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此间劫·六 水西镇

    有时候修真界比鬼域还要现实, 殷回之跃升化神大圆满的消息一流出去,边边角角的骚乱都少了大半。

    唯独天机阁逆势而上,再度放出谶语, 说劫眼已达上限, 盛极将转衰。

    这一下算是给了大家表现的机会,各方势力当即公开站队、表示与天机阁割席。

    正当大多数人都认定天机阁是在危言耸听时, 修真界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天机阁治下的水西镇烧了一场大火,漫山遍野,扑都扑不灭。

    水西镇明明是临水的潮湿地界,从来只有洪涝, 这种程度的火情是千百年来头一遭, 整整三天三夜都没烧完更是反常。

    天机阁中途派人去治理过火情,但似乎收效甚微。

    死伤极其惨重。

    因为发生的时机太赶巧,民间开始嘲弄是天机阁自作孽犯了口业, 遭了天谴,就连仙盟会议上, 都有人把这番言论当成谈资拿出来讨好殷回之。

    殷回之撩起眼皮冷冷扫过去一眼,那人才笑容一滞, 赶忙闭了嘴。

    一位来自倚天门的陈姓掌门站起来, 先是向殷回之行了一礼,而后严肃道:“盟主, 水西镇只是个落后贫镇,天灾伤的更是无辜百姓,仙盟作为修真界最强大的组织, 不该让灾情沦为权斗的牺牲品,天机阁救不了,便该由仙盟出手。”

    “新上任的毛头小子才能说出来这种话, ”一位参会者在攻击陈掌门的门派和攻击陈掌门本人之间选择了后者,哼道,“你可知这水西镇是天机阁的治地,我们出手算什么事?”

    年轻掌门不甘示弱:“天机阁落点成谜,何时有过真正的驻地?水西镇虽供奉了一座天机庙,但实质上还是仙盟的治地吧。”

    这话说对不对,说错也不算错。

    天机阁向来行迹莫测,驻点也飘忽不定,不像正经门派,倒像个宗教,而且信徒颇为虔诚。

    供奉了天机庙的地方大都灵气稀薄土地贫瘠,譬如水西镇,但奇怪的是当地镇民却愿意主动出人出力,为天机阁主建庙塑像。

    天机阁也会在这些地方留派人手,名为“聆音士”。

    一来二去,这些地方才被默认为天机阁的治地。

    两人争论完,便齐齐看向高座上的殷回之,等他拍板。

    次座上的褚回铮观察着殷回之的神情,多年共事,他对殷回之的处事风格多少知道几分,此刻他看出殷回之是要采纳这人的提议了。

    褚回铮心念微动,起身对殷回之拱手行礼:“仙尊,我倒认为陈掌门所言在理。”

    他朝那年轻掌门微微一笑,目光里带着赏识与鼓励:“不知陈掌门有没有魄力,带人去水西镇处理火情?”

    陈掌门一怔,随即脸色有点不好看。

    嘶……真是好厉害的一对师兄弟,事给别人做了,好人却是自己当的。众人如是心想,幸灾乐祸地看向陈掌门。

    陈掌门不是不懂他们在看自己的热闹,但毕竟年轻气傲,在众多目光中梗着脖子一口应下了。

    “兹事体大,不该倚天门一力承担,本座应当同往。”殷回之淡淡抛出惊人之语。

    原先一副好说话模样的褚回铮表情一变,盯着殷回之,眉眼微不可察地下压,示意他不要冲动。

    这事处处透露着古怪,谁去处理都可以,只有谶语当中的“劫眼”殷回之不该去,万一处理不好,凭白给人留话柄。

    殷回之微微侧头,眼神与褚回铮有一瞬间交汇,薄薄的眼皮垂着,没有收回决定的意思。

    其他人还未惊讶太久,就见启微仙尊抬眼,微冷的视线扫过来,沿着议桌挨个巡视。

    ——这是要点新的倒霉蛋了。众人心里飘过这个念头,把那起头找事的陈掌门暗自埋怨了一通。

    水西镇这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多吃力不讨好,牵扯得又多又杂。一时间,议桌上都是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的。

    殷回之也没为难他们,目光最终落在了无妄脸上:“归元宗始源于佛教,治下州道多盛行宗教,想来对水西镇的看法也颇为深刻。尊者,可愿派人同往?”

    询问只是礼节,不是真的征求无妄的意见。

    无妄丝毫不感到意外,这件事要么落在他头上,要么落到逍遥门,他宗里又供了尊“大佛”,可谓是意料之中。

    他含笑颔首:“承蒙信任,归元宗定遣人全力辅佐仙尊。”

    散会后陈掌门直接留在仙盟,于会客殿中拜见了殷回之。

    会议上那人嘲讽他的话有一部分其实没说错,他确是刚继任的小辈,心怀鸿鹄志和门派的未来,却没有足够的底气。

    殷回之在他眼里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大人物办事都有同样的习惯,会先花很多时间拟一个稳妥安全的计划。

    陈掌门心里虽急,但也明白下了议桌就不能再得罪人,因此打算接下来的流程都听殷回之安排。

    他走到殷回之跟前,躬身行礼:“仙尊。”

    殷回之“嗯”了声,道:“事急从权,你若准备好了,我们就动身前往水西镇。”

    “嗯……啊?”陈平舟瞬间愣住,看了看空荡荡的周围,“不等归元宗的人吗?”

    “他们选好了人手自会赶到。”殷回之淡淡道。

    陈平舟更呆了:“仙尊,您不带其他人?”

    “够了,”殷回之道,微微侧头问他,“你要带人?”

    “……”陈平舟心想您都不带我还带什么,硬着头皮道,“不用,我也够了。”

    预想中的大阵仗变成了双人行,陈平舟拘谨地蹭了一趟殷回之的空间传送阵,落地时胃部翻江倒海,他弯着腰久久缓不过神,感叹化神强者真是恐怖如斯。

    耳□□位微微一痛,眩晕感瞬间消失,头顶传来殷回之冷淡的声线:“好了吗?”

    “好了,多谢仙尊。”陈平舟忙直起身子,窘迫道谢。

    殷回之已经开始观察四周情况,陈平舟望着他的侧脸,脑海中隐约浮现一个猜测。

    怎么感觉仙尊比他还急……这次会议上仙尊不会是故意等他开口提议来这吧?

    不过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细想,他们落脚的地方还不是火情最严重的地方,但入目一片残垣断壁,到处是被大火烧灼过后的痕迹。

    古怪的是,这里的气息相当潮湿,不是类似雨后或者天明前的微潮,而是原地站一会儿发尾就能结绺的程度。

    怎么看都不像能起火的样子,也不像正常地方该有的天气。

    空气里似乎还弥散着淡淡的腐臭。

    殷回之走到倒塌的房檐边,用手指从碳化的木柱上捻了一块黑屑,用力一捏变成了碎末。

    他低头望着手上的灰烬,神情被垂着的长睫掩去,看不真切,却无端叫人感到压抑冷沉。

    陈平舟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忍不住发问:“仙尊,有什么不对吗?”

    “是阴火。”殷回之放下手,淡淡道。

    陈平舟资历虽浅,却也知道火分三种,平日里最常见的是阳火,一种则是阴火,也是俗称的“鬼火”,以怨气为养料,怨气越足,火越旺盛。

    第三种为离火,几乎只存在于记载中,也最特殊,阴阳同生,一旦燃起,不尽不灭。

    陈平舟反应过来:“仙尊,如果火是阴火,是不是说明……这是人祸?”

    “或许。”殷回之道。

    陈平舟头脑风暴,心说或许究竟是什么意思,尚未想清楚,身后就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是不是人祸,得查了才知道。”

    转身一看,是个头戴佛陀面具、身披袈裟的男人,声音呕哑难听,但看身形和露出来的一截脖颈,年纪应当不会太大。

    这身打扮,无疑就是归元宗派来的人了……

    陈平舟判断完,心想:归元宗未免太敷衍,弄个这样的年轻弟子过来,岂不是要拖他跟启微仙尊后腿。

    如此想着,他态度不显,连上去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那男子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他身上,而是直直走到了殷回之身边,压低声音:“是不是啊,仙尊?”

    这语气熟稔得令人匪夷所思,陈平舟下意识朝殷回之看去,发现殷回之的神情很古怪。

    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恨的东西,眼神十分阴冷,开口却只有一个平乏无味的单音:

    “嗯。”

    也许是同样觉得殷回之反应莫名,来人的佛陀面具下传出了沙哑低笑。

    陈平舟又扭头看回那人,对方露出来的两块眼周肌肉没有随笑声出现任何起伏……可见面具之下的脸也是假的。

    看来不是个能小觑的人物,陈平舟上前拱手:“在下倚天门陈平舟,请问阁下贵姓?”

    谢凌道:“陈兄言重了,免贵姓殷,归元宗门徒。”

    殷回之冷冷撩起眼皮,掠了谢凌一眼。

    “啊……”陈平舟想不起来归元宗有这号人,又因为这个姓推测此人多半与殷回之有些渊源。

    两个都姓殷,陈平舟也不好随意称呼他,干脆应了那声“陈兄”:“贤弟,事不宜迟,既然你来了,我们便一同协理仙尊查案吧。”

    陈平舟说话不算死板,但也够不上圆滑,直白点来说就是不大聪慧灵敏的普通人,谢凌恭维了他两句,他便有些飘然,继而被谢凌引导着上前开路了。

    谢凌走在殷回之身侧,压低声音笑盈盈道:“一段日子不见,仙尊心性比从前好了许多。”

    “滚。”殷回之阴恻恻地吐出一个字。

    谢凌似乎颇感失落:“我还以为仙尊是想变着法子让我出来,看来是我想多了。”

    殷回之舌尖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不知是哪块口腔被咬破了。

    但谢凌仿佛感知不到他的情绪,也察觉他这些日子的变化,他让谢凌滚,谢凌就真的懒洋洋地走到他前面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周边的情况,没再分一点注意力给他。

    殷回之轻轻舔了一下干麻的唇瓣,然后收回目光,当谢凌不存在,独自检查了几间损毁严重的倒塌房屋。

    不多时,陈平舟在前头看完一圈,快步走了回来,向他禀报:“仙尊,方元两里都没发现尸体,似乎是被人刻意藏了起来。”

    说到这,他有点忧惧:“会不会是天机阁的人做的?我们走了这么远都没看见所谓的聆音士……”

    “不好说,”殷回之停在一间损毁得没那么彻底的房屋前,“先进去看看。”

    步入废墟,殷回之的目光率先扫过残壁上挂着的铜镜,和墙角处似乎只是杂乱堆放的石块。

    谢凌也跟了进来,顺着殷回之的视线看去,啧道:“难怪这村子阴气这么重。”

    殷回之头都没偏一下,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是点醒了陈平舟:“说起来,镜子确实是不好对着窗的,一家倒也罢了,我方才在前面看的两个屋子似乎也是这样。”

    殷回之抬手用灵力拭去铜镜上的黑灰,昏黄的镜面照出扭曲形变的人影,和雾蒙蒙的窗外,无端森然。

    他摘下铜镜,翻过来,背面果然有东西。

    陈平舟也凑过去,看见背面铜板上用朱砂画了一道符文,喃喃道:“这是阴阳避邪符啊……不对,多了一笔?”

    陈平舟皱眉,他身为剑修不太精于符箓,但这符文不算生僻,明显能看出阳眼旁边多了一点。

    是画错了吗?

    殷回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笔之差,阴阳转换,招鬼。”

    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墙角:“铜镜对窗,青石镇鬼,只进不出。”

    一旁的谢凌懒洋洋出声总结:“可见阴火的燃料,是镇民们亲手养起来的。”

    一头雾水的陈平舟总算听明白了,但还是有些懵,搞不懂这两人怎么对这些邪里邪气的东西了解得这么清楚,一看就能理清始末。

    是他太浅薄无知了吗?

    看来臻至高境不光要专心修炼本命之道,还要熟知百家杂事……

    这样一想,陈平舟气馁之心消解不少,反而坚定起来,念头愈发通达了。

    殷回之往里继续走了几步,看见灶台边的米缸。米缸的厚木圆盖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但缸里除了碳化的木块,没有其他。

    他轻轻道:“这家人还活着。”

    说完,他召出封月剑,食指轻轻点了点鞘身,封月立刻跃出剑鞘,可能是极少被殷回之召出来的缘故,它一时有些兴奋,在殷回之手边扭来扭去。

    殷回之无奈轻叹,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剑柄,封月立刻像受了什么极大的鼓舞,嗡鸣一声,迅速绕着屋子飞了一圈。

    这套默契的小动作看得陈平舟忍俊不禁,甚至从殷回之身上看出点不同平日的少年意气来,

    封月剑很快回到殷回之面前,横着浮在空中,指了个准确方向。

    殷回之将它扔回鞘中,言简意赅:“走。”

    陈平舟立即要跟上,侧头发现谢凌还立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他碰了碰对方的肩:“发什么呆呢,快跟上啊。”

    殷回之已经走出去很远,背影看起来很冷漠。

    谢凌收回目光,笑了一下,没头没尾低低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陈平舟受不了他这种半截入土的语气,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赶紧的,仙尊等我们呢。”

    第82章 此间劫·七 相生

    沿着封月剑所指的方向, 三人来到了镇子南边的一座建筑。

    虽然也经受了大火席卷,乍一望去一片焦黑,但烧得没那么严重地方依稀可辨红墙青瓦, 漆面光亮, 看起来有定期修缮。

    殿门上题着一对字。

    “香火绵延祈万世,福泽广被佑千秋, 横批是……太平长宁,”陈平舟蹙眉低声念出来,“像祠堂常用的楹联。”

    他念完,发现没人接他的茬, 殷回之就算了, 本来也不爱说话,可归元宗那位“殷贤弟”也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边一个冷脸上司, 右边一个心不在焉的走神同事,中间是不甚聪明的自己, 陈平舟隐隐有点绝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从这副楹联上看出更多信息。

    太平长宁……

    还没推理两秒, 左右两个不吭声的人突然抬了头, 同时朝庙殿内走去。

    迈的甚至是同一条腿。

    “……”

    明明这两也没交流,但陈平舟莫名有种自己被排外了的感觉。

    他晃了晃头,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壳,跟着两人一起走了进去,没再管门口的楹联。

    比起外头, 摆了许多木制品的内殿显然焚烧得更狠,地上的焦炭成堆成堆。

    这间庙里的腐臭气比来时的路上更大了一点,但又有不太一样, 还掺杂了淡淡的血腥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和焦糊味发酵在一起,简直令人窒息。

    抬袖捂住口鼻,朝大殿神台看去,台上没有摆神佛人像,而是放了一座直径约四尺的石雕,形似日晷。

    正是天机阁的标志□□物——天机晷。

    晷面分内外两圈,外圈刻有八卦符号,内圈镶嵌八颗可旋转的灵石,每颗有八个面,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风雷光。

    晷针为一根青铜指针,末端刻着一个头戴兜帽的侧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机阁主。

    陈平舟看得聚精会神,心想这晷外层机关看着倒不难,就是普通的八卦归位和属性对应,但是那指针……该往哪指呢。

    他一抬头,发现谢凌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殷回之身边,偏过头笑吟吟道:“仙尊,需要我帮忙吗?”

    仙尊面无表情,仿佛聋了。

    气氛冻人,陈平舟把到口的推测咽了回去,搓了搓胳膊,往后退了半步。

    殷回之扫了一眼脚下的青砖地面,目光在周围一圈略宽的砖缝上停了两秒,然后将封月剑递向身后的陈平舟:“拿着。”

    “嗯?……好。”陈平舟愣了一下,以为殷回之是觉得拿着剑扭机关不方便,不做犹豫便接了过来。

    殷回之走到石晷跟前,伸手将最外圈的八卦层转了半圈,石晷发出很细微的一声“咔哒”。

    几个呼吸的功夫,殷回之就将八颗灵石全部转成正确的方向,冷白的指尖最终落在了指针上。

    陈平舟呼吸微凝,捏紧了手中的封月。

    殷回之动作利落,快速推着指针转了半圈,指向了“离”火的卦位,指针归位的一瞬,石晷再次发出一声细小的“咔哒”。

    陈平舟立即惊疑不定地皱眉,他没想到答案不是水西镇临水而建对应的“坎”,也不是是天机阁对应的“乾”天,而是……象征着火的“离”卦。

    是巧合吗?

    殷回之侧目,视线和谢凌相撞,谢凌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半分惊讶或其他,只在他看过来时弯了弯眼睫。

    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石板大开,脚下一空,拉拽感猛地传来,殷回之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谢凌的手腕,强悍的灵力硬生生压过了地底的诡异吸力,将他们一点一点平稳地放了下去。

    周围一片黑暗,浓重的血腥气灌入鼻息,靴底落地的声音十分湿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落地殷回之就松了手,但被他松开的那只手腕却敏捷地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谢凌虚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仙尊、陈兄,你们在哪?我看不见有点害怕。”

    “……”殷回之狠狠甩了一下袖,没甩开谢凌狗皮膏药一样的爪子。

    “贤弟,我、呕——在这。”黑暗里传来陈平舟虚弱的声音,“仙尊……仙尊在哪?”

    殷回之用空着的手捏了个诀,眼前一瞬间明亮,两丈之外,陈平舟被封月托着腰腹,恹恹地挂着,脚尖虚虚点地。

    这地方的吸力太古怪,陈平舟的修为根本抵抗不住,要不是殷回之提前把封月剑给了他,在关键时刻托了他一把,他现在十有八九已经站不起来了。

    就是托的位置不太好,胃水都快被压出来了。

    陈平舟平复了一下呼吸,朝光亮的来源看过来。

    包裹着殷回之指尖的手掌瞬间松开,殷回之的余光中,那人身影甚至后退了半步。

    唯恐叫人看见。

    殷回之冷淡垂眸,空荡荡的手指缓缓并拢,掩回袖子中。他上前去,扶了一把脸色煞白的陈平舟,陈平舟连忙把封月剑还他,被他推了回去:“先拿着吧,此地诡谲。”

    “多谢仙尊。”陈平舟眼里闪烁着动容和感激,认真道。

    他彻底改变了一开始对殷回之的刻板看法,这一剑虽然差点把他隔夜饭挤出来,但也让他看出来殷回之其实是个面冷心细的人,和仙盟那些只会打官腔的老东西完全不同。

    毕竟在修真界,不是谁都愿意把自己的本命剑交给别人防身的。

    周围是不规则的石壁,若非他们从掉下来就没怎么转悠过,恐怕连东南西北都难分清。脚下是泥泞猩红的土,软烂得像被鲜血浸过一样,陈平舟看得眉头直抽,转头却见刚刚喊怕的谢凌直接蹲下来,捻了一点在指尖。

    “……”

    归元宗的人真够生猛的。

    谢凌从袈裟下的交领中取出一方小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道:“别紧张,只是鸡血。”

    陈平舟:“……”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殷回之看了一眼地上模糊不清的痕迹,视线一寸一寸扫过石壁,最后停在一个方向。

    他走上前,手掌覆上去,直接暴戾的灵力喷涌而出,障眼法连着封印同时分崩离析,露出真正的石门来。

    推开石门,浓烈血腥味气的来源暴露出来。

    简陋的石砌室中,摆着大大小小的缸,缸里盛的全是血液,色泽有深有浅,似乎来自于不同的动物,有的缸已经半干,露出底下敲碎的骨头渣。

    陈平舟看了一眼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这些是什么,牛羊骨?”

    “那倒不至于,”谢凌拍了拍他的肩,“这些是人骨。”

    陈平舟:“……”

    殷回之往里走了几步,看见湿红的地面上散落着零碎的米粒,还有明显的拖拽痕迹,延伸到角落里最高的那口大缸。

    似乎是被他们的到来惊动,大缸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三人当即绕开凌乱的血缸走过去,缸里赫然蜷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老者身下垫着一个沾血的米袋,袋角破了个大洞。

    老者抱着头瑟瑟发抖,嘴唇快速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被陈平舟轻轻碰了一下后骤然大叫起来。

    他喊的似乎是水西镇的方言,水西镇夹在长河和群山边,位置偏的很,乡音也和外面很不一样,陈平舟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喊的似乎是“不要找我”、“我没做”、“放过我”、还有“圣子救我”。

    殷回之朝老者额头打出一道轻轻的灵力,老者浑身一滞,疯癫的大叫终于停止,但嘴里还是念叨着:“我没做……我没做……圣子救我。”

    “圣子是谁?”再次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陈平舟忍不住追问。

    没得到回答,他又放缓声音:“老人家,你别怕,我们是正道门派的修士,下山来平乱除魔的,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说。”

    老者却仿佛没听见,还是翻来覆去念叨着那几句。

    谢凌轻轻敲了敲缸沿,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个破损熏黑的长命锁,勾在指节上轻晃:“老伯,这东西是你的吗?”

    老者死死盯着那长命锁,浑浊的眼里滑下两行泪。

    “看着像小孩的物件,是你家孩子的吗?”谢凌似是疑惑,“怎么压在石头堆里啊,像是要物主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陈平舟面露惊疑,完全不知道谢凌是什么时候捡的长命锁。

    老者张了张嘴,发出恐惧的干呕:“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谢凌却恶意地又把那长命锁往前送了几分,被殷回之出手拉了回来:“行了。”

    殷回之冷淡地垂视着那老者:“你家里死过孩子,不是正常死亡,是或不是?”

    老者呆滞地看着缸沿,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粗粝沙哑的字音:“是。”

    殷回之:“不只你,水西镇许多人家都出现过这种情况,是与不是?”

    “……是。”

    殷回之又问:“孩子是因你而死吗?”

    老者嘶哑凄厉地叫了一声,干枯瘪皱的手捂住头:“不是我,不是我,是白道生那个妖道,他跟大伙说献祭娃儿给山神,人瘟就会消失……报应,都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叫了一阵,又开始念叨“圣子救我们”。

    陈平舟捕捉到“人瘟”两个字,忽然蹙眉,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我父辈说过,水西镇这一片几十年前是起过瘟疫,好在因为位置比较偏没传到外头去,影响也不算大……”

    似是意识到这话有所不妥,他收了声,扯回话头:“不过瘟疫怎么可能要靠献祭人来解决,这不是害人吗,那白道生是什么来头的邪道,居然出这种主意。”

    殷回之把谢凌手里的长命锁拿起来,放进老者掌心:“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把亲生的孩子的命送出去,忍心吗?”

    “不忍心又能怎么办,所有人都同意了,不同意也是死,一个接一个地病死,出去找大夫仙士的就没回来的,”老者攥紧长命锁,浊泪纵横,“没人管我们啊,你们说你们是正道中人,可那时怎么不来……没办法了……我跟娃儿他娘只能把娃儿交给那妖道。”

    陈平舟一滞,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镇民献祭过孩童后,发生了什么吗?你们是怎么知道那道士是骗人的,是不是瘟疫又严重了?”

    “没……俺们把娃儿按献祭过后,瘟疫、瘟疫确实慢慢好起来了,”老者干涩道,“可是后来,村里有人在白道生家里发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越来越沙哑痛苦:“发现了小娃儿们的骨头……都是、都是煮熟的……我们送上山的娃儿,根本就不是给山神——”

    “……他们,都让那妖道给吃了啊!”

    尽管早有预料,他们还是震了一下,殷回之眉眼下压,冷沉得厉害。

    之后的事,不需殷回之他们发问,老者自己一边哀哭一边说了出来:“自那以后,镇上就时时闹鬼,隔几月就要疯一个,有人想搬走,头天走,第三天尸身就能顺着河漂回镇上。

    “要不是圣子大人路经镇子,教了我们镇鬼的法子,又建了庙供奉阁主,镇上的人早就死光了……”

    说罢,他又絮絮哭起来。

    殷回之视线移开一点,恰好和看过来的谢凌撞上,谢凌冲他挑了挑眉。

    意思不言而喻,这老东西话里有隐瞒。

    殷回之没有直接戳破对方话里的空缺,而是问:“你还记得当时献祭了多少孩童吗?”

    “……六十九个。”

    “有零有整的,想必你确实很愧疚,就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谁是谁,”谢凌慢慢道,“老伯,来把他们的名字挨个报一遍吧,来自谁家,都说说。”

    他压低声音:“他们可都听着呢,千万别漏了谁。”

    老者像被按在案板上的鱼,筛糠似地抖了一阵,然后瑟缩着肩念叨了起来。

    “宋家两个姑娘,宋盼,宋叶,徐家二小子徐禾,葛家三姑娘葛灵秀,冯家冯玉……魏、魏家姑娘魏妙珠,”老者的声音不自然地磕巴了一下,瞥见三人严峻的脸色,又继续念下去,“许家许四文,何家……”

    终于报完了六十九个名字,老者的眼神有些呆滞放空,身上的恐惧气息像跗骨之俎般挥之不去。

    谢凌“嗯”了声:“老伯姓聂?”

    老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谢凌又接着说:“你刚才说的聂诚,是你家孩子吧。”

    不光是老者,连陈平舟都觉得有点惊悚了,怎么会有人光靠别人说话语气的起伏就能猜到这么多信息?

    唯独殷回之神情平静,在信息对等立场客观的情况下,他和谢凌对事情的判断堪称高度一致,当谢凌让老头报名字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对方想听什么。此刻他直截了当地问老头:“魏妙珠家有几口人?”

    陈平舟:“……”

    老者皱巴巴地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还是瞒不过你们……诚娃是我家的,我对不起他……魏家哪有什么几口,就两个孩子,大的那个也才十几岁……”

    他抹了一把脸:“哥哥叫魏师华,妹妹叫魏妙珠。俩孩子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算镇上过得不错的,可后来洪涝暴雨,一个让水冲了,另一个为了救人,也没上来。留两个小娃娃可怜。

    “爹妈去世的时候,大的才九岁,小的三岁,师华那孩子从小性子就拗,镇上有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想收养他,他不肯,说除非把小妹一起收养,不然不去。

    “可除了他那早死的爹妈,谁会给人家白养孩子,还是个便宜女儿,那夫妻假说答应,把兄妹俩接过去,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把女娃带到山里扔了。

    “师华第二天一早发现,愣是冲进山找了一天一夜,顶着一身伤把他妹抱了回来,自那以后,任谁再说要带他们回家,他都不肯了。

    “一开始乡亲觉得这么下去两个都要饿死,但那孩子愣是把家支了起来,半天给乡里乡亲干重活换钱,晚上回去打理菜园子,给自己和小妹做第二天的早饭……就这么把妙珠养到了七岁。

    “那姑娘被哥哥惯到大,古灵精怪得很,我每次给她和他哥送饼子,她都抻头冲我笑,叫我好聂叔……我也不忍心啊,可瘟疫太吓人了,劳动力越死越多,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大伙只能扎堆决定听那妖道的,凑六十九个孩子献祭山神,把妙珠也算了进去。

    “他哥在镇上祠堂跪着磕了满头血,说求乡亲们放过他们魏家,说他一定会找到阻止瘟疫蔓延的办法。但大伙等不了了,妖道说再不献祭,瘟疫会越来越严重。”

    “为了防止他捣乱,镇长命人把他绑在祠堂柱子上,把六十多个童男童女送上了山,之后瘟疫就停了,镇长还在祠堂给白道生建了个功绩碑……魏师华那孩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们有小半年都没见着他,魏家老屋也塌了……”

    老头合上满是褶皱的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有一天,镇中的大鼓疯了一样地响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发现魏师华回来了……手里提着那妖道的头,脚下满满一大袋都是小孩的骨头……煮熟啃干净的。

    “魏师华满身是血地盯着我们,说:‘这里只是十分之一,他家里地下还埋了一坑,拼起来整整六十九副人孩骨’,然后又给我们看了从这妖道家里搜出来的药粉,我们这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真的瘟疫,而是妖道一直在上游和井水里给我们投毒。

    “魏师华说完这几句话就扔下妖道的头走了,有人追上去,看见他抱着魏妙珠的骸骨投了长河。之后……村子里就开始经常闹鬼。”

    第83章 此间劫·八 昏日

    说到这便一切明了, 数十年前的那场瘟疫,枉死之人怨气深重,罪魁祸首们是平头百姓根本压制不住, 镇上才会频频闹鬼。

    天机阁来的圣子传授给镇民们“自救之道”, 家家户户都做了压鬼的布置,又建起天机庙年年供奉。

    殷回之看着缸底的碎骨, 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烧死了,烧死了好多……火、火扑不灭,”老者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惧的画面,“要不是圣子, 我现在已经死了, 圣子让我不要乱跑——你们、你们看见圣子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

    脚下再次传来猛烈的震颤,却不是因为机关,而是某种阵法启动后的灵力波及。

    殷回之把那老者一把提了起来, 丢给谢凌:“看着他。”

    说罢,一掌拍向石壁, 厚重的石层霎时崩裂,泥土扑簌簌下落, 昏暗的天光从硬生生破开的洞口投下。

    殷回之用灵力撑住摇摇欲塌的地窟, 一把将三人都送了上去,自己最后跳上去。

    火浪铺面而来, 先前还好好的庙殿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灼烫的热浪和某种阴冷的气息将他们牢牢包裹在其中。

    阴毒的哭声若有似无地钻进脑中,殷回之打下一道灵力屏障, 将火焰隔绝在外,意识却出现一刹那的放空。

    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地面,殷回之低头, 看见谢凌的影子朝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喉咙瞬间传来窒息感,殷回之呼吸变得急促,指节也跟着发僵。

    “回神!”后颈一痛,冷硬的命令在耳边响起,“别听,别看。”

    这语气并不温和,却与殷回之少年时光中的某道声音高度重合。是师是长,是日日伴他身侧的训诫和警醒。

    他瞬间恢复清明,对上谢凌沉肃的眼,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刚刚喊他的时候用的既不是假音,也不是他们共有的本音,而是谢凌从前的声音。

    殷回之沉默地别开脸,低头看向地面,影子分明一切正常,

    他尚且如此,陈平舟怕是更不好。殷回之想着,转身欲走,却被谢凌按住肩不让乱动。

    谢凌声音轻轻地贴着他耳廓响起:“心神脆弱成这样,又背着我折腾自己了?”

    殷回之最厌恶他这种若即若离的纠缠,和似真似假的虚假关心,重重打开他的手:“让开!”

    谢凌从善如流地收了手。

    地上陈平舟扶着额头,同样眼神迷蒙,老头则是直接被吓晕了过去。殷回之转身将一道灵力拍进陈平舟后背,陈平舟猝然睁眼,眼珠泛着血丝。

    扫视四周猎猎翻腾的阴火,陈平舟一惊:“格老子……怎么又烧起来了?!”

    阴风扫过,火势更大,他朝远处一望,整个村镇都绵延于火海中,风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尖锐的哭叫,但细听又寻不得。

    “有人在布阵引聚怨气,火势太大了,我先去看看,”殷回之说完扫了一眼僵直的陈平舟和晕得四仰八叉的老头,侧目看向谢凌,“能守住吗?”

    谢凌心知把这俩带过去也是添乱,配合道:“仙尊放心。”

    陈平舟听着他俩一来一回,眼珠子转了转,而后蹲下来仔细查看老头,仿佛老头脸上突然贴满了金子。

    等殷回之提剑一跃飞出这个安全圈,背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小步挪到谢凌身边,使劲眨了眨眼睛。

    谢凌注意到他:“眼睛被火燎了?”

    陈平舟咳嗽一声,挤眉弄眼道:“我可都听见了——不是刚刚,是上来地面那会儿,你跟仙尊说话那声音、那语气!”

    谢凌简明扼要回他两个字:“幻觉。”

    “什么幻觉——殷贤弟,你可别唬我,”陈平舟掸了掸袖子,正色道,“陈某虽然修为平平,但心态识海还是相当稳定的,其实我根本就没中招,是看气氛实在不合适才没起身的。”

    谢凌淡淡扫他:“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陈平舟居然从这一眼里品出了些殷回之那种令人发憷的感觉来,他搓了搓胳膊,嘿嘿一笑:“贤弟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来自归元宗,从前没怎么露过面,却跟仙尊看起来十分相熟——你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启微仙尊的落跑情人吧?”

    “……”谢凌微笑,“落跑情人?”

    “别这么看我啊贤弟,这又不是我说的,”陈平舟连忙撇清关系,“大家私底下都这么编排,外头的话本也这么写。”

    谢凌油盐不进,假笑道:“这么好奇,下次仙盟大会你仔细问问仙尊。”

    陈平舟心里嘀咕,什么叫恼羞成怒,这就是了。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陈平舟还是忍不住频频往殷回之离去的方向望去,忧心道:“也不知道仙尊怎么样了。”

    他实在心痒,忍不住又去招惹谢凌:“贤弟,你不担心啊?”

    谢凌快被他烦死了:“担心什么?”

    “你家仙尊,”陈平舟张口就来,已经认定谢凌就是那个传说中被拐到归元宗的仙尊道侣,“仙尊修为高深,这阴火虽然未必能奈他何,但我看天机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仙尊一来就大火复燃,要是我们拿不出证据,他们就要说一切都是因为仙尊了。”

    “担心。”谢凌淡声说。

    陈平舟:“嗯?”

    “所以你老实待着,顺便看着这个老头,别死了。”谢凌继续道。

    陈平舟反应过来,立即追问:“你要去什么?这到处都是危险。”

    “去给情人搭把手。”

    话音落下,谢凌的身影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了-

    殷回之提着长剑,循着灵力场的强弱变化,一路找到了阵法中心。

    坍塌破败的祠堂前,上百个被反绑双手的镇民跪在皲裂的地面上,个个神情疯癫,满身诡异的伤,有人脸上只剩两个空荡荡的眼眶,眼珠已经不知所踪。

    黑雾中怨气沸腾,尖锐的哭声此起彼伏,包围啃噬着跪在地上的人形牲畜。

    人群的最后,站着一个身穿夜蓝色星轨纹长袍的男人,腰挂一柄弦月银色弯刀,玄铁面罩遮住了半张脸。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蓝衣人缓缓转身,殷回之看见他未遮住的左脸上刺满了暗色星芒刺青、和在天机晷针上看过的那个人脸。

    “来了?”蓝衣人对上殷回之的视线,非但没有紧张或敌意,反而显现出几分诡异的兴奋来,“大名鼎鼎的启微仙尊……真是有失远迎。”

    祠堂前石碑依旧,只是碑文上赞誉的人已经从白道生变成了天机阁和“圣子大人”。

    殷回之平而直地望了一眼那碑,问:“我该称呼你为天机阁圣子,还是魏师华?”

    魏师华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不愧是启微仙尊,在下佩服。”

    以祠堂为中心,浓厚阴森的怨气从家家户户涌出,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魏师华头顶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砂砾和尘土在阴风的号召下飞旋,周围的火更烈了,几乎灼痛眼球,丹田五脏却越来越阴寒。

    殷回之提着剑,却没有阻止,魏师华见状奇道:“仙尊,你怎么不出手?”

    “除了那给你和魏妙珠送过吃食的聂家老者,这些人都已被你灼毁灵台,阻止了阵法他们也是死路一条,”殷回之平静道,“你焚空村泄愤,我为何要阻止。”

    魏师华在听到“魏妙珠”几个字时,神情骤转阴寒,听完殷回之的话,怔然一瞬,随即冷笑道:“你这人,倒是不太一样……那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焚此地,可以。”殷回之注视着他,慢慢道,“若阴火漫出水西镇一寸,我必取你性命。”

    魏师华笑得肩膀都跟着颤抖:“好高高在上、好正义的口气,仙尊,你知道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事是什么吗?”

    殷回之不语,魏师华便自顾自说下去,声音怨毒至极:“当你需要正义的时候,没有任何正义来帮你,你只能亲眼看着至亲死尽,看着别人剥皮拆骨吃他们的肉……”

    “然后等你变得不人不鬼,终于有了复仇的能力时,正义来了,正义拿剑指着你。”

    “仙尊,是不是很有意思。”他朝殷回之歪了歪头,“仙盟?我妹妹被一群人绑出家门的时候,仙盟在哪啊?”

    魏师华呵呵低笑起来,冰冷的水珠滚过脸上繁复的刺青图腾:“我唯一的亲人哭着跟我说,‘哥哥,我怕’的时候……仙盟又在哪里?她才七岁,再过半年,我就能送她去上学堂……”

    “魏师华,”殷回之冷冷叫他的名字,“我说了,你报仇我不拦你,但若是抗着报仇的名给别人当刀,我不可能作壁上观。”

    “没有你口中的别人,我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魏师华森森垂眸,墨黑的瞳扫过乌压压的人头,“事已至此,对错我已不在乎,罪孽深重下地狱又如何,助纣为虐又如何?今日,没有人能拦我,我要方圆千里都同我魏家亡魂陪葬。”

    “仙尊,人家都要拉着你同归于尽了,”谢凌的声音从身后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殷回之身边,“还不忍心把真相拆给他看啊。”

    佛陀面转向眼神疯戾的天机阁圣子,谢凌用好奇的语气:“魏师华,你说怎么就那么巧,所有正道都将你忘却的时候,天机阁就站出来说能予你复仇之力呢?”

    魏师华敌意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第三人,阴恻恻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放才说的还不算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事,”谢凌凝视着魏师华的“打断你的腿,再给你递一副拐杖,利用你的欲望和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驱策你,才是最恶心的事。”

    魏师华死死盯着他。

    “谁都知道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叫人深刻难忘,”谢凌缓缓道,“可若没有雪,就只能生堆硬造了。”

    “就凭你的三言两语?你觉得我会信吗?”魏师华眼珠通红,嘶哑地笑了一声,“就算是,我也回不了头了。”

    “理解,此情此景,十个有九个都会这么说。”谢凌穿过地上已经疯癫的活死人镇民,走到魏师华身前摊开手掌,一缕幽蓝色的魂光在他掌心跳动闪烁,靠近魏师华后光芒更甚。

    魏师华的拳头几乎攥出了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蓝色的魂光。

    谢凌垂眼问他:“你知道为什么你聚引那么多怨气,听见的哭声里却没有一道来自你妹妹吗?”

    “因为她不知道真相,她也以为六十九个童男童女的供奉能换来余下镇民、包括你的健康平安,”谢凌道,“她很害怕,却至死都没有怨灵。”

    魏师华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谢凌看着他:“但这个镇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锁鬼塔,招怨灵,聚阴气。她不是怨灵,却和其他亡魂一起被困在了这里——魏师华,你想听听她的声音吗?”

    魂魄在他手中急切地摇晃两下,谢凌伸手,将它送到了魏师华耳边。

    不知道魏妙珠的魂魄说了什么,魏师华的眼泪忽然决堤,又用力地擦去脸上源源不断的湿痕,然后挤出一个狼狈的笑。

    魂魄再次陷入沉睡,谢凌合起掌心,收回了手。

    魏师华这次沉默了很久,才抬起血红的眼,嗓音如砂砾刮过粗石:“你想要什么?”

    “如你所说,这场阵法若是彻底启动,方圆千里都要焚于葬身火海,包括我手中的这缕魂魄,”谢凌掠过魏师华紧绷的下颌,“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放弃为难我的爱人,我帮你超度你的妹妹。”

    于是魏师华的目光越过谢凌肩头,看向从谢凌出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呵了声:“竟是如此。”

    殷回之的手背不自觉绷紧。

    魏师华木然道:“天机阁中像我这样的圣子……从来不止一个,你们阻止得了我,却阻止不了别人,如果结局注定是死,过程的改变有意义吗?”

    “如果一定要死,那我想大部分人都更希望死得光风霁月,而不是人人喊打。”谢凌声音很轻地回了他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魏师华低头笑了:“也罢。”

    他抽出腰间的弦月弯刀,割断了了手臂上的动脉,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尽数落在那萧瑟的石碑上,染红了碑文。

    周围翻腾绵延的火焰猛地一滞,势头从向外蔓延变成了向阵法中心聚拢,烈焰瞬间将魏师华整个人包裹其中,热浪几乎要将一边的殷回之和谢凌一齐吞噬。

    魏师华最后看了一眼谢凌握紧的手,弯刀刺向地面,阵法爆炸产生的推力快于火焰,直接将谢凌和殷回之打飞了出去。

    殷回之在半空中迅速转身,漂亮的腰线翻转半圈,而后整个人近乎垂直地向下飞去,一把扯住了下坠的谢凌。

    腰间多了一条劲瘦有力的手臂,谢凌低头看向搭在自己侧腰上的白皙指节,眨了眨眼,相当不老实地贴近了几分,鼻尖蹭蹭殷回之的脸颊:“哥哥,不生我气了?”

    侧腰上的那只手僵了僵,显然是被他这句脸皮厚出天际的“哥哥”惊住了。

    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滚。”

    看来是还在生气,谢凌笑起来,落地看了一眼远处翻腾的熔金巨兽,火焰在这一刻烧到了最高点,巨大火舌顶端的暗紫光晕逐渐转为普通阳火的橙蓝色,热浪中最后一点冷意也消失了。

    焦臭的雪落了下来。

    谢凌收回目光,笑了一下:“炼化了那么多怨魂,超度人还是第一次,手生得很,还是要带给无妄那秃头看看。”

    “……”殷回之擅自从他的话里剥出一层意思,稍有软化的神情再度冷下来,“你还是要走。”

    从谢凌说出“爱人”两个字的那一刻,殷回之便无法不抛开疑心和怨恨,开始迷茫谢凌的目的。

    也许这一切的举动都只是想告诉他,站他面前的是一只鹰,不可能被他圈养。

    谢凌拂去他肩头的雪片,然后将他揽进了怀里:“现在先不走,抱一下。”

    殷回之表情很难看,但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于是谢凌又得寸进尺地低头,试探性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带着焦糊气息的雪片落在他们交缠的呼吸间,实在算不得好闻,但谁也没有主动退开的意思。

    ……

    “那个……你们还没好吗?”陈平舟尴尬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忐忑和无辜。

    殷回之和谢凌应声分开,谢凌抬手,慢吞吞地用拇指在他唇角揩了一下,才扭头毫无温度地看向陈平舟。

    陈平舟不期然瞥见谢凌那张其貌不扬的假脸,又忍不心偷瞄了一眼殷回之红得奇怪的唇,心说仙尊得是多喜欢这小子,这都能下得去嘴。

    正想着,触及谢凌凉飕飕的目光,他瞬间收回视线,缩了缩脖子,指着自己腿上靠着的老头:“贤弟,实在不是我不长眼,是你们再不分开,这老头就要死了。”

    殷回之快步走过来,探了一下老者的脉息,着实微弱,恐怕连最轻的灵力渡入都受不住了,他划破手指给人喂了点带灵力的血,老者的呼吸着才渐渐恢复正常。

    陈平舟头疼道:“镇子烧了,其他人也死了,这老头怎么办?”

    殷回之递了一只袋子给他:“这里面有灵石和钱币,等他醒了给他,是走是留问他自己。”

    “也只能这样了。”陈平舟点头,把活接下后,就带着老头识相地先找个地落脚去了。

    谢凌凑近,推了推他的腰:“我们也走吧。”

    殷回之不冷不热问:“去哪?”

    话音刚落,大地兀然震了一下,瞬息即止,但殷回之立刻捕捉到了震源,他抬眼看去,千里之外最先出现的是光的异变,模糊的山脊线泛起珍珠母贝般的冷光。

    而后那山沉了下去。

    雷声乍然撕裂天际,并非寻常的轰鸣,而是陆地板块在哀嚎时被拉长的低频震颤,整条山脉的岩骨都在坍缩。

    而后眉心狠狠一痛,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若非识海被拉扯控制的感觉是可知的,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地动后的天黑。

    始作俑者在身后轻轻接住了他,他却无法像从前那样产生愤怒,而是毫无缘由地感到了恐慌。

    对未知的恐慌。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凌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似是让他别怕,他听见谢凌不甚清晰的声音。

    “乖一点,阿殷。”

    第84章 此间劫·九 劫始(增添6000字新内……

    这次地动幅度极大, 波及不少仙门的辖地,很快惊动了仙盟。

    这种一看就是纯粹自然灾害的事不必通过大会,仙盟下级机构直接派出了救援队, 灾民很快安排妥当。

    因灾害发生的时机敏感, 仙盟有意控制民间言论,不准讨论传播“天劫”之说。

    然而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事情息止的第二日, 大陆之东便遭受了严重的海啸台风,侵害范围前所未有的广。

    这下连仙盟中都有在心里嘀咕的了,更别提平头百姓了,一时之间流言愈传愈猛。

    殷回之解决完水西镇鬼火之事后就没有露过面,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流言蜚语还是躲避冷处理。

    总之殷回之没发表态度, 其他人怎么想的都有。

    逍遥门大张旗鼓地宣布,严禁属本门管辖的州县议论诋毁启微仙尊,违者依令拘捕。

    这一手实在是莫名其妙, 甚至看起来像此地无银捂人嘴。

    于是当天夜里,褚回铮便以“叙旧论道”的之名给逍遥门递了拜帖, 逍遥门当即撤了这条新规,但消息已然不胫而走, 传遍了大小十四州。

    魔域乐的看观澜宗的笑话, 修真界内却是真乱了。

    话说多了,总有人当真, 尤其在身处旋涡中心的人始终不肯露面的情况下。

    真正爆发,是在第三日的晌午。

    修真界南突然涌现一股极为强烈的魔气,这几天大家本就提心吊胆, 得知只是魔气涌现后反而松了口气——肯定是老生常谈,魔修作祟。

    但派人赶去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魔修, 而是地脉断裂。

    可地脉里装的是灵力,再断裂也不该涌现魔气啊!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正是前几日刚同殷回之处理过水西镇火灾的陈平舟。

    他心下一沉,终于开始认真审视天机阁口中“天劫”,判断其为真的概率有多大。

    他与殷回之近距离相处过,真切觉得这位仙尊一身正气,且外冷内热,是个不可多得的正道领袖,只怕是天机阁真有几分卜知未来的本事,却移花接木将罪因嫁接到殷回之身上。

    因此他想先将此事压下,暗中送禀观澜宗。

    可局势没有给他机会。

    天机阁已先他一步昭告天下:天劫步步紧逼,三灾已至,灵魔妖力正在暴动,接下来就是生灵涂炭,天穹撕裂。

    陈平舟无法承担隐瞒之责,原封不动地将事实禀回了仙盟,这一禀竟不是他一人,原来其他地方也出现了类似古怪之事。

    不光是魔息,还有肆意流窜的妖力、怨魂,就连雷鸣的频率都增加了。

    与此同时,天机阁主露面了。

    从前天机阁总是行踪诡谲,行事颇不合群,如今却开诚布公地袒露了驻地位置,包括所持神器天机晷的功效,使天劫一事看起来更像真的了。

    天机阁主最终宣布:唯有将劫眼血祭天道,才能阻止这场灭世的灾难,因为劫眼本身就是天道的一部分,为天半子。

    并坦言,天机阁已测算出穹裂的大致方位,已派阁内成员在该处修建祭天台。

    仙盟质问其用意,莫非是想靠此计光明正大取走仙盟盟主的性命。

    天机阁主却表示:他只尽人事,仙盟最后的抉择与判断,他都无法左右,也不会左右,正如他无法左右天命-

    归元宗禁地,一座房屋隐蔽在山石间,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铁锈腥气。

    谢凌伸手,为沉睡中的人抚平眉间。

    躺着的殷回之的脸色很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像刚经历过某种剧烈的痛楚,眼睛闭得很紧。

    于是谢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给他背后的伤口又上了一道加速愈合的法术。

    门被敲响,外面传来无妄的声音,语气温和客气:“谢施主。”

    “进吧。”

    谢凌姿势不变,视线也没有挪开,因此无妄进门看见的,便是穿着中衣的青年坐在榻边,垂眸望着躺在床上的人,视线是无妄从未在此人身上见识过的温和与宁静。

    无妄着实惊了一下。

    倒并非因为这两人一模一样的脸,而是因为床榻上殷回之乌黑的发。

    都是修士,无妄多少能猜到殷回之少年白发是曾经透支灵力造成的。

    这种情况虽能用障眼法术遮掩一二,却极难彻底逆转,代价甚是难计。

    无妄轻叹:“老衲当初眼拙,谢施主待仙尊还是颇为怜惜。”

    从秃驴嘴里听见这等话实在是令人牙酸,谢凌抬头似笑非笑地扫了无妄一眼。

    无妄也不怕他,微微笑了,调侃:“不然为何多此一举,难不成天机阁主还能猜到谢施主要偷梁换柱,特地找到这里来?”

    谢凌轻嗤:“你如今说话倒是不装菩萨了。”

    无妄笑容微收,摇头:“人生苦憾,最后的日子,懒拘小节。”

    他停了捻佛珠的手,目光忽然顿住,看着谢凌渗出血的中衣:“谢施主,你的背……”

    谢凌语气随意:“无碍。”

    这些日子谢凌没有离开过,一直守在这里,还找他讨了一堆贵死人的药。居谢凌自己所说,是要准备好一些“身后事”。

    无妄能猜到这后事多半全在殷回之身上,刚刚进门他就嗅到了修者熟悉的血腥气,只是并未作声。

    他与谢凌结识得比许多人以为得都要早,早在八十多年前,殷回之还未拜入谢凌门下时,谢凌便到访过归元宗了,与他定下今日之约。之后每次正道与谢凌发生冲突和交手,无妄都在其中划水。

    同样,很早无妄就知道了两人身份的秘密,不过那时谢凌对殷回之的态度同如今可是天差地别。

    无妄眼前闪过从前青瑾会上种种,最后定格在少年时心高气傲的殷回之红着眼捏碎仙骨的画面。

    无妄一默,心中猜到了什么。

    他摇头:“老衲还是愚钝,这岂止怜惜,分明是一世情深。

    否则怎会舍生又挖骨,执拗拼凑出一个完全如初的人。

    “……”谢凌被他酸得忍无可忍,“你要不出去找点事做,天劫前这几日少来烦我。”

    “是老衲多嘴,”无妄笑着道,“今日来其实是给想谢施主送几个仆侍,外面的侍卫笨手笨脚,仙尊离了人怕是不行。”

    “不必,”谢凌直接回绝,又蹙眉改口,“罢了,挑一个动作仔细的,我再安排一个人过来替我照看。”

    无妄颔首,便告辞了,门外的关门弟子悟生迎了过来,沉默地缀在他身后。

    半晌,悟生才涩声问:“师尊,我们身上的诅咒真的可以消去吗?”

    无妄在弟子面前并不总是慈悯的,甚至称得上严厉,他静静地看了悟生几息,悟生慢慢低下头:“弟子不该问,弟子知错。”

    无妄收起念珠,轻轻抚了抚小徒弟的头顶:“能。”

    他不喜欢犹疑不定,既然选了,就要认定做的选择走下去。

    归元宗始于佛法,因佛门中人悟性非凡,最早便会利用天地灵力。

    后来始祖为心中抱负,自建宗门,入世沾血。始祖及门人因佛法而率先闻道,最后却因权欲念珠染血违背禁律,此后世代受神佛诅咒,不得善终,不得长命,即便修为再高,也改变不了。

    因而民间有声音暗中称他们为妖僧、短命鬼。

    可若不染血,如何自立世间,若不动戈,如何真正灭谛。

    神佛天命不容归元宗,他偏要改掉这命,不惜代价。

    悟生垂着脑袋,又问了一句:“那师尊会长命千岁吗?”

    无妄这次没有回答-

    无妄离去的前一刻,沈知晦从殷回之安排的洞府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传送法阵样式。

    是谢凌留下的。

    他心中一喜,心道谢凌果然没死。

    沈知晦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出乎意料的契合,但又好像和从前的不尽相同。

    这倒好理解,之前那具身体怕是早还给原装那小子了,如今这个,大概是谢凌替他重寻的。

    唯一奇怪的是,怎么会有一股如此醇厚的正统灵气。

    这一睡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沈知晦知道自己瞎想肯定想不出个什么玩意,于是迅速从石台上起身,一脚踏上了传送阵。

    眼前景象还没完全清晰,他就上前一大步行礼:“主上。”

    没听见回应,沈知晦抬眼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一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个坐在床边脸色苍白。

    除了相异的发色,其他堪称十成十复制。

    沈知晦心里一紧,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乾阴宫覆灭那一夜,眼前两人那时还是水火不容的架势。

    ……尽管最后被禁言那会,沈知晦已经猜到那是谢凌一手引导的,目的是逼殷回之离开魔域。

    但少主后来知道了吗?误会解开了吗?两人和好了吗?

    沈知晦推测不出,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分不出来面前这两个谁是谁。

    “……”

    他记得,小少主结丹结得早,是比谢凌要略矮些许的,想来如今应当也变化不大。

    那跟记忆中小少主不同的应该就是他家主上。

    沈知晦睁大眼睛努力看。

    继续分辨。

    然而,他怎么看都觉得面前这两人从头到脚分毫不差,两个都和小少主分毫不差。

    “……”

    醒着的白发殷回之先开口了,语气淡淡的:“沈知晦。”

    沈知晦脑中顿时一片清明,面色也跟着凝了下来。

    这语气,分明是少主。

    也就是说,少主知道了自己和谢凌本是一人,也没有原谅当初发生的事,还将谢凌弄得昏迷不醒囚禁在了此处。

    沈知晦有些沉重地应声:“……少主。”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青年,有些紧绷地问:“您把主上怎么了?”

    白发殷回之轻扯唇角:“这是他应得的。”

    沈知晦心头更沉,他想,难怪自己身上有那么纯粹的灵气,只怕他的复活根本是少主做的。

    至于阵法,少主是谢凌一手教出来的,会复刻谢凌的设阵习惯也不奇怪。

    所以他们不仅没有和好。很可能少主得知他们同为一人的真相后,彻底认为谢凌当初是为了取而代之自己,恨意加深。

    沈知晦顾不得其他了,他今日一定要将一切说清楚。

    “少主,”他急切道,“当初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发殷回之轻呵一声:“那是哪样?”

    沈知晦忽然语塞,他后来虽猜出谢凌肯定不是真想夺舍殷回之,但毕竟他不了解个中细节,贸然开口恐怕看起来像故意替谢凌脱罪。

    沈知晦仔细回顾所有疑点,总结组织了许久,才准备重新开口。

    “沈知晦,你不必再同我说这些。”白发殷回之敛眉淡道。

    沈知晦急得上前一步。

    “你要说,等他醒了再慢慢跟他说去。”白发殷回之轻轻勾起唇角,“不过我猜他也不乐意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你还是少提吧。”

    沈知晦:“……?”

    沈知晦:“………”

    “………………”

    谢凌撩起眼皮打量他:“我怎么觉得你想骂我。”

    沈知晦温和假笑:“没有,属下不敢。”

    谢凌笑了一声,冲他抬了抬下巴:“伸手。”

    沈知晦虽然无奈,但不至于真恼,依言刚抬手,便见谢凌朝他抛了一个东西过来。

    他迅速接住,低头定睛一看,竟是一把做工极其精巧的折扇,看着不算华丽,但南海宫主阅宝无数,一眼就看出上面任何一个部件的用料都极其珍稀难寻。

    沈知晦微微睁大眼:“主上?”

    谢凌道:“从前只见你用剑,这次回来看见南海宫那沈二整日拿着扇子晃悠,才知道你原更喜欢这类武器。”

    沈知晦把折扇认真收好,笑道:“剑杀人才快,没吃过苦的小鬼不会懂。”

    “人家现在都一百多岁了。”谢凌睨他一眼,又道,“收了我的好,得帮我一个忙啊。”

    沈知晦一愣,有点莫名其妙。他和谢凌之间何时用过“帮忙”这种词……而且还不是阴阳怪气。

    一刻钟后,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两刻钟后,沈知晦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沉声道:“绝无可能!”

    他胸口发闷,直视着谢凌:

    “殷回之,随你怎么说,这次我不会同意。”-

    到了第四日,天地间灵力魔息妖力失控愈发明显,交缠流窜,几乎所有修士都能感知到丹田不适。

    第五日,已经发生了上百起修士爆体的现象。

    其中都是一些本来就对灵力控制不好、甚至深受心魔困扰的修士。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仙盟召开大会,这是天机阁公布天劫倒计时后殷回之的第一次公开露面。

    不过数日,仙盟大会上众人已经再说不出抨击天机阁的话,因为天劫显然是真的。

    议桌上一张张如丧考妣的脸相对,一开始大家都还按捺着。

    但当第一个试探的声音出现后,平静就被打破了,很快彻底吵了起来。

    一方人认为天劫或许真的和殷回之相关,“恭请”殷回之去天机阁所建的祭天台看看。

    另一方则是牢牢站在观澜宗阵营的反对方。

    连褚回铮都亲自下场,丝毫不给面子地将说这话的人叱骂了回去。

    场上一度混乱,无妄沉着脸道:“褚宗主怕是太过偏私。”

    仙盟三宗之一的无妄倏然开口,说的还是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议桌上倏然一静。

    这话之下掩藏的立场已然明了,褚回铮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

    无妄也站了起来,面容沉静,一字一句:“还请观澜宗主以大局为重。”

    “你的大局就是把那个天机阁主的话奉为圭臬,让我师弟去送死?”褚回铮冷笑,“你眼里还有仙盟吗!”

    “于此事,老衲只谈苍生,不论人势。”无妄垂眼。

    “仙盟当初成立意在守护苍生,若日后仙盟不再以此为旨,”他平静地看向褚回铮,取出代表仙盟成员身份的玉牌放到桌上,“——归元宗愿意退出。”

    满座哗然。

    短暂的静寂之后,有人出言相劝,也有人看出风向似乎要彻底倒向一边,犹豫要不要出言附和。

    逍遥门主眼珠更是微妙地转了好几下,里头心思白转,下面的宗门代表更是各怀想法。

    首座之上,身处旋涡中心的白发的仙尊开了口:“仙盟从来尊重所有成员的意见,只是——”

    话音微停一瞬,他冽然抬眼,直直看向无妄:“尊者既如此心系苍生,可愿与我同往?”

    无妄一顿,良久,才慢慢问:“同往何处?”

    白发仙尊平而直地看着他:“同往祭天台查看。”

    没等归元宗一派势力松一口气,就听见白发仙尊冷淡的声音:“若真的出现穹裂,且别无他法时,便一同祭天道、救苍生。”

    第六日,人间没有迎来日光。

    天地笼罩在一片漆黑诡异之中,呜咽尖啸的风卷过大地,雷鸣如同地狱敲响的丧钟。

    每敲响一次,就有一颗金丹或元婴爆裂消弭。

    没有人再顾得上得罪不得罪了。

    天劫,是真的。

    一众仙门之首中已不乏将天机阁当成救命稻草和军师的人,无妄和“仙尊”几乎是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目送到祭天台上的。

    没有日光,但不妨碍人们围送他们到天机阁主给出的位置,数不清的手托起照明术,将恶臭的尸窟口映得幽深可怖。

    “怎么在这种地方……”

    “阁主不是说了吗,穹裂出现的地方就是祭天台建设的最佳位置。”

    巨大巍峨的祭天台由石柱支起,居于尸窟洞口正上方,由百级长阶连接地面。

    祭台上遍布看不出规则的奇怪纹路,以凹槽的形式雕刻在上下和侧面台面上。

    启微仙尊和无妄登上祭台长阶的一瞬间,所有人瞳孔一紧,惊诧狂喜遍布一张张脸。

    暴\乱的妖魔灵力,居然放缓了。

    周遭进入了一种诡异而又狂热的静寂中,再抬眼看向高台上的启微仙尊时,众人目光里的敬和畏已经微弱得几乎要寻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算计讨好和猜忌。

    原来启微仙尊真的的是天劫的唯一解法,可是启微仙尊真会为了这天下苍生心甘情愿赴死吗?

    漆黑中,一双异色眼瞳闪过古怪的光,宽大的夜蓝色长袍和兜帽遮住了他的身体和面容。

    高台上的无妄神情闪过一瞬惊惶,犹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不动声色往台阶下走去。

    有人注意到了,心知无妄这是不想同殷回之一起当祭品,但一时没有作声。

    无妄不过才迈两步,就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手臂,启微仙尊隔着袈裟攥住无妄,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去哪里?尊者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无妄脸色青白:“你才是劫眼。”

    启微仙尊扫过台下一双双警惕精明的眼,看向无妄,声音很浅,却不难听清:“你觉得会有人在意吗?你和我的想法。”

    “……”

    启微仙尊盯着无妄的眼:“尊者,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果不想和我一起成为祭品,就把藏在你宗里的人交出来。”

    无妄眼神溢恨,捻佛珠的手攥得泛白:“他早已不在归元宗了。”

    启微仙尊闭了闭眼,而后阴冷一笑:“那尊者便同我一起为苍生献命吧。”

    夜蓝身影微微一动,兜帽下的嘴角高高勾起,异色眼瞳中划过愉悦和快意。

    然后消失于人群中-

    殷回之做了一场很冗长的梦,他记不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痛觉绵延不断,似乎有人剖开了他的后背,折腾他的脊骨。

    折腾完脊骨,又折腾丹田。

    叫他疑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被季回雪坑害折磨的幼年和少年时代,挖骨废修为都要再体验一遭。

    他痛得忍不住掐攥自己的手心,很快一只手便覆了上来,拢住他的手背,扣进他指缝间,带来熟悉的安稳,他因此意识到这并非噩梦,伴着痛意再度沉沉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脸颊有一种古怪的紧绷感,大约是被下了障目的法术。他躺在一张床上,四肢僵滞,动弹不得。

    唯有一双眼睛能活动。

    殷回之茫然地转了一下眼珠,最先看见的是身上贴满的黄色符箓。

    他立刻操控灵力破开这堆符纸,而后彻底愣住。

    符纸没破开,反而发现他所修的心法竟已经完全停止运转。不仅如此,他修无情道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彻底从他身体中消失了,封月剑亦不知所踪。

    修为被一道封印由内而外死死封住,失效了十之八九。脊骨处一抽一抽地痛,像是被人家强行塞进了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天地灵力,温养他的身躯。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后背被剖开的感觉也许并不是梦。

    他在茫然中侧目,然后瞳孔一缩。搭在枕上的头发,发丝乌黑色泽光滑,令人陌生,却顺垂地铺在他颊侧,一直延伸到他颈下。

    这是他的头发。

    一股沁人的寒意和恐惧从心口攀上他的大脑,延伸至四肢百骸,然后他开始疯了一样地调动起身上为数不多能调动的灵力,去冲击碰撞身上的定身符箓。

    根本撞不开。

    齿关逐渐漫上一层铁锈腥气,房间门突然被打开了。

    殷回之猛地看过去,进来的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衣仆侍,看不出具体身份。

    对方大概没想到开门能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睛,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端的木盆砰咚一声掉到地上,砸起一圈水花。

    “客卿,您醒、醒了?”仆侍手忙脚乱捡起盆,姿态有些瑟缩,看起来很害怕。

    但殷回之已经无心留意他的神态,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对方那句“客卿”剥夺。

    客卿?

    为什么叫他客卿?

    哪个客卿?

    殷回之张了张嘴,声带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用尽全力也只带动喉咙上贴着的定身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仆侍见这个满身符箓的人似乎是想说话,犹疑了半晌,想起之前所接的嘱托,还是没有上前。

    他蹲下来一边收拾打翻的盆,一边飞快地说:“您快睡吧,我只是来替您打扫房间的,马上就走。”

    说完,他也不敢再抬头,只闷头收拾,快收完了才悄悄抬眼,差点被看到的画面吓得魂飞魄散。

    床上躺着的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鲜红的血线从嘴唇缝隙中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染红了素色软枕,神情痛苦,似在向他求救。

    仆侍慌忙上前,伸手检查殷回之的脉象,没发现异常,但殷回之的表情却更加痛苦了,嘴唇微微张合,似在说着什么字眼。

    他纠结了一瞬,还是揭开了殷回之喉咙上的符:“您怎么了?”

    “痛……”殷回之哑声说。

    “哪里痛?”仆侍闻言,下意识问,“是背痛吗?”

    “不是……”殷回之眼神涣散,“丹田痛,好痛。”

    “怎么会丹田痛……不该呀……”仆侍慌乱嘟囔完,便见殷回之又咳出一口血,茫然地问他自己的手怎么没知觉了。

    “手没知觉?不可能啊,脉博都正常,我看看,”仆侍彻底慌了神,下意识按了一下殷回之的手背,“有感觉吗?”

    殷回之嘶哑道:“没有,你抬起来试试。”

    仆侍照他说的给他抬了一下胳膊,殷回之又说:“用刀刺一下,或者用力掐虎口。”

    仆侍当然没敢真的找刀,而是依他所言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虎口,发现殷回之还是没有半分反应,吐出来的血在枕面上越漫越多,心里实在害怕,匆匆道:“我这就去叫人来看看,您忍着些。”

    他没注意到这一抬一掐间殷回之手背上的符箓已经有了些微位移。

    仆侍转身的那一刻,一只手扯住他的衣摆,将他狠狠掀翻在床边,上一秒还痛苦地躺在床上的人已经撕去了一半符箓,阴恻恻地将他摁在床沿上,手指掐在他的脖颈上。

    从刚才扯他那一下的力道来看,殷回之的手指不仅没有失去知觉,甚至能直接拧断他的颈骨,仆侍连忙大叫:“客卿饶命客卿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

    殷回之哑声问:“奉谁的命?这里是哪?”

    “无妄尊者吩咐的,这、这里是归元宗的禁地。”仆侍颤颤巍巍道,“尊者只吩咐我千万要好好照顾您,不能动您身上的符箓,腰背痛就给您喂止疼丹,别的小人也不知道啊。”

    殷回之手上施加力气:“我姓什么,你第一次被派来是何时,当时我身边有什么人?”

    第一个问题可太匪夷所思了,仆侍本来是知道的,被这么一问反而瑟瑟缩缩地反而不太敢确认了:“您应该是姓谢……?小人是四天前被叫来的,当时您昏睡着,身边只有无妄尊者和一个不认识的人。”

    好一个姓“谢”。

    谢凌大费周章顶了他的身份,把他藏在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殷回之不甚理智地想着,咬烂的舌侧一刺一刺痛得厉害,他沙哑地问:“启微仙尊何在?”

    仆侍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道:“启微仙尊应该在祭天台吧……今天是血祭天劫的日子。”

    淬毒的真相混合着刺骨寒意从每个毛孔侵入,鼻腔呼入铁锈味的空气,殷回之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词:“血祭?”

    仆侍生怕他再发疯,飞快解释:“七日前天劫初现,地崩山摧灵脉炸毁,天地间妖力魔力灵力暴窜陷入混沌……修士爆体的现象越来越频繁。天劫劫眼之说越发轰动,天机阁建起祭天台,说只有劫眼以身血祭才能阻止天劫……眼见着情势越来越不可控,仙盟成为众矢之的,归元宗宣布退出仙盟,然后是逍遥门……后来启微仙尊就说自己会阻止天劫,三日后——也就是今天进行血祭,但要求是天机阁主和无妄尊者必须同在场上,名曰护法……实则……”

    殷回之攥着他衣领的手反而越绷越紧:“实则什么?”

    仆侍彻底顾不得其他了:“实则拉着他们同归于尽啊!这两方一个从一开始就与启微仙尊敌对,一个改变立场建议仙尊牺牲,启微仙尊心里怨恨才如此,既保全了一世美名,又出了一口气。”

    说完,他哀求道:“客卿,如今天下大乱,今日过后这些大人物都不知道能活几个,您就放我一马吧,明日咱们就能各奔东西了。外头的布守情况我多少了解一点,您放我一马,我一定知无不言,保证不跟外头那些人告密。”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殷回之一把扯干净身上所有剩下的符箓,如离弦之箭撞开门跑了出去。

    院外的侍卫立刻被引了过来,仆侍心道完了,两眼一黑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霎时间,十来把剑同时拦在门口,指着殷回之:“客卿请回。”

    殷回之一掌拍出:“让开!”

    然而没用,这些戴着面具的持剑守卫不是屋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仆侍,殷回之根本撼动不了他们,反而因为强行驱力遭到反噬,不受控制地踉跄摔下。

    膝盖触地,带来尖锐的痛感,为首侍卫的视线跟着下移了一大截。

    殷回之单膝撑着地面,额角沁出冷汗,后背一抽一抽地痛,这痛觉像是提醒了他什么,他毫无预兆地转身跑回房中,在身后侍卫惊愕的注视抄起花瓶边的剪刀,朝后腰刺去。

    一把折扇凌空击了过来,正是方才那站在门口的侍卫首领。

    殷回之灵力受制,反应却很快,手臂一收边轻松躲开,再度狠狠刺下,铁了心要将脊骨处那块掣肘他的外来物挖出来。

    “不要!”那首领脱口而出,竟是直接朝他扑了过来,殷回之丢开剪刀,借力将对方摁翻,一把扯下了面具。

    那侍卫骤然一僵,下意识抬起胳膊遮脸,殷回之却已经沉沉叫出了他的名字:“沈知晦?”

    “……”

    沈知晦的胳膊慢慢放了下来,沉默地将那柄剪刀扔得更远了,才开口慢慢道:“您别乱来,挖出来封印也破不开。”

    “不让挖——”殷回之直直盯着他,“他往我后背里放了什么?”

    沈知晦知道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了,只能说实话:“仙骨。”

    殷回之呼吸一滞,近乎惶然地问:“哪来的?”

    “……”沈知晦清楚殷回之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但还是觉得真相太过扎人,偏开视线才道,“在那条时间线里,仙骨没有被摧毁,所以他作为狼身化形时又重新长了回来……这截仙骨,是他留给你的。”

    “‘留’?”殷回之神经质地重复,“什么叫‘留’?他要去做什么?”

    沈知晦不语,殷回之陡然爆发,厉声道:“放我出去!”

    沈知晦这次很快摇头拒绝:“不行。”

    “沈知晦,”殷回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眼眶通红,恨声说,“放我出去,你没资格拦我。”

    沈知晦呼吸沉重:“我知道……但是这次不行。”

    “我受了他一跪,就在这间房中……我必须做到。”

    殷回之茫然地低头,盯着脚下的地板,嘴唇不住发颤。

    松木地板忽然一震,沈知晦倏地睁眼,表情几乎挂不住:“……”

    殷回之脸色惨白地跪在他面前,重重倾身叩首,黑发和雪白的衣摆随着动作下坠,没有半分犹豫。

    沈知晦喉咙发涩,简直想跟他面对面跪下了。

    眼见着殷回之又要磕下一个,他用力扯住殷回之的手臂,想将人扯起来,却没扯动,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僵持。

    “一个两个都这样……”沈知晦声音恨恨,“你这是要逼死我。”

    “我逼你……”殷回之的声音近乎颤抖,“沈知晦,你告诉我,他要干什么?他疯了去找死,你也帮他?就因为一跪,因为他救过你帮过你,你就能帮着他去送死?”

    沈知晦哑然,眼眶也微微红了。

    殷回之跪着喃喃:“我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这种事了,沈知晦,我求求你,让我出去。”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沈知晦别开脸去不忍去看殷回之的表情。

    半晌,他才低声说:“殷回之,到了这一步,所有眼睛都盯着祭天台,贸然过去只会让他做的一切尽弃。”

    殷回之没再说话,而是毫无预兆地发难,拔出他腰间的剑狠狠推开他,冲出去和门口的侍卫缠斗了起来。

    大约是少时比旁人勤勉的缘故,殷回之灵力受制依旧可以凭技巧与人一搏,这些侍卫渐渐不敌,可殷回之的状况也不甚乐观。

    脸色越来越白,后背渐渐渗出血色,身形也摇摇欲坠起来。

    眼见一掌就要拍上殷回之后背,沈知晦厉声喝止了那没轻没重的手下:“住手!”

    折扇飞出直接打偏了侍卫的手。

    侍卫们立即收了剑,面面相觑,犹疑地看向沈知晦,就这一瞬间的功夫,殷回之竟直接飞身跃上了墙头,身影消失于沈知晦视野中。

    这下脸色惨白的变成了沈知晦,他拔腿就追了上去。

    ……

    天空呈现出乌沉沉的紫,雷电如长蛇般在天际游闪,暗色的天却豁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像食肉恶兽张口的血盆大口,冰冷刺目的白色光瀑侵泄而下,指向三界相交的位置——尸窟。

    殷回之不受控制地目眩,后背的伤口崩开血流如注,却一刻不曾停步。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沈知晦的声音:“停下!”

    殷回之充耳不闻,下一瞬,沈知晦身形一闪,挡在了他跟前。

    “你一定要拦我?”殷回之目光阴沉,眼珠血丝攀漫。

    “别跑了,”沈知晦喘匀呼吸,垂下眼道,“……我藏了传送符牌,原本也是要去的。”

    “一起吧。”-

    寒光刺破血雾,一口尸窟横亘在妖魔人三界之间,散发着古怪难闻的瘴气。

    一开始并非没有人怀疑天机阁将祭天台建在这种地方的用心,但之后天裂的位置打消了大家的怀疑,或者说,即使怀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过七天,仙盟便名存实亡,所谓权威与正统在覆灭的天灾前不过是蝼蚁泡影。

    暴乱的灵流和妖魔气息在天地间流窜,地面上不少人的面色都透着不正常的绛紫,像被丢进污水里的鱼一样,呼吸异常急促。

    所有眼睛都盯着祭天台上的白衣白发的仙尊,像攥紧救命稻草,也像监视罪魁祸首。

    祭天台就搭建在尸窟的正上方,八根三人合抱粗的石柱围尸窟竖立,支撑起巨大的祭台,百级台阶从祭台往下,一直延伸到启微仙尊脚下。

    天机阁主身披斗篷兜帽,看不清样貌,手持天机晷权杖,和无妄一左一右站在仙尊的身侧。

    祭台下脸色最难看的要属观澜宗几十位峰主和太上长老,他们从最开始的竭力维护殷回之反对天机阁,到现在被剥夺话语权成为三界共同防备的对象,也不过数日。

    所有人都沉默静立,在等待着什么。

    观澜宗门人也在等,却不是期待,而是希冀事情不要发生,他们甚至顶着灵力暴乱的不适,抬头直视苍穹之上那个巨大的裂口,带着警惕和敌意。

    天机晷的指针指向午时三刻,苍穹裂口突然雷声轰鸣,所有人都抬眼望去,一条紫金色的线从寒白冷光中剥离出来,如游蛇般穿云而下,直直落在了祭天台下的白发仙尊身上。

    最后一道预言,也应验了。

    别的可以由天机阁编撰伪造,这条线却不能。

    它带着在场所有化神期以上大能们熟悉、渴望又捉不住的……天道气息。

    第85章 此间劫·终 劫终(原后半部分,待修)……

    霎时之间, 无数双眼睛里的杀意露骨地倾泻出来,不再作半分遮掩,而观澜宗门人则是连眼神都陷入了沉默。

    符回依咬牙红了眼眶, 其他几位峰主也是面色沉重, 褚回铮下意识迈出半步,数不清的目光瞬间如尖刀般齐刷刷地刺过来, 身后的褚如棋一手摁着江如谂,一手用力按了一把他的肩,他别开脸,慢慢退了回去。

    天机阁主的面容掩在巨大兜帽之下, 张合的嘴吐出古井无波的声音:“天时已至, 仙尊,请上祭台。”

    台下无妄的亲传弟子悟生突然大喊:“劫眼既在,为何还要我归元宗宗主同上祭台, 天机阁哪条谶语说该如此了!分明是启微仙尊想拉别人给自己陪葬!”

    “住口!”

    “混账话!”

    “是呀,什么叫陪葬, 那是给阁主护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明明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赶紧完成血祭让天劫结束, 用殷回之一命换天下太平, 却又要维持表面的道义,将这场逼祭包装成所有参与者都心甘情愿的“舍生取义”。

    悟生这样不利于“道义”的话, 当然是不能出现的。

    天机阁主兜帽下的眼珠轻轻转动,划过旁边不发一言的无妄,没有顺应悟生让无妄离开的意思。

    虽然无妄在这场“血祭”中无关紧要, 但若能让那个人失去一只臂膀,只好不坏。

    苍穹裂口再度传出几声轰鸣,天机阁主掩在夜蓝长袍下的身体微微一滞, 捏紧权杖在地上一点:“仙尊,请。”

    殷回之并未因他的催促而产生反应,神情依旧平静冷漠,却在登阶时看了一眼魔域所在的方向。

    天机阁主捕捉到了这个耐人寻味的动作,夜蓝色兜帽下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祭台法阵启动,殷回之盘坐在祭台中央,被苍穹裂口倾泻而下的光柱包裹其中,紫金色的天道因果线落在他眉心,天地间暴动交缠的力量骤然息止,而后疯狂地朝祭台奔涌汇聚,灌进殷回之的身体。

    银色的发丝被暴烈的罡风卷起,像随风飘摇的灵幡。

    光洁冷白的皮肤逐渐浮现裂纹,而后鲜红的血像有了自主意识一般,沿着裂隙涌出来,在殷回之身下汇聚成一滩幽深的潭,滚进祭台表面清晰的细长凹槽,阵法图纹初见端倪。

    无妄难捱波及,耳窍震出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袈裟上。

    风声尖啸间,天机阁主忽然问殷回之:“你陷入如此境地,他却不曾来看你一眼,你可后悔当初没有听取谶语杀了他?”

    殷回之睁开眼,静静望着他。

    见状,天机阁主嘴角翘起,提醒:“真是贵人多忘事……八十年前,乾阴城中,吾因心怀不忍曾提点过你,可惜你一意孤行,将鸠占鹊巢者留到今日。”

    他轻蔑扫过狼狈闭目的无妄:“你瞧,真是心狠毒辣,手下于他而言不过是拿来当替死鬼的工具,自己倒是在阴沟里躲得严实。”

    殷回之皮肤上的裂纹越来越深,延伸到了下颌,渗出的鲜血将白袍染成红衣,发丝贴在汗湿的脸上,无端妖异。

    他冷淡地扯了扯嘴角,声线凉薄:“听起来,你比我恨他。”

    天机阁主的表情僵滞一瞬,而后阴沉一笑:“真是又犟又蠢,但这点和他比起来,简直讨人喜欢得多……为了奖赏你,今日之后,吾会替你杀了他。”

    殷回之呕出一口血:“血祭天道……你也别想活。”

    天机阁主缓缓抬头,兜帽帽檐下露出一双异色的眼眸,夜蓝色的瞳仁带着无机质的冷,金黄色的瞳仁则带着吞噬和欲望,他轻笑一声:“……蝼蚁。”

    随着祭台法阵渐成,殷回之眉心那条连接天道的紫金色因果线越来越粗,最后几乎填满了白色光瀑,和天穹裂口缺口衔接。

    完全契合的一瞬,天机阁主、或者说主神——

    身后陡然伸出无数巨大的夜蓝色触手,带着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大的恐怖能量,在祭台下数不清的惊愕目光中,所有触手一齐刺入了殷回之的身躯。

    五脏和鲜血在一瞬喷涌,成了猩红纷飞的泥。

    “怎么回事?!”“这是在做什么!”“妖物!!”

    台下惊叫声纷沓而起。

    各宗门的大能也变了脸色,这绝不是正常血祭该出现的场景,皆拔剑指向祭台上的蓝袍阁主。

    “妖邪停手!”有大乘期修士飞身而起,却被阵法结界和剧烈的能量波动狠狠弹开。

    惊惧在每个人脸上蔓延开——竟连大乘修士都阻止不了这阵法。

    主神笑容扩大,每一只触手尖端都刺进了那血肉之躯当中,强悍丰沛到不可估量的天道之力顺着殷回之经脉和骨骼的桥梁汇入祂的核心库,让祂忍不住喟叹。

    不光是天地间的力量。

    祭台下所有人,妖魔修士,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的力量正在被祭台吸吞,以殷回之为媒介灌注进那所谓“天机阁主”的体内。

    祂兴奋到近乎颤栗。

    三千年……

    筹谋期盼了三千年的力量,最终还是让祂得到了。

    这些小世界里的角色,所谓的天道之子……都不过是蝼蚁和肮脏的灰尘!今日之后,祂便要所有试图反抗祂的脏东西彻底消失。

    “高兴吗?”面无血色的青年忽然牵起唇角,轻声问他。

    主神顺着声音扫了一眼殷回之,没想到这个浑身破碎死到临头的人还有力气说话。

    “恐怕……高兴得太早了。”

    殷回之笑意加深。

    一种难言的诡异和熟悉感在主神的心头蔓延开,祂心头骤然一寒,近乎咬牙切齿:“0、0、1、1?”

    白发青年歪了歪头,嗤笑:“真是好快的发现呢。”

    主神所有触手都一瞬绷紧,血浆顿时喷薄得更厉害,谢凌闷咳一声,然后合上了紧蹙的眉眼。

    这让主神略微放松了几分,再度扬起冷笑:“呵……是你又如何,天道之力如今已被我吞噬了大半。”

    “你这种不识好歹的东西,竟真痴情到愿意替一个复制品去死,”祂扯着唇讥讽,“既然如此,等这个世界湮灭,你便能跟他一起成为系统空间的燃料了,也算成了一对鬼鸳鸯。”

    “我说、你高兴得太早了。”浑身浴血的谢凌一掌拍上祭台,眼神阴寒狠戾,嘴角却噙着笑,“还有,他不是复制品。”

    以掌心为中心,更多的血漫溢开,却不是沿着原本的凹槽线条,而是以一种奇怪的走势散开。

    鲜血流过的地方隐隐显现出浅金色的细线,来源于……

    主神猛然转头,看见七窍流血的无妄竟然在无声念诵,不光是无妄,之前那开口讽骂殷回之的归元宗弟子悟生,竟带着几个同门师兄弟与无妄同诵。

    原来之前都是在故意骗祂!主神目眦欲裂。

    金色纹线便是这样从无妄身下一点一点延伸出来的,眼下已攀满整个祭台,覆盖了原本的凹槽图纹。

    主神立刻要扯出触手去阻止谢凌,可谢凌的身体里却像有什么在死死扯着祂,让他根本无法切断他们的连接。

    谢凌喘了一口气,沙哑笑道:“蝼蚁的法术,你怕是这辈子都学不明白。”

    主神瞳孔骤缩,原本待在旧阵凹槽里的血引竟然开始向泛着金色佛光的新法阵逆流。与此同时,无妄的嘴唇越动越快,皮肤也迅速变得干枯衰老,几息之间,温和慈悲的面容便变成了皱纹深陷的垂暮老者。

    惊恐攀上主神的眼珠,祂发现主系统库里的天道之力开始顺着他的身体逆转流回谢凌眉心。

    谢凌猛然切断了和苍穹的连接,开始更加猛烈地吞噬天道力量,他抬起右手,朝归元宗所在的方向虚虚一握,一个身披袈裟的男子便被凌空扯了起来。

    正是与谢凌绑定的系统。

    人形的系统悬在半空中,死死闭着眼,下一瞬,它身体里主系统打下的“锚点”被谢凌硬生生剜了出来。

    等主神意识到谢凌要做什么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天道之力逆流告罄后,一切并没有结束,属于主神的力量开始被谢凌吞噬,一点一点从祂身上剥离。

    祂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朝闭目的无妄嘶吼:“和尚!吾乃诸天神明,你此刻停手,吾定赐你与你门人永生!”

    无妄缓缓睁开眼,古井无波地扫过主神的脸。

    主神声线疯狂:“他能答应你什么,他自己不过是个阶下囚,是天道打在人间的‘锚点’,今日吾亡,他也必死,不如同吾做一场交易。”

    无妄念诵的唇未曾息止,却慢慢掐了一个诀,随后他的额心伸出一根赭褐色的因果线,最终也指向天穹,不光是他,所有归元宗门人都如此,越是地位尊崇,因果线的颜色便越深。

    谢凌抬手屈指,虚虚一握,而后竟是直接扯断了那些线。

    归元宗门人齐刷刷呕出一口血,而无妄和谢凌则是直接出现了元神溃散的前兆。

    无妄最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含笑道:“归元宗与神佛因果已斩,此后门人再不受命衰诅咒,老朽此生心愿已了,这交易,也不必做第二次了。”

    祭台下的悟生擦去唇边血渍,流下两行泪,阵法已大成,他不必再念诵,嘶哑地叫了一声“师尊”。

    谢凌眼珠血红,肩膀以下早已看不出人形,天道的反噬也不过是增添几分滋味,他一把掐住主神的脖颈,将最后一点力量都吸空了。

    触手像失去生命的毒蛇,颓然坠地,夜蓝色一点一点褪去,只余下尸体般的死白。

    祭台下突然发出一阵惊叫,随后人群被“劈”开一条缝隙,一个黑发青年不顾一切地推开挡路者闯了进来。

    但人们惊叫却不是因为他的疯狂行径,而是因为他的脸。

    “仙尊……?”

    “怎么有两个启微仙尊?!”

    最惊愕的当属褚回铮和江如谂一众人,江如谂飞身上前,一句“你是何人”还没说完,就被殷回之狠狠推了一把:“滚开!”

    殷回之双目通红地望着祭台上身躯残破如血絮的白发青年,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在打战:“沈知晦,把封月剑……还给我。”

    紧随其后的沈知晦看见眼前景象,浑身骨血冰凉,再说不出半句阻拦的话,咬着牙从纳戒中取出封月剑:“接着。”

    殷回之死死攥住封月剑,以意折剑,准备靠毁剑时的丹田波动冲破封印。

    然而,比剑更先毁去的,是封印本身。

    殷回之滞缓抬眼,一抹细碎的冰蓝色萤光如沙般落到他眼前,是落下的元神碎片。

    他抖着手,一把震碎了祭台,石台崩解成齑粉,三具身体和血肉残渣一齐下坠,他接住了其中一具,抱着那溃不成形的肉身跪落在地,被血浆糊成难看形状的银发搭在他臂弯,湿凉得令人心悸。

    谢凌眨眼都有点困难,但还是勉强抬手,给他擦了擦脸,这大概只是个习惯的动作,因为殷回之脸上并没有泪。

    也许是因为太快的痛苦没给眼泪反应的时间,殷回之脸上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他疯了一样给谢凌身体里输灵力,却无法阻止谢凌元神的不断溃散。

    谢凌咳出一口血:“好卿卿,先停、停下,再……灌就炸了。”

    殷回之愣愣地停手,眼泪倏然落了满脸,他又从纳戒里掏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往谢凌全是血洞和裂纹的身上倒。

    “别忙活了,”谢凌摸摸他的脸,声音很轻松,“你亲我一下吧。”

    殷回之拼命地用灵力围住谢凌持续溃散的元神,元神碎片却直接穿过灵力屏障化作尘烟,他终于泣不成声:“怎么办?怎么办?师尊,该怎么办?”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谢凌脸上,谢凌轻声说:“对不起啊……”

    “谁要你的对不起!”殷回之的声音近乎泣血,“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这么做?我恨死你了殷回之……我恨死你了。”

    “……真的不亲啊?”谢凌遗憾地摩挲了一下殷回之的唇,轻轻叹了口气,“我保证,从今日起,三千宇宙,任何东西都不能再操控你半分。”

    “阿殷,你自由了。”

    后背被一只手轻轻贴住,腰脊闪过古怪的一瞬刺痛,而后汹涌蓬勃的力量争先恐后地灌入了殷回之的丹田。

    是一部分天道之力……和数不清的陌生力量。

    “0011,你怎么敢把锚点种到他身上!”主神在他们身后咆哮,“住手!0011,我让你住手!”

    咸湿的眼泪下,殷回之的瞳孔划过幽蓝色的冷光,而后是天道紫金色的光芒。

    谢凌终于慢慢放下了手,天穹忽然雷声大做,紫金色的天雷从那道可怖的裂口中落下,接二连三地劈向主神。

    两方世界的规则相遇,一个竟狼狈到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连连逃窜。

    被切断的白色光瀑重新续接,末端却化作一股轻柔的雾,将谢凌四溢的元神包裹了起来,碎片化作冰蓝色的细砂,向天穹汇去。

    谢凌的身形越来越淡,殷回之死死抓着他的手,嘴唇尽是斑驳血印:“不要!”

    他抓得太紧,白雾都无法分开他们,几息,竟慢吞吞朝殷回之的眉心也探了过去。

    似亲昵、似垂涎。

    谢凌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一凛,直射天穹,警告无形俯垂人间的天道:“别太得寸进尺。”

    闪烁轰鸣的雷光微微一滞,白雾轻轻后退些许,只是汲取谢凌的元神。

    殷回之抓得很紧,但他用力抓着的人,还是在他眼前消散了。

    最后的一瞬,他看见谢凌的唇动了动。

    他怔怔地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想问谢凌说的是什么,但怀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连尸体都消失了。

    他在原地跪了许久,才想明白,谢凌说的好像是“等我”。

    元神都散了的人,还能等回来吗?

    殷回之耳中嗡鸣,下意识摸了一把,摸到一手湿黏,他没太在意,转头看了一眼躲避天道不及,一跃而起的主神。

    “你又是什么……”殷回之轻声喃喃,主神的身躯一僵,恐惧竟胜过了怨恨不甘。

    如今殷回之身体里的力量以压倒性的幅度远超过祂,他们一旦对上,祂必死无疑。

    祂用尽最后一点残余力量,在天边撕开了一个细小的空间裂缝,想逃回系统空间。

    可祂忘了,殷回之现在也能做到这一切。

    在他从缝隙钻出的一瞬间,殷回之的手在祂身后生生撕开了缝隙,以可怕的速度追上来,一把掐住了祂的脖颈,力道带着滔天的恨意。

    偷窃来的“天机阁主”肉身在世外空间瞬间消解,主神的本体被殷回之攥在手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捏成了齑粉。

    殷回之回首,冰冷的视线穿过巨大的空间裂缝,和地面那些惊慌恐惧的目光相触一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缝隙合上的一瞬,似乎有几道声音在喊他。

    但他没有理会。

    他要找谢凌。

    ……可是谢凌在哪呢?

    殷回之茫然看了一眼虚无静谧的四周,点点光斑在虚空点缀浮动,体内的力量隐隐指向一个方向。

    他思绪很模糊,很用力地思考该去哪里找谢凌,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等落地时,他已经身处一个陌生古怪的空间。

    冰冷的无机质的白色遍布整个视野,许多双眼睛一齐地看他,和他刚在那个世界接收到的目光没什么不同。

    于是殷回之想,他的“殷回之”不在这里。

    所以他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0011?你……您把主系统大人杀……弄没了吗?”

    殷回之脚步一滞。

    “0011……?”他轻声重复。

    “不、不是,大人——”身后的系统匆忙改口,小声问,“今后是您接管系统空间了吗?”

    之前系统空间响起警报,再就一直震荡不止,等终于平静下来,主系统的权限居然被系统空间抹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0011的编码。

    0011性格古怪,也很神秘,主系统给他设置的隐私屏障一直是最高等级,没人知道0011的真实样貌。

    但他们还是觉得眼前这个容貌俊美的男人就是0011。

    不光是因为这人在这个敏感时间段突兀地闯了进来,还因为身上那股熟悉的鬼神不近的气质。

    当然这话他们现在是不敢说了——虽然早就知道0011非同寻常,但没想到这人连主神都能搞垮,现在讨好0011怕是都自身难保,更别提说坏话。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的心声被这位可怕的新主神听见了,新主神居然说:“过来,说清所有……跟我有关的事。”

    之前系统空间的系统和宿主们觉得奇怪,因为这位新主神脸上看起来并没有高兴的情绪,他们还疑心或许能当主神的都是没有情绪的。

    直到此刻,他们才从殷回之脸上看出点别的什么来。

    那似乎是悲凉与荒芜。

    殷回之轻轻重复:“0011的所有事。”

    “……啊?”

    第86章 重逢·一 一触即分的吻

    系统空间的成员们听到这话齐刷刷愣住, 不由忐忑起来。

    0011是要秋后算账吗?

    可他们从前也根本不敢得罪0011啊……最多是背后嚼几句舌根。

    好在0011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要拿人开刀的样子,更像是真想听他们说。众人心中暗暗猜测,难道0011是在与主神的夺权中丢失了数据记忆?

    这就说得通了。

    大家连忙凑上前, 尽可能用自然的语气把0011过去的经历和盘托出, 言语间夹带私货,将过去那个诡谲阴险不按套路出牌的异类塑造成了雷霆手段的业绩大佬, 试图在新上司面前博个好印象。

    他们不知道这些话在常年游走权势的殷回之耳中其实谄媚得露骨,与他少时在乾阴宫听那些城主请他转达对谢凌的溢美和讨好没太大区别。

    没什么新意,不过殷回之听得还是很认真。

    借由这些话想象出来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构建出谢凌光怪陆离的过去。

    殷回之从前总觉得谢凌满嘴假话, 最典型的莫过于说自己活了两千多岁, 现在看来却是为真。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段他与沈知晦都不曾了解的时光,谢凌踽踽独行。

    那些忐忑讨好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有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沾血的白袍:“主神大人……您需要换一件衣服吗?”

    “您身上这件是小世界里的衣服吗?有些脏了, 我们为您复制一份数据送到服装定制部做一件新的吧?”

    “是呀,系统商店有很多漂亮的服装包呢, 购买下载就能穿,我们陪您逛逛吧?”

    上一任主神业绩之上, 是个典型的扒皮老板, 他们获得对方赏识的方式就是更用力地扒皮下属和员工,而0011似乎有所不同。

    他们听说0011是来自比较封建的时代, 所以这种具有阶级认知的服从大概更合0011心意。

    0011却不为所动,轻轻推开了他们,走到系统空间中央那座莹蓝色的巨幕前。

    殷回之恍然意识到, 谢凌灌输给他的那些世外力量已经让他取代了这个地方原本的“主神”,成为了新的掌权者。

    他伸手触碰巨幕,从数据库里调出了属于0011的记录, 仅他可见的资料徐徐展开。

    标红加粗的【危险性评估】,显示为sss级。

    殷回之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表示方式,他看得不太明白,但对比数据库里其他人的资料,这三个符号就变得很好理解。

    ——代表“危险性极高”。

    凭据是一串简洁的描述:

    角色六岁失去母亲,七岁遭人挖骨,十六岁丹田报废,十八岁被彻底逐出师门,身份暴露沦为过街老鼠,二十岁被仙盟审判定罪,由曾经信任的师兄亲自挑断手脚筋扔下尸窟。后续经历未能完全监测。

    处理意见:角色认知扭曲,自毁倾向超出可测范围,为达目的不计代价后果,对系统威胁极大,建议抹杀。

    处理意见(优化后):无法抹杀,建议剥离原生环境进行放置脱敏,密切观测目标变化,适时进行抹杀。

    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文字,殷回之的胸口越来越闷,连呼吸都带上了钝钝的痛。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他第一次茫然困惑且痛苦地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不是别人。

    偏偏是云怀昼,偏偏是他,偏偏是谢凌。

    为什么别人的幼年有父母健在,成人后爱人常伴身侧,子孙环绕膝下,他和谢凌却要如此。

    他一直在努力地忘记对那些人那些事的憎恨,去表现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姿态,去匡扶正义、尊师重道。

    万般所求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以后——他和谢凌的以后。

    可为什么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是要靠谢凌丢掉性命和一切,才能成全他一个人的活着?

    耳边影影绰绰传来那些陌生人的小声交谈。

    殷回之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打量过这些人的脸,白茫冰冷的系统空间,中央的蓝色巨幕……然后将它们一件件和谢凌口中的“自由”、主神口中的“永生”联系到一起。

    原来这些就是了。

    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奇,殷回之平静地想。他见过了,想回去了。

    那个人走之前说,让他等他。

    所以他要回去,等他的殷回之回家。

    没有那个人的自由和永生,他不要。

    在一种系统空间成员惊愕的目光中,殷回之撕裂虚空,和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在了万千小世界中。

    ……

    修真界迎来了天劫后的第四个冬天。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因劫后天地灵魔之气都削弱的缘故,魔兽山脉的气候也和其他山系差不多,到了季节就开始落白。

    山脉深处中的小木屋顶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院中桂树挂满了白枝。

    穿着绣金大氅的男子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行进,最后停在此处,叩响了木门。少顷,细微的门栓挪动声从内侧响起,门从里面拉开了。

    一身黑色单衣的殷回之站在门口,微眯着眼看向来人,被外面刺目的冷光晃了一下,抬手挡目。

    看清来人后,他浅笑着招呼了一声:“你来了,进来坐坐吧。”

    屋里门窗紧闭,温度很高,床边的炭盆烧得相当旺,火星在里面劈啪作响,要是凡人睡在这房间里,恐怕几刻钟人就没了。尽管知道殷回之和凡人不一样,沈知晦脸色还是有点不好看:“怎么烧这么多?”

    殷回之弯腰舀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为他备茶,闻言解释道:“怕冷。”

    沈知晦将这次带来的储物戒丢到桌上,力道挺大,发出一声脆响:“不是给你送了衣服吗,怕冷不知道穿?”

    “你这两年脾气越发见长,”殷回之被他斥得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不爱穿那些,累赘得慌。”

    见沈知晦还要张嘴,殷回之及时打断:“好了沈知晦,别唠叨我了。”

    沈知晦没有唠叨人的癖好,他只怕哪天真的敲不开这扇门。他看着殷回之岁月静好的脸,满腹愁绪,起身把炭盆扒拉到了远离床褥的位置,又熄了大半炭火,将窗户支起一条缝,坐回殷回之对面。

    沈知晦心想,殷回之这几年性格变了太多,看不出半点各种传言中“启微仙尊”的影子,反倒和他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乾阴宫少主越发相似了。

    但他也清楚,还是不一样。

    少时的殷回之看着好说话,待谁都八面玲珑,实际深藏棱角和手段。现在的殷回之却是真的不会再同任何人生气,整日只待在这间屋子里。

    沈知晦十次过来有九次都碰见他在睡觉,问就是困了、乏了、倦了。

    像被谢凌的死彻底带走了精气神儿。

    观澜宗那几个峰主找人找得快把修真界翻过来,殷回之也不曾理会。以至于外界最终言之凿凿地传言他已不在此间,不是死了,就是已经白日飞升。

    沈知晦直觉殷回之这状态不太妙,又不敢直说,更不敢提谢凌,只能时常来看他,结果被殷回之埋怨了好几次扰人清梦。

    殷回之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好声好气同他商量:“沈知晦,你以后能不能别来这了啊?”

    沈知晦一呛,立刻警惕起来,缓缓问:“为什么?我最近一个月才来一次,还没你从前在仙盟坐职频繁。”

    殷回之便不再说,慢悠悠打了个呵欠。

    “又睡?”沈知晦看了一眼外面亮堂堂的天,眉头止不住地蹙起。

    殷回之托着下巴坐在案边,桃花眼半眯着,像一只倦怠的猫,沈知晦沉默半晌,忍不住问:“你就这么一直待在这吗?”

    “嗯?”殷回之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

    沈知晦想起自己来时在结界外碰见的人,直言:“你那树妖小徒弟一直在找你。”

    殷回之笑了笑:“我已经算不得他师父,况且孩子都会长大,我总不可能一陪着他。”

    沈知晦也不是真的关心那树妖,蹙眉问道 :“那你自己呢?真的就一辈子在这个地方不出去了吗?”

    殷回之抬睫:“不好吗?省得我出去看别人不顺眼乱造杀孽。”

    沈知晦无言以对,半晌,提前预告:“半个月后我再来看你。”

    殷回之挺高兴他终于要走了,温温和和地起身:“慢走啊知晦。”

    沈知晦走到一半,又停住,做了很大的心里挣扎才转身,突兀地问:“你想不想看信?”

    殷回之关门的手顿住,眼神一瞬间变得晦涩难明,沈知晦早有预料,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把我叫过去时给我的,厚厚一沓,让我交给你,临走之前又反悔了,叫我烧了,我没烧,一直没给你是因为我不也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沈知晦没明说,他一直担心这里面写的是遗言,才从未在殷回之面前提起。

    殷回之滞缓地眨了一下眼,四年来第一次向沈知晦提出请求般的询问:“你要把它送给我吗?”

    刺骨的风卷走屋里熏人的热气,沈知晦点了点头:“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殷回之问。

    他问得很快很认真,仿佛不管沈知晦提出什么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答应。

    沈知晦认真且严肃道:“条件就是——不管怎么样,你都得好好活下去,让我每一次过来,都能找到你。”

    他补充:“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我会做到——你能做到吗?”

    殷回之短暂安静了一会儿,抬眼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挺认真地对沈知晦说:“我会一直等他的。”

    他说会一直等,却没说怎么等,在哪里等,好在沈知晦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以为这便是承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沈知晦从另一个储物戒里取出一沓整齐封好的信件,郑重地递到殷回之手里:“给。”

    “谢谢知晦,”殷回之接过,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像个讨到好的孩子那样,把木门又拉开了些,“你要继续喝茶吗?”

    沈知晦简直哭笑不得,他摆手道:“留着下次再喝罢,鬼域还有事等着我处理——记得你答应我的话,小少主。”

    他曾沉睡几十载,错过了殷回之作为盟主雷厉风行的一面,因此面对殷回之这张千秋百载都不会变化的容貌,便会忘记眼前这个人的实际阅历比他还要久,这声“小少主”还是如当年一般自然。

    殷回之也没有纠正,或者说他如今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自己,颔首道:“知晦再见。”

    沈知晦走了,小院又是一片静谧,殷回之把门窗再次封严,炭盆也复归原位,红彤彤的炭火重新噼啪作响。

    他没有立刻去拆那些信,而是打开木柜,从药匣里取了一颗紫色的香丸,丢进炭盆中,不多时,带着淡淡紫色的烟雾便袅袅细细地飘起来,闻一闻便叫人平静欲眠。

    抬手掐诀,床头立着的心魔镜也重新显形,镜魔……或者说镜仙在镜子里绝望问道:“你怎么又把我拿出来了?”

    殷回之心情好,并不理会他话里的情绪,坦然道:“一会儿借你看心魔。”

    看心魔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逛菜市一样自然,甚至还隐隐带着期待,心魔镜很崩溃:“你这……你这家伙,如今怎变成这副模样,人家都是拿心魔镜窥破心魔寻求突破,你倒好,看上瘾了是吧。”

    殷回之有理有据:“当初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你也已半步登仙,我为你主,用你不是很正常?”

    心魔镜:“……”

    话是这么说,谁家好人天天翻来覆去就是入那么几个场景啊?乾阴殿、尸窟、寒潭……殷回之不腻,它都快看吐了!

    还有那炭盆里点的东西,都是什么妖丹!熏得他头都快炸了!

    可惜殷回之半点没有要心疼它的意思,理直气壮说完这一串,便宝贝地抱着那一沓信坐回了床边。

    心魔镜盯着那张小心翼翼的脸看了又看,奇怪地心想,这家伙今天居然不是装出来的高兴。

    是真的心情好。

    它沉默了一会,无声跺跺脚,缩回了镜中。

    殷回之盘腿坐在床上,轻而快速地拆开了第一封信的外封,但真当要取出来时,动作却变得很缓慢小心。

    他自言自语嘀咕:“最好是你自己写的,要是你让沈知晦来骗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信纸拿出,殷回之怔住了。

    字是他最熟悉的样式,和他惯用的字体如出一辙,上面写着一句不轻不重的抱怨:

    【卿卿,屋外又下雨了。

    要是放在从前,照这种下法,弟子宿的屋脚肯定会长蘑菇……借读的书也很危险,须速还。】

    看见这句话,殷回之愣了好一会,才慢慢笑了。

    这必然是那人亲手写的。当年他在观澜宗修习,住的是问剑峰山腰以下的院子,每每下雨,潮气都会很重,院前更是泥泞。他那时修为低微,舍不得将灵力耗费在日常生活所用的法术上,所以每逢这种天气都略带惆怅。

    他继续往下看。

    【有回还书,看见藏书阁三楼有位十方峰的女弟子在偷偷读《花月笔》,当时就忍不住想,此书下册究竟何时能上?还有《莫羡仙》、《狐言》……这些话本子分明也不讲什么高深道理,怎么出得如此之慢,笔者这样懒散怎么能成事呢?】

    “……”殷回之无言半晌,笑着轻啧,不知道是取笑自己还是取笑谢凌,“被勾着念念不忘,还要说人家的书没道理。”

    当年他与谢凌共居乾阴宫时,谢凌见他看话本,总要来调侃一二,弄得他脸热,有意不在谢凌面前碰这些,怕被笑话。

    却不知他们本为一人,这大尾巴狼自己也是一个德行。

    【所以后来到底写完没有,我已许久未看,卿卿能不能替我看看?】

    “替”字刺得人眼睛发疼,殷回之唇角的笑意无声淡去,他像没看见这句话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拆了一封新的信。

    【问剑峰桃林北的灵药圃可伺候了,里面的花花草草比人都娇气,多浇一勺水就能蔫,我倒宁愿去桃林锄草……说起来,每次被罚都是褚回铮手下那帮狗腿子害的,褚回铮自己倒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知道,真是烦这种人。】

    殷回之心道他也烦。

    他托着下巴回想,漫长的时光已经将他们打磨成了两个独立的人,只有一部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和相似化作后来的默契。

    大多数时候谢凌和他还是很不一样,因此乍一看见这些充斥着他们共同回忆的文字,感觉其实很奇妙,很难想象这些熟悉的记忆和感受同样来自谢凌的过去。

    也难怪谢凌初见他时会是那副行径和态度,想来是根本就没将他看做个体,而是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撰满回忆的纸张很多,殷回之一封封看得仔细,每一张都要读上十几遍才舍得往后看,偶尔看到一些不乐意看的,他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譬如谢凌说:【我在观澜宗桃林西边歪脖子树后的大石头下面偷偷埋了一坛酒,是江南上好的梨花春,埋的时候险些叫你那小徒弟撞见。你有空去挖来尝一尝。】

    殷回之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这行字,心想他是绝对不会去的。

    不是说让他等吗,他在等了,为什么还要他一个人去挖。

    谢凌不仅写他们共有的过去,还写殷回之不知道的后来。

    像是为了证明那段漫长的路途并不像殷回之想象的那般糟糕,纸上写了他第一次见识山下的风月场所,尴尬得不知所措;写尸窟底下各种怨鬼魂魄给他讲的故事;写他第一次穿鲛绡的感受;写鬼域街上奇奇怪怪的人、写他和沈知晦同各方势力斗智斗勇,写他吃桂花糕时想起阿娘……偶尔也会抱怨几句被人打伤暗害时的痛,但下笔大都不痛不痒匆匆带过。

    很符合那个人的糟糕性格。

    殷回之并不真的同这人生气,他今天很高兴,高兴能看见这些事情,也很珍惜这些字。

    一共三百六十五封信,他拆一封,看一遍又一遍,再细细折好装回去,才开始拆下一封,如此重复,最后眼前只剩一封。

    殷回之盯着那封信挣扎了许久,想着要不要等明日再看,最后还是没忍住,上手拆了。

    这封比前面所有的都要长,也更像一封真正的信。

    打开信封,一片用灵力包裹着的杨柳叶落进殷回之掌心,和纸上的字一起闯入视线:

    【卿卿吾爱,见字如晤。

    从前我总觉得“对不起”是很无用的话,比起实际的行动,这三个字更像是犯错者为己开脱的手段,后来才发现,我亦难免俗。

    对不起。

    这一生似乎没有对不起别人,却总在亏欠你。

    我活了很久,从我那个世界到后来千千万万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久到连我都快记不得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后来乍一回到这里,看见你在寒潭边和大蟒对峙,才终于想起来一些。

    可那时心态太差,透过那景象只想到曾经什么也抵抗不了的自己,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遗憾——你那时虽然狼狈,却很勇敢,满身伤也不服输,很可爱,也很倔。

    落水后明明看见了我,却不肯求救,这和后来的我并不一样,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出手救了你。

    刚救完那会有点后悔,你水淋淋地靠在石头上,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盘算要不要再扔回去,不然岂不是给自己捡了个麻烦。但转念一想,这世界上哪有比自己的身体更契合的容器,所以诱你下山,骗你入我门下。

    在你孤注一掷主动牵我跳崖时我以为我得逞了,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两辈子犯的最大蠢。

    我很后悔,后悔骗你,更后悔拉你入局。

    后来我想过,如果我当时没有设计这些,直接打晕你让沈知晦带你离开,远离这些纠纷,你或许能好好长大,或许不会越来越身不由己。

    但很多事都不可能有如果,我总在做自认为正确的选择,从一开始的算计,到后来终于反悔想把你摘出去,却越发弄巧成拙,让主系统盯上了你、想借你窃取天道之力。

    严格来说,不是我给自己捡了个麻烦,而是我作为麻烦找上了你。

    我不是个好师父,亦不是个好爱人。

    所以卿卿,不要为我难过,我亏欠你太多,本就该补偿,灾难由我带来,本也该由我结束。

    那日你灌醉我在我耳边轻轻问的话我其实听见了,“对你好是不是只因为你是‘殷回之’”,我没回答,不是因为心里没有答案,而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厘清。起先不计代价地帮你,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将你看做我,但后来的一切,只因为你是你。

    是你才可以,第三个、第四个殷回之都不可以。

    我知道你这个问题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我很爱你。

    你是我穿梭千万个世界唯一想停留陪伴的人,是我的日月星辰,是我亲手养大的徒儿,是我的弟弟,我的小猫。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自私地希望你好好活着,无论我是否在身边。

    蓬莱仙岛四季如春,舒适宜人,北极雪原万里银白,景色很美。还有万万千千的小世界,有高楼广立,灯火通明,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功效不比此间法力差。

    卿卿,去看看吧。】

    炭火映亮了殷回之颊边的湿光,他捏信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恨意像蛛网一样攀上冷白温俊的容颜。

    “我不要,”他愤然将信纸摔开,“你休想!”

    他慢慢缩回床上,神情木然地抱膝,眼泪落了一身。

    耳边响起刺啦的烧灼声,余光中有什么被点燃,竟是那封信落到了炭盆边缘,殷回之模糊的视线呆滞了一瞬,飞扑下床,不管不顾地就要伸手去拿。

    手腕无端一痛,殷回之被催梦丹熏软的身子摔倒在地。

    他嘴唇颤抖地看着那燃起一角的信纸,炭盆因为要点催梦丹,点的都是炼丹用的灵炭,灵力熄灭根本来不及,眨眼间信纸已经被烧去一半,锥心字迹如游蛇般扭曲湮灭。

    殷回之如梦初醒,疯了一般抬掌按向红彤彤的炭盆,阻止燃烧的火焰。

    指尖传来灼烧的刺痛,比刺痛更快的是腰腹毫无预兆的反向发力,他整个人被带着摔回床边。

    殷回之满眼只有那烧成灰的信,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再一次扑上前。

    这次更明显,他半个身体都不听使唤地后退,将他整个人带回了床上,右手还轻轻撑了一下床板,让他没直接摔下去。

    殷回之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不对,抬起右手,含着模糊水光的眼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那只手在他的注视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地抬起,贴上他的颊,替他擦了擦眼泪。

    然后指尖调转方向,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唇瓣,像一个一触即分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