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嫁女不是卖女
“二弟妹,经年不见,真是想你想得心慌。”
“堂嫂。”
林氏脚还未落地,梅长同之妻童氏就迎了上门,泪眼婆娑地上来牵林氏的手,林氏赶忙扶着她的手下马车。
渔娘见这位堂婶身穿一件朱色绣牡丹袄裙,头上戴金钗,耳坠是一对红玉镶金耳坠子,手腕上一对金丝飘红手镯。只是家中日常打扮,乍一看也富贵得很。
站在童氏身边穿着一身石青色袄裙的夫人,头上只两只玉钗,瞧着倒是素净得很。她身后站着两个年轻姑娘,这应该是三房的当家夫人连氏。
童氏一抹眼泪,拉着林氏的手大笑起来:“二嫂子,快去拜见咱们三婶子,你们也许多年没见了吧。”
林氏笑着对连氏行礼:“婶子,多年不见,您可好?”
连氏连忙扶起林氏:“劳你记挂,都好都好,你也好?”
林氏笑着点点头,伸手唤闺女来,渔娘连忙过去,林氏道:“婶子,大嫂,这是我女儿渔娘,这是我家二郎。”
渔娘屈身,微微低头:“渔娘见过叔祖母,见过堂婶。”
连氏、童氏扶起渔娘,连氏笑着对童氏、林氏说:“你家渔娘长得真好,仪态也好,家薇娘、贞娘远不及她。”
“堂婶哪里的话,我瞧着薇妹妹贞妹妹哪里都好。”
林氏对渔娘道:“快去见过你两位姑姑。”
渔娘上前行礼,站在母亲连氏身后的薇娘和贞娘连忙道:“咱们年龄相仿,小侄女不用多礼。”
梅平江是梅长湖父亲梅平寿的堂弟,梅平江的年纪只比梅长湖这个侄子大几岁,两人小时候还曾一块儿读过书。
因此,梅平江的夫人连氏只比林氏大几岁,连氏的儿女们比渔娘也大不了几岁。
薇娘和贞娘年十六,只比渔娘大几个月,按照家中辈分,渔娘要叫她们一声姑姑。
童氏欢喜地拉着薇娘、渔娘的手:“哎呀,我只生了两个小子,做梦都想要个闺女,如今三个俏生生的小侄女站在跟前,真是叫人高兴。”
林氏笑道:“儿媳也是半女,你的小儿媳我虽没见过,你家大儿媳年前来南溪县,我瞧着是个极伶俐的人儿,跟你性子一模一样。你呀,就是再生个老来女,也不见得有你儿媳像你。”
童氏面露羞意,偏要撑着当家主母的架子:“堂婶,您快说说弟妹,当着家中小辈的面说这个,我还要不要脸了?”
连氏跟着笑了几声,才道:“难得见一面,你们就别闹了,赶紧去屋里坐下说,我看二郎都站累了。”
二郎悄悄靠着姐姐,拉着姐姐的手,他眨巴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贞娘拉着薇娘的手,小声道:“二郎可真乖巧。”
薇娘含笑点点头。
一群女眷厮见完请去屋里说话,于氏一路过来有些累,童氏连忙唤人请于氏去客房休息。
渔娘想送师娘过去,于氏摇摇头:“今儿才来,你去跟你叔祖母、堂婶、姑姑们说说话。”
“好,您先去歇息,一会儿我来看您。”
目送师娘离开,渔娘这才对一直等着她的薇娘、贞娘道:“劳烦你们等我。”
薇娘笑着说不妨事,又说:“你跟你师娘感情真好。”
“师娘是我半母,从小宠爱我,感情好也是应当的。”
“我们进去吧,别叫叔祖母堂婶她们等咱们。”
三个年轻姑娘一起进门,童氏见了叫她们坐,又叫丫头上茶上点心。
童氏:“这几日族里来了许多人,我家两个儿媳去安顿族亲去了,等下午忙完了,傍晚归家再来拜见弟妹。”
“堂嫂客气了,也不着急着一会儿,咱们还要回安东祭拜先祖,见面的时候还多着。”
“弟妹预备什么时候回安东?”
“明儿歇息一日,后日去安东吧。”
“后日……”童氏语气一顿,又笑道:“苏家那边弟妹不去了?”
“不去了,我这些年在南溪县住惯了,最喜清静,宴会嘈杂闹腾,我心中不喜。”
童氏亲热地拉着林氏的手:“出远门肯定累,后日你若是不想去,不如叫渔娘一块儿去?渔娘跟着薇娘贞娘,她们姑侄三个也有个照应。”
今日刚来,到底要给童氏这个当家主母几分面子,林氏不好一而再地拒了她,就模棱两可道:“后日再瞧吧,也不急。”
“行,下午等堂叔访友家来,弟妹拜见过堂叔,晚上接风宴后就早些歇息,咱们明日再议。”
渔娘跟薇娘、贞娘坐一块儿,薇娘小声道:“后日要去苏家赴宴,府中叫绣娘早早给咱们准备好了首饰衣裳。你没到,府中绣娘也按照你的身量做了两身让你挑选,你真不去?”
渔娘也没否认也没答应,她只道:“我听我娘安排。”
薇娘和贞娘姐妹俩对视一眼,她们两人来了淮安梅家半个月了,也不是傻的,知道主支这边最是看重渔娘,渔娘不去,这该如何是好?
在林氏那儿,一码归一码,虽拒了苏家的事,她对童氏照样有说有笑。
童氏也是如此,纵使被林氏拒了,她这个当家主母也稳得住,准备今日先缓一缓,等晚上她问过易妈妈后,再跟当家的商量这事。
傍晚,梅平江访友归家,梅羡谨、梅羡竹的媳妇儿忙完家来,一群人又是一番拜见行礼。
晚上的接风宴上,大家言笑晏晏,用了晚食后就各自回房休息。
主院内。
梅长同眉心皱成川字,头疼地揉了揉额头:“你一开口弟妹就拒了?”
童氏亲手捏了张热帕子递给他擦脸,冷着脸道:“拒了,弟妹直接说后日苏家的宴会她们家不去。”
年前羡谨夫妻二人从南溪县回来说了两件事,头一件是渔娘确实不凡,二房把她教养得很出色;第二件事是二房那边没有把渔娘高嫁的打算。
毕竟是一家人,二房不愿,童氏也不能逼着人嫁女。所以这回二房的人过来,童氏把她身边的陪嫁妈妈叫去接人,路上把事情里外都说透了,也说明白是陈家选儿媳,心想二房或许会心动。
攀上陈家,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要知道在前朝时,陈家这样的大世家,嫁娶的人家要么是崔谢王薛这样排在世家谱前面的人家,要么就是王公贵族之后,哪里轮得上梅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可林氏还是拒了。
梅长同擦了把热脸,把帕子丢到一旁:“下午我跟长湖叙旧,长湖说了许多世家和寒门之事,他觉得咱们家跟苏家来往也就罢了,但牵扯上陈家这就不太好,长湖怕哪日陈家被抄家灭族,牵连到咱们梅家。”
童氏心头一跳:“不会吧,陈家乃是开国功臣,皇帝亲口御封的侯爷,况且……陈家这样的有功之臣都被抄家灭族了,这天下大族,谁还肯信皇帝?”
只怕在史书上,也会记皇帝一笔刻薄寡恩。
“噤声,这种话是能说的?”梅长同厉声呵斥。
童氏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她下意识捂住嘴,过了半晌才道:“老爷,你信他的话?”
梅长同在脑中仔细盘算堂弟说的话,陈家、田知府、土地,京城的林家,首辅……还有年前京城传来的消息。
他道:“眼下瞧着陈家还很稳当,以后就不知了。”
“既然眼下稳当咱们就办眼下的事,桃源那块地咱们先拿到手再说。”
淮安桃源那片万亩良田原是崔家的地,崔家没了之后,这块地被新起来的官宦之家,并本地几个大地主分了。
去年年底传出消息,有几家想把桃源那块地出手。
梅长同和童氏清楚,这种好事儿肯定轮不到梅家,若无意外,桃源的地应会流到陈家、苏家这样的大家族手中。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陈家不是淮安府本地人,加之要避嫌,桃源那块地陈家不好伸手,陈家的姻亲故旧们就动了起来。
比如苏家,苏家靠着他们家大娘子嫁进陈家的关系,听说能分到几千亩地。
梅家跟陈家没有牵扯,原来也只能眼红旁观,可陈家传出消息要给小儿子选儿媳,他们梅家的姑娘若是被选上,眼前的好处就能拿到手里。
梅长同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个好处不好拿。”
梅长同想要田要银子不假,可他心头到底也怕,怕裙带关系变成上吊的三尺白绫,怕梅家败在他手里。
“长湖夫妻俩不乐意,陈家的事你别想了。”
想到桃源那片良田童氏忍不住心疼,改口道:“渔娘不嫁陈家也就罢了,总不能胡乱找个小门小户嫁了吧,你可听到其他消息了?”
“这个长湖倒是没说起,明儿我问问。”
“你好生问清楚,渔娘若是想嫁其他官宦家庭,在淮安咱们也能帮着牵线搭桥。”
他们梅家到底曾经是世家,底蕴还是有一些的。在外人看来,他们梅家女儿教养好,又有大笔嫁妆陪嫁,这样的条件想选个四品五品的官宦之家,也使得。
童氏:“今儿一见面我就瞧出渔娘的好来,一看就是做当家主母的好料子。若不是我娘家侄子没多大出息,我真想把渔娘说给我娘家。”
前朝时,童氏的父亲原是前朝淮安府同知,改朝换代后童氏父亲去世,家中没有立得起来的兄弟,童家所有儿女中,过得最好的竟是童氏这位外嫁女。
“行了,别说这个了,早些睡吧,明儿起来我再去探一探长湖的口风。”
梅长同夫妻夜话到此为止,梅长湖夫妻两人还没睡,林氏从丈夫口中听到还有桃源良田的事,顿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皇帝要清查丈量天下田亩的事他不知?桃源那么好的田地人家都不敢拿在手里,他竟敢伸手?”
“渔娘真没说错,梅长同如今贪得都不顾自己死活了。”
“梅长湖我告诉你,你该劝就劝,劝不动也就罢了,咱们家肯定不能掺和到里头。”
“等清明节祭祖完了咱们就走,也不用等日子了。”
“咱们有儿有女,你可不能把我的渔娘二郎葬送到里头。”
林氏后悔了,就不该带儿女来淮安。
趟这趟浑水做什么,他们一家四口在南溪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梅长湖连忙道:“你担心渔娘二郎,难道我就不担心?你别气,苏家办他的宴,咱们后日去安东,什么都不掺和。”
林氏心中怒气未消:“梅长同这个族长当得真是好,自己找死,把我们二房三房都叫过来,生怕我们家不能给他陪葬是不是?”
“别气了,大晚上的,你把自己气得睡不着,伤身。”
林氏冷哼,要不是在别人家作客,她骂得更加大声。
渔娘住在隔壁耳房,就跟爹娘卧房隔着一道墙,屋里安静,她拢着被子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她娘怒气冲冲的声音。
唉,大家族烂事儿多,往下走的大家族烂事儿更是格外多。
阿青进来熄灯:“主子,您该睡了。”
屋里漆黑一片,渔娘也就不想了,睡吧,家中事还有爹娘在。
出门在外渔娘十分守规矩,拜见住在淮安的梅家族人,和姊妹们一块儿说话,她都不多言多语,偶有人问到她,她才开口说一两句。
到了长辈跟前,梅平江问她写的书,渔娘的话就稍微多些,还说等到入秋,师父和师娘要带她去云南府走一走。
梅平江知她学过四书五经,又考她经义,问她策论,喝了几盏茶后,梅平江看了三个儿子一眼。
梅长东、梅长南、梅长北三兄弟都低下了头。他们的学识,比渔娘这个侄女来说,不如许多。
“堂叔,弟弟们还小,您多教一教他们,待他们厚积薄发,定会给您考个功名回来。”梅长湖心里得意,却还要安抚三个年纪比他小的兄弟们。
“哼,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我还未出生的孙儿们。”
梅平江十分喜欢会读书的孩子,他道:“长湖,你家一双儿女都像你爹,会读书,也聪慧,你可要好好教他们。”
“堂叔您放心吧,我读书不行教不了他们,还有我师兄师嫂在,有他们言传身教,还能不好?”
“孙师兄有大才,你万万不可轻待了他。”梅平江叹道:“可惜孙师兄今儿回孙家村了,要不今日我们还能畅谈一番。”
梅平江给渔娘一块玉:“好孩子,昨儿叔祖外出才回来就见你,身上没带东西,今儿把见面礼给你补上。”
“渔娘多谢叔祖。”
“拘了你这么久,渔娘出去跟姐妹们玩吧,下午有空再来叔祖跟前坐坐。”
渔娘行礼后,这才退下。
渔娘走后,梅长东三兄弟也退下了。
梅长同陪坐了许久,也见识了渔娘的学识,故意笑着问:“长湖,渔娘是咱们家最聪慧的小娘子,你若是把她嫁进小门小户里,我可不依。”
梅长同一张口梅长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梅长湖说话毫不客气:“堂兄,渔娘的婚事我和她娘自有打算,这话您以后就别提了。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说多了伤感情。堂兄,您说是不是?”
“真不能……”
“不能!”
梅长同缓缓叹了口气:“好吧,你既无意,那就罢了。”
梅长湖不接话,气氛有些冷。
梅平江道:“长同,昨晚上我仔细想了想,昨日长湖说的话在理,如今世家和皇上形同水火,咱们梅家需得明哲保身才好。比起银子,还是命更重要。”
“知道了。”
堂叔和堂弟既然都不同意,那就商量商量其他法子吧,薇娘和贞娘并其他几个族里到年纪的孩子,给她们选的夫家也要收着些。
梅长同列了个单子,上面是淮安府的大家族及官宦人家适龄的郎君,三人坐一块儿商议商议,该和哪些人家联姻才对梅家有好处。
梅长湖先把单子上的陈家、苏家等大家族划掉,梅长同略想了想,提笔把淮安府以外的家族划掉。
“堂叔,剩下的这几家,您觉得哪家好?”
梅平江仔细看过各家公子郎君的签子,他指出安东县县丞家的二子,今年十九岁已得秀才功名的付寻。随后,又指出了个淮安府正七品推官张荣。
“堂叔,您挑的人家是不是太低了些。”
梅平江放下笔:“我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我只是万安县的教谕,我的女儿配这两家合适。”
梅长同觉得梅平江选的人家有些低,梅长湖也觉得可以稍微往高选一选。
“堂叔,我觉得这个姓齐的从五品副千户不错。”
梅平江摇摇头:“这个叫齐雷的出身不好,但才及冠就已是从五品副千户,说明这人本事为人都差不了,他的前途远大,不见得能看得上我的女儿。”
梅长同仔细思量,觉得可以一试,他看向梅长湖:“不过,得借一借林家的名号。”
梅长湖的舅兄,如今一个是兵部正五品郎中,一个在山东威海卫任正四品指挥佥事。齐家这小子若是聪明,就该知道朝中有人好办事,他娶了梅家的女儿,他不吃亏。
“他大小是个千户,也不止咱们家,淮安府其他不缺女儿的人家也会拉拢他。”
梅长湖道:“不着急,明儿苏家宴会上人多,你们都去瞧瞧,兴许看上其他家也不好说。”
梅平江点点头,两个女儿他都宠爱,肯定要当面看看人,人若是不行,他肯定不会答应嫁女儿。
族里还有几个年纪到了的姑娘,三人又从名单中选了几户年貌家庭都合适的人家,明儿一起看看。
梅家的丫头带着渔娘去后院,苗氏今日也在,渔娘刚走到门口,苗氏就笑着起身:“渔娘快来坐。”
苗氏叫出声,屋里众位梅家的小姐们都朝她看过来。
“大嫂子好。”
渔娘刚跟苗氏问好,薇娘就朝她招手:“渔娘可会下棋?”
“会下,不过不精。”
薇娘笑道:“再不精那也比贞娘好,贞娘呀,一盘棋下不到一半就开始耍赖了。”
贞娘笑哼一声:“姐姐怎不和我比写字?爹爹夸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
旁边一个梅家旁支的姑娘打趣道:“那还是比算账吧,咱们梅家的姑娘最擅长算账管家了,比这个,我们大伙儿都可参与。”
一个身穿鸭青袄衣的小媳妇儿道:“这个好,你们都是要说亲的人,等嫁人了你们就知道了,什么琴棋书画,都不比手中握着的钱财来得要紧。”
“渔娘,你说是不是?”
在场众人都听说过渔娘的名声,也知道主支当家夫人对渔娘的看重,给她准备的吃穿用度都比她们这些旁支好出太多,难免有人嫉妒,有个旁支的小娘子故意拿这话问渔娘。
渔娘嘴角微翘:“这位嫂子说得对,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不用钱。”
薇娘拉鱼娘坐下:“别说旁的,赶紧来陪我下棋。”
渔娘大方坐下,丝毫没受这点挤兑影响,专心跟薇娘下棋,好几个喜欢下棋的小娘子围过来瞧。
一盘棋下到中局,懂棋的人也看明白了,薇娘的棋风稳健保守,渔娘的棋风锐气千里偏偏又挑不出她的错处来,颇有大杀四方的劲儿。
渔娘落子毫不犹豫,好像不用思考一般。
啧啧,瞧着倒是游刃有余,下得这般好,还说不精?
一盘棋下完,薇娘被气笑了:“我哪儿得罪你了?叫你在棋盘上欺负我?”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
“那你下棋是谁教你的?你跟谁下棋?”
“师娘教会我下棋,我在家也就跟我师父和师娘对弈,也没其他人跟我下。”
渔娘古意大声叹气:“你不知道,跟他们下棋,我赢一回要输十回。”
贞娘安慰姐姐:“不怪你下得不好,孙先生于夫人那是什么人呢,他们教出来的弟子肯定厉害。”
苗氏笑着过来:“下棋下完了?管家从外头采买了一箱新做的绸花,都是京城时兴的新花样,你们喜欢什么,自己来选两只。”
“我来我来!”
“我要黄色。”
“大嫂子,可有茄紫的?”
一群小娘子凑过去选花样,棋盘跟前的人都散开了,薇娘和渔娘俩人各自捡棋子儿。
薇娘突然说:“我娘告诉我,你跟我们姐妹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爱吃爱玩爱过好日子。”
“你读的书多。”
“读书跟过日子不一样,会读书不一定会过日子。”
“那你会嫁那等人家吗?”
“看我爹娘如何想。”
薇娘淡淡笑道:“是了,你爹娘十分宠爱你,什么都替你打算好了,必舍不得你看别人一点脸色。”
“你爹娘对你们也不差,听说你们家来淮安,带了两艘船的箱笼,都是给你们提前备下的嫁妆吧。”
三房的家底儿比不上大房和二房,还能给女儿准备这么多嫁妆,已经算不错了。
何况,三房还有两个儿子没有成婚呢。
薇娘笑了起来,心底那股较劲儿的念头都散了。
三月二十九,淮安苏家办宴会,梅家的小娘子们一早起来打扮齐全,乘坐马车去苏家赴宴。
他们走后,梅长湖一家四口坐马车去码头,他们今日要去安东县梅家老宅。
第42章 家族内乱
安东县梅家聚居在岚山脚下。
前朝时,岚山下原本有三个村子,都是杂姓村,后来梅家起势,这三个村子的外姓人有的和梅家联姻,有的觉得被排挤搬走。
到如今,三个村的人都姓梅,岚山脚下的土地也连成一片,在三个村的中间发展出一个小镇,镇上卖些菜蔬猪肉布匹,看起来十分繁荣。
梅家二房的旁支住在梅家村东头,他们二房的老宅还留着。知道梅长湖一家四口要回来,族亲们打扫了好几回,干干净净的,搬进去就能住。
黛瓦白墙,青砖古柏,就算渔娘不懂建筑,站在门口往里看一眼,就大概能猜到二房的老宅建了至少上百年了。
“这座宅子是你祖父的祖父建的,听说那时候家穷,老祖宗跟着人出去跑货船讨生活,后来攒了点钱,也学人家贩卖南北货,慢慢把小生意做大,衣锦还乡,才修了这座宅子。”
梅长湖拍拍院墙外的古柏,怀念道:“到你祖父这一辈时,梅家已经很富裕了,族中年轻人想把老宅拆了,重新建一座宽阔的大宅子,你祖父不答应,他说既是祖产,后辈就该好好维护着,一代一代传下去才是敬祖之理。”
“再后来呢?”
梅长湖笑:“再后来,你祖父考中进士做官,我作为家中独子,也跟着你祖父去京城读书。族里人说咱们三房的老宅灵性,能保佑子孙后代,再也没人提过拆了重建老宅的事了。”
二郎站在古柏树下,仰头朝上看,他指着树杈说:“爹,有鸟窝。”
“何止有鸟窝,不止一个咧,你爹我小时候经常爬这棵树,树上有几个鸟窝你爹我清清楚楚。”
二郎抱着古柏咕蛹了几下,试图把腿盘到树上,结果一屁股坐地上了。
梅长湖哈哈大笑:“你这小短腿还想爬树?”
二郎不高兴,从地上爬起来,埋着脑袋进屋去。
不过一会儿,林氏黑着脸从屋里出来:“梅长湖,你欺负二郎了?”
梅长湖为自己叫屈:“我就笑话了他两句,我哪里就欺负他了,你问渔娘,渔娘就在外墙跟儿站着,她看得清清楚楚。”
林氏根本不问,冷哼一声:“你没凶他,那他怎么蹲我脚边不说话,看那委屈的小模样,肯定被欺负了。”
渔娘忍不住笑,如今二郎真是长大了,告状的小手段一套一套的。
梅长湖正想替自己说话时,老族长的孙子梅七来了,说是请他们一家人晚上去家中坐一坐。
梅七笑道:“祖父说,他如今都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也不需要什么别的,叫您就别往家里送东西,人到了就行了。”
梅长湖连忙道:“行,辛苦你跑一趟,傍晚我们就去。”
梅七含笑着看了二郎渔娘一眼,转身回了。
目送梅七离开,渔娘走到她爹身边:“爹,上一任族长不是您的亲祖父吗?”
“是,不过在你曾祖父之前的族长,是这梅七的祖父。这位老族长是咱们梅家辈分最高,也是最年长的人了。”
“咱们去老族长家,我和二郎该怎么称呼老族长?”
“就叫太祖祖吧,老族长跟你曾祖父是同辈。”
老族长如今九十二岁,历经四朝兴衰,在淮安这片繁华地,他什么都吃过见过,他活着一日,就是梅家族里的宝贝。
傍晚,渔娘跟着爹娘去老族长家,行礼后她微微抬头,见这位老族长身形瘦削,须发皆白,眼神犹如山中深潭深不可测,渔娘愣了一下。
老族长突然笑起来,和蔼万分道:“长湖,你家姑娘叫什么?”
“回老族长,我家姑娘叫渔娘。”
“哦,按辈分该叫梅羡渔?”
“是。”
老族长闭眼点头:“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好名字。”
突然,老族长眼睛睁开,寒光涔涔:“咱们梅家的祖宗白手起家打下这份家业来,凭的是一个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胆气,如今新一代的梅家年轻人把祖训都败坏了,自己成了窝囊废不说,还想把祖宗攒的这点祖业卖了分了,我看他们还不如当年满门抄斩的崔家王家。”
“成王败寇,崔家王家败虽败了,那也是谋国不得而败,比咱们梅家这群不争气的子孙不知好出多少去。”
梅七连忙奉上茶,劝道:“您老都九十二的人了,跟小辈计较什么,他们有他们的命数。”
“哼,老头子我还没死,我怕他们把我百年后睡的棺材都给卖了。”
渔娘低下头来,想到去岁她及笄时堂哥堂嫂说的那些话,有些族人嫌堂叔这个族长做得不好,想撇开主支,分了族里的财产另谋出路。
“长湖,低着头做什么,族里不争气的东西跟你无关,抬起头来。”老族长猛拍桌子。
“哎,老族长,您说,我听着。”
“那你就听着。”
老族长指着屋后的岚山:“长湖,你虽已经分宗了,你爹,你祖父,曾祖,都在梅家的祖坟里埋着,你还认你是梅家人?”
梅长湖直接跪下:“老族长,您说这话是打我脸来了?我什么时候不认我是梅家人了?您可太冤枉我了。”
“你既认你是梅家人,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回来?你堂兄这个族长当的不好,你做弟弟的也不说他两句?”
老族长冷笑:“我如今老了,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要不是前些日子我听几个口无遮拦的小子说梅家去捧苏家的臭脚,我还不知道梅长同这小子这般没有心气儿。”
梅长湖偷偷看梅七,梅七也很无奈,只能小声劝道:“哪里就到这份上了,长同也是为了把家中产业做大些,给族人们找些活儿干。”
老族长气得拍桌子:“苏家是个什么背信弃义的玩意儿难道你不知?跟苏家搭上能有什么好事儿?”
“爷爷,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拿出来有什么可说的?再说了,当年马家军队南下,崔王谢薛四姓被屠,苏家也算不上出卖,最多算是各家自扫门前雪罢了。”
老族长不听,他指着梅长湖:“往前不提了,就说梅长同攀陈家之事,你认不认同?”
“老族长,我都在您家了,我认不认同您还不知道?”
“好,你不认这事儿,等到清明节开宗祠祭祖,你替我,替你祖父,抽梅长同二十棍子。”
“这……”
“怎么,你不答应?我如今说话不管用了?”
梅七偷偷给梅长湖使眼色,梅长湖只好暂时应下:“我听您的。”
老族长满意了:“你也别跪了,起来。”
老族长从怀中掏出两块玉来,递给渔娘二郎姐弟俩,渔娘和二郎接过见面礼,谢过老族长。
老族长年龄大了,精神头不足,骂了一场也累了,一甩袖子走了。
梅七尴尬地轻咳一声:“长湖,今日不好意思,叫你来挨了一顿骂。”
梅长湖道是不在意这些,不过:“年前羡谨来南溪县也提到过族中有人想把族产分了,大家都这样想?”
梅七脸色严肃:“本来没这事儿,长同搭上苏家合伙做生意,族中就开始传这话,说咱们家早晚要被苏家连累被清算,指不定落得个灭族的下场,不如早早分了族产各奔东西。”
“是外头……”
“有外头的事,也有里头的事。你也知道,世家被打压,新朝建立后咱们家的家产被侵占了不少,梅家族内许多人家过得不如以前好,心中生出许多埋怨来。”
大晋朝刚建立,世家被屠的余威还在,梅家人还知道团结共渡难关。过了最难的时候,有些被吓破胆的人就想各奔东西了。
“堂兄这个族长当得不容易,不管如何说,他心里还是有梅家宗族的,他做的那些事,也是为了壮大梅家,功比过多。”梅长湖忍不住帮梅长同说话。
梅七笑着道:“长同这个族长当得如何,大部分有良心的族人们心里都有数。”
“那老族长那边……”
“祖父虽不喜长同和苏家搭上关系,但他更厌恶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且等着吧,过几日清明节祭祖,老爷子还要大发神威。”
渔娘没明白这大发神威是什么意思,回去的路上,渔娘问她爹:“把那些乱家的梅家族人拖过来打一顿吗?”
“老族长若真想清算,何止打一顿,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梅长湖想到当年危机时刻,将要分宗之时,有一群梅家旁支觉得崔谢王薛这样的大家族都被砍头了,梅家估计也好不了,就带着外人打劫梅家,却不想老族长早有准备,带着人把打劫的贼人全杀了。
事后,老族长吩咐堂兄严查,后来查到一百多人和抢劫梅家的事有关,送去官府的送去官府,除族的除族。
默默走回家中,渔娘道:“又是十五六年过去了,那些人估计都忘了吧。可能也是觉得老族长老了,管不了事了。”
梅长湖叹息,大家族中,龌龊事从来少不了。
知道祭祖可能要闹出事来,这几日有族人知道梅长湖一家回来了,许多人来家中拜访,梅长湖对他们都不冷不热的。
等到清明祭祖那一日,梅长同、梅平江两家人都来了,其他在外面的梅家旁支也来了,祠堂里外,满满当当站了五六百人。
和以往祭祖不同,今年祠堂外面摆了一个六尺高的台子,老族长扶着孙子的胳膊站到台上。
他的目光从台下族人中扫过,张口就念:“梅平中,梅羡玖、梅招由、梅平业……”
渔娘在台下记得清清楚楚,老族长点了六十二个人的名字。
“你们都上来!”
这些人被点名上台,许多人赶来祭祖的主人不知所以,低头嘀嘀咕咕问旁边的人发生何事了,老族长为何语气如此吓人。
被叫上台去的人,有的人低着头想找个地方躲避,有的人却气势汹汹,脑袋昂得高高的。
老族长看到这一幕,顿时气得抽出棍子,一棍子抽到梅长同背上,梅长同一个趔趄单脚跪倒在地。
“梅长同,你怎么当族长的?放任这些白眼狼,吃里爬外的东西在梅家,你是想叫他们把梅家卖了吗?”
老族长气得跺脚,梅长同连忙劝道:“您有事交代我来办,您小心身体。”
“呵,我是得小心身体,我若是被气死了,到了地底下,梅家列祖列宗知道梅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怕半夜要入梦来,骂死你等狗东西!”
被咒骂的那六十二个人听不下去了,梅平业往前迈一步:“老族长这话说得就过了,梅家是咱们这些族亲一块儿努力才成就的梅家,梅家祖宗有何理由骂咱们?他们该谢谢咱,为梅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梅平业,我记得是梅家八房的曾孙吧,你家曾祖当年文不成武不就,种田都种不明白,占着梅家的族田都吃不饱肚子,当年还是我把他送到铺子里当个送货的苦力才混口饭吃,才能娶妻生子,才有了你今日在我面前大声说话。”
老族长讥讽道:“你一家老小都是靠着族里混吃等吃的无赖二混子,没对族中作一点贡献,竟然敢厚颜吵着分族产别过,你哪儿来的脸?我问你哪儿来的脸!”
梅平业咧着张笑脸:“凭我姓梅,我就有资格分梅家族产。”
老族长被气的仰倒,梅长同连忙起身扶住老族长,老族长颤抖着胳膊,把棍子交给梅长同:“给我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蠢货。”
已经撕破脸了,梅平业更是不怕:“打死我?这么多人看着,从这儿出去就有人去县城告状为我报仇,您信不信?”
梅平业语气难掩得意:“老族长,梅家已经不行了,您就认吧,索性分了族产,还能留下几分香火情。否则,不只族产,主支的家财我们也要。”
梅平业表情阴狠,台上另有二十余人站到梅平业身后,默默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台下的族人们哗然,都骚动起来,渔娘赶紧把二郎拉到身边护着,阿青阿朱等下人赶紧护着主子们远离人群。
老族长冷笑:“在梅家跟我耍横?你小子还嫩着。”
“梅七,放人进来!”
“是!”
所有人往院子外瞧,突然,一群黑衣皂靴的捕快冲进来,领头的一下跃到台上把梅平业踹倒。
“都给爷锁上!”
梅平业挣扎:“放肆,梅羡骏,我是郭县令的人,你敢抓我?”
梅羡骏露出个讥讽的笑:“你以为有郭县令做后台,就能在梅家作威作福?”
“你什么意思?”
梅平业挣扎不过,被按在台上,听到这话顿时变了脸色。
“呵,郭县令因贪污被抓,估计要流放到极北之地,你身上还挂着杀人案,也跟着去吧。”
安东县的郭县令,有个在吏部当郎中的远亲,打点了关系分到淮安安东县做县令,原本打着大捞一笔的主意,可安东县大大小小六七个家族都不是吃素的。
特别是领头的梅家,除了一点不值钱的节礼外,多的一文钱没有,偏偏梅家在淮安府有人脉,郭县令不敢明面上得罪,于是就拉拢了梅家人从内部瓦解梅家。
梅家若是倒了,梅家手中握着的铺子良田,转几个弯不就到他手里了么。
借梅家杀鸡儆猴,安东县其他几家还敢不把他这个县令放在眼里?
郭县令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可安东县的县丞是安东本地人,县衙的捕快也是本地人,捕快中还有梅家人,郭县令一有动作,哪里瞒得住。
老族长察觉到这事儿后,跟安东县其他几位族长商议后,不费力就把郭县令送走,顺便,当着列祖列宗和族人的面,清理门户。
被点名的六十二个人全部被抓,老族长冷声道:“梅家不需要吃里爬外的族人,你们若是觉得族里亏待了你们,你们自可出去自立门户,跟族里老死不相往来。”
“但有一条,你们想走就走,若是想给族里找不痛快,梅平业他们就是下场!”
台下众人都不敢吭声。
这时,老族长怒吼一声:“梅长同,跪下!”
梅长同双膝跪在台上。
老族长挥着棍子狠狠打过去:“第一棍,打你软弱无能,身为族长却不能管好族亲;第二棍,打你鼠目寸光,危机就在眼前还敢火中取栗;第三棍……”
梅长同咬着牙,结结实实挨了十棍。
“梅长湖,你也过来跪着。”
渔娘眼睁睁地看着他爹和堂叔跪一起,好在她爹只挨了两棍。她爹之后,又有十几位各房的话事人上台去,都挨了打。
打完后,老族长累得气喘吁吁,梅长同这个现任族长,还要领着族人把祭祖的事办了。
看了一场闹剧,渔娘扶着他爹家去。
林氏给管家梅厚使了个眼色,梅厚转身跟关系好的梅家族人套近乎去了。
回到家里,梅长湖就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林氏皱眉:“别叫了,叫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哼,挨打都被看到了,还怕人看什么笑话?”梅长湖如今也破罐子破摔了。
渔娘凑过去看了眼,她爹背上两条乌青的痕迹,一看就知道老族长下了狠手。
林氏拿了活血散瘀的药给他擦,梅长湖一边吸气一边说:“姜还是老的辣,老族长这么大岁数了,手劲儿还这么大。”
说到这儿,梅长湖道:“咱们家出来随身带着许多药,堂哥家估计没准备,叫人给堂哥家送一瓶活血散瘀的药去。”
“不用你说,刚才我就叫林妈妈送药去了。”
林妈妈去梅长同家送药送了一个多时辰,跟大管家梅厚差不多时候回来。
“可听到什么了?”
梅长湖换了身宽松衣裳坐在那儿,背不敢靠着椅子。
梅厚最先开口:“回主子,老族长今日发作之事藏的严,族亲们大都不知道有这一出。”
林妈妈接话道:“堂老爷家也不知道。”
林氏:“刚才的事,族人们可有议论?”
“都说老族长打得好,都说吃里爬外的梅家人早就该被赶出去了。”
“还有夸老族长的人,也有说堂老爷这个族长做得不如老族长,也不如咱们家故去的太老爷。”
梅长湖撇嘴:“堂兄做生意还行,论管理家族,确实不如老族长和我祖父。”
梅家各地族亲好几千人,这样的大族若是内部出了乱子,一旦被人抓住,那就是毁家的大事。
这些年堂兄只顾着攀关系做生意赚钱,族中之事若不是还有老族长和族老们看着,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今日挨了打,梅长同显然也认识到其中的问题,尤其是他知道被老族长点出来的那几十人中,身上背着大大小小的案子,从人命官司到欺压百姓,各种事都有。
梅长同又是害怕又是庆幸,这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家中只靠他是不成的,老族长也老了,必须选个人替他看着族里,千万别放任族人闯出大祸来。
梅长同首先想到的是堂弟梅长湖,又知道梅长湖不愿意蹚浑水,那就只能选老族长的孙子梅七了。
梅七在族中也算有人望,要不是他祖父如今还占着族老的位置,他肯定能当上族老。
顾不得身上疼痛,梅长同下午就去拜访族老和各房的话事人,最后才去老族长家,提出请梅七帮着照看族里。
“你自己不回来?”
梅长同苦笑:“老族长,淮安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办,回来不了。”
“桃源那块地你怎么想的?”
“长湖早前就说过我了,桃源的地我哪里敢伸手。咱们梅家懂规矩的,就算哪一日朝廷丈量田亩到梅家村了,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咱们不瞒报。”
老族长听到这话勉强满意:“梅长同,你如今既是梅家族长,我不盼着你像你祖父一般聪慧果断,可族里的事,你不可放松。”
“你须知,一个家族就像一棵树,外面的风雨不怕,就怕树里头长虫子,任其蛀空了树干,整个家族也就完了。”
梅长同低头认错:“我都记下了。”
晚上,梅长同和梅平江两人到家中来,梅长湖问梅长同身上如何。
“多谢你家的药,身上虽还疼,也受得住。”梅长同扶着椅背缓缓坐下。
三人坐下说事,童氏、连氏随后也来了,林氏带着闺女招待他们。
童氏面露愁容:“在淮安府我整日忙碌,还以为自己做得不错,没想到族中的事闹到这般地步,我竟然不知。”
童氏早前就知道族中有人闹着分族产,以为是几个不懂事的小辈胡闹,没想到梅平业他们竟敢里外勾结。
“事情都处理好了,堂嫂别往心里去。”
“唉,当家主母难做啊。”
林氏给童氏倒茶,又安慰了几句,这才问起苏家的事:“那日宴会如何了?”
连氏嘴角有点笑容:“当日来了许多青年才俊,苏家的宴会办得不错。”
听到叔祖母这般说,渔娘来了精神,看来那日在宴会上碰到合适的女婿了?
林氏:“给家里两个小娘子选好了?”
连氏嗯了声:“薇娘说的是从五品副千户齐雷,贞娘说的是咱们安东县县丞家的二郎付寻。”
“齐雷出身寒微,却知道请先生教他读书,人也是个上进的,说他能文能武一点都不为过。薇娘能和齐雷结成姻缘,多亏了林家。”连氏对此非常感谢。
林氏笑道:“薇娘这孩子哪里都好,齐雷能应下这门亲事,肯定也是欢喜薇娘的。”
童氏笑着附和:“可不是嘛,说亲的媒婆都说了,齐家的老太太夸我们薇娘长得好,性子也好,一看就是当家主母的料,是他们齐家想都不敢想的好亲事。”
“听堂嫂这般说,这齐家老太太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待薇娘嫁过去,日子定然也不难过。”
连氏含笑点头,她也这般认为。
贞娘嘛,贞娘虽是庶女,但教养上不差薇娘什么,她嫁到付家,就在安东县内,靠着梅家也能过上好日子,连氏对这门亲就更满意了。
除了薇娘和贞娘,梅家还有几个郎君和小娘子也将要定下婚事,苏家这场宴会,促成了不少姻缘。
林氏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好事呀,希望以后渔娘的婚事也能顺顺利利的。”
“渔娘这般好的小娘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岔子,你别多想。”
连氏还能顺着林氏的话劝一劝她,童氏因陈家的事不好开口,就端起茶杯喝茶。
“祭祖已经完成,你们什么时候家去?”
“后日吧,初六去孙家接渔娘的师父师娘,在孙家耽误一两日,最迟初十就要回去了,家中还有铺子书坊要看着。”
是了,家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连氏要嫁两个女儿,连氏要在淮安留到秋天,梅平江要回县学教书,后日初六也要离开。
童氏十分诚心道:“弟妹,渔娘既然叫我一声婶娘,我并未生出拿她婚事算计的意思,之前的许多事,你和长湖别放在心里。”
“堂嫂严重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连氏笑道:“咱们虽分宗,到底血脉相连,你们妯娌俩就都别多心了。”
是呀,吵归吵闹归闹,面对外人时,他们还是一家人。
大家族么,大抵就是这样。
第43章 绝好的前程
安东县孙家聚居的族地较为偏远,且不通水路。
四月初六,梅长湖安排管事把行李送到船上,一家人轻车简行,初七上午到了孙家村。
许多天没见到师父师娘了,渔娘进门就给师父师娘行礼:“回来这几日,可都好?”
“好,都好,你们回家祭祖可顺利?”
渔娘笑着道:“还算顺利吧。”
“还算顺利?这到底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于氏没明白。
渔娘捂嘴笑,除了她爹挨了一顿揍之外,其他都很顺利吧。
梅长湖和林氏落后几步,梅长湖扶着林氏进门,左右打量一番:“师兄,怎么住到这儿来了?为何不住您家的老宅?”
孙浔当年考中举人后,花银子托族亲重修了老宅,梅长湖以前来过,虽隔了二十年不记得大概位置,但是两进的房子变成一个农家小院,这怎么都不对了。
孙浔吩咐人倒茶来,道:“族学的房子太过破败,前两年族里写信来,想把我家中老宅改成族学,我应下了。”
孙浔夫妻回来后,族长做主,叫族亲腾出一个院子给他们夫妻暂住。
梅长湖有些不满:“孙家好几家都住着大宅子,难道就没有客房给你们住?偏要把你们安排到这个破落院子里,什么意思?”
孙浔不在意这些:“将就住几日吧,也不会长住。”
于氏也道:“比起住在别人家里,还是我们夫妻单独住着更方便。”
“可……”
“师兄给你倒茶,你喝不喝?”林氏打断梅长湖的话,悄悄瞪他一眼,叫他别多嘴了。
罢了!
梅长湖撩起袍子坐下,动作倒是挺潇洒,就是动作大了些,受伤的背撞到椅背,疼得他吸气。
“怎的?受伤了?”孙浔关心道。
梅长湖弓腰驼背,摆摆手道:“不妨事,被老族长抽了两棍子,快好了。”
于氏面露担心:“回去祭祖怎么还挨打了?”
“唉,一言难尽,族中糟心事太多,我也是被连累的。”
梅长湖三言两语交代了清明祭祖之事,叹息一声:“我看当年分宗分得挺好。当年我爹没了,我又是个不耐烦搅和这些事的人,当年我若是留在族里,如今指不定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渔娘看向师娘,师娘为何如此说,难道孙家也闹出事来了?
林氏挨着于氏坐:“师嫂,可是出事情了?”
“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还是承嗣的人选罢了。”
孙浔夫妻手中究竟有多少钱财孙家人并不知,他们只知道孙浔在安东县有两间铺子,淮安府有一间铺子,京城有一套一进的宅子和一个小铺子。
这些都是孙浔当年成婚迎娶于氏时,她先生梅平寿给的东西,都是过了明路的。
另外,于氏乃前朝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出嫁时嫁妆也不少,于氏手中肯定也有不少好东西。
于氏的嫁妆先不提,只孙浔手中摆在明面上的这些宅子铺子,加一块儿至少值一万两银子,孙家心动的人不少。
原来孙家想给孙浔选个承嗣之人,摆在明面上的说辞是说看中他的学识,希望他能教养一两个成才的孙家子弟出来,支撑起孙家的门庭。
孙浔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等他们夫妻回来后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清明节祭祖那日,有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子当着族人的面求到他们夫妻面前,求他们夫妻收了那两个孩子,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
这话还没落地,围观的族人就骂了起来,说那寡妇家中明明还有十几亩地,族中对他们家颇多照顾,哪里就过不下去了。
族人们指责寡妇贪求孙浔家的财产,为此连夫家的香火都要给断了,骂那寡妇贪得无厌。
那寡妇被人如此戳脊梁骨,哪里还忍得住,就跟人对骂起来,都在算计人家财,他们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了?
“事情怎么收尾的?”
梅长湖气得脸色铁青,若不是还在孙家村,要顾及师兄师嫂的面子,梅长湖真想冲出去大骂一场。
于氏冷笑:“怎么收尾?孙家族长事后来赔罪,扮好人,说他年纪大了没管好族中小辈,叫我们夫妻别往心里去,原谅他一回。”
林氏皱眉,孙家这些年竟然变成这样了,也太不像样了。
渔娘:“师娘,那承嗣的孩子还选吗?”
“承嗣的孩子不选了,这次你先生答应族里带两个还行回去教一教,教得出来最好,教不出来也就罢了。左右我家也不欠孙家什么。”
于氏说最后一句话时牙都咬紧了,这话明显是说给师父听的,渔娘抬眼看师父。
孙浔苦笑一声:“你别动气,咱们夫妻互相扶持了大半辈子,在我心里,你比孙家全族都来得重要,你若是把身子气坏了,该叫我心疼了。”
“哼,你赶紧把事情处理好回南溪县去,留在孙家这些日子,没有一日不叫我生气。”
于氏已经算是看得开的人了,但任凭谁知道外头的一群人盼着你死好占你的财产,你也高兴不起来。
梅长湖:“师兄可有人选了?”
孙浔点点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我考教过了,两个都还算聪明,以后若是读书勤奋些,考个举人应该不难。”
至于考进士,就算他肯教,他们也需格外努力才有可能。
“以后真不从孙家选孩子承嗣了?”梅长湖觉得孙家不会善罢甘休。
孙浔温和的目光落在渔娘身上:“没有承嗣之人也不怕,左右有渔娘给我和她师娘摔盆送终。”
渔娘笑了起来:“您放心,等您和师娘没了,我肯定风风光光送你们入土,再把你们俩葬到一块儿,跟我爹娘挨得近近的。到时候呀,有我爹娘一缕香火,肯定也少不了您和师娘的。”
梅长湖忍不住笑骂一句:“你的孝心好好留着吧,我们还年轻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渔娘亲热地靠着师娘肩膀,振振有辞地反驳她爹:“怎么就不能说了?人嘛,哪有不死的,早做好了准备,到那一天时从从容容走完一生,不也挺好的嘛。”
“好了,长湖就别说渔娘,我瞧她说得挺对。人终有一死,不过死之前,咱们每日都要过得开心,才不枉费来这世上一趟。”孙浔十分满意渔娘的话。
梅长湖不高兴了:“好哇,你们师徒凑一块儿,来指责我来了。师兄,我刚才可是帮你说话。”
林氏和于氏都大笑起来,孙浔也忍不住笑。
人就该多笑,多笑好呀,念头通达了,身心舒畅了,整个人精神头都好起来了。
下午,渔娘见到了师父选中的两个孙家小辈,一个名叫孙允,年十七,他是孙家族长的二孙子,听说几年前中了童生。
一个名叫孙平,年八岁,亲爹死了母亲改嫁,原来家中还有个祖父,去年冬天也没了,如今跟着早就分家了的大伯过日子。
只看两人穿着,孙允一身青色细棉长袍,腰间挂着丝绸绣兰草的香囊,手中握着折扇,做学子打扮。孙平则是一身洗到掉色的黑色土布衣裳,鞋子破了个洞,用稻草勉强堵着。
“孙平见过梅小姐。”
孙平给渔娘见礼,暗黄的一张小脸蛋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看就是长期饿着没吃饱饭的模样。
孙平比二郎大两岁,看他说话做事,倒跟孙允这个十七岁的人差不离。
渔娘对两人笑道:“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你们若是不介意,可叫我一声师姐,不用如此见外叫我梅小姐。”
孙平内心忐忑,乖乖地又喊了一声师姐。
孙允则不同,他微微皱眉:“我读的是圣贤书,跟你这等闺阁女子读的书又不一样,再说男女有别,怎么好师姐弟相称?”
渔娘也不介意:“孙公子若是觉得不妥,以后称我梅小姐便是。”
孙允眉头依然皱着,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渔娘根本不等他说话,渔娘笑着对孙平说:“你比我弟弟大两岁,以后你跟着二郎一块儿读书,也算有个伴。”
渔娘把二郎叫出来,白白胖胖的二郎直接忽视孙允,他问孙平:“可用了早食了?”
“用了。”
突然传来腹鸣,孙平顿时红了脸。
二郎也没笑他,他只说:“我还没吃,你跟我进去吃早食。”
孙平犹豫,二郎没说话,只拉着他的袖子进屋去。
孙允还在门口,渔娘笑道:“师父师娘还未起,要不孙公子进门稍坐一坐,一会儿跟师父师娘用早食?”
“不用,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既如此,孙公子慢走,不送。”渔娘往后退了两步。
孙允一甩折扇走了。
等孙允走后,渔娘进门,师父和师娘,还有她爹娘,二郎和孙平都在安安静静用早食。
“师父,你为何选孙允?”
“怎么?看不上他?”
看不上的话到嘴边,又被渔娘咽下去,换成稍微婉转些的话:“刚才他说话您在屋里也听见了,古板且自以为是,我以为先生定然是看不上这样的学生。”
孙浔也很无奈,孙允这小子若是他的学生他定然瞧不上,可这是孙家的孩子,那也只能忍着。
“我考校过族中如今还在读书的孩子,除了孙平还有几分天分外,读书读得像点样的,也只有孙允了。”
矮子里拔高个儿,只能带回去先教着。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孙浔选孙允的另外一个原因,他需要族长答应他带走孙平。
孙平这几个月跟着他大伯家过日子,被大伯一家欺负搓磨,吃不饱穿不暖,还得给他大伯家干活,连去族学读书的空闲都没有。
孙平的心性不错,或许再过十年,等他长大了,成家立业了,脱离了他大伯一家,靠自己勤奋也能养家糊口。
但是,他就被耽误了。
孙浔看孙平就像看几十年前的自己,他想扶孙平一把。可族人看他像块肥肉,带孙平走的话他不好亲口说,需要孙族长帮忙。
请族长帮忙不可能不给好处,孙浔亲自教孙允几年,这就是孙浔给族长的好处。
孙平还在,怕伤他的心,孙浔说话半藏半露,渔娘还是听明白了。
“孙允年十七了,您又说他读书尚且不错,孙家不会是想叫他给您和师娘承嗣吧?”
“不是他,族里原本只想我教他读书,选出来承嗣之人是孙允三岁大的堂弟,我没答应。”
清明节祭祖时说破了他们暗地里的那些打算,孙浔彻底放弃了找孙家孩子承嗣。
孙族长又不傻,孙浔拒了后,他只求孙浔教孙允读书,承嗣之事等孙浔年老时再说也来得及。
梅长湖说了句实在话:“师兄,孙家的族长若是这种只顾自己私利的人,再过几代孙家也成不了大家族。”
“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孙平捧着饭碗,愣住了。
孙平今年八岁,已在族学读了两年书了,祖父在世时教他要认真读书出人头地,以后成才了,有本事了,再扶持家族。
祖父死后,族长把他判给大伯家照顾,他家的田产也给大伯家种,算作大伯照顾他的回报。
他被堂哥堂姐欺负,大伯娘不给他饭吃,族人都知道,却连一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心里愤愤不平。
如今,他若是离了孙家那就跟浔大伯一样,孙家的事情都跟他无关了。他以后长大了,有了本事,在外能活,就不用回孙家了。
二郎给他孙平一个鸡蛋:“你吃。”
“谢谢二公子。”
林氏笑着对孙平说:“他在家中排名二郎,大名叫梅羡林,你比二郎大,叫他名字也使得。”
“那我叫他二郎。”
“乖孩子,快吃,若是不够,再叫人给你拿一个鸡蛋,别不好意思。”
林氏跟孙平说完,扭头跟于氏说:“快入夏了,衣裳都还未做,明日咱们出发回家去,一定要在淮安停半日,吩咐人买些布匹回来,路上闲来无事把夏装做好。”
于氏笑着点点头,对身后的丫头道:“一会儿你叫绣娘过来,给平儿量体裁衣,多做几套,鞋子也多做两双。”
“哎,奴婢记下了。”
孙浔吩咐孙平道:“咱们明日就走,一会儿我吩咐程管家跟你去买些香烛纸钱,你去给你祖父祖母爹娘磕个头。”
“我记下了。”
孙平微微低着头,红了眼眶。
孙族长家。
孙族长见二孙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忙问:“怎的,孙浔不待见你?”
“不是,浔大伯还未起,梅家大娘子叫我进去等,我没去,我说一个时辰后再去。”
“我叫你去把孙平叫上,孙平呢?”
“孙平没吃早食,肚子饿得咕咕响,被请进去吃早食了。”
说到孙平,孙允怒道:“孙平大伯家简直岂有此理,我到他家时他家已用过早食了,怎么的?他们全家都吃了,就饿着孙平?”
“孙平家二十多亩地由他大伯家种着,这么多粮食难道还缺孙平一口吃的?”
“丢人丢到外人面前,孙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孙族长也怒了:“孙平大伯一家子确实不像话。”
“祖父,孙平跟着浔大伯读书走了,以后也不在他大伯家吃饭,难道还叫他大伯白占孙平家的地?”
孙族长仔细想了想,确实不能叫那家子白占了便宜。
“一会儿我跟你去找孙浔,既然孙浔是孙平的先生,孙平的事他也可做一半的主,土地的事我找他说去。”
孙族长带着孙允到孙浔住处,开门见山提到孙平家土地的事。
“这事我不好做主,等孙平回来,先问问他的意思。”
“这话说得就外道了,你是孙平的先生,你给他做主理所应当,难道孙平还有话说不成?况且他年纪尚小,也不懂这些。”
孙浔还是摇摇头,八岁的孩子,家中又历经这许多变故,该明白的事他都明白了。
孙浔一定要等到孙平回来再说,等孙平从山上回来,孙浔问他家中土地如何处置,孙平张口就说要把土地卖了。
孙族长震惊:“什么?卖了?”
孙平低着头,表情似是有些紧张:“我祖父在的时候就说过,我若是过得不好,就把地卖了,拿着钱去城里找小姑姑,请小姑姑拿着钱帮我打点关系,找个学徒的活儿干。”
若是没有被浔大伯带走,孙平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就跑去城里找小姑给他做主。
孙平的小姑姑嫁进了邻县张家,张家开着一个食铺,在县里人脉广,加之孙平读了两年书又识字,给他找个学徒的活儿也不难。
孙族长怒道:“胡闹,孙家的事情你不找我这个族长,倒想去找你姑姑一个外嫁女?”
孙族长愤怒的不是孙平卖地,而是孙平撇开他去找外人给他做主。
“族长息怒,先说孙平卖地的事,你今日可能给他办了?”孙浔问道。
“能办!我立刻叫族老们商量。孙平家的地不多,也别卖给别家了,直接卖给族里吧,族里不会叫他吃亏。”
孙族长怒气上头,又不肯叫孙浔看低了孙家,立刻叫孙允去请族老们过来。
族老们过来一商量,都答应族中买孙平家的地,还当着孙平的面把账算好,又吩咐管账的那人把买地的钱拿来。
事情办好了,孙族长才松了口气,不软不硬地说了孙平一句:“孙平,你姓孙,家族是你的靠山,你别搞错了主次。”
“族长,孙平一个八岁的孩子受了欺负,想找他姑姑给他做主也正常。”
“就是,毕竟是亲姑姑。”
几个族老知道卖地的事是孙平自己做的主,几个老家伙一看就知道孙平这小子心气儿高,如今又搭上孙浔,以后前程差不了,一个个都转了性,帮着孙平一个孩子说话。
在屋后的渔娘听到屋里几人的话,只觉好笑,孙平以往被欺负的时候这些人眼瞎了似的看不见,如今倒是一个个都耳聪目明了。
几个族老给孙族长使眼色,孙族长也回过神来,不过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孙平,你跟着你浔大伯好好读书,家中不用你操心,你家的老房子我会叫人给你照看好,你家的祖坟的香火也少不了。”
孙浔看孙平一眼:“还不快谢谢族长。”
孙平出来道谢:“孙平谢谢族长,各位族老。”
孙平态度不卑不亢,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躲闪,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孙先生不会抛下他,他有了靠山。
见状,孙族长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叫这小子跟着孙浔。
渔娘笑着跟程管家说:“还是您会说话,孙平早上见我们还有些畏缩,您带着他去山上走一遭,他就这般上得台面了。”
程管家不敢居功:“都是老爷吩咐的话,我不过学舌说了几句罢了。”
渔娘捏捏二郎的小脸,心里道,先生果然没说错,孙平这小子有些像他小时候。
可惜了,孙平是他家中独子,他不适合为先生承嗣。
孙平卖地的消息中午传遍了族里,孙平大伯一家立刻就闹腾起来,孙族长早有准备,没等到这一家子不要脸的东西闹腾到孙浔面前来,就被撵了回去。
孙平在家中收拾行李,本来他在家等着大伯一家来闹,结果大伯一家没那个胆子。
“平少爷,就这些东西?”
“还有个小东西,劳烦程管家等等我。”
孙平拿着锄头去后院鸡窝底下挖出一包银子,约莫有二十多两。
“我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大伯把我家两床厚被子,还有六两多银子拿走了。”
程管家笑道:“那都是小事,这仇你先记着,等你以后出息了,不用你张口,族里那些踩低捧高的小人就会帮你出气。”
孙平嗯了声,他以后一定要像浔大伯一样厉害。
孙平对家中再无惦记了,隔天他跟着孙浔夫妻俩出发去南溪县,路上,孙允跟他坐一辆马车。
孙允低声交代孙平:“别忘了你是孙家人,你能跟着浔大伯读书,全都是族里的恩德。”
孙平看着孙允的眼睛道:“我必忘不了浔大伯的恩德。”
孙允不傻,听明白了孙平的话,他冷笑一声:“孙平,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别以为你有了这段机缘就能一步登天。”
孙平不觉得自己能一步登天,但至少,他会比以前更好。
于氏心疼孙平年纪小小就糟了这么大的难,原本要去安东县码头坐船,于氏吩咐车夫先去邻县,让孙平跟他姑姑告个别再走。
孙平的小姑姑看到比年前又瘦了不少的侄子,眼泪汪汪地咒骂:“孙富贵的心被狗吃了,占了你家这么多好处,竟敢这般欺负你。”
孙平咧嘴笑:“小姑姑,以后他们欺负不到我了,我要跟着浔大伯去南溪县读书。”
孙氏一边抹眼泪一边笑:“我也听说了,好小子,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嗯,以后我会给小姑姑写信。”
“写信就好,你不用回来,千里迢迢的耽误你读书。”
姑侄两人说了许多话,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孙平才依依不舍跟小姑姑告别。
下次再见时,不知道几年后了,孙平忍不住红了眼眶。
孙氏站在屋檐下目送车队走远,送走侄子一点她都不难过,侄子有此好前程,比什么都强。
孙氏的婆母过来问:“刚才穿青绸衣的贵人,就是你娘家最出息的那个孙浔?”
“正是他。”
“我一猜就是,看气度就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一样。你的侄子跟了贵人以后前程大好,你也别为他担心了。”
“嗯。”
孙氏从小听族里说起浔大伯的事,她知道浔大伯品性好,既然主动带走侄子,肯定不会苛待他。
车队绕了一段远路,等他们到安东县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一踏上船,渔娘感觉身心愉悦。
太好了,糟心事丢到身后,她总算可以一边玩一边家去了。
二郎跑来问:“姐姐,咱们去哪儿?”
“去扬州府听曲儿!”
第44章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渔娘想去扬州听曲儿,去杭州看西湖,去苏州吃糕团,去绍兴买黄酒……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等他们打道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武昌府,一行人又在武昌府下船游玩了五日,等他们再登船西行时,已经是五月初了。
这一趟出来玩儿够了,渔娘心满意足之下写了厚厚一叠游记,等家去整理出来,她又可以出一本《山河畅游·江南》游记。
二郎也觉得高兴,这一趟出来吃到许多美食,姐姐说得没错,南方的点心果真比南溪县的点心样式多。
出门游玩最能促进感情,孙允、孙平两个少有出门的人跟着游玩一趟,不仅长了许多见识,也跟大家关系亲近了许多。
尤其是孙平,他跟二郎年纪相当,两人关系亲近到可以一起分享一些不算秘密的小秘密。
比如,孙平从梅二郎嘴里得知他姐姐正在写话本,还是骂书生的话本。
孙平震惊后又觉得正常,将近一个月的相处,孙平见过浔大伯问师姐功课,且不提他自己,师姐的学识对他是碾压,对已是童生的孙允也是如此。
孙平一个才完成启蒙的小儿都看得出来的事,孙允这样的心理就更明白了。孙允见过几回浔大伯问梅家大娘子功课后,想到初相识时,他对那丫头看不上眼的模样,都想回去骂自己一顿。
孙允在乎脸面,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能做的就是尽量避着渔娘。避开渔娘后他也没闲着,只要有空就发奋苦读,争取早日在学识上超过她。
渔娘没把孙允当回事,孙允不到她跟前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这几日回家途中,在船上她不看书也不写文章,有空就陪着爹娘和师父师娘说说话。
“哎哟,真是上岁数了,开开心心游玩一趟,路上没觉得多受累,这几日却觉得身子骨疲累得很,回去后定要在家歇息一两个月。”
梅长湖觉得累,林氏和于氏两个身子骨稍差些也觉得累,林氏也忍不住叹道:“哎,岁月不饶人这话真是一点都没错,年轻时候走南闯北也觉得守得住,如今只是出门玩乐,也受不住这点劳累,一休息时就觉得腰酸背痛起来。”
渔娘亲手给她娘按了按肩膀,一边忙活一边问他师父:“您身子骨可好?”
孙浔觉得有些疲累,但大体上尚可。
渔娘看了眼师娘,道:“师娘这次累着了,回去定要休息一两月,师父您如今又多了两个学生,肯定也忙,不如入秋去云南府的计划暂时作罢吧,咱们另选个时候去也成。”
孙浔也觉得秋日出行恐怕不成了:“那就听你的意思,今年就不去了。”
梅长湖站在船头看风景,一边拿着不求人自己给自己敲敲背,一手叉腰道:“这样也好,渔娘你的话本要写完了吧?”
“快收尾了。”
“那你争取八月前把你的话本写完给你先生瞧瞧,若是好,就送去书坊刻印。”
“秋天你也别闲着,把你的江南游记整理出来,争取年前把你的游记也刻印了。”
梅长湖安排一通后道:“咱们爷俩还是按照你上本书的规矩来,除了成本后,赚的钱咱们五五分。”
渔娘不答应:“爹,我江湖浪人的名号这般响亮,也不是愣头新人了,冲着我的名号,您不得多分给我些?”
梅长湖眼睛一横,拿出生意场上老油条的架势:“怎的,我做生意不赚银子,只给你做白工?”
“没说让您做白工,爹,咱们三七分吧,您三我七。”
“哼,不行,咱们说好了五五分,你不能耍赖。”
“爹~三七分吧,这次下江南吃住都是我掏钱,三本书赚的银子花了大半,我如今可穷了。”渔娘扑过去搂紧了她爹胳膊撒娇。
这次出游不止吃住,还采买了许多特产,渔娘想为爹娘和师父师娘尽孝心,花钱大手大脚的,小金库缩水太快了。
林氏帮着闺女说话:“孩儿他爹,三七分就三七分吧,你若不分她银子,她缺钱去找你要,难道你还不给?”
夫人亲口发话了,梅长湖多少要退让一点,他不情不愿道:“四六分,我四你六,这是我的底线,你若是不同意,我……”
“我同意,就四六分!”
渔娘抢话太快了,梅长湖:“……”
这小丫头心里的底线应该就是四六分,故意先说三七分让他压价呢。
呵,不孝女,跟他爹都开始耍心眼儿了!
孙浔和于氏都笑了起来,孙浔安慰师弟:“师弟也别恼,就当给渔娘零花钱了。”
当着师兄的面,梅长湖哪里好意思为了一点银子着恼,又想到了一个新主意,他拍拍女儿的胳膊:“你记下了,四六分没问题,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爹您还有条件?”渔娘睁大眼睛。
梅长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难道只准你提条件,不准我提不成?”
“爹你有什么条件?”渔娘的语气有些不情愿。
“你的新书若是卖得比你的头本书好,那就四六。若是卖得不好,分成还是按照五五分来。”
“好吧。”
卖得好多赚分成,卖得不好也能五五,怎么算她都不亏,渔娘一咬牙答应了。
于氏笑着跟渔娘道:“乖孩子,好好写你的书,不要怕不赚钱,若是卖得不好,师娘这里给你补上,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
渔娘立刻舍了她爹,小跑去师娘跟前卖乖:“还是师娘心疼我,不像我爹。”
梅长湖一甩袖子,哼,这个不孝女!
孙浔忍不住笑意:“你们父女俩也别闹了,咱们进船舱坐一坐吧。”
“那走吧。”
五月的天儿,太阳一出来就热得很,一行人去船舱里叫人泡壶消暑茶喝。
船头安静下来,在屋里读书的孙允推开船舱,望着江岸两边的稻田,若有所思。
族里想给浔大伯送个嗣子继承浔大伯家的家产,如今看来只是孙家人痴心妄想。
跟着浔大伯和梅家这二十来天,孙允也看明白了,浔大伯夫妻待梅家那个丫头如亲生,以后浔大伯的家财估计会落到梅家那个丫头手里。
一个丫头罢了,浔大伯和梅家待她也太好了些,甚至连梅家儿子梅羡林也不如那丫头得宠。
孙允微微皱眉,心里想了许多,最后还是作罢。
他祖父费了大力气才叫浔大伯答应教他读书,就算他心中有何不满之处也不能说出口,就算他说了,除了惹浔大伯不高兴之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孙允照旧闭门读书,偶尔在船上撞见渔娘,还会客气地行礼,言语之间看不出一点勉强的模样。
渔娘眉头微挑,真是难得。
头一回见面,渔娘觉得这个孙允古板且自以为是,后来孙允知道他读书不如她,恼羞成怒避而不见,如今应是心里想明白了,肯对她低头。
呵呵,识时务也算是一个优点吧。
孙允的前倨后恭叫人看在眼里,孙浔和梅长湖这样的男人不觉得这是什么缺点,孙浔甚至觉得孙允还算有救,至少知道眉高眼低。
但是梅长湖是渔娘的亲爹,看在他眼里,孙家这小子没有君子的气度,也不够小人狡诈,叫他跟着师兄读书,属实抬举他了。
孙允也不是什么无知孩童,浔大伯和梅家下人对他客气却不亲近的态度叫他看在眼里,他虽不满,却无法做什么,只能下了狠心读书。
孙允和孙平两人同住一间船舱,孙平每日都会出门跟梅二郎一块儿读书,早上出去,傍晚才回来。
这日,孙平端了一盘莲花素点回来,放孙允的书桌上:“浔大伯叫我带给你的。”
孙允瞟了眼点心,放下笔,居高临下道:“孙平,族里送你来浔大伯身边,是叫你跟着浔大伯读书,不是叫你去讨好人。”
孙平微微一笑:“什么叫讨好?我年纪小,不懂,不如允大兄跟我说说。”
“呵,孙平,你不会想弃了你家香火,给浔大伯当儿子吧。”
“允大兄想多了,我再不懂事也知道亲爹是谁。”
“你记得最好。”
孙平自从祖父死后见多了人情冷暖,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有数。见多了鄙夷,孙允这几句挤兑的话他也并未放在眼里。
孙允跟孙平不同,他自从出生就被家里宠着长大,他五岁时展露出比兄弟们更好的读书天赋,家里人更是捧着他。
如今,孙允被冷待,他再想得明白,心里多少也有些难受。
他不能家去,只能忍着,忍到他考上秀才、考上举人,考上进士,他不再需要浔大伯教他读书,到时候,他就不必再忍了。
现实催促孙允上进,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用功读书。
孙浔见了私下跟于氏说,若是孙允能一直这般努力,何愁功名不得。
五月十二,终于回到了南溪县。
到码头下船后,主子们先回去休息,留下管家盯着人把船上的行李搬下来,找车拉回府去。
孙允和孙平两人跟着孙浔夫妻去孙家,于氏安排两人住到东跨院。西厢下午热的慌,两人各自住了东厢一间房。
孙浔在家歇了一日,隔日,许久未见的温子乔前来拜见,一见面就递上这一个多月他做的功课。
孙浔没看温子乔的功课,立刻对他考校起来。
孙浔考校温子乔的时候,孙允和孙平都站在一旁。
孙平年纪小且不提,孙允跟温子乔年岁相当,孙浔考校温子乔功课时他都听着,温子乔依然对答如流,孙允后背的衣裳却已经湿透。
来南溪县之前,孙允对自己的学识还算自信,在安东县县学里,他不算名列前茅的学子,但在童生中,他自认自己还算不错。
如今,他比不得年纪比他小的梅家丫头,也比不得眼前这个姓温的庶民子弟。
孙允内心忍不住惶恐,怀疑自己真的考得上功名吗?
孙浔满意地对温子乔点点头:“你很好,我没在的这些日子你也没耽搁读书。”
温子乔抿嘴笑。
“你跟你娘回了趟老家,你娘身体可好?”
“多谢先生关心,我娘一切都好。”
三月梅家孙家去淮安时,温子乔母子俩回了趟保宁府温家村,母子俩除了回去祭拜温子乔父亲之外,还办了一件事,那就是去谢家商定亲事。
明年五月,温子乔就要出孝了,谢家小娘子等了他好几年,他该给人家一个交代,叫谢家安心。
听温子乔细细说完家里的事,孙浔点点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家如此有情有义,你也不可辜负人家。”
“明年四月就是府试,等你得中秀才后回去娶亲,也给你家和谢家添些光彩。”
“学生记住了。”
孙浔把孙允和孙平介绍给温子乔:“他们是我族中后辈,孙平才启蒙,孙允跟你一样是童生,以后你们可多多交流。”
“是。”
孙允和温子乔一起点头,温子乔对孙允笑了笑,孙允略有几分心虚。
学识是假装不来的,不过几日,几次交流后,温子乔知道孙允有几斤几两后,孙允感觉自己颜面尽失。
这还不算,五月初八府学放假,王苍和贺文嘉两人来孙家拜见先生。
孙允见识到王苍和贺文嘉的学识后,整个人都自闭了。
他接受不了自己是最差的那个人的事实。
贺文嘉性子好,冲着孙允是孙家人,贺文嘉对孙允十分客气,还说傍晚等天儿不热时带他去南溪县逛逛。
孙允语气生硬地拒了,一点不给面子。
贺文嘉摸不着头脑,这人生气没个预兆,没头没脑的。
王苍一眼看穿孙允的性子,他嘴角不经意地勾出个冷淡的笑。
王苍道:“人家有人家的安排,你不必管他。”
贺文嘉一拍脑袋:“管他生不生气呢,好久没见到渔娘了,咱们去梅家瞧瞧,渔娘肯定给咱们带礼物了。”
去梅家吗?
“王苍,愣着干什么,走呀!”
王苍犹豫了一瞬,主动快步跟上贺文嘉。
“渔娘,我和王苍看你来了!”贺文嘉才到梅家西跨院门口就吆喝起来。
渔娘在书楼里审她的书稿,听到贺文嘉的声音,扭头笑着跟阿青说:“看我是假的,肯定是来找我要东西的。”
屋里伺候的丫头们都笑了起来。
第45章 算计不得
贺文嘉许久未到梅家书楼来了,一进门他就看到一楼的书架上多了不少书,贺文嘉惊喜道:“渔娘,左边这一架子书都是你从江南买回来的?”
“嗯,走了好多地方,花了许多银子才买来的书。”渔娘从二楼下来,语气略有几分开心。
其实,除了花银子外,她书单中另有几本想买的书外头没有卖的,还是她先生托了关系帮她从别家书柜里求来的抄写本。
那几本书她很喜欢,特意摆在二楼,一楼放的都是些她不着急看的书。
贺文嘉激动地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一边翻一边道:“上月许先生想来你家拜访,瞧瞧你家的藏书楼,可惜你们没在,就没成行。如今你回来了,又买来这许多新书,下月我请许先生再来。”
“那个叫许耕的?”
“就是他,在府学里许先生对我不错。”
贺文嘉突然叫起来:“哎呀,王苍,你快来瞧瞧,这本《南土书辞》,是不是韩先生前些日子说的那本书?”
王苍走过去瞧了两眼,点头道:“正是这本,跟韩先生手里的那本书一模一样。”
渔娘瞥了眼书皮:“哦,这本书原不在我的书单里,去金华府游玩时路过东山书院外的书铺,听说这本书是东山书院里一位姓李的大儒所写,我就买了一本。”
贺文嘉艳羡不已:“真好,你们居然去东山书院了,可见到我哥嫂了?”
“没见到,我们去金华府是买火腿去了,只是从东山书院外路过。那时你哥在书院读书,又不好叫人进去问。”
“唉,早知道你们要去东山书院,该把我大哥大嫂租住的地方告诉你们的。”
王苍问渔娘:“你看东山书院如何?”
东山书院如何?渔娘没进去过,也不知道里头如何,书院外头嘛……
“东山书院外是一片繁华地,茶楼酒肆林立,锦缎铺金银铺子也不少,街上来往之人穿着也甚为光彩。”
“总之,东山书院一看就是有钱人才去的地界儿,跟你们叙州府府学外头朴实无华的景象大不一样。”
“官宦世家公子读书的书院,自然跟普通府学不同。”
渔娘见王苍若有所思,就道:“我记得这一两年中,每回贺大哥过年回来你都会去找贺大哥说说话,难道你也想去东山书院?”
王苍淡淡一笑:“动过这个心思,现在还说不准。”
贺文嘉:“其实我觉得你不去东山书院,也可以去其他书院瞧瞧。”
贺文嘉一直知道王苍有这个心思,开始说打算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犹豫起来,就没再提了。
渔娘不懂:“为什么这么说?叙州府府学是剑南道最好的府学了,有必要去其他书院吗?”
况且,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何必再折腾去其他书院?
贺文嘉摇摇头:“也不能这样说,今年开年到现在,每回考试王苍都是头名,府学里的先生教不了他什么,他在府学读书,跟自己在家读书没多大区别。既然这样,不如去其他更好的书院瞧瞧,就算对读书没帮助,多结识些人脉总是好事吧。”
王苍考科举当官的愿望特别强烈,他们这样的人家,钱财上不缺,缺的是官场上的人脉。
同乡同窗同年,这’三同’除了同年之外,同乡和同窗都需要花工夫去结交。
听贺文嘉这般说,渔娘也觉得王苍可以去其他书院读一年,反正在府学待着好处有限。
王苍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他笑道:“府学里的先生们各有所长,比如许先生,他虽教的是算学,但他在种地民事上的能耐更好,我若是能跟许先生习得一二,也是收获。”
贺文嘉觉得王苍这话说得挺没意思,转头问渔娘:“你给我们带的礼物呢?拿出来瞧瞧。”
“哪有人自己开口要礼物的?”
“不管,我就要亲自来要,你给不给吧。”
“你是祖宗,你既要,那就都给你,礼物在耳房里,你自己搬去吧。”
“走走走,你带我们去拿。”贺文嘉催促。
给亲朋好友带的礼物在她平日休息的耳房里摆着,渔娘带他们过去,走时贺文嘉顺手把这本《南土书辞》带上:“反正你暂时也不看,借给我瞧瞧,看完了回头还你。”
“拿去慢慢看吧,我又不考科举,这些书可看可不看。”渔娘无所谓。
绕过半边院子,渔娘带两人进屋,她指着墙角两口半腿高的箱子:“左边那个箱子是给你的,右边那口箱子是给王苍和芸娘的。”
贺文嘉跑去开左边那口箱子,箱子里装着书、丝绸、砚台、毛笔等。
“诺,你看看这砚台,肇庆府产的端砚,可贵了,我在苏州府买来给你们的。还有这笔,正宗湖州产的湖笔,十两银子一支。”这些都是花她小金库的银子买的,现在想起来都还肉疼得很。
贺文嘉大笑:“你送砚台湖笔就算了,怎么还送丝绸?我又不是小娘子那般爱做衣裳。”
渔娘冷哼:“不识好人心,这是我从淮安专门给你们买的天青纵纹绸,有祈求高中的意头。你爱要不要吧,不要给我留着。”
“别别别,我要我要,哪能推脱了你的好意。”
渔娘和贺文嘉两人吵吵闹闹,王苍只是在一旁笑着,他的目光环视整间屋子的布置,书架、矮榻上散落的书卷、桌上摆着美入瓶中的花束、散敞开的门窗,窗外的绿意盎然的树,叽叽喳喳的鸟雀,一切都是这般勃勃生机。
“时候不早了,我先去见我爹娘,明儿有空闲我再来找你,给我瞧瞧你的话本呗。”
“明儿再说吧。”
那边贺文嘉和渔娘说完话了,王苍回过神来告辞:“我也要家去了。”
渔娘笑着点了点头:“我写了签子放在箱子里,劳烦你拿回去和芸娘分一分。”
“我替芸娘多谢你惦记。”
“咱们都是朋友,不用如此客气。”
渔娘叫四个小厮来,把两口箱子抬出去。给贺文嘉的直接抬去贺家,给王苍的抬到他的马车上。
渔娘到门口送他们:“你们慢走。”
王苍对渔娘笑了笑,放下马车帘子,王家的车夫赶着马车走了。
贺文嘉故意笑道:“哎哟,一趟淮安回来,梅家大娘子如今都这般懂礼数了,以往也不见你到门口送我啊?”
渔娘甩给他一个白眼,冷哼一声走了。
贺家的管家正在门口,贺文嘉回头看到他,笑着拍管家肩膀:“我一个月没回来,管家就想我了,亲自来门口接我?”
贺管家唉了声:“听说您回来了,夫人在主屋等你。”
“好,我先去见我娘,渔娘给我的东西你亲自盯着送到屋里去,轻拿轻放,别把里头的东西摔坏了。”
“少爷放心,老奴一定盯着小子们轻拿轻放。”
贺文嘉满意地点点头:“你去送吧。”
贺文嘉跑去主院见他娘,阮氏正在处理事情,只是看了他一眼,嫌他一身汗味:“自己回屋洗漱换身衣裳,一会儿等你爹回来了,你晚上来主院吃饭。”
“好嘛。”
贺文嘉心里惦记着渔娘给他的东西,扭头回自己屋里去了。
贺文嘉在屋里把玩渔娘给他的礼物时,王苍正在赶回家中的路上。
马车里,一只箱子敞开着,王苍手中拿着一张签子看,签上给芸娘的东西有花色新鲜的布匹,有绣品,还有一些新鲜的首饰。一看这些东西就知道送礼的人费了心思的。
给他的礼物,砚台、湖笔、书籍、布匹都有,跟贺文嘉的东西大差不差,除了这些东西外,渔娘单送了他一个木雕的柿柿如意精工球,王苍握在手中把玩不停。
王苍突然想起十年前,他刚跟着孙先生读书时,那年他生辰,二叔送他一个木雕的精工球,他十分喜爱,读书时也要把精工球放在书袋里带上。后来,他娘说他玩物丧志,把他的精工球丢火盆里烧了。
没想到十年后,他又收到一个木雕的礼物。
“少爷,到家了。”
小厮王连掀开帘子,王苍低头下车,吩咐道:“我去主院请安,你把箱子抬到我屋里去,再把芸娘请过去。”
“是。”
一个月没回来了,王苍去跟母亲请安,母子俩说了些互相关怀的话后,王苍就回自己的院子里。
“哥。”
芸娘眼泪汪汪地望着王苍,王苍快步过去:“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芸娘忍不住呜咽,又怕叫下人听见告诉娘,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王苍冷声吩咐王连:“出去,看着院门,不许人进来。”
王连得令,低着头退出去。
王苍亲自把门关上,转身哄妹妹:“ 别哭了,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哥哥给你做主。”
“可是……”芸娘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可是娘把我嫁给人家做填房该怎么办?哥哥能帮我?”
“不可能,娘不是那样的人!”
芸娘大哭:“真的,今早我去给娘请安,听到娘和我的奶妈妈说,姨妈写信来,把我说给京城一户死了夫人的谢翰林。”
王苍搂着妹妹的肩膀,安抚她:“放心,娘不会把你嫁给人当填房,娘哪里舍得。肯定是中间有什么缘故,你别怕,一会儿我去找娘说。”
娘心疼她没错,可娘更心疼哥哥,为了哥哥的前程,娘放弃她也……
芸娘心里想的话没说出口,但她一个小姑娘脸上哪里藏得住事,王苍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芸娘,你不相信娘,你也要相信我,我的前程我自然会去挣,用不着你一个姑娘家去牺牲。”
“一个翰林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我王家再没落,也不至于把姑娘嫁去那等人家当填房,这是打王家的脸,娘不会答应。”
“哥,我怕。”芸娘忍不住,把头埋进哥哥怀里。
王苍扶着妹妹的长发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过了好一会儿芸娘才止住了眼泪,王苍笑道:“多大的人了,哭得跟孩子一样。”
芸娘不好意思起来。
“别难过了,渔娘去江南游玩回来给你带了礼物,东西都在箱子里,你自己慢慢看。”
“渔娘回来了,怎么没告诉我。”芸娘侧身拭泪道。
“前几日才刚回来,估计没来得及告诉。”王苍道:“我去找娘把事情问清楚,你留在屋里等我回来。”
芸娘忍不住又害怕起来:“娘若是……”
“安心。”
王苍转身出门去母亲院子,赵氏见儿子刚走一会儿又回来,就笑道:“有什么事忘记跟娘说了?”
王苍扭头看了屋里伺候的大丫头一眼,大丫头悄悄看夫人眼色,见夫人点头了,她才带着屋里的丫头婆子出去。
“苍儿,什么事这般要紧?还要把下人打发出去?”
王苍在母亲跟前坐下:“娘,谢翰林家怎么回事?”
赵氏脸色一冷:“你听谁说的?哪个下人多嘴了?我屋里的事也敢拿出去说?”
“不是下人说的,您就告诉我吧,谢翰林家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下人说的,那就是芸娘说的。我说呢,早上那丫头进门时低着头,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娘!”
赵氏冷眼盯着王苍:“怎么,你也跟那丫头一样,觉得我是后娘,要把她嫁给人当继室?”
“儿子没这个意思,我知道娘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想知道其中缘由,以后万一有什么事,儿子心里也能有个准备。”
听儿子这般说,赵氏语气松了些:“谢翰林家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是你姨妈心里记恨我,哼,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我想给芸娘相看人家,故意写这么一封信来恶心我。”
赵氏出身商人之家,家中庶子庶女多,从小明争暗斗,姊妹之间关系比普通亲朋还不如。
赵氏从去年年底开始就有意给女儿寻摸夫家,给江南那边关系亲近的族亲友人写信中带出一点意思,不知道被谁透露给她那个看不得他好的庶姐。
赵氏在儿女跟前不是个低得下头的人,说话从来没有软的时候,但儿子既然问了,赵氏还是把其中缘由说了个透彻。
叫王苍听来,母亲不会把妹妹嫁给人家当填房,但拿妹妹的婚事给他铺路的想法却是真的。
“娘,妹妹性子软,嫁到那等吃人的人家,以后几十年还如何过?我的前程我自会努力,不用妹妹为我牺牲。”
“苍儿,你别忘了,你爹死前你答应过你爹,一定会中进士做官,支撑起咱们这一房的门楣。”
“娘,我没忘。”
王苍下定了决心:“等到八月,我会去考金华府的东山书院,我需要的人脉我自会去经营。”
赵氏不赞同:“姻亲故旧,比什么同窗都可靠。”
“我不是还没定亲吗?难道我的亲事还不够娘算计的?”
“王苍!你说的什么话?”赵氏忍不住愤怒。
王苍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妹妹天真明媚,等她到年纪了,给她选一户家中关系简单的人家嫁了吧。”
王苍语气坚决,丝毫不容商量,赵氏知道说不通固执的儿子,只好作罢。
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王苍回自己院子时候天色将黑,屋里光线昏暗,点起了烛火。
芸娘看到哥哥进来就笑道:“哥哥,渔娘送我的这个木钗子真可爱,上面雕着一只小猫。”
王苍笑着没说话。
芸娘见哥哥不说话,内心忐忑起来:“娘……”
“娘答应了,以后会给你找一户家中关系简单的人家,你不用害怕。”
芸娘眼睛亮了起来:“谢谢哥哥,太好了。”
赵氏答应是答应了,芸娘偷听她娘跟奶妈妈说话,还是挨了一顿训,罚她晚上不许用晚食。
王苍心疼妹妹,吩咐人送盘山药点心来,厨房的人亲自来请罪,说夫人不许。
芸娘不在乎:“哥,别为难他们,不过饿一顿罢了,明早起来我多吃一点补回来就行了。”
芸娘冲哥哥笑:“我不饿。”
“不饿就回你自己院子吧,我要休息了。”
“好,哥,我走啦!”
王苍亲自送妹妹到院门口,目送妹妹走远,他才披着一肩夜色回屋。
夜色进屋,屋里的烛火,好似比之前暗淡了。
第46章 戳破
贺家。
今儿有一批新布料运来,贺宁远带着管事在店铺后的库房忙到日暮西山才归家。
天儿太热出了一身汗,贺宁远回屋里换洗了一身才出来,坐那儿歇息,手中刚端上茶就听说小儿子回来了,他茶碗一放,笑着站起来:“那小子一个月前写信,说知府大人安排他们去叙州府下面的县学交流学识去了,今儿回来,是交流完了?”
管家道:“兴许是,小少爷家来先去孙家给孙先生问好,随后又去了梅家,问梅小姐要了一箱礼,将才送去小少爷屋里。”
“呵,这小子家来转了这么多地方,就没问过他爹我在哪儿?”
管家笑着说:“估计还没来得及。”
贺宁远轻哼一声,一屁股坐下:“罢了,臭小子都不念叨我,我这个当爹的才不上赶着。”
贺宁远歇了会儿,茶喝了一盏,阮氏忙完事进来:“快用晚食了,你别喝太多茶水。”
“哎,下午忙得很,没顾上喝茶,流了许多汗家来口渴得很。”说了两句,贺宁远就把茶盏放下了。
“既口渴,一会儿多喝半碗汤。”
阮氏吩咐下人摆饭,又吩咐人去叫文嘉过来用饭。
贺宁远走过去桌旁,一边闲话道:“夫人,听布铺里的掌柜讲,昨日孙家来咱们铺子里买了许多布料,说是给家中两位公子做衣裳。”
“这有什么,孙先生既把族中小辈带到身边读书,衣裳吃喝这些理应管着。”
“再说了,那个孙允是族长家的孙子就不提了,孙平还是个半大孩子,家中只剩下他一个独苗,他的事孙先生夫妻俩不着管着,还会有谁管他?”
“做衣裳?做什么衣裳?娘,这才刚入夏,难道您要做秋天的衣裳不成?”贺文嘉大大咧咧进来。
阮氏看到儿子,突然想到去年重阳节时,三家人去登山,梅家夫妻俩因为淮安主支希望渔娘去淮安办及笄礼之事闹腾。
那时候怎么说的,梅家要带两个孩子去趟淮安,孙先生夫妻也要跟着回去,她猜孙家回孙家选嗣子,恐怕是想给渔娘选个夫婿培养。
“娘,您愣着干吗?想什么呢?”贺文嘉凑过去看他娘。
阮氏一把推开他:“想做衣裳的事,你孙先生待孙允可不一般,吩咐人细心照顾不说,吃穿用度都选好的,这做衣裳呀,一做就是七八身,亲儿子也就这样了。”
贺文嘉切的一声:“亲儿子可没这个待遇,我一季,您最多给我做四五身衣裳。”
阮氏瞪他:“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那您是什么意思?”
贺宁远也想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刚才还说做衣裳都是寻常事,怎么这会儿口风又变了。
张嘴就说什么七八身衣裳,这不是瞎说么,他只说孙家买布,什么时候说过这个了?
阮氏看着儿子那傻样,笑了笑:“孙家人口少,家中也没养绣娘,听说啊,为了给孙允添衣裳,专门请了梅家的绣娘,可见梅家孙家都很看重孙允。”
“看重孙允?他凭什么得看重?今年都十七了,读书都读不明白。”
“孙允读书读不明白,那是人家之前没碰上好先生,没人教他,如今不同了,孙家梅家一起培养孙允,左不过三五年也就成材了。”
阮氏继续道:“他们两家好做一家,梅家的书楼敞开着,孙允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渔娘那孩子会读书,有空指点两句,以后呀,这孙允就算成不了人中龙凤,定也不差。”
阮氏说话七弯八拐,贺宁远听明白了,扭头看他儿子。
贺文嘉听了囫囵个,听到两家好做一家,渔娘指点孙允这话时,一下就气了。
“孙允算什么东西,四书都没读明白,装模作样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他也配渔娘指点?”
贺宁远皱眉:“你学的规矩呢,好好说话。”
贺文嘉气哼哼站起来:“爹您别说我,先说我娘,好端端的,把孙允跟渔娘一块儿说是什么意思?”
儿子越生气,阮氏越不恼,她笑着坐下,又起了另一个话头来。
“你孙先生夫妻俩年纪也不算大,就算找嗣子继承家业,肯定也要往小的找,最好不记事,这样孩子才养得熟。”
“你先生呀,不找小的,偏偏找个年十七,正当说七年级的读书人带回家来,你猜猜,你先生是什么意思?”
贺文嘉气道:“孙允不配!”
“那谁配?”
“你配?”
阮氏一连两句追问,贺文嘉红了脸,也不知道被气的还是羞的。
“我……”贺文嘉说不出话来。
看热闹的贺宁远上前做和事佬:“好了,二郎难得回来一趟,坐下用饭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阮氏见儿子不吭声,她笑了笑,顺口道:“那就吃饭。”
这碗饭阮氏吃得甚香,贺文嘉吃不下,陪着爹娘吃了两口,见爹娘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跑了。
“你也是,这么刺激二郎做什么。我看呐,孙家梅家未必有那意思,”贺宁远跟儿子一样,孙允那个年轻人,他也有些瞧不上。
阮氏笑了笑:“怕什么,这点小事耽误不了他读书。再说了,梅家那边不是孙允,也会是其他人。”
渔娘年纪不小了,也该定亲了。她家二郎比渔娘还大几个月,也该开窍了。
开窍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给他起个头,叫他回去自己慢慢想去。
“你也太急了些。”
贺宁远觉得儿子还在读书,就算夫人着急,等明年的乡试过了再说,也不迟。
阮氏不觉得自己着急,她觉得这个时机刚刚好。
阮氏不急,贺文嘉此时着急,很着急,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急什么,心里一会儿想着渔娘,一会儿想着孙允,一会儿又暗自咬牙切齿,脑子糊成一锅粥。
一晚上没睡好,隔日早晨,梅家的大门还未开,他跑去门口等着,也不敲门,倒把开门的门房吓了一跳。
“二少爷,您这是……”
贺文嘉举起手里的食盒:“我家厨娘今早做的,是二郎喜欢吃的馅儿,我给送来。”
门房连忙迎他进去:“您来得太早了些,今日休息不用上学,我们家小郎君指定还没起。”
“没事儿,我去屋里找他去,你去忙吧。”
“哎,也行。”
贺文嘉常来梅家,梅家下人也没拿他当外人,叫他自己进门去。
自去年夏天开始,梅二郎启蒙读书后,秋天就搬出了主院,如今他自己住东跨院。
东跨院地方不如西跨院大,每天早上梅二郎要跑步,还是要去西跨院。
今日休息,他并不想去姐姐院子里挣那几文钱,准备一觉睡到中午时,被贺文嘉拎起来,塞给他一个包子,又送他去西跨院跑步。
就算要去读书,这个时辰也还没到他起床的时候,梅二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到了姐姐院子里,也不跑,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身子一转睡过去了。
贺文嘉哎呀一声:“二郎,早上露水大,你这样睡当心着凉。”
梅羡林睡熟了。
跟过来伺候的小厮婆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小厮来福说了句:“二少爷,我家小主子还未睡够,不如我背小主子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
“都这个点儿了,差不多是该起床的时候了,再说他早食都用过了,哪有再去睡的道理。”
贺文嘉说话没有压着声音,把屋里的人惊动了,大门打开,大丫头阿青出来,压低声音道:“别闹腾,小郎君既然要睡,就抱到屋里矮榻上睡吧。”
贺文嘉自荐:“我来抱。”
贺文嘉把小孩儿抱进屋里放矮榻上,又扯了张薄毯子盖他身上,动作殷勤,脸上看不出半分心虚的模样。
阿朱上茶来,贺文嘉也不走,一屁股坐下:“哎,早上吃了几个包子,正想喝盏茶缓缓。”
“二少爷,您喝茶就喝茶,千万小声些。”
阿朱这话说晚了,里屋的渔娘已经被吵醒了,没睡饱,她一脸不高兴:“贺文嘉这么早过来做什么?你们竟还给他倒茶,我看该撵出去。”
“听来福说,贺二少爷一早给咱们家小郎君送吃的来,随后又说陪小郎君过来跑步,咱们家小郎君困得睁不开眼,刚才抱屋里矮榻上睡着了。”
渔娘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换衣裳,冷笑一声:“听他胡说,肯定是贺二郎故意使坏。”
渔娘猜不明白,大早上的他跑来她院子做什么。
换好衣裳梳好头发出去,渔娘气势汹汹:“贺文嘉,你做甚?”
贺文嘉被她吓了一跳,手中茶盏没碰住摔地上,他的手被热茶烫了一下,哎哟着跳起来。
“快,端水来!”
伺候的丫头婆子们吓了一跳,幸好伺候的小丫头手中端着一盆冷了的洗脸水,渔娘拉着,立刻把他的手按水盆子里。
“你大清早的你过来闹腾什么,你最好真有事找我。”渔娘被他吓得瞌睡都清醒了,火气有些上头。
被她按着手,还用的是她的洗脸盆,贺文嘉顿时脸红,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我来问你借本书。”
渔娘扯起他的爪子瞧,幸好,热茶没有多烫,手只有点红,渔娘丢开他的手。
“呵,这借口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贺文嘉觉得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悄悄看渔娘,渔娘只瞪他:“看我做什么,说话。”
贺文嘉烦躁地挠头:“孙允那小子你熟不熟?”
“不熟,你问他干什么,你跟他不对付?”
“我跟他没有不对付,他就是不爱搭理我和王苍,明明读书读得不好,却傲气得很,他不会跟先生说我和王苍的坏话,以后先生就不理我们了吧。”
贺文嘉愁眉苦脸的:“昨儿我听我爹说,先生和师娘给那小子买了许多布,做了七八身衣裳,对他可重视了。”
贺文嘉这话,只有第一句是真心话,后面越说越偏,越偏越编,听起来倒也像那么回事。
渔娘上套了,认真劝道:“你别为这事儿担心,你和王苍是先生一手教大的,你们是什么人他肯定很明白,就算孙允说你们坏话先生也不会信。”
“而且,孙允那人心气儿高,也不是会说人坏话的人,我看你想多了。”
“好哇,梅羡渔,你帮着孙允说话。”
渔娘双手叉腰,正要反驳他,贺文嘉又委屈巴巴:“你家绣娘给孙允那小子做衣裳,都没给我做过。”
渔娘扑哧笑了:“贺文嘉,你是小孩子吗?这点事也值得你委屈。”
“怎么不值得?你是我的青梅竹马,要是被孙允那小子骗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青梅竹马的……”
渔娘本只当两人吵嘴,话赶话,说到哪儿算哪儿,贺文嘉突然从脖子到脸突然红透,扭头不看她。
顿时,开玩笑的话不敢再说。
渔娘也有些不自在,好端端的,贺文嘉他在干什么?
渔娘没经过这些事,不过到底是姑娘家,渔娘直觉这种气氛不太寻常,她也悄悄扭头不看他。
两人尴尬地站着,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也不敢吭声。
“那,你,你不是来借书的吗?想借什么书啊?”
“不记得名字了,我要去你家书楼里瞧瞧。”
“那你去瞧吧。”
“你不去?”
“那我去帮你找找书?”
“嗯。”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也没像以前并肩走在一起,叫人瞧了,有点特别的意味。
管事妈妈小林氏给屋里丫头使眼色:“愣着干什么,快跟过去。”
阿青放下手中的活儿,赶紧跟着主子过去。
阿青迟了几步,等她进门时,贺文嘉手里已经拿着一本书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脖子上更红了。
贺文嘉拿着书走了,阿青问她家小姐:“贺二少爷怎么走了?”
渔娘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他来拿书,拿到了自然走了。”
阿青觉得有点不对,不等她细想,渔娘拉着阿青:“走吧,去吃饭,我也饿了。”
贺文嘉一早进门那么多人瞧着,西跨院里的事情肯定瞒不住林氏,渔娘刚用了早食,就被林氏身边的大丫头请过去。
“明秋,我娘找我有什么事?”渔娘明知故问。
“奴婢也不知。”
渔娘叹气:“走吧。”
林氏见到女儿,上下打量她一番,也不说话。
渔娘见她娘不说话,顿觉不好,一刻都不敢犹豫,赶紧把事情交代了,主要强调她很守规矩,没有做不合礼仪的事。
女儿说的话她刚才已经听过一回了,她道:“你这丫头,不老实。”
“天地良心,女儿说的话句句是真,哪里不老实了?”
“呵,你们书楼里说了什么?难道你们俩在书楼里突然哑巴了,一句话没说?”林氏做出一副她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渔娘偷看她娘一眼,知道今日抵赖不过,低下头,说话声儿跟蚊子一样,林氏没听见。
“大声点,你又没做错事,畏畏缩缩像什么样。”
屋里除了她们母女之外,没有旁人,渔娘抬起头来,轻轻吸了口气,扭着帕子道:“我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不喜欢我跟孙允来往。”
说完,渔娘又低下头去。
“头抬起来,我问你,贺二郎说什么了?”
“他说孙允读书不好,性子也不好,不跟他来往才好。”
听到这些孩子话,林氏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孙允不好,娘给你去找个好的。”
“娘,不着急吧。”
林氏见女儿那模样,冷哼一声,吩咐人把管家叫来。
梅厚进来后,见自家小姐臊眉搭眼地站在一旁,好似被夫人训了。
“梅厚,我交代你一件事。”
“小的听着。”
“咱们家跟贺家虽亲厚,但孩子们都大了,以后家中来了男客,若无我和老爷点头,不许把客人请到后院来。”
“是,小的记下了。”
林氏点点头:“去吧。”
梅厚原本不明白夫人这话有何意思,等他去问过门房,知道今天一大早隔壁贺二少爷借小郎君的名义跑去西跨院,他立刻就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下午,贺文嘉提着外头买的点心再来梅家,被梅家门房拦住了,问就是说老爷不在家,夫人不得空,这时不方便接待他。
贺文嘉活这么大,头回遇到进不了梅家门的情况:“那怎么办?”
门房管事笑道:“您若是不着急,等傍晚咱们家老爷家来时,您再来。要么小的帮您把点心送去主院给夫人。”
可……他的点心不是给林婶婶的。
门房管事笑盈盈地看着他,贺文嘉不好开口,只好把点心交给门房:“我明儿再来。”
门房心想,明儿再来您也进不了门,明儿下午,您就该去府学读书了。
傍晚,贺宁远家来,听说儿子在梅家吃了闭门羹,夫妻俩躲在屋里说这事。
“我说吧,你刺激二郎一回,二郎办事没个遮拦叫梅家察觉到了,如今连门都进不了。”
“进不了门才好,两个孩子大了,本不该随意见面。”
阮氏觉得如今也该是时候点破,叫二郎自己想想,他对渔娘的看重究竟是出自什么。
贺文嘉在想的时候,渔娘也在想,贺文嘉突然找她说孙允不好,究竟是孩子气的排挤,还是因为其他。
隔日下午,贺文嘉要去叙州府,走前看了眼梅家大门,梅长湖刚好从屋里出来,贺文嘉赶紧上前问好:“见过梅叔。”
梅长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走了。
王苍:“你得罪梅叔了?”
贺文嘉叹气,抓耳挠腮:“不算得罪梅叔吧,是梅叔突然看我不顺眼了,还有林婶也看我不顺眼,都不许我进门了。”
王苍看他的眼神一下变了,连门都不许进,都这样了还说没得罪?
渔娘的事叫贺文嘉张不开口来,孙允的事叫他娘说破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脑子里长了一根筋出来,下意识觉得有些话不该跟王苍说。
“来不及了,先走吧,等下旬回来再说吧。”
“下旬你还回来?”
贺文嘉何止下旬想回来,要不是怕他爹揍他,他都想叫贺升替他去府学请假,这几日不去读书了。
离开南溪县,贺文嘉脑子恢复了正常:“你刚才去先生那儿问功课吗?”
“不是,我去找先生问东山书院的事。”
东山书院不是随便一个学子都能考的,当初贺文茂想考东山书院,找县令写了推荐信,王苍若是想去,也需要一个官员给他写信推荐,他为这事去找先生。
“奇了,前几日你都没说要去东山书院,怎么回家两日就决定要去了?”
“没什么缘由,想去就去了。”
“准备什么时候走?”
“准备在府学读到七月底,八月出发去东山书院。”
贺文嘉也不多问,笑道:“去了也挺好,提前祝你一路顺风,学业顺利,官运亨通。”
“多谢!”
王苍的目光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流,他的前程也会如此这般,一刻不歇地奔流到海不复回。
贺文嘉望着江水只剩下叹气了,不知道给渔娘写信成不成?
“你为何叹气?”
贺文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叹气,他叹气也不是因为不高兴,很难讲。
王苍好一会儿没眨眼,他看着贺文嘉,好似明白了什么。
第47章 江湖浪人重出江湖……
今年的天气格外炎热,这才五月就热得人不想出门。
按照以往,本该是六月才是晒书的好时候,渔娘这几日得闲,又碰上好天气,就把家中奴仆都叫来,叫阿青带着人把书楼里的书搬出来晾晒。
渔娘十岁那年爹娘给她建得书楼,五六年过去,书楼里藏书已超过五千册。晒书这一日,梅家各处院子里都摆满了书,贺宁远孙浔等人都来瞧。
贺宁远赞叹:“这书楼建起来统共也就这么几年,没想到竟藏了这么多书了。”
孙浔不嫌晒得慌,背着手在书架间慢慢走着,笑道:“虽才五六年,渔娘为了找书没少费心思。”
舍得银子又舍得花功夫,四书五经工农医教等,她都是顺着朝代,再扒拉着流派家传,一本一本找过去,不知不觉就藏了这么多书了。
“还得说梅兄心疼闺女,在南溪县开着书铺书没卖多少,倒是往回买了不少书。”
渔娘费心思列书单,梅长湖这个当爹的肯托人托关系帮着找书也难得。
“贺兄客气啦,你家的藏书肯定也不少。”这些书都有梅长湖的功劳,梅长湖说起话来,语气颇为自得。
“比不了哦,比不了。”
林氏、阮氏、于氏三人受不了晒,在花厅里喝茶,花厅的门窗敞开,风吹过时,仿佛都带着书香。
阮氏笑道:“人都说,藏金藏银不如藏书万卷,待渔娘的藏书破万卷了,州府里的读书人若是得知,只怕千里迢迢也想来看看。”
于氏却说:“不用等将来,如今梅家书楼在叙州府里就有些名声了。”
他们夫妻在南溪县居住多年,以文会友也认识了许多人,偶尔家中会收到好友来信,问梅家书楼里藏着些什么书。
林氏笑了笑:“藏书多自然是好事,不过想到以后要把这些书装箱给渔娘带走,我和她爹就发愁。”
“怎的?你们愿意把这些书给渔娘做嫁妆?”
“她自己花心思收拢起来的书,到时候自然要给她带走。”
阮氏惊叹:“渔娘有你们夫妻当爹娘,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渔娘聪慧乖巧,又贴心,她肯投生到我肚子里才是我的福气。”
门窗都敞开,屋里人说话,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温子乔、孙允、孙平几人今日也来帮忙晒书,孙允晒书晒到一半突然停下,眉眼微动。
梅家小姐学识渊博,得浔大伯夫妻宠爱,又得父母看重,若是娶得这样一位妻子,也算家门有幸。
孙允起了心思,过了两日,渔娘拿着新写的策论去孙家找师父。
渔娘到时,孙浔在南窗边给温子乔、孙允讲《春秋》,二郎和孙平两个年纪小的坐在书房北窗边读书。
四个学生进度不一,勉强可分作两拨,四张书案如今也不摆在一起了,改成南边摆两张,北边摆两张,四个学生分开读书。
渔娘绕开大门,从书房后面北边小门进去,没惊动师父,她悄悄走到北窗边上看弟弟写字。
二郎看到姐姐也没停笔,继续写字。
渔娘找了把椅子坐下,隔着一排书架,听师父讲学。
略等了半刻钟,下学了,孙浔放下书:“刚才讲的书你们别轻放了,下午再细读一遍,好好想想,明日上午我会提问。”
温子乔、孙允起身行礼:“我们记住了。”
孙浔点点头,叫他们歇息片刻就去用午食,一个时辰后再回来读书。
“师父。”
孙浔绕过书架来后头,看到弟子手中的纸稿,笑道:“又写了什么?”
渔娘把手中策论递过去:“写边疆屯军之策。”
孙浔没看,笑问:“你话本里的张青云难道要殿试了?”
“嘿嘿,还是先生知我。”
《青云志》已经结尾了,渔娘正在整理书稿,比如改一改别字,主角张青云会试殿试写的文章还空着,也要补上去。
总之,渔娘写的这本状元郎休妻再娶去当凤凰男的故事,细节处一定要写的精美,张青云有多会读圣贤书,他品性就有多败坏,这才能反衬出他的虚伪。
“下午我给你看看,你可要留下用午食?”
“这时候来,正是打算陪师父师娘用饭。”
孙浔大笑起来:“你呀,家中有二郎和平儿在,我和你师娘用你陪?”
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吧,总不能说她专程来蹭饭的吧。渔娘假装没听见,转而问起:“今日做什么好吃的?”
二郎知道:“师娘说天儿热,昨日叫厨娘去清溪村张家买了两只老鸭子回来,今儿炖了好大一锅酸萝卜老鸭汤。”
“哈,那我今日真是来着了。”
孙浔笑道:“你呀,都是大姑娘了,不可太贪吃。”
“知道啦。”
孙浔带着渔娘和二郎、孙平两个小的走后门去后院,温子乔和孙允两人也起身去前院饭厅用饭。
中午可歇息一个时辰,孙允和温子乔用完午饭还早,温子乔略消食后,就去旁边屋里,准备在矮榻上小睡片刻。
孙允在前院也有张矮榻,今儿他不跟温子乔一块儿歇,他说有事要办,就走了。
孙允走后,过了会儿,温老三从孙家后院来,小声告诉温子乔:“刚才我听后厨房里去主院送汤的丫头回来说,孙允去后院给夫人请安,不过没能进门,孙先生叫他去歇息,别误了下午读书。”
温子乔今年三月回了一趟温家村,楚婆婆家的三儿子跟着温子乔跑腿,一块儿来了南溪县。
温老三能说会道嘴巴甜,又勤快,爱帮着人干点活儿,来了南溪县才半个月的工夫,就跟梅家孙家的下人混熟了,消息十分灵通。
“昨日下午你读书,我没事儿干,帮一个打扫花园的婆子洒水,无意中听说孙允从孙家带来的那个小厮跟人打听梅小姐的喜好,不过孙家下人嘴巴紧,没人告诉他。”
温老三猜测,孙允那小子读书读不过他家子乔,知道孙先生宠爱梅家小姐,这是想给梅小姐卖好,博取孙家梅家欢心?
“子乔,我看孙允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得梅家提携才有今日,你可不要和他混一起,恶了梅家。”
温子乔垂眸,细想片刻:“孙先生和梅家都是聪明人,梅家之事没有你我多嘴的地方。三哥,孙允到底是孙先生的族侄,以后你对他客气些。”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给你招麻烦。”
说完话,温三哥也不留:“你睡吧,下午起来还要读书。”
温子乔躺下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想着梅家的事。
梅家主子人少,家风也开明,不仅允许家中女儿读书,还允家中女儿四处游走写书,要不,他在保宁府也遇不到梅小姐救他一命。
去年腊月梅小姐及笄后,还是一切照旧,自孙允来孙家后,梅孙两家才注意起男女大防,温子乔也乖觉,自不会主动去找梅小姐说话。
前些日子,梅家的门房看得更加紧了,连从小一起长大的贺家少爷无事都进不了梅家的门。
就是前几日梅家晒书他和孙允孙平去帮忙,他们忙活了一日,也没见到梅小姐本人。
刚才梅小姐过来,走的也是后门,没从大门进来,估计是为了避开他和孙允。
梅家态度这般清楚,孙允还有意走到梅小姐跟前去,以他对孙允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孙允定有所图。
温子乔闭眼休息,过了会儿,听到有人进来,又躺下。
他没睁眼,睡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守在门外的小厮喊了声到时辰了,温子乔醒来,旁边矮榻上的孙允也坐起身,眼中毫无睡意,看来他没睡着。
温子乔也不多话,冲孙允点了点头,就着温三哥端来的凉水洗了把脸,略清醒清醒就去书房。
过了会儿,孙允沉默地进书坊读书。
后院里,渔娘陪师娘睡了午觉起来,喝了两盏茶,说了会儿话,等先生批阅完她的策论,师徒俩又议了议她的策论不好的地方,渔娘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渔娘家去,回家一小段路就热得她一身大汗,她的西跨院多草木又有风,比外头阴凉许多,只在院子里歇了会儿,身心都舒畅起来。
“今年天儿太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旱?”
“老爷也担心地里旱,今儿早上去清溪村看咱们家的地了。”
茶放温了,渔娘端起来喝了半盏:“过几日若是还这么热,我们也别在城里待了,我们去清溪村住着吧。”
清溪村在南山的山脚下,村中又有清溪河流过,村里比县城凉快多了。
往年天儿最热的时候一家子会去村里住上半月一月的,今年五月就这般热,还是头一回,看来今年要提前去清溪村了。
“您和老爷夫人都走了,小郎君要读书,难道只把他留着?”
“叫二郎去师父家住着吧,也免得他每日两边跑。”
渔娘躺在树下椅子上吹风喝茶,跟丫头说说话,十分惬意。
这时候,小丫头小橘回来了。
小橘凑到主子跟前,小声嘀嘀咕咕半天,渔娘听完轻笑一声,没把这事放在心里。
“孙家的事,师父和师娘会管,肯定不会叫我吃亏,你们别暗中欺负人家,叫师父师娘难做。”
阿青年纪大些性子又沉稳,她忍得住,阿朱却恼得很:“他算什么东西,原先看不上咱们主子是个姑娘,如今知道咱们姑娘的厉害,又巴巴地凑上来,什么下流玩意儿,街上的野狗都比他讲究些。”
渔娘并不放在心上:“好啦,别气了,以后你们只管把他撵远些,别来我跟前就是了。”
“奴婢去跟管门房的梅桂说,以后不叫孙允进门。”
阿青笑道:“这话哪里还用你去说,别说孙家那小子,就是咱们贺二少爷也进不来门。”
阿朱拍着手笑:“好哇,可叫我抓着了,阿青你说,贺二少爷跟你什么时候是一家了,哪里就说得上咱们了。”
阿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忙请罪,渔娘摆摆手:“你们俩别闹腾了,不嫌热?”
“唉,哪里就不热了,前日晒过书后,书楼里的窗户都不敞开了,生怕把临窗的书给晒脆了。”
“我去瞧瞧。”
书楼从一楼到三楼的窗户果然是半掩着的,仔细检查了一遍渔娘才放心。
到二楼坐下,渔娘不想挪步子,就叫阿青把放在耳房的书稿拿来,她今日要把张青云的殿试文章写出来。
这一忙又是几日过去。
几日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等到中午转下雨,淅淅沥沥下了到天黑才停。
雨水带走了热气,也不顾天黑,南街上各家都热闹起来,长辈也不拘着家中孩童,打着灯笼带孩子出门玩儿。
渔娘在书楼上,看外面街道的热闹景象,忽听得楼下有人叫她,渔娘低头看下去,忽而笑了,原来是淼娘抱着孩子出来游玩。
渔娘跑下楼去接她,笑道:“天都黑了,怎么这时候还抱着孩子出来。”
“我也不想出门,偏偏这孩子听到他堂哥堂姐出门玩儿,就不肯在屋里待,不抱他出门他就哭。”
儿子一月生人,到如今满打满算才四个月,这么小的孩子晚上不好抱出门,怕撞什么邪祟。不出门吧,又怕孩子哭坏了嗓子。
没法子,想到许久未见渔娘,就叫夫君送她来梅家。
“你夫君邓丁香呢?”
“去药铺忙去了。雨停天气凉爽,有些病家赶着这会儿去药铺,公公就说今日不着急关门,这时候药铺忙着呢。等药铺忙完了,他回来接我们娘俩。”
“既然如此,去我家书楼上坐一坐吧,在三楼上看得远,你家三郎肯定喜欢。”
三郎是淼娘的头一个孩子,他前头还有两个堂哥,按照家中排序,所以叫三郎。
三郎养得白胖,淼娘抱了会儿就抱不住了,渔娘好奇,伸手抱过来,在她怀中三郎也不哭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
“真乖呀,你家三郎取名了没?”
“取了,大名叫邓款冬。”
渔娘听后不禁笑:“果然是邓家孙子,什么辛夷、丁香、甘草、款冬,全是药材。”
淼娘也笑道:“我公公说取名药材好,药神菩萨保佑,孩子会健健康康长大不得病。”
“邓老大夫还信这个?”
“可信了,这才五月,我公公今年去县城外的佛寺道观烧香好几回了。”
说到道观,渔娘忍不住叹气:“白云观李道长去年冬天没了,晓月也去益州府瑞鹤堂当药童了,我爹娘他们现在都不太愿意去白云观了。”
“唉,毕竟是认识十多年的人,这一下去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不只是你爹娘,我公公婆婆也常念叨李道长。”
上到三楼,推开窗就看得到外面的街道,三郎看到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烛火灯笼就手脚弹起来,淼娘赶紧接过来,熟练地捏着三郎的腿,他挣扎了几下动不了才作罢。
三郎张嘴要哭,淼娘瞪过去,三郎闭嘴了,不看他娘,指着窗外的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渔娘笑:“没想到,如今你当了娘竟然是这般。”
“你可别笑话我,当娘的都这样。”
渔娘身边的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管事妈妈小林氏上来逗三郎玩儿,淼娘才腾出空来跟渔娘说话。
“还没谢谢你从江南给我带的礼物。”淼娘拉着渔娘的手道。
“咱们之间,不用说谢谢,太生分了。”
淼娘拍着她的手笑道:“那我问句不生分的,你去淮安一趟,婚事可定下了?”
渔娘摇摇头:“还未。”
“你这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看我爹娘吧。”渔娘拉着淼娘过去软榻上坐,比坐椅子舒坦些。
去年她还未及笄前,她爹娘看中了叙州府里好几家,今年开春去淮安就放下了,这个月从淮安回来,她爹娘忙着家里的事情,还没顾上。
淼娘也帮她发愁:“你家跟我家不一样,不好随意找个人嫁了。”
渔娘翻白眼:“你这话说得亏不亏心,你爹娘把你嫁给邓丁香,是随意把你嫁了?”
淼娘笑出了声:“我打胡乱说的,你可不许跟我爹娘说。”
像淼娘这般嫁给相熟知根知底的人家,安安稳稳的,确实是好事。就跟她娘说那般,轰轰烈烈男欢女爱都是话本里的事情,人活一世,安安稳稳无病无灾地过着,比什么都强。
“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
渔娘回过神来:“想张大娘子呢,张姐姐以前每隔一两月就要进城一趟,自她去岁八月嫁人后,我许久未见到她了,前几日我叫人给她送东西去,回来的人带话说她这月忙,等六月再进城来。”
说起来,淼娘也有两三月未见过张大娘子了:“也不知她嫁人后过得好不好。”
“马上五月底了,等六月张大娘子来家中,你也过来坐坐。”
“好,你叫我,我一定来。”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三郎都在小林氏怀中睡着了,邓丁香忙完药铺里的事过来接妻儿,渔娘亲自送她们母子去大门处。
夜色漆黑如墨,淼娘提着灯笼,邓丁香抱着儿子,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渔娘扶着门框目送,见他们这般快活,心里也觉得高兴。
慢慢悠悠,时间到了六月下旬,张大娘子说好了六月来府里看她,张大娘子还未来,渔娘的《青云志》上册书稿已送去书坊刊印了。
六月二十八,府学放假,府学外语的书铺里又热闹起来,江湖浪人这次没写游记,写了一本叫《青云志》的话本,许多人冲着江湖浪人的名头来买书,书铺好几次卖断货。
许多人看过《青云志》后,府学里喜欢的人有,骂江湖浪人的学子更多。
“张青云如此有才华,考上进士后更是天地开阔,以后为官做宰不在话下,他那乡下妻子帮不上他什么,若是识趣些自请下堂,拿了好处另嫁他人,对两人来说都是好事。”
“呵,要我说,张青云若是真君子,就该糟糠之妻不下堂。”
“话不能这么说,时移世易,张青云一个庶民能走到草堂之上不容易,他若是拒了尚书大人家的亲事,何止前途不保,我看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就算如此,这也不是张青云算计原配性命的借口。”
“谁算计了?明明是她原配自己生病不肯吃药,难道还能怪到张青云身上?张青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笑死个人,家中老仆暗示药中有毒,换成你,你敢把那药喝下去?”
“你们这些伪君子,若是想要娇妻美妾直说了吧,何必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塞。”
“我呸,你们是不是自己想当张青云?”
道德君子们批判张青云,自觉摸着良心说实话的识时务之人支持张青云,月底考试结果大伙儿都不关心了,为《青云志》吵得不可开交。
学子们吵,教舍里先生们也有许多话说。
“韩先生,你可看了《青云志》?”
韩贤进教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拉过去,想知道他有何话说。
“莫急,莫急,先让我喝口茶。”
“你快些。”先生们催促。
韩贤口渴得很,喝了一碗茶,长出一口气才说:“叫我说,江湖浪人写这本《青云志》的缘由,定是不满市面上那些寒门学子高中状元名利双收的话本,所以才写了这本书讽刺那些想着好事儿全占的学子们。”
许耕跟韩贤看法一样:“《青云志》写到张青云中状元,抛弃糟糠之妻,迎娶官家小姐就戛然而止了,我猜下册肯定会写张青云身败名裂。”
在场的都是先生,他们看过的书不知凡几,从江湖浪人留的故事伏线也可猜出一二。
学生石显笑道:“《青云志》写的故事是个寻常故事,能叫学子们如此全情投入,主要是江湖浪人写学子读书写得太好了,什么时候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章,都娓娓道来,读书人们一看就知,江湖浪人是个考过科举学识渊博之人。”
要知道,市面上那些写寒门学子高中状元迎娶官家小姐之人,多是落魄秀才,他们哪里会写乡试如何,会试如何,殿试又如何呢?
不过是一笔带过,他们只会写些男欢女爱。
屋里其他先生们也认同,江湖浪人写科举确实写得入木三分。
只有一点,寒门世家之争在他们叙州府这种偏远之地不明显,这本《青云志》若是卖到京城或是江南这样的繁华地,叫人借此生出事端来,那就不美了。
想到《青云志》不过是消遣的话本,算不得什么,也就不操这个心了。
“你们说,这江湖浪人会不会是官宦子弟?他见到了身边之人抛弃糟糠之妻心生不满,所以才写了话本讽刺此事?”
“有这个可能。”
“我猜也是这样。”
“哎,真想问问三思书铺的掌柜,这江湖浪人究竟是谁。”
“何止你想知道,外头的人谁不想知道?既能写出《山河畅游·巴蜀》,又能写出《青云志》之人,定然是学识不凡之人。”
“你们看过张青云的乡试、会试、殿试文章了吧,咱们府学的学子中,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只怕也选不出一两个。”
“策论太老练了!我看张青云殿试写的那篇论边疆军策,都可直接上书给皇上拿来用了。”
石显道:“先别议论了,学子们的答卷可批阅出来了?”
石显这话一出,先生们赶紧把班上学生们的答卷拿出来,教舍里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教舍里到处都是骂骂咧咧声。一个个,胸无点墨,这谁,用典都用不明白,张冠李戴,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连江湖浪人一半的水平都没有,看着真伤眼睛。
唉,看完这些乱七八糟的试卷,先生们更想知道江湖浪人到底是谁了。
府学后门某处院子里。
王苍面前书案上摆着一本《青云志》,书已翻阅到最后一页,王苍也不动弹,望着某处虚空出神。
小厮王连进来,低头道:“主子,隔壁贺少爷给您送了一筐桃子过来。”
今日上午考完试无事,下午贺文嘉跟黄有功去朱润玉家庄子里玩儿去了,王苍推脱了没去,桃子估计是在朱家庄子里摘的。
“文嘉人呢?”
“贺少爷没回来,听贺家下人说,贺少爷坐船回家了。”
王苍扶额,是了,贺文嘉盼着家去,前半月本来他要回去的,恰巧又轮到他们去县学交流,没能回去成。
贺文嘉昨日晚上就来问他可要家去,王苍拒了。
贺文嘉心里有挂念的人,写信尚嫌不足,摘了鲜桃急着要给人送去,归心似箭。
而他,心如荒野,无甚挂念,就好好读书吧。
只剩下一个月,他就该出发去东山书院了。
王苍给胡玮写了张帖子,帖子交给王连。
“送去通判府,就说我得了一筐桃子,邀胡公子来家中玩。”
王连捧着帖子出门去。
一跨出院门,大街上热热闹闹,茶楼酒肆里到处都是议论《青云志》的学子,有争论张青云为人的,也有夸策论写得好。
外面的热闹跟王苍无关,安静的书房里,他捧着那本东山书院先生写的《南土书辞》细读,入了迷。
第48章 乐见其成
天色将晚,用了晚食后,渔娘跟爹娘在院子里歇凉,晚风习习,带走白日的炎热,坐在院子摇着丝扇,一家人说说话,甚是舒坦。
梅二郎歇不了,他被爹娘和姐姐盯着,只能在院子转圈走路,至少要他走五圈。
只能走了,读书累了一日又用了晚食,姐姐要他小跑两步,哼,跑是跑不起来的。
“渔娘叫二郎跑步锻炼还是有效果的,今年二郎瘦了些,也长高了些,身子骨也健壮了。”梅长湖笑道。
林氏对小儿子很满意:“读书也要有个好身体,乡试、会试,一个在八月热得人发晕,一个在二三月,春寒冻得人手脚僵硬。这身体不好呀,哪里熬得过。”
梅长湖接话:“说起来,贺文嘉明年秋日该去考乡试了。王家那个小子考乡试肯定稳当,贺文嘉差一些,也不知顺不顺利。”
“文嘉不是进府学甲班了嘛,他学识不差。”林氏知道他,平日里玩闹归玩闹,学业上还是很用心。
“进去是进去了,听贺兄说,他学业没多大进步,在甲班里一直都是后半段。”
渔娘端着雪梨水喝,听爹娘说贺二郎,她一句话也不接,她爹突然叫她:“贺文嘉隔几日给你写信,可说到他的学业了?”
渔娘觉得无语,淡淡瞥了她爹一眼:“他送来的哪封信您没看?还用问我?”
“你偷看闺女的信了?”
林氏胳膊肘捅他一下,梅长湖不自在地挪动了下屁股,轻咳一声道:“你不是也说他们大了,该注意些男女大防么,我帮渔娘看着点,也是为了她好。”
渔娘轻哼,根本不想听她爹胡说八道。
“文嘉信里写什么了?”林氏悄悄地瞪梅长湖,这事儿怎么不告诉她。
“那小子能说什么,不过是府学饭堂哪道菜好吃,他跑去问了大师傅要了厨方儿,写信里给渔娘送来;要不就是叫渔娘别跟孙允说话,翻来覆去说孙允的坏话;还说他想家来,可惜没有假……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没用的话。”
林氏笑眯眯道:“哪里是没用的话,当年我们俩说亲时,你不也写信给我,说什么郊外的花开了,想跟我人约黄昏后吗?”
梅长湖老脸一红:“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会儿拿出来说也不怕害臊。”
儿女都还在呢。
林氏不搭理他,拉着女儿的手,细细说道:“文嘉打小是什么人咱们都知道,在这方面钝了些,但他对你的心却是不差的,你若是不厌他,那就先这样着。”
渔娘回握着她娘的手,笑道:“上月您不是还跟我说,要给我找个更好的吗?不找了?”
“唉,怎么没找,年前选中了几家,最近得空,你爹吩咐叙州府的管事去各家打听,谁知道外头看着像模像样的青年才俊,内里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什么还未成婚就有妾室的,和身边书童不清不楚的,家中各房为了一点财产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林氏听得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她可不能叫女儿嫁去那等人家。
“也不全是糟心玩意儿,叙州府茶马巷里有一家姓韩的,他家南北货生意做得不错,家中子嗣也算出息,婆母也好相处。我和你爹看中了他家三小子,可惜韩家跟杨家有表亲,你若是嫁去了韩家,逢年过节碰到杨密,你得喊一声表叔,我想你也不愿意。”
渔娘狠狠点头:“还是娘知我。”
林氏笑道:“唯一一个姓韩的不好嫁,我和你爹忙活了许久的单子上就一个都不剩了,想来想去,还是贺家最合适。”
以前是灯下黑,贺二郎从小跟他们闺女一块儿长大,那孩子又是个活泼爱闹的,林氏也只把他当孩子,选女婿时就未想到他。
上回贺二郎找借口跑去西跨院找渔娘,似乎是开窍了,林氏才把他看进眼里,随后,越看越觉得合适。
以后呀,贺二郎若是读书读出去了,女儿跟他去外地做官,三六年一任各处走一走,女儿定然欢喜。
若是读书不成,贺家还有个贺大郎支撑门户,贺二郎闲来无事也可陪女儿游山玩水,还能写书,日子定然过得快活。
贺家夫妻和善,他们梅家跟贺家本又是邻居,若是女儿去贺家,以后他们夫妻也可常常见到女儿。
“你打小是个有主意的,我和你爹也不瞒着你,我们觉得文嘉人不错,不过我们觉得好那不算好,要你觉得他好,那才是好。”
“爹,你也同意?”渔娘问她爹。
梅长湖皱着脸,道:“你娘说得没错,看你吧。”
退一步讲,要找个四角俱全的人家不容易,贺家挑不出错来。再说人,梅长湖觉得贺二郎不够沉稳,他的品性却也不算差。
贺文嘉的信一封接一封送来,渔娘这些日子也在想,想贺文嘉,想以后,想两家人……青梅竹马四个字在她心里转了许久,她必须承认,她心里其实有些偏向贺文嘉。
渔娘长舒一口气:“那爹娘就先别看其他人家了,且看看贺文嘉如何吧。”
梅长湖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女儿稳得住。
不着急,且再看看贺文嘉那小子的真心。
梅羡林小朋友不乐意走路,蹲在远处花树后头听爹娘和姐姐说话,以后贺二哥当他姐夫吗?
“梅羡林,你在做什么?”渔娘扭头看到弟弟蹲地上,凶巴巴喊他大名。
梅羡林站起身,不情不愿地迈开了脚步,走到院门口,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偷跑回自己院子,管家进来了。
“禀主子,贺二少爷送了一筐桃子来,特意说今儿下午去同窗家庄子里新摘的,不能久放,叫小姐尽早吃了。”
“送了桃子来,那他人呢?”
“小的进来时二少爷还没走。”
林氏眼中含笑,看了眼女儿,这才问道:“你回去看他在不在,若是在,就帮我和老爷道声谢。”
“是。”
管家退出去,梅羡林跑来:“姐姐,桃子好红好大。”
想吃!
渔娘不让:“叫你走路,半个时辰没走完两圈,你还想吃桃?”
“姐姐~
“老规矩,一圈一颗桃,你自己看着办。”
梅羡林这下有劲儿了,撩开腿就跑起来,一口气跑了三圈,喘着气跑过来,选了三颗最大最红的桃子走了。
林氏被儿子气笑了:“梅长湖,你生的好儿子!”
“夫人,儿子是你生的,他贪吃还能是我的错?”梅长湖觉得自己无辜。
“你什么意思?我一个人能生出儿子来?你没有一点责任?”
“不不不,夫人别生气,是我的错,我掌嘴。”
见爹娘闹腾起来,渔娘没眼看,也学弟弟,选了半筐水蜜桃叫丫头们拿着,赶紧回自己屋里去。
这时,梅家大门口处,贺文嘉不想听林婶婶道谢,他想见渔娘。
贺文嘉不肯走,梅管家就道:“二少爷,时辰不早了,我们家要锁门了。”
“哦。”
兴冲冲跑来,人没见到,也没等来一句话,贺文嘉垮着一张脸。
“明儿早上我们家小姐要去孙先生家,须早睡早起。您明儿也要去孙先生家请教功课吧,就别在我们家门口耽误了,您也家去歇息吧。”
贺文嘉眼睛一下亮了:“渔娘明早什么时辰去孙家?”
“小的不知。”
梅厚也不闲话了,微微一笑,叫门房关门。
贺文嘉笑出了声,也不在这儿立着了,扭头离去。
贺家的管家就在大门口站着,贺文嘉笑嘻嘻喊了声管家伯伯,进门,发现他爹娘在大门口站着。
“爹,娘,你们怎么在这儿?”
贺宁远伸胳膊伸腿,似在运动:“晚食吃多了,和你娘一块儿动弹动弹。你呢,怎么回来这么晚?”
“哦,去同窗家玩儿了一下午才回来,就迟了。”
“只去玩了?没带点什么桃子梨回来?”
“爹,刚才你看到了?”贺文嘉反应过来,一脸不自在。
贺宁远故意笑话儿子,被夫人踩了脚背,阮氏笑着道:“我和你爹又不爱吃桃子,渔娘喜欢,送给渔娘就行了。”
贺文嘉越发不自在了:“娘,明儿早上我去街上再买一筐回来。”
“不用买,明儿早上去你孙先生家吧,许久没回来了,该去一趟。刚才我叫厨房准备饭食了,你回屋用饭吧,我和你爹再转转。”
夫妻俩刚才从后院一路小跑过来儿子热闹,阮氏有点累,回去就慢慢走。
“老爷,你说梅家什么意思?这是看上咱们家二郎了?”
贺宁远咂摸梅管家刚才说的话和他的语气,终于点了点头,咱们二郎有戏。
阮氏欣喜地拍着胸口念三清老爷的名讳:“二郎若是成了,我这一辈子再没有操心的大事了。”
就如梅家了解贺家,贺家也了解梅家,跟梅家当亲家,贺宁远夫妻俩一百二十个愿意。
贺宁远笑道:“你呀,从下月起,把二郎的月钱涨到五两银子吧,总不能叫他以后想给渔娘送一筐果子,还去同窗家摘。”
“五两银子太少了,给他六两银子。”阮氏这会儿特别大方。
大郎在东山书院跟同窗在外交往多,去年就把他的月钱涨到十两银子,这还不算他们夫妻吃喝用度养奴仆的花费。
小儿子如今不需要养家,到底也有正事,不能叫他钱不凑手,六两银子月钱不算多。
两家父母都乐见其成,一对小儿女互相也有情意,只等水到渠成那一日到来。
隔日,渔娘拿着《青云志》下册的书稿去孙先生家,大门打开就看到穿着一身月牙白长袍,腰间挂着玉佩香囊的贺文嘉。
“渔娘,可要去孙先生家,我们一起。”
渔娘抬头看他梳的溜光水滑的发髻,还有发髻上和长袍相配的白玉簪子,头一回见他打扮得这般光彩,真新鲜。
见渔娘打量他,贺文嘉故意把腰板撑得笔直,渔娘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我这身打扮不好看?”
“好看,特别好看,这个颜色适合你。”
“哈哈哈,我娘给选的这身。”
嗯,阮婶婶会选衣裳。
两人走到一起,贺文嘉从身后小厮手里拿来一把油纸伞撑开,给她遮着太阳。
渔娘又笑了,扭头看他,这大半年他长高了好多,只看身量,跟贺叔差不离了。
贺文嘉也发现了两人身高的差距,心里有些得意:“今年早上我娘给我选衣裳时说我了,说我今年长得太快了。原本留着我春天的衣裳,秋天也能穿一穿,我长高了许多,秋天的衣服要新做了。”
“多吃点,争取跟贺大哥一样高。”
“明年我就能跟我大哥一样高。”
今日温子乔和孙允他们也休息,两人有心上进,即使是休息时也会去书房读半日书。
贺文嘉和渔娘俩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孙家大门,温子乔过来问好,孙允有些张不开嘴的样子。
贺文嘉的身高比孙允高一点,见孙允不高兴,贺文嘉很高兴。
贺文嘉下巴微微抬起来,也不跟孙允说话,扭头对渔娘说:“咱们去见先生吧。”
渔娘点点头。
孙允张口正要说话,温子乔打断他:“孙兄,昨日看书我有个地方不解,可能请你解答一下?”
孙允不接话,冷眼看着温子乔。
两人对峙,贺文嘉和渔娘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转角处,温子乔这才笑着又说一遍:“孙兄文采过人,不知可能给我解答一下?”
“温子乔,我的事,不用你置喙。”
“孙兄,说句真心话,你家跟孙先生关系如何想必你十分清楚,你来孙先生家是为了读书考取功名,可是?”
“是又如何?”
“既然是来读书的,那我们就一起好好读书,争取明年春天中秀才,秋天时还能去乡试考一考。就算明年不成,以孙兄的才学,待时机成熟,考中举人指日可待。到时候,功名在手天地宽。”
读书就好好读书,别恶了孙先生,否则,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你想一辈子到老都是个落魄童生不成?
温子乔意有所指,孙允自然听明白了,他觉得温子乔说得对,功名在手天地宽,他在这个小地方跟人较什么劲?
“多谢温兄良言,时辰不早了,咱们进去读书吧。”
“孙兄先请。”
温子乔松了口气,好在孙允自视颇高,要不然,都劝不动他。
第49章 翻墙的小贼
渔娘来给师父送书稿,贺文嘉没事可做,东拉西扯说些府学里的事,最后说到王苍。
“王苍已经跟府学内先生们说了,他只读到七月底。府学里大部分先生知道他要去东山书院都很支持,只许耕许先生不赞同,他说当前朝局之下,还是从府学一步步考上去更加稳妥。”
许耕跟贺文嘉关系亲近,连带着对他身边得王苍、黄有功、朱润玉几个关系好的也知道一二。
许耕当然也看出来了,王苍想去东山书院,并不只是想经营人脉,他还想走世家的路子。
只要对朝局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走世家的路子,那是一条险路。
“先生,王苍不一定要走世家的路子,是吧?”贺文嘉很为王苍担心,之前他也试探过,王苍没有正面回答他。
孙浔叹道:“你和王苍的脾性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王苍聪慧而自知,肩上挑着阖族的期望,若是哪一日他踏上险路也未可知。”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孙浔也曾担心过,怕王苍哪一日突然变了想法,走上自毁的路子。
“我曾跟赵夫人谈过王苍的事,赵夫人对此不以为意。王苍并未拜我为师,我这个当先生的不好过多插手。”
“二郎,王苍心里苦,若是到了那一日,你能伸手帮他就伸把手吧。”
贺文嘉自己个儿先笑起来:“先生,您瞧我哪里比得上王苍?若是哪日真出事了,我能护住自己就不错了。”
而且,王苍和他走的就不是一条路。
孙浔摆摆手:“你们还年轻,都还未到及冠之年,往后几十年的事谁知道会如何?我虽这般说,不过你也不用为以后担心,专心过好眼前就是了。”
“弟子记下了。”
贺文嘉扭头看渔娘:“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你们俩去府学读书,我又不知道你们在府学如何,想插嘴也插不上。”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给你写那许多信,你还有事情不知?”
贺文嘉看着渔娘不转眼,瞧那架势好似说,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回我写信全给你写上。
渔娘忍不住笑:“好吧,你若是不嫌烦,以后事无巨细的都写信上寄给我吧。”
贺文嘉脱口而出:“哎,写信还是挺麻烦的,要是你肯跟我一起去府学读书就好了,我们日日都能见到,什么话都可以说。”
“你说什么呢?”渔娘估计板着脸凶他。
贺文嘉反应过来,完了,他又口无遮拦了。他下意识看了眼先生。
孙浔:“我有话跟渔娘说,二郎若没事,就先回吧。”
贺文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那我去门口等渔娘。”
孙浔很想再训斥他两句,见渔娘没说话,又把话咽回去了。
孙浔那颗老父亲的心呀,酸溜溜的。
贺文嘉走了,渔娘坐到孙浔身边:“师父,您不喜欢贺文嘉?”
“你看你成何体统,一个小娘子整日把喜欢不喜欢的话挂在嘴边,叫人听到了,只会说我们家没有教养。”
渔娘笑:“谁家说我没教养?我上门找他去。”
“你呀。”
孙浔拿她没办法,不过身为长辈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我知你是个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更改的人,友情和男女之情不一样,不止你,二郎也是一样,你们两人都该好好想明白了。”
“先生的话我明白,我之前就想过了,这段日子,贺文嘉应该也想明白了。”
人和人之间的情谊呀,有时候很难钉是钉铆是铆地分清,但她心里清楚一件事,自从想到贺文嘉后,她再未想到别人。
唉,孙浔听得只觉头疼。怪道师弟说起渔娘来就愁得慌,他听了这孩子说话,也愁。
渔娘笑着挽师父胳膊:“以后会不会糊里糊涂过,我还不知,不过开始还是要明明白白的。”
害臊、半推半就、逃避、将就着……这些话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这儿,这可是事关以后几十年的大事。
孙浔也不说她了,仔细思量后,温声叹道:“难得,你和文嘉都是心里干净透彻之人,以后好好相处吧。不过还未到那一日,你们两人在外人面前还是要注意言行,别叫人挑你们的不是。”
“嗯,我知道啦。”
“这个时辰你师娘应该午睡醒了,我去前院书房看看温子乔他们,你去见见你师娘,就回吧。”
师徒俩起身,渔娘去看师娘。
于氏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擦手,见渔娘进来,她笑道:“我以为你和文嘉已经走了。”
“来看看您,您中午睡得可好?”
“还行,你也知道,天儿热,也不好睡。”
于氏睡不好,除了天气热之外,还因为她身子虚。
从淮安回来后,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这个月月初晚上下了一场大雨,贪凉快没有关窗,于氏着了凉,一直病怏怏地拖到了现在。
“师娘,您且等等,我爹叫管事去益州府了,若是顺利的话,过几日就能把老神医请来。”
他们从淮安回来时,去了江浙许多地方,也请了几个在当地有名望的大夫,给于氏看过脉后,都说这体弱的毛病除了调养之外没什么法子。
既要调养,那就必须花费许多时日,大夫不肯跟他们回南溪县,于氏也不愿意留在江南,一定要回南溪县。
恰巧,在苏州府碰到一位老大夫,从那位老大夫那儿得知,益州府那位极擅针灸的老神医是他的师兄,四月份时去了秦岭采药,估计七月会回益州府。
这月刚进七月,梅长湖就派管事去益州府打听,若是老神医回来了,有苏州老大夫的手书,应该能把人请来。
“说起来,李道长的弟子二月去了益州府瑞鹤堂干活儿,你可联系过她?”
“联系过,咱们从淮安回来后我给她寄了封信,六月初她回信说,在瑞鹤堂干得挺好。”
李晓月跟她师父学医许多年,把脉开方都不在话下,在妇人病症上尤其擅长。加上她又是女子,可出入富贵人家后院,她说瑞鹤堂的大夫人去外面出诊,都喜欢带着她,也教了她许多。
“唉,那孩子也可怜,你多看顾看顾她。”
“嗯。”
渔娘陪师娘坐了会儿,贺文嘉劳烦孙家的丫头进来问,于氏顿时笑了,叫她回吧。
“天气热容易中热毒,你别仗着年轻就不顾惜身子,以后要来家里也早晚来。”
“知道啦。”
渔娘告别师娘,顺着垂花门出去,贺文嘉在二门处等她,表情可怜巴巴:“我等你一个时辰了。”
“怪我,我去瞧了瞧师娘,就晚了。”
渔娘道歉,贺文嘉一下又高兴起来:“咱们之间哪用道歉。”
贺文嘉把他带来的油纸伞撑开:“走吧,我送你家去。”
石板街道被太阳晒了一两个时辰了,蒸腾的热气叫人受不了,只这一小段路,就热得人受不了。
贺文嘉把人送到梅家大门口,提脚就要进去,却被门房笑着拦住:“二少爷,我们老爷今儿在家,您还是回吧。”
“渔娘~”
渔娘也很无奈:“叫我也没用,这事儿上我爹不听我的。”
“那傍晚你可有空闲?嗯,要不明日吧,我护送你去白云观烧香,正好山里凉快。”
梅长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哼,明儿你就该回府学读书了。”
贺文嘉一想也是,要不还是傍晚……
当着梅叔的面他不敢开口,只得道:“昨日晚上带回来的桃子你赶紧吃了,等我回府学给你写信啊。”
“好。”
贺文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渔娘伸出头去想看看贺家大门,却被梅长湖拉了回来:“你的书稿写完了?”
“写完了,早上才送去给先生瞧。”
“话本的书稿写完了,你的游记也写完了?”
游记还没开始整理呢。
“别整日想着那小子,做你的正事去。”
“哦。”
渔娘走后,梅长湖仔细交代门房:“你们门房近日也辛苦,老爷我私下多补贴你们半吊钱。”
门房处的下人们都笑着应下。
贺文嘉还没走远呢,躲在自家大门后尚且听得见隔壁梅叔说话,又是唉声叹气,看来以后他别想在梅家出入自由了。
明儿他就要走了,下次再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贺文嘉惆怅得很,仰头时,脑子里突然有了主意。
梅家的宅子在贺家的西边,这就是说,贺家的东跨院的墙连着梅家的西跨院。
于是,刚用了晚食一会儿,天色将将黑透,一架木梯架在贺家的西墙上,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冒出墙头。
墙那头院子里各处十分安静,只有北边的书楼和书楼旁的屋里闪烁的烛火。
“谁在那儿?”
“快抓毛贼!”
糟糕,被发现了!
贺文嘉赶忙从墙上下去,一个没踩稳梯子,顺着木梯摔了下去,被底下的贺升托住,两人摔作一团。
“糟了糟了,快跑!”
贺文嘉麻溜儿地爬起来,急道:“天这么黑,怎么就被发现了?”
天是黑了,但是今天月明星稀,墙根下贺升还提着一个灯笼,梅长湖站在书楼二楼窗户边,看得一清二楚。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梅长湖一想就知道翻墙的小贼是谁,这会儿气得跳脚:“若不是我今日来书楼,我还不知道这小子敢翻墙来,贺家的教养呢?”
晚食后闲来无事,梅长湖夫妻俩想瞧瞧闺女的江南游记,结果梅长湖一扭头就发现了不对劲。
“给我提灯,我要去贺家要个说法!”
渔娘慌了,墙可不低,贺文嘉被一吓,不会摔坏了吧。
林氏忙劝:“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还要怎么好好说,我跟那小子没话可说,你让开,我非要去贺家,叫贺宁远给我个说法不可!”
贺家的东院是贺文茂夫妻的住所,他们夫妻不在家,院子里只有几个婆子洒扫,平日里安安静静。
隔壁贺家吵闹,言语间还说到贺家,胆子小的婆子连叫着不好跑出去,刚巧贺宁远夫妻俩在院子里遛弯儿消食,等贺文嘉和贺升一个提着灯笼一个扛着木梯悄摸从东院溜出来时,贺宁远黑脸等在门口。
“爹。”
贺文嘉忐忑不已,知道今天自己完了。
“哼!逆子,就知道给我找事儿!”
半刻钟后,贺宁远夫妻扯着儿子去贺家赔礼道歉,好话说尽,梅长湖的脸色比墨还黑,只林氏脸色好些,还有闲心说句玩笑话。
“二郎明年要考乡试,这要是不小心摔断腿,可就什么都耽搁了,我们家可担当不起。”
贺文嘉低下头,老老实实认错:“怪我,脑子发热就……”
“怪你,也怪你梅叔。”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怪梅叔叔。”
梅长湖瞪他,说的什么话?还能怪他身上了?
“你走吧,没考上举人别来我家。”
“还有,以后你再敢翻墙,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管家,给我赶出去。”
梅长湖不跟这臭小子闲扯,把人撵走。
把人撵走还不解气,梅长湖气得跺脚:“我就说这小子不稳重。”
林氏也觉得此事好笑:“罢了,两人才说破,正想亲近的时候,偏偏你又不让他进门,他一着急就……”
见他还气,林氏劝道:“都是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当年也没比文嘉好多少,只不过没被长辈抓住罢了。”
“那能一样吗?”
“是不一样,当女婿和当爹,哪能一样呢。”
听明白了夫人打趣儿他的言外之意,梅长湖气道:“你就帮那小子说话吧。”
渔娘躲在窗外偷听,听到娘把爹劝住了,她才悄悄回去。
回到屋里后,渔娘坐下喝茶,好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隔壁贺家,贺文嘉叫他爹娘丢了好大一个脸,一顿打没得跑了。
以前,贺文嘉都是下午才坐船去叙州府,这回惹了祸,早上就被赶出门,叫他回府学去。
到了府学后门,贺文嘉一瘸一拐下马车,叫刚准备出门的王苍和胡玮瞧见,胡玮关心道:“贺兄这是怎么了?”
贺文嘉放开捂住屁股的手,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你们要出门啊,你们先忙,我回屋去了。”
小厮贺升连忙上前扶着,贺文嘉推开他,不让他扶,强装无事,进门时还扭头冲王苍胡玮笑了笑。
胡玮扭头看王苍,王苍扶额:“应该是他家去惹祸了,被贺叔揍了。”
贺叔有分寸,估计歇一两天就好了。
“咳,贺兄一看就是调皮的人,小郎君都是这么过来的,等长大就好了。”
王苍笑看胡玮:“胡兄年幼时也调皮?”
胡玮笑了笑道:“我倒是没有,我家有个弟弟也是贺兄弟这个性子,我也是见惯了的。”
“看来胡兄很喜欢你的幼弟?”
“很喜欢,活泼之人生气足,一看就叫人欢喜。”
“那巧了,我们俩有话说了。”
“我记得王兄没有弟弟吧。”
“有个妹妹,是个乖巧爱笑的小娘子。”
“真羡慕王兄,我母亲生了我们三兄弟,家里一个小娘子都没有。”
王苍笑了笑,点到即止。
第50章 好友相聚
“贺文嘉,板凳上长刺了?一节课就看你动来动去。我讲的就算你都懂了,也该规矩些坐着。不像话!”
今天上午第一节课是许耕的算术课,课上许耕发现贺文嘉隔一会儿就要动一动,好似有什么毛病。
下了课,许耕走到贺文嘉跟前,见他怏怏不乐:“你小子,可是生病了?”
贺文嘉叹气:“没病。”
“没病你动来动去做什么?”
贺文嘉摇摇头不想说话。
许耕也不追问了,拍着他肩膀道:“我问你一件事,你邻居家,就是有书楼那户人家,我记得你说过他家姓梅?是不是跟三思书铺的主家是一家?”
府学里的学子们都知道三思书铺的掌柜是南溪县人,梅这个姓氏在本地不多见,许耕就把三思书铺和贺文嘉邻居猜到一块儿去了。
贺文嘉懒懒地点头:“正是同一家。”
贺文嘉的前后桌同窗都听到了许耕的话,竖起了耳朵:“文嘉,你认识三思书铺的主人家?”
“没想到竟然是你邻居,文嘉,你可知道江湖浪人是谁?可能帮着引荐一番?”
“文嘉,咱们同窗一载,这点忙要帮吧。”
一群同窗围着贺文嘉说话,贺文嘉摆摆手,直说:“我不认识什么江湖浪人,你们找错人了。”
“哎,不认识也正常,你邻居是三思书铺的主人家,你问问你邻居可能帮忙引荐?”
贺文嘉忙摇头:“真帮不了你们,不信你们问王苍,他也认识我邻居。”
话题转移到王苍那儿,王苍笑着道:“你们别打听了,真引荐不了。”
唉,可惜了。
贺文嘉和王苍都拒绝了,大伙儿叹了口气,也就算了。
想来也是,江湖浪人这等大儒,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许耕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了,等八月时得了空闲,他定要去南溪县一趟。
许耕看重贺文嘉的品性和聪慧,原想收他为徒,后来他发现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算学,自己没什么可以教他的,许耕也就放下了这个打算。
嘴上说放下了,可接触多了之后,许耕越发欣赏贺文嘉这小子,左思右想之下,又动了其他念头。
许耕知道自己学识一般,可他有个学识渊博的好友啊。
贺文嘉不愿意拜他为师,说不定愿意拜他的好友为师。这事若是成了,贺文嘉不叫他师父,拐弯抹角也得叫他一声师叔么。
许耕那位情同兄弟的好友,姓范名江桥,乃是九江府人。范家祖上出过一个墨家弟子。
从那一代开始,范家子弟有了传承,从此以后,范家人在各种制造技艺上十分有才能。
譬如,前朝改进的织机是范家人改进的,南方用的水车也有范家人改制的功劳,甚至江东江北的水利工程也少不了范家子弟的辛苦。
从前朝的前朝开始,范家子弟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入朝为官的更是不少。就是今朝,范江桥的堂弟范江阔,靠着南北水利工程之功,前两年已升任工部尚书。
至于范江桥本人,那是个性子硬的有才学之人。他的本性注定他当不了官,他在老家九江府治学写书,也算自得其乐。
范家人以自己的本事在朝堂上立足,既不跟寒门亲近,也不跟世族有牵扯,算是独立两派之外的孤臣。
许耕想把贺文嘉介绍给好友,肯定不能给他的家族添麻烦,所以他要去一趟贺家看看贺家人。
贺文嘉不知道许先生在打他的主意,他也不关心这些,如今他心里只惦记两件事,除了读书之外就是渔娘。
今日早上他叫人送了封信回去,也不知道渔娘收到信没有?梅叔不会把他的信烧了吧?
贺文嘉为自己那晚上头脑发热的翻墙事情发愁,很快他愁不起来了,因为先生派他去隆昌县学交流。
“啥,隆昌县?”
贺文嘉还没说话,跟他一组的黄有工先跳起来:“隆昌比我老家富顺县还远,在隆昌县学待几日,加上这一来一回的工夫,至少半个月就没了。”
“啊!我来府学是来读书的,怎么隔一两月就叫我去县学交流啊,明年乡试我还考不考了?”
分配任务的先生忙安抚道:“你们也就去这一回,等你们从隆昌县回来,以后只去南溪县、叙卫县这些近地方了,到明年你们八月乡试之前,最多也就出去一两回。”
黄有功忍不住埋怨:“读书还得靠自己,知府大人把咱们打发到各县学去几天,对县学那些学子来说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不需说,等明年就知道了。”
县学里多是童生,等明年秀才试一考,和往年一对比,什么都清楚了。
朱润玉劝黄有功道:“你也不用如此着急,去隆昌县来回虽要半月,路上咱们也可读书。”
唉,府学里安排下来,必须去,也没法子。
按照府学的安排,每一队去县学交流的队伍中,需由府学中一个先生带队,再选三个甲班,七个乙班丙班的学子,算作一个队伍。
这月去隆昌县的队伍中有贺文嘉、黄有功、朱润玉,王苍不在此列。
贺文嘉羡慕王苍:“你们队要去南溪县吧,运气可真好。”
王苍笑道:“ 明知我月底就要走,还要去府学交流一回,你还觉得我运气好?”
哈哈哈,好像也是。
朱润玉笑道:“去叙州府各地县学交流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咱们走遍了整个叙州府,也认识了各县学内许多学子。”
县学内的学子们,若有三五个中进士,些许人中举人,以后都是人脉。
黄有功摇摇头:“朱兄你想得太好了,县学内的读书人,能考中秀才就算家门有幸了,能考中举人进士地简直凤毛麟角。”
拿府学跟县学做比,府学内甲班学生至少有一半的人能中举,乙班、丙班也会有一些。县学嘛,三五年内能出一个举人,那都算是当地县令大人意料之外的政绩。
叙州府不比江南文风昌盛,有心往上走的读书人,都不会留在当地县学蹉跎,就算明知考上的可能性不大,也会年复一年来考叙州府学。
唉声叹气说了一大堆,也没用,回去收拾好行装,明日出发去隆昌县学。
贺文嘉走的当天上午,渔娘收到了他的信,得知他要去隆昌县,渔娘找出舆图瞧了瞧,隆昌县不通水路,大热天的坐车去,简直太受罪了。
“主子,门房处来报,张大娘子来了。”
“快请!对了,你们再叫个人去邓家,就说张姐姐来了,问淼娘有没有空闲来。”
“是。”
渔娘放下舆图,忙去院门口迎张大娘子,一见到人就笑道:“你说你六月来,如今七月都过了半旬了我才瞧见你人,你说话有没有准儿?”
许久未见,张大娘子脸色红润了许多,比起去年她成婚时好似也胖了些。
张大娘子大笑,她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摸着肚子:“不怪我,早前你五月派人来我家时,我就想来看你,可我肚子里装了个小东西,那时候还不满三月,哪敢出门来找你。”
渔娘先是惊讶,随即惊喜道:“你怀上了?什么时候的事?若是知道你有孩子了,我就看你去了。”
“你可别来,我夫家人口多,不像我娘家人少,在夫家我不好接待你。”
渔娘扶张大娘子坐下,张大娘子道:“也是巧了,五月你派人来我夫家时,那几日我刚发现自己怀了,吐的昏天黑地,我娘和我婆母都叫我在家养着别出门,等到上月才好了起来。满了三月后,胎也坐稳了,随后又是给我补身子,一下耽误到今日才来看你。”
“听起来你夫家待你不错。”
渔娘给张大娘子倒茶,后觉得不妥当,叫丫头冲了一碗蜂蜜水来。
张大娘子也不挑,她捧着蜜水喝了口,笑道:“申家是我爹娘选出来的,订婚后我两个弟弟又是多方打听,生怕申家有哪里不好,我爹娘弟弟们这般尽心,我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嫁人后的日子张大娘子没什么不满,但自从怀孕后,她渐渐有了其他心思。
“申家人口多,我男人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等着娶妻嫁人,家中公婆虽能干,他们种地和卖麻花挣的那点银子也只够家中使,没有多余的。”
“你是想……”
张大娘子拉着渔娘的手,诚恳又感谢道:“我的命好,老天爷叫我认识了你,多亏了你家,我和我弟弟们才识得几个字,不用跟我爹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命。”
“我知道种地有多苦,我舍不得我的儿女受这个罪,我想着,还是做点什么小生意,一家人多赚点钱,等孩子大了,不管男女,都送去学堂开蒙。”
白水村不像清溪村里有学堂,以后孩子读书要花的银钱多着呢,她不指望家中能靠读书出个当官的,她就想儿女能比她过得好些。
张大娘子道:“白水村人口比清溪村多,村里人日日上山,山上有什么值钱玩意儿早就被挖走了。去深山吧,深山多蛇虫鼠蚁猛兽,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后悔都来不及。可若是不进山,我真想不到什么法子了。”
渔娘一想也是,若不能靠山吃山,普通百姓想赚点额外的花费,能想的法子不多。
“白水村也有河,你不能继续养鸭子,卖包蛋?”
“能是能,我娘家做包蛋的手艺是独一份,不过若是有另外的法子,我不想做这个。”
张大娘子不想跟娘家抢这门生意。
张大娘子把放地上的竹篮递给渔娘:“我夫家做麻花你也知道,给你送了两斤来给你尝尝。”
“还有这个干橘皮,我给送了一斤,我夫家屋后的山坡上长着一片野橘子树,结的橘子又酸又涩,果子没法儿吃,每年秋天,村里人都会去山坡上摘了果子剥皮,把橘子皮晒干了,冬天炖肉扔一两片进去,香得很。”
渔娘突然想道:“哎呀,张姐姐,你可知道九制甘草陈皮的做法?”
“不知,又是甘草又是陈皮的,这是什么养生汤?”
“这是一道蜜饯,用料简单,做法却有些复杂,在南方的蜜饯铺子里卖得不便宜。咱们叙州府这边做得少,所以你才不知。”
屋里还有从南方买来的九制甘草陈皮,渔娘赶紧叫丫头装了一碟送来。
“张姐姐,你吃吃看,这味道你喜不喜欢。”
张大娘子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甜,有点酸,橘子皮的味道浓,有点吃不惯,多嚼一嚼,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甘草陈皮有健脾开胃止咳化痰的作用,蜜饯不如正经汤药好使,对身子骨却有些好处,你若是把这个做出来,送去叙州府蜜饯铺子卖,肯定能赚着钱。”
只要能赚到钱,张大娘子不怕折腾,她高兴道:“好妹妹,你肯定有方子吧。”
“有,一会儿给你抄写好,你带回去试试。”
“真是多谢了,许久没见来一趟,又偏了你一个好方子。”
“小事情,这方子也不算难得。”
淼娘抱着三郎进来,笑道:“什么好东西?也送我一份?”
渔娘忙去接过三郎:“九制甘草陈皮的方子,你家肯定也有。”
“哦,是有,早前我也想做来着,就是太费事了,想想就算了。”淼娘略活动了下胳膊,儿子又长大了些,越发压手了。
张大娘子眼睛越发亮了,只要能赚钱,她不嫌费事啊。
渔娘抱着三郎对淼娘说:“你还不知道吧,张姐姐有孕了。”
淼娘惊喜又高兴道:“恭喜啊,几个月了?”
“才将三个月多一点。”
“哎哟,恭喜恭喜,这般算来,你该是冬日生,那时候天冷,坐月子也不难受。”
张大娘子笑着点点头,她娘也说她怀的时候好。
三郎乖乖坐在渔娘怀里也不哭闹,张大娘子见了眼馋:“也给我抱抱。”
淼娘没答应,她道:“你怀着孕,三郎是个不老实的,万一不小心打到你踢到你就不好了。”
渔娘也帮腔:“抱就别抱了,给你摸摸他的小肥手。”
淼娘捂住嘴笑,三郎的小手确实肥嫩得很。
许久未见,三人有许多话要说,渔娘留她们在家用午食,用了午食后,哄睡了三郎,三人脱了鞋子,又在矮榻上斜躺着说话。
淼娘说养孩子的开心与劳累,张大娘子说村里的风光与闲事,渔娘听得开心不已。
比那些高门大户家里,外面体面内里糟污的把戏,还是这些普通人家的寻常小事更让她觉得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