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长夜将尽(三)你小子……你小子是个……
时辰一到,布政司的官员便鸣锣开始售卖债券,而在主位上坐镇的竟然是高居文官之首的瞿式肆瞿大人。肇庆城的百姓们踮脚抻脖的寻摸了一圈儿,没有见到赵明州,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那些千里迢迢来投资的外来商户,却更信任正统文官出身的瞿式肆。
北直隶赶来的商户代表瞪大了眼睛,分辨着债券上的大印。
“这……这债券上怎么这么多印和签章啊,那……那如果没有按时回馈利息,我们该找谁啊?”商户代表使劲撮着牙花子,眉头蹙成了一个球。
“是啊是啊,俺总不能再跑来肇庆城要啊……”
“其实说到底,咱们就是冲着明州军的名头来的,可这保障……”
这钱还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漂亮话儿还是能大大方方说得,可及至要交到别人手里时,紧张的情绪却再也掩藏不住,外来的商户互相对望着,最终把目光投向主位上的瞿式肆。
瞿式肆站起身,向着四周的人们微微拱手:“感谢诸位对明州军的信任。此番北伐债券,每一个省份都安排了专门的对接人,从第二年开始,各省份的对接人会专门设立商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进行利息的发放。”
目光转了一圈,每一个商户细微的表情都落在瞿式肆的眼里,他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若是不方便收受现银,亦可以抵换成军票,和明州军进行贸易。所有记录在案的商户,都将获得与朝廷贸易的优先选择权——”他刻意拉长了音调,引得心急火燎的商户都踮起了脚尖,方才继续补充道,“而这一切优惠政策,绝不会因为战事而有所更易,还请诸位放心购买。”
闻言,外来商户们摩挲着债券上的朱红大印,仔细对照着白纸黑字的利钱,心里悬着的石头方才落回到肚子里。肇庆城的百姓们对外来商户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颇为不屑,他们几乎是看都没看债券上银钱回馈的条款,有些连债券都不想收。
“就咱这三瓜两枣的,自当是捐了,不行吗?”
“老乡,这可不行,咱们这都是有条令的,哪
怕是一厘钱,都不能少算。”
“那俺还免费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食堂呢!”
像这样的争论与推让不断涌现,而负责维持秩序的明州军则明确而礼貌地拒绝了来自任何人的捐赠。
很快,库房里就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货,不到一个时辰,债券的数量便即将告罄。而这时,几乎所有领到债券的人都发现了债券背后印刻的文字。
“《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处何方,无论贫贱富贵,无论身份背景,当应吾辈之号召,共赴国难,共襄义举!以吾辈之鲜血,换万世之自由;以吾辈之生命,换天地之转逆!今以此檄文,告之四海,愿天下有志之士,团结一心,共抗满清统治阶级之暴政,造福苍生,铸剑为犁!”被人群挤在中间的绾绾用脆生生的声音念道。
“好!”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一书生模样的人擦了擦激动的泪水,评鉴道:“当真豪情万丈,只是……只是这字……”书生看着那甩胳膊蹬腿儿的字体,有些不满地砸吧了一下嘴。
绾绾闻言,脸上一红,小声道:“这是将军的字。”
书生狠狠一梗脖子,大手一挥:“谁说这字儿不行!?这字儿太棒了!鄙人要广为抄录,将它传递给身边的所有人!”
在一片热闹的欢腾之中,有一个商户引起了罗明受的注意。
那商户细眉细眼,身量矮小,背上背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筐,将他本就低矮的身形压得愈发佝偻起来。他似乎很是犹豫是否要购买债券,时不时往后串几个人,把自己靠前的位置让出去。他并不和一旁的人攀谈,哪怕周围的人好奇地与他搭讪,他也只是频频摆手,一言不发。周围的人还当他是哑巴,眸中尽皆流露出同情钦佩之色。
可罗明受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
罗明受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人身后,隔着大筐在他的左肩上轻轻一拍。那人猛然回头,满脸的警惕与紧张。
“日本人?”罗明受龇牙一笑。
闻言,那人跟火烧了屁股似的,猛地往上一弹,调头就要跑,可肩膀却被罗明受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罗明受用力往下压了一把,凑近那人低声道:“老子是明州军的,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之后,也不管那人同意还是不同意,罗明受几乎是单手拎着他,离开了排队的队伍。
罗明受身材高大,双臂一展便将那人圈住,无处可逃。那人挣扎了几下,也看出了自己与罗明受之间实力的巨大差异,双手抱住大筐,一副闭目待死的样子。
罗明受用手指戳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杀你,我见过不少日本人,都是你这副草木皆兵的样子,所以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喂,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海寇吧?”
对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整张脸绷得硬邦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可罗明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我也是海寇。”
见那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罗明受打了个哈哈:“咱们都是海上讨过生活的人,你这货物……是走私的吧?”
那人咽了口口水,缓缓点了点头。
见罗明受的表情始终友好平和,那人苍白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原来,这个名叫森田直岛的男子算不上什么海盗,顶多算是利用海盗团伙谋生的商贩。他利用海寇在中国的东南沿海与日本的对马岛进行走私贸易,逃避高额的官税。然而,近些日子郑成功的兴起,阻断了森田直岛贸易的航线,他又不愿意上缴“郑氏船税”,便打起了北伐债券的主意。
“小人算了算,若是如赵将军说的北伐能够成功,那这一单的收益可不低,又省了船费,几乎算得上——空手套白狼。”
罗明受乐了:“虽然有点儿口音,不过你汉话说得可以啊!”
森田直岛被这么一夸,表情彻底松弛下来,嘿嘿笑了起来。
“所以,你这么紧张兮兮卖得究竟是——”罗明受一边说,一边好奇地将脑袋探向那巨大的竹筐。
森田直岛想拦,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我的个老天爷!”罗明受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他指着森田直岛的竹筐,张口结舌:“你这卖得……卖得是……”
森田直岛知道自己再怎么拦阻也无济于事,叹了口气,跪了下来:“鄙人知道犯下了死罪,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北伐债券的收益实在可观,鄙人也无法免俗。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请您……”
森田直岛的话语就如同秋日的清风拂面而过,罗明受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他盯着那竹筐,终于憋出了剩下半句话:“这是弹丸啊!你小子……你小子是个匠人啊!”
竹筐里的弹丸大小合宜,黑黢黢,圆溜溜,虽是不多,但重量却不可思议,实难想象森田直岛这样的小个子是怎么背得起这么重的货物。
罗明受兴奋地搓了搓手:“李攀要是知道我捡了你这么个宝贝,不得换我几把火铳啊!”他一边说,一边将森田直岛从地上揪起来,扯着他便跑:“走走走,这下你决计走不了了!”
第112章 长夜将尽(四)我去他的帝后同心。……
先按下森田直岛的命运暂且不表,明州军贩卖北伐债券一事却随着那篇《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传遍了大江南北。永历朝廷似乎毫不准备掩藏自己北伐的野心,就这么敞敞亮亮的公之于众。枪打出头鸟,一瞬间,清廷所有的矛头便对准了公开发声的永历朝廷,而各地义军则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无论是刚刚入主云南的大西军,还是远在厦门的郑氏家族,亦或是山东方面的榆园军,甚至是在明清之间反复动摇不知作何选择的人们,都在密切关注着永历朝廷的动向,或者说,赵明州的动向。
秋日正午的大海格外平静,柔软的海波一浪连着一浪轻抚岸边的礁石,如同情意绵绵的手臂拢着那海中央的小岛。小岛之上岩石纵横,岛中央的高处矗立一座怪岩,它棱角锋锐,如一柄古剑直破青天,与周围被海水冲刷得浑圆的石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午的阳光如同融化的松脂将怪岩层层包裹,让它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通透感,氤氲了轮廓的怪岩倒像是海岛的精怪吐出的巨珠。
这怪岩叫做“日光岩”,乃是鼓浪屿著名的景观之一。
日光岩上躺着一人,那一头红色的卷发格外显眼。此时他正举着一封书信,格外认真地阅读着,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布鲁斯。”低沉的男声自背后响起,布鲁斯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从日光岩上翻了起来,迅速地将书信塞进了自己怀里,待他看清背后来人之时,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福松,你吓死我了。”
郑成功早就习惯了这位荷兰医生一惊一乍的行事作风,无奈地笑道:“你又在神神秘秘研究什么?”
布鲁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抽出书信,在岩石上认真抚平,颇有些不舍地递给郑成功:“我在读圣女大人的信。”
“圣女大人简直就是医学上的奇才,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她建议我研究一下蚊虫对疟疾的传播,不可思议,她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她就那
样轻飘飘的解决了困扰了我多年的难题啊!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疟疾是无迹可寻的,甚至有很多医生将疟疾归结为魔鬼的诅咒。而圣女大人竟然连这个都猜到了,福松,她还有什么奇迹是我所不知道的啊!”
看着布鲁斯夸张却真挚的表情,郑成功不由朗声大笑:“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布鲁斯,你倒是被中国的圣女勾去了魂魄。”
多日来的愁绪一扫而空,郑成功登上日光岩,俯瞰整座鼓浪屿:“一个女人,竟是撑起了永历朝廷的半壁江山,当真是难得。”
“是啊,圣女大人在病中都攥紧了拳头,似乎向着无形的敌人挥打,她皱着眉头咬紧牙关的样子,真的太美丽了。”布鲁斯向往地抬起头,回忆着那次军营中的会面。那时的赵明州尚在昏聩之中,而他也因为齐白岳的喊打喊杀没有敢留在军营里等待赵明州醒转,这成为了他长久以来的遗憾。
“福松,圣女大人不是一直想同你联盟吗!咱们为什么不能和圣女大人一道北伐!圣女大人那一封檄文,叫……”
“《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郑成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没错,这封檄文已经传遍天下,我相信一定有无数有志之士愿意投奔圣女大人麾下!咱们难道无动于衷吗?虽然我不能算作你们的同胞,但是我的心是和圣女大人……也和你在一起的。”布鲁斯热情洋溢地剖白道。
郑成功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布鲁斯,你在医学上的成就卓然,可在权谋之事上还不如未出私塾的学生。”
“这怎么讲!”布鲁斯不服气地叉起了腰。
“因为赵明州发布的这项北伐债券,你知道已经让多少商户蠢蠢欲动了吗?债券的获益如此巨大,几乎相当于空手套白狼,十年时间,三倍收益,还免除了运输奔波之苦,葬送性命之危,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有哪个商户不动心?而这,必然会导致我方的收益大幅缩减,那到时候我们的军粮找谁呢?哪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道理?这是其一。”
“其二,我军现在屈居鼓浪屿,我虽名为郑家家主,可尚无统率之威望,实难服众。厦门有郑彩郑联兄弟坐镇,金门有叔父郑鸿逵驻守,我虽有兵马,却只在此弹丸之地龟缩,若再联合赵明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怕势力会进一步缩小。”
“其三,那赵明州守广州,破多铎,千里奔袭直下泉州,可谓有信布之勇,立下不世之功。更兼之礼贤下士,爱兵如子,别说是肇庆城,这半个天下都在极言其才智勇气,说她是武曲星下凡,是百年难遇的蚩尤旗……”
郑成功目光深湛,凝望着天海一线之间:“这史书之上,唯有一人与那赵明州极为相似……”
“圣女贞德!”布鲁斯大声道。
郑成功给他的一根筋气笑了,摇了摇头,道:“我可不信她是甘愿屈居人下的圣女贞德,只怕她心怀王莽之志。”
“王莽,那是谁?中国的圣女贞德吗?不是叫花木兰吗……怎么又叫王莽了?”布鲁斯兀自在那儿嘟嘟囔囔,郑成功却不想再跟他鸡同鸭讲,转身踱下日光岩。
“把你那颗春心咽回肚子里,她意在沛公,我可不会给她人做嫁衣。”风中遥遥传来郑成功远去的声音。
***
赵明州仰面躺在蒲团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旁闭目凝神打坐的纪春山蹙了蹙眉,但骤起的眉头又很快平展开来,换成一个促狭的笑。
赵明州揉了揉鼻尖,翻身坐了起来,凝望着窗外的明丽秋景。
“你倒是挑了个好地方,舒坦,清净。”
“你若是不来,我这儿更清净。”纪春山想也没想,便轻飘飘地怼了回去。
赵明州瞪了一眼纪春山那张素发臻首的神仙相,重又歪歪地躺了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走,只要我踏出这山门,什么张大人李大人又会苦口婆心地来劝,烦死。”
正是筹备北伐最紧要的时候,不知朝堂之上吹起了什么风,开始张罗着要给朱由榔立后。这倒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朱由榔早就成年,寻常帝王在他这个年纪别说皇后了,就是孩子都有一大堆了,可他却依旧孤身一人,要为他寻一个妻子再合适不过了。可尴尬的就是,朱由榔可不仅仅只是朱由榔。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女子能接受朱由榔的双重身份,是以朱由榔也一直是将要求立后的帖子留中不发。可如今,这股风吹到了赵明州身上。
也不知道哪位大聪明提议,干脆让大将军赵明州为后,效法战国时期的齐宣王,散尽后宫,勤政改革,帝后同心,其利断金。
“我去他的帝后同心。”赵明州恨恨骂道。
第113章 长夜将尽(五)将军能不能允准,我与……
疏朗的秋风顺着微开的窗户侵入,扬起赵明州的衣角,也灌满了纪春山宽大的道袍。他敛了眉眼,难得严肃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瓷娃娃他……是真心喜欢你。”
“他不肯娶亲,可不仅仅是因为身体里有般般的灵魂,更是因为从第一次见到你,他的身边便容不下别人。他性子柔弱,不敢当面与你讲,可他看你的眼神,对待你的态度,是藏也藏不住的吧!”
纪春山语重心长地剖白换来的却是赵明州一声善意的轻笑:“纪道长,怎么,咱们道观现在改月老祠了?你这是把我最后一个躲清静的地方也污染了啊……”
赵明州站起身来,随意正了正衣冠,纪春山也随着她的动作抬头,屋外的阳光洒进来,给女子微扬的下颌线读了一层金边。
“纪道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和般般终究是要走的。无论我们拼尽全力对这个时代做出了怎样的改变,无论我们结交了怎样生死相依的朋友亲人,我们终究……是要走的。”
“你若是真心为了朱由榔好,就别再撮合我们,这对我对他都不公平。”赵明州说完,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纪春山没有拦阻,只是目光在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上黏着了片刻,叹了口气:“油盐不进,过犹不及。”
前脚刚踏出殿门,赵明州那笃定的脚步便乱了起来,她迅速窜到庭院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用手扶着一株圆柏的树干,垂着头盯着地面。热腾腾的血气充溢上头脸,被秋日的凉风一扑,让薄薄的面皮儿呈现出一种好看的绯色。
在她心目中,与其说朱由榔是一位帝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温柔的影子。他陪伴在她与般般身边,从不插手,从不多话,从不找事,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般般央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尽心尽力地做着她们的傀儡,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怨怼。而这样的时候多了,时间长了,连赵明州都快要忘了,朱由榔也是一个有自我意识,有独立思想的人了。
她自问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她没有向封建主义低头,没有压榨过任何人。可她却忘了,她真真正正奴役过的,只有朱由榔一人。
他真的还是他自己吗?还是说,他早已被迫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赵明州突然觉得朱由榔格外地可怜。她并不是没有感受到他对待她的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温柔与退让,让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不
同“,以至于可以任意驱使这种“不同”。
人们都说,在临死之前自己曾经的人生会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掠过。赵明州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没有体会过所谓“走马灯”,但她承认人在死前尚有残存的意识,会挣扎着发出对世间的最后一次呐喊。
就像华公子会说,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她会说,为了妹妹和自由,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朱由榔该说什么,我尽职尽责地过了傀儡的一生吗?
脑中混沌一片,赵明州扶着树干站直了身子,目光却僵住了。
被她目不转睛死死盯着的朱由榔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换般般出来,可般般却打定了主意让朱由榔自己跟姐姐说,赵明州就这样看着朱由榔呆立在原地,面色变了数变,终于移步向她走来。
自从朝堂上风言风语乍起,朱由榔就很避嫌地减少了和赵明州单独见面的次数,即便是见面,那也是般般和明州两姐妹之间的私聊,他从不参与。
今日这一见,倒是把二人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互相看了半晌,朱由榔才憋出一句:“朝堂上那些事,还请赵将军不要忧心,我……我一定能处理好。”
看着朱由榔那张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脸,赵明州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困扰。”
她说了假话。
“你也知道,我没有存那种心。”
朱由榔轻轻抬眸,和赵明州的眼神一触,便又匆忙移开。
“北伐在即,将军的全副心思自然都专注于此,我懂得。”
“不仅仅是因为北伐——”赵明州朝着朱由榔的方向前进了一步,“哪怕北伐成功了,这个皇后我也是不会做的……你明白吗,朱由榔?”
“我要推翻的就是这个”,赵明州将眸光向上一递,望向那片湛蓝的天空,“我不能又成为它的代言人,那实在太扯淡了。”
“我……我明白……”朱由榔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一股风就能吹散。
但其实,更重要的原因,赵明州没有明说。她的目光在朱由榔低垂的侧脸上轻轻滑过,那美丽到极致的面孔,已然超脱了性别的束缚,近乎妖异。可那双眼睛里,却充溢了隐忍,退让,孤独,那些最无法与人言说的情感,挤在眼瞳里,随着睫毛的扑闪,一点一滴,再也掩藏不住。
她很难讲清自己对于朱由榔的情绪,有穿越者的怜悯,有强势者的同情,有同盟者的感激,亦有共同维护同一个秘密的默契,这些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也逐渐分辨不清。朱由榔说,华夏是她和这个世界链接的桥,这没有错。而朱由榔,则是护住她刀锋的鞘。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沉默的刀鞘,她在刀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同时,也定会将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
所以,她不想让他受伤,绝对不想。
希望他真的能明白,这些她没法说出口的话。
赵明州抿了抿嘴,将千言万语咽回肚里,转过身,向着道观门口走去。
“如果——”一声轻唤让赵明州止住了脚步,“如果有一日,北伐成功了,这个天下成为了将军想要成为的样子,人们过上了像将军向往的那样自由的生活,如果那个时候,我愿意交出王权,让这个天下再也不需要有皇帝——”
赵明州震惊地转过了身。
朱由榔立在那株巨大的半身倾颓的圆柏之下,目光灼灼发烫。
“到那时,将军愿不愿意——不——将军能不能允准,我与你……同行?”
第114章 长夜将尽(六)她在关心我!……
赵明州疾步上前,用手堵住了朱由榔的嘴。
在指尖的皮肤与朱由榔的嘴唇接触到的一瞬,朱由榔如同被电到一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明州的表情近乎严厉。
朱由榔苍白着脸色,轻声道:“将军放心,这座道观没有旁人——”
“我说的不是人。”赵明州将手放下,有些尴尬地攥紧了拳,“是天。我已经害了华夏,害了花斑马……还差点儿害了纪道长,我不想你也出事……”
她在关心我!
朱由榔的眸光倏地亮了亮,极其乖巧地闭紧了嘴。
赵明州叹了口气:“现在一切事情以北伐为先,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朱由榔张了张嘴,哪怕赵明州以“以后再说”将这段对话强行终止,他还是想要缀上一句。可出于对赵明州一直以来的敬重与倾慕,他不能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思,只能将话哽在喉咙里,憋得脸色绯红。
赵明州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兜了一圈,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他以后会好好考虑,还是出于敷衍给对方一个答复,亦或者给自己的动容一个交代。
勇敢的赵明州第一次,失去了勇气。她转过身,垂着脑袋,迅速离开了。
***
杏花树下,朱由榔用指尖缓缓拂过自己的嘴唇,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杯中旋转的茶汤。视野下方缓缓升上来一张可爱稚嫩的脸,般般担忧地望着她最好的朋友。
“小王爷,你还好吧?茶都凉了。”
朱由榔一怔,缓过神来,赧然笑道:“对不住,般般,我走神了。”
“你和阿姐聊得怎么样?”般般歪着头,将凉透的茶水浇在杏花树下,重又给朱由榔添了一盏。
“我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朱由榔轻声道。
闻言,般般来了精神,端正地盘坐好,装模作样道:“来来来,施主细细说来,让般般大师替你分析分析。”
朱由榔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赵明州的对话和盘托出。
般般瞪大眼睛,撑着腮,听得格外细致,恨不得把二人对话里的每个字都拿出来琢磨一番。
听完,般般又惊又喜地捂住了嘴:“小王爷,你连那种话都说了!?阿姐一定吓到了,你为了她连皇帝都不想当了,我还觉得当得挺有意思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妈呀,瞿大人和苏大人要气死了,多铎和多尔衮也要气死了!要真有这么一天,那简直就是自上而下的光荣革命,史书里要大大地记上一笔啊小王爷!”
般般兴奋地在树下窜来窜去,踩得花瓣唰啦作响:“阿姐什么反应,阿姐有没有夸你是好同志!”
朱由榔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赵将军反而更困扰了。”
“困扰……”般般将大拇指的指甲抵在一起,轻轻摩擦着,“被小王爷喜欢着,怎么还会困扰呢?被齐白岳那种讨厌鬼缠着才困扰吧!?”
般般的眼前浮现出齐白岳冷笑着的脸,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朱由榔微笑着揉了揉般般的头发,叹息道:“倾慕与否,终究还是我个人的选择,与赵将军无碍。赵将军只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走好自己想走的路就可以了。赵将军的宏愿,比之我个人的优柔心思要重要得多。”
“般般,你也不用为我烦恼,倒是要替赵将军多多谋划才是。”
般般拍了拍胸脯,梆梆直响:“虽然历史的发展已经出现了很多改变,但有一个人却始终没变。在我和阿姐的那个历史线里,这个人做出了与阿姐同样的选择,只不过他失败了。这次,如果他能和阿姐联手,未必就不能改天换地。”
朱由榔笑着颔首:“昨日我刚阅了赵将军呈上来的折子,字比先前俊秀工整多了,所言之事便是前往鼓浪屿,与郑成功商讨合纵连横的之策。”
“小王爷还笑得出啊……”般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阿姐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小王爷你得打起精神来啊!等阿姐这边谈妥了,咱们就效法隆武皇帝,御驾亲征,兴兵北伐,那时候,咱们和阿姐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移向那片被杏花树遮蔽的天空:“只要在阿姐身边,无论未来究竟如何,我也不会再怕了。”
哪怕换了一个世界,她与阿姐所处的环境依旧与之前雷同。在前世,阿姐常年在外面打比赛,可能每周才能回来一次;而在这一世,阿姐成了大将军南征北讨,也是数月难得见上一面。前世,她被先天的疾病困在病床上;这一世,她又成了没有躯体的灵魂,被困在龙椅上。
她最怕的就是与姐姐分开,而命运却总是开着玩笑,将她们愈推愈远。
躺在病床上,无力而悲愤地知晓姐姐的死讯,永远成为了般般
摆脱不掉的梦魇。而这一次,她绝不要再体会那种痛苦,她宁可和姐姐一道,死在北伐的路上。
“呸呸呸!”般般转身,摸着杏花树的树干大力啐了三声,使劲摇晃着脑袋驱赶走脑海里蹦出来的想法。
朱由榔垂头看她,般般眼睛不知何时微微泛红,像极了月桂树下捣药的小兔子。
“般般,在你们那个世界,是你同赵将军相依为命。而在这里,又加了一个我。虽然我除了身份之外再无长物,可多一个人,命运的航道之上终究会多一个选择。所以——”
“不要怕,我们一起改变它。”
这句话,般般只觉似曾相识。
——不要怕,般般船长罩着你。
记忆中,刚刚穿越而来的自己曾信誓旦旦这样对朱由榔说过。而此刻,二人的身份倒是倒了个个儿。她终于明白了朱由榔的不易,而朱由榔也体会到了另一个时代的脆弱。
般般用牙齿轻咬了一下嘴唇,将冲到眼眶的泪水咽了回去:“嗯,咱们都不要怕。”
第115章 长夜将尽(七)我要阿姊——永远,永……
北伐债券的发行如同一双从天而降的大手,再一次搅乱了天下大局。又有两支队伍提前于前一世的历史线拨乱反正;郑彩拥立的鲁监国政权痛失重臣华夏,于厦门呈防守态势;大西军避免了与南明方面的战事,在四川潜心恢复发展;山东方面的榆园军提前数年形成了气候,让清廷头痛不已。
然而,无论整个中国大势如何风起云涌,赵明州始终是清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在摄政王多尔衮的指挥下,由多铎、鳌拜、吴三桂组成的联军开始向着南方进犯,他们准备与龟缩在漳州的孔有德一道,以强大的人数优势,彻底压制意欲北伐的赵明州。
而赵明州则要利用这段大军从北京到广州的时间差,达成与郑成功合纵连横的目的。因为是以和平谈判为基础的会面,再加上赵明州俩姐妹对郑成功极度的信任,这次赵明州只带了五百亲兵,以示诚意,以及外界盛传的“嫡亲弟弟”——齐白岳。
带上齐白岳是般般的意思,把明州弄得哭笑不得。
“阿姐,我不管,你把那个齐小疯狗带走啊!”
自从齐白岳撞上了赵明州和般般过分亲密的举动之后,他看般般和朱由榔的眼神就变了。再加上亦父亦兄的华夏惨死眼前,齐白岳的性格变得愈发极端偏执,也唯有赵明州才能压制得了。
“他死皮白赖地抢了我的姐姐我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他阿姊阿姊地叫着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他现在那个刀人的眼神我实在受不了!”般般气冲冲道,“就跟咒怨里面那个小男孩儿似的,他直接去演都不用化妆!”
“我和小王爷怎么着他了啊!”
听着妹妹“气冲斗牛”的抱怨声,明州也只有苦笑的份儿,她也说不清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被她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似乎华夏一死,束缚在他身上的紧箍咒便瞬时消散,反而成为了助长他暴虐阴郁性格的催化剂,她也只能将他带在身边,防止他埋下更大的隐患。
在前往鼓浪屿的海船上,齐白岳吐得七荤八素,还是硬撑着不肯休息,笔挺地立在赵明州身旁。
赵明州冲一旁的女兵们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去船舱里吃点心吧,这是海上,安全得很。”
“那我们给明州阿姊捎点儿出来吗?”小女兵们叽叽喳喳道。
赵明州摆了摆手:“不用,我也有点儿晕船,吃了甜的反而不好。”
闻言,小女兵们整齐地列队离开了,等到赵明州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才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啪啦啪啦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赵明州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从齐白岳苍白的脸色上滑过,顿了一顿。
“臭小子,你最近怎么啦?”赵明州的声音很温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齐白岳早已成为了和般般相似的存在。
“没怎么……”齐白岳皱巴着脸,盯着甲板下翻涌不息的海浪。
“呕——”一股酸水冲上喉管,齐白岳扑到船边吐了起来。
“把目光放远些,越盯着近处的海浪看,你就会觉得越恶心。”赵明州拍着对方的后背,他依旧像小时候那般瘦,即便穿着棉甲,仍然能隐隐感受到他拱起的脊骨,硌得人手生疼。
齐白岳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咕咚咕咚灌下一碗水后,扶在船舷上喘气。
“你……不太喜欢圣上?”盯着少年的侧脸看了半晌,赵明州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齐白岳和华夏处得很好,同没正形的陆宇火鼎也亲如一家,来到肇庆城之后,他对白毛儿似乎没什么恶感,对小胡子罗明受也赞许有加。可偏偏就是朱由榔,齐白岳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嗯。”齐白岳丝毫不加掩饰地赞同了。
“为什么?”
“之前就觉得他柔柔弱弱的,扶不上台面。若不是阿姊你护着,怕不是死了七次八次了。那时就不喜欢,现在就更讨厌,他竟然敢逼着阿姊成婚!”齐白岳的嗓门情不自禁地大了起来。
赵明州简直要为朱由榔叫屈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他逼着我成婚,相反,是因为他的保护我才不需要成婚。在这个时代,大家的思想还没有进步到不婚不育,芳龄永继的水准,所以文臣们一门心思想把我推给他也可以理解。毕竟,手里实权太多了,总会被人忌惮,谁都不能免俗。”
“若他真的保护阿姊,怎么不把那帮大嘴巴都砍了!”齐白岳叫嚷道。
赵明州将手按在齐白岳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少年的声调立时减小了,剩下半句话几乎是嘟囔出来的。
“白岳,很多时候,喊打喊杀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是皇帝,不是土匪。再说了,同一个国家的稳定,百姓的安宁相比,一个人的幸福并没有那么重要。”
齐白岳嘴唇微微颤了颤,赵明州以为他又要吐,刚准备再给他拍背,却听他轻而又轻地呢喃道:“对我来说……重要。”
秋日的海风格外舒爽,带着大海特有的咸腥气味儿扑面而来,将少年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吹起,在风中形成一道柔软的弧线。齐白岳的睫毛很长,将黑瞳瞳的眼睛围在其中,如同触不可及的深渊。
“只要阿姊幸福,谁痛苦都可以。只要阿姊开口,我可以为阿姊做任何事,杀……任何人,包括——”
“齐白岳!”赵明州厉声喝止道。
“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你知道吗!华公子就是这般教导你的!?我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齐白岳扭过头,眼睛通红:“当然不是!华公子告诉我,朝闻道夕死可矣,告诉我君子之去就死生,其志在天下国家,而不在一身……他是朝闻道了,他是志国家了,可我呢!他丢下了我!我不要阿姊朝闻道,我不要阿姊志国家,我要阿姊——永远,永永远远陪着我!”
赵明州只觉手腕一紧,齐白岳的手已经攀上了她的手腕,少年的身子如同日夜拔高的竹节,早已经高过了明州的头顶,透过微微颤动的睫毛,明州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泪珠噙在少年的下眼睫上,随着他重重地喘息落了下来,滴在赵明州的手背上。
“我不准你再丢下我!”少年如同被困的小兽,低声喊了出来。
第116章 长夜将尽(八)赵明州当先拱手,格外……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他,她知道这个孩子经历过多少苦难。亲生父母被清军杀死在面前,好不容易被自己从扬州城背出来,又被自己“转送”给华夏照看;和华夏建立了深挚的感情,却又突遭死别。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又如何能消化掉这么多的痛楚呢?再加上他本身性格就偏执极端,早就把赵明州视为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如何能轻易放手呢?
如果他是般般,自己还会这么严格不近情面的要求他吗?
赵明州长叹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白岳,我不会丢下你,我保证。”
少年的眼睛如同被骤然吹亮的烛火,颤动着燃烧起来。
“但是,你答应我,你要听我的话,不能做任何我不允许你做的事情,尤其是,不能杀人。”
“阿姊,我——”
“答应我。”赵明州的语气不容置喙。
齐白岳的手用力攥了攥,点头道:“我答应你,阿姊。”
阳光以一种温柔的姿态,从船舷的
东方洒落下来,将二人的身躯紧紧包裹起来,如同发着光的茧,没有人知道即将破茧而出的究竟是凄美的蝶,还是可怖的蛾。似乎是被阳光照疼了眼睛,赵明州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却从指缝间瞥见一座小岛。
那小岛漂浮上波涛之上,如同披着一袭金色的纱幔。随着船只的缓缓前行,小岛逐渐展露出更多的细节,而码头上停泊的船舰也映入眼帘。
“阿姊,明州阿姊,鼓浪屿到了!”小女兵们的欢呼声由远及近而来,赵明州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齐白岳的距离,齐白岳也乖顺地松开了握着明州手腕的手。
“你答应我的,不要忘了。”在被女孩子们簇拥起来之前,赵明州低声嘱咐道。
此时,郑成功早已率领麾下精兵强将等候在岸边。人群之中,一头红卷毛在一干身着华贵端丽朝服,垂手肃立的大臣中格外显眼。
眼见赵明州带着五百亲兵越走越近,荷兰医生布鲁斯反倒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从人群的缝隙里偷瞄着行在最前方的女子。
“郑将军,久仰大名!”赵明州当先拱手,格外郑重地向着郑成功行了一礼。
此时的郑成功虽是有了一定的威望,但若论兵力之盛,不如郑彩郑联;论资格之老,不如郑鸿逵;论战绩之优,更是和未尝一败的赵明州有一定的差距。所以,当众人见到见到名满天下的赵明州竟然对郑成功这般有礼,心中都是一惊,郑成功麾下众臣更是自觉面上有光,腰杆都直上了几分。
郑成功却是不卑不亢,只是淡淡笑了笑,拱手还礼:“昔日黄道周曾言,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赵明州,郑某有幸,得识将军。”
二人相视而笑,一个英姿飒爽,一个萧萧谡谡,一个南明的擎天之将,一个是东南沿海的海中之蛟,身份不同,气场却相似,一时之间让众人移不开视线。
寒暄之间,郑成功也没忘了布鲁斯对他的嘱咐。
“布鲁斯医生”,郑成功侧步让出一块距离,“你与赵将军有一面之缘,还不上来见礼?”
布鲁斯几乎是一步跃了出来,他身量比众人都要高些,又生得瘦削,这一步迈得太大,脚下步幅不稳,倒像是一个簪着红毛的弹簧。
赵明州被他逗乐了,伸出右手,笑道:“你好啊,布鲁斯医生,我的笔友。”
布鲁斯的脸色登时转成了与发色相同的红:“圣……”刚蹦出一个字,布鲁斯的胸口就被郑成功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赶紧改口:“赵将军,在您的建议下,我认真研究了蚊虫与疟疾的相关性,有了极大的进展,我要代表全世界所有疟疾患者感谢赵将军对医学的贡献。”
他的腔调古怪,赵明州身后的小女兵们都强忍笑意,垂下头去。赵明州却是不以为意,握住布鲁斯伸过来的手,上下摇晃了数下。
“那我就代表我自己,感谢布鲁斯医生的救命之恩。”
布鲁斯的嘴都快要咧到太阳穴上了,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能给赵将军治病,是我来到中国最大的荣幸。”
最初的羞涩已经褪去,来自荷兰人的爽朗与殷勤占据了上风,布鲁斯一甩额前卷曲的刘海,正欲畅所欲言,却突然受到惊吓一般“啊”了一声。握着赵明州的手也立刻松了开来。顺着他湛蓝色的目光望过去,是齐白岳冷笑着的脸。
齐白岳学着赵明州的样子,冷冰冰地握住了布鲁斯的手,用力一捏:“好久不见。”
所有的旖旎心绪都被这少年的冷笑埋葬,布鲁斯重新回忆起了曾经被这位少年喊打喊杀而连夜逃窜的恐惧,他倏地缩回了手,齐白岳倒是没有太过为难他,亦轻飘飘地松开了对布鲁斯的束缚。布鲁斯委屈地望了一眼郑成功,抱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手,钻到了队伍后面。
在众人看来,齐白岳无非是个半大小子,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插曲。郑成功大度地笑了笑,向赵明州一众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营帐之中,佳肴已备,权为诸君接风洗尘。诸位,请!赵将军,请!”
赵明州微笑颔首,走向这位自幼时起便熟知的将领。
也许,这条历史线上的人们尚未知晓他流传后世的功勋,但时间早已鉴证了他的忠诚,也赢得了赵明州对郑成功不设防地信任。
湛蓝的天空之下,海天交接之处腾起一簇直冲云霄的白浪,随后,一声明亮而绵长的长鸣追风逐浪而来,那是遨游于碧蓝深海的巨兽,呼唤同伴的声音。
海洋,是马背上的民族望而生畏的禁区,却也即将成为赵明州全新的战场。
朝代更迭,兴衰往复,亘古未停,其间自有天道。治与乱、进与退、攻与守、战与止,往往人力所不能及。然而,自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人,不驰于空想,不耽于虚声,当为天下苍生登高一呼!(《泰山不让》完)
第117章 剑指鹭岛(一)我弟弟,小朋友长身体……
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靠近海边一处的楼阁之上,这楼阁建在崖边,与日光岩遥遥相望,视野极好。向东是无垠碧海与壮阔青天,向西是巍巍青山万木回唱,向南是浸润在暮色中的日光岩,向北则是一弯深潭寂然无声,四向皆景,美不胜收,可谓是鼓浪屿得天独厚之所在。
众人依次落座,赵明州被推让到上位,身畔是郑成功和齐白岳。待坐定,数名蜜色皮肤,雪白衣裙的少女便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精美的菜肴呈于众人面前。
赵明州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认出几样。
用海蛎、鸡蛋和青蒜煎炒的海蛎煎,鲜香饱满,如同一片隆起的金色丘陵,外表酥脆爽口,内里鲜嫩多汁,让人食指大动。
摆在齐白岳面前的是红蟳米糕,顶盖儿肥的青蟹配上软糯的糯米一同蒸煮,将蟹肉的鲜美与米饭的清香相互融合,既美味又饱腹,齐白岳被晕船折磨得七荤八素的胃,也在这独特的香气中逐渐妥帖下来。
而摆在赵明州面前的则是一条巨大的清蒸石斑,雪白的鱼眼凝望着天空,似乎还在酝酿着下一次鱼跃出海。
一壶清酒斟入杯盏,郑成功朗声道:“本藩这便预祝将军,鲸波万里,乘风破浪。”
赵明州含笑饮了,却在郑成功的祝词中品出了另外一层意味。不余一滴残酒的酒杯轻轻搁在桌面上,赵明州转头对郑成功道:“听国姓爷的意思,北伐这事儿似乎——还得商量?”
明朝的文人之间对话总喜欢弯弯绕,想说东偏先说西,想打南偏先指北,往往唇枪舌剑了几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谈到点子上,郑成功也早已经做好了陪这位赵将军打太极的准备,可他着实没想到,这位名声赫赫的女将的语言风格倒是与她打仗的手段一般,实打实,硬碰硬,竟是直接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
这却正合了郑成功直爽干脆的性子,郑成功挑眉凝了赵明州一眼,笑道:“既然赵将军这般直言不讳,本藩也没有必要隐瞒。”
“没错,至少到目前为止,本藩尚无同赵将军共同北伐的打算。”
此言一出,郑成功方的文臣武将都极有默契地避开了赵明州的眼神,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可齐白岳的眼神却凌然刺来,毫不掩藏地瞪视着郑成功。
“甘辉”,郑成功点起了一位将领,“由你来给赵将军细数一下我军的兵力。”
一位大胡子将领闻声放下青口贝,站起身来大声道:“报将军,我军现有兵卒两万余人,战舰26艘,帆艇渔船上百艘。”
赵明州眸光一亮,郑成功手下经验丰富的船员水手,征战无数的战舰船帆都是她极为紧俏的,若能为她所用……
郑成功似乎看出了赵明州的意思,笑着叹了口气:“赵将军定是觉得我军兵员丰沛,当有一战之力。可是打仗,打到最后才是人,打在前面的却是粮草、武器、装备、运输……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银钱砸出来的?”
“赵将军自有大手笔,携全国之力推行北伐债券,想来收益颇丰,而本藩却只有与日本通商这唯一途径。既要通商,海船不可或缺,水手更是必不可少,仅往来运输,商旅护航这一项,便用去了大半的海船。更遑论岛礁巡航,军营布防,自又用去十之二三。”
郑成功的笑容褪却了,一种更具玩味感的表情浮上眼角眉梢:“这样粗粗算下来,能用之于北伐的战舰竟是——一艘也不剩了。”
齐白岳脸色铁青,正欲说话,手却被赵明州轻轻压下。
赵明州抬眸,竟是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国姓爷是请我来吃鱼的咯?”
郑成功不免一怔。
他的确是不想随赵明州北伐,若是成了,便是给他人做嫁衣,他郑成功只能做小伏低;若是不成,便是随他人送死,不仅成全不了民族大义,反而害了自己这一帮兄弟。再者说,就算他有心帮助这位女将,可攘外必先安内,郑氏家族内部的战火尚未平息,又如何随她去北伐呢?
可是,这些话他是无法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赵明州直言的,只能将原因推到兵力不足一事上。赵明州千里迢迢从肇庆赶到鼓浪屿“请兵”,却吃了他这么一瓜落,就算不勃然大怒也该面露不悦之色才对,可她偏偏笑脸相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不由让郑成功对她刮目相看。
但也仅仅是刮目相看了,这份“敬意”,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赵将军”,郑成功的声音里带了一份疏离与冷意,“这海洋不比陆地上的河川湖泊,平静只是一瞬,风浪、暗流、暴雨、雷电皆是自然之馈赠,亦往往是生灵之劫难。所以,海洋中的鱼务必比河湖中的更谨慎,更勇敢,更顽强,方能在瞬息变化的海洋中求得一线生机。”
他定定地看着赵明州琥珀色的眸子,如雨水洗刷过的澄净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以海为生的我们也一样。”郑成功沉声道。
他站起身,微微前倾了身子,拿过赵明州的竹箸在石斑鱼的腹部上夹起了一块雪白的鱼肉,在颜色浓郁的汤汁里一粘,送到了赵明州面前的碗里。
“此处为鱼腩,在石斑鱼的胸腔鳍附近,乃是鱼身上最柔软、脂肪最多之处。烹饪过后,入口即化,最是美味,还请赵将军享用。”
这是他给赵明州的台阶,亦是他给赵明州最为明确的拒绝。
赵明州双手接过竹箸,却转手将鱼肉夹到了齐白岳的碗里,抬头冲郑成功龇牙一笑。
“我弟弟,小朋友长身体,得多吃点儿海鱼,希望国姓爷不要介意。”
她抬手,在齐白岳的肩膀上轻轻一拍:“白岳,抓紧吃,咱们过会儿还得参观国姓爷的战舰呢!”
齐白岳眼睛都不眨,直接将那饱沾汤汁的白嫩鱼肉塞进了嘴里。
这一下,压力再次回还给了郑成功。
郑成功鹰隼般地眸子探寻地在赵明州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如此——甚好。”
第118章 剑指鹭岛(二)你把大夫踹湖里了!?……
是夜,荷兰医生布鲁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是他飘扬过海来到大明之后,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一天。幸运的是,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圣女明州,同她进行了亲切交流还相互握了手;不幸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郑成功拒绝了圣女北伐的邀请,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下午的时候,圣女带着她的弟弟和亲兵到战舰上参观,布鲁斯跑前跑后地拼了命介绍,圣女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幅度极小地点着头。她那凶神恶煞的弟弟则全程板着脸,害得他时不时分神注意他背后是不是藏了一柄尖刀。
布鲁斯将火红的脑袋埋到了被子里,发泄式地发出一声大型犬一般的吠叫。
这时,屋外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在寂静沉默的夜里,这一声咳嗽无异于惊天雷霆,把布鲁斯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低声问道:“谁呀?”
咳嗽声的主人声音很年轻:“开门吧,赵将军有请。”
一听赵明州相邀,布鲁斯霎时也忘了心头的惊惧,赶紧打开了房门。可门外露出的那张面孔,却让他瞬间后悔了方才的选择。
布鲁斯下意识地转身就往房里跑,久候在外的齐白岳哪里肯依,只一探手就揪住了布鲁斯的脖领,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你跑什么!”齐白岳有些着恼,低声喝道。
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荷兰医生不敢说话,只是从指缝间不时咕哝两声,一脸委屈地睁大了眼睛。
齐白岳看着他满脸的丧气相,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阿姊请你是你的福气,怕什么,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布鲁斯揪紧的心为之一松。
“就算杀你,也得等阿姊问完了再杀,不急于一时。”齐白岳又冷声添了一句。
经此插曲,布鲁斯被齐白岳拖拽到赵明州面前时,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溻透了。
赵明州瞠目结舌地看着满脸冷汗的布鲁斯,问齐白岳道:“你把大夫踹湖里了!?”
“我哪有,谁知道他犯得什么怪病。”齐白岳嫌弃地丢开布鲁斯,对赵明州回复的语气却带着孩童的嗔恼。
布鲁斯听得心头一阵恶寒,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赵明州身后。
赵明州将战战兢兢地布鲁斯扶到座位上,支使齐白岳拿来一块布毯,又递上一杯热茶,温声道:“布鲁斯医生,不好意思,我弟弟吓着您了。”
布鲁斯磕巴着:“没……没关系,圣女大人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啊?”
赵明州没有在意布鲁斯嘴里奇奇怪怪的名讳,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天咱们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国姓爷话里有话,他最近是碰到什么难事了吗?”
布鲁斯面露难色。
赵明州也不催他,只是搬了一把椅子在布鲁斯身旁坐定,闲话家常般开了口:“布鲁斯医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不会对你隐瞒。你是国姓爷最好的朋友,他自然也不会对你隐瞒。所以,我们俩人究竟能否合作,关键因素在你。”
“国姓爷的难处我理解,然而,兵员不足,钱财紧缺还是最浅显的客观原因,那国姓爷不愿北伐的主观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赵明州压低了声音,她的嗓音因为长期的过度使用而微微沙哑,却自有一股旁人难以抗拒的蛊惑之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国姓爷看来棘手的事情,换到旁人的角度,也许——触手可及。”
布鲁斯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照理说,这些话我不该对圣女大人讲,但是也许——”
“也许我真的能帮他呢?就像在治疗疟疾的问题上,我也帮了你呀!”
赵明州接口的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布鲁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其实,福松不愿意北伐还有一个原因。表面上看,福松已经成为了他们郑家的家主,手握大权,但其实郑家的权力还分散在郑彩、郑联和郑鸿逵手里。他们三人,两个人在中左所(今厦门)支持鲁监国,郑鸿逵则屯兵金门,而福松只能龟缩在这鼓浪屿上,心中能不憋屈吗?如果他今日答应了圣女大人北伐的请求,只怕他前脚离开鼓浪屿,后脚就会失去这最后的倚仗了。”
赵明州的眸光一亮:“果然如此!”
“圣女大人,你说什么?””
我说——原来如此,布鲁斯医生,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布鲁斯说的话彻底印证了赵明州心底的猜想。在来到鼓浪屿之前,般般给她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历史知识集训,虽然现在的历史线已经偏离了他们前一世的历史,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为了能够顺利将郑成功拉上自己北伐的大船,提前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
通过般般老师的谆谆教导,赵明州将郑成功的生平轶事也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在前世的历史线中,此时的郑成功腹背受敌,既要和清廷争锋相对,又要从两位表哥手里夺权,是相当困窘的一段时期。
“圣女大人,你准备怎么帮助福松呢?”布鲁斯小心翼翼地打断道。
赵明州压低声音神秘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经有办法了。不过,布鲁斯医生,这件事你先不要对国姓爷讲,我还有条件要同他谈。”
布鲁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怅然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圣女大人,我也没有机会告密了。我已经知道了,同你谈完话,我就会死。不过,能死在圣女大人手中,在死前又得窥医学之神的衣角,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赵明州被布鲁斯的一番胡言乱语说得一个头两个大:“我杀你干嘛?”
布鲁斯不敢将眼睛完全睁开,眯缝着湛蓝色的眼睛,往齐白岳的方向一指:“您弟弟说的。”
赵明州向着齐白岳的方向怒目而视,却发现那臭小子早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只得好言相劝着将吓得没了魂儿的布鲁斯医生送回了他的卧房,方才回到自己屋中奋笔疾书,燃着的灯火一夜未熄。
而在相隔甚远的肇庆城外,一辆不起眼的车队正在趁着夜色疾驰。车队最前方一人格外显眼,一身宽大的道袍被夜风鼓胀而起,如同一只无喙的大鸟振翅而飞,雪白的发丝从压紧的帽笠下流泻而出,被月光映得发亮。这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肇庆城道观中的道长——纪春山。
第119章 剑指鹭岛(三)现在夜深人静,咱们俩……
纪春山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马车,扬声道:“王爷,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肇庆城了。”
马车中一片静默,过了半晌,方才响起一阵悠悠的叹息。
“哎……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有这一见。”
纪春山压低帽檐,挡住扑面而来的寒风,朗声笑了起来:“瞧王爷说的,咱们这王城倒成了虎穴狼窝一般。”
马车中的人讪笑了两声,又添一声叹:“不瞒纪道长,本王此番确是起了自缚受死之心。早知有今日之劫,本王当初又何必争那龙椅呢……”
似乎是为了再看一眼今夜的月光,马车的车帘微微挑起,露出一张和朱由榔相似的,却苍老不少的面容,正是当年从广州城逃离的唐王朱聿鐭。
此时的他一身布衣素服,哪里还有当年挥斥方遒的影子。他忧伤地凝视着空中随着马车一同飞奔的月亮,眸子里的光芒明明灭灭。
他曾见过这样一双堪与月色争辉的眼睛,那人也曾提醒过他,在鞑子虎视眈眈之时,再纠结谁是天子,谁是藩王,是一件极为可笑的事。可惜他当时并没有听进心里,以致今日之惨局。
“王爷这般怕见圣上,那为何贫道相请,王爷却没有丝毫推脱之意呢?”
唐王的目光从月亮移向前方策马疾驰的背影,目光逐渐温和下来。两年前的雨夜,纪道长也是这般头戴斗笠,一袭黑衣,唯有银白的发丝若隐若现。
“因为纪道长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岂可推脱呢?便是明知送死,也当从容以赴,以报道长大恩。”
纪春山脸上促狭的笑容登时收敛,赶紧安慰道:“王爷莫怕,贫道跟您保证,圣上绝无刁难之意,只是要求王爷办一件事。”
唐王自是不信,他曾与朱由榔并立称帝,二龙相争,哪怕朱由榔派赵明州、苏观生一行来广州好言相劝,他依然不肯让位就藩,最后落得个被文武百官厌弃的结局,反而是外来之将的赵明州守住了那一城百姓,也挽救了他最后的尊严。
后来,赵明州班师回朝,他则前往封地就藩,一路上是这位纪春山道长舍命相护,他才逃脱了多铎的毒手,原本数百人的队伍,只余下最后十人,狼狈不堪地到达了封地。
虽然是乱世之君,可他也是遍阅史书,兵法娴熟,他深知成王败寇的道理。朱由榔已经让他偷活了这几年,他也该知足了。
唐王不愿再与救命恩人纪春山争辩,再一次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月亮,放下车帘,缩回头去。
虽说心里做好了准备,可即至城门口,远远瞥见那格外高大敦实的城墙,那比广州城宽出数倍的护城河,唐王还是觉得手脚冰凉,额头直冒冷汗。他听着车轮辘辘轧过吊桥的木板,听天由命的闭上了眼睛。
车帘被掀开了,深秋的寒风扑将进来,将他周身的汗水一扫,只觉冰寒刺骨,如坠深窟。
“恭请唐王殿下。”纪春山一摆手,唐王放弃了心里的挣扎,扶着宫人的胳臂下了车来。
因为长时间紧闭双眼,唐王只觉眼前一片苍茫,惨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世界,风急天高,愁云惨淡,当真是符合唐王此时的心境。
冲着那明黄色的高挑身影,唐王膝盖一软,倒头便拜:“罪臣——”
话音还未落,膝盖尚未沾着路面的沙尘,唐王的胳膊便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
“皇叔父。”
朱由榔的声音很温和,如同一条月夜下泛着粼光的河。
唐王怔住了。
“皇叔父一路辛苦,宫里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咱们叔侄二人当好好叙叙旧。”
唐王看着朱由榔的脸,半晌没说出话来。叔侄?皇家连父子都是君臣,何况叔侄?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永历皇帝,这位天下百姓口中誓死不退,笃意北伐,倾尽全力支持武曲星赵明州的帝王,竟然是这般样子。
“罪臣……”唐王又一次作势欲跪。
朱由榔也再一次稳稳扶住了他。
“皇叔父,此番是朕有求于您,千万莫要如此,否则……让侄儿如何开口啊?我大明行至今日,宗室凋零,独木难支,侄儿何其有幸,在此乱世之中尚有皇叔父千里来援,侄儿感激涕零。过往恩怨在血脉亲情面前如同云烟,一呼一吸之间便散去了。侄儿绝不介怀,还请叔父您也释然才是啊!”
朱由榔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无论他们过往如何争权夺利,无论他曾多么迫切地想要将他推下龙椅,这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他绝不会再提。
唐王微微张大了嘴,憋在喉咙里的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让他后悔不迭:“当真?”
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如何会做得了假?他这不是公然质疑九五之尊吗?
朱由榔笑了,他拍了拍唐王已经开始颤抖的胳膊:“不敢欺骗皇叔父。”
一路上的紧张、惶恐、惊惧、焦虑在此刻齐齐散去,唐王如同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鼓浪屿的月色今夜亦是澄净如水。
赵明州着一身利落的劲装,独自一人行在山路上。身在他人的地盘,她倒是自在非常,脸上挂着旅人才有的轻松落拓的笑容,弓着背,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往山上走。直走到那山顶的怪岩之处,方一手撑着石壁,大口喘着气。
“月夜登山,赵将军好雅兴。”顺着巨石的阴影处步出一人,一身青色的贴里勾勒出俊朗的身形,和白日里身着朝服的样子相去甚远,一柄全身通红的血珀簪插在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之上,明莹润泽,光彩逼人。
赵明州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是为了来找你,你也应该是在等我吧!”
赵明州朝着日光岩的平坦之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国姓爷,白天里人多,有些话不好
说,现在夜深人静,咱们俩人盘盘道。”
郑成功的眉头一簇,审视的目光射向对面的女子。
“赵将军,我想你误会了,本藩要对你说的话光明坦荡,白日里都已明言,没有什么需要私相授受的。”
赵明州呲牙一笑,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猞猁:“您没有?巧了,我倒是有。”
第120章 剑指鹭岛(四)这叫军体拳。
“哦?”郑成功微微一挑眉,却见赵明州极为随意地拂了拂石面上的灰尘,大剌剌盘腿坐了下来。
“今天白天,国姓爷说了自己不愿北伐的原因,说来说去不过是四个字——诱惑不够。”
闻言,郑成功的眉目间陡然现出一抹厉色,赵明州却如没看见一般继续道:“这我当然能理解,毕竟打仗嘛,总得图点儿啥,不是名就是利,国姓爷现在自身难保,如果还跟着我北伐才叫一个奇怪呢!”
赵明州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直视着郑成功被遥远的渔火映亮的双眸:“可是如果,我能达成国姓爷的核心利益呢?”
“核心利益——”郑成功下意识地咂摸着这个从未听过说的词汇。
“就是说,我能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郑成功的眸光略一凝,继而朗声笑了起来,笑中却暗含威胁之意:“那本藩倒要听听,赵将军认为本藩最想要什么。”
“中左所。”
郑成功的笑容瞬时收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晦暗下来,如同冥冥欲雨的黑色苍穹,压迫感极强。若不是赵明州提前了解历史,知道郑成功没有对永历朝廷存着歪心,只怕这一刻就要拔刀自卫了。
“赵将军,有些话不能乱说,中左所是鲁监国的领地,亦是郑彩郑联二位兄长部队驻守之所在,你说本藩意图染指中左所,岂不是诋毁本藩是那不忠不孝之人!”
郑成功的神色越恼怒阴郁,赵明州的笑容却越发明亮起来:“国姓爷这话说的,你是圣上的人,遥奉永历正朔,给鲁监国尽什么忠?你是郑家的家主,于情于理郑彩郑联都该听你的,又要给这俩尽什么孝?”
“那本藩也断不会做那挑起国家内战、家族内斗之人!”
郑成功直觉面前的女子如同一只得逞的狐狸,施施然直起了前倾的身子,似乎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不用您出手,我来。”
“我保证,不出半月,中左所将会成为国姓爷您的藩地,郑彩郑联甚至郑鸿魁都无法再对你造成威胁,而你却不用承担同室操戈的恶名,要兵有兵,要钱有钱。”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赵将军,此等大事可不能做玩笑之语。”
赵明州往海天交界处一指,敛了笑郑重道:“妈祖娘娘为证,我赵明州一口唾沫一个钉。”
郑成功微眯双眸,审视地看向赵明州:“那赵将军的核心利益呢?”
“全天下都知道,北伐就是我的核心利益。”
一抹笑容中和了郑成功脸上的锋锐之感,他扬起手,修长的手指合拢,手掌朝向赵明州:“若赵将军当真能做到,本藩自无二话,追随北伐,今日击掌为誓!”
“啪”地一声轻响,赵明州心情畅快,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随着郑成功的松口而消失无踪,这一掌倒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击得郑成功一个屏息,后撤了半步。
——当真豪杰。
郑成功心中暗赞,垂下胳膊掩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
前一晚的彻夜畅聊让一向自律的郑成功也晚起了半个时辰,将醒未醒之际,只听耳畔隐隐传来清脆的呼号之声。
那是在屯兵的鼓浪屿上极为罕见的女性的声音。
郑成功披衣下床,走出门去。
屋外的不远处,一抹鲜艳的红色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岩石间,向着校场的方向张望着。
“布鲁斯。”郑成功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布鲁斯医生吓得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福松,你要吓死我!”
郑成功早已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处事方式,淡淡笑了笑,顺着布鲁斯的方向望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已经不需要布鲁斯医生再多做解释,校场上整齐排列的队伍已经跃入眼帘。五百名女子,身着明州军极为标志性的赤色棉甲,二十人一排,二十五人一列,正喊着号子练拳。而站在队伍最前方领拳之人,正是昨夜月下畅谈的赵明州。
她背朝着大部队,浓黑的发挽成一个髻束在脑后,斜插了一个式样古怪的簪子,细细看去,竟是一杆断箭。从郑成功所处的位置很难看清她的脸,唯有在侧身挥拳的瞬间,能隐约看到那双澄亮的眼眸。她的一招一式都格外利落准确,喊得号子也比任何一个人都响亮,从丹田中积聚的气势,在唇齿分合之间冲出口腔,化作略带沙哑,如同裂帛般地一声——哈!
郑成功不自觉地向校场走去。
愈是靠近,他愈能感受到这支队伍蓬勃而顽强的生命力,就如同山石的缝隙中钻出的凤凰花,土地越贫瘠,枝干越茂密;山风越凛冽,花朵越鲜艳。五百名女子,像极了赵明州的五百个影子,整齐划一,如臂使指,当真气势雄浑,让人移不开视线。
郑成功静静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赵明州转过身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朗声道:“再练半个时辰,咱们就开饭!”
她的目光往郑成功的方向一扫,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国姓爷,早!”
发髻上的箭镞寒芒一闪,让郑成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赵将军说笑了,与赵将军相比,本藩可是迟了。”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拳啊就得多练,练少了就得送命,可不是开玩笑的。”赵明州道。
“赵将军这练得是什么拳?”刚一出口,郑成功便后悔了。练家子最忌讳被偷师,这名满天下的赵将军自然也不能免俗。虽说她尚在自己的地盘,可明目张胆看别人练拳,还理直气壮地问出来,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道。
郑成功正欲说点儿什么岔开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却听赵明州没有丝毫迟疑地开口了:“这叫军体拳。”
“是本藩孤陋寡闻了。”郑成功微微敛眸,藏起差点儿泄漏的愕然。
“国姓爷想学吗?”赵明州笑得坦然,没有丝毫的芥蒂。
不知为什么,郑成功起了试探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位赵将军能坦然到什么程度。
“想。”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预想之中的犹豫与疏离并没有出现,相反,赵明州直接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卷有些皱巴巴的书。
迎着晨风,她呼啦啦翻开,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小人道:“正好,我都画下来了,很简单,照着图打就行!”
郑成功垂头看了看那一卷鬼画符,又抬头看向赵明州微笑的脸,她真诚到让人觉得古怪,总巴望着能从那清可见底的“真诚”里咂摸出些阴谋的滋味,可却总是功败垂成。很难相信,这个天底下竟真的有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却依旧干干净净,像她的旗帜一般,不沾丁点儿杂质的红。
“赵将军,家传的拳谱,如何能这般轻易示人?”郑成功问出了心中困惑。
“这有啥,学拳嘛,不就是为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吗?”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连郑成功都没有意识到,他紧簇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了和赵明州相似的,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