,只说:“是,侯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我要回了。”
他这样子不知哪里惹恼了谢攸,谢攸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宁沉走不得,只能回头看着谢攸,他听见谢攸咬牙道:“宁沉,你说你不懂事,我看你懂事得很。”
宁沉无力地任他抓着,手腕生疼,他唇角抿得发白,因为吃痛,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他说他自己不懂事,不懂在以为他撒撒娇谢攸就能心软,不懂在以为只要缠着谢攸他就会被自己打动。
可事实告诉他,并没有。
因为就单这句话谢攸都要说出来刺激他。
几日前的话谢攸记得清清楚楚,几日前的约定却早就抛之脑后。
他一直很脆弱,谢攸早有体会,只是没想到这么一抓就将他的手都捏红了,谢攸发愣了一瞬,将宁沉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揉了揉。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宁沉实在受不住。
他想收回手,奈何谢攸的力气实在是大,他挣也挣不开。
偏偏这个时候谢攸又问他:“你的镯子呢?”
那镯子是顶好的料子刻的,自然好看,透红中带着点金,只是宁沉觉得太艳,加上那日皇后说的话实在让他心里不高兴,所以那日谢攸走后就将它摘下来了。
这镯子落到谁手里也不该落在他这个不受宠的男妻手里。
“那镯子我不愿戴,你拿回去吧。”宁沉声音有些低,像是生气了。
谢攸手上动作一顿,抬眼时勾了勾唇角说:“别说气话,你不戴谁戴。”
他说着也没放开宁沉的手,朝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进屋去拿了那镯子。
镯子珍贵怕摔了,宁沉给他放在桌台上,用盒子装了放好,下人很快将那镯子拿出来,谢攸接过,动作轻柔地往宁沉手上套。
可是再怎么套也是疼的,那镯子本就小,戴在他手上不合适。
宁沉突然往后挣了挣,他声音大了些:“我不要戴。”
谢攸手上动作停下,他垂眸,沉默地看着宁沉红了的手,久久没有开口。
他不开口的时间,宁沉心跳得极快,他害怕谢攸生气,谢攸生气他也要跟着遭殃。
正当宁沉犹豫着要不要妥协的时候,谢攸笑了一声,他将那镯子往后递,下人忙接过拿着退下了。
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宁沉的手腕,宁沉手腕白里透红,他低声说:“怎么不喊疼。”
他这话说得轻,像是怕惊了宁沉。
没等宁沉回答,谢攸又继续说:“我力气大,不留神就捏疼了你,你怎么不说。”
下人忙递上药膏,他伸手接过,将药膏抹在宁沉手腕上,手腕被抹了药膏,如今有些凉,只是没这么快起效用,疼还是疼的。
“镯子不想戴就不戴了。”谢攸捏着宁沉的指节,又冒出这么一句。
他难得宽容,宁沉有些发愣,隔了好久才收回手,干巴巴地“哦”一声。
宁沉站在树下,风吹时落下一朵粉色的三角梅花瓣挂在宁沉发丝,谢攸伸手将那花瓣摘了。
这时候,宁沉突然小声说:“我曾经说过的。”
曾经他疼了难受了都要同谢攸说的,若以前谢攸这样捏他,他一定要大声地控诉谢攸,但是那时候谢攸是不肯碰他的,连靠近都不让他靠近。
谢攸似乎也想起些什么,他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以后呢,以后你说了我都会听。”
他说完这话就等着宁沉回话,可宁沉好像被地上的小白花蒲公英吸引了一样,只将视线直直地落在上面。
冬日少有的白色小球花,侯府找遍了也只能找到这么一朵,谢攸上前一步,一脚将那小球踩扁了。
他等宁沉的回话,可宁沉只是慢吞吞地收回视线,他像是责怪谢攸踩坏了他喜欢的东西,视线瞥过谢攸,视线在地上再寻了一圈,竟又找到一个。
分明是冬日,这野草竟还有这么多。
谢攸心里窝火,还未等他开口,一旁的侍卫先跑过去,赶忙将地上的白花给踩平了。
宁沉再寻了一圈,好像真的寻不到了,他这才放弃了,收回视线,似是若有所思地问谢攸:“以后我说的话,你都肯听?”
这话和谢攸的意思有些出入,他只是说宁沉有事可以找他,但不是说都会听他,但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再和宁沉吵,于是说:“可以。”
宁沉就指了谢攸的靴,他用很真诚的语气说:“我想要你方才踩在地上的小球花。”
谢攸低头看了一眼,他挪开靴,底下的小球已经被他踩扁,哪里还能要。
他以为宁沉是在说笑,想也不想便道:“别闹。”
这时候,宁沉抬头,用他那双水杏般的眼睛盈盈望着谢攸,像是控诉。
谢攸突然觉得自己方才太凶了些,他放轻了声音:“已经被我踩了,这可怎么办?”
宁沉避开他的视线,平静道:“既然没了,就不要了吧。”
这话说得像是在追谢攸的责,责怪他当初不肯给宁沉好脸色。
“要的。”谢攸往前了些,衣摆似乎都能碰到宁沉,他说,“前几日答应你要带你出府,还去不去?”
宁沉静静地望着那被他踩扁的小白花,轻声说:“还是不去了吧。”
第27章
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回答,谢攸微怔,他勾唇笑了笑:“生气了?”
“前几日我实在忙,你都知道,别闹脾气。”
道歉都毫无诚意,宁沉烦他这样,嘀咕道:“要去便自己去,我不去。”
可谢攸毫不在意,抬了抬下巴道:“来人,给你们宁公子束发。”
眼看着他后头的丫鬟就要上前,宁沉蹙眉:“我说了不去。”
谢攸已经在石桌上坐下,他坐在宁沉方才坐过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宁沉,说话也懒洋洋的。
“快些,过会儿误了时辰。”
宁沉比府里的丫鬟高些,那丫鬟站在他身后,一时间无从下手。
丫鬟轻声道:“宁公子,可否坐下?”
谢攸好生蛮横,宁沉咬牙,想瞪谢攸又不敢瞪,猛地扭头往屋里走:“我自己来。”
一会儿的功夫,宁沉换了身衣裳,他穿着一身浅绿色,怕出门会热,所以他穿的衣裳有些薄。
他站在门边朝谢攸挑了挑下巴,正对上谢攸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他眼睛本就生得勾人,如今直勾勾望着宁沉,直望得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宁沉悻悻地走过去,他听见谢攸和下人吩咐要拿上披风,宁沉嫌他事多,一人先走在前头,谢攸没两步就追了上来。
他和宁沉并排走着,分明路这么宽,非要和宁沉挤,时不时要碰到他的手腕,像是他存心要捉弄人。
宁沉头一回觉得谢攸烦人,在他要往前时抬脚将一块石子题到谢攸脚边,谢攸步履不停,将那石头一踢便踢到了池子里。
石子落水,激起一连串水花,谢攸突然将手抵在宁沉肩头,问他:“好看吗?”
丢个石子能有什么好看,难不成是他的水花大?
宁沉莫名地看着他,脚步一转往那池边去了。
前几日风大,下人怕那新种下的花树折了,特意去搬了几块石头拦风,这几日风小些了,那石头也没来得及搬走。
宁沉当着谢攸的面搬起一块石头,将那石头举在脸旁,然后猛地往下一扔。
水花四溅,好像谢攸及时揽了宁沉的腰将他带离,否则他俩恐怕都要成了落汤鸡。
因着方才的动作,两人隔得极近,一低头甚至能很清晰地看见宁沉的睫毛。
他睫毛很长,像一把小扇子般扑闪了几下,仰头睁着圆眼睛看谢攸,因为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他开口说话还有些心虚,但莫名又带着些许求夸的意思,他说:“我砸的水花比你大。”
也不知为何,谢攸有些想笑,他偏开头忍笑,而后终于转回头和宁沉对视。
桃花眼还微微弯着,他清了清嗓子:“嗯,你厉害。”
夸完这话,果然见到宁沉抿唇,虽面上不显,却还是暴露了他的喜悦。
谢攸拿了帕子将宁沉沾了灰的手指一一擦干净,话里带着些许笑意:“那石头多脏,你也下得去手。”
宁沉哪儿顾得上这些,用小石子他必然比不过谢攸,只能另辟蹊径。
他不肯听谢攸说这些教训他的话,到处乱看了一通,他看见他砸了池子的地方,飘上来了一条鱼。
他随手一扔的石子,竟然砸中了一条鱼。
手还未擦干净,谢攸手中一空,就见宁沉往那池子边跑,一眨眼的功夫,宁沉已经蹲在池子边弯着腰往下够。
谢攸将他提溜起来时,他手里抱着一个大鱼。
他眉眼弯弯,举着鱼给谢攸看,“我方才砸了一条鱼。”
稀奇,因为砸了条鱼,对着谢攸就又有好脸色了。
也是如今只有他和谢攸两人,不然他只怕理都不肯理他一下。
这鱼刚出水还带着鱼腥味,水顺着宁沉的手往下淌,谢攸只觉得头皮一紧,方才的手帕抵在宁沉手腕,免得那水脏了宁沉的衣袖。
他压低了声音道:“将这鱼丢了。”
宁沉似是不解地望着他,谢攸抬手一劈,那鱼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灰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原先捉这鱼还想着,好在这里只是后院的清池,里头没养着锦鲤,如今这寻常的鱼谢攸也不肯让他捉。
宁沉被押着洗了手,眼睁睁看着下人将鱼给拿走了,恹恹地收回视线。
折腾了些时间,宁沉心不在焉地缩在角落,连看谢攸一眼都不肯。
不就是抢了他的鱼,就气成这样。
谢攸觉得好笑,打趣道:“若是喜欢,改日将那池子填了,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这怎么能一样,宁沉瞧他一眼,将视线投到帷幔上,不理人了。
只是刚打定主意,宁沉想起多日不见的何遥,他犹豫地看向谢攸,想着能不能偷摸出去看一眼。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打消了,他好久没出门,不知道将军府那儿是什么情况,万一他倒霉到刚跑走就见到了梁盛,只怕是没命回去。
说是出府购置些东西,最后全都购置进宁沉肚子里了。
偏偏谢攸买的都是他爱吃的,最后东吃一口西吃一口,肚子都撑了才停下。
他走在谢攸前头,谢攸手里捏着他刚吃剩下的雪圆子,趁他不留神低头偷了一口。
宁沉突地回头,小声抱怨:“我说了不吃了你非要让我吃,结果现在还偷吃,我看分明是你想吃。”
还假惺惺塞给自己,明知道他吃不下了还要买。
谢攸抬头,唇边擒笑:“你方才看见这东西眼睛都要看直了,不买给你怕你要哭。”
“哪有。”宁沉小声嘟囔,他视线往一旁飘了些,突然觉得不对,他倏地停了步子,望向不远处的药铺,又回头望了眼谢攸。
谢攸朝他挑眉,只说:“去吧。”
宁沉决定收回方才的那句说谢攸不好的话,他小跑着进了药铺,何遥见了他,惊讶了一瞬,忙迎上来。
他拉着宁沉从上打量到下,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可还好,那日你离开得仓促,我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就怕你出事。”
宁沉摇头,轻声说:“我无事,侯爷帮了我。”
“这样啊。”何遥点点头,视线微顿,落在门边那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一身华贵锦衣气质卓然,面容俊逸不凡,他闲散地往门边一倚,眉眼微挑,一副屈尊来到此地的样子。
见何遥视线落在后面,宁沉疑惑地跟着往外探看一眼,这一眼便看到了仿佛来砸场子的谢攸。
何遥犹豫道:“那是……”
当日大婚,何遥被挤在外面,没看清谢攸长什么样,成婚后宁沉也没带他来见过,自然是不认得的。
宁沉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只道:“不用管他,我只是来同你报个平安。”
何遥疑惑地点点头,宁沉怕谢攸等烦了,说完就要走,何遥却突然伸手拉了他的衣袖。
宁沉回头,“怎么?”
何遥似是摸不准要不要开口,宁沉见谢攸面上似乎有些不耐,他就催促道:“你要说什么?快说呀。”
何遥摇摆不定,犹豫了几次要开口,宁沉仓促回头,见谢攸换了个姿势,实在怕他恼怒,一急就伸手去摇何遥的肩头:“你要说什么?”
何遥一咬牙,将柜中的一封信拿了出来,他闭了闭眼,说:“这是前几日梁世子交给我的信,他让我同你说一声,抱歉,还有一句是……”
何遥也觉得这话有些大逆不道,语速飞快道,“他当初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所托非人。”
他说出这话,宁沉眼前一黑,感觉身后的谢攸将目光投在他身上,刺得他浑身发烫。
有很长时间宁沉都觉得无法动弹,谢攸的目光如有实质,将他牢牢扣在了原地。
宁沉愣怔地看着眼前这封书信,他是讨厌梁盛的,当初将他害得这么惨,没想到他竟然会悔悟,还特意写了书信道歉。
只是谢攸在场,他实在不敢接这信,若是这里面写了骂他的话还好,若是连带着谢攸一起骂了,只怕他和梁盛都要遭殃。
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跑,宁沉伸手把那信往回推,仓促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一个人。
谢攸不知何时贴上来的,一只手搭着他的肩,大半个身子都靠着宁沉,压得他有些沉。
宁沉心虚地回头,只见谢攸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封书信,片刻后笑了,“怎么不接,你不想看?”
没等宁沉回话,他就自言自语道:“可惜了,我想看。”
他说着就从何遥手里抢走了书信,何遥连躲都没来得及躲,那书信就落在了谢攸手里。
他揭开书信,脸上的神情意味不明,宁沉心里跟着紧张,微微踮脚扶着谢攸的手臂去看。
梁盛的字如同鬼画符,还不如宁沉,宁沉看得艰难,于是一眼扫到末尾。
书信上写着:你与平武侯实在不合适,且他不喜欢你,你不若与他和离来漠北寻我。
宁沉突地瞪大了眼,他手指抓着谢攸的手,不知道他看没看见这句话,他连忙道:“侯爷,我饿了,我们走吧。”
可他用了大力气谢攸也没动弹一下,手中的书信捏得皱了,宁沉眼看着谢攸表情愈发阴沉,心里更是跟着慌了。
过了不知多久,谢攸冷笑一声,“好得很。”
他看向宁沉,眼里淬了冰霜,将那纸怼在宁沉眼前,“你也是这么想的?”
宁沉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纸被谢攸伸手一甩,缓缓飞落在地。
谢攸咬牙道:“我以为你上次求我帮你是因为他欺负了你,不成想原来你们早已到了能交心的地步,那你还找我做什么?”
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宁沉蹙眉,“你听了什么挑拨,怎么信了别人不肯信我,你先给我看看这信里写了什么?”
他说着就要蹲下去捡那信,信落在谢攸脚边,他刚要碰到时,谢攸抬脚一脚踩在那信上。
他冷声道:“你这样谁还肯信你。”
平白被污蔑了一通,宁沉也来了气,他咬牙道:“你疯了?我都说了没有,你连看都不肯给我看就指责我,那你呢?”
“你先前连说都不说一声就爽约,我是不是也该指责你?”
第28章
一蹲一站,两人都僵着不肯退让。
许久,宁沉伸手,狠力在谢攸腿上推了一把。
他这动作太快,谢攸没来得及躲,被推得后退了一步,他扶着柜台站稳,皱眉看向宁沉。
宁沉的衣摆都落在地上,他蹲在地上,手上带着细微的颤抖捡起了那张纸。
他低着头很快地扫完了梁盛写的信,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他将那信拍在谢攸胸口,说话时哽了一下:“没有就是没有,我就见过他几次,何时和他有过约定了?”
原来朝廷派去齐州的人,就是梁盛。
梁盛在信中说,朝中规矩实在太多,改日从齐州回了他就要转道去漠北,还让宁沉去找他。
可是宁沉从来没有说过要去,他那么讨厌梁盛,怎么可能离京去找他呢?
被平白无故污蔑一通,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可他抬头看见谢攸不悦的表情,又突然噎住了。
冲动之下尚可和他对呛几句,现在又不敢了。
他垂着头,又小声道:“我没有。”
说完,他低头越过飘在地上的纸,出去了。
药铺被闹了一通,何遥大气不敢出地躲在柜后,原以为侯爷对宁沉不说多喜欢,至少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凶他,如今一看,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差些。
谢攸原先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突然叹了口气,将地上的信给捡了起来。
他折纸的动作慢条斯理,将这封信折起放回信封,他淡淡道:“将这信留下,等梁盛回来,我亲自去还给他。”
身后的侍卫将信封收下,谢攸转身就要出去,何遥颤颤巍巍地从柜台后头爬出来,刚探出头,谢攸回头,朝他隔空一点,道:“你,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侯爷怕是被气狠了,竟说不出话了,盯着他盯了许久,愤而离去。
若不是何遥非要将那信拿出来,他也不至于发脾气,更不会惹了宁沉生气。
见人彻底走远了,何遥终于敢站出来,他站在原地伸手一拍脑袋,“我哪儿知道他写的是这个啊。”
若是早知道他写的是这样,他就该偷偷给宁沉看,到时候若是侯爷不要他了,还可以去投奔梁世子。
可惜了,谁知道侯爷今日吃了什么药,竟跟着宁沉一起出门了,还刚好就被他给撞上了,何遥追悔莫及。
宁沉走出药铺,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他伸脚踢着路上的石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巷人多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自上头的窗外突然丢下来一个柿子。
柿子已经熟过了头,若是掉他头上,必定要弄他一身狼狈。
宁沉躲闪不及,仓促地往外头挪了一步,下一刻,一个侍卫揽着他躲开了那柿子。
宁沉惊魂未定,眼底还带着丝慌,看见这侍卫穿的是侯府的衣裳他才松了口气。
他回头望了一眼,没看见谢攸,咬了咬下唇,想问又不好问。
这时候,楼上丢柿子的人开口了。
“宁沉,多日不见,上来叙叙旧啊?”
宁沉抬头,窗边正靠着一个人,那人朝宁沉飞了一眼,道:“总不能嫁进了侯府,就不搭理我们这些老熟人了吧?”
他俯视着宁沉,眼里带了丝挑衅。
许是怕他说话没轻没重,他身旁的人伸手拉了一下他,被他避开了,他又复问宁沉:“来不来?”
上头的人宁沉约摸能看见三四个,其中一个是他的大哥,宁玉。
宁沉不想上去,和他们一桌免不了要吵一架,他实在没心思,转过身要走。
腰间却环上一只手,谢攸一手揽着他的腰,朝上面的人笑了笑:“好啊。”
他突然出现,宁沉恍神了一瞬,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宁沉抬头,谢攸朝他淡然一笑,仿佛刚才的争论没发生过一样,他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宁沉,压低声音道:“先把欺负你的人收拾了。”
他强硬地揽着宁沉上了二楼雅座,宁沉不情不愿地由他搂着,两人刚走进去,里头的人连忙将位置让了出来。
平武侯凶名在外,世家子弟遇见了就要避,生怕他拿自己开刀。
谢攸牵着宁沉坐下,看他表情不大高兴,抬了抬手叫小二点菜。
桌上的菜都没动过,他嫌膈应不肯吃,侧身问宁沉:“蟹粉狮子头吃不吃?”
“炙金骨吃不吃?”
“豆腐鱼呢?”
宁沉肚子还是饱的,偏偏他看一道菜就要问他一句,桌上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落在两人身上,宁沉有些受不了,伸手往下揪着他衣裳扯了扯,小声道:“我不吃,你自己点。”
谢攸合上菜谱,“那就都上吧。”
哪有这样浪费的,宁沉抬手又扯了扯他的袖子,虽未说话,却表明了他的意思。
“无事,你喜欢的,我都点上。”
他难得说这么腻人的话,宁沉颤了一下,觉得全身都跟着变麻了。
菜还未上齐之前,桌上的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直到方才拿柿子砸宁沉的人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宁公子,你家侯爷对你甚是宠爱啊。”
这人是陈家的长子陈应,与宁玉关系匪浅,往日捉弄他也就罢了,如今这样还要开口嘲讽他。
宁沉抬眸,轻声道:“我夫君宠爱我有哪里不对吗?他养小妾确实不如你,逛窑子也不如你。”
此话一出,别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笑,倒是谢攸噗嗤笑了一声,他带着笑意凑近了宁沉稍许,夸道:“说得好。”
陈应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呵斥道:“你混账!”
宁玉也蹙眉,仗着自己是宁沉长兄,开口教训道:“宁沉,不许放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宁沉错了。
谢攸轻飘飘抬眼一扫,陈应顿时噎了噎,愤愤地坐下了。
宁玉一顿,笑道:“侯爷,沉儿是我弟弟,他往日说话无礼,还望侯爷包涵。”
谢攸懒懒道:“他还好,我觉着你好似更无礼些。”
宁玉一滞,压着怒不再开口了。
后厨锅都要抡冒烟了,赶忙将菜上了上来,桌上的菜已经冷了,谢攸淡淡道:“都撤了。”
桌上的菜已经换过,谢攸抬筷,夹了一块放在宁沉碗中。
宁沉吃不下,抬眼瞥谢攸一眼,谢攸笑道:“不吃?”
两人将桌上人都隔绝在外,自说自话,满桌的菜只有谢攸一个人伸筷,偏偏他吃的慢,这么多人看着也能吃得下。
宁沉不吃的他都塞进肚子里,末了还假惺惺朝桌上人扫一圈,道:“你们怎的不吃,不喜欢?”
桌上人讪讪陪着笑,他们与宁沉没见过几次面,和他并无瓜葛,除去陈应这个不长眼的,没人想因为宁沉而惹怒谢攸。
陈应先忍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在桌上众人都疑惑地看向他时,他表情难看地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见谢攸垂着头没注意到他,陈应大步往门外走,却在这时,身后的谢攸缓缓开口,他漫不经心道:“我让你走了?”
陈应脚步一顿,朝后头望了一眼,宁玉表情也不大好看,他抬眸看向宁沉,温声道:“宁沉,你就这么让你夫君欺负人,未免太猖狂了些。”
谁知道一向软和的宁沉竟然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为了掩饰,还假模假样地夹了一口藕圆子作势要吃。
宁玉深吸一口气,看见陈应转过身,脸色僵硬地道:“侯爷还有何事?”
谢攸抬了抬下巴,一旁等候的侍卫连忙将那盘柿子递到谢攸面前,谢攸抬手拿起一个柿子,放到眼前端详了片刻。
这柿子色泽透亮,橙黄皮下是软软的柿子肉,凑近了能闻到柿子的清香,没有一点涩味,只有香甜。
多一分就要坏了,拿来吃刚好,拿来砸人也是刚好。
只可惜盘中只剩下四个了,谢攸将手中的柿子放回去,问:“就这些了?再去拿些来。”
早在他要柿子的那一刻,陈应就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脸上黑如锅炭,咬牙道:“谢攸,你这算不算欺压同僚?”
谢攸挑眉,“你算什么同僚?”
他眼里没有别的情绪,只有嘲讽。
陈应愤然甩袖,可下一刻,他前面凭空多了几个侍卫,手里提着剑,面容冷峻地挡了他的路。
陈应愤愤地回头,怒道:“谢攸,你想做什么?”
这会儿,侍卫提着一篮子柿子进了门,将柿子放在桌上。
谢攸满意地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他将柿子挪到宁沉面前,纵容道:“来,我们看看,你砸到第几个会砸到那贼人脸上。”
宁沉垂眸,手中捧着柿子,似是无措地看向谢攸。
宁玉在一旁看着,心里一松,连忙道:“宁沉,我就知道你的性子是不会……”
话还未说完,宁沉抬起手,将柿子准准地砸到了陈应脸上。
陈应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这样,惊诧了很久才回过神,柿子在他脸上炸开,黄色的果肉沾了他满脸。
陈应“呸呸”吐了半天,抬袖子一抹脸,骂道:“宁沉,你个狗东西,你竟然真敢砸我。”
他说着就要过来揍宁沉,却被身后的侍卫牢牢控制住,连嘴里也缠了布条不让他说话了。
宁玉也怔了,刚想摆架子训斥宁沉,一望过去却和谢攸对视了一瞬,他顿时不敢再开口了。
许是没想到自己能砸这么准,宁沉盯着自己手看了好久,他听见谢攸问他:“还要再玩儿吗?”
宁沉摇了摇头。
方才陈应砸了他一个柿子,如今他还一个也就够了。
谢攸勾唇,“好。”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先前站在谢攸身后的侍卫提起篮子走到陈应面前,将篮子整个按在了陈应的头上。
陈应头上衣裳上都沾了柿子,呜呜叫了半天,可惜没人搭理。
这时候谢攸才松口,他随意地招手道:“走吧。”
满屋子的人逃命般逃走了,就连宁玉也跟着将不断吼叫的陈应带走了。
屋内重新平静下来,谢攸抵着桌,朝宁沉勾唇:“可不气了?”
原以为帮他出了气就会好些,谁料,宁沉抬眼瞪了他一眼。
谢攸一怔,眼看着宁沉站起身就要走,他伸手忙拉住了宁沉。
他哑然,“还生气?”
宁沉蹙眉,隔了好久才开口道:“你欺负我的时候,和他们没区别,反而更让我难过。”
谢攸望着他,只觉得“咯噔”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
第29章
像陈应这样的人,宁沉遇到过很多。
起初他还会觉得难过,后来他学会了不去在乎,别人骂他他不理就是,再不济也就是推搡几下,总不会把他弄死。
可是这些人带给他的,都不如谢攸一句嘲讽让他难受。
谢攸高兴了就对他好些,不高兴了就拿他撒气,就如今日一样。
谢攸听了他的话,似乎是愣了,宁沉见他不说话,稍稍弯下腰,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触碰谢攸的脸颊。
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靠近,谢攸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宁沉两手捧着谢攸的脸,很认真地告诉他:“就比如现在,我这样摸你你也不会生气,但若是寻常时候,你一定会将我推开。”
他撞了很多次南墙,终于摸清了一丝谢攸的脾性。
他的手有些冰,只敢虚虚碰着谢攸的脸,因为即使是现在,他也是怕谢攸推开他的。
若是真被推开了,他只怕又要摔在地上。
宁沉定定地看着谢攸,即便已经知道他会推开自己,心里也还是有些惧。
果然,谢攸抬起了手。
宁沉下意识闭眼,往后退了一步,可是下一刻,他的手被谢攸抓住了。
手被温暖的掌心包裹,宁沉被带着往前了稍许,他几乎挤在谢攸腿间,茫然又无助地看向谢攸。
他方才后退,是因为他已经料定了谢攸要推开他,可是没有。
谢攸暖着他的手,过了好久才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是不会再出言嘲讽他还是不会再推开他,宁沉不明白。
他怔怔地看着谢攸,嘴唇动了动,好久才垂眸道:“今日在药铺,我分明同你说过我和梁盛没关系,可你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发了火。”
他谴责人的时候也是一副任人揉捏的样子,仿佛谢攸要是听不进他的话,他也只会很软弱地点点头,然后退到一边。
这是他学会保护自己的最佳方法。
宁沉的手被捂得暖乎乎的,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挣开,反而任由谢攸握着,直到他腿酸挪了一下脚。
谢攸被他的动作引得视线跟着移了稍许,这时候才回神,将一旁的座椅拉到身边让宁沉坐下,声音也很暖:“站累了怎么不说?”
桌上的菜又撤下换了新的,离得最近的是一条鱼,一条红烧鱼。
谢攸举筷,把鱼腹最鲜美的那一块夹到宁沉碗里,他低声道:“这是你今日砸晕的鱼,别的吃不下,你自己砸的总该吃两口,是不是?”
宁沉低头看着自己的碗,过了好久才动筷子。
他只吃了一口,然后丢开筷子道:“不好吃。”
“不好吃?”谢攸挑眉,跟着尝了一口,笑着道,“我觉得还可以,再吃一块?”
他说着就又继续给宁沉夹,宁沉嘴上说着不好吃,可他夹到碗里的都照吃不误,稍不注意就吃了许多。
估摸着他吃不下了,谢攸放下筷子,又忽地问道,“可还生气?”
他给宁沉倒了一杯甜汤,宁沉喝汤的时间,他就给自己找补道:“今日之事,是我对你太凶了些,只是那梁盛当着我的面要你去投奔他,实在胡闹。”
“改日他回京,我亲自去骂他一顿,好不好?”
宁沉放下勺,他浅浅笑了笑,话里还是不太相信谢攸,只说:“随你。”
两人回府已经是戌时,自前院就分开,宁沉身后跟着宝才,他身上穿了今日出门时谢攸要他带上的披风,可风一吹他还是很怕冷地缩了缩,又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
谢攸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宁沉回头,隔得太远了,他看不清宁沉的表情,只看见他朝自己歪了歪头,谢攸开口道:“天冷了些,你明日可想吃古董羹?”
宁沉就扬声朝他喊:“依你。”
他喊完这句,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谢攸没其他话要说,就朝谢攸招了招手。
许是实在怕冷,他捂着耳朵朝前跑了两步,然后他发现更冷了,于是老老实实停下来走回屋。
这廊道实在短,过了拐角宁沉就消失在谢攸眼前,连一片衣角也见不到了。
谢攸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久到全身都被风吹得冰凉,他才往前迈了一步,似是有些恍神地自言自语:“当初怎么要把他的屋安排得这么远?”
宁沉的房间离谢攸远,离膳房远,离侯府所有人都远,那似乎是特意给他安排的小空间,只要他躲在里面就谁也找不到他了。
起初他是真的想让宁沉关在里面别出来了,可是宁沉总是要缠着他。
仿佛不理他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回房的路上,谢攸心想,或许该让宁沉搬得离他近些,东院还是太冷清了。
骨汤熬了三个时辰,上桌时还咕咚冒着热气,宁沉抱着圆圆进来时,他抬起圆圆的爪子朝谢攸招了招,看起来有些抱歉的样子说:“它好像闻到了香味,非要跟着我。”
他站在离桌子不远的地方,许是怕谢攸嫌他,他没靠近,只说:“你若是不喜欢,我就带他走。”
只怕是圆圆走了他也要跟着走,谢攸抬眸,朝他招手,“过来吧。”
圆圆坐在宁沉腿上,他伸着脑袋往上够,谢攸将视线移过去,看着宁沉从锅里捞了块肉,小心地撕成小块,又等放凉了才拿到小盘子里给圆圆吃。
谢攸不经意地笑了,“你对他还真好。”
宁沉抬眸,和谢攸解释道:“他不吃饱了会闹我,不如先给他吃。”
谢攸蹙眉道:“让下人喂就是了,何必你来?”
宁沉又夹了一块肉,说:“它不肯让别人来,怕被打。”
其实若是宁沉不在,别人喂的圆圆也肯吃,只是若只有宁沉在,它就会撒娇不肯让别人来。
谢攸垂眸看着那只占据了宁沉的猫,嗤笑一声,他伸出手,从宁沉怀里将圆圆捞了过来。
神奇的是,圆圆抬头看了宁沉一眼,他动了动,竟乖乖缩谢攸怀里了。
宁沉讶然,他小心地瞥谢攸一眼,手伸出又收回,低声和他商量:“侯爷还是把它还我吧,我怕他抓了你。”
谢攸一挑下巴,“你先吃。”
宁沉吃一口就看谢攸一眼,唯恐他对自己的圆圆做什么坏事。
只是这一看,宁沉觉得有些惊异,因为谢攸竟纡尊降贵帮他喂猫。
好在原本圆圆就吃得少,吃了几口饱了,窝在谢攸怀里不动了。
腿上窝了个东西,谢攸面色不变,瞧着宁沉被热气熏红了的脸,问他:“好吃吗?”
宁沉点头,他近来胃口一直比较好,吃到了自己喜欢吃的,眼睛都亮了些。
分明碗筷就在面前,谢攸不动筷,只问他:“还有什么想吃的,明日让人给你做。”
宁沉思索片刻,他谨慎地道:“你公务繁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谢攸就说:“有。”
宁沉还是犹豫着没开口,过了好久,他无意识地抬起筷子就往嘴里送。
那肉还冒着热气,只怕吃进去就让烫破皮,谢攸一伸手打掉了他的筷子,宁沉怔了怔,低头望着落在地上的筷子又愣神了。
谢攸蹙眉,“你在想什么?”
宁沉摇头,他又问:“你真的肯陪我?”
谢攸点头:“那还有假?”
“其实,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宁沉朝谢攸笑了笑,“我不挑的,能有口吃的就够了。”
他说完,又不太敢看谢攸一样很快瞥他一眼就低下头,手指都快要被他抠破了才开口道,“你若是答应了我什么,会容易让我产生错觉,以后我缠着你,你会觉得烦的。”
他说话声越说越低,原先在谢攸这里很自信的他变得不再自信,很怕谢攸有一天会丢下他,像以前那样对他。
染炉烧得正沸,雾气遮盖了宁沉的脸,以至于谢攸看不清他的表情。
迟迟没有等到谢攸的回复,他的肩膀也跟着塌了些,就着低着头的动作要偷偷去从谢攸怀里捞圆圆。
没得到肯定的回应,他是有准备的,可还是觉得难堪。
可他伸出去的手却被谢攸拦住了,谢攸握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跑什么?我有说过不答应你吗?”
宁沉倏地抬头,从谢攸手中挣了挣却没能挣开。
谢攸的手往下移了稍许,和他的手相握,和他对视的那一瞬朝他安抚一笑:“才一会儿没回你就要跑,好在我手里有人质,不然只怕又要让你跑了。”
他说的人质就是圆圆,许是听到有人叫他,圆圆抬头,在他们两人相握的手上看了一眼,将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他们手边蹭了蹭。
谢攸失笑,伸手弹了弹圆圆的脑袋,很轻的一下,他调笑道:“和你主子一样是个黏人精。”
哪里黏人了?宁沉睁大眼,不满地睨谢攸一眼。
“既然你不说要去哪儿,想要吃什么,那就我来做决定?”谢攸转头直视宁沉,又补充道,“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宁沉避开他的眼,不情不愿道,“你决定吧。”
可说完,他犹豫了好久又偷瞥谢攸一眼,小声道:“你明日不进宫?若是明日宫里来了急召,你还去不去?”
这话问得他自己都心虚,宫里若是急召,谢攸怎么可能不去。
可是谢攸朝他粲然一笑,“说了陪你,就是圣上的令我也不去。”
他嘴上说得好,可却还是让宁沉牵挂了一夜,夜里睡下了都在想,若是谢攸又一次爽约,他又该怎么办。
第二日,房门被敲响,宁沉“噌”地坐起身,下意识就问:“他该不会又叫人来告诉我,今日有要事不能……”
话未落地,房门被推开,谢攸倚着门朝宁沉一挑眉,随口道:“宁小沉,你又污蔑人?”
第30章
背着人说坏话被发现,宁沉讪讪地往榻里缩,估摸着谢攸应当不会多留,躲了会儿才探出头,结果这一探头,刚好就撞在谢攸胸口。
谢攸走路都没声,也不知站在他床前多久了。
宁沉捂着被撞得有些疼的鼻子,抱怨般仰头看着谢攸。
谢攸垂眸看着他,失笑道:“我以为你又睡着了。”
哪儿有这么容易睡着的,宁沉扫他一眼,觉得他实在太坏,避开他起身下榻。
许是这么大个人在屋里存在感实在太强,宁沉能当着他的面净面漱口,可竟有些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换衣裳了。
他手里拿着要换的衣裳朝谢攸飞了一眼,谢攸却一点儿自觉都没有,倚在他的榻前朝他挑眉:“怎么?”
宁沉低下头,闷不做声地将里衣脱了,里衣脱尽露出他白皙的皮肤,背上的蝴蝶骨动作间隐约在眼前晃动,隐隐绰绰。
宁沉的腰很细,因为身子不好,他全身上下都没多少肉,如今脱了衣裳看起来就更瘦了,侯府也没缺他一口吃的,可他就是不论怎么也胖不起来。
屋里很暖,即便是脱了衣裳也不会冷,宁沉背对着谢攸,耳根羞得通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衣裳穿好。
身后传来脚步声,宁沉身体倏地僵直,因为慌乱,他连衣裳都系不好了,手上滑了好几次。
忽然,一双手擦过他的腰身,将手伸到他腰前将他把衣裳系好了。
分明只是一瞬间的触碰,宁沉觉得全身都酥了,他耳朵红得要滴血,连带着脸颊也飞了桃红。
他想动又不敢动,偏谢攸帮他系好了衣裳却不肯松手,腰侧被谢攸的手触碰得发了麻,他匆忙回头,可不敢和谢攸对视,视线落在一旁桌角的花瓶上。
花瓶里插了几朵粉白花朵,花骨朵还未开,上头还沾了几滴露水。
他很缓地眨了眨眼,抿唇问:“做什么?”
谢攸的声音有些低,手很轻地捏了一下宁沉的腰,说话声有些低,“你太瘦了些。”
宁沉都不觉得他自己瘦,因为平日照镜子时他总觉得脸颊肉肉的,别家公子这个年纪都已经抽条,不像他,总像是带着些稚气似的。
他小声反驳:“不瘦。”
谢攸就接话说:“该多吃些。”
他伸手捏了一下宁沉的脸,睁眼说瞎话道,“捏起来也没肉,明日起我看着你多吃。”
宁沉仰头白了他一眼,从他怀里挣出来,小声嘀咕:“你就胡说。”
早膳被谢攸忽悠着多吃了一个米团,宁沉上马车后就窝成一团,悄声谴责谢攸:“知道要坐马车还叫我多吃……”
还没想出句话来骂谢攸,谢攸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宁沉登时住了嘴。
可是下一刻,他的眼睛却闪烁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谢攸朝他伸手,温声问他,“要不要过来?”
宁沉看着谢攸的掌心,他手掌有些粗糙,几个指节还有陈年的疤痕,宁沉盯着他的手,过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他的手骨节细长,比谢攸小了一圈,只要一掌就能包圆,谢攸牢牢握着他的手,又低声引诱:“要不要趴我身上?”
宁沉就说不要,可是后来坐不住了偷偷往谢攸身上蹭,谢攸就伸手按着他的背,将他按进怀里,又安抚地拍了拍。
马车走出城郊进了山,宁沉走下马车,遥遥就看见一尊大佛。
大佛浑身踱金,面容悲悯地伫立于山林之间,佛光照耀,天地黯然失色。
磬声响起,悠扬长鸣回荡于山林之间,宁沉愣愣地回头,没想到谢攸竟带他来这个地方。
察觉到他的视线,谢攸稍稍低了低头,解释道:“原想过了除夕再带你过来,只是那时圣上会过来,我不想你见了他们不自在,就先带你来了。”
他说着就伸出手牵住了宁沉。
一进寺里,一个身穿僧袍的僧人忙迎上前领着他们去上香。
在大佛前,谢攸和宁沉抵肩而站,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后来他看着僧人手里拿着一个木盒,盒中是一串白玉菩提,谢攸捧着宁沉的手,从盒中将那手串稳稳地戴进宁沉的手腕。
僧人双手合十道:“愿施主福寿安康。”
宁沉突地抬头,他盯着谢攸,用很低很小的声音说:“你真让人厌烦。”
他眼睛有些红,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菩提串,任谢攸拉着走哪儿跟哪儿。
午膳是在寺里用的斋饭,许是提前安排过,宁沉没吃白面馒头,他面前摆了一碗素面。
白汤素面,只上头飘了几根青菜,他不挑食,有什么吃的都能吃,只是喜不喜欢,吃得开不开心罢了。
可这碗面分明没加什么,他也很高兴地吃得干干净净。
用过午膳,两天路过签阁,宁沉先走过去,他闭上眼摇签,签牌落地。
宁沉睁眼,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下下签。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将签筒递给谢攸,垂着眼很失落地要站起身,可就在这时候,谢攸伸手将他扯回了蒲团上。
宁沉愣愣地看着他,看谢攸伸手将签筒递回他手中,开口说:“再来。”
这不合规矩,可谢攸丝毫不在意地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宁沉闭上眼,再次摇签。
签牌落地,还是下下签。
不知为何他运气如此之差,又摇了一个很差的签。
谢攸不紧不慢道:“继续。”
摇了五次,结果无甚改变。
谢攸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他凑近了签筒,将那支罪魁祸首拿出,朝宁沉一抬手,“继续。”
宁沉听话地再摇,没了这支下下签,他一摇便摇了一个中平签。
他无辜地看着谢攸,原先摇到不好的签还有些难受,可谢攸一插手,他就觉得堵着的胸口都松散了些。
这一回,谢攸的动作终于稍稍认真了些,他凑近宁沉,将筒中所有签一并拿走,只留下了一支。
他朝宁沉一指:“再来。”
筒中只剩一支签,就算再怎么摇也只剩这一个签面,宁沉僵着手没动,好久才随意晃了一下,牌签落地。
上上签。
两人对着这支签,久久没开口。
宁沉抬眼瞥谢攸,忍不住撇开头笑,嘟囔道:“你耍赖。”
“耍赖又如何。”谢攸低眉看了一眼,伸手捏住那支上上签,而后随意地将签重新放回签筒,伸手拉了拉还坐在地上的宁沉。
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签筒,轻嗤一声,揽着宁沉走了。
庙中有一处锦鲤池,一只只圆胖的锦鲤懒懒地在水中游动,宁沉喂了些食,许是吃太饱了,竟没几条鱼肯搭理他。
这几条鱼倒是与侯府的不一样,宁沉偏头,偷偷瞥了谢攸一眼。
他原以为谢攸是在看锦鲤,谁知一眼和谢攸对视。
谢攸一手支在石栏上,眼眸黑沉,一落不落地看着他。
宁沉仓促地垂眼,低声道:“原先侯府的锦鲤我还不敢喂,怕给他们喂死了你要寻我的麻烦。”
谢攸哼笑一声,“你尽管喂。”
原以为他要说什么好话,谁知谢攸却说,“喂没了一只,你看我寻不寻你的麻烦。”
果然,侯府的锦鲤比宁沉还要金贵,他哪里敢碰。
宁沉自言自语道:“我本就不想碰你的锦鲤,只怕是碰了一下你就要将我赶出侯府。”
说得自己可怜兮兮的,若不是谢攸清楚,他养的那只猫三番五次蹲在池边捞走了几条鱼他就要信了。
原先还只敢捞小的,捞了几次发现没人会管他就越发放肆了,这事连宁沉也不知道。
亏它的主子整日想东想西,觉得整个侯府就他最不重要,若是真不重要,岂能容它在府里上蹿下跳,哪里像是亏待了他。
宁沉恹恹地往鱼池里丢了几根草,脸颊突然被戳了戳。
谢攸突然靠近,离他不过毫厘的距离,谢攸拿他当戏看,问他,“生气了?”
宁沉扭头说:“没有。”
可是下一刻,他的下巴就被一只手捏住,谢攸端详着他的脸,煞有其事道:“眼里怨气都快冲天了,还说不生气?”
距离太近,以至于宁沉眼底的情绪都藏不住,他闭了下眼,声音含糊,“你怎么这样无赖。”
刚刚才欺负了人,竟然还不准他生气。
何况他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觉得谢攸太小气罢了。
可是就着这个很近的距离,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脸,虽是咬着牙说话的,可里头并没有多少别的诸如训斥的意思,他只是说:“小没良心的,你平日里要什么侯府没给你?整个侯府就你最大,谁敢不听你的话?”
宁沉一噎,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你。”
那个人就是谢攸。
还好意思说什么侯府他最大,分明谢攸一句话就能定他的生死。
谢攸失笑,叹道:“你啊。”
宁沉脸颊鼓鼓的,一副自己很有道理的样子,说完谢攸就不敢再看他,生怕他要找自己的麻烦。
可是过了很久谢攸都没有出口训他,只是伸手随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许是怕他真的想多,谢攸轻声道:“若是真因为几条锦鲤就和你置气,我是不会放任你那只猫偷偷抓了这么多次的。”
宁沉唰地回头,眼底十分不服,“你骗人,我的圆圆最乖了,怎么可能偷你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