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好奇 “洞房时,疼么?”

    “再不下去的话,今晚可就下不去了。”

    沈京墨醉意朦胧的杏眸盈满薄雾,眼神怔忪地看着他。

    陈君迁炙热粗糙的指腹微微用力,划过她饱满的唇珠,落在唇角,红艳的口脂随着他指尖的碾转涂抹,在唇畔染出一道绯色的霞。

    唇被他摩挲的发痒,沈京墨下意识地抿唇躲闪,口中发出一声抗拒的咕哝,双眼困顿地半合。

    听到这声嘤咛,陈君迁眸光一暗,按着她腰的手收紧,一个翻身将她压倒,身子便覆了上来。

    沈京墨却是在躺到床上的那一刻,便两眼一闭小脸一歪,醉得睡了过去。

    他动作一顿,悬在她身上僵持片刻,略有不甘地苦笑一声,坐回到了床边上,腰背挺得笔直,回过头垂眸看着她。

    半晌,总算压下去了。

    他这才敢有所动作,轻轻托起她的脖颈放在枕上,拉过被子盖好。

    她歪着头,几缕碎发贴在微微潮湿的鬓角。

    陈君迁静静看了她几眼,指尖小心翼翼拨开碎发,虚虚捧着她的脸摆正过来。

    他的手很大,如此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拇指便刚好落在她唇畔。

    她的唇瓣柔软粉嫩,形如仰月。他只是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半晌,他俯下身去,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指腹轻点在她唇角,他隔着自己的手指,在她唇上落下了温柔如春雨的一记轻吻。

    *

    沈京墨这一夜睡得很香,过去半个月里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沈氏全族问斩的可怖场面,也消散如云烟。

    这大概是她离家后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醒来时,天早就大亮,屋里还残留着昨夜烈酒的气息,沈京墨心情舒爽地伸展了下腰肢,伸到一半,突然惊恐地停住了。

    她昨夜喝了酒,按照她那酒品一定会做出什么丢脸的事!

    她怔怔地回想着,猛地一把抱住了被子,转头去看地上。

    陈君迁不在,地上的床褥像是被谁踢了一脚,乱七八糟地堆在墙根,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昨晚……

    她昨晚一口烈酒把自己喝蒙了,之后拉着陈君迁跳了半夜的舞,再之后……

    再之后她似乎是把他当做了傅修远,怕她抛弃她似的,缠着他不肯撒手,还……

    模糊的画面如同一个个无法串连的片段在她脑海中回放,沈京墨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她震惊地瞪大双眼,随即掀开被子低头去瞧——还好,衣裳还完好,除了衣摆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倒也算是齐整。

    沈京墨稍稍放下心来,将被子放下,盯着窗外的日光,脸上的温度久久没能降下来。

    还好她昨晚睡得快,不然若是趁着酒劲对陈大人做些什么,岂不是既辜负了他收留她的一片好意,又对不住他那位善良宽容的心上人。

    那样的话,他一定会恼她的。

    幸好她没有犯下大错。回想起昨晚发生的点点滴滴,沈京墨总算松了口气。

    又躺了一会儿,她起了身。

    桌上的酒坛和酒碗早都被陈君迁收拾过了,换上了早饭,只有那封信还原封不动地放着。

    沈京墨定定垂眸,指尖慢慢抚过那无比熟悉的漂亮字体,眸光一寸寸暗了下去,随即将信叠起,连同信封一起塞进了妆奁底下,锁了起来。

    用过早饭,她打算去问陈川柏有什么她能帮忙做的,比如晒晒药材,收拾屋子。

    昨天她还帮着喂了鸡、摘了菜。虽然二红瞧见她挎着菜篮靠近鸡窝,又扑扇着翅膀冲了上来,腾地跃上篮子叨了好大一把菜叶,最后还是陈川柏翻进鸡窝里去,从二红嘴里抢回了两大片菜叶才算完事。

    刚出门去,小院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沈京墨抬头望去,从矮矮的院墙上露出一张熟悉的笑脸,见她在家,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接着推门走了进来。

    “陈家娘子!”柳翠仪笑吟吟地小跑到沈京墨跟前,亲昵地挽上她的手臂,“你今儿可有空?”

    上次打龙王时就是她来找的自己,沈京墨对这个健谈又开朗的姑娘颇有好感,点点头:“有事找我?”

    “嗯嗯!”柳翠仪拉上她往外走,“婆母说见过你改婚服,针脚又细又漂亮。我绣婚服绣得头疼,姐姐帮我看看?”

    见她将称呼从“陈家娘子”改为了“姐姐”,沈京墨也不由觉得亲切,与陈川柏说了一声,便与柳翠仪一道往柳家去了。

    柳家离陈家不远,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柳翠仪说,沈京墨笑。

    柳家院中,皮肤黝黑的少年郎正挥汗如雨,手起斧落,将桩上的木头一劈两半,丢到背后摞成小山的柴火堆里。

    见柳翠仪回来,少年仰起汗津津的脸,朝她憨厚地笑起来,收到她的笑容后,才对她身侧的沈京墨打了个招呼,唤了声“陈家娘子”,随后又拿过一块木头劈了起来。

    沈京墨还没见过林陌然,但也猜得到他的身份,礼貌地打过招呼后,柳翠仪已经掀起了门帘等她进屋。

    “姐姐随便坐,我去拿些零嘴来。”

    柳家的屋子与陈家差不多大,家具摆设更多些,款式也更新,柜子桌子都干净得反光。

    沈京墨有些拘谨地等着柳翠仪回来,才与她一道在桌前坐下。

    柳翠仪给她倒了杯水,又摆上一碟子白玉似的糕点让她尝。

    那糕点切得四四方方,每块约有拇指大小,看上去莹白绵软,面上洒着一层碎花瓣。

    盛情难却,沈京墨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先是一股花香扑鼻,一口咬下去,酸甜可口,带着一种她从未吃过的水果味道,解腻又开胃。

    她眼前一亮,忙问柳翠仪这是什么糕点。

    柳翠仪笑嘻嘻地也吃了一块:“这个点心外面没得卖,是林陌然自己琢磨的,还没起名字。姐姐喜欢的话,我让他把做法也给你!”

    沈京墨笑着应下。两人边吃边聊,等到两杯水下肚,柳翠仪才拉过凳子坐到沈京墨旁边,把婚服拿了出来。

    她的婚服也不完全是自己缝制,是永宁县里买来的成衣,只是上面空空一片没有绣图,细看倒是有些针眼的痕迹,圆圆一团,不大好看。

    沈京墨指着那团针眼:“你原来打算绣个什么?”

    “老鹰!他喜欢鸟,鸟里鹰最凶猛,我想给他绣个鹰,但是我娘说绣得像只没毛鸡,我一生气就给拆了……”

    沈京墨险些笑了出来,但紧抿的嘴唇还是被柳翠仪瞧见了。她把婚服一推,小嘴撅了起来:“姐姐别笑我啦。还剩几天就要成亲了,他总问我要看婚服,我都没敢让他瞧过,好姐姐快帮帮我吧。”

    沈京墨连声安慰着她,将婚服展开打量了一番款式,又把针眼的位置记了下来,很快便有了想法。

    “要补救也不难,我重新给你画个图样,再给你绣几针打个样,你照着绣就是了。”

    柳翠仪家没有纸笔,沈京墨只好在那婚服里侧标记上关键之处,又手指沾水在桌上画了一遍图样,再找了件旧衣裳作布绷,纠正了柳翠仪的手势针法,这一教便耗去了小半天。

    柳翠仪不善女红,听得一知半解,绣上几针就要拿给她瞧瞧对错。沈京墨见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只好接着用那旧衣裳和她一同绣起来,还放慢了速度,好让她看清楚她是如何穿针引线的。

    小半天过去,柳翠仪不觉绣得头昏眼花,一针下去,竟扎进了手指。

    她“啊”地一声拔出针来,血珠登时就涌了出来。

    沈京墨见状,放下手中的衣裳上前查看伤势。

    “还好,扎得不深,清洗一下用干净的布包起来就好了。”

    柳翠仪的脸色却变得苍白,像是快要晕过去一般。

    屋外的林陌然听见柳翠仪尖叫,也丢下手里的斧头跑了进来。

    沈京墨见外男进屋,忙退到一边。

    林陌然像是没注意到她,径直来到柳翠仪面前蹲下身去,握起她手指看了看,小声对她说着安慰的话,又帮她包扎好伤处,柳翠仪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红润。

    林陌然解释,柳翠仪自幼怕疼,更不能见血,若是方才的反应吓着了沈京墨,他代她道歉,而后又盯着柳翠仪喝下一杯水缓神,他才离去。

    见柳翠仪怕成这样,沈京墨将她腿上的婚服拿走叠起来,把针线妥善放好,拉过她的手,岔开话题转移她的注意。

    柳翠仪被两个人接连安慰,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可低头瞧见手上的白布,仍心有余悸。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红,附在沈京墨耳边低声问她:“姐姐,我听人说洞房时女子会疼、会流血,是真的很疼么?”

    沈京墨被她一问,脸色也红了起来。

    她也听上京的好姐妹说过这事,但她和陈君迁毕竟是假夫妻,从未行过那事,自然不会知道是否真的会疼。

    但见柳翠仪那副惶恐又忧虑的表情,她又怕吓着她,想了一想,微微摇了摇头:“不大疼,应该能忍。”

    “可我娘说,有些人会很疼很疼,甚至第二天都难以行走。我光是这么一想,就好怕……”

    柳翠仪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与害怕,就连看向婚服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抗拒。

    沈京墨见状,咬了咬唇,尽量回想着好姐妹们与她说过的那些羞人话,安慰她道:“有些人会疼,有些人不会疼,你若当真难以忍受,便告诉他,看他那样疼你,定不会让你难受的。”

    柳翠仪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还是惴惴不安。

    默了一会儿,她抬眼问沈京墨:“那……姐姐洞房时,疼么?疼的话,是怎么忍住的?我问我娘她也没说什么。我……不想他也难受。”

    沈京墨彻底哑然。

    这种事,若非十分亲近的姐妹,是绝不敢随便问的,就连她那些好姐妹说起时,都要藏着掖着,还被她嫌弃过好几次。

    可柳翠仪问得诚恳,眼下又没旁人解围,沈京墨支支吾吾半晌,还是秉承着为他俩好的想法,装作过来人的样子安抚她:“别想那么多。你瞧我,也没碍着走路不是?你想着可怕,其实不疼不痒,没什么感觉,嗯……就如这针扎一样,只一小会儿就好了。”

    柳翠仪听着她略显夸张的安慰,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一般,半晌,小声地“喔”了一声。

    沈京墨当她是放下心了,便继续去绣起东西来,却没瞧见柳翠仪不时瞟向她的眼神中,竟多了一丝深深的同情。

    第22章 枸杞 “每天取一把,给小陈大人泡水喝……

    沈京墨在柳家呆了一天。晌午她要走,但经不住柳翠仪和其母的热情挽留,只好留下一道用了饭,又陪她绣了一下午的婚服。

    到家时,陈君迁已经下值许久,赤着上身、衣服卷在腰上,趁着天亮在盖新房。

    见她回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活,给她端去晚饭,又飞快地站在院里冲了个澡洗去一身的汗,回屋里陪她一起用饭——自打两人宿在一屋后,他就不和陈大他们一起吃饭了。

    昨晚之后,沈京墨直到现在才见到他,想起自己醉酒的模样,窘迫地只低头吃饭不看他。

    陈君迁却神色自若,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新鲜摘的,我爹宝贝得紧,赶紧尝尝。”

    沈京墨看了眼碗里鲜嫩的青菜,悄悄抬眸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和往常差不多,没有窘迫,也没有恼她的意思,才暗暗松了口气,小口吃起菜来。

    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陈君迁才侧目瞥她一眼,目光触及她沾着菜汁盈盈泛亮的唇时,握筷的食指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眼前浮现昨夜里隔着手指的亲吻,陈君迁夹菜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即严肃地咳了一声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沈京墨听见这一声,以为他是有话对她说,便抬头瞧他。

    陈君迁还当是自己想入非非太过明显,被她察觉到了,也转头去看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不解。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君迁先清了清嗓子,又为她夹了些菜,转移话题,问她今天与柳翠仪做了些什么。

    既然是闲聊,沈京墨的心情便放松了许多,但食不言寝不语,她将最后几口菜吃完,才与他说起话来。

    今日她心情极好,语气也带着小小的雀跃与兴奋,说罢二人绣婚服的事,又提起了林陌然做给柳翠仪的糕点。

    她说得兴起,陈君迁也笑着听。听到那糕点时,他也来了兴趣,让她细细形容一番。

    沈京墨回忆:“嗯……口感倒是常见,比蒸糕稍软些,色泽雪白。味道却奇特,甘中泛酸,香气逼人……啊!里面像是有果肉,乳白清透,肉软而弹,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翠仪说能帮我问做法。”

    听她这样形容,陈君迁沉吟片刻,大概猜到她指的是什么,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冲她笑道:“知道了,明儿我早些回来,你在家等我。”

    “做什么?”

    他却偏要卖关子:“明儿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快速扒拉两口饭,端着碗碟去洗。

    沈京墨想了一想,他八成是知道那种果子是什么,明儿会给她带些回来做糕点。

    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期待。但再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眼巴巴地馋糕点,实在像个没出息的小馋猫。

    她才不是重口腹之欲的那种人!

    沈京墨用力抿起唇来,试图把被回忆勾起来的馋虫吞回肚子里,可她越这么想,那口齿生津的酸甜清香便越如在面前。

    如此反复纠结了半天,她捧着微红的脸,觉得人还是该对自己坦诚些。

    她就是想吃,就是期待!而且直到明天他回来之前,她都会一直期待!

    反正只要她不说,谁会知道堂堂上京来的见多识广的大小姐,会对一块小小的糕点念念不忘?

    说服自己后,沈京墨这一整夜唇角都带着笑。直到第二天陈君迁去上值,她都是眉眼含笑地目送他离开的。

    *

    白天,柳翠仪照旧喊沈京墨一起去绣婚服。

    沈京墨随她往外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不是去柳家的路,便问她今儿要去哪里。

    “去河边老树下!姐姐你不知道,昨儿我给村里几个姑娘看了你教我绣的针脚,她们都羡慕得很,想让你也教教她们!”柳翠仪与有荣焉,小脸红扑扑的,“正好还有些人没见过你呢,我就替你答应她们了……你不生我气吧?”

    沈京墨闻言一怔,霎时便想起之前与林婶她们一起做活时,被那年轻妇人指着鼻子斥责的情形,脚步顿时就僵住了。

    见她微微变了神色,柳翠仪忙拽着她衣袖道歉:“姐姐你不开心了?那……那我们不去了!我让她们散了,我们还上我家去做好不好?”

    柳翠仪虽不明原因,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满脸的歉疚。

    沈京墨瞧着她的样子,轻轻摇摇头,将上次的事讲给了她听,那次她不在,林婶大概也不会把这种事讲给她听。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柳翠仪急得通红的小脸才露出一丝笑意来,拍着她的手担保:“姐姐放心,那个唐家娘子我知道,惯就刻薄,我没喊她来!村里年轻的姑娘都不和她往来,也是婆母大意才让你们撞上了。”

    听见那年轻妇人不在场,沈京墨才终于松了口气,与柳翠仪一道慢悠悠往饮马河边走。

    等她们到了,老树下早就围聚了五六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婚服的、绣绷的,正在叽叽喳喳地边绣边聊,见到沈京墨来了,纷纷起身给她和柳翠仪让出位置来。

    树下是柔软的草地,姑娘们都席地而坐,沈京墨也没有拿乔,在柳翠仪身边坐了下来。

    姑娘们都盯着沈京墨看,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和艳羡。

    她今日未施粉黛,但天生丽质,坐在人堆里,还是最出众最惹眼的那一个。

    这些个姑娘沈京墨都不曾见过,柳翠仪便一个个给她介绍,这个是王家的大姑娘,正在制备婚服,那个是钱家的三姑娘,喜欢刺绣。

    沈京墨认真听着,挨个和姑娘们寒暄问候,姑娘们也神采奕奕地盯着她。幸好她们大多会说官话,虽有乡音,但沈京墨也能听得懂。

    好不容易介绍完毕,还没等柳翠仪再说上几句什么,沈京墨右手边的王家姑娘便迫不及待地拿过婚服来,请沈京墨给她好好掌掌眼、改改图样和绣法。

    “哎!凭什么你先来!”有姑娘不乐意了,笑着打趣她。

    “就是就是,明明是我头一个来的,要排队也是我先来!”

    “谁和你们排队了?我挨陈家娘子最近,就是我先来!谁让陈家娘子看上我这儿,乐意挨着我坐呢?”

    姑娘们关系好,一个两个争抢起来,你推一下我搡一下,都“咯咯”地笑。

    沈京墨与众人不熟,又成了众人哄抢的“宝贝疙瘩”,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坐在那里尴尬地微笑。

    一边的柳翠仪见状,忙表现出“组局者”该有的风度,把轰笑一团的姑娘们按下来,提议道:“哎哎!都别闹了啊!你们这样乱哄哄的,下次我不带沈姐姐来了。”

    姑娘们这才静下来,纷纷含笑坐回原位。

    柳翠仪满意地点点头:“沈姐姐的绣工你们见过了,整个永宁县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你们可得好好学着。但是!不许累着沈姐姐,也不许抢不许挤着沈姐姐,要按顺序来。”

    “按什么顺序?”有姑娘笑问。

    “当然是抓阄啦!”柳翠仪拿起自己的背篓,把里面的针线和婚服放进身边一个姑娘怀里,又将背篓递到每个人面前,“每人把自己的发带啊手串啊放进来一个,沈姐姐抓到谁就先看谁的,公平公正,谁也不许乱。”

    “这个法子好!”

    葡萄村的姑娘们都不扭捏,一个个把首饰摘下来放进背篓里。柳翠仪一一收好后,放到了沈京墨面前。

    沈京墨也觉得有趣,伸进手去抽出了一条发绳,坐在她对面的圆脸姑娘高兴地站起身来,绕过其他唉声叹气故作夸张的姑娘,跑到沈京墨身边,认真地向她讨教起来。

    其他姑娘便各自聊天,或者低头先绣着,耐心等待沈京墨抽到自己。

    等到沈京墨指点完所有人,大家又各自做了一会儿,才一个个眼也酸手也酸地放下针线,聚拢成一小圈聊起了姑娘间的话题。

    沈京墨与她们刚刚认识,不知聊些什么,就安静地倾听。

    聊着聊着,也不知是谁先讲话题拐到了唐家娘子和陈君迁身上。

    听见他的名字,沈京墨不觉一愣,再想细听时,那姑娘却被身边的人戳了戳手臂,噤了声。

    “……没关系,”她看向那个担心地看向她的姑娘,微微笑道,“我与陈大人虽已成亲,但相识不久,也想听听他过去的故事。大家不用拘谨,我不介意的。”

    听她这么说,姑娘们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才对她解释起来。

    “沈姐姐,其实小陈大人和唐家娘子什么都没发生过,是唐家娘子一厢情愿。几年前她上山遇见了土匪,是小陈大人把她救下来的。她打那时起就心悦小陈大人,想以身相许,但是小陈大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后来嫁给了唐家的小儿子,可惜第二年她男人就病死了,她才又惦记上了小陈大人,不过还是被拒绝了。”

    “没错,”另一个姑娘接着说,“小陈大人那时说,他有心上人了。约莫是三年前吧?好像他还留着一副心上人的画相,宝贝得紧,谁也不让看,但是我们县里人都知道。那时候好多人不信邪,非要凑上去试试,结果都被他用这个理由给挡回去了,说是这辈子只会娶那位姑娘,其他人谁都不行,公主来了都不行。”

    说罢,年纪最轻的姑娘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京墨,捧着脸问:“小陈大人现在娶了沈姐姐,是不是沈姐姐就是他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呀?”

    沈京墨原本还听得起劲,听见小姑娘这么问,顿时怔住。

    他的确有一个放在心上多年的姑娘,这她是知道的,但她却不知他曾许下过此生非卿不娶的豪言壮语,如今被人一问,她也不好撒谎,否则将来和离后他另娶,又要费一番力气解释。

    见她面色有些难看,其余几个姑娘都明白了,暗暗扯了扯小姑娘的裙角,眼神示意她慎言——三年前沈京墨还是上京的大小姐,来都没来过这里,怎么可能是陈君迁画里的人呢?

    柳翠仪反应是最快的,哈哈一笑,提陈君迁辩解起来:“嗨呀,什么画不画的,咱们光是听说,又没人见过!说不定就是小陈大人拒绝那些人的借口罢了,毕竟小陈大人人好心也善,不是帮这个就是帮那个的,要是大家都以身相许那还得了?”

    “就是就是!而且沈姐姐这么漂亮,就跟画里的人走下来了似的,啊不,谁的画能画这么漂亮啊?我看和小陈大人特别般配!找不着比他们更登对的了,对吧?”

    姑娘们纷纷应和起来。

    沈京墨被她们这一通夸,羞涩地理了理鬓角碎发,没有再言语。

    姑娘们也就聪明地换了话题,从刺绣到别的家务事,沈京墨也慢慢参与了进来。

    聊到最后,大家都饥肠辘辘准备回家吃饭,临了还不忘邀请沈京墨,过两天山上有一茬野菜长好了,大家一起去挖来吃。

    沈京墨觉得有趣,便痛快地答应了。

    一群姑娘三三两两往回村走。

    柳翠仪和沈京墨走在最后,快到陈家小院时,柳翠仪突然想起了什么,拽住沈京墨,悄悄摸摸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她手中。

    “这是何物?”

    柳翠仪看了看前面的姑娘们,挪挪身子挡住她们的视线,才把布包打开一角。

    沈京墨低头一瞧:“枸杞?送我的?”

    “嗯嗯,”柳翠仪神秘地点点头,颇为认真地告诉她,“我娘说,每天取一把,给小陈大人泡水喝。”

    沈京墨不解,但想了想,许是他最近县衙事务繁忙,需要枸杞明目?

    这么一想,便收下了柳翠仪的好意,还诚恳地对她道了几声谢。

    柳翠仪看她如此,暗暗叹了口气。

    正巧这时,早早下值的陈君迁听到院外的动静,到门口来迎她。

    见他来了,柳翠仪略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便与沈京墨道别。

    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看她,指了指布包,又用口型叮嘱道:“别——忘——了——”

    看来这里的人都很关心他。

    沈京墨这样想着,不由得感动,更加坚定地朝她点了点头。

    第23章 荔枝 “你个贼娃子又来掐老子滴李子!……

    柳翠仪走后,陈君迁迫不及待地迎着沈京墨而去,接过她手中的布包放回院里。

    沈京墨一见着他,就想起昨晚他提过那种神秘水果。

    她已经期待了一天一夜,见他往回走,便紧跟在了他身后,边走边探头往院里、厨房,和东屋瞧去。

    却不想陈君迁只是将那包枸杞放在桌上便出来了。

    沈京墨一愣,又四下寻了几眼,想要问他,却又觉得这样嘴馋很是失礼,不敢去问。

    万一是她会错意了呢?毕竟他并未说过会给她带那种水果回来。

    如此一想,她心中不禁有些微微的失望,脑袋也不由得垂了下去。

    陈君迁刚走出东屋,打眼便瞧见了她似有几分委屈和失落的表情:“今天不开心?”

    他问得关切,沈京墨只得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今日与翠仪她们一同探讨女红,很有趣。”

    “那就好,”他走到她身侧,大手一捞,握住她细若无骨的手腕,迈步往院外走去,“走吧。”

    她好奇:“去做什么?”

    “比绣花还有意思的事儿。”

    陈君迁并没有带她走太远,虽然一路七拐八拐,但并没有走出葡萄村。

    走了约莫一刻钟,天色已然转暗。转过一个小土坡,他突然指着前方低声对她道:“看——”

    沈京墨顺势望去。

    天色灰蒙蒙的,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院,与同村的其他农舍相距有些距离,院墙高,院子却小得多,似乎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小厨房,前后都没有菜地。

    她不解地转头看向陈君迁:“大人是要去拜访那家主人么?”

    陈君迁听了一笑,摇摇头,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叮嘱:“等下你跟在我身后,别出声,我让你跑,就马上跑,到这个土坡后面等我。”

    沈京墨一听他这样的嘱咐,顿时心中一慌,后撤半步警惕地问他:“大人要做什么?”

    他却不答了,脸上带着少见的坏笑,拉上她手腕便往小院走去。

    沈京墨想要拽住他,可陈君迁人高马大,哪是她的力气能撼动的?她只好被他拖着走。

    “大……”

    来到院墙下停下,沈京墨刚要开口,便见陈君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竖起手指指了指头顶。

    她这才仰头望去——

    一人多高的苍翠果树从院里长到了墙外,一颗颗红润的果子如同小灯笼一般沉甸甸地坠着,微风轻拂,一股清香入鼻,像极了她昨天在柳翠仪家吃到的无名糕点。

    她不禁张大了眼睛,新奇地盯着一颗颗小果子看,手指小心地触碰起离她最近的一颗来。

    那果子外有一层粉红色的硬壳,触之微微扎手,捏之却有弹性,拿手一掂,还颇有分量。

    沈京墨在上京常吃杏、桃、李,连西域的葡萄、蜜瓜,也曾在别人家的宴会上见过,唯独这种水果却是头一回见。

    她想问问陈君迁这是何物,却又不敢出声,只得用眼神询问,可一低头才发现,陈君迁已经撩起衣裳下摆兜成一个口袋,一个一个地揪起果子来,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摘了五六颗!

    这可是偷窃呀!

    沈京墨忙不迭握住陈君迁的手腕,迅速摇头示意他使不得。

    陈君迁却朝她一扬下巴,露出个“你放心”的笑来当做安抚,手上的动作反倒更快了。

    沈京墨心里头着急,可阻止又阻止不了,加上她的确惦记着这果子的美味,心中犹豫摇摆不定,只得蹙着眉咬着唇,一会儿抬头看看那棵被他揪得直晃的树,一会儿观察下四周,乍看上去倒像是在给他放风的共犯。

    忽得,墙那头传来一阵树叶有规律的晃动,还不等沈京墨仰头去看,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在头顶上响起——

    “你个贼娃子又来掐老子滴李子!”

    没等她有所反应,只见陈君迁将个什么东西高高抛过墙头,对她喊了一声“跑!”,随即将衣裳一团扎住口,拽着沈京墨便往土坡的方向跑去。

    两人刚离开墙下,院门便打开了,背后那女声叽里呱啦地追了出来!

    沈京墨哪里见过这阵仗,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跟着陈君迁使劲地跑。

    身后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沈京墨心中惶惶,去看陈君迁,却发现他竟在笑!不仅笑,还不时转头看她,然后回身朝那女人喊上两句她听不懂的话,接着又笑着给她鼓劲:“快跑!”

    “哎!”她有些跟不上他,只好提着裙摆,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

    跑着跑着,双腿竟愈发轻盈,像是撞进了风里,被风托着、推着走。

    沈京墨也不知为何,只是看着陈君迁开怀的表情,脸上露出了和他一样的傻笑来,铆足了劲往土坡那里跑。

    土坡离小院不算太远,两人很快跑到了土坡后,陈君迁猛地停住脚步往后一仰,靠在了土坡上。

    沈京墨却来不及停下,一股脑地继续往前冲去,眼看就要摔上一跤。

    “啊!”

    陈君迁见状,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旋身拉到了身前!

    脚步停下,沈京墨才缓回过神来,抬起脸来看陈君迁,额头上已是沁满了薄汗,樱口微张急促喘息着,甚至都忘了从他怀中出来。

    他垂眼看着她这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忍不住笑着安慰她:“别怕,她不会追过来的。”

    沈京墨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努力平复起呼吸来。

    果然,那女声在离土坡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对着他们的方向又骂骂咧咧了半刻钟,才慢慢走了。

    直到院门关闭的“咚”声重重响起,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确定那女子已经不在了,才又收回视线,默了一瞬后,谁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说的都是什么呀?”她真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只含含糊糊听见了个“李子”,不禁疑惑地看向他怀里的果子,“这长得也不像李子呀?”

    “云岫先生不是永宁县人,一骂起人来就爱说她家乡话。刚才说了什么……反正是骂人的,而且一听就知道骂得很脏,所以听不懂也挺好的。”

    说着,他从那二十几颗果子中挑了一颗最大的,指尖一掐,剥开外壳,递到沈京墨嘴边:“这是荔枝。云岫先生种的荔枝是整个县里最甜的,尝尝。”

    那果肉晶莹剔透,汁水顺着剥开的外壳淌下几滴,光是看着便让人口中生津。

    原来这就是荔枝。

    沈京墨过去曾听父亲说过,宫里的娘娘爱吃南方的荔枝,每到荔枝结果的季节,都要倾全国之力护送当年最好的一棵荔枝树、连同种树人一起千里迢迢远赴上京,好让娘娘一睁眼就能吃到沾着晨露的新鲜果子。

    尽管荔枝树在上京不能活,种树人却不能归乡,每年吃完果子的树仍要以国礼对待,移栽入皇宫花苑,年年耗资千两,由种树人全天看护,好让人人都瞧得见帝王的恩宠。

    沈京墨启唇,刚要尝上一口新鲜荔枝的滋味,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颇为内疚地抬眼看他:“大人,这可是偷盗啊……”

    陈君迁却不以为意:“我付了钱的。”

    说着做了个抛物的动作。

    沈京墨这才想起,两个人逃跑之前,他的确把个什么东西扔进了院子里,原来是一袋铜板。

    她这才放下心来,脸上紧张的神色也消散了去。陈君迁见状,手又往她唇上一送:“小心有核。”

    沈京墨这下不好再拒绝,羞涩地看他一眼,满怀期待地接过了他手中的果子,咬住果肉含入口中。

    荔枝肉软弹嫩滑,含在嘴里滴溜溜地打转,牙齿咬破果肉时,一股清甜的汁水瞬间盈满了口腔。

    沈京墨不觉眼前一亮,这正是她昨日在点心里吃到的果子,只不过新鲜水嫩,比那榨出了汁只剩皮肉的果干更加美味!

    她的腮帮被荔枝撑得鼓鼓的,圆润的杏眸张得大大的,看着陈君迁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缀满了雀跃和欣喜的星光。

    陈君迁瞧见她这副餮足的神情,虽然没吃荔枝,却也觉得甜。

    “走吧,”他又剥开一颗递给她,拉起她的手,“回家慢慢吃。不过这东西吃多了上火,吃不完的,我也给你做成糕点。”

    沈京墨吃到了好吃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但也知道荔枝珍贵,他们只“拿”了二十来颗,还要分给陈川柏、陈大,她还想拿些给翠仪她们,于是这第二颗吃起来便更加珍惜。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沈京墨才回想起方才陈君迁管那外乡女子叫先生,不由得好奇。

    陈君迁便给她解释:“她是个话本先生,笔名云岫,至于真名,村里人都不知道,她也不爱串门聊天。不过村里人都尊敬她,除了偶尔偷她几颗荔枝外,从不去打扰她。”

    “为何?”

    “因为她是村里唯一一个认字的,”他笑,“村里年轻人的名字,几乎都是她取的,像顾家那个满脸鼻涕的小孙子顾瑾辰,县衙里那个又高又瘦的衙役林逸舟,还有那个又矮又胖的衙役苏北铭,甚至就连萧景垣那个地痞流氓,都是求云岫先生起的名,好听,霸气,跟话本里的人物似的。”

    他说的这些人沈京墨都见过,回想起他们的长相,和这名字竟是一点也不相符。

    她偷偷笑了起来,问他:“那大人的名字,也是云岫先生取的吗?”

    听她提到自己的名字,陈君迁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僵住了。

    “咳,”他清了下嗓子,指着已经近在眼前的自家小院,“到家了,我去收拾下厨房,明儿给你做点心。”

    沈京墨见到他的反应也是一愣,不解他为何对自己的名字避而不谈。

    陈君迁却是没再看她,大踏步地走进院里,留下几颗荔枝让她今夜吃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厨房。

    见两人回来,陈川柏也出来了。

    沈京墨瞧见他,笑着摆摆手让他过来坐,把手里的荔枝分了一半给他。

    “哇——你们去云岫先生家啦?谢谢嫂嫂!”陈川柏见了荔枝也分外激动,坐下便剥开一个丢进了嘴里,吃得满脸幸福。

    沈京墨这几日听惯了他叫嫂嫂,也不像一开始反应那般强烈了,神色如常地应下,又给他手里塞了一颗荔枝,接着压低了嗓音,眼神一点厨房的方向,把方才陈君迁没有回答的问题又问了陈川柏一遍。

    陈川柏没有如陈君迁那般转移话题,摇头解释:“我们村里只有我和我哥的名字不是她取的,是爹取的。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爹手边最近的药材是川柏,就给我取名川柏。生我哥的时候,我爹正在院子里晒黑枣唔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第24章 陈黑枣 “那你可有小名?”

    突然出现的陈君迁吓了沈京墨一大跳,也不知他在厨房干活是如何听见他们二人悄声说话的,手还沾着水,就飞扑过来将陈川柏未说完的话按回了他肚子里。

    “胡说八道什么呢臭小子……”

    陈君迁目带警告地瞪了陈川柏一眼,又抬眼对沈京墨尴尬地一笑:“别听他胡说,这小子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

    “唔唔唔唔唔——”陈川柏拍打着堵在自己嘴上的大手呜呜乱叫,反被他捂得更严实了。

    沈京墨回过神来,看着兄弟两人掩嘴直笑。

    她这一笑灿若皎月朗星,分去了陈君迁三分注意。陈川柏察觉到嘴上的手松懈了些,猛地一抬手去戳陈君迁的腋窝,接着身子一扭,反从他的手下逃走了。

    “嘿你……”陈君迁佯装生气便要去追。

    陈川柏连忙小跑着绕过小石桌躲到了沈京墨背后,小手抓着她的手臂大喊:“嫂嫂救我!”

    陈君迁见势,也绕过桌子来抓他。陈川柏就绕着沈京墨闪躲。

    两人秦王绕柱,围着沈京墨转着圈的跑。

    “嫂嫂救我啊——!!”

    沈京墨原只是个笑看兄弟俩打闹的旁观者,如今被陈川柏抓着袖子这么一喊,竟也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战局,就在陈君迁马上就要拽住陈川柏胳膊之时,她站起来张开手拦在了他面前。

    陈君迁一愣。

    沈京墨也是没想到自己会参与进来,但瞧见他的反应,却忍不住露出了一副得意之色,仰头笑看他,眼神似是在说:小叔他,我罩的!

    “好好好,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了是吧?”

    陈君迁抱着胳膊,眯起眼来点了点头,一副气恼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看得沈京墨回过头去与陈川柏一起窃笑起来。

    却不想陈君迁瞅准时机,长臂一伸,竟越过沈京墨的手臂直奔陈川柏而去!

    “啊!嫂嫂!”

    陈川柏奋力嗷叫,沈京墨忙挺身去挡。

    三人在院中老鹰捉小鸡。

    起初沈京墨多少还保留着几分矜持,可越到后来便越放得开,玩得愈发起劲,几次险些和陈君迁撞个满怀也没停下。

    她笑得开心,陈君迁便故意失手,数次擦着她的衣袖捞着陈川柏的耳朵、胳膊,却就是滑不留手,一次也没抓住。

    “哥!你不行啊!”一直没被抓住,陈川柏便得瑟起来,“嫂嫂一来你就不是我的对手咯!”

    陈君迁原本就在放水,听他这么一激,当即来了劲头,手也多了准头。

    沈京墨越挡越觉得艰难,他身材虽高大,动作却敏捷,如同一只蓄满了力气又灵活的猛虎,她渐渐有些没力气了。

    偏生陈川柏还在挑衅这只猛虎:“抓不着!抓不着!”

    “好小子!等着!”

    陈君迁也正在兴头上,抬眼一瞧沈京墨,却发现她额头上已出了不少的汗,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越过她看向陈川柏,这小子还毫无察觉,玩得不亦乐乎。

    陈君迁眼神一暗,一个偷袭的假动作后,猛地一把揽住沈京墨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这边,顺势一抬脚,脚尖一勾在陈川柏屁股上轻轻一踹。

    “哎哟!”陈川柏忙去捂屁股,正要控诉陈君迁不讲武德,抬头却又看见兄嫂二人抱在一起,臊得他又赶紧捂起了眼,一手捂眼一手捂腚,恨不得再多长出两只手来。

    “哎呀哎呀你们真是……”他嫌弃地大叫着,脸蛋憋得通红地跑进西屋去了。

    “臭小子!”

    陈君迁笑骂一句,低头去瞧沈京墨。

    她双颊绯红,也正瞧着陈川柏跑走的方向笑,胸膛快速地起伏着。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下意识抬眸看他。

    四目相接,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正伏在他怀中。

    沈京墨的脸顿时从运动后的潮红变成羞怯的胀红,慌忙从他怀中退出来,又后退了两步,一手无措地抚弄耳前的碎发,腼腆地抿唇不语。

    怀中的分量和温度瞬间退去,陈君迁张了张嘴,手指胡乱朝西屋一指,对着沈京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冲西屋道:“臭小子你别跑!”

    继而一头扎进了西屋里去。

    院中只剩下沈京墨一人,脸色通红地看了西屋两眼,拎起裙角跑回了东屋。

    西屋里,陈川柏被陈君迁按在床上,浑身上下的痒痒肉都被他挠了个遍,直到他笑得快要喘不上气才停下。

    “哥,我对你够好了吧?给你和嫂嫂制造了多好的拉近感情的机会呀!呐,感谢呢?”

    从床上下来,陈川柏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小大人似的冲陈君迁一摊手,索要好处。

    陈君迁一哂,不知从哪掏出一颗荔枝剥开,在陈川柏鼻子底下晃了一圈。

    “配合得不错,该赏!不过……”

    陈川柏冲着荔枝就是一大口,却扑了个空。

    “敢揭我的短,该罚!所以——”

    白嫩的荔枝肉在陈川柏嘴边短暂地亮了个相,最后落进了陈君迁自己嘴里。

    “可恶……”

    陈君迁笑着揉了揉陈川柏的小脑袋瓜:“馋猫儿,睡觉去!”

    陈川柏“哼”了一声,乖乖上床,在被子上打了个滚,突然发现手下有什么东西微微凸起,硌着掌心。

    他把被子一掀,赫然是好几颗新鲜的荔枝!

    是陈君迁不知何时塞进他被窝里的。

    陈川柏委屈不忿的小脸顿时溢满了笑容,剥起一颗边吃边冲正往外走的陈君迁道:“谢谢哥!”

    陈君迁没回头,但听见弟弟笑得开心,嘴角也不禁上扬:“别都吃了,给爹留几个!”

    “知道啦知道啦!”

    走出西屋,沈京墨已经不在院里了。回想方才怀中的馨香柔软,陈君迁不禁攥了攥手掌心,看了一眼东屋亮起的烛光,掉转头回了厨房。

    荔枝放不住,他得把剩下的十来颗储存好了,明儿才能给她做点心。

    等一切收拾妥当,陈君迁迅速地漱了口,也回了东屋。

    沈京墨已经躺下半天了,只是他还没回来,便没熄蜡烛。

    陈君迁一进屋,就瞧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唇角上扬,却又被努力压下去,以至于下巴都在微微颤抖。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蜡烛熄灭后躺到地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在胸口。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出气声,像极了忍笑忍到极点时忍不住从鼻腔泄出的动静。

    “想笑就笑吧,别憋着。”

    话音刚落,床上就传来“噗嗤”一声,沈京墨笑得肩膀都在发抖,笑了半晌才勉强止住,侧目看向陈君迁。

    屋中没了烛光,有些许幽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大致找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大人原本真的叫……”

    陈黑枣。

    她没说出口,声音里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他身材高大挺拔,姿容不俗,长相俊朗,沈京墨一想到他名字的由来,就笑得停不下来。

    陈君迁气郁,可听见她悦耳的笑声,只好苦笑着承认:“我爹一开始的确给我取名黑枣,但每次拿这名字一叫我我就哭。我娘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叫他换一个,他不信邪,说多叫叫就习惯了,便每日对着我耳朵喊三百遍……”

    沈京墨听着有趣,翻个身侧躺过来,双手枕在耳下认真听。反正眼下屋里黑漆漆的,他也看不见她这样俏皮的姿势。

    “我也一天哭个三百遍,一连哭了三个月,最后哭晕过去,我爹抱着我去县里找大夫,把原因和大夫一讲,大夫说,既然黑枣又名君迁子,我要实在不喜欢陈黑枣这个名字,不如改叫陈君迁,我当时就醒了也不哭了。于是我爹又被我娘教训了一顿,最后不情不愿地给我改叫陈君迁了。”

    说完,他还倍感欣慰地感慨:“万幸我爹当时没有摆弄什么地黄、甘草、陈皮、生姜之类的。”

    沈京墨又笑出了声,忙抬手掩住唇。

    “笑吧,我也觉得好笑,”左右都教她知晓了,他认命了似的放弃了抵抗,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她纤瘦的肩膀抖个不停,纵着她笑了一会儿,问她,“你的名字呢?”

    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沈京墨一愣,片刻后才道:“京墨也是一味药,能止血崩。但我父亲后来又说,彼时为我取名京墨,是希望我将来能如他那般精通文墨,名满上京。”

    到底是文人墨客,取个名字都有这么多名堂。

    陈君迁虽不甚在意名号,认为那只是一种标记、称呼人的方式,却觉得与人谈论姓名的由来,有一种莫名的亲密感。

    他趁势追问道:“那你可有小名?”

    沈京墨眨眨眼睛,没有答。

    小字都是在闺中时爹娘才会叫的,哪有对外人说的?就算是夫妻,若非心意相通感情甚笃,也不会轻易交换小字。

    更何况他们还是假夫妻。

    加之提及这些,她便又不由得想起流放漠北的父母亲人,原本昂扬欢欣的心情转而蒙上一层阴影。

    她转回身去平躺在床上,小声说了句“没有”。

    听出她语气里的细微变化,陈君迁迟疑片刻,大概猜到了原因,试图安慰,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犹豫一番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各自躺着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谁也没有再说话。

    次日一早,陈君迁便去了县衙。

    谢遇欢早已带着这几日整理好的卷宗恭候多时。

    “找了这么多天,总算让我翻出些东西来。”

    陈君迁跟着谢遇欢一踏进卷宗库,就看见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两两叠在一起,有些一排一组,有些一排数组。

    谢遇欢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神情却是振奋。

    “之前的卷宗、除了让老鼠啃了的那些,我都翻过了一遍,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是这些就不同了……”

    “这是什么?”

    “两年前被查封的、售卖私粮私盐的账本,”谢遇欢说着,拿起一组卷宗,左手是账簿,右手的卷宗则更薄些,他语气严肃起来,“这些,是雁鸣山那些山匪下山掳掠的记录。”

    陈君迁登时眉头紧蹙:“这二者有关联?”

    “是,”谢遇欢回答得十分肯定,将两个簿子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两条记录道,“你上任之前,雁鸣山那帮孙子每次下山后不久,这些私售盐粮的铺子就会多出很大一笔进项,售卖的东西,你猜流向了何处?”

    第25章 补品 “大人,乡亲们送了好多韭菜羊腰……

    陈君迁的目光从账簿上移,对上谢遇欢狐狸般的精明眼神,心里已有结论。

    “萧家。”

    “大人英明。”

    谢遇欢接着补充:“这几日萧家又进了些粮食,与之前买粮的频次数量都不符,不像是自家用的。”

    陈君迁的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起来:“你的意思是,萧景垣才是雁鸣山的真正主子?”

    谢遇欢摇扇不语。

    “不对,他没有那么大胃口,也没那个本事,镇不住那帮人。”

    “还有一种可能,”谢遇欢折扇一合,点点账簿,一字一顿道,“两路通吃,他做中间人,洗、白、销、赃。”

    陈君迁定定看着他和账簿。

    须臾,传来一个衙役。

    “县衙留下两人值守,其余人等,随我上趟雁鸣山。”

    *

    “沈姐姐,这边!”

    今日碧空如洗,沈京墨和柳翠仪一人挎着一只小竹篮来到武凌山下时,姑娘们已经等候她们多时了。

    昨日在河边老树下分别时,她们邀请沈京墨一起来挖野菜。原以为还得过两天才能长熟,谁成想今日一早便有勤快的婶婶来挖了。

    姑娘们见状纷纷赶来,两拨人如同比赛似的,等沈京墨赶到,小径边上的野菜都已经教人挖光了。

    好在姑娘们人多又年轻,爬起坡来手脚也利索,占下了山坡上一大片地儿。见沈京墨来了,纷纷举高了胳膊招呼她过去。

    柳翠仪打眼一瞧,顿时面露喜色:“没想到今年竟然有这么多!”

    她说罢便拉着沈京墨爬上了坡,蹲下身去小铲一铲,从一丛野草边拔出了一把边上绿中间紫的野菜,抖了抖根上的土,欢喜地放进了篮子里。

    沈京墨从未见过人挖野菜,觉着新奇,挎着小篮子盯着柳翠仪看。

    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柳翠仪一抬头,见沈京墨迟迟没有动作,笑着扯了扯她的衣袖,拉着她一起蹲下来:“姐姐再不挖可就要让人抢光啦。”

    沈京墨咬唇,看了看她篮子底的野菜,又瞅了瞅旁边一位姑娘的,发现大家采的都不完全一样,有些是紫红色大圆叶的,有些却是绿色细短如野草一般的,她都没见过。

    “这些……都是能吃的?”沈京墨低声问。

    柳翠仪惊奇地抬起头来,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小声道:“上京的人不挖野菜么?”

    沈京墨摇头:“从未见过。”

    难怪她迟迟不动手,连小铲子都是自己帮她带的。

    “那上京的人都吃些什么呀?”柳翠仪一边好奇,一边从沈京墨的篮子里头拿出小铲子来塞到她手中,一手抓住一颗野菜的叶,一手用铲子拨开泥土,“呐,这里好多种野菜,最好吃的就是这个苋菜,回家洗净了下面煮汤都可香了。”

    沈京墨从未下过厨,以往每到用饭的时候,翠蝉都会把王妈烧好的菜直接端到她房中去,她只知道那些吃食是府中用父亲的俸禄统一采买,却从未见过其来自何处,很多菜烧熟前长什么样她都没见过。

    来了陈家,她也不曾踏进过厨房,虽然吃过菜饽饽,却并不知那里面用的就是野菜,还以为那略苦的味道是因为自己上火口苦的。

    面对柳翠仪的问题,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是坦诚地说她吃的菜都是府里下人采买的,接着便认认真真学起挖野菜来。

    柳翠仪听罢羡慕得不得了,“不用自己种地挖菜,还有人做好了饭菜送进房里?想想就好舒服啊……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这个福气。”

    旁边的姑娘听见了,笑她:“你家林陌然对你还不够好啊?等成了亲,你给他撒个娇耍个赖,他能不给你端茶送水洗衣做饭?”

    周围纷纷有人应和。

    沈京墨听了也抿唇笑。

    柳翠仪对那姑娘瞪了瞪眼,眼神往山坡下一瞟:“我婆母可在这儿呢,别瞎说啊!”

    “林婶不是更疼你?”

    姑娘们不理她的话,接着起哄。柳翠仪这下倒是没反驳,晃了晃脑袋,一脸得色:“那谁让我招人疼呢?”

    姑娘们都笑。

    柳翠仪和林陌然青梅竹马,自幼定情,两家关系也亲如一家,这些沈京墨和柳翠仪聊天时她都说过。

    青梅竹马,关系甚笃,终成夫妻……

    她曾经也有一份这样的感情,只是如今……

    沈京墨深吸口气,轻轻甩了甩头,试图赶走心中泛起的酸涩,羡慕地冲柳翠仪笑了笑,低下头去捏着小铲铲,学着她的样子,握住一棵茁壮的绿苗轻轻连根挖出,用指尖剥去沾在根上的湿润泥土,放进小篮子里。

    大家都低头认真挖起野菜来,时不时有人想出个话题来,与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上几句,轻松惬意得很。

    沈京墨虽是头回挖野菜,但原本在家莳花弄草,不像有些大小姐那般十指沾不得半点土。饶是比不上其他姑娘的速度,但动作也算快,不多时就挖了大半篮子,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握住篮子摇了摇,好把堆叠在一起的野菜晃平整,腾出更多空间来接着放,正好也放松下酸痛的腰肢。

    柳翠仪见状,抬眼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顿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姐姐,挖错了。”

    沈京墨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篮中的,再看看柳翠仪递过来的篮子里的,疑惑地凝眉。

    都是花花绿绿的,怎么错了?

    柳翠仪笑着从她篮子里抽出一条叶绿而细长的,又从自己篮中取出一棵稍短小些的,挨个掐断了给她看。

    “呐,姐姐你看,我篮子里这棵,叶子扁平,有小半手掌长,没有毛,这儿还有三条脉,这叫扫帚苗,现在还嫩,能当菜吃。你挖的这些太长,已经老了,咬不动了,挖回去只能当扫帚使,喂猪喂鸡都勉强。”

    沈京墨怔住。

    她低头看看柳翠仪手里的两棵扫帚苗,小的那棵一掰就断,翠嫩流汁,大的那棵却难以掐断,韧性十足地拧成了绳,才堪堪扯断,内里也没有多少水分。

    沈京墨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原本她还在想怎么这些茁壮挺拔的野菜没人挖,还当是自己捡了便宜,没想到竟然是白费力气。

    “那……我这些,是不是都不能吃了?”她把篮子歪向柳翠仪,露出里面大把的老菜,有些颓丧。

    柳翠仪扒着篮子瞧了一眼,面露难色,悄悄观察了一眼沈京墨的表情,顿了一顿,干脆将两个篮子并排摆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沈京墨一惊:“这是做什么?”

    柳翠仪头也没抬,手脚麻利地把两人挖的嫩叶和老叶分成两堆,各取一半放回了篮子里。

    “眼看天就要热了,今儿再挖不了多少了。我们把这些分一分,掺到面里也够吃。剩下这些老叶切碎了在水里泡上一会儿,喂猪喂鸡也使得。”

    柳翠仪语速飞快,沈京墨听完,才恍然回神要去拦她。她今日来只是觉着挖野菜新鲜有趣,可柳翠仪却是实实在在要拿回去吃的,分给了她,她便少了许多,这怎么成?

    她这么想着,便要和她换回来,却被柳翠仪先一步取走了自己的篮子藏在了背后,朝她仰脸一笑:“我都分好了,还偷拿了姐姐两棵苋菜,这个便宜我是绝对不会还回去的。”

    什么便宜,分明是她占便宜更多些。

    但沈京墨知她好意,也不再推辞,想了一想,柳翠仪待自己如此之好,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可当做回礼的,便提议:“要不我送你副绣品吧?只是不大实用,也就当个摆设。”

    柳翠仪一听顿时乐了:“好呀!姐姐的绣工那可是县里最好的绣娘都比不上的,半篮子野菜换一副绣品,我赚了!图样我要自己挑!”

    沈京墨跟着她笑:“好,你来挑。不过刺绣是慢活,赶不快,你成亲前可能绣不完。”

    “没事儿,还有两个月我生辰,就当姐姐提前为我准备礼物啦!”

    两人商量妥了,太阳也高了,姑娘们把半个小山坡上的野菜都挖的差不多了,一个个拎着满满当当的篮子往饮马河边走去。

    柳翠仪也拉着沈京墨一起:“走,我们也去把菜洗了再回家。”

    *

    雁鸣山。

    与武凌山不同,雁鸣山在永宁县北,常年阴云密布,高耸难攀,悬崖峭壁一线天,有些地方得侧着身子方能通行,若是一不小心踩空,也不必喊救命,因为就算把神仙喊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山顶有座匪寨。

    这波山匪已经盘踞此处多年,匪寨建得像模像样,正当中的聚义堂尤其宽敞,墙上挂着一副完整剥下来的虎皮。

    陈君迁翘着腿坐在聚义堂里,对面坐了个黑脸的虬髯大汉。

    大汉长相凶恶,左眼自上而下斜落着一道疤,一双眼比墙上的老虎还要凶狠,可此时面对陈君迁,却是满脸堆笑。

    “陈大人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别的不说,就说你上任三年,我一次也没下山给你惹麻烦不是?弟兄们走得走散得散,吵吵着要跟我闹分家,说当土匪还得种地交税,还不如下山找个女人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得舒坦。可就算这样,我也没让他们再犯事不是?三年了,虽说寨子还在,可我们早都不能算土匪了呀!县衙不还有我们登记的册子吗?我们现在是良民,良民!”

    土匪头子心里苦:“再说那个什么萧景垣,那就是个地痞流氓!我这伙兄弟虽然都是粗人,那也都是有血性的汉子!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仗势欺人的玩意儿!我怎么可能和他有关系呢?自打三年前您点醒了我,我就跟他断了!”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听着土匪头目一顿吐苦水,目光上上下下将这个聚义堂打量了好几遍,等他说完,才掏了掏耳朵冲他咧嘴一笑。

    “大当家别激动,我今天来就是瞧瞧兄弟们过得怎么样。虽说大家的名字都登记在册,但咱们也三年没见了,我这心里难免惦记,这不就来打扰打扰,讨杯水喝嘛。这聊着聊着,想起萧大少以前和大当家关系不错,随口问问,大当家别往心里去。”

    大当家赔笑着连连称是,又再三保证早就和萧景垣断得干干净净,三年之内再无来往。

    陈君迁点点头,嘬了一口杯中的浑水,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问:“诶我记得两年前,寨子里还有新人来,大当家隔三差五就派人上县衙去登个记,一趟报两三个人,怎么最近这半年一个新人都没报啊?”

    他说话时头也没抬,垂眸吹着有些烫的水。

    大当家脸色却是一变,眼中闪过一瞬阴毒之色,但又很快恢复如初,重重叹了口气。

    “我的大人呐,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谁当土匪不是为了喝酒吃肉睡女人啊?可你看看我这寨子,肉十天半个月吃不着一口,菜得自己种,还不能去山下和老百姓抢好地,酒也得花钱买,女人更是见都见不着!谁还乐意来呀?剩下这几个没走的,那都是多年的兄弟了。”

    “那这么说,还是我把你的寨子给搅黄了。”

    “哎不不不!可不敢这么说啊!要不是大人三年前打醒了我,我这会儿指不定犯了什么大事儿,没准儿早都让皇帝老儿砍了头了!是大人心肠好,还给我留了这片山头,我这心里都记着大人的好呢,嘿嘿。”

    陈君迁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两眼,大当家就那么咧着嘴乐着。直笑到他脸都僵了,陈君迁才把杯子一放,起身理了理衣摆。

    “水也喝了,天也聊了,行嘞!那我就先走了,山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去县衙找我嘛。”

    大当家忙陪着起身,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是是,多谢陈大人。”

    陈君迁摆摆手,走出聚义堂没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揉起了肚子:“哎哟,爬山爬饿了……回县衙还有一截,大当家这儿可有吃的?”

    他说着,四处扫了几眼便找着了厨房,抬脚就往那头去。

    “哎大人!我让人给你拿来不就行了嘛!大人何必自己走一趟呢!”大当家忙一转方向跟上他,越过他的肩远远给厨房门口一个小弟递了个眼神。

    小弟心领神会,赶忙一头扎进厨房里,一阵窸窸窣窣声后,端出了一笼屉菜饽饽,笑呵呵地捧到陈君迁鼻子底下。

    陈君迁此时已经到了厨房门口,低头看看菜饽饽,拿起一个来狠狠啃了一口,回头对大当家笑:“手艺不错啊?”

    大当家和小弟点头称是。

    他又咬了两口,探头往厨房里瞧了一眼:“收拾得这么干净,行啊!像个过日子的样儿。”

    说完,他又拿了一个菜饽饽,让大当家别送了,自己慢慢下山就是。

    大当家哪敢这么不客气,一路把他送出寨子又走了老远,才恶狠狠地出了一口气:“这瘟神,总算走了。”

    跟在身后的小弟一脸忧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小声问:“当家的,姓陈的以往概不登门,这回突然上山,该不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大当家瞪了小弟一眼,又望向陈君迁下山的方向,许久:“听见了又如何?老子可没答应姓萧的,他自己犯的事,扯不到咱们头上!厨房里都收拾好了?”

    听他这么问,小弟忙笑着应道:“都藏起来了,没让姓陈的瞧见,大当家放心吧。”

    “嗯,”大当家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些,冲陈君迁的背影不屑嗤笑,“陈君迁,萧景垣……哼,为了个女人,有意思。”

    两个土匪回到山寨时,陈君迁还没下山。

    走过一处绝壁,路边林中走上来数名衙役。

    “大人,山上明哨暗哨的确少了许多,看样子……这帮土匪最近的确没什么动作。”

    陈君迁却不这样认为。

    “雁鸣山登记在册的土匪有多少人?”

    “目前还在的有三十七个。”

    陈君迁垂眸暗暗思忖片刻,笑着把手里的菜饽饽扔进了一个衙役怀里。

    “山上绝对不止三十七人。我看过他们的厨房,盐罐子米缸都有挪动过的痕迹,但台子上的灰没擦,看数量,绝对不是给三十七个人吃的。”

    想到雁鸣山已有半年不曾到县衙登记,又突然多出了人口,衙役们面面相觑。

    陈君迁回眸望向遥远的山顶。

    “盯紧萧景垣和雁鸣山……他们肯定有问题。”

    “是!”

    去山上走了一趟,这一天也过去了一半。

    陈君迁回到县衙,打算将今日上山的发现和谢遇欢说上一说。

    走进后院,却发现地上摆了好几只布口袋,谢遇欢正蹲在后面一样一样地看。

    “什么东西,哪儿弄来的?”他边问边走了过去。

    听见他回来,谢遇欢起了身,握着扇子的手往背后一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嘴上却是关切:“大人忙于政务,鞠躬尽瘁,实是辛苦了。”

    陈君迁听得直皱眉,翻开一个布口袋一瞧:“黑豆?”

    谢遇欢点头,把后面几个布口袋一一打开。

    里面是枸杞、韭菜、莲子、山药、黑芝麻,甚至还有一袋羊腰。

    陈君迁愣了一下,十分不解:“你买这些做什么?”

    “非也,非也,”谢遇欢认真道,“这可都是县里的百姓送给大人的,我已经替大人送回去很多了,剩下这些……大人,还是补补吧。”

    陈君迁:?

    第26章 调戏 “小陈大人就是这样当上县令的”……

    饮马河畔,天清气朗,阳光照着清澈的河面,波光粼粼。

    这个时节,面上的河水白天是温的,手伸下去又是不一样的温度,越往下越凉。

    趁着天好,村里不少妇人都在河边浣衣。

    沈京墨和姑娘们在上游处停了下来,蹲在石头上清洗刚刚挖出来的野菜。

    柳翠仪和沈京墨挨在一起,想到什么便聊什么。

    “姐姐,我这几天成天去找你,会不会耽误你做事情呀?”

    沈京墨低头洗着野菜,听柳翠仪这么一问,不禁莞尔:“不会。正好我平日也无事可做,你来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她这话一点不假。离开上京后,除了陈家人,就数柳翠仪与她最为熟悉,算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她自然是乐意多和她亲近的。

    “真的?这我以后可就要经常去打扰姐姐了?”柳翠仪也笑嘻嘻的,“那,之前姐姐要是无聊了,都做些什么?”

    沈京墨还真没什么印象——刚到葡萄村那段时间,她还没习惯从奢华的上京到这穷乡僻壤的落差,又惦记着亲人,不是以泪洗面,就是一个人枯坐在房中发呆,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才知道又过去了一日。

    再后来筹备婚事,一忙起来,似乎就没什么闲暇时间了。

    想了一会儿,她才记起陈君迁给她备了不少话本。

    “家中有话本,闲来无事偶尔翻上一翻。”

    柳翠仪一听来了兴致:“姐姐,上京的小姐们是不是都会读书识字?”

    “嗯,上京学堂众多,若家中有女儿,还会请夫子到家中讲课。”

    柳翠仪不禁发出一声羡慕的喟叹,甩甩野菜上的水,又取了一把出来接着洗。

    沈京墨好奇:“这里不许女子读书么?”

    “那倒也不是,”柳翠仪抿唇,一副气恼的模样,“县里是有一所学堂,但一年要五两银子。五两!除了那些富户,谁家里拿得出五两银子?所以只有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读得起,我们村里,一个都没去过。”

    原来如此。

    沈京墨点了点头没做评论。虽说五两银子不算多,但在这里,的确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不过……

    “那陈大人,”她突然觉得好奇,“你说村里人都没去过学堂,陈大人也是么?”

    “是啊!小陈大人也没上过学堂。”

    沈京墨只觉得不可思议。

    回想起来,他的确说过村里只有云岫先生一个认字的,但当时她只当是调侃读书人的话,没有多想。

    “若是如此,他如何做得了县令?断案需依据律法,查阅卷宗、县志,核算赋税,没上过学堂怎么做得来?”

    沈京墨的语气带着十足的震惊和意外,柳翠仪听了,却露出一副骄傲的神色,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吗?小陈大人打小就聪明,那些律法条令,我听都听不懂一句,可我听说,他上任时只让当时的县丞念了一遍,就全都会背了!至于查什么卷宗,那不是有谢师爷吗?”

    “可我朝为官是要考试的呀?”

    “是吗?”柳翠仪不大懂,“这倒没听谁说过。可能我们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吧。好几年前,县里来了帮土匪,占山为王,杀了好多人,活下来的要不是跑到外地逃难去了,就是躲进了山里,过得可惨了!吃没得吃,还担惊受怕。那时的县令带人去剿匪,结果去一个死一个,衙役越来越少,土匪却越来越多……”

    柳翠仪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恐惧:“当时朝廷一连派了四五个县令来,最后全都让那拨土匪给宰了!脑袋切下来挂在山寨门上,风一吹都晃荡!后来再派人,就没人肯来了。”

    这事沈京墨自然不曾听说过,眼中不禁多了几分惊讶和惶恐,没想到上京之外,竟会乱成这样。

    柳翠仪却变了表情,朝她一笑:“但是三年前,小陈大人带人上山,把那帮土匪打败啦!哦,那个唐家娘子姐姐还记得吧?她就是那时被小陈大人救下来的、被土匪掳上山的人之一。小陈大人大败土匪之后没多久,朝廷就让他去当县令啦。”

    听完柳翠仪的话,沈京墨惊讶地痴痴眨巴眼睛,许久才把这么多消息消化下去。

    难怪他这个县令和别的县令不一样,未经科考在家乡做官,还敢不住官署,敢情是别人怕做永宁县的县令掉脑袋,才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他竟也真敢接!而且看这里人对他的态度和评价,这个父母官似乎还当得不错。

    “那他……”

    沈京墨越听越感兴趣,还想顺着柳翠仪的话茬接着问,可话没说完,就被一捧水花溅了一脸。

    她忙抬手一躲,循着水花看去,才发现好几个姑娘洗完了菜,趁着天气暖和,赤着脚下了河,正在互相泼水打闹,撩起的水花可没长眼睛,有不少都溅到她和柳翠仪身上了。

    柳翠仪脸上的水珠更多。

    她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野菜放回篮子里,也冲着几个姑娘泼起水来:“好啊你们!故意的吧!别跑!”

    几个姑娘也回泼起来,水花越来越大,柳翠仪低着头盲泼,身边的沈京墨被她连累,衣裳也湿了不少,边笑边扭过脸去躲。

    柳翠仪一个人不是对手,被对面泼得抬不起头来,闷头大叫:“姐姐帮我!”

    沈京墨昨天刚和姑娘们认识,还不算熟悉,不敢下狠手。姑娘们却不同,听见柳翠仪喊她,自然就将她当做了柳翠仪的帮手,连她一起泼了起来。

    眼下河水不凉,日头也高,水泼在身上倒也不冷。

    沈京墨被这样泼着,也忍不住反手回击起来。

    剩下几个在岸上的姑娘也纷纷加入战局,很快河岸边就乱做了一团,水花四溅,姑娘们又笑又闹,引得旁边的婶婶们都笑着看了过来。

    沈京墨在上京可从没这么放肆过,平日里和小姐妹们小聚,也就是品茶绣花抚琴,偶尔天气好人又多,才会去野外蹴鞠骑射,但也会拘着性子,不敢失了大家闺秀的礼仪。

    许是这几日与柳翠仪她们相处下来,既放松又舒服,葡萄村的姑娘们性情又都开朗活泼,她便也不由得放下了大小姐的架子,融入了进去。

    水中激战正酣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县令夫人吗?”

    岸边的姑娘们都一怔,就连一旁浣衣的妇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往后看去。

    沈京墨自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下意识回头望去。

    烈日下,一个面容猥琐的瘦男人背着手站在十步开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猥琐的小厮。

    看清那人的长相时,沈京墨脸色就是一白。

    她当然记得他,萧景垣,那个曾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还将她诬告到县衙的恶霸!

    自从被他在武凌山上追赶后,她便常常做噩梦,梦里最多的除了父母族亲被砍头的场面,就是萧景垣那张恶心的嘴脸!

    她原以为,自己嫁给了永宁县的县令,萧景垣就算再如何,也不敢再来骚扰她,却没想到今日竟又撞上了这个无赖。

    见沈京墨不出声,萧景垣那双难看的三角眼淫邪地上下打量起她来。

    虽说这小贱人害他屁股脑袋流了血,但这张脸、这身材着实是勾人!自打那天在武凌山瞧见了她,他这半个多月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抱着她翻云覆雨的画面,哪怕是睡着醉花楼的绝色花魁,想象的也是沈京墨的模样。

    长这么大,他还从没对那个女人这么长情过!正好今日陈君迁不在,他就是耐着屁股疼也得来瞧瞧这勾得他魂不守舍的美人。

    萧景垣充满邪念的目光落在沈京墨身上,她只觉得浑身都像有虫子乱爬,恶心得令人作呕。

    可她如今在河边,四下开阔无处可躲,身上的衣服也湿着,以至于她连站起身来都不敢,更遑论避开他的视线。

    萧景垣瞧出了她的窘迫和惶恐,更加肆无忌惮地盯着她,黄牙一呲淫笑起来:“听说姓陈的不太行啊?美人儿还不如跟他和离,跟了哥哥我,保证让你夜夜做新娘!”

    “你……”

    沈京墨想训斥他,可她哪里骂过人?顶多说他句登徒子,没准还要让这没皮没脸的无赖爽到。

    她又羞又气,双手直抖。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逃脱眼下的窘境时,眼前却站起一个身影来,挡在了她面前,指着萧景垣便骂。

    “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德性!就你那张脸,拿去垫茅坑都嫌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柳翠仪一张小脸气鼓鼓的瞪着萧景垣。

    “嘿?你个丫头片子,我看也是欠收拾!”

    萧景垣说着,两手一挥,身后的小厮便撸起袖子朝柳翠仪走来。

    “翠仪……”沈京墨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忙起身将她拉到身后——萧景垣是冲她来的,她毕竟是县令夫人,谅他不敢真的对她如何,可柳翠仪就不同了。

    只是沈京墨没想到,她刚抓住柳翠仪的手腕,跟前便又多了几个人。

    是林婶和其他在旁浣衣的妇人们,还有身上没湿的几个姑娘。

    她们拿着棒槌、木桶挡在了沈京墨和柳翠仪身前,手里的家伙不由分说照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小厮兜头打去。

    “大白天就敢来我们村抢人?都给老娘滚!”

    两个小厮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哟哎哟”惨叫着跑回了萧景垣身后。

    “嘿你们两个废物,还让一帮老太婆给打回来……哎哟!”

    一根棒槌转着圈朝萧景垣飞去,正砸在了他的脑门上,一个又红又亮的大包瞬间便肿了起来!

    萧景垣惨叫一声,捂着脑袋,手指一一点过面前的人墙:“好好好……你们都给老子等着!走!”

    一个小厮揉着头:“咱们就这么放过她们?”

    萧景垣一巴掌拍在小厮脑袋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都怪那个姓陈的……这村人都反了天了!连老子都敢打!哼,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等把这帮老太婆都弄死,这几个年轻的,有一个算一个,非得给她们玩儿死不可!”

    直到萧景垣带人灰溜溜地走了,林婶她们才转回身来,一边招呼水里的姑娘们上岸,一边安慰沈京墨和柳翠仪。

    尤其是林婶,看着宝贝儿媳被歹人恶语相向,心疼得不行,一边给她擦去脸上的水珠一边道:“没事儿,啊,没事儿!坏蛋让娘赶跑了,别怕啊。”

    柳翠仪摇摇头,看向沈京墨:“我没事儿。沈姐姐你还好吗?”

    沈京墨脸色苍白,脸上挂着的水珠也不知是河水还是眼泪,看上去像极了美人垂泪,惹人怜惜。

    婶婶们纷纷安慰:“陈家娘子,你别害怕。那个萧景垣是县里的恶霸,我家爷们儿怕他,婶婶可不怕!他要再敢欺负你,以后婶婶们在村里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就是,那恶霸就是欠揍!也不知道那帮大老爷们儿怕他什么,打了他又怎样,他那当大官的表舅难道还能从上京跑过来治咱的罪?陈家娘子,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小陈大人说,婶婶替你去说,让他好好收拾收拾那姓萧的!”

    在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沈京墨围在中间安慰了半晌。

    婶婶们大多常说本地话,安抚起沈京墨来,却都努力地说着官话。

    沈京墨原本又惧又气,但听着这些带着乡音略显笨拙的质朴官话,她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原先的惊恐无助也渐渐散去,唯余对她们的无尽感激。

    她们明知萧景垣有身份有背景,却仍肯挺身而出。离家快一个月,沈京墨头一次在这里感受到家一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仿佛她本来就是她们的女儿、姐妹一般。

    她擦去脸上泪痕,破涕为笑:“多谢各位婶婶、各位妹妹,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婶婶们都笑呵呵地摆摆手,跑去捡棒槌和木桶了。

    姑娘们把野菜和篮子收好,坐在岸边等太阳把湿衣裳晒干,才和洗好了衣裳的婶婶们一起,把沈京墨夹在中间,一起往村里走去。

    第27章 办学堂 霸道县令狠狠爱

    半个村的女人一起浩浩荡荡把沈京墨送回陈家。

    这一路上婶婶们有意逗她开心,说笑个不停,等把她送到家门口,沈京墨早已把方才的糟心事抛之脑后了。

    此时还不到晌午,沈京墨不饿,反倒觉得胸中鼓胀心情甚好,瞧见什么家务事都想做一做。

    问过陈川柏后,她先把水灵灵的野菜放进厨房,又在他的帮助下,按着柳翠仪说的法子,将老了的扫帚苗切碎泡水,捞出后掺和上鸡食,端去后院喂鸡。

    后院里鸡窝的门没关,但许是天太热,三只鸡都躲进了窝里没出来。

    沈京墨站在鸡窝前,抓了一把鸡食撒出去。

    正要撒第二把时,鸡窝里突然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响动,一只红毛母鸡扑扇着翅膀,一路小跑着从窝里钻了出来,跑得太快,还被窝门钩掉了两根毛。

    是她的老对头,“二红”。

    平时沈京墨若是来后院,它肯定会被赶回窝里锁起来。今日陈川柏没注意,让它溜了出来。

    它“咯咯咯”地叫着,腾空半人高,尖锐的喙朝着沈京墨的手叨了过来,气势汹汹地,看样子非得啄下块肉来不可!

    沈京墨听见“二红”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二红”扑了个空,调转脑袋又飞了过来。

    她正欲跑回前院去,脚步刚一后退,却又顿住了。

    她记得陈君迁说过,这鸡就和人一样,欺软怕硬,你若见了它就躲,它就会见你一次欺负你一次。

    就跟刚刚那个泼皮无赖一个样!

    想起方才饮马河畔发生的事,沈京墨只觉胸中激荡,憋着的一口恶气就要压制不住了。

    “二红”冲上来的同时,她一咬牙一瞪眼,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往前一步,狠狠地跺了一脚地面!

    “哈!”

    “二红”叫,她也叫,她这么大一个人,还能叫不过一只鸡?

    她这一脚和这一嗓子,威力不大,震慑力倒不小,本来低头愣冲的“二红”让她一喝,竟吓得翻了个跟头!

    “二红”懵懵地在地上坐了片刻,猛地爬起来,翅膀抱着摇摇晃晃的鸡头,一溜烟钻进鸡窝里去不敢出来了。

    原来陈君迁和林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看它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她!

    沈京墨满意地仰起下巴,把剩下的鸡食撒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了前院。

    *

    永宁县衙。

    下值时,陈君迁拗不过谢遇欢,只得拎着几大袋子补肾壮阳的食材,一脸无奈地往家走。

    走出后院,林逸舟和苏北铭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把陈君迁包围在了中间,狗腿地主动帮他拿东西,二脸鬼祟的笑。

    “大人,上回给您的画本儿……”

    两人话说一半就不说了,光看着他“嘿嘿”地笑。

    “很着急?”他俩已经是第二次提画本的事了。

    “也不是……”两个人挤眉弄眼地互相递了好几个眼神,最后高衙役林逸舟开口,“有一本重新贴过封皮的,您要是不看,要不明儿先给我俩拿回来?那本不好看,我们给您换本更好看的!”

    矮衙役苏北铭在一边连连点头。

    陈君迁不看画本,自然也不会与他们细究,看哪本不是看,反正家里有那么多本,也没见她多偏爱哪一个。

    既然他俩急着要,陈君迁想也没想:“行,明儿给你们带来。”

    林苏二人如获大赦,当即咧开嘴乐起来:“谢大人!”

    说罢,既已得了他的回应,俩人也不再送了,把布袋子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回了县衙。

    *

    陈君迁把几个布口袋放进自家厨房时,陈大正在里头蒸菜饽饽。

    陈君迁和他打了声招呼,自顾自地去处理羊腰。

    逼仄的厨房容不下两个大人,他人高马大的,一往里走,就把陈大挤得紧贴在了灶台上。

    陈大被挤得肉疼,回手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眼神顺便瞅了瞅口袋里的东西,一怔。

    前两天儿媳拿回家一小袋枸杞,他还没当回事,但今天儿子拿回家的这些东西,拆开看都是寻常食材,可凑在一起……

    “虎子……”老爷子欲言又止,不可思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这壮实精干的大儿子。

    陈君迁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回过头来看陈大。

    陈大一副痛心又关切的表情,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看得他一脸疑惑:“有话就说。”

    “你……唉,”陈大张了张嘴,表情变换了好几次,最终同情又理解地拍了拍陈君迁的肩膀,“实在不行,找个大夫看看,不丢人。食补,慢。”

    陈君迁:……

    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不劳您操心。”

    接着把手里的羊腰丢回盆里,拿了荔枝和做点心的用具原料往外走。

    陈大追出去两步:“这腰子怎么吃?”

    “您自己留着吃。”

    这是什么混账话!他一个守身如玉十年的鳏夫用得着这个?

    陈大脱下一只鞋来飞向陈君迁。

    陈君迁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脑袋一歪,鞋子擦着耳朵飞了过去,被他抬脚一踢,又掉回了陈大跟前。

    陈大骂骂咧咧地捡起鞋来穿上,钻回了厨房。

    爷俩一个在厨房、一个在院里,谁也不理谁。不一会儿工夫,荔枝糕和晚饭同时出了锅。

    陈君迁把饭端回东屋就关上了门。

    沈京墨早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到桌上一瞧——

    韭菜烧羊腰,枸杞山药粥,甚至还有满满一盆黑豆稀饭。

    就算先前柳翠仪塞给她枸杞时,她误以为是用来明目的,如今看着这一桌的菜,她就是再傻也该看懂了。

    更何况她不傻,还学过医药,更有一群成了亲就愈发不正经的小姐妹,见了面就聊这些有的没的!

    沈京墨拿着筷子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夹了一块荔枝糕低下头慢慢吃。

    陈君迁看着这一桌菜,面无表情地大口吃了起来。

    虽说他用不着补什么,但是这么多菜做都做了,总不好浪费,再说他今日翻山越岭的,确实饿极了。

    默默吃了一会儿,陈君迁看了沈京墨一眼,想和她说些什么,一张嘴,才想起她先前都是等吃完了饭才肯说话。若是他在用饭时问她个什么问题,她会匆匆吃完再同他说。

    这么一想,他就闭了嘴,直等到她放下筷子,才装作不经意地问她:“怎么样?”

    “大人问什么?”

    陈君迁指了指荔枝糕。

    沈京墨笑着夸他:“甜而不腻,润而不粘,滋味、口感、色泽皆是上品。”

    陈君迁压下嘴角,又问:“与林家大郎做的比,如何?”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听着心里美,自己也夹了一块,但不如沈京墨会细细品味,囫囵吞下,只能咂摸出个大概滋味来,但确实不错,酸甜可口又有清香。

    原来她喜欢这种口味。

    陈君迁嘴角噙笑继续吃饭,连那多少有些腥臊的羊腰,嚼起来也格外带劲。

    沈京墨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确定他现在心情不错,这才和他讲了白天发生的事。

    只不过有关萧景垣的言语调戏精简了许多,柳翠仪和同村妇人们的保护和帮助则是细细道来。

    听到萧景垣竟还敢来骚扰她,陈君迁眉头不禁一皱,只是还没说什么,便被沈京墨一句话轻轻揭过,又讲起挖野菜和震慑“二红”的事来。

    他没有打断她,直到沈京墨一一说完,他才开口:“明天开始我会派人到家中守着,必不让萧景垣乱来,你别怕。或者你随我去县衙住?”

    “大人不必如此,我这几日都与村里的妹妹们一起,还有林婶她们看着,想来也不会有事。”

    她一顿,接着才试探着把自己讲这些事的真实意图说了出来:“大人,自我来到永宁县,便一直受大人与同村各位的庇护,却未能为大家做些什么。今日与翠仪闲聊之后,我有个想法——”

    陈君迁放下筷子认真听。

    “听翠仪说,县里只有一家学堂,且学费高昂,寻常人家难以负担。我虽才疏学浅,但教些读书识字还是可以的。所以我想,在村里办所学堂,不收学费,只要愿学,谁都可以来。”

    沈京墨说罢,满眼期待地等待陈君迁的看法。

    陈君迁听罢却笑了:“沈小姐这个想法极好,只不过,在村里怕是行不通。”

    沈京墨不解:“为何行不通?我分文不取,应该多得是人来呀?”

    “读书识字是好,可村里人世代种田、打猎、捕鱼为生,家里连纸笔都没有,学了字用来做什么?种不了地、打不了兔子,既然学来无用,自然不会有人来了。”

    他笑看她,沈京墨却一急:“可……可世代农耕渔猎,便要世代留在这小山村里。倘若识字,便能读书,读了书便能考取功名、步入仕途,岂不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说完,她又补充:“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因此走上仕途改变命运,去往长寿郡、或是上京,我也觉得值得!何况……何况学堂办来不止能教书识字,刺绣我也能教,姐妹们学些本领,也能赚钱养家,不比靠天吃饭要好?”

    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今日在饮马河畔听说村中无人读过书,又听见柳翠仪那般羡慕的声音,她就有了这个想法,回来以后就琢磨了一下午。

    她想为这里的人们做些什么,读书、女红又恰好是她擅长、而这里欠缺的。

    虽然陈君迁说得也有道理,但她还是觉得读书是正途,就算一天只学一个字、背一句诗,也好过大字不识。

    见她如此执着,陈君迁不由得笑了出来,起身收拾碗筷。

    “好,你说得有理。这样,我先把碗洗了,然后你拿我当学生,先给我讲讲课,讲什么都行。我若觉得有趣、愿意学,便答应你在村里办学堂,如何?”

    沈京墨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陈君迁端碗出去,走了两步,想起林苏二人明天要画本,对她道:“上次带给你的话本里有一本贴了封皮的,你帮我找出来。”

    虽然他还没答应她办学堂,但沈京墨已经瞧见了希望,心情好得不得了,他话音刚落,她便去那堆话本中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压在最下面那本贴着《霸道县令狠狠爱》封皮的画本,放在了桌上,接着美美坐了下来,单手托腮,不自觉地哼着欢快的小调等他回来。

    没多久陈君迁就洗好了碗,擦干手走了回来。

    家里没有纸笔,沈京墨便倒了碗水,打算在桌上写首诗教他。

    陈君迁却大喇喇往桌边一坐,顺手拿起桌上那本画本递给了她。

    “不用那么麻烦,什么字不是字,讲这本就行。”

    第28章 春宫、暴雨、山洪(三合一) 他就是个……

    “不用那么麻烦,什么字不是字,讲这本就行。”

    沈京墨一想是这个理,反正只是试讲,加上话本本身就比诗词歌赋有趣,兴许还能为自己加分,促成办学堂这件好事。

    她接过书来,为了方便陈君迁一起看,又将凳子搬到他身边坐下。

    陈君迁手撑在脸侧,静静看着她精致柔和的眉眼,唇角含笑。

    她脸上带着极具亲和力的微笑,清了清嗓子,翻开了第一页:“既是试讲,我们今日只需学会第一句……”

    话说到一半,沈京墨突然停住,一双杏眸瞬间张大,绯色迅速蔓延上双颊,一张俏脸顿时变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荔枝。

    “这、这是……”

    沈京墨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慌张地将手中的书一扔,窘迫又无措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好几步才定住。

    见她这般反应,陈君迁也是一愣,下意识想要扶她,她却更加慌张地躲开了,双眼委屈又愠怒地瞪着他。

    他身形一顿,随即将画本捡了起来,万分疑惑地低头一看——

    画本里一页就是一幅画,侧边注着几行小字,但显然不是重点。画中两个小人俱在榻上,衣裳不整,身影交叠,某处……

    他“啪”地一声将书合上,脸上也露出震惊的神色,瞪大了眼睛看向沈京墨,急忙解释:“我不知道这是……”

    “大人!”她又羞又气,双目含泪,不等他辩解便打断了他的话,“那种东西……大人即便不赞同我办学堂的想法,直言拒绝我便是,为何、为何要用那种东西来给我难堪?!”

    “不是,这不是我……”

    沈京墨不想听他狡辩,眼中清泪落下,羞愤地掩面跑出了屋去。

    “哎!”陈君迁忙扔下画本去追。

    此时天刚暗下去,陈大吃完了饭,正在院中溜达,听见东屋门被人猛地推开,他忙转头去看,就见沈京墨哭着跑了出去,看那模样,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刚出院子,东屋门又被人推开,陈君迁涨红着脸追了出来。

    两人似乎都在闹情绪,谁也没发现陈大。

    看着他们两个接连跑出院子,陈大站在原地思考了许久,沉重地叹了口气。

    明日他得去趟县里,找个大夫给虎子好好瞧瞧。

    毕竟丢人事小,委屈了儿媳可是万万不行!沈家三郎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能让这臭小子给耽误了。

    出了小院,沈京墨埋头快步往前走,边走边抹泪。

    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但陈家她是万不可能回去的。

    她虽家中遭难尊贵不再,但也是讲究颜面的正经姑娘!那等见不得人的下流玩意儿,他若是自己私下里看也就罢了,左右他们只是挂名夫妻,她管不了他。

    可他、他竟将那东西拿到她面前来让她讲!

    亏她还一直当他是个正人君子,觉得自己嫁给他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想到……

    她第一次见他那晚果然没想错,他就是个登徒子!无耻、下流、不要脸的臭流氓!

    那不堪入目的画面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却仿佛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脚步也随之越来越快。

    村中小道边,不少人用过晚饭,都坐在门口纳凉闲谈,见沈京墨匆匆走过,几个与她算是熟悉的姑娘便想与她打招呼,可待她走近,才发现她双目通红,眼角还有湿漉漉的泪痕。

    她身后不远处,跟着一脸焦急之色的陈君迁。

    村民们纷纷噤了声,原先想要打招呼的也都将话咽回了肚子里,一个个搬着小凳子回了院里,趴在院门上,透过门缝往外瞧。

    路上眨眼间就只剩下沈京墨和陈君迁。

    她只顾直直朝前走,并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

    陈君迁第一次知道她原来可以走得这样快,饶是他身高腿长,竟也追出了不远的距离才总算追上。

    赶在沈京墨走出村子前,他总算抢到她身前,将她拦了下来。

    眼前猛地出现一条人影,沈京墨慌忙停住脚步,抬起红彤彤的双眼一瞧是他,转头就走。

    陈君迁只好握住她手臂,在她挣脱之前将他拉回来。

    这次他不敢耽搁时间,她刚一转回身来,他就急切地解释起来。

    “这事我当真不知情,书是我让衙役准备的,内容我也没看过……”

    “大人指名道姓要那本……还说并非有意?”她可不信他全然无辜。

    陈君迁一噎。

    他的确可以接着解释,书是那两个混球要他明天带去县衙,他才要她先找出来,让她讲那本也只是顺手的事,纯属巧合。

    但她眸中含泪,撇开脸去不想看他一眼,下巴还不时轻抖,显然还在生气。

    陈君迁虽然没哄过娘子,可哄过去县衙告状的姑娘婶婶,知道人一旦受了委屈,当下不论如何解释都是听不进去的,反而容易说多错多。

    他顿了顿,轻声道:“此事的确怪我,我道歉。天不早了,野地里蚊虫多蛇也多,还有人看着,先回家吧。你放心,我今晚绝不会踏进东屋一步。”

    沈京墨原以为他会接着诡辩,却不想他竟直接承认了有错,虽然总觉得他的道歉并不诚心,但他后面两句话确实戳中了她的心思。

    她吸了吸鼻子,没肯看他一眼,僵持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陈君迁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又不敢离她太近,至少要保持两步距离,若是步子迈大了一点,立刻就会收到她的瞪眼警告。

    沈京墨一回家就将东屋的门闩上了。

    陈君迁看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抬脚往西屋走去。

    刚走出两步,只听东屋门一开,他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薄薄的画本被从门内丢了出来,贴上去的封皮呼啦啦作响,最后“啪嗒”一声倒扣着落在了地上。

    “咚”,门又关上了。

    陈君迁愣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拾起书来,那淫靡的画面又映入了眼中。

    他皱起眉来嫌弃地“咳”了一声,将书收进怀中调头进了西屋。

    屋里,陈川柏已经趴在床上睡得直打鼾,陈大正把一床多年不用的旧床褥铺到地上。

    陈君迁见状一愣,抬眼去看老爹的床——床上干干净净无人占用,他打地铺做什么?

    陈大这时也刚好铺好了床褥,抬头一瞧陈君迁,就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床瞧,当即站直了身子:“少打老子的主意,你睡这儿!”

    老头儿倒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陈君迁本也没想抢他的床,加上今天先是上山、又是与沈京墨闹别扭,眼下真真是身心俱疲,连还嘴都懒得还,往地上一趟就睡。

    陈大还没上床,就听见身后被褥摩擦声,低头一瞧,陈君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看就要睡着了。

    他当即想要给他一脚,脚尖伸到他腰侧,却是一顿,往下移了几寸,找准了厚实的腚,才无比嫌弃地踹了一脚:“都让媳妇赶出来了你怎么还睡得着啊你。明儿跟我去看大夫!”

    陈君迁一沾枕头就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挨了一脚,又听见耳边有蚊子似的嗡嗡嗡叫个不停,烦恼地背过了身去:“再说我去睡草棚。”

    陈大正要接着劝他别灰心早些治疗早些好,一听他嘟囔,顿时来了火。

    他指着陈君迁的背影,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是把能想出来的骂人话都说了一遍,但偏偏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这兔崽子脾气倔,说睡草棚就真能去睡草棚。这季节草棚里都是蚊子,他去那地方睡,明儿身上还能有一块好肉?

    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过,陈大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无可奈何地瞪了陈君迁好几眼,最后还是在他屁股上又踹了一脚才解了气。

    当天后半夜下起了雨,次日一早陈君迁起身时,雨势也未减小。

    昨天吃晚饭时,沈京墨说过今儿要去县里买布和针线,原本他答应带她一起去,但经过昨晚的事,想也知道她绝不可能再和他同行,他也没去敲她的门惹她厌烦。

    他只能叮嘱陈川柏,如果沈京墨要去县里就陪她同去,莫让萧景垣那厮缠上。

    陈大背了一筐药材,说什么也要跟陈君迁一起去。陈君迁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父子二人冒雨赶路,陈大一路说,左一句大家都是男人有问题不丢人,右一句作为丈夫断不可委屈了妻子。

    陈君迁几次三番试图解释,陈大却只当他是不肯承认。毕竟经过昨天晚上沈京墨愤而出走那一幕,他不行这件事在老头儿眼里已经坐实了。

    等到了县衙门前两人分开时,陈君迁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林逸舟和苏北铭一大早就在县衙门口恭候陈君迁,远远瞧见他时,两人都是一副狗腿的笑容,小跑着去迎接。

    陈君迁瞧见这两个始作俑者,原本就不怎么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

    林逸舟惯会察言观色,当即站住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还顺势拉住了笑呵呵的苏北铭。

    “大人……这一大早的,怎么不高兴啊?”

    陈君迁黑眸沉沉,话里压着火,眼神在林苏二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咬牙切齿地笑着掏出那本春宫。

    “这、本、不、好、看,”他晃了晃书,“还有更、好、看、的哈?”

    林苏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思考了一会儿,苏北铭一拍脑门:“大人您看啦?我们那儿的确还有更好看的!我给您取去啊!”

    他说完就跑,却被陈君迁一把薅住了衣领揪了回去。

    他黑着脸把春宫甩到两人怀里。

    “你们两个!把县衙上下都给我打扫干净!下值前,敢有一丝灰尘,我踢烂你俩的屁股!”

    *

    大雨一日未停。

    沈京墨白天和柳翠仪一起去了县里,按着她的喜好挑选了棉布和绣线,确认了图样才回家。

    陈川柏陪她们一起去,临到回时却犯了懒,嫌雨大路滑,便找了个借口躲去县衙过夜了。

    沈京墨没意见,和柳翠仪一路走到家门口,进屋后就立马拴上了门,点起蜡烛来刺绣。做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受不住,才熄了灯去歇息。

    陈君迁到家时,东屋的烛火刚刚熄灭。

    他今晚一个人住西屋。陈大原本要和他一起回来,但下值前雨又大了许多,他便让陈大和陈川柏一起住在了县衙,自己一人回来,省得她独自在家引来歹人觊觎。

    这样也好,老爹和弟弟不在,他至少能睡床了。

    啃了三个菜饽饽,陈君迁在檐下接了雨水漱了口,回屋睡觉。

    入夜,雨势愈大。

    黑压压的夜幕没有一点月光,不时闪过一道刺眼的闪电,随即雷声滚滚,震得大地颤抖个不停。

    陈君迁生于斯长于斯,夏季电闪雷鸣阴雨连日不绝早已司空见惯,伴着雷声也睡得着。

    二更天,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而后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劈下,东屋中瞬间传来一声短促如猫儿似的尖叫!

    “啊——!!”

    原本熟睡的陈君迁听见尖叫声,猛地醒了过来,外衣也没来得及披,就跑向了东屋。

    东屋门锁着,他推了一把没推开,拍门叫她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陈君迁心里一急,后退半步,抬起脚来用力一踹,擀面杖粗细的门闩竟被他一脚踹断了!

    他来不及心疼门,慌忙跑到床边。

    床上坐着个人,用被子裹着活像枚粽子,一道闪电划过,沈京墨小脸惨白,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拽着被子的手瑟瑟发抖,随着炸雷声响,又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哭吟。

    见他进来,她红着眼睛看向他,目光惊慌又无助。

    陈君迁瞧见她的小脸,心中一紧,忙将门关上阻隔些许雷声,接着快步回到床边,屁股挨着床沿坐下,身子挡在她和窗之间。

    “怕打雷?”他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也温柔,生怕再吓着她似的。

    沈京墨紧紧咬着唇,下巴不住打抖。

    她在上京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雷雨,就算夏季雨多,也从未见过这么响的炸雷,而且大多只消片刻就停了,不像今夜的雷声足足响了半夜不说,还一声响过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随着雷声嗡嗡震颤。

    沈京墨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双含泪美目紧盯着他。

    陈君迁陪她坐了一会儿,知道她一时半会睡不着,便起身去点蜡。

    他刚一动,沈京墨抱着被子的手蓦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神情无助又惶恐地看他。

    “我去点灯,不走。”

    他站在原地没再走动。

    沈京墨定定地盯了他片刻,一寸寸松开了僵硬的手指,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到桌边,她的视线便跟到桌边。

    很快,蜡烛亮起,昏黄柔和的光亮徐徐照亮了整间屋子。

    陈君迁把蜡烛放到沈京墨床前,又给她倒了杯水压惊,而后才坐回到了床上,目光带笑地看着她。

    昨晚与他置气时一个人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他还以为她胆子多大呢,没想到竟被几声雷吓成这样。

    许是温暖的烛光让沈京墨被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安定了下来,她渐渐平复了呼吸,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随后看向了坐在自己身前的陈君迁。

    他正笑着看她。

    沈京墨刚被吓得失神,如今算是回了魂,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眼,脸上的表情顿时由害怕变成了气恼。

    这个登徒子竟然夜闯她的房间!

    她看了一眼被踹断成两半的门闩,带着被子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他,好像他比雷声更可怕。

    陈君迁不由失笑。

    他站起身离开她的床,走到桌旁坐下,与她隔着几步远,她紧绷的身子才微微松懈,但目光仍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他,防范着他有所动作。

    两人对峙了不一会儿,陈君迁率先开口。

    “下次再拿话本回来,我定会好好检查。”

    见他主动提起昨晚那窘迫的事,沈京墨没有开口,只移开了视线不看他。

    陈君迁心平气和地把画本的来历,以及昨夜让她找出那本春宫的原因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那两家伙已经被我罚过了,你若觉得不够,我明日再想招罚他们。”

    沈京墨轻哼一声没有接他的茬。

    陈君迁又道:“你来之前,我家中没有画本。那些画本带回来后就放在你房中,你可曾见我看过一次?”

    沈京墨不言语。

    陈君迁:“且不说我不看那玩意儿,就算看,也不可能让你知道。”

    沈京墨瞪他一眼,又立刻撇开了脸。

    陈君迁说完顿了一顿,只觉关于这件事自己再没什么可解释的了,沉默片刻,顺势提起了另一件事。

    “这几日不知为何,县里总有人传我……的谣言,县衙里堆了不少滋补之材,着实令我不解,这谣言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

    沈京墨不欲再听他诡辩,却不想他突然换了话题。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此事传播迅速,她也觉得奇怪,但听他的语气,竟像是在说此事与她有关!

    沈京墨当即表示她不知情。

    陈君迁却一脸不信:“夫妻间的事,我不说,还能是谁说的?”

    沈京墨气急:“大人冤枉好人!”

    陈君迁不疾不徐:“但此事最开始是沈小姐先拿回来一袋枸杞,第二日县衙才收到补品,不错吧?”

    “我……”沈京墨正欲反驳,可经他这么一梳理,她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闭起嘴巴不说话了。

    陈君迁眼见她变了表情,趁胜追问。

    沈京墨想起第一次去柳家教柳翠仪刺绣,二人说的那些话怎么能说与他听?她只好佯装生气地扭过脸去不理他。

    陈君迁盯了她一会儿,沉重地叹了一声:“如今村里、县里,连我爹都认为我有隐疾。待三年后,沈小姐与我和离,自可另寻钟意的夫婿,却不知是否还有人愿嫁我为妻……”

    沈京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情,为难地开口:“我不曾说过……”

    “那沈小姐究竟说了什么,才引起这般误会?”

    沈京墨的纤纤细指一下下抠着被子,半晌,小声道:“翠仪即将成亲,对有些事好奇……我只是安慰她,不成想竟让她误会了……”

    陈君迁好奇她是如何引人误会,便让她详细说来。

    沈京墨紧咬下唇,半晌才将彼时的用词喃喃复述给他:不疼、没感觉、就一会儿、针扎一样……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说到最后,陈君迁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听见窗外沉闷的雨声了。

    但他也不需要再听了。

    沈京墨说完把脸缩进被子里不敢看他。

    陈君迁黑沉沉的眼凝视她许久,坐直了身子。沈京墨的身子跟着瑟缩了一下,抬眸看他。

    他却起身将被收到柜子上的被褥铺回到了地上,就势躺了下去。

    “我害你误看春宫,你让我名声受损,咱俩扯平了。”

    沈京墨一怔——这怎么就扯平了?

    她争辩:“我是无意……”

    他插话:“我也不是有心。何况我的损失更大些。”

    沈京墨没话说了。

    他说得好像也没错,可她还是生气!

    生气,但心虚。

    见陈君迁心安理得地在她屋里睡下,沈京墨当即就想喊他回西屋去!可看了一眼窗外,她为难了半晌,还是忍了下来。

    瞪了他几眼,沈京墨吹熄蜡烛,也恨恨地躺倒了下去,背对着他。

    屋外雨势不减。

    沈京墨气鼓鼓地刚闭上眼,一个炸雷就在窗外响起,吓得她浑身一抖,忙把脸扭向了陈君迁。

    蜡烛已经熄了,没有闪电时,屋里漆黑一片,她只能隐约看见地上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安安静静地躺着。

    但单是一个身影也足够让她安心些。

    她不知雨何时会停,雷声不绝,她不敢睡,只好裹紧了被子盯着他,一盯就盯了好半天。

    陈君迁虽闭着眼,却也没睡着。

    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电闪雷鸣时,睁开眼就能看见床上那瑟缩成一团的身影。

    被人这么盯着,陈君迁没有睡意,过了一会儿,见她还醒着,他突然起身收拾床褥。

    沈京墨见他拖着被褥走向自己,慌忙闭上眼装作睡着了。

    耳边窸窸窣窣的被褥摩擦声响了半天,接着发出重物落下去的“噗”的一声,她的床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沈京墨的眼睁开了一条缝,接着小心翼翼转过头去。

    他把被褥挪到了她床边,人直挺挺地躺着,靠近她这边的胳膊竖着贴在床沿上,手掌刚好露出头,直直靠在她眼前。

    “……你干什么?”

    陈君迁眼也没睁,悠然道:“害怕就抓着我手睡。”

    她才不稀罕!

    沈京墨哼了一声:“谁怕了。”

    陈君迁默默一笑,什么都没说,手也没有收回去。

    沈京墨抱住被子,气哼哼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惊雷乍起。

    她蹭地一把抓住了他的大掌。

    *

    时至三更,暴雨仍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

    院里传来几声不安的鸡鸣,浅眠的陈君迁睁开眼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坐起身来去瞧床上的沈京墨。

    她不知何时睡着了,侧躺着面向他,两只纤细白皙的手虚虚抓住他的两根手指。

    雷声渐停,只偶尔响起几声沉闷的震颤,她长而翘的眼睫也随之颤抖几下,睡得不太安稳。

    陈君迁轻轻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起身走出了屋。

    屋外大雨瓢泼,白雾般的稠密雨帘在疾风中如波涛般一波波荡开。

    院里此时已是一地能没过人脚踝的积水,幸亏陈家东西两屋门前有一道高高的台阶,雨水才没淹进屋里。

    永宁县就算夏季多雨,也甚少见到这样大的雨。

    陈君迁关好房门,站在檐下看了几眼雨势,穿上蓑衣走向后院。

    新鸡窝搭得高,暂时没被水淹没,三只母鸡却在窝里一边扑棱一边扯着嗓子“咯咯咯”地大叫,连旁边猪圈里的两头猪,也不断发出尖锐的叫声。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臭味。

    陈君迁眉头紧皱,将鸡窝挪了地方后,大步走出了院子。

    陈家靠近武凌山,他冒着暴雨往山上走了两步,突然听到阵阵不易察觉的嗡鸣。

    耳边雨声愈响。

    村里的鸡鸭猪狗也纷纷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亢凄惨。

    陈君迁循声望去,不少村民也打着灯笼披着蓑衣出门查看情况。

    漆黑的雨夜中灯光点点。

    陈君迁突然明白了眼前的境况。

    他转头看向漆黑的武凌山北山,葡萄村通往永宁县的小道此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君迁顿感脊背发麻。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下山,边跑边奋力挥手,冲着最近的几个村民大喊:“是山洪!上山!都上北山!”

    接着又继续往下跑去,去通知下一户人家。

    几个村民听了,震惊得呆立当场,随即也反应过来,纷纷喊醒家人上山。

    已经出来的,跑得快的年轻人就跟着陈君迁,挨家挨户的砸门喊人。上了岁数的,从家中取出锅碗瓢盆来,冒雨猛敲,叫醒一户便叮嘱一户人家速速上山。

    不多时,村里大部分人家都醒了过来,顶着如雾般的大雨,手拉手连成排地往北山走去。

    北山是武凌山中最好攀的一段,山体是一整块巨石,几十年前葡萄村遭遇过一次山洪,洪峰过后,唯有北山未被冲毁。

    沈京墨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起初她以为敲盆声是打雷,半梦半醒间发现手中空空,睁开眼,才发现陈君迁不在房中。

    她怔住,却听见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穿衣下床,沈京墨刚拉开屋门,迎面就撞上了一身是水的陈君迁。

    沈京墨此时也瞧见了院里的积水快要没上台阶,吓了一跳:“怎么淹到这儿了?”

    陈君迁来不及解释,把陈川柏的蓑衣套在她身上,斗笠也扣在她头上,抓起她的手腕就走。

    雨水冰凉刺骨,直淹到她的小腿处,沈京墨没有防备,一脚踩下去,鞋袜裤管便都湿了。

    她被陈君迁拉着跑,出了院子才发现前面不远的山上火光连成一线,隐约能瞧见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在朝半山腰上一座草棚走去。

    陈君迁也拉着她向着火光跑。

    虽然从未见过山洪,但沈京墨也猜得出眼下的情况一定不容乐观。她不敢拖累陈君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跟上他的脚步往前跑。

    此时雨水已经漫过了她半截小腿,沈京墨跑动起来愈发艰难,水又浑浊,看不见脚下的路,她一脚踩上一块石头,薄底绣鞋向旁一滑,她顿时感到脚底火辣辣的疼。

    她身子一歪,陈君迁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回头一瞧,便瞧见她水淋淋的小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沈京墨见他也停下来,咬了咬牙:“我没事……”

    陈君迁却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沈京墨惊慌失措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等意识到自己正被他抱着走时,沈京墨的脸蓦地发烫起来。

    他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雨水冰凉,他胸膛却滚烫,热意透过两层薄薄的衣料传到她脸上,就连雨水也无法让她红透了的脸降下温来。

    她还从未被哪个男人这样抱过,结实的手臂稳稳托在她背后和腿弯,尽管山路难行,他却如履平地,没有让她受到半点颠簸。

    沈京墨紧咬着嘴唇,一只手收紧了自己的裙角,努力驱散自己的羞怯。情况紧急,她不该计较这等小事。

    陈君迁抱着沈京墨,很快来到了草棚附近。

    见人多了,沈京墨才小声对他道:“大人把我放下吧。”

    她的声音就贴在他耳畔,但许是雨声太大,他竟没有听见,一直将她抱进了草棚,才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放下。

    为她摘下斗笠塞进她手中,陈君迁理了理沈京墨沾湿的鬓发:“还有人没上来,我得去接人,你在这里等着。若是害怕就去找你认识的人,等我回来。”

    “好。”

    她话音未落,陈君迁便转身一头扎进了如瀑的暴雨里。

    沈京墨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草棚里人满为患。这是上一次村里遭水患时临时搭建的棚子,后来葡萄村再没遇到过山洪,北山又少有人来,棚子年久失修,能在连日的暴雨中坚挺至今已是奇迹。

    棚子四角被人挂上了灯,光线幽微,但好歹能为上山的人指明方向。

    沈京墨的目光在棚子里巡视了一圈,直到与柳翠仪的视线相撞,同样吓坏了的小姑娘穿过人群来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沈京墨才感受到些许心安。

    雨势还在增大,上山的人逐渐减少。有人清点了棚子里的人数,发现顾婶和她的小孙子不见踪影。

    “有人见过顾婶吗?有人上山时带上顾婶吗!”

    没有人回应。

    想起那个目盲的老妇人,沈京墨心里一凉。她双眼不能视物,家中又只剩下她和年幼的孙子,北山距离顾家又有些距离……

    人群正在焦急担忧之时,陈君迁背着一位老人进了棚子,问人是否都齐了。

    有人告诉他还差顾婶一家。

    他此时已经上上下下来回背了四五个人,汗水混着雨水不断顺着英武的脸廓淌下。

    陈君迁快速扫视了一圈山上的人,确定只剩顾婶家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接过经沈京墨之手递来的灯笼,冲她笑了一笑,转身往山下顾婶家的方向跑去。

    此时山下的积水已经没过人的小腿了。

    沈京墨望着黑暗中那唯一的亮光远去,不禁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

    柳翠仪察觉到她手指紧绷,也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姐姐别担心,大人不会有事的。”

    沈京墨白着脸点点头。

    身后的草棚里人挤着人,最外面一圈的人稍稍挪动下位置就会被雨淋到。

    有几户人家醒得早,上山前还带上了些许吃食,此时大家都安静下来,默默分发着食物,只是数量不多,一个菜饽饽要掰成几瓣才够分。

    人群一动起来,草棚就不够站了。

    沈京墨穿着蓑衣,往外走了走,好把位置留给老人和孩子。

    柳翠仪也与她一道,接着是领到了菜饽饽、正朝她走来的林陌然。

    虽没人说,但草棚里众人分完食物后,年轻人纷纷穿好蓑衣走出了草棚,好让受了惊吓的老人小孩在里面休息。

    柳翠仪拿了一块菜饽饽分给沈京墨。

    她摇头:“我不饿。”

    柳翠仪却把菜饽饽放进了她手心里:“那就当给小陈大人留着,他背了那么多人肯定饿了。”

    沈京墨这才收下。

    草棚周围的众人沉默地吃着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陈君迁仍未回来。

    沈京墨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忽得一声巨响传来,刹那间,地动山摇!

    众人慌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黑暗中,硕大漆黑的阴影如万马奔腾,轰然向着葡萄村而来,所经之处,万物尽数被其吞入腹中!

    “山洪!”

    水流声瞬间淹没了人群的惊呼。

    洪水迅速涌入村中,水位眨眼间便涌了上来,鸡鸣犬吠声不绝。

    沈京墨的脸色霎时更苍白了几分。

    身后的人群亦是。

    一片喧嚣的死寂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喃喃道:“小陈大人……”

    “小陈大人他不会……”

    “小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柳翠仪不知该如何安慰沈京墨,只好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会有事的。”

    沈京墨脑中一片空白。

    她感觉不到惶恐,也说不上难过。

    她只觉得不真实。

    暴雨不真实,山洪不真实,今夜的一切都不真实。

    “他不……”

    “谁来搭把手,顾瑾辰这小子是越来越重了——”

    草棚另一侧突然传来一声苦笑。

    众人纷纷转过身去。

    通向草棚的另一条山路上,陈君迁背上背着顾婶,胳膊底下夹着个圆滚滚的小男孩,正艰难地往上爬。

    人群怔了一瞬。

    沈京墨也愣住了。

    下一刻,离他最近的几个年轻人纷纷迎了上去,从他身上接下男孩和顾婶送进草棚。

    陈君迁精疲力尽地躺在了斜坡上,看着草棚的方向。

    他刚刚带着一老一小没命似的狂奔半晌,好几次被湍急的水流冲地失去平衡,摔了一身水,靠空着的那只手一路抓着树和韧草,才总算赶在洪水入村前爬上了北山。

    再晚一点,他们三个就要被水流卷走,冲到不知何处去了。

    不过方才一路上的凶险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说,反正人已经救出来了,何必让别人跟着担惊受怕。

    人们安置好了顾婶和小孙子,都来扶陈君迁。

    他却摆了摆手,示意大家该休息休息,不用管他,又叮嘱了几个年轻人今夜轮番守夜,小心涨水和蛇虫。

    年轻人们连连点头。

    下一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满脸笑容的柳翠仪推着窘迫的沈京墨朝他走了过来。

    陈君迁抬起头,看着她笑。

    满脸的水珠将他本就浓的眉色浸染得更深,有雨水混着汗流进眼里,他却连甩头的力气都没了,只随意挤了挤眼睛。

    沈京墨看着一身狼狈和污泥的陈君迁,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打龙王那日,他满身满脸都是水,却笑着将金色的大鱼捧到她面前让她摸一摸的情景。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对周遭发生的事有了实感,也终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他安然无恙,她突然就觉得,山洪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见他笑,她也忍不住眼中含泪地对他笑。

    陈君迁见状,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一怔,愣愣地将手里的一小块菜饽饽递了过去。

    他也一怔,随即笑着接过菜饽饽来叼在嘴里,又朝她伸过手去。

    她眼眸微张,问他还要什么。

    “拉我一把嘛,”他含糊不清的话音满含笑意,“真站不起来了。”

    第29章 蜀葵、生火(二合一) “我看和你婚服……

    “拉我一把嘛,真站不起来了。”

    他说完,手就伸在那儿,仿佛她不拉他他就真不起了似的。

    沈京墨脸微微热,周围那么多人看着,他堂堂一方父母官怎么还躺地上耍赖。

    身后的柳翠仪轻轻戳了下她的腰。

    沈京墨的身子被她戳得向前挪了半分,这才探出手去,虚握住他的手指。

    她的手臂那么纤细,哪有力气把他这么高大魁梧的块头拉起来。陈君迁屈指勾住她的手,自己使力站了起来,还拉得她向他趔趄了一步,险些撞进他怀里。

    沈京墨忙想向后退,却被他死死抓住,只能抬眼瞪他。

    刚才情势危急,她才什么都不说任他拉着跑上山。

    如今大家都平安无事,她才想起来,她气可还没消呢,他这又是什么意思?知道她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驳他的面子,想得寸进尺?

    陈君迁挨了她一白眼,暗笑一下,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的村民,拿下嘴里的菜饽饽,神情严肃。

    “草棚歇不下的,戴上斗笠在附近避雨。还剩一个来时辰天就亮了,抓紧时间休息。天亮以后,除了老人孩子,女子留在草棚注意涨水,男子随我去山上找吃的。”

    北山上树不多,此刻闪电雷鸣也停息了,众人纷纷应下后,各自散开找地方避雨。

    陈君迁做这些安排时,手还抓着沈京墨的手没放开。

    她既羞又恼,只得把头低下去,用斗笠的宽大帽檐遮住自己微微泛红的脸。

    等他说完了,周围人群散开,她才抬起头来,刚瞪了他一眼,就被他拽着往草棚后走去,在比众人高一点点的地方找个平坦之处歇息。

    她不肯挨着他坐,便故意伸直了胳膊,离着他一臂距离坐了下来。

    陈君迁看她一眼,屁股一抬跟了过来。

    她又挪,他又跟上。

    直挪到旁边就是哗哗的水流,沈京墨才无奈地坐定,拢了拢衣摆,扭脸不看他,权当他不在。

    陈君迁盯着她瞧了几眼,转过头去继续啃起菜饽饽来。他是真饿了,在水里跋涉本就消耗体力,更何况他还背了那么多人爬了山。

    沈京墨只拿了小半块菜饽饽,他几口就吃完了,觉得有点噎,低头找了片巴掌大的树叶卷成个底下尖的杯子,接了些雨水喝。

    把噎人的最后一口菜饽饽咽下去,陈君迁捶了捶胸口,突然发出一声感动至极的感慨:“有娘子真好,担心我挨饿,还提前给我留下吃的。要不是有娘子在,我今晚孤苦伶仃一个人,累了饿了也没人心疼,那也太可怜了。”

    沈京墨拧眉看他。

    陈君迁继续仰头接雨,没看她:“刚才我回来时娘子瞪了我一眼,怪我,都怪我,是我去得太久了,没料到水涨得那么快,差点就没回来,害娘子担心了,娘子瞪得对。”

    他没说过方才去救顾婶一家时有多凶险,但看他腿上腰上净是泥水,她也大概猜得到。

    沈京墨原还在想,前半夜他一通胡搅蛮缠,说二人扯平,她不擅长诡辩,一时没反驳得了他,如今得了空,她把他那番狡辩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已经想好了与他辩论的对策。

    没成想他见她生气,竟丝毫没往春宫那件事上想,还一下给她戴了两顶高帽,又是夸她真好,又是明里暗里提示她他刚才死里逃生,这下她就算想翻旧账,眼下也没法发作了。

    她暗暗剜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茬。

    陈君迁等了半晌,沈京墨那头都没动静。他接了大半捧雨水,憨笑着递给沈京墨。

    沈京墨扭脸不喝。

    他又往前送了送:“下了两天了,雨水都干净了,这两天没别的水喝,别渴坏了。”

    沈京墨瞅了瞅他,又瞧了一眼叶子里清澈的雨水,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喝了两口。

    水里有股叶子的清香,倒没什么怪味。

    看着她喝完,陈君迁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压得有些变形的糕点,拆开油纸递给她,压低声音,像是怕草棚里的人们听见似的,在她耳边道:“快点吃,别让别人瞧见。”

    糕点是县里的点心铺子里最常见的那种,不算好吃,但总比菜饽饽好下咽。

    沈京墨颇为意外:“哪儿来的?”刚刚那么紧急,他还有心思拿糕点?

    陈君迁没答,把糕点塞她手里:“快吃吧。”

    折腾了半夜,晚上也没怎么吃东西,她确实也饿了,此时也顾不得和他置气,低头咬了一口糕点,才听身边的陈君迁道:“好不容易从顾瑾辰嘴里抢下来的。”

    沈京墨咀嚼的动作一下就停了。

    他怎么还和小孩子抢吃的?

    她这下拿着糕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生气地看向陈君迁。

    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如实道:“顾婶拿给你的,吃吧。”

    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逗她!

    沈京墨轻哼了一声。

    但吃的都拿来了,岂有浪费的道理?水明天还不一定能退去,她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

    沈京墨掰了一小块点心放进嘴里吃起来。

    陈君迁就在一旁看着她吃,就好像看她吃东西也是种享受似的,嘴角一直高高扬着,哪怕她瞪他他也笑。

    糕点不大,一会儿就吃完了。沈京墨拿着油纸正在想要如何处理,却被陈君迁给拿了过去,叠了几下收进了怀里:“防水,留着万一有用。”

    她没说话。

    他把油纸收好,手又在怀里装模作样地掏着什么,引得沈京墨看了过来。

    下一刻,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了一朵红艳艳的花,献宝似的递到她眼前。

    只是没想到待看清花时,两个人都傻了眼。

    那花是新鲜摘下来的,只是采摘时有些粗暴,茎上断得不甚齐整,最外层的花瓣也被揉破了几片,整朵花被压成了扁扁一张。

    陈君迁难得地面色窘迫,赶忙顺着压扁的长边使劲捏了捏,手忙脚乱地修整了半天,才面前把花恢复成立体的形状。

    他有些犹豫地把花送给沈京墨:“顾婶家的花,我看和你婚服上的芙蓉长得像,就拔了一朵想带给你……”

    他记得她说过,她在上京的家中就种着芙蓉,他一个大男人分不清这些花花草草,只在她的婚服上见过芙蓉,层层叠叠的艳丽花瓣和这朵红花差不多,所以背上顾婶往外跑的时候,左手去抄顾瑾辰,右手就顺势把花揪了下来。

    沈京墨垂眸去瞧他手中那一抹红。

    漆黑雨夜中,那抹红如同火焰般跳动。

    这其实是朵重瓣蜀葵。

    沈京墨想象着高高大大的陈君迁摘花的画面,忍不住弯了嘴角,没有纠正他。

    她把花接了过去,轻柔地整理起被他揉皱的娇嫩花瓣。

    沈京墨低着头,陈君迁看不见她的脸,耐心地等她把花弄好,才弯下腰去从斗笠下面看她的表情。

    她嗔了他一眼,但嘴角的笑意还是教他瞧见了。

    顿了顿,陈君迁试探着问:“不生气了?”

    她没理他。

    “那件事就翻篇了吧,就当没发生过?”

    原来他还知道她为什么瞪他。

    沈京墨指尖捏着花茎轻轻转动,听见他小心地反复确认,她挑了挑眉,一脸疑惑地侧目看他:“何事?”

    陈君迁一愣,正想提醒,却发现了她渐渐压不住的嘴角扬起的那抹坏笑。

    其实前半夜他主动与她解释时,她就没那么气了。只是后来他扯上了别的,又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她才觉得不能这么轻易放过这件事。

    陈君迁自然没有错过她的窃笑,晃了晃神,也低下头去笑了。

    那件事就算一笑了之。

    吃过了东西,又提心吊胆了半宿,沈京墨的困意终于涌了上来。她双臂交叠搭在膝上,下巴枕在臂上,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舒服。

    他们坐的地方顶上空旷无法遮雨,她只能戴着斗笠,无论哪个角度趴着,斗笠的帽檐都硌着她。

    沈京墨这边不舒服地变换坐姿,自然引起了陈君迁的注意。

    他靠向她,拍了拍自己宽厚结实的臂膀:“靠着我睡会儿吧。”

    沈京墨摇头:“斗笠扎人。”

    “摘下来吧,我帮你遮着。”

    陈君迁说着便将她的斗笠摘了下来,悬在她头顶帮她挡着雨。

    沈京墨忙抬手去抢:“这怎么成?大人如何歇息?”

    他把手又抬高了些,她便抢不到了:“我不困。再有一会儿天就亮了,你再不睡到时就睡不着了。”

    沈京墨没有听他的。

    陈君迁干脆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起身抢斗笠:“你就安心靠着,正好帮我破除一下谣言。”

    沈京墨皱眉:“不是翻篇了吗怎么又提?”

    陈君迁一脸疑惑:“何事翻篇了?”

    见他故意学她,沈京墨气得直瞪眼。

    陈君迁心情大好地笑起来,解开蓑衣,脑袋向另一侧一歪,把肩膀递给她,示意她尽管靠上来就是。

    他肩上是干燥的,加上他个子高,坐在她身侧,刚好让她依靠。

    沈京墨看了一眼草棚的方向,见无人注意他们两人,才慢慢挪向他,小心翼翼、动作略显僵硬地将脸贴上了他肩头。

    起初她的背还绷着劲,只脸靠在他肩上就好,身子却保持着一些距离。可她实在太困了,靠在他身上没多久,就伴着细密的雨声睡了过去。

    沈京墨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被低低的说话声吵醒了。

    天已经亮了,雨势稍稍小了一些。

    她睡眼惺忪,还没彻底醒过神来,就感觉到右耳下传来微微的震动,温暖热意笼着她的后背、左臂。

    她轻轻动了动睡到有些僵麻的身子,头顶的说话声便停了。

    待她彻底清醒,沈京墨才恍然意识到她正坐在他怀中,蓑衣敞着怀,整个人趴伏着倚在他胸口,被他的蓑衣和手臂紧紧抱着。

    她大概是把他当做了湿冷雨夜里热乎乎的汤婆子,他一说话,胸膛的震动便传到了她身上。

    她顿时感觉脑仁发麻,匆匆从他怀中退出来坐到一旁理着头发和衣裳。

    陈君迁十分自然地把斗笠戴回她头上,遮住她因窘迫和羞涩而微微发红的脸,神色自如地站起身来与前来找他商议这几日安排的村民说话。

    沈京墨只顾低头抓头发,直到村民离开,陈君迁坐回她身侧,她的脸还在发烫。

    他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半菜饽饽:“我带人去找吃的,你去草棚里歇着,吃些东西。山洪后山上动物多,别离别人太远,仔细有蛇。”

    他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柳翠仪已经走了过来:“小陈大人放心吧,我陪着姐姐。”

    陈君迁把二人送回草棚里,这才步履稳健地飞快爬上山头,和等待他的村民们汇合。

    沈京墨不放心地看着人们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

    柳翠仪天性乐观,除了昨夜没找着林陌然时有过一时的慌张,其余时候都比沈京墨冷静得多,毕竟就算是天塌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她目送了林陌然片刻,就回头看向沈京墨,“呀”了一声,指着她脑后笑:“用花簪发可真适合姐姐。”

    沈京墨不解,抬手一摸——

    原来昨晚那朵火红的蜀葵,不知何时被他别在了她发间。

    *

    众人在北山上又呆了一天一夜。

    起初带上来的食物已经吃完了,北山荒芜,陈君迁带人找了整整一天,也只找到一棵果树,果子大多都被雨打掉了,轻轻松松就能捡一捧,果实却又酸又涩难以入口。

    除了老人小孩,其余人只好饿着肚子硬挺。

    好在这天夜里雨便停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山下的水竟也退得差不多了。

    众人依次下山。

    葡萄村地势凹凸不平,有些建在低洼处的房子已经被洪水冲毁无法居住,地势较高处的则稍好一些。

    陈家属于后者,院墙还是用砖石白灰砂砌成,而非一堆就倒的夯土墙,放眼整座村子,陈家的受损程度是最小的。

    即便如此,洪水还是带进来了厚厚一层淤泥和污物,足足到人小腿肚子那么高。

    陈君迁让沈京墨找个高些的地方稍等,但她执意与他一起清理,说多个人能更快些,他没再拒绝,只让她在外头稍后,等他把院子里的淤泥清出去,才让她进来。

    两人先将东屋中的淤泥清理了出去。

    好在陈家的屋子都不大,清理起来花不了多长时间。只是东屋中为二人新婚添置的家具不少,犄角旮旯满都是淤泥,两个人忙活了整整半天,才把各个角落都清理干净,用干净的水冲洗了桌椅柜子,又从陈大的药匣里找来些草药把整间屋子都熏了一遍。

    万幸洪水并未淹没院中的水缸,加上暴雨连着下了几天,原本半满的大水缸此时已经完全满了,又沉淀了一晚上,除去底下厚厚一层泥沙,表面的水已经清澈可用了。

    不过山洪刚过,饮马河水浑浊不堪,几日内都无法取水,这一缸水他们得省着些用,清洗过东屋的水又把打扫过后的西屋和厨房也洗了一遍,这才倒掉。

    中午有人送了些吃的来,数量不多,陈君迁只能勉强垫垫肚子,又留了一些给沈京墨晚上吃。

    饭后又清理了一下午,屋子总算能住人了。但原先的床褥大都被洪水冲走,床也潮湿阴冷得没法睡,二人只能将桌子凳子擦干净拼在一起勉强休息了一夜。

    翌日清理继续。

    陈君迁把几间屋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该加固的地方加固,修缮好了前院,才开始修整后院。

    陈大的菜地自是没了,只剩下几根被打烂的菜叶东一片西一片的插在泥上。

    鸡窝还算好的,陈君迁上山前把鸡窝搬到了高处,猪圈门也打开了。

    昨天下山时,路边的泥泞里躺着不少死鸡死猪,都是被大水淹死后冲带出来的,陈君迁对家里的两头猪三只鸡也不抱希望,清理后院,也是想在尸体发臭之前把它们扔出去。

    谁成想,他刚一进后院,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咯咯”声在头顶响起。

    陈君迁循声找去,一抬头,正和西屋房顶上一只红色的小脑袋对上了视线。

    “二红”尖尖的鸡头转动了几下,看向了院子角落的那棵大树。

    陈君迁也跟着看去。

    老树枝杈繁茂,叶影之中隐约透出些许粉色,不时发出几声哼唧。

    陈君迁赶紧把后院收拾了出来,爬上树去,把两头饿了三四天的猪赶下来,又爬上房顶,把“二红”也抱了下来。

    两头猪三只鸡,如今还能剩下三个,他已经很知足了。

    洪水退去的第三天,陈君迁和沈京墨把家里没被水淹过的食物清点了一遍,分了些给无家可归的村民,又把还能用的衣裳床褥清洗后暴晒药熏。

    做完这一切后,沈京墨看着眼前总算干净了的小院,轻轻松了口气。

    相比之下,其他人家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下山的第一日,陈君迁就让所有人各自检查自家的受损情况,能住人的房子便自己打扫加固,不能住人的暂时住在其他人家中,实在住不下的,在村中找片空地临时搭建棚子暂住。

    他本想将自家院子也当做临时住地,但村民们不忍打扰他与沈京墨,都找了借口另寻别处去住。

    三天过去,住处基本都有了着落,只是各家财产都损失惨重,洪水淹死了不少家畜,有些侥幸活下来的,为了躲水都跑上了山。葡萄村附近山林茂密,几只鸡鸭猪鹅跑进去,想再抓回来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更要命的是庄稼,为了方便灌溉,大多数人家的地地势都低,大水一冲,便什么都不剩了。唯有些在山上平坦处种的庄稼还算安全,但数量极少,又被大雨打过,能不能把明年的种子保住都难说。

    眼下众人家中都没剩多少粮食,而通往永宁县的路又被大雨冲毁,一时半会出不去——

    下山第二天晌午,谢遇欢就带人赶了过来,却被崩塌的山石堵在了半道,只能派人小心翼翼翻进村来找陈君迁。

    他那时才知道,永宁县到葡萄村的路上,有一片松动的山石在连日大雨冲刷下山体滑坡,那处又正好是低洼地段,很快就变成了个蓄水池。

    雨水积少成多,最终在几天前的夜里将其冲垮,涌入葡萄村。

    幸亏一路上还有崩塌滚落的山石阻挡,水漫葡萄村的速度才有减缓,否则陈君迁去接顾婶,八成就回不来了。

    但这些山石块头太大,就算把能找来的人手都用上,也得花个三五日才能把石头弄碎搬开。

    衙役把谢遇欢的话原封不动地报知陈君迁。

    他了解了如今的情况,又确认过陈大和陈川柏在县里安然无恙,以及除了葡萄村,永宁县其他辖地受灾并不严重后,才让衙役回去,并让谢遇欢想尽办法送些吃的进来。

    第三天,几名衙役背着好几袋粮食,翻过高高的北山,总算把当下最紧要的东西送到了葡萄村人的手里。

    村民有了吃的,陈君迁才有心思去解决剩下的事。

    当天下午,陈君迁聚集各家男人,分配了接下去的事务:

    这几日村中大部分土地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挖出来的牲畜尸体必须立刻焚毁掩埋以防传播疫病;

    各家重建,院墙和房屋不可再用夯土,都要改建石墙;

    村中仅剩的庄稼各家各户轮番派人看守,务必保住明年的种子。

    男人们很快商讨出了轮值的安排,各自离去。

    月上枝头,暴雨过后的夜空分外清透。

    陈君迁到家后便径直去了西屋,外衣也没脱,踢掉长靴便一头躺倒在了床上。

    床褥已经洗干净了,他却没有铺,直接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手代替枕头,衣裳代替被子,倒头就睡。

    这几日他实在是太累了,也无需讲究床铺得舒不舒服,哪怕让他睡在硬邦邦的地上,他也能一闭眼就睡过去。

    东屋里,沈京墨听见院门开关的动静,却没见到他人。往常他就算不住在她屋里,回了家也会和她打声招呼再走。

    今日她没见着人,觉着反常,披衣下地出来查看。

    西屋的门也没关,幸好这季节夜里不冷,沈京墨往屋里瞧了一眼,就看见陈君迁斜躺在床上,脏兮兮的衣裳随手盖在小腹上,一条腿因为床板不够长搭在了床外,沾着泥的靴子一正一反、一站一躺地散落在两处。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陈君迁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就被院中一声刻意压低了的惊呼惊醒了。

    惊呼声后是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和潺潺流水声。

    有贼?!

    他的睡意顿时消散,鞋都没来得及穿,跳下床来一把拉开房门。

    皎白的月光把小院里的一切照得亮堂。

    厨房外的水缸边,一个娇俏的白影正背对着他,双手捧着脸上下来回地快速擦洗,撩起的水珠随着动作飞溅。

    此时夜已深了,周遭分外安静。

    听见西屋门打开的声音,沈京墨一慌,手上的动作停顿片刻后,马上又动了起来,而且速度比原先更快,似乎是怕陈君迁发现什么似的。

    陈君迁看清那人影是她后才放下心来,回屋把鞋穿好后才朝她走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么呢?”

    陈君迁随口问完,却发现随着他脚步声靠近,她擦洗的动作愈发快了。

    他脚步一顿,就见她挪动了下身子,原本他还能瞧见她的侧脸,如今却是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了。

    陈君迁疑惑地绕到水缸那头,低头看去。

    沈京墨却是“啊”地尖叫一声,猛地一把捂住了脸,转过脸去蹲下身子,将一张小脸深深埋在了掌心不肯让他看见。

    “怎么了?”陈君迁一头雾水,又怕她受了伤,担心地绕回到她跟前蹲下身,伸手去掰她的手。

    沈京墨挣扎了几下,无奈与他力气悬殊,腕子被拉开的瞬间,她慌张地把脸埋在膝上,小声地叫了句:“别看!”

    陈君迁哪会听她的?她越遮遮掩掩,他越怕她出了什么事。

    一手攥住她两条纤细的手腕,陈君迁摸到沈京墨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她不情不愿地仰起脸来面对他,眼神却只盯着鼻尖,一脸的懊恼。

    清亮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陈君迁这才看见,她的额头、鼻尖、脸颊上沾着许多黑灰,白一片灰一片的,有些洗过却没洗干净的,水珠混着灰流成了一道黑乎乎的印子,有些让她蹭在了衣袖和膝盖上。

    他一怔:“你要生火?饿了?”

    既已被他看见了,沈京墨认命地向后一仰,下巴脱离他指尖,哀怨地望向厨房。

    “我想烧水,结果炉膛里的火太大了,扑了一身灰……”

    在上京,沈府各个厨房都配有专门的烧火丫头,如何控制火候大小,防止风口冒火星喷灰,都是有讲究的,沈京墨从未做过这些事,就连点火都是尝试了好几次才总算成功的。

    陈君迁看着她这一脸灰痕,和他初次遇见她那日似的狼狈,不由得笑她:“这种粗活喊我去做不就好了。”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取来巾子给她擦脸,但只擦了两下,就被她抽走自己擦洗去了。

    陈君迁只好遗憾地松手,转身进了厨房。

    大锅里已经倒好了半锅水,陈君迁麻利地将火重新生起来,握着扇子蹲在炉膛边上盯着。

    沈京墨很快也洗好了脸,走进厨房来蹲在他身边。

    “你去歇着吧,烧好了我给你送去。”

    沈京墨摇摇头,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臂上,一双清澈的杏眸炯炯有神地盯着炉膛中悦动的火焰。

    “大人累了一天才该去歇息,我不困。”

    陈君迁方才小睡了一会儿,一时半会也睡不着,更不放心她一个人守着炉火,自然就没走。

    “西屋里还有半壶凉水,你渴的话先拿去喝。”陈君迁边说边指了指她脚边的柴草。

    “我不是渴,”沈京墨递给陈君迁一把柴草,“我是看大人乏得厉害,想烧些热水给大人擦擦身子泡泡脚。”

    正往炉膛里添柴草的陈君迁手猛地顿住了。

    第30章 送饭、吃醋(二合一) “劳烦娘子亲手……

    山洪过后,家中的木柴和柴草几乎都被泡湿了,烧水比以前更加麻烦,陈君迁除了下山那晚用凉水冲了冲身上的泥浆,还没好好沐浴过。

    他的手悬停在炉膛前,膛中的火苗一闪,顺势卷上了他手里的柴草。

    指尖感受到那股灼热时,陈君迁才忙把手一甩,将那已经烧着了的柴草扔进炉膛,转头看向身边神色如常的沈京墨。

    “这水是烧给我的?”他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太过惊喜。

    沈京墨很认真地点点头,随后一顿,故作随意地提议道:“嗯……大人若是用不了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下山后她也只用凉水擦洗了一次身子,可这几日忙着干活,日日都出一身汗,她着实难受。这水虽说主要是为了让他解乏,但她也的确想分上半桶好好洗洗。

    陈君迁哪会吝啬这半桶水,刚一烧开就先送进了她房中,只剩了一点给自己——他又不是什么讲究人,这一锅底的热水兑上点凉水,先擦身再烫脚足矣。

    泡完了脚,乏意果然减轻了许多。陈君迁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双手垫在脖子底下,美滋滋地看着东面的墙壁。

    山洪前夜她还对他有诸多不满,今晚却主动为他烧水泡脚。

    莫非是在危难之时突然意识到他比那位只会舞文弄墨的上京公子哥可靠得多,所以对他动心了?

    陈君迁默默把这几日自己当着她的面做过的事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

    就算不至于动心,至少也是有好感。

    就这么想着,他嘴角含笑地睡着了。

    东屋里,沈京墨褪下衣衫,打湿巾子仔细擦洗着身体。

    陈家没有浴桶,以往家里只有三个男人,天热时下河洗澡,冷时就在屋里随便擦擦,没有买浴桶的必要。

    沈京墨来之后本是要买的,但没过几天她便发现,原来在村中烧水竟是件奢侈的事,劈柴、挑水都很费力气,若用浴桶沐浴便得一直备着冷热水以便随时调节水温,清理起来也要他人帮忙,她便不好意思开口了。

    是以除了在县衙那日泡了次澡外,后面这些日子,她都是趁做饭后灶上仍有余温,热上一小桶水,关起门窗在屋里小心擦洗。

    像今夜这样专门为了清洗而烧水,她也觉得奢侈,便只少兑了些凉水,好让水多温一会儿,她能仔细多洗一会儿。

    柔软的白巾淋漓着温热的水珠,沈京墨一边享受地擦身,一边默默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点点滴滴。

    山洪前,她极少见到陈君迁在他人面前是何模样,只知道葡萄村、乃至整个永宁县的人都对他颇为信服。

    直到这几天她才真正明白,为何一个从未读过书、亦身无功名的布衣,能成为永宁县的县令。

    他是个好人。

    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陈君迁都称得上是个好人。

    她实在没什么能为这位好人做的,只能烧桶热水,希望他今夜睡个好觉。

    *

    葡萄村通往永宁县的路被滚落的山石阻塞已有数日。

    谢遇欢自昨日起便带人凿碎巨石搬运开去,村里人都有了住处后,陈君迁也带人从另一侧同时开凿,以期早日将路疏通,好把粮食药材和盖房用的砖石砂浆运进来。

    此事耽搁不得,村里能出力的男人们整日都在路上凿石,连晌午饭都是家中妇人送去吃。

    陈君迁也在这些人之列。

    家里没有别人,送饭这事自然落在了沈京墨头上。

    左右她也无事可做,虽说要送柳翠仪的刺绣还未完成,但眼下村里人都在忙着开路重建,她自然不可能有心思绣花,离晌午还早时,便已经起锅烧水准备热饭了。

    前一晚陈君迁蒸了不少菜饽饽和干馍,这东西虽不怎么好吃,但扛饿又容易保存,蒸一锅能吃两三天,吃起来也方便,有火便热一热,没火凉着也能吃。

    自打上次烧水时被熏得一脸黑灰,沈京墨便专门和陈君迁讨教过如何掌握火候,奈何村里的大灶着实难用,她一个人又要看着火,又要注意着锅,忙活了半天,还是不小心把锅烧干了。

    虽说灭火及时,锅没什么大碍,可热好的菜饽饽和干馍上却附着了一股怎么也去不掉的糊味。

    不耽误吃,但口味大打折扣。

    沈京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拿着扇子扇了许久,焦糊味却像是长在了面里似的,只表面上减轻了一点,掰开里头还是又苦又难闻。

    她心里懊恼,可折腾了这么久,都快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要再起锅烧水热新的肯定来不及。

    沈京墨咬了咬牙,还是把这几个菜饽饽和干馍装进小篮子里,又装了一壶晾凉的开水,快步往陈君迁他们凿石头的地方赶去。

    路上,许多给自家男人送过了饭的妇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往回走,沈京墨和自己认识的匆匆打了招呼,没有停下寒暄。

    临近小路时,两个迎面而来的妇人原本还在笑着交谈,可一看见沈京墨,却突然收敛了笑意,讪讪地叫了声“陈家娘子”便飞快地走掉了。

    沈京墨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默默往前走去。

    前方不远处就是山石崩塌最严重的地段,还没走近,沈京墨就瞧见了一块几人高的巨石横在路上,将路面都砸了个大洞,周围还散落着几块一人高的石头。

    路周围有树荫,此时大多数男人都在树荫下吃饭休息,只剩巨石顶上骑着几个年轻人,大概是嫌爬上爬下太过麻烦,干脆就在石头顶上吃饭。

    唯有一人还站在一块稍小些的石头上,手中的镐头一下接一下凿着。

    他赤着上身,小麦色的皮肤上覆着一层晶莹的汗水,阳光一照,竟像抹了油似的亮得反光,结实的肌肉随着镐头扬起落下而紧绷又舒展,粗犷的动作颇有几分张扬的野性与力量感。

    沈京墨打远一瞧就知道那是陈君迁,提了提篮子加快脚步向他走去。

    可再走近几步,她才看见巨石脚下竟还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偏瘦、脑后簪花的女人。

    那女子手中举着个篮子,篮口搭了块遮尘的白布,布向后折叠了小半,露出里面的东西递给陈君迁,仰头与他说话。

    沈京墨慢下了脚步,但周围人都在休息,这里又两侧是山,正常说话的音量也被山谷放大,以至于她虽无意偷听,却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他们两人说的每一个字。

    陈君迁语气疏离嗓音低沉,看也没看那女子:“多谢,我不饿。”说话间继续挥舞着镐头。

    女子却坚持:“小陈大人,这蛋我都煮好了,你就收下吧。你家娘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金尊玉贵的,定不会体贴人,都这时辰了还没送饭来,可你也不能就这么饿着呀?再说这几日你这么辛苦,也该吃点好东西补补嘛。”

    女子说话带着乡音,但声音却甚是耳熟,沈京墨当即便认了出来,那正是曾当众让她难堪的唐家娘子。

    沈京墨的脚步当即停住了。

    沉默片刻,她转身欲走。

    陈君迁却像是感应到她来了一般,没来由地抬起头往她这边看来。

    她未上妆,穿了件桃花红的细布裙,整个人像极了一朵盛放的花。许是走得急了,她发丝有些散乱,额上亦是一层薄汗。

    陈君迁原本已有些不耐烦的眼中顿时迸发出一阵光来,见她止步不前,忙喊了一声:“娘子!”

    他这一声嘹亮高亢,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连那唐家娘子也转过了身来。

    沈京墨只得站在了原地,微微拧眉。

    本来他若是没瞧见她,她悄悄走掉就是了,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他和特意前来给他献殷勤的唐家娘子。

    她倒不是介意什么,只是打心底里怵这女人,不想与她碰面。

    但眼下已经被他叫住了,她还下意识地站定了下来,再想装没听见肯定不行……

    沈京墨咬着唇,转过身去,四指并拢横在眉上,故作寻人的样子四下打量,装出一副来找他却没找到才想要走的样子,好免去几分尴尬。

    只是她刚转回身去,陈君迁就已经从那一人多高的石头上跳了下来,快步朝她跑了过来。

    他赤裸着上身,肩上搭着一条浸过凉水的巾子,精壮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只是站在她面前,热意就源源不断地传到了她身上,惹得沈京墨不知该看哪里,只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瞧。

    “来给我送饭?”他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拿巾子抹了把脸上的汗,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篮子。

    沈京墨握着篮子提手没有松开,目光越过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唐家娘子。

    “热了几个菜饽饽,有些糊了,不好吃,大人不如收下人家的好意吧。”

    陈君迁一怔,去拿篮子的手却没松劲。

    他迅速回味了一下她刚才这两句话,又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瞅了一眼……

    莫名心情大好地嘴角上扬。

    沈京墨手上没使多大劲,陈君迁很轻松地将篮子接了过去,捏住盖布一角轻轻掀开,果然闻到一股轻微的焦糊味。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京墨垂着眼去抢饭篮子。

    陈君迁把篮子往身后一藏,一手刚好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腕,带着她往路旁的一棵大树下走去。

    “干了一上午我还真饿了,现在吃什么都香。”

    他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一口气喝了大半壶水后,对着她指了指菜饽饽:“帮我拿一个。”

    他自己手也闲着,沈京墨不理解为何还要她去拿,但还是尽量挑了一个糊味稍小些的递给他。

    陈君迁没有接。

    下一刻,他俯身下来,一口咬下了她掌心的小半块菜饽饽。

    沈京墨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亲手喂他吃东西,怎么看都太过亲密了些。

    她下意识地缩回手。

    察觉到她的意图,陈君迁立刻抬起手来,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温热粗糙的掌心托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口。

    “我手上都是土,只能劳烦娘子亲手喂我了。”

    他头也没抬,泰然自若地捧着她的手,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完了一整个菜饽饽,又让沈京墨拿了第二个出来。

    沈京墨去掀篮子上的白布,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唐家娘子那边瞧去。

    从陈君迁发现自己到现在,她一直拎着篮子站在巨石底下,沈京墨能感觉到她幽怨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和陈君迁,看得她如坐针毡。

    她不敢明目张胆去瞧,只好趁着低头拿菜饽饽时悄悄抬眸瞥上一眼。

    可就连这么细微的动作,还是被陈君迁发现了。

    他不禁笑她:“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不想看就别搭理。”

    沈京墨的小动作慌忙一顿,收回了视线,带着点被发现的怨气,一把将菜饽饽塞进了他嘴里。

    陈君迁这下没法说话了,只能狠狠咬下一大口菜饽饽努力往下咽。沈京墨接住剩下的半块,眼神却是不再往旁边看了。

    两人你来我往的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对亲密的恩爱夫妻。

    三三两两靠在树下小憩的村民看了半天好戏,冲着唐家娘子调侃道:“蛋都煮了别浪费,我们也干了一上午了,也补补呗!”

    一群人纷纷起哄应和。

    唐家娘子恨恨地瞪了沈京墨和陈君迁一眼,转身朝起哄的人群走去,用力把篮子甩进其中一人的怀里。

    “吃吃吃,也不怕噎死你们!”

    说罢,不满地拂袖而去。

    众人虽然挨了一句呛,可满满一篮子好吃的,不吃白不吃,尤其是煮鸡蛋这种好东西——

    寻常人家里养几只鸡,每天下三四颗蛋,攒上一篮子都要拿去县里卖,除非自家媳妇生孩子,否则哪里舍得自己煮来吃?

    今天算是来着了。

    这几日道路不通,每家只分到了一点点粮食,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男人们虽然都吃过了午饭,但还是围拢过来想再分点吃食。

    “嚯,好吃的可真不少啊!煮鸡蛋、糖饼……还有包子!哦素的……”

    众人把篮子里的吃食翻了一遍,抬头望向路对面的陈君迁:“小陈大人!你不来点儿?”毕竟是专门给他做的,他们全贪了多少有点不合适。

    陈君迁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专注地啃着沈京墨手里的菜饽饽。

    沈京墨也没有替他回绝的意思,不然人们还当是她管得严,不让他吃呢。

    见夫妻俩都没有回音,男人们嘿嘿一笑,自行瓜分了满满一篮子吃食,又各自躺回原位慢慢消化去了。

    等哄闹声停了,陈君迁第二个菜饽饽也吃完了,沈京墨把水壶递给他,轻声问:“大人这样,不怕那位唐家娘子心生怨怼么?”

    陈君迁侧目看了一眼唐家娘子离去的方向,嗤笑一声,看回她时神色却是少见的郑重。

    “我不在乎她怎么想。”

    沈京墨抬眸看他。

    “我对同村人好,是因为大家都是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日里能帮便帮一把,但不代表我是个滥好人。如果抱着不该有的心思接近我,我当然不会接受。”

    陈君迁说完,又一点篮子:“再来一个。”

    沈京墨已经有些习惯这个姿势喂他吃东西,十分自然地又挑了一个菜饽饽送到他嘴边,眼神却看向了路对面。

    “可是她做了那么多东西,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陈君迁一抬眼,就瞧见了沈京墨那一脸可惜的表情。

    他对着她掌心的菜饽饽重重咬下一口,连带着她的手都被向下压去几分。

    沈京墨的注意力被拉回到了他身上。

    “我分得清亲疏远近。外人的东西再好我也不稀罕。”

    亲疏远近么……

    沈京墨眨了眨眼睛。

    她倒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可惜了那些好吃的。

    不过仔细一想,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把她划在了“亲、近”的范围,而将唐家娘子划到了“疏、远”之中?

    虽然这样想也许不太好,但只要能和她见了就头疼的唐家娘子划开距离,她就挺开心的。

    沈京墨如是想着,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微笑。

    陈君迁时刻关注着她的反应,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抹笑,忍不住心中暗喜,面上却并无表露,漫不经心地问她:“方才我若没叫住你,你打算怎么做?”

    没想到他又提到刚才的事,沈京墨扁了扁嘴,如实道:“回家。”

    “为什么?”因为看见有人给他献殷勤,心里不痛快么?

    先是给他烧水泡脚,又是来给他送饭,再加上方才她远远瞧见唐家娘子和自己说话,就一声不吭地转身要走……

    种种迹象加在一起,陈君迁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她吃醋了。

    这下他的笑意是再也无法压抑,只待她说出他预料之中的理由。

    沈京墨没有看他,脑海中回想起两次和唐家娘子见面时不愉快的画面,微微垂眸,诚实地开口。

    “因为我把菜饽饽热糊了,但是唐家娘子看样子厨艺不错,既然大人有午饭吃了,我就打算回去把这些菜饽饽碾碎喂鸡喂猪,既不浪费,也省得大人吃糊饭。”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是正常,没有半点酸味,甚至说到要把糊掉的菜饽饽喂鸡喂猪时,还隐隐透着股小得意,仿佛很为自己的机智处理而骄傲。

    陈君迁突然就不笑了。

    他面无表情地吃完第三个菜饽饽。

    陈君迁的饭量沈京墨大概了解,喂完这一个就打算把篮子收走。

    陈君迁却拦下了她,盯着篮子里剩下的几个糊味菜饽饽数了数。

    “再来一个。”

    沈京墨惊:“大人还吃得下?”

    “再来一个。”

    沈京墨没有再问,怔怔地看着他整整吃了四个菜饽饽,心想,凿石头这活儿可真是太累人了。

    吃过晌午饭,沈京墨独自回家。歇过晌后,男人们接着凿石开路。

    陈君迁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歇下的,也是第一个起身干活的。

    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会,拎着镐头爬上石头,沉着脸“当当当”地猛敲。

    周围人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也都不和他搭话了,只默默地把他敲下来的、一人足以搬动的石块挪到路边去。

    陈君迁心无旁骛,一边敲,一边心中默数:

    一下!她吃醋了只是不肯承认。

    两下!她没吃醋只是他想多了。

    三下!她吃醋了只是不肯承认。

    ……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陈君迁一个人敲完了两个人一天半才能敲完的一整块巨石。

    最后一镐头下去,陈君迁黑眸晦沉如霜地盯着劈成两半的石块。

    整三百下。

    旁边等着搬石头的村民看看他的表情,又看了看地上的石头。

    这石头也没招谁惹谁啊,小陈大人怎么看上去恨急了它呢?

    村民迟疑了片刻,试探着过去搬石头。

    还没走上前去,陈君迁扬起镐头,“当”的一声把其中一块劈成了两半!

    接着,他拧在一起的眉头松开了,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仿佛心情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变好了似的,将镐头往旁边一扔,转身回家去了。

    *

    四天后,阻碍同行的大石块几乎都被凿碎移走,路通了,粮食盐巴终于能运进来了。

    在县衙里坐立难安的陈大和陈川柏当天就回到了家。

    看见晒黑了许多的大儿子,陈大老泪纵横。这几日他在县衙,人虽安全,吃喝也不愁,可心里惦记着家中的情况,食不下咽,人于是更显得苍老了几分。

    见儿子儿媳都平安无事,陈大抹了抹泪,询问陈君迁自己的菜地如何。

    陈君迁如实答:“没了,连片菜叶子也没剩下。”

    陈大痛心疾首地哭晕了过去。

    陈君迁:……

    看来菜地比他这个儿子更重要。

    把陈大扛进西屋,陈君迁带上陈川柏出了门,直到晌午才回来。

    他肩上扛着一捆新拾的树枝,陈川柏手中则拎着一串麻雀,密密麻麻足有十多只。

    兄弟两人一个生火,一个给麻雀拔毛、去内脏,没过多久,一股焦香的烤肉味道便充满了整个小院。

    沈京墨是寻着香味出来的。”嫂嫂来得正好!刚烤好第一批……嘶——烫烫烫!嫂嫂快来,这只最肥的留给你!”

    见到沈京墨,陈川柏立刻站起身来让出座位,自己蹲到了火堆边上。

    他手里捧着只刚从树枝上取下来的烤麻雀。

    麻雀本就不大,拔了毛就只剩下薄薄一层肉,在火上一烤蒸干了水份,又缩小了许多,若真要当饭吃自然是吃不饱的,但好歹是肉,烤完撒上把粗盐,解解馋还是不错的。

    沈京墨在上京最爱炙羊肉,把切片的羊肉与葱一起放在被火烧的滚烫发红的石头上烤至熟透,再沾上咸盐和其他佐料调味,咸香味美。

    烤麻雀虽远比不上炙羊肉,但胜在新鲜,她又许久没吃到肉了,光是闻着那味道便被勾起了馋虫,只和陈川柏谦让了一下便坐了过去。

    陈君迁已经烤好了一串麻雀,用树枝串着架在一边。她挨着他坐下,陈君迁拿刀一扎,将最肥的一只取下来递给她:“小心烫。”

    沈京墨眼睛一亮,摊开两只手来接。刚烤好的麻雀还散着热气,刚一落在她手里,立刻就烫红了她的皮肤。

    “嘶啊——”沈京墨忙来回倒起手来。

    陈川柏看着她笑。

    倒了几下手,好不容易不太烫了,沈京墨掌中却突然一轻。

    她皱着眉转头看向“夺人所爱”的陈君迁,还没开口和他要,就见他麻利地用树枝扎住麻雀,又稳稳放回了她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也顺势看向她:“怎么了?”

    沈京墨连忙摇头,轻轻吹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

    入口咸香,焦脆油润,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也不知是不是素得久了,她竟觉得这小小的烤麻雀,比宫宴上的蜜烤乳鸽还要好吃。

    沈京墨几口就吃完了一只麻雀,陈君迁便立刻递上一只新的,她嘴停不下来,一连吃了三四只,直到和陈川柏两人分完了一大串麻雀,才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看着火上烤着的最后几只,她此时才想起来问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麻雀。

    “这个季节麻雀本来就多,总吃庄稼。山上有片地没让水冲着,是村里仅存的种子。这些日子各家轮番守着那片庄稼地,今日正好轮到咱家。快吃吧,吃完还要接着打去呢。”

    陈川柏在一旁点头附和。

    沈京墨看看他,又看看陈君迁,觉得有趣,想也没想地道:“那等下我也去帮忙!”

    这下轮到陈君迁兄弟俩意外地看向她:“你会打鸟?”

    见他们两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沈京墨仰起下巴轻哼了一声,像只骄傲的小孔雀:“略懂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