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可以做到的,阻止它在那……
“您好, 航班开始登机了,我们可以先……”
标准着装的服务人员轻敲休息室的门,提示他们可以登机了。
“走吧。”
黑色西装的郭臻拿着登机牌,刘薇手上还提着璩贵千的随身包。
璩贵千摘下耳机:“谢谢。”
璩湘怡已经安排了刘薇陪着贵千去一趟潞城, 但刘薇毕竟年纪小, 还是要找个老练的人压场。
按理来说这件事该让徐茂去做, 潞城的事都已经交接给了他, 但徐茂这两天在东南亚替她出席几个商贸论坛,璩湘怡斟酌再三, 问了郭臻有没有时间。
他去过潞城,是最合适的人选。
郭臻也果然一口应下。
“辛苦了,”璩湘怡松了一口气,又嘱咐他和刘薇, 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她汇报。
贵千要回潞城这件事让傅谐和璩逐泓知道后, 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两人都问她,非去不可吗,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去。
璩贵千回答:“不是不让,你们想去也可以啊。就是没必要,我很快就回来了。”
确实。璩贵千没让妈妈申请私人飞机的航线,机票买的是周六去周日回。
她说的稀疏平常,就像是出门买个东西, 用不着人跟前跟后。
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璩贵千坐在刘薇旁边,耳机里放着慵懒慢摇的曲子, 目光一直放在窗外。
旅行。前三十年没做过几次的事情,这一年来却已经在世界上的很多角落留下过足迹。
穿越过云层,飞机来到了万米高空以上。飞行平稳, 后面的机舱里开始有人前后走动,空姐细声问要不要饮料小食。
身边的刘薇细致入微,从包里拿出了她常用的小毯子搭在她身上。
“睡一会儿吧?”
她眼下略有青黑。为了赶飞机,今天起的比往日早了一些。
“好。”她没有拒绝好意,向上拢了拢毯子,在熟悉的清香中合眼,却始终没有睡着。
关于如何阻止F3578的悲剧,她已经思索了很久,也阅览了各种资料。
那场事故发生的时候,上一世的她正在为了高中的学费挣扎。因遇难者里有中国人,这桩发生在异国他乡的航空事故也上过新闻媒体的头条。只是她忙于自己的生活和学习,根本没有用心关注过。
如果没有甜品店中璩逐泓的话,恐怕这起事故都不会在她脑中留下任何印象。
以至于她现在只能从璩逐泓的只言片语中搜集信息。
“爸爸……是空难离开的。一零年,芬兰航空F3578,降落前撞鸟解体。他带乐团去演出。”
鸟击是民航常见的事,每年发生的鸟撞飞机事件要论万为单位。但鸟击并非都会产生严重影响、导致航空事故,具体要看鸟的种类大小、飞机的速度与高度,以及撞击部位。
如果低速状态下撞击在非关键部位,并不影响后续飞行安全,但若鸟击导致航空发动机故障,产生叶片损坏、发动机熄火的后果,就生死难料了。
发生在今年年初的全美航空1549号航班迫降事件就是个鸟击的例子。航班从纽约拉瓜迪亚机场起飞一分钟左右,因鸟群袭击,两个引擎同时失灵。这起事件一下子全球闻名,因它发生在人口密集的纽约,还
极其幸运地做到了全员生还。
芬兰航空F3578,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璩贵千不知道究竟是鸟撞击到飞机的发动机,导致故障,还是鸟击起落架、机翼等关键部位,造成结构损坏。她也查阅了飞机避鸟的资料。
但无论是提升飞机性能和设计,以提高飞机的抗鸟撞能力,还是机场驱鸟,都没有她能做的事情。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让傅谐取消行程,不去芬兰,那一切迎刃而解。
她可以装病,拖延他的行程,甚至可以用她也想去芬兰旅游做借口,直接另行包机送她、傅谐和整个乐团的人启程。
但她又忍不住去想,原定航班上的几百人怎么办。
……她可以做到的,阻止它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
通过拖延时间让航班晚点起飞,错过那一阵鸟群。她故意在机场拖延时间就好,航班会等要客的,只要错过了那一阵鸟群,大家都可以活下来。
但这样就够了吗?
她为了这件事辗转反侧、思前想后。
……变数太多了。她不知道那一阵鸟有多少、鸟群的规模有多大、持续时间多长、飞行轨迹怎样,还是说恰好那么两只小鸟飞进了发动机,撞击叶片。
前世的航班是什么时间起飞的?中间是否遭遇气流耽搁过时间?她自以为拖延了几分钟,是否又会在蝴蝶效应下一切都回到原点,不偏不倚呢?
……
她纷乱的思绪还没有理清楚,半梦半醒间不安地蹙眉,直到听到飞机的播报声,骤然睁眼。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大约15分钟后抵达潞城机场。天气阴转多云,温度74%,摄氏度11度。洗手间将停止使用。”
飞机上的播报并不完全准确,当他们乘坐加长商务车驶出航站楼时,天空飘起了细雨丝。
刘薇欲言又止,询问璩贵千是否需要添加衣物、或者加上些防护措施。
手术过的脚踝得到了充分的修养和照护,但遇到雨雪天气、湿度过高的环境,也有产生不适的可能性,例如麻木感,和放射性疼痛。
正发消息在家庭群里报平安的贵千抬头,一拉裤管,左脚运动鞋上方戴着厚实的羊绒袜套,一看就暖和得很:“看,准备充分。”
她很懂得照顾自己的。
刘薇含笑:“好,我还带了艾草暖贴,先塞一个吧。”
璩贵千没有拒绝细心助理的好意。她们整理裤腿的时候,郭臻就坐在前方,询问:“去哪?”
贵千对他并不算熟悉。
因为暑假时常去妈妈的公司,她和助理们或多或少都认识,像刘薇这样年轻的女孩和她会更熟悉一些,和其他的人也都说过几句话。
郭臻五官端正,但不很平易近人,相反,很多人都会因为他眉目中的彪悍气息,把他错认成保镖那样的人物。
璩贵千对他的印象,多来自于当时在潞城医院的几面。郭臻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多是在人群背后安排事宜,手机不离身。
“妈是不是安排了人盯着他们?”
“对。”郭臻得到过璩湘怡的嘱咐,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告诉贵千,贵千想做的任何事都可以实现。
“帮我把他们叫到……那所房子吧,郑昊辰和郑晨好一起。我有些东西要拿,也想……最后再见一面。”
璩湘怡告知过她,最迟下个礼拜,公安就要收网了。从医院的制证人员那里一路追查到的线索清晰完整,还牵扯出了不少陈年旧案。那曾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沾染过的不只她的血。
汽车飞驰而过,路边的樟树连成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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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晨好有时会恨,为什么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地方。
郑昊辰的恶意由她来承受,父母的视而不见一日日加剧。
她说了又说,才会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小宝,别欺负姐姐”,然后是更多的“要记得帮衬弟弟”。
林雅丽已经辞职了,她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在有一天出门买菜时断了腿骨,从医院回来之后就缩在床上,再也不肯出门。
这些莫名的伤发生了好几回后,郑昊辰和郑晨好都明白了,这是报复。
他们家的经济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兴趣班这类不必要的开支早就砍掉,郑岳军的香烟换一个牌子又换一个牌子。
父母动辄吵架,甚至拳脚相向。他们指责彼此,一个怪另一个挣不到钱,一个怪另一个管不好孩子。
她看到过,当爸爸又一次带着拇指骨折的固定带回来时,妈妈的眼里闪过幸灾乐祸。
而郑林妹的名字,只会出现在他们吵上头的时候。
“放你的狗屁,装什么好人,不是你干的?你要是知道郑林妹他爸那么有钱,你早就叭叭舔上去了,我还不知道你!”
“要不是你!当年是你下不了蛋,老子才听了……”
戛然而止。
噤若寒蝉。
郑晨好坐在楼梯上,听着一墙之隔的父母争吵,头颅无力地靠在墙上。
郑昊辰还没有回来,这个月,他就没去过几次学校,在外面的棋牌室台球厅和狐朋狗友游荡,抽烟、往家里要钱越来越凶。爸妈……已经管不了他了,他挡得住郑岳军的拳脚,这个家没什么能让他害怕。
于是爸妈也只好纵容。
他们只会和她说,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他们砸锅卖铁也会送她上学的,到时候就要靠她来养家了,毕业了在大城市找个老公,给她弟弟找个好工作。
……弟弟。
他们明明是双胞胎,甚至不一定是她先出世。却要做这个姐姐,永远永远地照顾弟弟。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和她说话了。曾经郑林妹刚刚离开的时候,还有几个同学没有生疏远离。但郑昊辰有一天来她的班级上找她要钱,说着脏话、顶着莫西干发型,和学校里最臭名昭著的混混在一起。
在录像厅里看多了白花花的碟片,这些人的眼睛是脏的,是哄笑的,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嚣张。
没有人再和她做朋友了。
周六的早上,郑晨好买菜回来,收拾了桌上的残羹。
上楼,郑昊辰昨天根本就没有回来,房间里堆满了食品包装袋和脏乱的衣裤。
郑晨好嫌恶地看了一眼,转向爸妈的房间。
窗帘拉着,屋里充斥着令人不悦的味道。她凑近了林雅丽:“喝点水吧。”
往日光鲜亮丽的女人满面油光,眼睛从电脑屏幕的麻将界面挪出来,看到是她,麻木地眨眼,随即问道:“你弟弟回来了没有,他去哪了?”
“没,不知道。”
林雅丽浑浊的眼珠紧盯着屏幕,手指点了点,巨大的音效传出,她高兴地咯咯一笑,脚架得高高的,石膏散发出臭味。
“你爸也不知道去哪了……阿妹啊,”她突地一震,转口,“小好,你一定要争气,爸妈只有你了,你弟弟是指望不上了。小宝还没回来、还没回来……你去找找,你去找找,你弟弟不要出什么事……”
郑昊辰能出什么事?他满身横肉,不被人当猪卖掉就好。郑晨好恶意地想着,回答:“我能去哪找呀?他没钱了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这么自私?他是你弟弟呀?你去问呀!去!”她尖锐的嗓子撕扯着,手上点开了下一把麻将。
郑晨好立在原地,仰头看向天花板上灰绿色的霉斑,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
她听到大门被敲响,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随即,门开了,几个黑衣男人推着郑岳军和郑昊辰进来。
十分钟后,客厅里的几张椅子坐满了人。
璩贵千看着面前的四个人,笑着问刘薇:“我们像吗?一点不像吧,我居然一直没看出来,我不是亲生的,真是的……”
她轻轻叹一口气。
第52章 蒙蒙雨丝落下,唰地一声,伞撑……
客厅里昏黄的灯光是那样熟悉。
阴雨、黄灯、客厅里红色的地砖。
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过眼前的人倒是变了一些。
两个小孩的眼中满是警惕,郑岳军和林雅丽被塞住的嘴唔唔地发出声响。
郑昊辰被人从台球厅的休息室里拽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浑身散发着在那终日烟火缭绕的地方浸透了的烟臭味和油腻食物混杂的味道,衣服皱皱巴巴, 像从咸菜缸里拿出来似的。
林雅丽上下打量了他三圈, 看他完好无损才软下了脊骨。
两个大人都瘦了一些, 打石膏的打石膏, 断指骨的断指骨,挂着大大的眼袋, 脸色蜡黄。
郑晨好倒是没什么变化,绷着脸,扎着马尾辫,不见了可爱活泼的发卡。郑昊辰胖了一些, 满脸横肉, 比单纯的娇蛮更多了些自以为是的算计。
在璩贵千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打量她。
穿着橄榄绿毛线外套的女孩和他们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郑岳军和林雅丽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潞城医院的轮椅上,瘦小的人裹在病号服里。郑昊辰和郑晨好最后一次见她是那天去上学的早上,她面白如纸,一阵风就能吹跑。
而现在,她肤色匀称、眼神清亮,落在肩头的发乌黑柔顺, 手上拿的手机是郑昊辰只在哥们口中听说过的牌子, 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他们到现在才终于有了实感。郑林妹过上了好日子。
郑岳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女, 这颠倒了上下的云泥之别刺痛了他的心,而这熟悉的场景又提醒了他,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十指轮番痛了起来, 左下侧的肋骨隐隐发酸。
璩贵千问:“最近过得好吗?”
身后的黑衣男适时取掉了二人嘴里塞的布。
“阿妹……阿妹……”林雅丽哆嗦了两声,脸上呈现出一种谄媚和畏惧混杂的表情,“你放过我们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璩贵千问,“不知道有这一天吧?”
郑昊辰紧紧地盯着她,眼神从她鞋上的logo转到刘薇手上拎着的包。
“你怪我们不要紧,是爸爸妈妈不好,但是你弟弟没错呀,他才这么小,你放过他……你小时候还抱过他的呀……”
璩贵千脸上呈现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没等她说话,靠在一边的郭臻示意黑衣男塞上了林雅丽的嘴。
“你不是我妈。他也不是我弟弟。”
郑岳军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看着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架势,突地开始哭泣:“对不起阿妹……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的主意……”
他们都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不会有人告诉他们。
“对不起对不起……”他哭嚎得仿佛真情实感,如果不是两手被绳子绑在椅子后,倒真的很像很早之前郑林妹会觉得痛快的场景。
可惜,璩贵千的眼里只有漠然。
她起身,顺着记忆中熟悉的方向往上,刘薇迟疑了片刻,没有跟上去。
原来,这条楼梯没有那么陡峭。
转过一个弯到达二楼,她没有停留,直直往上。
阁楼还是那个样子,她曾经的东西都被爸妈带走了,不知道在哪个仓库。
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坐下,璩贵千仰头,看向枝条纵横的木制屋顶。空气中有肉眼可见的尘埃游弋。
除了楼下的人待处理,她在回潞城之前,也在想自己还有什么要做。
这该是她最后一次来潞城了。
想到一个正式的告别,她就觉得自己该来一趟这里。
她从那个窗子里跳下去过两次。
第一次义无反顾,怀着背弃一切的决心,逃亡,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次阴差阳错,她本该在那天早上坐上去往潞城市区的公交车,却因为想归还一本杂志而停留。从那个窗子里跳下去,这是一条她走过的路,但她头脑昏沉,忘了桂花树还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葳蕤。
又或者,这是上天的某种暗示。
做了一趟小孩,软化了她的刺,不去演自己都不相信的自己。
她下楼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本书,那本用来藏钱的《安徒生童话》。
或许是在心里道过别了的缘故,璩贵千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
“我没有犯法的打算,所以放心吧,今天不会见血的。而且也用不着我来,马上你们的拘捕令就会下来了,还不知道吗?当年在医院开虚假出生证的人落网了,他手里留着你们所有人的底账……毕竟,出生证上不只有我,还有父母信息啊……”
她指了指林雅丽的腿,“我妈让人做的吧?痛吗?别担心,等郑岳军进监狱了也不会轻松,一样的,跑不掉。”
接过了刘薇递来的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和手中落灰的书。璩贵千抬头,看向了自己曾经的弟妹。
“大家相处一场,就像她说的,好歹是一场缘分,我还真的抱过你们。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在林雅丽唔唔地竭力挣扎里,郑岳军抬起了涕泗横流的脸,色厉内荏地吼叫着:“你要干嘛?!”
璩贵千没看他们,只专注地看着郑昊辰和郑晨好。
“你们知道我现在挺有钱的,是吧?”她点了点这些人,“看,可以请得动这么多人。”
“钱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比如,可以给你们换一个出身。”
窗外的雨更大了,丝丝缕缕。
“做人贩子的孩子很累吧?等他们判刑了,你们连公务员都不能考。
不过,等他们判了,你们应该也已经被送到福利院去了,没有亲戚会养你们的吧?就算有,大概就是过上我从前的生活,寄人篱下真的不好受……”
郑晨好抖了一下。
“去福利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如果你们的爸妈做过什么被人知道,你猜那些身世可怜的孩子会不会恨你们……
那要不要选我这里呢?”
璩贵千微微前倾,声音中带上了令人信服的魔力。
“换个地方生活吧,换个名字、换个户口,我可以资助你们。没人知道你是谁……”
她斯条慢理的话还没说完,郑昊辰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里了。我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人啊!以前我不懂事……他们那么对你,会遭报应的!一对窝囊废,他妈的啥也没有,耽误了我们,我不想在这个家了,你让我跟你走吧,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姐姐的……都怪他们……”
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璩贵千没看那团肉蠕动着恳求的样子,转向了郑岳军和林雅丽。
这对夫妇平生所求,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儿子。
养得如珠如宝,养得皮白肉嫩膀大腰圆,养得还不如他们自己,廉耻全无,为了一点没见着的利益就能转身狠踩一脚自己的父母。
“小宝、小宝……”
林雅丽那条打着石膏的腿颤动着,双眼深陷,空洞无神地凝视着眼前的地砖,仿若灵魂已被抽离。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郑岳军嘴上喃喃,口歪眼斜,塌了一半的肩膀彻底凹陷了下去。
我还能遭什么报应。如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真的,那我就更放心了。
绑在椅子上的林雅丽突地又颤动了起来,挣扎着顶出了嘴中的布块:“昊辰——小宝,你是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是妈的心血啊小宝,你别走,你是我们家的独苗啊——”
郑昊辰充耳不闻:“滚开!你们要坐牢了!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璩贵千深吸一口气,略感到一丝疲惫:“
郑晨好,你呢?”
低着头的女孩抬起眼,往那边看了一眼,她的父母神色仓惶,嘴里喊着郑昊辰的名字,哭吼着指望他回心转意,给郑家留下一个传宗接代的指望。他们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也并不关心她的答案。
郑晨好抬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向璩贵千:“你说的是真的吗?”
璩贵千笑了,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回复:“是真的。”
……小宝是你弟弟,你要多照顾他……男孩儿就是调皮,长大就懂事了,你得帮你弟弟啊……还是小好省心,不用我们攒钱,嫁个好人家,你弟弟还能靠着你……
“……让我走吧。”
好。
璩贵千起身,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室内。郭臻靠着墙,刘薇站在她身后半步,二人未发一语。
她向前两步,俯身,和郑昊辰那张写满了迫不及待的脸隔了一米,眼眸弯弯,狡黠一笑:“骗你的。”
“你烂在这里就好了。”
污言秽语溢出几秒,就被黑衣男捂住了。
“啊,对了。”璩贵千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巧地抽走了郑岳军胸口装着的香烟。
“怎么抽这个牌子了……”
她轻飘飘说着,抽出一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靠近了郑岳军。
刘薇的呼吸乱了一瞬,偏头去看郭臻,而后者一动不动。
璩贵千拿烟的手势是生疏的,她示意黑衣男,按住郑岳军的手。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其实是这个。”
噗,一按。
“你是会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感吗?”
她拧眉困惑,看着眼前抖动的手掌心里三个圆洞的灼烧痕迹。
“这种伤没那么疼的,”她抬头直视郑岳军,那个在这个家里象征着暴力和权威的中年男人已经坍塌,“就是痒,容易发炎,尤其是快长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它挠破了流血。”
烟灰落在地上。
郑岳军眼皮颤抖,牙齿里咬出几个字:“小兔崽子……我早就该把你淹死在马桶里……”
唔……
黑衣男捏住了他的嘴,郑岳军凭着一腔力气扭动挣扎,却无济于事,只有一双眼睛泛起了红血丝,目眦欲裂,像被人按在砧板上的鱼。
室内只幽幽地传开林雅丽的哭声。
璩贵千将燃着的烟头往桌上一摆,按灭了闪烁火光,对着郭臻说:“请安排一下,带她走吧。”
她指的是郑晨好。
“找一户寄养家庭,等他们的判决下来,就把收养手续办了。让她签一份合同,大学毕业前由我资助,毕业后自己还贷。”
瞠目结舌的林雅丽反应了过来,挣扎着挪动椅子,砰的一下失去平衡摔倒地上,伤腿落地,让她发出杀猪般的痛呼。
“好吗?”璩贵千没分给别人一个眼神,又问了郑晨好一遍。
郑晨好的肩颈已经麻木了,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一咬牙,强忍着没回头看:“……好。”
得到答案的璩贵千转身离开,在路过院子里的桂花树时停了一下,对刘薇说:“这颗树要带回去,送回山外青山。我已经和花房的匠人说好了,辟出一块地来。”
没有别的事情了。
她一身轻松,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去。
郑晨好。
你不会知道的,那张身份证真的帮助了我很多。
鱼龙混杂的零工市场里,有身份证,就能办健康证,能去正规的场所做事,学一门手艺,挣扎着往上爬,直到能租下一间有窗户、看得见阳光的屋子。
很多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被骗,没有身份证明只能去做黑工、被老板有恃无恐地剥削压榨。接触的三教九流多了,自己也陷了下去。
蒙蒙雨丝落下,唰地一声,伞撑开,迈步向前。
第53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汽车驶出乡村道路, 左拐,向城区而去。
擦拭过发梢衣摆不起眼的水珠,刘薇收起用过的毛巾,接过璩贵千手中的《安徒生童话》, 放进后座的行李袋, 略有些不解。
这本书平平无奇。平装版, 软质封面, 侧面的纸张微微泛黄,插图也不甚精美。
但她没有询问, 恪守了专业素养,不去探究。
前排的郭臻打了几个电话,看了一眼后视镜:“我们先去酒店?”
“好。”
璩贵千瘫软在真皮座椅里,手心朝上, 十指微微蜷缩。
手机震动。
璩逐泓问她, 上个礼拜玩过的游戏卡带放哪里了。她回答了大概位置。他说找到了,接着问她上周打到了哪里,哪个存档要保留,有没有打过中期卡关怪物。
她一一回答,明白得很,璩逐泓只是想找她说话。
而这样日常的对话也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
他们在酒店落脚时已是下午三点。
璩贵千简单休整后去顶楼游泳池游了几个来回,洗完澡后前往餐厅和他们汇合。
她到的时候, 桌上的菜正好上齐, 除了酒店本身的餐饮服务,还夹杂着几个附近有名的馆子的外带, 是刘薇出去溜达时买的。
潞城的饮食偏咸口,因是南方城市,海鲜河鲜都多。此刻桌上热气腾腾的是个粥底海鲜锅, 鲜香扑鼻。
几人聚在一起,璩贵千示意保镖们也坐下来一起用餐。
她没有再出门的打算,明天的早班机回京市。接下来的时间可以由他们自己支配了,这趟旅程远比奔波劳碌的出差轻松。
一桌的菜被他们一扫而空,席间言笑晏晏,郭臻却提起了另一遭事。
“当时我们去宝桥初中的时候,有几个老师学生托我问起您。”
璩贵千一怔,拿筷子的手微顿。
这倒是她不知道的事情。
“罗老师不是已经被辞退了吗?”
这事璩逐泓后来和她说过。
“对的,”有个常驻潞城的黑衣保镖说起,“现在在她妈的杂货店里帮忙看店,找工作没人肯用她。”
这种人本就不该当老师。
璩贵千夹了一口南瓜藤:“那还有谁?”
郭臻:“有一位岳老师,还有几个学生,多半是想致歉。”
为那一桩事。
“没什么好抱歉的,”璩贵千拉起袖子,看了一眼时间,“岳老师是个好人。”
而那些同学,其实也什么都没有做。
她想起潘伊的脸,想起她紧张又惊慌地在书店门口拦住她,想起她往她桌上塞零食的样子。
罗玉婷不配为人师,是个在弱者身上寻找优越感的心理变态,只会从别人的痛苦中汲取快乐。
但那些老师同学们,大家都不是坏人。就像郑晨好一样,都只是普通人,有私心有偏颇,有勇敢有怯懦。
刘薇侧目,安慰道:“你想去看看她吗?”
其实有时间,他们可以安排。
但璩贵千拒绝了:“不需要。”
刘薇误以为她的拒绝是情绪低落的表现,思忖几秒,提起了一桩好事:“你还记不记得那位梁同学?”
“把你送到派出所的高中生。他前段时间遇到了困难,是我们为他提供了帮助。冥冥中也是好人有好报了……”
璩贵千夹鱼刺的筷子没停:“是吗?”
梁同学。
刘薇补充了下去:“他妈妈生病,璩总出了医药费,帮他申请了千千希望的助学名额。”
刘薇深有感触,这样的帮助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璩贵千的脑海中却闪过了别的。
昏暗的室内,桌上开败的百合,绿豆糕清甜的香。
再往前——
“你过年回不回?”
人声嘈杂里,有人问他。
修长高大的男人摇头:“车票贵,清明再回。”
“那你来店里吃年夜饭,我们阿妹下厨,手艺顶的呀。”
她去拽身边人的手:“美馨!”
周美馨是沪市人,说起普通话来也带着一股黏糊糊的劲儿:“你那天值班伐?反正就我们两个人看店,过来吃好了呀,小张小宋都来,人多热闹点。”
她们过年不
回家,谁也不问谁的原因。
几个年轻人在餐馆宽敞的大厅里就着酒看春晚,胡乱畅想着在这座城市生根发芽的未来。
那时她不爱说话,多数时间是低头喝酒,跟着众人一起笑、一起讨论电视里的节目。
酒意上头,散场已是后半夜。
室内的暖气温度高,璩贵千把周美馨安顿在后面的休息室里,盖上毯子,回到大厅,恰看到梁方起一个人默默收拾桌上的果皮瓜子壳,边上的软椅上还瘫着一个喝多了说胡话的。
散落的酒瓶被他扶起,堆在一边。
璩贵千沉默着,一手抓四五个,放到后厨过道边不起眼的啤酒瓶回收箱里。
他手脚很利索,等她规整了酒瓶回来,桌上地上都已经干净了。
“先走了,”梁方起一手提着垃圾袋,另外一只手一把捞起喝多的同伴,步子稳健有力,“把门锁好。”
砰。
沉重的卷帘门落地。
她的回忆也被打散。
“前两天,梁同学发短信问我,报志愿有没有推荐,公司最需要学什么专业的人。”
“然后呢?”
“当然是没有呀,”刘薇仰头,“学什么都行。”
她也是靠助学项目读完的书。
“他说,没有要求的话,他会学医,又问我要了还款的账号。”
“嗯。”
“大概是因为他妈妈的病吧,学医也好,济世救人。”
刘薇叹息道:“璩总真的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我也好,梁同学也好。不过呢,贵千你改变了璩总。”
郭臻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微微抽动。
“是这样吗?”璩贵千抬头,“妈妈以前是什么样?”
“以前可不会准时下班的,”刘薇失笑,“璩总是工作狂啊,精力太充沛了,傅老师在的时候还好,要是傅老师也出差了,璩总是恨不得住在公司里。”
“你问郭臻,是不是?”
视线转过去。
一杯红酒下肚,郭臻的脖颈微微泛红,身上泛起暖意:“对,没日没夜地过项目。”
刘薇笑着:“你看,郭老师都这么说,他以前也是拼命三郎。”
“这两年也不怎么加班了,”郭臻摇头叹气,“年纪大了,熬不动。”
三个人都不是同龄,却这么说笑着谈了许久,桌上的饭菜尽了,刘薇又叫人加菜,璩贵千想了想,点了一道酒酿小丸子。
端上来的小盅加了枸杞粒,香甜欲醉。
那变成了她对潞城的最后印象。
回到山外青山时,璩贵千便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
阿姨拿着行李袋上楼收拾。
门廊边的一盆十丈垂帘开得正艳,打眼望去像一座小型瀑布。
她在花房呆的久了,和那里的匠人们熟悉,也对这些花花草草的品种如数家珍,不禁轻轻拨弄垂丝花瓣。
偏厅里的璩逐泓已经扬起了手:“回来啦。”
璩贵千走过去一拍,胳膊应声垂落:“打到哪了?”
电视屏幕上的光效一闪而过,几个炫酷的挥拳舞腿漫画特效之后,高大的机械怪物轰然倒地。
“收工!”璩逐泓把手柄递给她,“来一把?我赶上你的进度了。”
“不了,我先上去洗澡。”她嘴上说着,身体却没动,而是拿起了一边的果盘,挑挑拣拣戳了两块桃子吃。
璩逐泓仰头看她:“潞城怎么样?”
“就那样。”
桃子太甜,来口樱桃解腻。
“爸妈呢?”璩贵千点了点盘腿坐在沙发上的璩逐泓。
“……不知道,”璩逐泓没动,“他们没给你打电话?”
“打了,飞机刚落地就打了。”
电话里嘱咐她好好休息,他们晚饭后才回来,会给她带餐厅主厨最拿手的蒙布朗。
璩逐泓:“那你还问我。”
“给我留一个。”他转过来,想拿樱桃又想起自己刚拿过游戏手柄,皱着眉去洗完手,和璩贵千对坐着吃水果。
西梅葡萄和柚子瓣。
璩贵千抬头看他一眼,又问:“爸妈呢?”
“……出去吃饭了。”
“没带你?”
“吵了一架。”
“吵什么?”
璩逐泓放下银叉:“我跟他们说了,要出国读电影学。”
“妈骂你了?”
璩逐泓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他们出门之后,他对着电视打了一个下午的游戏。
“差不多吧。”
璩贵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真要断你生活费?”
都是马上成年的人了,真要拦是拦不住的。她一开始就不觉得妈妈会为了这件事大动肝火。
璩逐泓舒展身体,看了一眼贵千。
贵千的上半张脸更像璩湘怡,面无表情低垂双眼的时候都有种目空一切的傲,只不过她年纪轻,显得多了几分冰澈琉璃的神性,璩湘怡却是多年的不怒自威。
他不由想起当时的场景来。
爸妈都沉默了很久。还是璩湘怡先出声:“我以为你打算自己偷偷摸摸去上学,原来还知道我是你妈。”
这事儿肯定瞒不过她。
璩逐泓默不作声。
傅谐在他们两个之间打圆场,问了他申请材料和英语成绩的事情,寥寥数语之后,又是沉默。
“行了,”璩湘怡还是掩不住烦躁,“你喜欢就去做吧,我逼着你去学别的你也不乐意。”
这话听着跟赌气似的,不情不愿。
傅谐替她描补:“你妈压力大,也担心你……”
“公司的事情需要我吗?”年轻气盛,璩逐泓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冷硬和执拗,“你已经找了职业经理人了,不需要我接班。”
璩氏数年前就定下了突破传统家族企业管理模式的方向,璩氏的扩张是璩湘怡自己在广深的市场里跑出来的,大权在握,没人敢和她说个不字。
这几年来拓展的行业都有意在名称和股权结构上和璩氏做了区隔。
璩湘怡眉毛一竖:“罗天川早就进公司了,下面那么多这个总那个总的,我还不是忙成这样!”
璩氏不算是典型的家族企业,璩简当初创立的母公司从建筑企业发家,逐步涉及房地产,后来到了璩湘怡手里才大幅扩展疆域。
但长期的经营过程中形成的文化和价值观还是难以洗脱这层色彩,一些重要位置上多少也有亲眷的影子。推行职业经理人制度,璩湘怡自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代价,但时至今日也不敢说完全转型成功。
遑论,就算璩氏不需要他们自家人掌管具体事务,他们占着绝对控股的股份,这么庞大的财产要打理又何谈轻易。
信托都有被击穿的一天,被职业经理人耍了的老板和股东遍地都是,没有自主控制权和独立生存的本事,和小儿抱金过市也没有区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还接班!我说了要给你了吗?”璩湘怡越想越气,又嫌他高,仰头骂人累,把人按在沙发上数落,“想干什么不能和我说?还瞒着我们去考试,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
“好了好了……”傅谐仗着自己肩宽胸阔,拦在两个人之间左挡右挡。
“你还护着他!”璩湘怡连他也一起骂,“要不是你宠着他,他会先斩后奏?”
这话就有些不讲道理了,璩湘怡自己才是那个孩子要什么都给的家长。
“好啦好啦,都冷静一下……”傅谐一把搂住璩湘怡,“走走走,今天定了音乐餐厅,我们自己去,不带他,坏小孩自己反省一下,我们走。”
他像哄贵千似的把人拉走,不忘回头给璩逐泓使个安抚的眼色。
第54章 大导演。
“就是这么一回事。”
哥哥说完, 璩贵千
没忍住噗嗤一笑,惹来他的阵阵眼刀。
初中小孩双手托腮捧着脸,含着笑意瞧着他。
贵千恢复记忆之后,很少有这么稚然的时候了。璩逐泓也恍惚, 总觉得一个错眼, 这个孩子还是刚回来时, 见着陌生人就会拽他衣袖的样子。
但还是不要了, 虽然可爱,却更让人心疼。
璩贵千轻轻摇头:“要我说, 你这是十拿九稳了。妈早就知道了,却没给你使绊子,说明她最生气的还是你不告诉她,不是你‘不务正业’。”
她伸出手比了两个双引号, 像个小兔子。
确实如此。璩逐泓也早意识到了。只是一腔意气, 耐不住想还嘴。
……现在也只能指望璩湘怡回来的时候气消了。
贵千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就上楼洗澡了。等她小憩一会儿再穿着睡衣下来,爸妈已经坐在了客厅,正不知聊着些什么。
外头的天色还没暗,厨房里隐约传来水声和阵阵浓香,看来他们是没吃晚饭就回来了。
“贵千,来。”
她坐下,嘴里被塞了颗蓝莓。
璩湘怡:“晚上的菜单, 看看要不要调整。”
傅谐抬头:“我让厨师把鱼的做法换成白灼了。”
暗红色的菜单上用的是压着金箔的纸, 几行小字,四荤四素, 甜品主食。底下的暗纹隐隐看得出餐厅的名字。
璩贵千:“不用改了,把师傅叫到家里来了?”
璩湘怡捏捏香香软软的小女儿,只觉得和那个讨债的儿子不一样:“想你呀, 这家私厨一天只接一桌的,干脆叫回来烧,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明明只出去了一天,倒像在外面十天半月似的。
“有的。”
“那就好。”傅谐按着遥控器,电视换了又换,停在了少儿节目的动画片上。
金毛犬阿旺和它的森林朋友们。
简单治愈的剧情和温柔细腻的音乐,璩贵千端着蓝莓碗看个不停。
真是个巧合,她上辈子也看过这个,不过是动画大电影。
那时她刚到京市不久,对大城市的一切都新鲜,第三个月的工资到手,忍痛买一张二十九块九的票。
再过上几年,这些数得上名字的动画片都纷纷上了院线,有的盆满钵满续集不断,有的却戛然而止了,金毛犬属于后者。
大概贺岁档不欢迎这样平平淡淡的故事,她倒是很喜欢。
谁也没问潞城发生的事,不过璩贵千明白,爸妈肯定早知道了。但大家心有灵犀,只想翻篇不提。
一集放落,侧目望去,餐厅有人影闪动,帮厨开始摆放餐具。
“哥哥呢?”
璩湘怡粉饰太平的招数不算高明:“出去跑步了。”
快吃饭了他出去跑步?
璩贵千低头一笑,给哥哥说好话:“不给他饭吃啦?哥犯了那么大的事?”
璩湘怡揉揉她的脑袋:“反正呢,到时候我们不在了,家里的东西就你们兄妹一人一半。想管的就管,不想管的拿分红。总归赚的钱能让你们两个富足过一辈子,再之后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了。”
她现在的心绪平和了不少,大概是傅谐劝了一下午的功劳。儿女都是债,愁也愁不过来,索性不去强求,快乐平安就好。
“妈……”
贵千倚在妈妈怀里,小声说:“没事的,有我在呢,我来管。”
她这一句说的璩湘怡心软绵绵的,只觉得恨不得把小孩永远当小孩养,不要长大就好了,甚至当即升起了些雄心壮志:“没事儿,妈在呢,有什么事我做不了的。我多活几年,你们就爱干什么干什么。别有压力,知道吗?”
你才多大呀,就知道为妈妈分忧了。
“这些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呀,都比不上你好好吃饭。让你哥随便去挥霍吧,拍电影能烧几个钱,不够我听个响的。小没出息。”
“我听见了。”
身后幽幽传来一声。
璩湘怡身子一僵,贵千伸出胳膊把人拉过来:“好啦好啦,都干什么呢。”
傅谐在一边悠悠地笑,给被两个小孩团住的璩湘怡使眼色:“我去看看菜好了没有。”
他一走,璩湘怡捏住了璩逐泓的耳朵,搓了两下,咳嗽一声:“饿了吗。”
璩逐泓一听这话就知道妈妈服软了,可不知怎么,心里更多的是涨涨的酸涩:“妈,让你担心了。”
长大了的男生很少有这样主动亲近妈妈的时候。他和贵千一左一右靠在妈妈身边,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我不会什么都不管,自顾自走掉,把所有事情留给你们的,”少年低哑的声音响起,“就是去读个书,好吗?很快就回来。”
璩湘怡从来就不担心自己的儿子会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只是一直成绩很好的儿子突然要读艺术,还是和污七八糟的娱乐圈沾边的电影,做家长的总有些不痛快。
“嗯,”璩湘怡拍拍他的脑袋,“没事儿的,贵千说了她来管,以后你就专注吃软饭吧,也没关系。”
璩贵千哭笑不得:“妈——”
唉,别家是争得你死我活,她就生了两个,大的不省心,小的不舍得。
想想这些案牍劳形以后要压在贵千一个人的肩上,她暗暗下决心,看来退休的事得拖一拖,还是得理顺了所有事情才能安心留给贵千,又忍不住去推璩逐泓:“你修个第二学位,多学点东西,给你妹打下手。”
“好好好。”这会儿妈妈说什么当然都得依她。
璩贵千对上哥哥的眼睛,眉毛一挑,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吧,说帮你解决就绝不食言。
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盘子,私厨用了他们家一套青花釉里红缠枝纹的瓷器,搭配热菜真是难得的视觉享受。
璩贵千最期待的还是甜点。
按理来说中餐该配些中式甜品,酪樱桃、冰糖小点之类的。
但他们在电话里许诺了蒙布朗,先前也特意嘱咐了私厨做这道拿手法式甜点。
蒙布朗用的是纯白骨瓷,边上点缀了几抹果酱和花瓣。
栗香浓郁,最难得的是甜而不腻,栗泥中夹杂着朗姆酒清香,却没有酒的涩意,底部的树莓酱更是点睛之笔,酸甜口感一扫黏腻。
璩贵千放下叉子。
看来今晚的饭后散步势在必行了。
她拉着璩逐泓出门,走出门廊光笼罩的范围,视线熟悉了光线转换后,渐渐品出四周夜景的美。
“讲吧,刚想说什么。”
璩逐泓两手插兜,身体微微朝她倾斜,挡掉秋日的夜风。
他本来想问,你和妈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怕你太小,还不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
璩逐泓见多了高门倾轧,家里私生子女一窝蜂内斗的有,斗得把父母兄弟送进精神病院的也有,甚至买凶杀人的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也见过璩湘怡为了工作披星戴月,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人消瘦、精神却亢奋,忙完了一整个项目后直接大病一场。
他害怕的是,他去追逐自己的喜好,却把这些东西都推给还没有完全设想过人生道路和未来方向的妹妹。让她来承受那些疲倦和压力,接下这个担子。
然而眼神一转,看到贵千头顶的逆时针发旋,他又叹息,她还这么小,却知道为他排忧解难。
“想说谢谢你,有你在真好。”
突然来这么一句,还怪肉麻的。
璩贵千伸手拽他的袖子,笑骂:“干什么呀?”
璩逐泓却很认真:“以后你想做什么,也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帮你实现。”
声音随风散开,落进身边人的耳朵里。
上学的事情过了明路之后,璩湘怡虽然答应了这件事,但又给璩逐泓提了几个要求。
南加大不是容易申请的学校,电影系更是要和全球各地的学生竞争。
“没申上,”璩湘怡哼哼,“我是不会给你捐楼的,你自己想好了,要不要留保底学校。”
璩逐泓不接受退而求其次。他对自己的纸面成绩信心满满,接下来的几个假期都在抽空飞全球,同几个摄影老师学习,专心筹备自己的申请短片。
璩贵千抽空去他的书房看过,不是她想象中高深莫测的片段、意识流的絮絮叨叨。
非常日常,零碎的素材就像一部生活纪录片,有她、有卢比,有庄园里日常工作的人员,侍弄花草、远处草坪的洒水器播出一道彩虹。
她很难想象这些素材最后会组成怎样的短片,但抱有极高的期待。
而在璩逐泓紧锣密鼓的准备中,他的十八岁生日也如期而来。
一月初的日子,恰好卡在元旦假期的末尾。
成人礼总要庄重正式些,但璩湘怡正在准备年末总结,傅谐那一边又是一波巡演行程要赶,二人分身乏术。最后这场宴会是由贵千和李淑珍筹备的 。
说是筹备,其实也就是在专业人士给的备选单子里挑一挑心仪的宴会布置、餐单酒水、演奏节目。
李淑珍做这些驾轻就熟,边忙边指点贵千一二,也让她受益匪浅。
生日前一晚的深夜,他们四人在家吃过了蛋糕、送了礼物。
璩湘怡的生日礼物非常老派地选择了车和手表,傅谐给的却有点意思,他读音乐学院时的一个同学在好莱坞CAA做执行经纪人,傅谐通过他帮逐泓争取到了一个进组做制片助理的机会——
“说是都是杂活累活,但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确实不会,璩逐泓瞳孔微微放大,重重一点头。
轮到贵千,她的礼物有些朴素。
是枚印章。
“才学了没多久,不许嫌弃。”
才不会。
璩逐泓捏着田黄石印身,去书桌边拿了印泥下来,轻轻一按。
方形印,明文,他转了一圈,三人才将将识别出来,这是个三个艺术字变形。
大导演。
“大”缩在左上角,“导”斜着身子,撑起轮廓,最后一个“演”字是变形简写,颇有野趣。傅谐一眼就看出,这设计有傅爷爷的手笔。
璩逐泓先捏着她的手看了一圈:“没伤着?”
他当初学刻印的时候就总是划到自己。
璩贵千眨眼:“心灵手巧。”
璩逐泓失笑,轻轻在她额头上一敲:“我争取有用上它的一天。”
爸妈都没和她争,贵千是第一个同成年的璩逐泓说生日快乐的人。
白天的宴会就是社交意义大于庆祝生日了。
灯火辉煌,山外青山最大的主建筑一二层敞开,交响乐和建筑装饰的欧式风格相得益彰,香氛气息弥漫。
璩逐泓拉着贵千跳了开场舞,又被父母领着满场乱转。好不容易被放走去吃点东西,两人就偷溜到了二楼的露台边。
露台上夜风逡巡,不比里面花香果香暖风袭人,但胜在清净。
璩逐泓的朋友和一些同龄人早早结束了寒暄躲了上来,商量接下来的节目,只留下今天的主人翁一路接受祝福,嘴角都要僵了。
“哇呜——寿星唱首歌吧——”姜南寻起哄,璩逐泓解开领口的扣子,另一只手熟练地伸过去:“再闹——”
姜南寻立刻吱哇乱叫:“我的头发呀——今天可是做了造型的。”
等十点钟放过了烟花,大家就要上飞机去北海道滑雪,一帮年轻人的集体活动总不会是清净的。
那边打闹着,璩贵千趁着哥哥不注意偷喝了一口他杯子里的香槟。
她一直很好奇这种影视剧里才会有的、只为了那一声“砰”而存在的酒是什么味道。
一入口,首先是气泡在舌尖炸开,随后是酸,苹果的酸甜,最后才是酒类的酵母味儿涌上来,不浓。
她咂摸完了味道,一转头,发现这一幕恰好落在哥哥的朋友眼里。
璩贵千悄无声息地把杯子放回去,背对着人群对洛城比了个手势:
“嘘——”
第55章 璩贵千伸手举着烟花棒,直到那……
洛城会意, 眨眨眼,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夜空烟花绚烂,但比不上飞机划破云霄后的漫天星河。
灯光远去,银河流淌成一片。
机舱里的人都睡了, 私人飞机载着十几个年轻人前往北海道。这儿多是璩逐泓的同学和朋友, 璩贵千犹豫过后, 没有问朱欣怡要不要一起。
肯定会觉得不自在的。
别说朱欣怡了, 她和这些人也算不上熟悉,只是和几人有过数面之缘, 因此特意问了刘薇要不要陪她一起,算是出差。
纯玩的差事还算薪水,刘薇欣然应允。
四个小时出头的飞行航程才过一半,进入平流层后, 闹了半宿的人睡得东倒西歪。
璩贵千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银河, 拉下了眼罩。
落地时已是东京时间凌晨四点。
这帮人仗着年轻气盛,安排的活动是一落地就去海边看日出。
函馆的海边已起了乳白色天际线的轮廓,璩贵千和刘薇互相搀扶着走在细软的沙滩上,顶着海风向前。
往前看,不怕冷的青年们沿着沙滩狂奔,手里提着烟花筒,你追我赶。
璩逐泓和洛城穿着的黑色羽绒服大大地敞开, 奔跑中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衬衫, 走在最前面,踩着海水的边界。
一层毛衣一层绒衣外面还有一件防风冲锋衣, 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璩贵千:……
她叹一声气,心想闹吧闹吧,不趁着现在放纵, 难道还要等老了再颤颤巍巍地后悔。随即上前捞了半篮子烟花,一个个地研究。
海水呈现出湛蓝的色彩,又在光线的照映下在某一刻显出些黑来。远处,霞光初现,太阳的光直直地打在海面,刷出了一条瑰丽大道。
璩贵千伸手举着烟花棒,直到那短短数秒结束,太阳的光芒完全淹没了烟火。
天亮了。
她身后,刘薇突然喊道:“贵千!”
转头。
相机咔擦一声。
拍立得吐出相片,刘薇一扫刚下飞机的萎靡困顿,兴致勃勃地跑过来给她看。
相片显影,贵千带着藏蓝色的毛线帽,和黑色的海岸线、白色泡沫海相得益彰,衬得人更精神。
她夸:“好看的。”
“嘿嘿,”刘薇一笑,向她展示自己脖子上的拍立得和单反,“带点照片回去给老板,纯玩还拿工资我良心有愧啊。”
远处的人也消停了,勾肩搭背地看完了金黄色太阳跃出海平面的过程,就坐上了去温泉酒店的车。
“冷吗?”
上车后,她身边的位置被默认空给了璩逐泓。
她问道,拿起一边的保温杯递过去。
璩逐泓的脸上吹起了红晕,摇头,喝下热水,又问她:“困吗?今天实在闹得太晚了。”
当然困。不过,看到一场难得的海边日出,还是值得的。
身后有人嚷嚷,待会儿要睡到昏天黑地,谁也别叫他。
压根没人搭理他,他转头去看,身边人一落座就睡着了。
车程不远,盘山公路往上,温泉酒店就在二世谷雪场最顶上的地段。
房门一开,璩贵千凭着本能把外衣脱了,几乎是登时埋进了软绵绵的被子,陷入了深眠。
一夜无梦,清醒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拿手表,一看只比平常起床的时间晚了一个钟头。
生物钟啊。
雪光从没关严实的窗帘缝里泄下一角。
她赤脚下床,地面却是温热的。
窗帘掀开,昨夜困倦的人们错过的景色映入眼帘。蓬松洁白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与蓝天相映成趣,山腰处云雾缭绕,再往下却是深绿近黑的植被。
雪光映入,却是温润的,并不刺眼。
璩贵千轻开了一缕窗,外头的空气钻进来,冷凝的水汽沾上温热的肌肤,她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
晴日方好。
洗漱完,她的行李衣物早已整齐放在外间。
整层楼的套间都被他们包下了,此时出门,走廊上静悄悄的,看来这些人昨天筋疲力竭,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
转过弯,到了这层楼的观景台,却已经有人在了。
洛城和另一个男生并排坐着,面朝羊蹄山雪景。有人说这
是小富士山,云雾缭绕下,还真有几分相似。
璩贵千今天的帽子是橙色的,带着毛线球,珊珊可爱,却恰好和那个男生的羽绒服撞了色。
寻常男生大约不会选择这种亮丽的颜色,一是青春期的男生总有些故作成熟的执着,偏爱黑白灰一些,二是也少有男生能够穿出这种颜色的青春朝气来。不过他倒不一样,鲜亮的橙称得人神气十足。
此时偌大的观景台就他们三个人,那两人听见服务生开门的声音望了过来,璩贵千顿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洛城边上的藤椅。
毕竟打过几把游戏,更熟悉一些。
“早上好,”洛城今天穿了一身的白,温润清澈,“他们还在睡呢。”
贵千点头,视线左移,一下子想起了橙色衣服的男生叫什么名字。
曾嘉文。
昨天见过的人太多了,宴会上的人如过江之鲫,但被璩逐泓私下点出来的却不多。
曾嘉文就是其中一个,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需要忌惮的背景,而着实是璩逐泓也有着耐不住分享八卦的心。
“他妈妈是韦素心。”
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隐退结婚生子、再无音讯的港星,几乎是一代人眼中魔教妖女的标准模版。
曾嘉文跟贵千差不多大,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早上好,要不要来点咖啡?这里的早饭做的很好吃。”
洛城面前的是传统日式早餐,一并点头。
服务生端上来菜单,璩贵千扫了一眼,听了曾嘉文的推荐,选择了班尼迪克蛋。
盘子端上来,果然味道很好,但最让她舒心的还是热咖啡的香气,醇香浓郁,舒缓熬夜带来的倦意。
三人闲聊几句,说起璩逐泓出国读书的事,贵千还礼貌问起了洛城的升学意向。
毕竟就三个人,她和曾嘉文不熟,只好礼貌讲讲不会出错的话题。
“我打算读经管,上不了华庆,发挥正常的话,人大吧。”
那就是还在京市了。
曾嘉文啃了一口果干,哼了一声:“这是什么学霸的感慨啊,要是我,上个一本我妈妈都开心得没边了。”
他看上去天真无邪的,璩贵千却想起璩逐泓的话来。
不为人知的是,韦素心选择的丈夫是港岛曾家的三孙曾同毅,曾嘉文是他们家为数不多在深市上学的小辈。曾家在港岛盘根错节,更是枝繁叶茂、人口众多,内部的关系纠缠不清。
“我还是羡慕逐泓啊,”洛城轻飘飘地左看一眼,招手让服务生添茶,“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璩贵千擦过了手,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在雪景前听他们聊天,漫不经心。
洛城问:“你怎么来了京市?”
“我爷爷来开会,我跟着蹭一趟飞机喽。”曾嘉文托着下巴,眉飞色舞。
他遗传了母亲的眉眼,又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显得稚嫩可爱,大约是很受老人家宠爱的小孩。
银叉切开班尼迪克蛋最上方的水波蛋,蛋液溢出,滑溜溜地在盘里延展。
璩贵千没看这两人一眼,专心地切着麦芬和培根,浸透了蛋液沾着荷兰酱,一口咬下。
她眼睛一亮,被丰富的口感征服,想伸手去拿桌上的纸。
洛城的脸朝着曾嘉文那边,手却已经帮她将纸巾盒递到了旁边。
早餐也用过了,还是没人出来。
曾嘉文等得有些不耐烦,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先出去玩吧?”
也不是不行,这里都是成熟的商业雪场,不会出什么意外。
洛城侧头,额发一甩而过:“妹妹要去吗?”
比起从前暑假见过的数面,他的头发更长了一些,错落有致地搭在脑后。也是到这时候璩贵千才发觉,他是有些自然卷的。
“好啊。”
外面雪光正好。
在去雪场的路上,璩贵千给哥哥和刘薇发了短信,随即到了地方,换上崭新的雪服、雪鞋、护目镜和头盔。
她是第一次滑雪,选的是好上手的双板,教练在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注意事项,洛城从前面穿戴好了出来,护目镜别在头上,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
“我先走啦!”曾嘉文抱着单板兴致勃勃地往前冲。
他们包下了这一片小型雪场,未经压实踩踏的粉雪实在是很有让人驰骋撒欢的欲望。
曾嘉文跑得没影儿了,洛城回头往她这看了一眼。
“保暖有没有做好?一定要当心,听教练的,不要慌。”
护膝护臀护甲都穿上了,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璩贵千跺了跺地,示意:“没问题的。”
户外,上了传送带,洛城单手扯下护目镜,犹豫片刻,还是去了初级道。
初级道不高,璩贵千往下望一眼却还是微微晕眩。教练拿着雪仗比划拐弯、加速、减速、刹车,接着又检查了一边她身上的防护措施。
洛城跟在他们后面,深蓝色的雪服反射着光:“要是感觉要摔倒了,尽量往侧面倒,臀部着地泄力。”
“你不去那边吗?”她指了指曾嘉文所在的的高级道。
洛城是带了自己的雪板出来的,显然也是擅长熟悉的。
“很久没滑了,先熟悉一下再上难度。”
他这样说,璩贵千也随他,自顾自跟着教练一步一步熟悉双板。
“……平地就像这样,跟滑旱冰差不多……上板的时候不要先动……”
站在坡度不高的初学道上,璩贵千深呼吸一口气。
教练还在絮叨:“重心微微前移,不要怕……”
大约很多人都会在这一步犹豫很久,以至于教练重复了很多次不要害怕。站在这里往下倾确实会让人有种即将摔倒的错觉。
违背平衡感的、不符合生理本能的行为。大约只有人类会追求危险中的快感。
洛城先一步下去,在初学道的底端超她招手。
雪道长,隔着护目镜,只能看到一个蓝色的小点微微闪动。
呼……
身体前移。
没有犹豫,她前倾的动作果断而坚决,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前面都很顺利,眩晕感只持续了几秒,稳住重心后,速度让她心跳加速。
拐弯,微微减速……
但一个错眼,两板碰了一下,她心里一慌,顺着力道让自己倒在了雪里。
已经压过了速度,臀部着地,边上的雪松松软软的,这一倒并不疼,甚至这颇为成功的初试让她心情更加愉悦,几乎立时爱上了在雪里飞翔的感觉。
但下坡的洛城看她没动,立刻抱着板子往上跑,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受伤了吗?”
“没有。”
躺在雪地上,璩贵千左手放开雪杖,把护目镜往上一扯,脸上的笑容肆意洒脱:“我忘了怎么下板了,拉我一把。”
第56章 《Minute by M……
从北海道回来之后, 璩贵千一下子意识到,三月一日近了。
即将期末,学校的功课日渐繁重,加上数学竞赛班的培训占据了她白日的多数时间。
但她的心却一日日地提起, 落在蓝天上。
璩贵千连着好几天晚上去傅谐的琴房看他练习, 双休日去听他们乐团排练, 一遍又一遍装作不经意地看他的日程本, 就为了确定一切都没有变动。
璩湘怡不明所以,见贵千突然黏起了爸爸, 还略有些吃醋。
璩贵千在纸上很多次演练过计划。
三月一日是一个周五,她已经请好了那一天的假,会和他们一起飞往芬兰。
她已经用长途旅行过于疲乏的理由让妈妈申请了私人航线的飞行许可,那一天, 她和傅谐, 以及乐团的所有人,都会到首都机场起飞。起飞落地的时间和地点都与F3578不同。
然后,周五的早晨她会装病,让傅谐自己出发。
在他们的包机起飞后,她会订下去赫尔辛基的机票,F3578,她已经提前确认过, 这架直飞赫尔辛基的航班在中午登机, 通常只有二分之一的载客量。就算那天订满了,也没关系, 她可以用妈妈的名义要求特批加位。
她会抵达机场,值机、在专用休息室里等待,提前上机。
等所有人都上机了, 飞机开始滑行。
她会在飞机到达起飞速度前告诉乘务员自己身体不舒服。装得严重无比也好,仗势欺人也罢,她会迫使机组尽快与地面航空管制部门取得联系,申请返回登机口或就近紧急降落。
一来一回,一个小时的时间延误是起码的。
环环相扣,不知道能不能让航班躲开既定的结局。
但无论如何……她尽力了。
这是一趟只能依靠她自己的冒险。
笔尖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圆圈,小小的纸飞机绕弯滑翔。
二月初,璩逐泓的申请短片完成了终剪。
他们在家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看片会,只有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出席。
声音先入,是鞋子和草地摩擦的声音。
璩贵千很熟悉,这是她每天走过的道路,熟悉到可以分辨,这是哪个季节的草坪。
脚步声也是熟悉的,不过,一昂一顿,是手术之前她走路的韵调。除了她自己,大约只有他们会记得如此清楚。
画面出现。
运动鞋的边缘沾了些泥水,雨天,匆匆而过。
风吹草偃,季节的变化很清晰,短短数秒内,青草再一次绿起来的时候,镜头以一种滑翔的姿态逆转,最终定格在了女孩的鞋上。
“早上好。”她说。
镜头挑选了一日中的不同片段,始终聚焦在她的某一部分上。
吃早餐时拿筷子的手,指甲圆润饱满。
看书,阳光在书页上跳动,蜷缩在椅中,封面挡住她的脸。
走路的声响。走过木质地板、石头小路、茂盛的草坪。
有细微的谈话声渐入。
“随便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
“就说……你现在想到的第一件事。”
“我在想……秋天的葡萄架,窗口的风,给爸爸的花束要选什么材料,中午的石榴果汁,下午要做的数列分析,我的向日葵为什么不开花,月亮上的影子,还有你今天真是粘人。” :
璩贵千笑了,这其实不是一天内的素材,璩逐泓拿着录影机摄像是常事。春夏秋冬汇成了一天,她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哥哥说了这段话,也很难将那些片段还原到哪一个日子。
五分零一秒的短片,是她的某一天。
没有画外音,背景音乐是清浅的弦乐。片尾字幕出来,脚本摄影和剪辑都是璩逐泓一个人,编曲写的是傅谐,演奏却还是璩逐泓自己。
摄影技巧、剪辑手法那些,璩贵千看不出来,但她体会到了镜头切换间的流畅自然、色调的熨帖清新,还有那从片名开始不断重复的和弦,每一处都映衬着片名。
《Minute by Minute,Second by Second》
每分每秒、一分一秒。
璩逐泓咨询过的留学顾问都建议他,申请短片应当体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讨巧的方式是在五分钟里设计一个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故事,反转又反转,或者用前面的四分钟铺垫所有美好,再在最后的时刻将其重重撕裂,去模仿莎士比亚式的命运悲喜剧。
立意是重要的,可以选择地球上最贫穷不幸的那些人,赤裸揭露事实、谴责大资本丑恶,反衬申请人的关切。
或者干脆抛弃故事性,去描述一种少见的精神疾病,用炫技般的镜头切换和剪辑技巧,展现迷乱光彩和现实反差。
他都拒绝了。
顾问们说,你无可回避地要回答下列这些问题,去打动评审官,将你从成千上万的申请人中挑选出来。
你想要怎样度过你的人生。
你想成为谁。
你期望为世界留下怎样独特的印记。
“太沉重宏大了,”璩逐泓想,“我只想拍一些当下的东西。”
用最轻盈的东西,去对抗现实的引力。
life is for now.
璩贵千没哭,她和哥哥一起忙着给爸妈递纸巾。
灯光亮后,身后的朋友同学自发地别过眼离开。洛城坠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朋友一家四口亲切的模样。
那天的最后,送走了哥哥的朋友们又用过了晚餐,他们俩在李淑珍的屋子里帮她整理资料时,璩贵千想了想,还是问:“什么时候想到的要拍我?”
其实短片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正脸。
绑着运动发带的璩逐泓推了推护眼的平光镜,从录入电脑前挪开眼,看向坐在小椅子上翻阅陈稿的妹妹。
她的头发前两天刚剪过,依旧维持着肩上的长度,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刺球。
“整理素材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个脚本。”
所有拍摄方案里最流畅自然的一版。
其实很多环境素材都是混剪了他很多年来积累的素材。
雨声,一年年地不同,植物也是,不同的拍摄器材带来的细微差别在后期时需要一一调整。只有在拍她的时候,机器和色调是统一的。
“很棒,”璩贵千点头,“我相信结果不会让你失望的。”
璩逐泓接过她递来的按时间整理的草图,走到扫描机前录入。
坐着的贵千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长眸轻敛。她放下资料,摘掉了手套,拿起手机点开备忘录,再看了一遍除了她自己外没人懂得的、用数字和缩写拟定的计划。
“你跟爸一起去芬兰的时候,不要错过圣诞老人村和北极光,”璩逐泓背对着她,突然提及,“但要记得多穿一些,出去玩一定要带着人,不要一个人,国外有很多专盯游客的扒手……”
“知道了。”
唠唠叨叨的。
越是临近那个日子,璩贵千越是心不在焉。
她在家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却在学校里常常出神。
几次之后,朱欣怡问她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
璩贵千只能回答:“想到马上要出去玩,有些紧张。”
她揪着蓝白校服上的松紧带,习题只写了一半。
同桌听到之后,捞起桌上的修正带奋力涂掉了一道大题,悲道:“快别提了,快考试了我妈恨不得把我粘在书桌前面,还出去玩。”
他叹了口气,然后探头:“这题怎么做,为什么我最后算出来是个巨大无比的数字,这不可能吧。”
璩贵千翻了翻习题册,从书包里把对应的一本抽出来给他看。
“好吧,我把数字代错了,所以不是分解……”
同桌在小声碎碎念,朱欣怡转过去回答小组长的问题,璩贵千注意到书包里的手机屏幕闪动了一瞬。
学校里明面上是不允许带手机的,只不过许多学生都偷偷塞在书包里,只要没有明目张胆拿出来玩,老师也不会细究。
她迟疑了一瞬,回头看了一眼喧闹的教室,还是滑开了锁屏。
爸爸:“贵千,爸爸要先去芬兰,有个指导编曲的教授昨天进了临终看护病房,我和几个同事赶去探望,巡演时间不变,你慢慢来吧。”
这是一个半小时前的消息。
第二条,是一分钟前:“值机了,机场显示赫尔辛基只有零下四度,出发的时候记得让阿姨多装几件厚衣服。”
璩贵千的位置靠窗,她佝偻着肩,感觉世界停滞,耳畔同学催她放下手机的声音也模糊。
“老师来了,璩贵千……”同桌的催促。
寂静不是她的错觉。
老师来了,大家收敛了声音,准备下一节课。
璩贵千蹭地站了起来,拎着包拔腿往外冲,路过讲台时留下了一句:“老师我家里有事,请假。”
“诶?”一头雾水的科学老师无措地应了一声,只看到她的背影飞速消失。
……
奔跑。
跑起来,向校门口。
二月二十。
不是三月一日。
一切都错了。
这是一次临时的起飞。
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拨出的通话界面,迟迟没有人接起。
不会的,不会这么快上机的……
这是一趟固定时间的航班,至少还有一个小时,至少……
没时间安排车了,她气喘吁吁,直直地穿过门口的保安,右转两步,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快。”
“能多快就要多快,我给你加钱。”璩贵千抖着手,把钱包里的一沓现金抽出来压在了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
司机刚要反驳的话收了回去,一脚油
门冲出。
……还是没接,还没接。
屏幕上的两个白字那么刺眼。
爸爸。
正是巡演前最繁忙的时候,他恐怕被各类安排调整的电话淹没了。
牙齿在不由自主地颤动。
她迫使自己深呼吸,系上安全带,眩晕和激动让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呕吐的欲望在出租车的横冲直撞之间更加强烈。
切换页面,短信发送:“不要上飞机”
“不要上飞机,不要上飞机,等我,不要上飞机。”
再切出,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她调出联系人页面,手指在妈妈那一栏上晃动一瞬。
……怎么说呢?这架飞机可能会坠落,把它拦住,不要让他起飞?
怎么回答?怎么解释?
……她没有解释的时间。
她需要的是无条件的服从、执行。
指尖一滑而过。
“上高速了,”司机师傅说,“还有半个小时吧。”
刚才的疾速奔跑带来的血腥气卡在喉咙口。
她点击拨出,这一回,三秒后就接通了。
电话那边的男声带着诧异:“喂。”
“郭臻,”
到了这个时候,璩贵千发现自己的声音镇定了下来。
“你听我说,不要问为什么,你在潞城帮我妈做过那些脏事的处理,是不是?你找人打电话给芬兰皇家航空,告诉他们最近一架从京市飞往赫尔辛基的F3578航班上有炸弹,在某一个乘客的行李箱里。”
她的语速很快,但说的很清晰。
司机不由自主地朝她这边看来,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放在油门上的脚也松了。
她厉声:“看什么,赶着救人的!快开!”
这理直气壮的姿态和荒诞的说辞结合,让司机有种身处动作片电影的错觉,但也是因此,他疑虑过后还是重重踩下油门。
电话那边的郭臻停顿了三秒才回答:“……璩小姐,你确定?”
“我确定,马上、马上去做,我在去机场的路上。”
“……好吧,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璩贵千的脑袋还在恍惚中,但她早就知道谎报危害公共安全的信息是入刑的,“安排国外的人,给芬兰皇家和航空管理部门打电话,让他们停止起飞、排查炸弹。我会在起飞前赶到机场,如果电话没用……我会自己和机场地勤说。”
“马上去执行,郭臻。”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好,随即挂断。
距离她到达机场还有二十分钟。
距离原定的起飞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两分钟后,傅谐的电话通了。
“喂,贵千?”
那一瞬间,璩贵千听见了自己刑满释放的声音。
“爸……”她哽咽了一瞬,掩起情绪,“出事了,你别走,我离不开你,你别上那架飞机。”
“出什么事了?”电话那边的嘈杂远去了,机场广播的声音淡了,傅谐的声音焦急而慌张,“别哭,别哭,你在哪?我马上来找你。”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你别上那架飞机好吗?你等我。”
尽管毫无头绪,但他一口应下:“好,我不登机,我在外面等你。”
通话界面一直持续着,电话那边不断有人问他,傅谐一一推拒了,只说家里有事,今天无法出发。
眼泪在这个时候才滑落,无论如何,爸爸不在那架飞机上。
璩贵千用校服的袖子捂着上半张脸,面料一点点湿润。
接着她听到短信的声音。
郭臻:“已安排国外号码给芬兰皇家航空和航空管制、安保部门持续打电话,第一波已经完成,是不是要继续?”
继续。
璩贵千捏着手机,在心里默念,这个举措是对的,执行者不会究根问底,虽然她知道郭臻绝不会瞒着璩湘怡,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机场广播里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传来。
傅谐沉声:“贵千,发生了什么,可以和我说吗?”
“……陪我一会儿就好,爸,电话别挂,一直陪我。”
“好。”
只有呼吸声。
高速行驶,出租车与空气剧烈摩擦,产生的空气动力声一点点敲在她心上。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和咖啡因摄入过多相似,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呕出来。
没事的。
来得及。
璩贵千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脑子里却不断回旋着鲜血和伤口的模样。
如果坠机……连这些都不会有,烧焦的、变成一团的、蒸发的、在空中甩出的肢体。
她干呕了一声。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尽力不尽力就能够安慰自己的说辞。
又一条短信。
郭臻:“我在来机场的路上,请不要冲动。”
第57章 镜子里的她看着镜子外的她,面……
从一个电话, 到机场的安保措施行动,要多久?
甩上出租车的门之后,她挎着书包在航站楼的通行道上狂奔。
人来人往,在成群结队的游客、旅行团里, 小小的身影并不显眼。
耳边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和四周的环境声逐渐同一。
一路跑过了自动扶梯, 璩贵千停在国际出发处的值机通道前, 对着电话急声:“我到了, 爸,你在哪?”
人影交错。
“贵千。”
她转头。
身边是穿行不息的旅客。
傅谐背后斜跨着半人高的大提琴箱, 脚边是一个银色随身行李箱,目光中带着惊诧和担忧:“来,过来。”
她没动。
只是捂住了嘴,缓缓蹲下。
他们停留在过道中间, 傅谐焦急地把行李都留在原地, 走上前用手环住她:“怎么了……”
她一哭,傅谐的眼圈也跟着泛红。
无能为力的父母心里泛起酸痛,不知道怎样停止孩子的痛苦,更害怕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
但是璩贵千的崩溃只持续了一分钟,她扯着傅谐的手站起来:“除了你,他们都登机了吗?”
傅谐一怔:“是啊。”
这趟旅程来得突然,连接送机都没有安排。教授突发脑梗, 恐怕等不到正式演出的时候, 他们出发,是想在病房前为他演奏一次完整的序章, 算是送别。
但在安检通道里接到贵千的讯息和电话后,他未曾犹豫,直接联系工作人员返回航站楼, 而他的同事们已按计划登机。
机场大屏跳动着,璩贵千查阅时间,目光在跳动的航班序列号上飞速移动。
距离原定的起飞时间还有五分钟。
头发跑乱了,蓬松的发丝零乱搭在额前。她攥住了傅谐的手,定定看了他两秒。
双手交握,爸爸的左手指尖是粗糙的,这是按弦揉弦的位置,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食指的第二关节处也是一层茧子,这是长期持弓的痕迹。
爸爸的眼尾有细密的皱纹,他爱笑,总是润物细无声,眼神深邃又明亮。
看着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璩贵千就觉得自己生出了无尽的力量来,让她有力气去迎接一切。
“爸,在这里等我。”她的声音坚定,“等我,别走开。”
傅谐不解,在点头许诺前却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你要去哪?我和你一起。”
没时间争辩了。
“好。”
不要再分开。
璩贵千想去接他手中的行李箱,却被傅谐把书包拿过,甩在肩头:“你要去做什么?”
璩贵千没回答,她张望四方,牵着傅谐的手奔至可望到登机口的玻璃墙边。
穿着各大航空公司制服的乘务员们来往自如,和同伴们说笑着。不时有旅客停在路边检查自己的证件,安检处人头攒动、队伍冗长。繁忙中欣欣向荣,一切都是正常有序的。
几滴汗珠渗出,二月的京市吹刺骨的西北风,让她一个激灵,没空关心。
拿出手机,璩贵千噼里啪啦地打字,指尖都在颤抖:有回音吗?
消息回复得很快:有的,稍等。
等不了了。
璩贵千在心里默念,呼吸过速。
傅谐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替她擦掉了额头的汗:“别急,深呼吸,看我,别急。”
好,深呼吸。
人为地调控着呼吸的频率,她看一眼傅谐,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事的。”
没事的。
两分钟。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两分钟后,如果机
场还没有任何措施响应,那说明芬兰皇家航空那里的电话无效,他们不信,又或者是信息一路传递到决策层,阻止起飞已来不及,那么,她会去找机场安保。
绝不能……绝不能让它按时起飞。
璩贵千的目光锁在了安检通道前穿制服的人员身上。
一步又一步。
那一瞬间她想过了很多东西。
比如,到了这一步,恐怕真的只能说有炸弹才能让飞机停止起飞。比如在调查阶段,她完全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天的行为和轨迹。比如,一旦调查启动,前半个小时内来自国外打往航司的电话也会被提上案卷,郭臻恐怕也会被牵连。又比如……她要怎么和爸妈解释这一切。
……毕竟,没有炸弹,只有不知何时会发生的鸟击,她没有证据,只有记忆中的只言片语。
嘀嗒。
秒钟响在她心上。
她缓缓放开牵着爸爸的手,一步又一步,声音清亮:“你好……”
繁忙时段,制服上带着护卫标志的人员收回放在队伍中的目光,转过头来。
同一时间。
叮咚。
机场大屏上所有的航班刷新显示了DELAY的动态。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因突发安全事件,从京市……”
广播声后,周围涌起了大范围的议论声。有人在抱怨,有人拨打着电话,有人和同伴商议旅途延误的对策。
机场安检员疑惑的目光里,璩贵千从怔忪中慢慢缓过神来,轻声:“没事了。”
她回头,发丝轻甩,看见傅谐站在身后,大提琴在他背后拉下长长的影子。大块玻璃窗后,警车消防车救护车闪着光驶入机场停机坪。
……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车厢内是寂静的。前座的郭臻敲打着手机的声音没有停过。身边的傅谐却是平静的,不时扭头看她一眼,确认她就在自己身边。
熟悉的真皮座椅里,璩贵千闭着眼,额头贴着窗。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在昏沉中感到舒适。
随便吧。
她的心飘在池塘上,轻轻浅浅地扩散开涟漪。
这漫长的半天终于结束。高速运转之后的脑袋静不下来,奔波之后的身体也叫嚣着疲乏。
但是,终究是结束了。
这长久的阴霾。
她轻轻勾起嘴角,在巨大的情绪波澜中享受着这一秒的宁静。
回到山外青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到家的一瞬,这一日所有的心潮起伏都化为了疲倦,铅一样沉重,坠在四肢。
“我去睡一会儿。”她说。
傅谐摸摸她泛白的脸颊,什么都没问:“好,等晚饭好了我叫你。”
佣人上来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带着困惑不解,和璩贵千擦肩而过。
这一觉很沉很沉,几乎是一秒钟的功夫,她陷在绵软的被褥里,外衣也没有脱。活跃的脑细胞在后台舞动跳跃,但她睡着了,什么也不想管。
醒来时已暮色四合,璩逐泓穿着校服在她床边,叫她下楼吃饭。
哥哥的表情讳莫如深,璩贵千一看,就知道他已听说下午发生的事情。
饥肠辘辘的感觉登时涌了上来。
“好,我马上。”
洗一把脸,清水拂面。
镜子里的她看着镜子外的她,面无表情。
晚餐是平静的。
今晚厨师做了佛跳墙,鲜香随水汽蒸腾,大炖盅摆在桌子中间,口感丰富,鲍鱼鲜嫩弹牙,海参软糯爽滑。
璩贵千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只是餐桌上没有人说话。
“……今日午后京市机场发生大面积航班延误,据悉为……机场联动空管部门启动紧急事件一级响应,并通知武警、救护车、消防车到场,各部门工作人员迅速响应,进入紧急状态。该航班所在区域第一时间封锁,有关部门对该航班的旅客及物品重新安检,对航班客舱、货舱进行排查。最终,该航班延误4小时后起飞。该事件引起了机场内旅客的高度关注……截至本则新闻播报时,机场已恢复正常运营秩序,受影响航班也已陆续起飞……”
偏厅的电视机开着,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主持人的音调平稳自然、语速适中。
璩贵千:“我吃完了。”
璩湘怡的碗里就没动过几粒米,筷子不自觉地张了一下,又轻轻搭在桌上。
啪嗒。
“好……你有什么话想和我们说吗?”璩湘怡看着女儿,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企盼。
她犹豫后轻声:“我不想撒谎,所以……没有。”
璩湘怡在挣扎,也在疑惑。为什么呢?
学校通知她贵千逃学的时候、郭臻和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是那么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重复了两遍。
……
璩湘怡觉得自己的阅读能力可能有问题,否则她怎么会根本无法理解文字的意思。什么叫做逃学?什么叫做谎报?什么叫做在机场拦住了她爸爸起飞的航班?什么叫做差一点自己去找机场安保?
贵千差一点就会直接被带走的。
机场地面待命航班全部停止起飞,现场应急处置就调动了消防、武警等多个部门的几百人。旅客延误不提,这一遭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已过数十万。
安静。
好像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傅谐转头,柔声道:“去休息吧。”
他也还在消化这一个下午的讯息。但他做不到对贵千说任何重话。那时候她出现在机场里、出现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是那么触目惊心,比眼泪更心惊。
“为什么?”璩湘怡突然出声,“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们的?”
她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在会议上被紧急知会这些事,知道贵千跑出学校的惊讶和担忧,听郭臻同步消息时候的震惊和荒谬。
情绪没有消退,第一反应却是给贵千收拾残局。
封口出租车司机,签保密协议。
幸好那些电话是郭臻安排国外的安保公司用虚拟机拨给荷兰航司的,基站连跳几层,追不到背后人。但为了保险,她还是让人对这些涉事人和经办人提了封口费和更严格的保密要求。
……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璩湘怡问,“这不是玩笑,编造虚假信息是违法的,你要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机场和航司遭受了多少损失……你会有麻烦的……”
假使今天贵千真的在机场亲身找安保人员说了那些话,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的后续调查,哪怕是她,要让贵千全身而退,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这不是一个恶作剧。
生气,气她让自己陷入危险。
又烦躁,恼她不说话、不解释。
手心朝上摆在餐桌上,璩贵千垂眼瞧着上面的印痕交错。
命运的轨迹真的写在上面吗?
傅谐轻轻扯了一下璩湘怡的袖口,又示意逐泓陪贵千出去散步谈谈心。
“算了,”璩湘怡叹一口气,“……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妈真的很担心,你爸也吓坏了……”
重石坠地,砸起阵阵浪花。
“……不要算了。”
璩贵千的目光是茫然的,散得像桌上炖盅冒出的水蒸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要算了,为什么要算了。你骂我一
顿,我该骂。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原谅我了,为什么不骂我呢?我做什么事都没关系吗?”
她转过头,看向桌上的三人,眼眶微红:“为什么不骂我,是因为觉得亏欠吗?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违反规则也没关系,违法也没关系,你们会帮我解决,让我一直没有任何烦恼地活下去?你们爱我所以可以忽略所有我做的事情?为什么这样就原谅我?”
她的话颠三倒四,璩贵千自己也知道。
差一点错过,差一点来不及,差一点重蹈覆辙。
还好赶上,还好来得及,还好没有遗憾。
可巨大的圆满背后又是巨大的情绪空洞。
浪潮汹涌里,胸膛起伏着,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又想获得什么。
……
在恢复记忆后的第一次心理辅导里,璩贵千在沉默之后,说了一句让季明达震撼的话。
“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的父母亲人另有其人。”
第58章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不是……
窗明几净。
季明达的办公室桌上有一个小水缸, 有塑料做的翠绿水草、青苔石、乌龟、和每三天换一次的鱼。
花鸟市场的老板说,乌龟和鱼不能混养。
他不管,强要这个桌上鱼缸满满当当、生意盎然。
璩贵千恢复记忆的事情,还是璩湘怡告诉他的, 一并请求他好好疏导贵千。
“这个孩子什么也不和我们说, 她太乖了……但我担心她会憋坏的。”
人世间的大起大落, 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多, 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度过呢?
因此,对于这次谈话, 季明达准备了很久,也在心底打了草稿,模拟过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想到, 在一段不长的沉默之后, 璩贵千会这样开头。
“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的父母亲人另有其人。”
季明达吞了口唾沫。面前的女孩样貌未改,眼神中却多了些暗色。
从前的璩小姐也不喜欢和他对视,聊天的时候多是低垂着眼,后来好了许多, 说起愉悦快乐的事情, 眼睛笑成弯月。而现在的璩贵千不低头,只是也不看他。
她的视线总是聚焦在空气中的一点。
他回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一个雨天。”
璩贵千停顿了片刻, 像是在回忆什么,手指不自觉地在椅子扶手上摩挲。
“雨天。”季明达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于是她回神:“是的,一个雨天, 我听见他们夫妻俩说话,谈起我不是亲生的,随便买来。”
这当然是假的,借口而已。她总不能说,那个雨天发生在数年后的京市。
季明达的心脏如擂鼓般敲击:“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之后,我开始想,怎么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想了很多,不同的方案,一个一个想,又一个一个划掉。”
“课本上,一个符号代表一个念头,就那样一轮一轮地想,一轮一轮地排除。”
季明达却问:“你的感受如何?当你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时候。”
女孩沉吟一会儿,蹙眉回忆,却又轻笑:“惊讶、否定、接受,不外如此。”
她描述得像教科书中的反应。季明达追问:“你的情绪和念头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很好笑,”璩贵千的眼神和他短暂相接,又错开,“所有事情都很荒谬,荒谬到好笑。”
“我。”她指了指自己。
“他们。”她说的是郑岳军和林雅丽。
她又笑,无奈又苍凉。
“那个时候我没有很期待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又开始回忆,“也想过是怎样的人,但没有日思夜想。”
“我想的最多的,是命运。”
“我觉得命运真的很不喜欢我,故意捉弄我。我那么、那么努力地生活了,我让一切都变得很好了。”
璩贵千漫无边际地说着,除了一开头那知道真相的时间节点,她一点儿都没有撒谎,也没有粉饰。在季明达看来,她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早早地思考很多成年人都不一定会深思的概念,却不知道眼前确实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真的,我已经学会接受,也学会生存了。”她说的是离家后独自生活的日子,不过在季明达耳里,他会理解为那个小孩找到了在那个家的生存方式。
“但是最好笑的是,从前我真的很爱他们。你知道吗?”她说的很平淡,“不会有小孩不爱父母的吧,我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被他们喜欢,所以当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我更觉得恶心。他们恶心,我也恶心。”
“我在向他们摇尾乞怜,就是这样。”
她的用词对自己很残酷。
季明达条件反射地指出:“但是在我听来,你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对自己很不公平。”
“你不知道啊,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坚强、很勇敢。为什么要苛求自己呢?那些事你不能左右。”
游鱼甩尾,璩贵千从飘逸的水草上收回视线,直视他:“我没有那么好。”
季明达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身体前倾,也放下了手里一字未动的记录本。
“我是故意的,”璩贵千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他眼里的情绪,看他瞳孔里小小的自己,“在那很多个方案里,我选择了最激烈的那一个。”
“没有人会随便相信一个小孩的话吧,尤其是当她说,她不是亲生的,她是被捡到的、她是被拐来的。我的户口就落在那个家里,我有完整的出生证明和学籍记录,我在潞城生活了十几年,周围的人一打听就知道我是谁、我是谁家不成器的女儿,谁会相信我?”
“没有一点证据,媒体会报道这样的故事吗?会相信我,帮我寻找自己的亲人吗?警察会相信我吗?会把我的话认真对待吗?”
“可能会的,世界上总有好心人。”
“去赌那个概率,也可以。不过我想到了好方法。”
“离家出走,选一个周末的时间,早早出门,他们也不会在意我去了哪里,不会急着找我,我大概能有两天左右的时间,足够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去那里求助,我可以说,我找不到家了。那两个人找不到我,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那么我会被当做走失儿童,建档、入库、短期内被送去福利院。”
“无论怎样总比在他们身边好,就算之后他们找过来,只要我否认,DNA不会说谎,他们带不走我了,我也有了找到亲生父母的希望。”
季明达的眼神很复杂,落在她身上。这一回,是他先别过了眼:“那为什么……?”
“我不想。”璩贵千去追他的眼神,执意盯着瞳孔里端坐的自己。
因是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季明达今天没有穿白大褂,而是一件浅灰色的开衫,此刻正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向前敞开。
“你肯定听过那个故事,《一千零一夜》里的。”她笑了,因为想起小时候读童话的场景,郑昊辰和郑晨好有很多童话书,她也有幸在它们被放到阁楼后看过很多。
“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渔夫撒网,从大海里捞起一个瓶子,打开却是魔鬼。魔鬼说,在漫长的等待里,它许下了不同的诺言。
第一个一百年,谁救它出去,它就赐给他财富。没有人。
第二个一百年,魔鬼想,谁救它出去,它就赐给他更多的宝藏。依旧没有。第三个一百年,魔鬼在心底许诺了祝福和愿望给它的拯救者,但依旧没有人。
于是第四个一百年,魔鬼发誓,谁在这个时候来解救它,它就要杀死那个人。”
季明达隐约明白了这个故事背后的寓意,开口:“因为漫长的等待和折磨,已经耗空了魔鬼的期待和渴望。”
留下的只有荒芜的愤怒。
我不再祈求拯救者。当你告诉我,终于有人来救我,我只会啖肉饮血,问,为什么这么晚。
“我也不想的,”璩贵千还是强迫自己在笑,却不知道一只眼已经淌下了泪,“我真的控制不住。我忍不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捉弄我。我不要有惊无险的结局,我不要皆大欢喜的故事。”
“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我故意去踩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痛脚,我知道什么会让他们生气,我让他们愤怒扭曲,我就是要用一种伤痕累累的方式出现,我想要没见过面的爸妈恨他们,我想要爸妈为了我痛苦、为了我哭泣,心疼我、爱我、不计一切代价地爱我,我想要他们和我一样痛苦……他们抱着我哭的时候,为了我哭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到痛快。彻彻底底的痛快。”
为什么没有更早找到我,为什么让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很早就离开了,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受苦,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水渍,强逼着自己直视季明达的双眼。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好。我自私我自卑我天天只有阴暗的想法,我看到那些幸福的人就忍不住嫉妒,我知道自己无法拥有的我就想毁掉。我就是这样的。我假装不是,但我就是这样的。”
心理医生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当她强烈的情绪波动带来的呼吸过速平缓一些后,季明达压下心里的情绪,维持着镇定平和的态度:“我能够理解一些,我相信你的父母也会理解……如果有一天你准备好了,或许你可以尝试和他们说呢?”
一呼一吸带来的震颤还残留,璩贵千别开眼,看向自己的膝盖:“……我希望,他们只记得我好的样子。”
“如果没有失忆,我也会装作是最无辜的小孩,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才找到了父母。”
季明达的心绪乱了一瞬,回道:“……你本来就是最无辜的小孩。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嘴上说想要别人痛苦,但你的行为只是在自伤。甚至现在,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说这些,但你坦诚了。”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不是为了给心理医生展示,而是为了自己。
“你已经很好了,你是想变好的。不要否认这一点,贵千,”季明达说,“这是很珍贵的,你能直面自己,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安静在办公室里浸润了一会儿,璩贵千嘴唇轻颤,喃喃:“他们抱着我哭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又开口:“如果是她的话,大约就是你说得那样吧,很好的人。”
季明达问:“你说得是谁?”
“璩贵千,没有恢复记忆的我,只有几岁的我。”
“她会更好一些,不是吗?”
这一回,季明达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些茫然。
“我想过,如果我真的是五岁的孩子,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可惜我已经长大很久了。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是小孩了。
季明达斟酌了两秒,问:“为什么会用第三人称代词来称呼自己?”
“我和她是一个人,可是我变不回她了。”
季明达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此时他才隐隐窥见,尽管她用残酷的视角挖开自己的心,尽管她嘴上区分了曾经的自己,这个病人需要的药方始终没有变过。
治愈五岁的璩贵千需要的是爱和耐心,治愈现在的璩贵千需要的也是爱和耐心,只不过需要更多更多。
“当你恢复记忆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季明达问。
“……很好。”璩贵千的下巴一点一点,是潜意识的动作,“在他们身边的日子,太美好了。我害怕,我做不到小孩那样,我害怕我会毁掉这些,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你害怕,是因为你珍视,你也在乎,”季明达的声音温和又舒缓,“你看,你已经做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是为了问,怎么更好地做璩贵千,做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小孩。
“只要做自己就好了,贵千。或许你会觉得,失去记忆的你和现在的你是不同的人,但是我和你聊了很多次,从潞城、到现在,在我看来,你一直是你。可能你没有发现。”
那天的对话最后,季明达向她保证,没有她的许可,这些对话不会外传给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他的雇主。对着璩湘怡,季明达依旧是说,她需要一些时间。
……
那天的对话过去许久,佛跳墙的水汽背后。
“为什么不骂我,是因为觉得亏欠吗?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违反规则也没关系,违法也没关系,你们会帮我解决,让我一直没有任何烦恼地活下去?你们爱我所以可以忽略所有我做的事情?为什么这样就原谅我?”
餐桌上的空气凝滞了两秒没有流动。
在她说完那一段颠三倒四的话之后,璩贵千陡然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吱呀一声。
“……对不起。”她匆匆上楼,房门一关,茫然地坐在小榻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要说那些呢?
我是不是搞砸了?
好像那一声“算了”,变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不可以“算了”。
璩贵千坐在那想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种解释。
团圆很好,完满很好,这一切都很好。但这样完美无缺的好,也压抑。
不自觉地模仿,不断维持这种状态,以满足那自己给自己的期望,弦绷得紧紧的,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反而却期待残缺、打破完满,期待爸妈真正地看到她。
……我开始贪心了。
璩贵千想。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夜色早已沉沉,窗外的香草草莓绣球花寂静绽放着。璩贵千的一双长眸犹如幽静的深潭,睫毛一颤,眼眸中映着花的影子,却又透过花朵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我开始期待,他们看到真正的我,依然会爱我。
看到卑劣的自私的阴暗的我之后,依旧会爱我。
咚咚。
门被敲响。
她收回视线,起身,压下把手。
璩逐泓站在门口,如同每一个平淡日子,问:“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夜宵?”
背后,傅谐和璩湘怡倚靠着栏杆,窃窃私语,装作没往这边看。
明明她吃了满满一碗饭,明明食不下咽的是他们。
璩贵千微微一怔,紧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轻轻弯起:“好。”
下楼的时候,璩贵千才意识到,真的是很晚了,厨师和佣人们下班的下班、回房的回房,餐厅和厨房空空荡荡。
好像明白她的疑问,璩湘怡拍了拍傅谐的肩膀:“他来做。”
傅谐很少下厨,璩贵千也是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专用的围裙。
身后带子一系,轻车熟路地翻找食材,居然也有模有样。
她粘过去:“我来帮忙吧。”
“不用,”高大的傅谐用干净的手把她推到岛台边的座位上,“很晚了,简单做个鸡丝粥吧,吃多了不好。”
三个嗷嗷待哺的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高汤煮开、放米、设定熬煮程序,小碗盛放撕开的鸡肉碎。
他们静静地看着,没说什么话,竟也感到安宁。
只是简单的夜宵,傅谐连装盘的步骤都省略了,在大理石台面上垫了层布,将砂锅直接端到了面前,四人围坐,一人一个小碗。
晚饭吃了很多,璩贵千并不很饿。简单但熨帖的鸡丝粥尝过味道,三两口就不再动。
调羹在碗里转圈,油润的粥粒饱满晶莹,在夜里溢出丝丝热气。
“我有话想说。”
“是一个,不太长的故事。”
……
这一次,与和季明达的对话不同,她沉静地讲述着那些心潮涌动的时刻,或明或暗的思绪,晦涩难言的心理。
她决定挖掉心上最后一块溃疡。
第59章 出发吧出发吧
调羹和碗壁敲击的声音越来越少。
这个夜晚有些漫长, 桌上逐渐堆满了纸巾。
圆润淡粉的大拇指指甲相扣,璩贵千低着头,从一个雨天开始说起。
她决心永不讲起那些已不会发生的悲剧,
因此又用了偷听到郑岳军和林雅丽说话的借口。
所有的心潮起伏、所有晦涩难言的情绪。
她努力不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只愣愣看着手指, 一点一滴地倾诉。
有一些事,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早在她大半的记忆还封在脑海深处的时候, 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浸润渗透的爱,就已经传递了足够多的安全感和勇气。
……
“……所以, 就是这样。”
桌上的纸巾堆了山高。
一时却没有人说话。
“来。”璩湘怡伸出手,“过来。”
温暖的手掌揽住她,小小的餐桌椅上挤了两个人,傅谐从背后拥住她们, 璩逐泓的手紧紧捏着她的手。
“从我们得知你的存在的时候, 只是B超照片里花生大小的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爱你了,贵千。”傅谐的声音很轻很柔,“所以是的,怎样都没关系。如果你做错了事,那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一起承担, 但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不, 我生气,”璩湘怡掩住红肿的眼睛, 吸了吸鼻子,箍着她的手更加用力,“你答应妈妈, 再也不要伤害自己了。”
“……好。”
这个承诺她许下得郑重无比。
那天她们聊到很晚,璩贵千久违地睡在了妈妈身边,呼吸间都是妈妈专属的独特香味,让人安心又缱绻。
“妈,”她们还没睡着的时候,璩贵千突然出声,“以后多来陪我睡觉好不好?”
她支起半侧身子,转过去拥住妈妈。
“想你。”
璩湘怡很困了,应答的声音带着沉重的鼻音:“好,我也想你。想你想你。”
你还在我身边,我却已经开始想你。
啪哒、啪哒。妈妈的手掌拍在背上,触感柔软又厚实,一下又一下,好像全世界,只需要关注这一种韵律。
一呼一吸。
节奏渐缓,最终落在她背上,长久地停留。
睡吧。
第二天璩贵千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妈妈起床时似乎塞了个枕头进来,也就是她手里抱着的这个。
阳光久违地炙热,打在小榻边的抱枕上。
璩贵千恍惚了几秒,捏捏枕头,才想起来今天似乎还是工作日,要上学的。
在床上发呆了一阵,又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她终于顶着凌乱的头发坐起,第一个念头,是逃避似的想,书包在哪?
咚咚,门边传来试探般的两声,随后是轻手轻脚的开门声。
见她醒了,璩湘怡一手推开衣帽间的门,精神饱满:“起床啦,今天我们出去玩!”
璩贵千:……?
她还在开机状态,一时间有点不明白妈妈的意思。
……但是妈是真的精力旺盛啊,明明大家都熬夜了,她觉得脑子里蒙了层雾,但看璩湘怡却活力四射。
神采飞扬的璩湘怡从衣帽间里挑了两套衣服,兴致勃勃地问她:“今天想穿哪件?”
一条是米咖色的羊绒长裙,层层叠叠的珍珠项链精致大方。一身是上下分隔的西装裙,金属扣腰带和夸张的饰品添了英气利落。
都是她平常嫌麻烦不会穿的衣服。
璩贵千的大脑宕机了三秒,回应起了璩湘怡的上一句话。
“出去玩?”
“我们一起去芬兰。”璩湘怡自顾自地给她拿了长裙,又去挑选合适的发箍和手表,“家庭旅行。”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了,我申请了飞行航线改期,现在就可以出发。”
她拿了一支贝母手表在长裙边上比了一下,满意地放下。
“……一起去?”璩贵千木愣愣地。
“睡傻了?”妈妈把她拉起来,一路推进洗漱间,“洗个澡,早餐在楼下。”
但等璩贵千准备好下楼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丰盛的餐食摆在面前,他们三人边吃边等。
“……来。”傅谐看到她,朝她招手。
阳光明媚的冬天,空气里是京市特有的透明味道,落叶尘埃都不见,只有黑色枝桠坚守原地,枯瘦却蕴含着来年的生机。
璩逐泓给她盛了汤,说是汤,却满满当当,能喝的没两口,都是踏实的食材占满了位子。
璩湘怡:“先吃饭,边吃边说。”
他们在聊接下去的行程。傅谐要去探望教授,巡演前也得抽出两天时间来,但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和他们一起行动。
十五天,行程排得不满,走走停停,沉浸式的旅程。等他们回来,也就赶着要期末考试和准备过年了。
“……这么长吗?”璩贵千夹一筷子虾皇饺,问道,“你们都有空吗?”
璩逐泓:“闲着也是闲着。”
他依旧打算参加高考,算是给国内的学业画一个句号,但不会过于辛劳,比高三学生更放松自在。
璩湘怡倒是耸肩:“边玩边忙,事情总是做不完的。”
但时间却不等人。
昨晚她哄睡了贵千,自己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始终难以入眠。
哭过的眼睛胀得干涩,听着小孩的呼吸声,璩湘怡心想,小孩长大真是一眨眼,愿意和父母交流又是多么宝贵的事情。
她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家庭大战,璩简管她一丁点儿,她就像点了火药桶一样爆发,摔门摔东西都干过。
而她的女儿却那么小心翼翼。
指尖轻轻捋过飘到贵千脸上的头发,璩湘怡就想到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要更多地在一起。
不要只在吃饭起居的时候见面。
去陪伴,用所有时间,专心地做一件事情,就是好好陪她。
今天的阳光那么好。
璩贵千摸摸泛凉的耳垂。
新的一天,新的旅程。
出发吧出发吧,甩掉过往甩掉杂念。
佣人们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因为是只有数人的行程,小型公务机直接从山外青山起飞。
璩贵千以为自己会紧张、会忐忑。尽管她确信已经让傅谐躲过了厄运,但这个相同的目的地总会激起一些没有必要的隐忧。
但事实是,一上机她就睡着了,连起飞时的动静都没有惊醒她。
私人飞机上的座椅宽敞,两侧一合,就是一个安静的睡眠舱。
九个小时的国际长途飞行,中间机长换班一次,出来和他们打了招呼,璩贵千依旧没醒。
她睡得畅快,好像要把前段时间因殚精竭虑而损失的脑细胞全部补回来。
他们出发时是下午,直到跨越了时区,她才在腹中饥饿的催促下醒了过来,摘掉眼罩,推开座位挡板。
机舱内静谧舒适,璩湘怡带着黄色的防蓝光眼镜,同一边的徐茂窃窃私语。
傅谐闷头补觉,璩逐泓则戴着耳机打游戏。
飞机平稳飞行中,她示意妈妈继续聊吧,自己起身,舒展了睡到麻木的四肢。
乘务员递过来餐单,她点了一份意面,在桌边坐下。
这个时候恰好能看到夕阳的余晖,云层之上,霞光更加璀璨。
身边有人落座。
张怡萱递来她的书包,小声说着:“用得上的书本和资料都在这里了,我擅自联系了您的同学,新发的试卷或资料会从国内扫描了发过来,不用担心缺课。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她语速很快,口齿却清晰。
“谢谢。”
意面端上来,点缀着圣女果和迷迭香,餐盘里还有一碟水果拼盘。
一口口吃掉,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起银叉一把戳走草莓。
璩贵千失笑,不扭头看就知道是璩逐泓。
果然,身边沙发一沉。
她垫过肚子之后也不太有胃口,索性擦了手去抢他的游戏机玩,璩逐泓的手牢
牢握着不肯放,两人对视半晌,璩逐泓从底下有掏出了一个手柄递给她。
双人游戏,再对着小小的游戏机就别扭,索性连上了飞机上的电视,璩贵千含着鲜山楂,手速飞快。
“……这里,不要跳,接一个冲刺就好了。”
两人小声讨论着,越打越起劲,一时忘记控制音量,一声响动后连忙回头看有没有吵醒傅谐。
却看到斜对面,早就清醒的男人眯眼笑着看向他们,神态不急不恼。
赫尔辛基比京市时间早六个小时,他们落地的时间是芬兰的下午五点,但因纬度高的缘故,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是纯然的黑夜了。
海关上机检查后,他们落地前往酒店。芬兰追极光的最佳时间是十二月至三月,他们来得匆忙,赫尔辛基也不是看极光的适宜城市,极光向导预约在三天后的罗瓦涅米和他们汇合,那里也是圣诞老人的故乡。
都是雪景,但赫尔辛基和北海道却是完全不同的风光。这里的建筑风格突出,后现代和森林自然的碰撞在很多地方都有体现。
车行驶入市区,天空飘起雪花,砖红淡绿的墙面做背景,明明不是圣诞季,却好像耳边响起了圣诞歌。
长途飞行疲惫,今晚没有安排任何行程。助理们预定的是顶层套房,非常典型的北欧风格,却并不寂寥。
用过热气腾腾的晚餐后,璩贵千打开了电脑,翻看朱欣怡给她的留言。
去哪了,牛啊姐。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呜呜呜,又是体育课变数学课,我弱小的心灵受不了这些。
今天也不来吗,有个姐姐过来拿东西,卷子都给她了。
明天来吗?明天不来的话后天来吗?大后天呢?
想什么呢,璩贵千失笑,头上的毛巾拢住滴水的发梢。她在热乎乎的壁炉边,抽过垫子盘腿坐下,一一回复。
临时有事,后来变成了全家旅行。
大后天我不来,但你也别去,是周六啊哈哈。
有时差,不能很快回你,要多给我留言哦。
室内温暖如春,壁炉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噼啪的木头声。
一只大手按在她头上:“是不是跟你哥哥学的?头发一定要吹干,老了有你受的。”
璩湘怡低头,攥起毛巾细细地搓着头发,一点点吸干水分。
“妈,”璩贵千感受着脑袋上不甚熟练的轻一下重一下,问道,“我是不是怪别扭的?”
“别扭什么?我看你就是太乖了。”
乖小孩才会被欺负。
“那我不乖,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璩贵千别过头,眼神亮晶晶的。
“可以。”
“那可以就在这里睡吗?我好喜欢这个壁炉的火光。”
璩湘怡看了一眼,壁炉边有铁艺栏杆围着,不会有安全问题。那么待会儿让酒店来铺床,再把地暖开起来。
“可以。”
璩贵千把脑袋埋在妈妈的小腹上,深深吐气:“太好了。”
但最后并不是她们两个一起睡的。
面对高价值客户,酒店的服务态度很好,效率也高。壁炉前铺了三层厚褥子,散落着菱形图案的织物毯子和厚实枕头,一看就软绵绵得让人想窝进去。
最先是璩逐泓换了个看书的地点,再有璩湘怡仰躺在一边做面膜。等贵千也钻进毯子里看平板上的电视剧了,傅谐叹一声气,合上电脑,离开冷冰冰的长桌。
最后,四个穿着法兰绒厚睡衣的人挤挤挨挨,睡成一团。
窗外大雪未歇,一早肯定是雪光明媚的好景。
第60章 考完试之后一起出去玩吧?
在赫尔辛基住了三天, 璩贵千的新鲜感褪去,开始觉得这个城市略显无聊。
城市观光集中在白天。傅谐赶去和乐团的同事们汇合,璩湘怡倒是陪着他们两个东奔西走。
旅行不算疲乏,他们的行程安排得松散。早晨用一顿当地特色的早餐, 花上半天时间去游览市区。
阿黛浓美术馆很有意思, 街角遇到的小礼拜堂精巧繁复, 前卫的艺术设计街区让璩湘怡完全沉浸在买买买的乐趣里。
建在岩石中的圣殿广场教堂也颇受旅客青睐, 但并没有放在他们这两天的行程里。因为这趟旅程的终点他们还会回到赫尔辛基,去岩石教堂听傅谐的演奏会。
午后他们却会选择一家复古咖啡店, 各自处理一会儿各自的事情。小孩毕竟还在上学,不能把功课置之不理,而璩湘怡的工作压缩再压缩,也总有需要她决策拍板的事情。
在异国他乡, 连忙碌都是新奇的。
从数学题中抬起头来, 咖啡和黄油糖霜的香气里暖气融融。窗外的拱形格子窗和不锈钢雕塑被雪盖了头帘。有人经过,说着韵律特殊的芬兰语,偶尔夹杂着几句英语,让她捕捉到U一耳朵。
不想做作业的时候她会去翻看璩逐泓的相机。
街角、塔尖、她走过的背影。
“走吧?”璩湘怡合上电脑放进包里,又打包了几个特色的甜甜圈带回去给酒店办公的助理们。
出发去罗瓦涅米,他们住的是自然公园内的小木屋,和童话故事里一样梦幻。随处可见的圣诞氛围和装饰。
放下东西, 最先喊着要去坐驯鹿和狗狗拉的雪橇的却是璩湘怡。
大约是在路上解决了今年几项重要报告审核的工作, 她兴致高昂地让助理也把一些琐事交给当地的工作人员。
数个人,两辆车, 到达圣诞老人村的驯鹿农场。大人们在询问雪橇的行程,璩贵千两手揣在口袋里,慢慢往后溜达, 却看见和圣诞贺卡上一模一样的驯鹿。
世上原来真有这样的动物,高大的鹿角对称展开,沾上雪的皮毛没有那么油亮,却显得那眼睛格外温顺动人。
“贵千——过来了,冷不冷?”张怡萱递上来温热的果汁,示意她自己还带了三明治。
璩逐泓从台阶上跑下来,把她头上的毛线帽压实了:“马上就到我们了。”
雪橇是两人一架,轮到她选的时候,再怎么觉得驯鹿有种令人驻足的美感,璩贵千还是非常诚实地听从内心的声音,选择了八条活泼哈士奇的狗拉雪橇。
出发前听工作人员讲注意事项的时候,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不住地往她身上扑的蓬松狗狗身上。
前头身形更高大的哈士奇或坐或站,有两条格外活泼的蓝眼白毛却发出呜嘤呜嘤的声音蹭着她的膝盖。
这叫人怎么忍得住呢?
但哈士奇们是有职业素养的工作犬,等工作人员带着贵千和哥哥坐上雪橇,穿好防寒服,它们也知道这一趟旅程要开始了。
穿梭而过的森林枝桠,罗瓦涅米的雪纯白到不可思议,速度拉起来后,璩贵千攥着哥哥的手,放松了喉咙,不由自主地放声尖叫。
是畅快的声音。
于是半揽着她的青年也跟上了她的节奏。
旅途才刚开始,他们和驯鹿雪橇相距不远。像是为了应和,森林的另一边也传来声音:“下雪啦——”
是妈妈的声音。
不过很快,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声:“爽啊啊啊啊啊——”
不认识的人声,但显然是中国人,异国遇同乡,没有见面却还是亲切。
但另一架狗狗雪橇上的徐茂和张怡萱就没有那么和谐了。
两人各自坐在一边,中间的距离都能再塞下一个人了。全程无交流,哪怕是在拐弯的时候,这俩人都紧紧攥着一边的护栏,生怕自己被惯性甩过去。
穿过树林,敞开的雪原山景辽阔无垠,张开的手臂,拥抱着世界尽头的风。
四十分钟的雪橇路程快结尾的时候,他们赶上了罗瓦涅米的落日。将近三点,天空弥漫起浪漫的香槟粉,层次分明,渲染得比画布更清晰,映着白山黑树。
“哥,”下雪橇的时候,璩贵千的嗓子都喑哑,这还是她记得用围巾捂着嘴巴,否则得喝一肚子冷风,“好快乐。”
两只手捧住她的脸搓了搓,又在脑门上敲了一下:“快走吧,冻坏了。”
和狗狗玩耍过后,他们回到小木屋,见到了极光向导。
那是个定居芬兰多年的中国人,流利介绍着追极光的偶然性,但又说,他们很幸运,这两天太阳活动频繁,一定能赶上一场绚丽的北极光爆发。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傍晚,他们一行人坐上宽敞的越野车,前后行驶至湖区的玻璃小屋。
晶绿色的弧线散状出现在天穹,幻彩重重袭来,是再逼真的模拟场馆也做不到的神秘。
爸妈在玻璃穹顶的小屋里坐着,璩贵千穿戴整齐厚实,像熊一样开门出去,给湖边的极光向导递上一杯热可可。
身后有脚步声,璩逐泓跟了上来。
湖畔坐着的向导装备丰富,正和张怡萱聊着芬兰的生活。
在边上支起的简易凳上坐下,璩贵千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仰头看着冰封湖面上的光变幻 。
“不冷吗?”
见他们出来,张怡萱问。
璩贵千:“外面更好看。”
是的,离开庇护所,走到野地里,仿佛置身自然之中,景色也更深入人心了。
向导脑袋上带的是深绿色的毡帽,喝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说道:“我去那边抽根烟。”
他走到了下风口去。
张怡萱捂紧了领口的围巾,抬头,惊讶道:“看,粉色的。”
粉色和紫色相交,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在零下的气温里铭记这场景。
极光向导从后面绕了上来,在车的后备箱取出了摄影器材。
他在湖边装着三脚架,一边同他们闲谈:“运气真好,罗瓦涅米的极光大爆发很少。”
他调试着相机,璩逐泓起身,问了向导几个技术上的问题。
那天回去之后,璩贵千从哥哥的相机里挑了几张,托酒店的工作人员用小尺寸打印出来,贴在明信片的背面。
都是她在圣诞老人村里买的,掰着手指估算所有的亲人朋友同学,最后买下了一沓又一沓。
极光照片的旁边,还留了一块小小的地方写留言。
给亲人,是祝愿,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朴实的祝好。除了长辈们,她还写了四张寄到家里,给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自己,希望用邮戳留下这趟旅程的痕迹。
给朋友,希望他们幸运无比。在给朱欣怡的那一封上,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和蜡烛。朱欣怡的生日在二月底,她是要错过了,但希望明信片和礼物能够及时抵达。
回家的那一晚是巡演之后的第二天晚上。
那位教授还是去世了,在巡演的前一天,傅谐参加完简单的葬礼,同他们坐上回家的飞机。
与来时恰相反,爸爸和妈妈呼呼大睡,兄妹俩凑在一起,赶着期末前的作业。
璩贵千对着鞭长莫及的完成进度叹气,略略翻了几页,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怎么办?
抓大放小吧。
她开始选择性地勾题目做,写一写大题,基础训练就全部放掉。耗时间的作文也跳过,但阅读理解可以拿来练一练对踩分点的把握。
“考试有把握吗?”璩逐泓头也没抬,问她。
升上初二之后,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说别的,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加上完美的学习环境,还考不了高分的话确实有点儿对不起自己。
而且,就像小小的璩贵千因为没有上幼儿园而格外珍惜学习机会那样,她又何尝不是因为没上大学而感到惋惜呢?
在这样的自我驱动之下,名次稳步攀升也是必然的结果。
眼睛干。
她闭目往后一靠,揉了揉太阳穴:“轻松。”
“别太累了,”璩逐泓右手没停,左手指了指窗外,“看看远方。”
远方是没有尽头的白云。
“你也不用高考升学,怎么还这么拼?”他剩下的卷子可比她多多了,却还是在奋笔疾书,一副非要赶完的样子。
璩贵千往桌板上一趴,头侧着对着窗外,脑后的小揪揪横在桌面上。
璩逐泓手痒,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有始有终。”
做了三年的好学生,勤学苦读,总想要个完美的落幕。
贵千不是没感觉到他的动作,只是昏昏欲睡,实在懒得理。
于是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熟悉的床铺上,厚实的帷幔半散,是满满的安全感。
这张床……还是那个时候,看动画片,妈妈说,不如就要这样的吧,华丽又复古。
她说好。
其实是很喜欢的,却不会主动说。但是被人给予的时候,又是那么快乐。
不纯是因为获得,更是因为,那代表着有人在全心全意地注视她。
被看到。
桌上放着整理过后的旅行纪念品,是她明天要带去学校的。
第二天,璩贵千上学的时候获得了所有人的瞩目。
早自习还没结束,朱欣怡趁老师转过头的时候,啪地扔了一张纸条给她。
打开一看。
都说你要转学移民了,我解释,但没人信,PS上午有英语小测,赶紧抱佛脚。
流言在她分纪念品的时候不攻自破。考试也靠着平时的底子应付了过去。
课间,同桌问起出去玩的感受。
朱欣怡大眼一翻:“出去玩还能有不开心的吗?”
这话倒也不一定对,但在一回来就紧锣密鼓的学习安排里,那段无所事事的时光是多么令人怀念。
璩贵千摇摇铅笔:“考完试之后一起出去玩吧?”
“诶?”同桌诧异,“可以去附近吗?我没有护照诶。”
“当然可以啊!”朱欣怡抢答,然后兴致勃勃地列举京市的景点有哪些是名不符实,哪些是物超所值。
她是老京市人了,同桌却是初中才来京市念书的周边省份人,至于璩贵千就更别提了。
“那就听你的了!”璩贵千一把握上朱欣怡的手,“靠你了。”
郑重到有些莫名其妙。
同桌不明所以,试探了两下,迟疑道:“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