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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031绝杀

    自古夺嫡皆是险之又险,阴谋算计自不必多提,鲜血与人命也无非是皇位的陪衬品。

    有些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立场,可是有些人却在一开始就被划归了阵营。就好比郭权,他生是郭氏的人,死是郭氏的鬼,天生就得为了郭氏不顾一切,舍生忘死。

    如今的郭氏看起来花团锦簇,富贵盈门,实际上早已到了大厦将倾的边缘。独木难支的道理不必多提,如今他便是苦苦支撑郭氏的“独木”。

    皇后姐姐早已被遣入宁安寺,十年未曾踏出一步,他想尽办法也无法令永安帝回心转意,收回成命;而外甥萧绎虽刚成年便封王,颇受永安帝宠爱,但是头上毕竟还挡着个太子萧绰。

    萧绰与萧绎虽有兄弟之名,却无兄弟之情。这些年为了各自的利益彼此敌对,分庭抗礼,萧绰没少被他们算计。

    他们已然是注定的敌人,仇怨此生难解。

    一想到未来将会是萧绰会登上帝位,郭权的后背就不由地冒冷汗。

    所以别无选择的,郭权不得不去替箫绎争夺皇位,哪怕萧绎不主动,他拖也得给萧绎拖到那个位置上去。

    肃州的事看似事天灾,但里面那些见不得光的内情他比谁都清楚。

    灾情最开始的时候,肃州知府严景文就来找过他,原因没别的——肃州府库里闹亏空,存银是没有的,这些年他们巧立名目领来的各项银子以及赈灾款,又全拿来填补了账面上的漏洞。

    账面上漏洞是怎么来的?这事儿郭权比谁都清楚,这与他驻军在此有关。

    至于他为何要将自己的兴威军驻在肃州?理由倒也简单,一来,肃州恰好守在三省交界,地处险要,北边的若要南下,或是南边若要北上,全得经过这里;二来,肃州是严景文经营了十年的好地方,这里的官吏在他上任后被清洗过无数遍,剩下的全是最忠实的拥趸,在账面上动些手脚易如反掌。每年肃州十成的税收,真正被上缴上去的还不足四成,其余的全进了郭氏的口袋。

    这倒不是他郭权贪财,他是武将,手底下要养兵,他的兵要吃饭,吃不饱饭谁肯替他卖命?而兵部每年派银子,前几年是要十给八,近几年变本加厉,变成了要十给五。

    兵部,郭权一想到这事儿,心里就简直恨的要滴血。

    兵部尚书丁玳原是他的人,因为一点小事与他生了嫌隙。他原本并未在意,哪知这事被冯钰察觉了去。冯钰利用这点嫌隙,背地里运作一番,短时间内便策反了丁玳,引得他倒向了萧绰的阵营。

    萧绰固然是可恨,可是萧绰身边的内侍冯钰更可恨。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瞧他谦卑有礼,一旦动起心思来,一把把的软刀子直往自己命门上插。

    金钱在有些情况下不只是金钱,而是命脉。他明白兵部此举就是在逼他裁军,逼他自断手臂。

    此事他不能与永安帝讲,因为自古以来兵权过盛都是犯帝王忌讳的事。如今正值太平年月,自己若在此事上表现的太坚持,难保不会

    引来永安帝的猜忌。

    他实在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不得不在旁的地方动心思,将这笔钱划出来。

    他在朝堂外已然举步维艰,在朝堂上还要时刻提防萧绰那边扔过来的明枪暗箭。此番又肃州赶上旱灾,他更是暗恨天不眷顾。

    赈灾是不可能的,那些赈灾银实在是杯水车薪,于是他灵机一动——萧绰既然是储君,这些年又帮着永安帝理政,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这个烫手山芋抛到萧绰手里。

    肃州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萧绰不可能在肃州收获任何功劳,只会背上罪责。到时候他失了永安帝的宠信,或许永安帝一气之下罢了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无可能。

    他已然把事情想得有条有理、有理有据,挖了个大坑只等着萧绰跳下去。然而事情的走向并不如他的预料,肃州那边来人报信,说萧绰不知是用了这么招数,笼络来了信王萧珩为他助阵。

    多少年不冒头的人在此时冒出头来,郭权心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更坏的消息紧随而至,他得到线报,说是有人在肃州看见了冯钰。他当初混迹在流民中,走的又是水路,因而未能被及时察觉。

    这可是个大麻烦,自己的人有心亡羊补牢,想对冯钰实施策反,可惜却是策反未成,还一不小心被他溜了,如今不知溜去了哪里。

    这好比是纵虎归山,纵蛇入草林。

    郭权与冯钰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对冯钰已然有了一定的了解。按照他的能力与手段,他在肃州这几日想必已然得知了不少内情。倘若真是知晓了什么,到时候呈报给萧绰,自己岂不是要陷入被动?

    怎么办?

    就在他思考对策之时,萧绰已经携同信王抵达肃州。并且在踏入府衙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当地的大小官员全扔进了大牢里。

    郭权不是个傻子,多年来的宦海沉浮,早已令他修炼出足够敏锐的直觉。萧绰此举无疑是证实了他心里的隐忧——萧绰多半已然捏住了自己的把柄,准备与自己展开一番较量。

    其实郭权不怕跟萧绰争斗,怕的是还未斗出个结果,永安帝便先咽了气。

    永安帝如今年事已高,时常缠绵病榻,前些天因为夜晚着了风,染了风寒,一连数日躺在榻上起不来身。他若没了,萧绰将会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到那时……郭权不敢再深想下去,不敢想象自己到那时的下场会有多么不堪。

    不能再犹豫了,为了郭氏一族与身后的拥趸,再优柔寡断下去无疑是自绝生路。

    想到此处,郭权发了狠,立刻派人寻来了一样毒药,让萧绎在为永安帝侍疾时,将毒药混在药碗里一同喂给永安帝。

    那药非是一般的烈性毒药,小剂量多次服用下去,死后身体上不会出现明显的中毒痕迹。

    永安帝是必死的了,剩下的只有萧绰。

    郭权在派遣杀手时特意嘱咐过,在诛杀萧绰的同时,务必一同除掉他身边的冯钰,然后再将两人的尸体全部处理掉,一定要做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时候若有人追究起来,只将此事归咎于当地山匪身上,当做是一场令人唏嘘的意外。

    等那二人一死,郭权便会调动军防,遣十万大军驻守在京城四门外,再给永安帝喂下最后一口毒药,只待他龙驭宾天。

    到时候皇位空悬,三皇子萧继年纪尚小,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孩童,唯有宁王箫绎堪继大统,自然会被拥立为帝。

    朝中若有哪个敢反对,即便不看他郭权的面子,也得掂量掂量城外十万大军的威势,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至于此事背后的重重疑点,成王败寇,等箫绎做了皇帝,又有谁敢多说一个字?

    他把事情盘算的这样妥帖,这样严密,然而临到了要动手的时候,箫绎却是怕了,摔了碗想做逃兵。

    殿内的人早已被打发了出去,四周空荡荡,丝丝缕缕的凉气顺着窗缝与门缝直往屋子里钻。

    萧绎的身上冷,心里更是冷的发颤,周遭唯一的热源只剩下了身后的郭权。郭权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渗透进他的毛孔,然而那暖意并不能使他放松身体,反倒令他在温暖中战栗起来。

    转过身面对了郭权,萧绎的五官在情绪的撕扯下变了形:“舅舅,别逼我,他是我的父皇啊,是我的亲爹!你这是让我弑父,这可是要遭天谴的恶事,我怎么能干啊?我不能干啊!”

    郭权目光阴狠,烛光从侧面映照过来,在他脸上画出深深浅浅的轮廓,因为分明的过了度,越发凸显出了他表情的狰狞:“萧长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犯什么天真!”

    他喊得是萧绎的表字,这是介于敬与不敬之间。若论尊卑,他该唤对方一声“殿下”,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为的就是要让萧绎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今的形势已经由不得他愿意或是不愿意,生死面前,身份与地位全是空谈。

    萧绎低着头,身体抖的好似筛糠。

    平日里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人,真到了要紧关头,郭权才看出他实则是个软骨头,当不得事,身上毫无半分天子该有的王霸之气。

    双手沉沉的压在萧绎的肩膀上,郭权低声劝慰道:“你振作一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杀兄弑父的天子不止一位,只要有政绩,最终还不是彪炳千秋,青史留名。”

    萧绎垂着头,整个人惊惧到了极点,惶惶然地只剩下沉默。

    郭权继续施压:“如果不出意外,我派出去的刺客如今已然抵达肃州境内。那些可全是死侍,全是从刀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我敢保证,三日内萧绰必死无疑。如果你现在退缩,无疑是要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你明白吗!”他双手猛地一用力,摇得箫绎晃了一下。

    箫绎始终垂眼望着地面,目光散乱,整个人仿佛是被吓飞了魂,嘴里念咒似的嘟囔道:“他是我爹……是我爹啊,我不能……”

    瞧着萧绎一副不当事的模样,郭权彻底失了耐心,收回双手直起身,扬手一巴掌甩在萧绎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萧绎愕然的抬起头,顺势与郭权四目相对。

    郭权定定地凝视着他,面色冷得几乎快要挂霜:“萧长泽,你清醒了吗?”

    萧绎顿时打了个哆嗦,面前的郭权再也不是印象里那位慈爱的舅舅,转眼变成了修罗般的恶煞。强大的压迫感逼的他喘不过气来,四周烛火昏暗,他的心里更是绝望的没了光。

    没办法了,郭权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逼的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手掌捂在脸上,萧绎认命般地低下头,拖着哭腔开口道:“我……我听你的。”

    第32章 032刀光

    郭权手下的死侍快马加鞭的赶去肃州。

    杀人不比别的,务求严密,时机与分寸半点儿不能差。少一分办不成事,多一分则要惹出大乱子,到时候即便人死了,可若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仍是堪称失败至极。最好的便是悄无声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带走人命。

    为着这点神不知鬼不觉,十名死侍隐在暗处,观察着萧绰身边的一举一动,静静等待下手的时机。

    很快,日落时分,与落日相对的另一半天空泛起淡淡的鸦青色。

    萧绰这厢刚巡视完一处粮库,预备打道回府。冯钰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

    今日天冷,萧绰身上披了件裘衣,裘衣的领缘上镶了一圈银灰色的风毛。风毛纤长油亮,根根分明的摇曳在冷风中。萧绰的半张脸藏在风毛里,富贵之余,又平添了一种影影绰绰的朦胧感。

    冯钰伴在他身侧缓步前行,周围紧跟着二十来名卫兵。卫兵们各个腰侧都挎了刀,手掌握在刀柄上,看上去虽然很有威势,可落在死侍的眼里,全是绣花枕头

    ,根本不值一提。

    眼看萧绰与冯钰坐进马车里,卫兵们列队两侧,开始跟着马车匀速前行。

    粮库在远郊,距离府衙有大约五十里的路程,当中需要经过一段山路。山路原本就鲜少有人经过,此刻又正值黄昏,天光眼看着便要消失,周围更是没了人影。

    一阵冷风拂过,四周只听见树枝摇颤时发出的沙沙声,空旷中透着静谧。

    当下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随着领头的比出手势,死侍们收到信号,当即变换位置,从四面八方往萧绰所在的方向包抄过去。

    对于死侍们来讲,刺杀这种事驾轻就熟,一切按计划进行便是。可是现实情况似乎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双方刚一交手,他们便察觉出形势不对——对面的这些卫兵并不纯是绣花枕头,枕头里面还藏着针。

    死侍们都是训练有素,面对此状况丝毫不乱。他们当即变换了思路,其中一部分人改变招式,以牵制为主,好让另一部分人找机会冲破防御,直接突刺进内部,收割掉萧绰与冯钰两人的性命。

    车厢外喊杀声一片,金属的撞击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心里发颤。忽然余光中一道寒光闪现,车厢内的冯钰只见一把钢刀从正面直刺过来,刀身穿透挂帘,直逼向自己的眉心。

    他下意识的想要惊呼,然而下一秒忽觉肩膀上一沉,整个人被一股惊人的力道抛进了角落里。

    “哐”的一声巨响,迎面而来的刀尖撞上另一把刀的刀脊,顺势被弹飞出去。挂帘随之被扯下,倏忽间,相隔一臂远的距离,死侍在退步的同时,终于看清楚了那张隐藏在风毛里的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五官清秀,皮肤粉白,狭长的凤眼里透出与她容貌极不相称的肃杀之气。

    是叶南晞。

    流连肃州多日,叶南晞原本就对账册上源源不断地大额进项存疑,可惜始终没有头绪。直到那日,当冯钰随着萧绰从大牢那边讯问回来,冯钰与她随口提起高继明的异样,她立刻像是受了点拨,脑海中碎片化的线索在一瞬间拼凑成型,顿时有了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她一直觉得郭权这般大肆敛财不能仅仅只凭“贪财”二字解释。若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补给军队呢?当中的因果顺势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兵部每年给郭权的兴威军派多少银子?这件事没人比冯钰更清楚。冯钰当初嘱咐丁玳裁减兴威军的军饷,逼郭权裁军。此举不为别的,就是摆明了要动摇郭权的根基,是招实实在在的狠棋。

    冯钰本以为郭权会奋力反击,而他自己也已经想好了对策,到时候就以“潜聚兵马,阴蓄锋芒”为理由顺势参郭权一本。此罪类同于谋逆,郭权一旦与此罪名有了牵扯,必会遭到永安帝猜忌。

    他已经把各样细节想的妥妥当当,哪知郭权到头来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以为对方是在进行过一番权衡后,选择顾全大局,暂时忍下这口气,全然没有料到他会把主意打到百姓的身上,想从百姓身上将这笔银子补回来。

    冯钰到底还是高估了郭权的底线,他以为郭权不会干的、不敢干的,郭权全都干了。

    而叶南晞此番察觉到了郭权的不臣之心。深知心怀鬼胎的人,无论做出再惊人的举动都不值得令人惊讶。

    她将自己带入进了郭权的角度思考,假如自己的罪责即将被揭露,而手中有足够的兵权,储君又远在千里之外,会做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对于郭权而言,此刻最稳妥的方式便是趁虚而入,刺杀储君,然后借自己强大的兵权捧萧绎上位,给这场夺嫡之争直接画下句号。

    此举堪称作弊,胜之不武,却粗暴有效。

    当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极有可能成真时,叶南晞的心都提了起来。她立刻去见了萧绰,将心里的怀疑统统告诉他,要他务必立刻回京。

    回京是一定要回的,只是这段路相隔千里,肃州各处又布满郭党的暗哨,此行该如何避开他们才是关键。

    短暂的思索过后,叶南晞主动提出假扮作萧绰的模样留在肃州,如此,在麻痹郭党警惕性的同时,正好掩护萧绰偷偷溜回京城。想来如果事情不出意外,萧绰的返程旅途应该会十分顺利,快马加鞭三日内便能抵达。

    至于扮相上的问题也好解决。如今正值寒冬,衣裳穿得厚重,恰好能模糊掉男女之间的体型差异。再加上叶南晞身材高挑,并不似一般女子那般娇小,换上男装后确也有几分世家贵公子的气派。只要不站在近距离仔细瞧,她这扮相倒是足可以唬人。

    事关储位争夺,萧绰心里即便有万般不忍、万般记挂,也不得不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里。

    他是储君,众人为了扶他上位不惜性命,他不能在此刻将心里那点儿女情长不合时宜的摆出来。那实在太上不得台面,是要令人寒心的。

    “好,孤愿意听从你的安排。”萧绰从叶南晞脸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冯钰:“可是伴伴怎么办?”

    叶南晞矢口作了回答:“他随你一同回京,这样我也能放心些。”

    “不!”冯钰眉头紧蹙,态度坚决:“我不能走。”

    刚才在叶南晞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他就心慌的不行,双手掩在袖子里互相揉搓着,搓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知道叶南晞此举的用意,叶南晞想让自己陪在萧绰身边,多一重保险,自己则打定主意充当诱饵,拿性命去替萧绰抵挡那些明枪暗箭。

    可是刀剑无眼,他一想到叶南晞极有可能受伤甚至丧命,心脏就痛的难以忍受,只能靠闭气稳住情绪。

    叶南晞劝道:“你随殿下走罢,你在这里,我还得照顾你,反倒让我分心。”

    冯钰一摇头:“不行,你既然要假扮殿下,便得扮的像才行。哪有殿下还留在肃州,身边的内侍却提前消失了的道理?”

    萧绰开口道:“此话有理,若是因为伴伴突然消失而令他们生疑,连累得全盘计划功亏一篑,实在太不值得。这样罢,孤到时候轻装简行,只带一半卫兵离开,剩下的卫兵全部留下来保护你们。”

    当夜,萧绰披星戴月,带着卫兵踏上返京之路。信王萧珩听闻计划后,也决定与萧绰同行。

    虽然大燕自开国以来便立下“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的严令,可是此番情势危急,朝局眼看着就要变天。再者,他此行有“护持储君”这个合理的理由,即便到时候被追责,也不会是重责。

    萧绰那边已然安排的十分妥当,而叶南晞则领了萧绰的身份,扮作他的样子,替他留守在肃州。

    为了不被人察觉,叶南晞只将事情的计划告知赵简与赵筠,让他二人在外面配合着打掩护,然后假借感染咳疾为由,尽量减少与人近距离接触。穿衣时选择镶毛领的衣裳,若是实在遮掩不过去了,便抽出手帕掩住口鼻假装咳嗽。

    第一日就这样顺利的被混了过去。

    当晚,叶南晞回到驿站跨进寝屋,房门关闭的刹那,她立刻脱下外层沉重的裘衣,顺手扔在桌子上,然后飞身扑向床榻:“没想到装模作样也是件辛苦事,累死我了,腰好疼。”

    冯钰跟在她身后替她挂好衣裳,转身走到她身边,侧身坐在床榻边缘:“你趴着,我给你揉揉。”

    冯钰刚伸出手,叶南晞却是顺势捞过他的手,轻轻用力将他拽进怀里。

    距离骤然拉近,冯钰的鼻尖差点碰上叶南晞的脸颊。冯钰身体僵了一下,叶南晞以为他又要害羞地躲开,哪知这回在短暂的怔愣过后,他竟顺势趴在了她的胸口。

    叶南晞敏感的察觉到冯钰情绪有些低落,她搂住冯钰的肩膀,另一只手揉搓着他薄薄的耳朵  :“怎么了?害怕了?”

    叶南晞想着自己与冯钰如今的处境,若他因此害怕倒也难免。可冯钰却是一摇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我不怕,我只是担心你。”

    叶南晞望着床架子上的幔帐咧嘴一笑:“担心我会死掉?”

    冯钰的耳朵被“死”这个字刺了一下,他立刻支起上半身,爬起来正视着叶南晞的脸:“不许胡说,快呸呸呸。”

    叶南晞微微一眯眼睛,见他神情格外严肃,忍不住生了促狭心,故意想捉弄他一下:“我如果真死了,你怎么办?”

    冯钰垂下眼眸不说话,静默片刻后,他转身下榻,不再理会叶南晞,开始自顾自的整理东西。

    叶南晞打量着他的背影,见他好像是真生了气,于是踩了鞋子凑到他身边,从身后环住他的腰:“生气了?”

    冯钰顺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口热气呼出肺腑,他开口出了声,语气却还是负气似的:“我已经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得对我负责任,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想赖账不要我,门儿都没有!”

    叶南晞在冯钰耳根上吻了一下,没说话,心里流淌出一股柔软的爱意。按着冯钰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摆正回来,彼此面对面了,她望着冯钰,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忍不住想摸摸他、碰碰他。

    抬手将掌心贴上冯钰的脸颊,她轻轻往下滑动,就在掌心快要离开的刹那,冯钰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又贴回到了自己的脸上。

    冯钰把头垂得极低,低到叶南晞几乎快要看不见他的眉眼。叶南晞怀疑他在流泪,正想让他抬头,却听见他突然哑着嗓子说道:“保护好自己,算我求你,没有你,我真的也活不下去了。”

    第33章 033剑影

    这世上少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少叶南晞。

    冯钰虽然和叶南晞还不是夫妻,但在心里已经把自己认定成她的人。感情将他们深刻联系在了一起,他已经把心都掏给了对方,没了她,那真的是不能活了。

    所以他害怕,怕的要命。倒不是怕不能活,而是深知自己这副身躯脆弱又无力,真遇到了危险,不仅不能给叶南晞任何助益,反倒会成为她的拖累。

    冯钰想起从前叶南晞时而会夸自己聪明,考虑周到,主意又多,可如今真到了生死关头,才发现那些全都没有用,反倒凸显出自己是个废物的本质。

    他在心底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叶南晞瞧他却是样样都好。

    目光饱含爱意地扫过冯钰的脸,叶南晞心头生出一丝感慨——冯钰真的与自己此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只是单纯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可轻易地调动出自己的真心真情。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变了。她向来自诩防备心很重,在以往的感情里,虽然也曾有人对她好过,可是那些好总是显得偏于肤浅,因为太容易寻找到替代品。

    星际时代的感情太复杂,技术手段可创造的东西越来越多,过度的人工修饰总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花固然美丽,可花不一定是真的。

    所以叶南晞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情感的边缘,以一种审视性的目光看待感情世界,从来没有动过要付出些什么的念头。直到遇见冯钰,她才真切地体会到爱情究竟迷人在哪里——明明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没有利益牵扯,没有血缘相绊,却肯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生命。

    从前她以为自己冷心冷肺,天生情感淡漠,如今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一直在虚幻的世界中期待真实,自然难以获得想要的结果。

    屋外深夜静谧,屋内空间狭小紧凑。叶南晞抱着冯钰站在窗前,一颗心融成了一团甜蜜又灼热的糖稀,将彼此紧紧粘连在一起。

    “别怕,不会有事的。”叶南晞语气温柔而坚定,说话时,气息喷在冯钰耳根,在他的皮肤上烫出一片淡粉色的红潮:“我的阿钰这么可爱,我得守着阿钰啊,得跟你寸步不离。”

    冯钰听她用“可爱”形容自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张开嘴抽吸了两口气,他到底是没笑出来,眼眶里反倒蓄满了眼泪。侧过脸瞥向叶南晞,他嗔怪式地开了口:“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没有正形的话。”

    越是紧张的情绪越需要玩闹的态度来消解,叶南晞不与他讲道理,只颇为霸道的掰过他的脸。

    冯钰刚想对她这种不严肃的举动放出几句微词,唇上却是一热,是叶南晞已然倾身将唇抵了上来。

    唇齿间涌出一股潮湿的暖意,丝丝缕缕的直往人的心头钻。仿佛是一种安慰剂,冯钰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渐渐静定下来。

    一吻结束,他的眼里水泽弥漫,温柔又荡漾。

    睁开眼望着叶南晞,他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对方第一次夸自己可爱时的样子。那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十年前,他第一次带叶南晞回家。那时候自己年纪还小,相隔五年后的重逢,自己起初对她并无爱意,有的只是一点茫茫然的亲近感。

    一点点的亲近,一点点地依赖,让他一步步把自己送进了她的怀里。

    或许有些感情真的是上天注定,从一开始就已经显露出不同寻常的端倪。他把“上天注定”四个字含在舌尖反复品味,忽然像是得窥天机一般,认定了自己与叶南晞之间的缘分是始于天意。

    既是天意,便是受了庇佑的;既是受了庇佑,那定然要长长久久,决计没有刚一开始便戛然而止的道理。

    他就这样劝着自己,哄着自己,在平静中等待巨浪袭来。

    次日,叶南晞按照计划,照旧扮作萧绰的模样,将各处的粮库皆巡视一遍。一来是为了督促各地官吏们办事多尽心,二来也是为了给百姓表个态,凝聚民心,一扫之前萎靡颓唐的情绪。

    因为早知道周围暗藏危机,冯钰将萧绰留下的卫兵全部带在身边,暂时由赵简与赵筠统领。

    赵氏兄弟如今彻底对冯钰死心塌地,尤其是赵筠,之前受了叶南晞的帮助,洗脱了嫌疑,不仅对冯钰俯首帖耳,对叶南晞更是言听计从。

    当初将计划告知二人时,叶南晞便问过赵筠:“这事儿风险极大,闹不好命就没了,你怕不怕?”

    赵筠咧嘴一笑:“武人出身的,若想求前程,只有流血搏命一条路,若是怕,我赵筠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

    相较于哥哥赵简的老成,赵筠身上则透着一股血气方刚的少年气,做起事来直来直去,干脆利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赵筠那边爽快,叶南晞也不含糊,选了赵筠带在身边,充作自己的临时近卫。

    很快,预料中的一幕终于发生了。随着车厢外赵筠那声:“小心,有刺客!”破空而出。

    叶南晞立刻握住身侧的刀柄,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刀是精铁铸就的玄金宝刀,叶南晞虽是假扮太子,可她身上的穿戴的东西全是真的,刀也是货真价实的储君佩刀。

    萧绰将自己的刀留给了她,他们做了约定,事过之后,叶南晞要亲手将这柄刀交还回他的手中。

    忽然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叶南晞眼疾手快,一把将冯钰拽到一旁,然后反手借力,用到脊将对方的刀正正弹开。

    死侍提前用了黑布蒙面,当察觉到眼前的萧绰是旁人假扮时,露在外面的眼睛闪过愕然的光。他没有时间去探寻萧绰为什么不在这里,余光里瞥见冯钰的存在,他立刻调转刀刃的方向,径直朝着冯钰劈砍过去。

    叶南晞登时意识到原来对方的目标不止萧绰,还有冯钰,她下意识的挡在冯钰身前,在对方再次扑上来的同时,撩开袍角,抬脚狠狠踹向那死侍胸口:“还敢来!”

    她满脸肃杀,死侍那边也是分毫

    不让。郭权给他们下达的是死命令,杀不掉敌人,死的便只能是自己。

    那死侍见叶南晞很不好对付,突然吹了声口哨。尖锐的哨音响起,周遭的黑衣人收到命令,快速从与卫兵们的缠斗中脱身,径直朝着马车所在的位置猛扑过来。

    叶南晞目光冷厉:“看来今天是要开杀戒了。”话音落下,她握住车厢门框探出身,扯着嗓子冲人群中的赵筠大喊:“赵筠,跟我一起护好冯钰!”

    冯钰心头悚然,身体更是不停地在发抖。此刻见叶南晞作势要往外走,他本能的想要嘱咐她一声“小心”,然而还未等他出声,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下一秒定睛再瞧,发现那黑衣人的胸膛已经被钢刀刺穿,鲜血好似喷泉一般顺着刀口喷涌而出,直喷在叶南晞的胸口以及脖颈处。

    这出招的速度堪比闪电。

    当初叶南晞刚进入时空管理局,组织要求所有新人做特训。大部分人都选择了主攻枪炮,唯独她选择了刀剑。

    这倒并非是她偏爱于此,实在是因为枪炮金贵,出身社会底层的她别说是使用,连见都从未见过一眼。

    而刀剑这种冷兵器就不一样了,这东西不仅常见,使用起来也简单直接。接触的久了,渐渐对此生出一种难以言述的亲近感。每次握住刀,叶南晞便感觉像是握住了力量。

    这不是她第一次当着冯钰的面出手,却是她第一次在冯钰面前杀人。她有些懊恼,懊恼如此不堪的一面被对方看见。

    阿钰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对自己产生看法?

    她到底是个女人,虽然不追求文静柔婉,却也绝不想在所爱之人的心里留下血腥残暴的刽子手形象。

    叶南晞心头不禁开始冒火,手底下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赵筠此时也靠了过来,与她围着马车各守一侧,用手中的武器一次次逼退死侍。

    然而死侍们个个身手不凡,绝非一般的毛贼,双方混战许久,谁也没能占得上风。

    刺杀讲究的是快进快出,时间拖的久了对死侍们不利。这时,只见领头的死侍调转刀刃的方向,用刀尖狠刺了一下马背。

    随着一声嘶鸣破空而出,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似发了狂一般,带着车厢朝前狂奔而去。

    对方此举的用意很明显,不仅可以打乱叶南晞这边的防御布局和节奏,更可以将此次任务的目标——冯钰带离保护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落单到了外面,想杀他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叶南晞心头一沉,她来不及思考,当即飞身向前猛扑,手掌顺势攀住车厢外的横栏。车厢颠簸得厉害,她在剧烈的颠簸中尽量保持住平衡,然后纵身一跃,从后窗跃进了车厢里。

    车厢里的冯钰早已经被吓得有些恍惚,看见有人影飞进来,以为是刺客,当即就要大叫。

    “是我。”叶南晞在说话的同时,回头看了眼窗外,见车后跟着的死侍还有一段距离,随即倾身抱住冯钰,低声在他耳边道:“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说完,混不吝地笑了一下。

    她这一笑笑的冯钰心头作痛,还未等开口,冯钰的眼泪便先落了下来。抬手将手掌抵在叶南晞的肩膀上,他在混乱中用力把她往外推:“别管我了,你快走罢。凭你的本事,肯定能逃得掉,别让我拖累你。”

    叶南晞一听这话当即冷了脸,手臂上猛地一用力,彻底将冯钰箍进自己的怀里:“说什么傻话?谁也别想让咱俩分开,今儿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第34章 034血雨

    冯钰趴在叶南晞胸口。叶南晞的胸口上潮湿一片,不是水,是血。浓重的血腥气直往冯钰鼻腔里扑。

    冯钰不知道那血是旁人的还是叶南晞的,他不敢问,也没有时机去问。马车颠簸的愈发厉害,他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抬头看向叶南晞,他见叶南晞撩开帘子看了眼窗外,然后转而看向前方在山道上疾驰的骏马。

    马是军马,为了保证马匹在战场上的稳定性,皆受过特殊训练,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若不是刚才那一刀,绝不会展现出此刻这样失控的状态。

    “这马疯了。”叶南晞咬着牙大喊:“再由它这么跑下去,我们即便不被刀砍死,也得掉下山崖摔死。”她说着,四处打量,末了目光落在车轭上。

    车轭连接着马的笼头,两侧各用一根销子相连接。

    当下的情况若想让马停下来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拔掉两侧的销子。

    叶南晞回头看了眼冯钰,冯钰满眼惊惶,整个人被吓的有些失神。

    叶南晞将手胡乱在袍摆上蹭了两下,擦去手上的血污,快速用手指刮去他脸上的泪痕。她用劝哄式的语气对他道:“没事儿,乖,别哭,待会儿抓紧横栏,别一不小心被甩出去。”

    冯钰抿着嘴,眼巴巴的望着她。都什么时候了,她竟还有心安慰自己。用力点了几下头,他不敢张嘴,害怕一张嘴就忍不住哭出声,扰乱叶南晞的心绪。

    叶南晞松开冯钰,转身四脚着地往前爬去。双手死死的扒在车辕上,她尽量保持平衡,然后伸出手,一点点朝销子那边探。好不容易摸到销子的末端,她正要用力去拔,哪知那疯马突然向左偏移了方向。

    虽然只是小范围的转向,可此刻马车的行进速度极快,叶南晞措不及防,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南晞!”冯钰惊呼一声,作势要跟着往外扑。

    好在叶南晞动作敏捷,反应迅速,她一把扒住车辕,将身子吊悬在空中。余光瞥见冯钰的动作,她在扑面而来的疾风中大喊道:“回去!”

    冯钰被她这一嗓子吼的愣在原地,紧紧抱住门框,他在进退两难间凝望着叶南晞。此刻的叶南晞落在他眼里好似一片悬于枝头的枯叶,在狂风中震荡,不知何时便会被风彻底卷走,消失在他的视野。

    当恐惧到达极致,一颗心反倒是安定下来。大不了就是一死,叶南晞若是真没了,自己立刻就随她一起跳下去。

    另一头的叶南晞定了定神,看准时机猛地一用力,借着双臂将悬空的身体生生拉了回来。双脚勾住车梁,她几乎是将身体缠在了木头上。手指并拢握住销子,她动作干脆,顺势将右侧的销子拔了下来。

    右侧的销子一脱落,马车的车厢立刻失去了平衡,开始大幅度的左右摇摆。

    眼下这个状况需要速战速决,拖得越久风险越大。叶南晞没有时间去斟酌自己的动作是否安全,只能凭着经验与感觉行动。她看准时机扑身向左边,在混乱中将另一侧的销子也拔了下来。

    “砰”的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开,骏马甩开沉重的车厢,撒开蹄子继续往前奔去。

    而叶南晞因为位置太靠外,在销子拔下的时候,身体随着惯性被甩飞了出去。

    冯钰则在刚才的震荡中被抛到车厢最里面的角落,此刻见车厢停稳当了,他手忙脚乱的拨开蒙在脸上的衣摆及乱发,下意识的寻找叶南晞的身影。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通身的血骤然冷了,他连滚带爬地钻出车厢。四下张望过后,他终于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看见了叶南晞的身影。

    叶南晞横躺在树下,后腰紧贴在大树的根部。

    冯钰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双膝着地跪坐在地上,伸手想去扶叶南晞起来:“南晞,南晞你没事吧?”他说话时声音里拖着哭腔,仿佛下一秒便要嚎啕大哭。

    叶南晞虚着嗓子阻拦他:“别动。”

    冯钰当即停下动作,不敢再动一下。他静静地看着叶南晞,看她小心翼翼的将手伸进胸口,手指在胸下的肋骨处摸了一下,紧接着吐出口热气:“还好,骨头没断。”

    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让她在这种时刻表现得游刃有余、云淡风轻。冯钰心疼的厉害,可此刻不是抒发感情的时候。暗暗一咬舌头,他在刺痛中勉强收了心神:“后面的人快追上来了,我扶你去避一避。”

    叶南晞应了一声,坐起身,在冯钰的搀扶下从地上爬了起来。迈开步子向前走,二人钻进一旁的密林,一路往地势高的地方走去。

    眼下的状况对二人不利,身后有数名死侍追赶,叶南晞身手再好也无法以一当十,最好的方式唯有尽量拖延时间,等赵筠他们赶上来救援。

    二人尽可能的加快脚步,朝着草木最繁盛的地方一头扎进去。很快,远处传来死侍们四处搜寻的声音。

    只听其中一名死侍高声喊道:“他们的马车在这里,人一定走不远,所有人分头去找,找到了立刻诛杀,不留活口。”

    叶南晞蹲在草丛里,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与野草,看着死侍一点点朝自己这边靠近。回头看向身边的冯钰,她一歪脑袋,勾唇笑了一下:“怕不怕?”她声音很轻,轻的只有冯钰才能听到。

    冯钰摇了摇头,伸手环抱住叶南晞的一条胳膊,他将脸埋进叶南晞的胸口。

    叶南晞瞧了他这副煨灶猫似的模样,原本紧张的情绪也逐渐舒缓下来。明明身处于茫茫天地间,可是借着四周草木的遮掩,她心头无端生出一股与世隔绝的幽闭感。外界的危机在一瞬间尽数消失,天大地大,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好也罢歹也罢,上天入地,都有对方作陪。叶南晞暗暗地想,这样也很好,哪怕是死,也算是死得其所,魂有归处。

    外界激流涌动,危机四伏,她的心却是平静无波,并且荡漾在一股柔软的爱意中。

    垂眉敛目的移开目光,叶南晞转而看向手里的刀。那刀真是好刀,大劈大砍了那么久,竟然丝毫没卷刃,依旧削铁如泥。

    刀已经不只是刀,上面系着她与冯钰两个人的命。叶南晞在心里默默估算时间,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一刻钟赵筠绝对是赶不过来。

    可是自己撑得过一刻钟吗?

    她在此刻像是修道入了化境的修士,心里沉稳的异样,全然没有一丁点恐惧的意思。

    无畏则无敌。

    她重新整理了松散了的发髻,在看见有人靠近的刹那抽刀而出,像道影子般瞬移到对方的身后,然后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出声时,横手一刀抹了对方的脖子。

    到了如今的地步,若不拼尽全力,便只有一个死。

    叶南晞在刀光剑影间穿梭,在血雨腥风间腾挪。很快,她的体力濒临极限,出招时的速度明显迟缓下来。她咬着牙,暗恨赵筠怎么那么慢,可是她再恨,她的心声赵筠也依旧是听不到。

    鲜血已经彻底浸透她衣裳的前襟与袖口,冰冷又沉重的感觉紧贴在她的皮肤上,一点点向深处扩散。

    死侍们察觉到她开始力有不殆,开始相互配合着对她使用前后夹击的战术。

    叶南晞知道对方想拖死自己,等自己彻底力竭时再使出杀招。她不能顺对方的意,于是她看准时机,利用对方招式间的一个漏洞,突然暴起猛扑上去,扬刀刺入对方的胸膛。

    这是个以一换一的下下策,因为当她使出绝杀夺取对方的性命时,同时也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了另外一名敌人。

    果然,随着身前那人被刺中要害,叶南晞只觉得后背一凉,是一柄钢刀直刺入自己的肩胛骨下三寸的地方。

    她闷哼一声,立刻抽刀回身,手掌撑住地面,她借助腿部的力量一脚踹在对方的胸口。那人被她踹了个踉跄,然而下一秒便作势要反扑回来。

    叶南晞的后背受了伤,伤口牵动了肌肉,她刚要举刀,手臂却是在剧痛中痉挛起来。她顿觉不妙,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想要握紧刀柄,哪知越是用力,手臂就颤抖得越厉害。

    没了刀,便真的是死路一条。

    拼杀了这么久,叶南晞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她借着刚才那人的尸体当肉垫,仰身坐在地面上,眼睁睁的看着黑衣死侍扬刀朝自己挥刺过来。

    这次真的是必死无疑了,真到了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她心无杂念,唯独有些担心冯钰。想到冯钰,她又迸发出了点力气,决定榨干自己最后一丝余力,与对方同归于尽。

    暗暗一咬牙,她抬手将刀端持于身前,就在她寻找时机准备出手时,忽然只听一道声嘶力竭的嘶嚎声破空而出,紧接着只见黑衣人身形一顿,下一秒竟是直挺挺的载倒在了地面上。

    黑色的身影倒下,后面露出一张溅满血迹的脸,是冯钰的脸。

    他不知是从哪里捡来了一把刀,刀子插在人身上,在人倒下去的同时脱离了双手,只留下满脸满身的血迹。

    他没干过这种事,毫无经验,下刀的时候角度没把握好,在刀尖刺入的刹那,让鲜血喷了他个满脸花。猩红的血点子从他的脸颊一路延伸到脖颈,越衬托出他此刻面庞的悲怆惨烈。

    他睁大眼睛瞪着地上的尸体,整个人像是木雕泥塑似的定在原地。忽然一阵冷风拂面,冯钰蓦地一眨眼,动作迟缓的抬起头,他顺势对上了叶南晞的双眼。

    第35章 035腥风

    四目相对的刹那,冯钰嘴唇嗫嚅了一下,仿佛是要说些什么,可是话还未出口,眼泪却像是浪潮般的席卷而来,溢出他的眼眶,淅淅沥沥的往外泼洒。

    晃着个大个子朝着叶南晞走过去,他走了没两步,不小心被地上一截树枝绊了一下。他的精神已然松懈,连带着身体也变得绵软无力,只是这么一绊,身体便犹如崩溃似的垮塌在地上。

    他顾不得自己姿态狼狈,就地翻了个身,双膝贴着地面,他三扭两扭的爬到叶南晞身边。张开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他扯开嗓子痛哭起来。

    叶南晞任由他抱着,同时微微颔首,将脸颊抵在冯钰的肩头,静静感受着从他身上蔓延过来的体温:“又哭,真是个哭包。”

    她这话明显是句玩笑,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可是冯钰听完后却当了真,他在哭嚎之余,一本正经的埋怨道:“你还说!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儿吓死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叶南晞一边喘息,一边微笑。缓缓抬起手臂,她想要回应对方的拥抱,然而刚一动作,背上便牵扯出一阵钻心的刺痛。她齿间不由地发出“嘶”的一声。

    冯钰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松开手打量着她:“扯着伤口了?很疼吗?让我看看。”

    经验告诉叶南晞自己伤的并不轻,并且伤口仍在流血。可她不打算告诉冯钰,因为他不是郎中,除了会害他担惊受怕外并没有实际意义。轻轻巧巧的一挑眉梢,她唇边浮出轻佻的微笑:“不疼,别看了,这点儿小伤要不了我的命。当初你为了护着我,肩膀挨了一下,今天这就算是我还了你的。”

    “还?”冯钰抽噎着:“你还那么清楚做什么?难不成你想无债一身轻,好甩了我,然后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又闹消失?”他仰头一抻脖子,摆出了个理直气壮的模样:“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你既然招惹了我,就别想轻易的跑掉。我不会放手的,我哪怕是做鬼,也要缠着你寸步不离。”

    鲜血不断流失,叶南晞身体上的困倦感愈发明显,她强撑着精神,仰头冲着冯钰微笑:“阿钰……”她念着他的名字,视野却开始变得模糊。

    终于,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远处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赵筠他们。

    冯钰扶着地面慌忙站起身,冲着他们使劲挥手,同时用呼喊声吸引他们的注意。

    很快,赵筠朝着他们跑过来。

    冯钰激动的将目光移回叶南晞的身上:“南晞,他们来了,我们……”话

    未说完,他只见叶南晞双眼紧闭,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没了生息。

    叶南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驿站。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松软的床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棉被四个角也被人细心地整理过,整整齐齐地掖在里面,透不进一丝凉风。

    窗外黑漆漆的,窗纸上没有一丝光亮,整间屋子只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油灯摆在桌角上,正好勾勒出冯钰的身形。

    冯钰正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脚踏又凉又硬,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冯钰将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脑袋抵在膝盖上一动不动,明显是在打盹儿。

    叶南晞想翻个身,离他更近些,刚一动作,窸窸窣窣的响动便惊醒了冯钰。

    冯钰蓦地回过头:“你醒了?”

    叶南晞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透着一丝虚弱:“怎么坐在这里?”

    冯钰将手探进被子下面,握住叶南晞的手:“我怕我离的远了,你喊我我听不见,所以就想挨的近些,这样你一探手就能摸到我。”

    叶南晞又问:“其他人呢?”

    冯钰用手指轻轻搓动她的手背:“我让他们都去休息了,我亲自守着你。你既然醒了,就喝药罢,我去给你端来。”

    叶南晞没有拒绝,冯钰转身去端药。将一碗温热的汤药捧到叶南晞面前,他小心翼翼的揽过她的肩膀,扶着她坐起来。

    碗沿儿贴上叶南晞唇瓣,叶南晞就着冯钰的手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至整个口腔。她皱起眉,扭开脸:“太苦了。”

    冯钰没想到她会闹这种孩子脾气,短暂的迟疑片刻,他用极致温柔的语气哄着她:“苦也得喝啊,你今天流了好多血,这药是补血的,我熬了很久,三碗水熬出一碗药,特意熬的浓浓的。你要是不喝,我这辛苦可就白费了。”

    这话不是情话,可听进叶南晞的耳朵里却比情话更动听。她人生中大多数都是独来独往,鲜少体会过旁人这般贴心的关怀。仿佛是欲求不满的,她贪恋当中的温情,想用沉默来引诱对方付出更多。

    冯钰对待叶南晞向来不吝惜耐心。见她没反应,真合了她的意,唠唠叨叨地在她耳边磨起了嘴皮子:“南晞,好南晞,苦口良药是惯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喝的那根本就不是药啊。你姑且忍一忍,快喝了罢,权当是为了我,别再让我着急。等日后你好了,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行不行?”

    叶南晞笑了一下,笑容隐于黑暗,没让冯钰看见。她正回脸,硬着头皮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下肚,叶南晞的身体暖了起来。她安心的躺在冯钰胸前,只感觉天地静定,万物安宁。脑袋里纷纷乱乱的杂念全没有了,她沉浸在当下的祥和里,心里莫名生出一点感慨——其实感情这事儿很简单,彼此爱慕的两个人在一起,你哄哄我,我亲亲你。彼此关照着,相互扶持着,没有比这更好的状态。

    冯钰将空碗放在一边,从腰上的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张嘴。”

    叶南晞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可还是张开嘴,顺势将一枚东西含在嘴里。紧接着,她尝到了一丝甘甜,原来是蜜饯。

    冯钰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甜不甜?”

    叶南晞咬着蜜饯:“甜。”

    冯钰抱着她,脸颊贴在叶南晞的鬓边,温暖而潮湿的气息顺着鼻腔喷出来,他在炭火爆裂时的噼啪声中,听见了叶南晞的声音:“今天你动刀了,心里怕不怕?”

    她并不是无端提起这件事,故意将他牵扯回当时的噩梦中。

    冯钰杀的是人,不是寻常杀鸡宰羊。自己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的时候,半年内一直在做噩梦,头顶上时刻笼罩着一片阴云。她不想让冯钰也同自己一样,有些事在心底积压久了容易害病,倒不如说出来,正好也是一种排解。

    冯钰听了她这话,没有立刻回应,侧头将脸埋进叶南晞的发丝里,他静默了片刻,末了闷声闷气的开了口:“我刚一开始是有点害怕的,但是现在想起来,我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在那一刻没有退缩。我们又不是故意要害他们,我们只是想活,想活而已,有什么错?

    叶南晞想了想,深以为然地一点头:“对,你说得对。”

    耳畔再次陷入寂静,半晌,冯钰冷不丁的问出一句:“南晞,在你曾经生活的世界里,活着也这么难吗?”

    这话蓦地将叶南晞的思绪扯回到三千年后,抚今思昔地沉吟良久,她叹出一口长气:“也很难。”

    冯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有眼皮在眨动:“能跟我讲讲你的事吗?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这倒是情理之中,感情深到一定地步,自然会想触及到对方的方方面面,不止是当下,还包括过去与未来。

    叶南晞思索片刻,望着桌上莹豆般的烛火,坦率的开了口:“我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你知道福利院是什么地方吗?就是把各个地方没人要的小孩搜集在一起,由国家出资养大。”

    冯钰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原来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人。”

    叶南晞轻轻“嗯”了一声:“福利院虽然给了我一口饭吃,一张床睡,但也仅限于此。他们只负责保证我们活着,并不会额外提供其他东西。有时候遇见别的孩子欺负自己,我只能自己报复回去。”

    “他们欺负你?”

    “嗯,在那种地方欺负人很容易,往你的床上偷偷插一根针,或者往水杯里投一些恶心的东西,总之有很多种方式都能令你很不舒服。”

    “没有人管吗?”冯钰问。

    “怎么管?无非是一顿不痛不痒的说教。有些人骨子里天生就带着恶,就是要欺负别人。我算是幸运的,他们欺负我一次后尝到了苦头,就不敢再来招惹我。再后来,我到了年纪就离开了福利院,转而被送去了荒芜星自己生活。”

    冯钰不明白:“什么是荒芜星?”

    星际时代,世界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指望在三言两语间把改变讲明白是不可能的,叶南晞想了想,言简意赅的回答道:“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生活的地方,所有不被其他社会接纳的人都会到这里来,比如通缉犯,**,还有一些身负巨债、穷到活不下去的人。这里会定期发放免费的生活物资,人在这里不至于被饿死。”

    冯钰试着理解她话中的含义,同时继续发问:“那你为什么要留在那里?不能离开吗?”

    “不能,在我在更高阶层的社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前,我只能留在那里。”叶南晞顿了顿:“我刚开始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一直在流浪。因为是女人,我流浪的时候需要比男人更加小心,需要不断地变换地点,不能被人察觉到我流浪者的身份。”

    冯钰心头一紧:“若是被察觉,他们会打你的主意,是不是?”

    叶南晞毫不避讳地一点头:“是,那段日子……”她自嘲式地笑了笑:“确实有点辛苦。”

    冯钰缓缓吸了口气,压抑住心底激荡的情绪:“那后来呢?”

    叶南晞凝视着火光:“后来……”她欲言又止,无数模糊的影像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下雨的街道,潮湿而冰冷的空气,以及混在雨水中被稀释的鲜血。

    恍惚间,她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记忆调动起她的感官,她隐约嗅到了当时空气中的水腥气。

    第36章 036浮光

    叶南晞闭了闭眼,将脑海中走马灯般的残影尽数清扫开。勉强压下心里的浮躁,她轻声开了口:“虽然我已经十分谨慎,但还是被人察觉到了当时的状态。所以很快我就发现有人在跟踪我,我

    第一时间便想甩开对方,但是实在是甩不掉。后来,我被那人逼进一个角落。”

    话音落下,她隐隐感觉冯钰身体抖了一下。

    她假作不知,继续回忆当时的细节:“他当时靠近我,直接勒住了我的脖子。我身上藏着一把刀,防身用的,当时正好派上用场。其实我本来没想杀他,只打算将他刺倒后趁机逃跑,可是……”她叹了口气:“我当时太慌乱,下手太重,那人最终还是死了。我为了这件事东躲西藏,后来事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这辈子肯定没指望了,肯定会牢底坐穿,或者杀人偿命,没想到他们后来告诉我,被我杀掉的那个人是个犯下重罪的通缉犯,警方……也就是捕快,已经找了他很久。他们调查过后,判定我是正当防卫,不仅不会受到处罚,反而可以获得赏金。”

    话到此处,她露出自嘲式的微笑:“多荒唐啊,我就这样躲过了一劫。除此之外,当时主审这个案子的负责人看我年龄小,社会关系简单,身份背景也都还算干净,于是给了我个机会,将我吸纳进时空管理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下一秒,她直接自问自答:“这意味着我可以正式离开荒芜星,进入更高阶层的社会。终于有一条阶梯摆在我的眼前,我终于知道自己的未来的路该往哪里走。后来我在管理局一步步往上爬,穿梭在各个时空,直到遇见你。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人,手上沾过血,也没有什么慈悲心,自私自利,无论何时总会选择先保全自己。当时你想劫粮食救灾民,我当然明白做这件事的意义,但我就是不愿意让你去冒这个风险。因为我总是觉得……我们也只是普通人,凭什么要去承担别人的命运?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真的坚持阻拦你,不敢想象会有多少人因为我断了生路。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冯钰猛的一吸鼻子:“你才不坏。”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哽咽,这让叶南晞有些诧异。顺势偏过头,她想去瞧瞧冯钰,可是刚一动作,冯钰却是先一步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温热的气息扑在叶南晞的脖颈,睫毛一下下轻扫过她的皮肤。叶南晞在热和痒的撩拨下柔声问道:“怎么了?”

    冯钰没有回答。

    刚才那番话在叶南晞口中云淡风轻,可是听在冯钰耳朵里却是锥心之痛,他从不知道叶南晞会有这般辛酸艰苦的经历。她明明那么爱笑,那么自由又潇洒,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一点阴霾。

    心脏一阵一阵地绞拧着,他心疼得快要窒息。

    叶南晞口中描绘的世界是那样陌生,那样新奇,有些字眼甚至不知该作何解。可是世间万物总存在一定共通性,听不懂的他便猜,猜不透的便试着去体会。

    渐渐地,他对叶南晞有了新的理解。

    她并不是爱笑,只是想更好地将自己融入人群;她也并不是真的自由又潇洒,只不过孤身一人,好似一条漂泊无定的船,无港可依。

    “你总是嘴硬心软。”冯钰拖着一点哭腔,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你表面上总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可是到头来却付出的最多。粮仓里的大火若不是你,不知道会搭上多少人的性命。还有我,还有赵筠,如果不是你,不知道现在会陷入怎样的处境。这些原本你不想做的事,到头来你全都做了,还做的那般尽心尽力。你哪里坏啊,你明明是我见过最好的人。”话到此处,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气息颤抖的愈发厉害:“更何况,你若真的是个坏人,早在十五年前……这世上就已经没有我了。”

    叶南晞深深一闭眼,冯钰的话凿开了她的心防,压抑已久的感情朝她反扑过来。从前不曾委屈的,现在委屈了;从前不曾为之挂怀的,现在也有了要自怜自哀的迹象。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矫情?

    快速眨巴了几下眼睛,她将眼眶里的泪水硬憋了回去:“我那是看不惯有人欺负孩子。”她为当初的举动下了定论,话音落下,仿佛是怕冯钰不信,又追出一句:“如果当初被扔在耳房的是现在的你,我兴许真的会选择冷眼旁观。”

    “你不会。”冯钰语气笃定。

    叶南晞有些好奇:“为什么?”

    冯钰很诚恳地作了回答:“你不是不想做好人,你只是害怕受伤,想多为自己考虑一点。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少完人,你实在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叶南晞听着这话,心里涌起一阵喜忧参半的感动。过往数十年的辛酸与苦难在她身上烙印出深刻的痕迹,好也罢坏也罢,都已经融为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叶南晞轻声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冯钰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虽然轻,态度却很是郑重,绝不是敷衍。

    一口长气呼出肺腑,叶南晞将头沉沉地枕在冯钰肩头,目光顺势落在窗户上。窗户上蒙着窗纸,窗纸后透出蓝莹莹的暗光,是天快要亮了。

    天亮了,眼睛亮了,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影影绰绰的天光勾起了她对未来的一点畅想,她盼着萧绰能顺利度过眼下这个坎,顺利登基,回到既定的命运轨道上。

    等萧绰做了皇帝,自己便算是正式达成了使命。论功行赏什么的她根本不在乎,唯一期盼的只有和冯钰安安宁宁的过几天太平日子。

    从前总觉得长久滞留在过去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如今因为有了冯钰的存在,她倒是开始有点喜欢上了这里,并对将来有了一点模糊的憧憬。

    她暗暗在心里盘算着时间,估摸着萧绰这两日便该入京。事实上萧绰确实已然入京,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尽可能的低调行事,私底下派人将提前埋在京城各处的暗桩召集到眼前,然后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永安帝突发急症,一连数日缠绵病榻,并且吩咐人锁了宫门罢朝养病,连同内阁重臣们也是拒之门外;其二则是距离京城三百里外的清遥,发现兴安军的驻军。

    若说叶南晞对郭权意图谋反的事是一种猜测,那么此番种种异常的情况无一不是对猜测的验证。

    还真让南晞给算准了,萧绰在庆幸之余,不禁开始担心叶南晞和冯钰的处境。

    顺手抓起桌子上的马鞭,他急急忙忙的抬脚往外走。

    萧珩见状连忙跟在他身后,作势要去拦他:“殿下要去哪儿?”

    萧绰停下脚步回过头:“进宫!父皇处境危险,伴伴和南晞他们也生死未卜,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萧珩快走几步挡在他身前:“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处境危险,可是你以为郭权和宁王紧锁宫门是为了什么?他们是在等你的死讯!若他们知道你没有死,反倒回了京城,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应对?”他两道浓眉紧蹙,神情是格外的严肃:“殿下,郭党在朝中经营多年,且不说那道宫门你八成进不去,就算你进去了,人心隔肚皮,从皇极门走到上仪殿要经过多少双眼睛?你怎么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郭权的眼线?你现在这样贸然闯进去,敌人在暗你在明,岂不是正正给人当靶子?”

    萧绰知道萧珩的话在理,可是这道理实在令人有些绝望。他猛抽了一口凉气,像是落入陷阱的困兽,亮出爪牙却是无处使力:“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干等在外面?”

    “当然不能干等。”萧珩舒缓了语气:“冷静,越是紧要关头越是不能慌乱。宫是一定要进的,只不过得想个更万全的法子。”

    这时一阵冷风劈面而来,萧绰深吸了一口气,头脑在凉气的冲刷了清醒了一些。垂眉敛目的静默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皇宫里,永安帝昏昏沉沉的躺在床榻上,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

    近几日箫绎衣不解带的替他侍疾,一连几日的汤药喝下去,永安帝的病情不仅全无好转,精神反倒是越发萎靡。

    永安帝的异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原因没别的,郭权已经将永安帝身边的内侍宫女与太医全部打点妥当,或威逼或利诱,所有人共用一张嘴。

    至于其他闲杂人等则被一律挡在外面,不透一丝风声出去。

    很快,外界有传言说郭权挟天子以令诸侯,意图谋反。

    郭权本人听后毫无触动——来日等箫绎正式登基为帝,自己执掌大权,到时候那些人巴结自己都来不及,又有哪个敢来说一个“不”字?

    他表面上虽然不为所动,但是心头还是压上了一块巨石。

    在天下人面前弄诡,心里毫无压力是不可能的。不过他自信于手下死侍们的手段,在估算过时间后,认定萧绰此刻必死无疑。

    不必拘泥于形式、刻板地等待手下报信,随机应变才是上策。想到这里,他暗暗下定决心,决定今日便给永安帝喂下最后一剂毒药。

    此药一喂,永安帝要不了一刻钟便会毒发身亡。一代帝王就此落幕,日月轮转,明日将会是一番自由无拘的新天地。

    一股热潮拍打着郭权的胸口,他怀着澎湃的心情将最后一剂毒药塞给箫绎。

    箫绎拿着药瓶抬起头,对上他饱含深意的目光,刹那间,他心头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原本红润的面庞瞬间退了血色,他的五官在恐惧的挤压下变得扭曲起来:“舅舅,我……”

    郭权根本不给他推脱的机会,快速环顾了四周,在确认周围无人后,他恶狠狠的瞪着箫绎,压低声音道:“成败在此一举,这时候装什么孝子贤孙!”说完,一挑下巴,催促箫绎立刻行动。

    箫绎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肯移步。

    郭权有些恨铁不成钢,他稳了稳情绪,打算采取怀柔政策,和对方摆事实讲道理:“殿下,我的殿下,你现在后悔可已经晚了。犹豫是战场上的大忌,机会向来是稍纵即逝。要么不做,既然做了,便得做绝!难不成你真的甘心将皇位拱手让人?”

    箫绎不是不懂道理,他自知上了贼船,早已经没有了退路。只不过一想到要亲手送自己的亲爹上西天,难免心情复杂。

    半个时辰后,箫绎勉强整理好情绪,扫清表面的异样,像前几日一样跪在永安帝的病榻前。小心翼翼的将软垫摆好,他扶着永安帝坐起身,靠在软垫上,然后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顺口对宫女道:“下去罢。”眼看宫女走远,他正回脑袋,捧着药碗奉过头顶:“父皇,请喝药罢。”

    永安帝身体疲乏的厉害,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着,仿佛下一秒便会陷入沉睡:“太子呢?朕这几日病得昏昏沉沉,仿佛已经许久未见过他了。”他说话时有气无力,全然没有了往日帝王的威严,成了个再寻常不过的病弱老人。

    箫绎恭敬地颔首道:“父皇怎得忘了,长兄奉您的旨意,一直在操持肃州赈灾的事,这几日亲临肃州督办赈灾,正是忙的时候。”

    永安帝微阖双目,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忽然冷不丁地问道:“绎儿,你怎么如今不喊朕爹爹了?”

    箫绎心头一沉,端着药碗的手指僵了一下。

    永安帝语气里透出几分慈爱,声音又轻又缓:“从前私下里,你向来是喊朕爹爹的。来,把那药碗放下,晚些再喝,你坐到爹爹身边,让爹爹好好瞧瞧你。”

    第37章 037掠影

    箫绎迟疑了一下,转身将药碗放在床榻旁的圆桌上。侧着身子坐在床榻的边沿,他低着头,心虚似的,有意无意的回避着永安帝的视线。

    永安帝徐徐呼出一口气,憔悴的脸上泛出一抹笑意:“吾儿长大了,转眼已过弱冠之年。每次为父一闭上眼啊……眼前浮现出的还是你幼年时候的样子。”

    话到此处,他似是回到当年,连带着精神好像也好了些,混沌的眼中有了一抹暗光:“为父还记得你当初是个早产,女子向来是十月怀胎,你却在你母亲肚子里只待了七个月。你当时太小了,你母亲生你时只用短短两个时辰。当时你出来后一动不动,一点哭声都没有,稳婆摆弄了你许久,还是不见好转。太医都说你没了,为父不信,亲自将你接过来,轻轻拍打你,没想到你还真的在为父的怀里哭出了声音。”

    箫绎双唇紧抿,眼眶不知不觉间泛了红。

    永安帝探手将手掌按在箫绎的手背上,手指并拢,他将箫绎的手攥进手心里,像是寻常父亲牵着孩子那般:“为父当时就想啊,咱们父子真是有缘分。为着这点儿缘分,你成了为父心里最记挂的孩子。为父看你自小体弱多病,总是将你娇养着,对你千依百顺,从不忍苛责一句。你要什么,为父没有不应的。有时候即便你的要求不合规矩,因为是你,为父也还是随了你的意。”话到此处,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为父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你,你长兄可没你这么好的待遇,他母亲去世后,为父再也没抱过他。其实当时他也还是个孩子,但因为他是储君,与朕便算是君臣,该以君臣相待,不再是单纯的父子了。”

    箫绎低头望着地面,一股激辛呛人的气流梗在喉咙口,不断地在往上拱,他艰难地通过屏息来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绎儿啊……”永安帝哑着嗓子叹息:“只有你是为父真正的孩子,为父把所有的慈爱全部给了你,不求别的,只盼你今生富贵和乐,平安顺遂。”

    一股凉风曳地而来,吹得箫绎的衣角晃动了一下。他的思绪被永安帝的话语带回到童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自己小时候骑在爹爹脖子上的画面。

    爹爹是皇帝,是天下万民之主,可是为了哄自己,甘愿做自己的大马,被自己揪着耳朵在大殿里跑来跑去。

    一颗豆大的泪珠子落在袍襟上,砸出一点墨色的痕迹:“爹爹……”他泪眼盈盈的抬起头,对上永安帝的视线。

    永安帝笑容依旧,手臂缓缓抬起来,他想替箫绎拭泪,可因为身体太过乏力,手臂刚抬到一半又垂落回去:“吾儿不哭。”

    无数懊悔与自责壅塞在他的心头,箫绎在心里将自己鞭笞一万次,也难以抵消此刻的痛苦:“爹爹,我……”

    “你娘的事是爹爹对不住你。”永安帝截断了他的话,自顾自的接着道:“但为父毕竟身为帝王,应当站在公理的角度行事。虽有情,但理亦不可废,这里面的道理想必你能理解。”

    箫绎的泪水难以自抑地顺着脸颊往下落。

    “好了。”永安帝松开抓着箫绎的手,收手前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药端过来罢。”

    药?

    箫绎心头倏地一抖,他胡乱用袖口抹去下巴上坠着的泪珠子:“药凉了,伤药性,我去给爹爹热一热再端来。”说完,端起药碗快步走出大殿。

    郭权站在殿外,看见箫绎退身出来,以为事情已经办妥,哪知走近了一瞧,发现碗里药竟然丝毫未动。他脸色骤然阴冷下来:“怎么回事?”

    箫绎绷着脸:“这事儿我干不了。”

    郭权一皱眉毛:“什么叫你干不了?”

    箫绎含着泪水瞪着他:“我的良心过意不去。”

    郭权被这话气笑了,他一咧嘴角:“良心?殿下,药已经喂了几日了,这时候你跟我谈良心。”

    箫绎牙关紧咬,不知是受了言语刺激,还是太过用力,他的身形微微颤抖起来:“我知道我自己畜生不如,到了阎王殿里也躲不过审判,可是……可是我就是不想干了,你换别人来罢。”说完,忍无可忍的将手里的药碗掼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白色的瓷片炸开在地面上,几滴药汁顺势溅在箫绎的袍角上。

    郭权瞪大眼睛,见箫绎转身作势要走,连忙跟在他身后:“换人?这个时候我换谁?

    这种事如何能假手于人?”

    箫绎猛的顿住脚步,晃的郭权一个踉跄险些撞到他身上。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语气里带了力度:“那你就自己来!”

    郭权瞪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眼睁睁的看着箫绎走远:“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他像是困兽般在原地踱步,难怪永安帝不肯痛痛快快的把皇位传给箫绎,换了是他,他也不给!

    他在心底给箫绎烙上了优柔寡断,毫无气魄的标签,认定了他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可是谁让箫绎身上留着箫家的血,就凭着这身天生的血脉,他郭权哪怕再强悍,也终究越不过箫绎,不得不奉箫绎为主君。

    真憋屈,这世道真令人憋屈。

    算了,他愤愤然的一甩袖子,反正只是喂药而已,到时候重煎一碗药,随意寻个太监送进去,等事成再将人处理了便是。反正他身上背负的人命已经多到数不清,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条。

    这时有个来传话的小太监走到他身边。

    小太监低头躬身道:“后宫里的几位娘娘吵着要见陛下,您看……”

    这话问得不是时候,正好撞在郭权的枪口上。只见郭权扬手一掌甩在小太监脸上,大声斥骂道:“这个时候捣什么乱!让她们滚!”

    小太监捂着脸,愕然的看了郭权一眼,随即惊慌失措的退身逃开。

    郭权想不明白明明安排妥当的事,怎么办起来处处受阻,那么地不顺利。抬头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金顶,他的心里生出一股茫茫然的不安。

    他说不清这股不安是何来历,总之战场的经验告诉他越到了焦灼的时候,越是要速战速决,多拖一时,便会多增添一分变数。

    不能有变数,这可是皇权之争,一线的距离,便是君主与反贼的差别。

    思及至此,他连忙吩咐人重新煎药,及至药煎好了,他在偏殿里找到箫绎。箫绎此刻正坐在火炉边发呆,脸颊上还挂着残存的泪水。

    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箫绎抬头对上郭权的目光,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郭权已然看清了箫绎的软弱,于是彻底抛开尊卑的那一套,抬手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将箫绎直接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没办法了,自己与箫绎已经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箫绎若是退缩,自己也会被他带入悬崖。

    “药你可以不喂,但是陛下驾崩的时候你必须守在身边!”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抵在箫绎的眉心:“等到明日一早,你就站在众臣面前告诉他们,陛下在宾天前曾改立遗诏,说太子萧绰不恭不孝,不堪大任,大燕的皇位将由你宁王箫绎继承,听明白了吗?”

    看着箫绎一副惶恐呆愣的样子,郭权气儿不打一处来,于是不等箫绎反应,当即拉着他往上仪殿走去。

    箫绎越是想躲,他偏不让他躲。

    半推半拽地将箫绎推搡到永安帝床榻前。永安帝此刻又陷入了昏睡状态,旁边有太监正用漆盘端着药碗等着给永安帝喂药。

    郭权扭脸看着那太监:“去,把药给陛下喂了。”

    太监最是善于察言观色,听着这语气,再看郭权与箫绎的神情,立刻知道了这碗药有异样。惊慌失措的跪在地上,那太监放下漆盘叩首道:“大人,奴婢不敢。”

    郭权没有耐心在太监身上费精神,他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若不去,今日便走不出这道殿门。”

    那太监知道郭权这不是玩笑话,惶恐不安地直起身,他身体不可自控的颤抖起来。好不容易端着碗走到永安帝身边,他试着喂了一下,末了扭头对郭权道:“大人,喂不进去啊。”

    郭权咬着牙闭着眼,抬手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甩开箫绎走上前,他一扬手臂:“我来!”他说着,接过药碗:“把陛下扶起来。”

    那太监揽过永安帝的肩膀,扶着他从床榻上坐起身。

    及至身体停稳当了,郭权俯下身,伸出手,作势要将汤药往永安帝的嘴里硬灌下去。然而就在药碗几乎要贴上永安帝嘴唇的刹那,一道力量忽然从侧面扑过来,将他手里的药碗径直掀翻在地上。

    郭权猛的回过头,正要破口大骂,紧接着却愕然看见了萧绰的脸。

    萧绰身着一袭蟒袍玉带,顶天立地的站在郭权面前,冲着他怒目而视:“郭权,你难道想弑君谋反不成?”

    怎么可能?

    郭权头脑有些发懵。自己虽然没有收到萧绰的死讯,可也全然没有听闻他入宫的风声。

    前朝与后宫的通路早已被他截断,从未漏放过一个人,凭什么萧绰可以越过重重防卫,突然出现在这里?

    回头看向箫绎,箫绎眼看着事情即将败露,满脸惊慌,萧绰带来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他钳制住。他挤在两人中间脸色煞白,早已经被吓的说不出话。

    大势已去,名正言顺的储君出现,风向立刻倒向萧绰那一边。

    郭权很快同箫绎一起被侍卫们押了出去。

    眼看着危机已被扫清,萧绰看向病榻上的永安帝。屈膝跪在床榻前,他附下身,凑近永安帝身边,双唇微启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永安帝已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38章 038天家

    “父皇。”萧绰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热切:“儿臣回来了,儿臣来晚了,请父皇恕罪。”他见永安帝气色不佳,环顾四周,没寻到太医的身影,于是连忙回头大声道:“太医呢?陛下身边为何一个太医也没有,速去传太医来!”

    “不必了。”永安帝闭了闭眼睛:“到了这一步,太医来了也是无济于事。让这些人都出去,朕有话对你说。”

    萧绰不明所以,但看着永安帝笃定的模样,他转身抬手在空中一比,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

    一干人等纷纷退出大殿,沉重的朱门轻掩,屋子里只剩下萧绰与永安帝父子二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炭火味混杂着浓重的药气。

    因着这分药气的衬托,越发显出病榻上永安帝的虚弱憔悴。

    迟暮之年,永安帝浑身上下处处透着腐朽衰败的气息。稍稍一动弹,身体的关节处就发出“吱嘎”的弹响,像极了随时便要散架的木车。

    伴随着这样的“吱嘎”声,他勉强翻了个身,侧躺在床榻上,一双混沌的眼睛直视了萧绰的面庞。静默不语地凝视片刻,他似是想将萧绰的模样刻进脑子里。

    他描画得仔细,从眉毛到鼻子,但那目光与看箫绎的不同。比起看箫绎时的慈爱,他此刻的目光多了几分幽深。深邃而复杂,黑洞洞的,明知道里面藏了东西,却教人看不透具体藏的是什么。

    “不错,你没让朕失望。”永安帝忽然开口。

    萧绰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永安帝榻前,听父亲这样讲,以为他说的是赈灾的事,正要开口自谦一番,却听对方虚哑着嗓子接着又道:“朕这几日病得糊涂,时常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老了,有心无力,难免会让人钻空子,稍不留神便会遭人算计。”他说着,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萧绰见状,想起身去替永安帝端杯茶水,刚一侧身,手腕上却是一沉,是永安帝拽住了他的袖子:“父皇?”

    “别走。”永安帝艰难地喘息着,呼吸声格外粗重,好似拉风箱:“朕的时间不多了,撑到现在……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将该交代的事交待了,好安心去见列祖列宗。”

    萧绰心里一惊,连忙说道:“父皇何出此言?父皇春秋鼎盛,只管安心调养身体便是,至于郭权……”他顿了顿,像是有所忌惮:“儿臣自会秉公处置。”

    永安帝忍痛似的闭上眼:“秉公?你打算如何秉公处置?”

    萧绰垂眉敛目的看向扶在膝盖上的双手:“父皇放心,儿臣此番南下,手里掌握了一些证据,到时候交给三法司去审便是,该担的罪责,他一个都逃不掉。”

    他下意识把话讲得既理性又公正,因为知道永安帝器重郭权,偏爱箫绎,这两位都是他的心头好。过去这些年双方斗了那么久,每每以为对方必死时,到头来仍然被永安帝轻纵了过去。到了今日这一步,虽然明知郭权这次定会栽个大跟头,但仍然摸不准永安帝具体的心思。既然如此,索性表现得正直些,取个不偏不倚的中正姿态,也算得上是一种周全。

    哪知永安帝听了这话,却是双眼紧闭着一摇头,当即否定了他这个想法。双眼缓缓睁了开,他像是变脸似的,脸上原本的虚弱憔悴全没有了,一双眼睛里透出沧桑阴鸷的目光。艰难的爬伏在床榻上,他双臂抵住身下的软垫,

    居高临下地盯着面前的萧绰:“等朕驾崩,你该立刻以弑君谋反为罪名,将郭权枭首,然后派人控制住他身边的几名大将,顺势夺了他的兵权,记住,一定要快!”

    萧绰满脸惊诧。

    永安帝扯了扯唇角:“你当真以为朕是老糊涂了,眼睁睁的看着郭党在朝中横行霸道而视若无睹?般般啊,朕那是在替你铺路!”

    般般?

    这声“般般”唤得令萧绰刹那间恍惚起来。

    般般是麒麟的别称,是萧绰出生时,永安帝亲自替他取的乳名。自打他的生母张皇后去世后,他再未听见有人这般称呼过自己。

    这声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将褪色的记忆带回到他眼前,他忽然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父母双全,有人庇护,有人娇宠。

    眼眶不由地酸了一下,疑惑与惊讶交织成一张大网,将萧绰笼罩在里面,进退不得,不知所措。

    永安帝接着道:“前些年北方战乱,朝中无大将可用,朕不得已启用了郭权。外戚干政的弊端朕不是不知道,朕之所以敢用他,就是看准他郭氏后继无人。郭氏嫡出一脉人丁稀少,子侄里面又没有一个冒得出头,他郭权是郭氏唯一的顶梁柱。可是独木难支啊,你以为朕为何扣着郭皇后这么多年,不杀也不放?”

    话到此处,永安帝微微一眯眼,目光里露出几分险恶的光:“朕那是为了要拿捏郭权,他姐姐被困在宁安寺一日不翻身,他便得老老实实替朕卖一日的命。君为臣纲,臣下胆敢犯上,便是实打实的谋反,得天下人共诛,哪怕是死后也要背负千古骂名,世世代代受人唾弃。所以郭权再强悍,也不敢直接打朕皇位的主意,只能将期望都放在你弟弟的身上。可是……”

    永安帝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仰面朝天做了深呼吸:“可是你弟弟已经从小被宠坏了,看着虽有几分灵光,但全是小聪明、小算计,根本经不住风浪,更担不得重任。我大燕两京十三省的未来,绝不能托付到他这样的人身上。”

    这番话全是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萧绰识得好歹,听得出来。阻隔在父子间的那股疏离感在此时顺势淡去,他大着胆子,终于将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问了出来:“父皇,您从未想过废掉儿臣的太子之位吗?”

    永安帝缓缓挪动身体,重新平躺回了榻上,目光却始终落在萧绰身上不曾移开:“从未。我大燕自开国起便有立嫡立长的惯例,打从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朕就已经立了你为大燕未来的储君,所以不论你是好是歹,是孬是善,你都是大燕未来唯一的继承人。”

    萧绰心头一热,鼻腔里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可是父皇……”他用力的一吸鼻子:“那您何故做出那些姿态,让儿臣以为您厌弃了儿臣?”

    永安帝声音越发沙哑:“这便是帝王的权衡之术,也是对你的历练。朕若不打压你,便无法平衡朝堂上各方的势力;若一味地捧着你,你便容易被那些阿谀奉承之人迷了眼,难辨忠奸。更何况,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既是大燕未来的天子,是万万臣民未来的的君父,若连这点苦难都受不住,如何担得了这天下万民的重任?”

    话到此处,他颤巍巍的探出手,将手掌压在萧绰的手臂上,语重心长的继续道:“朕也是从储君之位上走过来的,如何能不知你的处境有多艰难?可是即便艰难,你也得忍着,咬着牙熬过去,这便是生在天家、身为储君的代价。父母之爱子,为子计深远。对你弟弟,朕只盼他将来做个闲散王爷,可对于你……朕想你做一代明君,成就丰功伟业,受万世敬仰。”

    萧绰低下头,眼泪顺着鼻梁啪嗒啪嗒往下滴。

    永安帝深吸一口气:“如今朝堂上已然局势分明,你杀了郭权,不仅可以收回兵权,更可以顺势抄没他的家产,充入国库。近些年他私吞了不少银子,朕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眼,为的便是要将这笔银子、这份功劳都留给你。等有了这笔银子,国库便充实了,国库一充实,你这皇位自然可以坐的稳稳当当,再不会受到任何掣肘。”

    永安帝的身体越发虚弱,每说完一段话,中途不得不静静地喘息片刻:“六部这些年在账面上留了不少亏空,都是些坏账、烂账,千头万绪,根本理不清楚。等你夺了郭权的家产,钱的事自然迎刃而解,到时候只需把精力用在选贤任能上即可。如今朝堂上的各个阵营划分清晰,那些对你忠心耿耿的自不必多说,至于别的,有些人虽曾与你为敌,但你万万不可感情用事,不可将一众人全部抹杀干净。新皇即位,万不可背上嗜杀、暴虐的罪名,且当中不乏有名臣大儒,你当好好利用。若有实在看不顺眼的,你将其罢官也好,杀头也罢,都任由你处置;可若是有哪个被你看中,想收归麾下,留为己用,此事正好可以当作是一桩把柄。有这么个把柄攥在手里,那些大臣们定会对你感恩戴德,办起事来不怕不尽心尽力。”话音落下,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随而至。

    萧绰见状,胡乱擦了把眼泪,作势伸手要替永安帝顺气。然而手臂刚伸过去,只见永安帝脖子一梗,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爹!”萧绰惊叫。

    永安帝身体沉沉的砸回到床榻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上绛红色的床幔,胸口随着喘息快速起伏:“好啊,又听见我家般般喊我爹了。哎……”他发出一声哀戚的叹息:“这便是天家啊,临到头了,才能卸下种种束缚,做回真正的父子。”

    萧绰已然泪流满脸,只是强忍着不肯哭出声。他极力压抑着胸口激荡的热血,拖着哭腔道:“爹,您先别说话了,儿臣这就替您传太医来。”

    “不必,太医治得了病,救不了命。郭权趁着朕病重,将朕身边的人全部清走,封锁宫门,敢做这样的动作,便说明了他是要背水一战,根本没给自己留后路,自然也不会给朕留活口。”永安帝侧过脸,对上萧绰愕然的目光,说话时,唇角还含着一丝血迹:“你那个弟弟看似聪颖,实则糊涂的厉害,与外人一同算计朕,不过朕不怪他,你也不许怪他。郭权一旦倒台,朝中便也再无他的位置,你是他的兄长,该待他宽容些。一来全一全你们这疏远多年的兄弟情谊,二来也好维护皇室尊严。家丑不可外扬,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永安帝做了十多年太子,又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他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人心,周旋于各方势力,世间最阴险、最歹毒的阴谋阳谋在他眼前已然是见怪不怪,他的心思之敏锐,绝非常人可比。

    方才箫绎来喂药时,他只扫了眼周围的环境,再看箫绎那反常的神态,心里立刻对当下的处境有了估计。所以他刻意营造出父慈子孝的氛围,用温言软语去试探对方。可惜箫绎没能经受得住自己的考验,话到最后,那抹慌乱还是从平静表相下暴露出来。

    精明一世,到头来败于衰老,让郭权钻了空子。

    也罢,阴谋算计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事,自己当初兵行险招,纵得郭权势力大到如此地步,如今遭遇反噬也是在所难免。

    郭权算计自己的性命与皇位,自己算计郭权的兵权与家产,最终让他走入抄家灭族的绝路,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垫脚石。说到底,还是自己棋高一招。

    而萧绰听着永安帝的话,再回想刚才跨进大殿时看见的那一幕,忽然明白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痛心疾首地将额头磕在地上,他失声痛哭:“爹,儿子来晚了。”

    “般般,莫哭。”永安帝望着萧绰,恍惚间,原本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一直笼罩在头顶上的昏沉与疲惫也渐渐如拨云

    见日一般散了开。试探着挣动身体,他当真从榻上坐起了身。抬起手臂将手递给萧绰,他呼出一口长气,轻声道:“来,扶着朕,朕躺了半个多月,想出去走走。”

    第39章 039风雪

    眼看着时节已入隆冬,殿外北风呼啸,干燥的冷风吹在人皮肤上,总能掀起一阵麻酥酥的痛意。

    按理来讲这个时候不应该顺着永安帝的意,任由他出去,可萧绰瞧着他这模样,意识到这八成是回光返照,于是只遵照吩咐替永安帝穿戴妥帖了,临出门前又特意替他加披了件紫鼠皮的裘衣,方才走了出去。

    因着永安帝特意嘱咐了,不让太监宫女随侍,萧绰只单独一人守在父亲身边。

    漫步缓缓行走在朱红色宫墙间,永安帝边走边望着远处的叹息:“多少年了,耳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清净过。朝前朝后,多少人簇拥着朕,表面上看着恭谨谦顺,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算计。人人都想做皇帝,可他们都不明白做皇帝有多难,有多委屈。你知道吗……”他说着,回头瞥了萧绰一眼。

    萧绰静静地听着。

    永安帝接着道:“自打朕登基后,除了永安三年河北一带大旱,朕为了祈雨,去帝陵祭拜过一次先祖以外,此后再未踏出过紫禁城半步。”

    萧绰心头微颤。

    “帝王啊……”永安帝唏嘘道:“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囚徒而已,一辈子被锁在这宫墙内,不到死,不得出。”

    北风原本就寒凉,这话令这寒凉之中更多了几分悲戚的色彩。

    “爹……”萧绰低低地念了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永安帝笑了笑:“你不必太忧心,眼下你的处境与朕当年不同,定然会比朕自由些。朕当年初登基时国库空虚,还记得登基第一年,国库只剩下不到三万两白银。银子的事是内忧,除此之外还有外患。当时北方有鞑虏虎视眈眈,南方有倭寇流窜作乱,西南又常有边民反叛,再加上各地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各方牵扯,实在令朕焦头烂额。”

    二人相携着一路往城墙上走去。

    萧绰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扶着永安帝一步步踏上台阶。城楼上的侍卫提早便吩咐人清空了,偌大的城楼上只有父子俩的身影。

    踩在青石砖登高望远,这里是整个京畿的最高处,站在城墙边上,便能俯瞰整个京城繁华的全景。

    青灰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地连成片,屋顶下的道路四通八达,枢纽纵横。每个转角,每处屋檐,都藏着数不尽的人间百态。

    这样的景色以往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唯独今天的感受格外不同。

    永安帝望着远方轻叹出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感慨不已地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眼看向天边你追我赶的一对儿斑鸠:“朕这一生啊,算计了身边的所有人,现在回头想想,对于妻妾、儿女、兄弟,似乎都是利用大过于真情。你莫怪朕心狠,等你来日坐到朕的这个位置上,自然会理解朕的用心。”

    话到此处,永安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哼笑一声:“旁人都赞朕是位仁君,你可别信,那些不过是糊弄人的表象而已,切莫当真。要知道身为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利,太残暴,会引得臣下生出异心;太温和,会引得臣下欺负你,妄想利用你成就他们的一世清名。别看那些人跪在你面前,对你俯首称臣,实际上各有各的算计。你莫忘了,他们可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我大燕每科举子人数过万,最后榜上有名的不过区区百余人而已。若说人是天地间的精华,那么那些人便是精中之精。对付他们,得慎之又慎。将来你既为万乘之君,免不得要学会驭下。驭者,操纵也,平衡各方,安抚打压,这里面都是学问。”

    萧绰侧过身,正视着永安帝,恭敬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黯然:“儿子记下了,请爹安心。”

    永安帝回头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扶着他继续往前走。二人一路相伴着走到城楼正中央的阁楼里。站在阁楼前的飞檐下,永安帝忽然开口道:“朕儿时出不得宫,常跑来此处登高望远,身上总揣着些吃的,什么糕饼啊,饴糖啊。”话到此处他笑了笑:“朕这会儿嘴里没味儿,想来这时候栗子糕正当季,朕已经许久未曾尝过了,正想这一口,你去替朕弄些来。”

    萧绰环顾四周,四周的人早已被清退出去,并没有服侍的人伴于身侧。收回目光正过脸,他颔首道:“是,儿子这就去弄,请爹在此稍候。”

    永安帝一点头,在萧绰的搀扶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椅子就摆在檐下,抬头便能望见天。

    萧绰脚步匆匆地吩咐人去准备栗子糕。这东西常见,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也吃得上,宫里的御膳房今日恰好有备。

    萧绰左右提着袍摆,右手端着一碟栗子糕往回走。按部就班的走回到永安帝身边,他低头将糕点盘子奉到永安帝面前:“爹,您请用。”

    耳畔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冷风吹拂时发出的“沙沙”声。萧绰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试探性的抬起头,他只见面前的永安帝虽然仍端坐在那里,可是双眼紧闭,面色也泛起异样的苍白。

    他的手指一僵,糕点盘子落在地上,碎瓷片与糕点一同向四周蹦出。

    萧绰眉心一颤,面容在巨大的悲恸中扭曲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他拖着哭腔,失声哀嚎道:“爹——”

    仿佛落叶离了大树,萧绰只觉得自己在卸下重压的同时也失去了依靠,落在空中,飘飘摇摇,不知道下一刻会被风雨裹挟去哪里。

    这些年,父亲待他永远那样严苛且冷漠,毫无半分温情可言。于是从很早开始,他便不敢再拿对方看作是父亲,只将自己当作是他众多臣民中的一个,谨小慎微地守着臣子的本分。

    然而今日,父亲却是一改往日的姿态,主动从云端走下来,做回了他的父亲。只可惜父子相对的时间太短,短到等待十余年,换来的才不过片刻而已。

    就这样吗?仅仅就只是这样吗?

    眼泪与热血梗在喉咙上,他刹那间悲从中来。膝行两步爬到永安帝身边,他双臂环抱住永安帝的腰,将脸埋进对方怀里,泣不成声:“十多年了,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兄不成兄,弟不成弟,这便是天家父子注定的结局吗?爹,儿子的心好苦啊。儿子害怕……害怕将来重蹈您的覆辙,每日在阴谋算计中不得安宁。那个皇位太高、太险,儿子不想被架在那里孤独一生,在这四方的天地里被囚禁一辈子。”

    他从未如此惶恐孤独过,他呜呜的痛苦,直到后脖颈上泛起一丝冰凉。流着眼泪仰起头,他的目光朝着天空望过去,意外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天空白得发青,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幕中急坠而下,片刻间便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这雪来得有灵性。依照钦天监的推算,早该在半月前便该到来,如今拖延至今日,仿佛是老天爷早有准备,只等着此刻来临,然后降下风雪,奏响一代帝王落幕时的挽歌。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泪水滑进他的领口,在他脖颈上沁出冰凉的一片。他倚靠着生机全无的永安帝,一颗心冰冷成了黑洞。

    天子驾崩,新帝即位。

    其实他也有过私心,曾在心里偷偷期盼着这一日——等万事尘埃落定,自己的地位稳固,到那时,一条花团锦簇的通天大道出现在自己面前,只等着自己抬脚踏上去,一步登天。

    然而此时此刻,当一直期盼的时刻落在眼前了,他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肤浅可笑。

    什么花团锦簇,什么一步登天。摆在面前的无非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事,唯一改变的,无非是从一个位置换到另一个位置上,仅此而已。

    帝王家的事都有着章程祖制。很快,本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原则,萧绰灵前继位,众朝臣于灵前对萧

    绰行了君臣大礼,如此算是定了萧绰新帝的新帝的身份。

    礼部开始忙碌起来,着手操办永安帝的丧仪与萧绰的登基大典。

    满宫里上下已然一片缟素,人人身上皆穿了白。

    当夜,萧绰留在上议殿,替永安帝守灵。他跪在灵前,每隔一段时间便回过头,小声问身边的宫人:“冯伴伴那边可有传回来消息?”

    宫人们如实作答:“暂无任何消息。”

    几轮问答过后,一成不变的答复令萧绰面色越发阴沉起来。

    萧绰一面被困在父亲故去的阴影里,一面又记挂着冯钰和叶南晞,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哀痛与不安撕扯着他,他心乱如麻,心里焦灼的简直快要发疯。

    及至到了三更天,宫人将萧绰扶回东宫歇息,萧绰毫无睡意,索性转头去了风雪斋处理政事。

    白天守灵,晚上忙于公务,总没个休息的时候,身体迟早要累垮。宫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此刻萧绰情绪不佳,像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桶似的,谁也不敢冒然去触霉头。

    三名内侍守在门外,皆是伺候萧绰起居的长随,此刻互相推搡着,都想推旁人进去劝劝主子,劝他要顾惜身体,早些就寝。

    其中一人推脱不过,正硬着头皮准备进门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瞧,只见是东宫从前的太子妃,未来的中宫皇后——卫婉。

    第40章 040贴心

    卫婉款款而来,步伐沉稳。

    宫中正逢国丧,她一改往日雍容华贵的装束,换上了素衣素裙,发髻上的发饰也一应卸干净,只留了一支白玉簪子固定住发髻。她本就气质清冷,如此装扮,倒有了种返璞归真的美感。

    见她走来,门前的内侍们连忙退到两旁,让出道路,躬身行礼道:“娘娘。”虽然正式册封的典礼未成,但是满宫里已然将卫婉视为皇后。

    卫婉轻轻一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萧绰正坐在桌案前提笔疾书,听见开门声响起,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卫婉的目光。

    卫婉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父亲至今仍是五品小官,但她是家中嫡女,自小受到良好的教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矜贵的气韵,让人不由得想要仰视。

    颔首屈膝行过礼,卫婉柔柔的唤了声:“陛下。”

    萧绰放下手中的毛笔,眉头不自觉的沉了沉:“你怎么来了?”

    卫婉直起身子:“臣妾听宫人们说,您刚从上仪殿回来便忙于政事,此刻已过子时,您还是不肯休息。再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

    萧绰心里烦躁的厉害:“朕知道,你不必来特意提醒朕。”

    他的语气是明显的不耐烦。平日里,他待卫婉算得上相敬如宾,但也仅仅是相敬如宾,所有关怀照顾仅仅是为了周全夫妻间的体面。

    无论走到哪里,夫妻和睦都是人人追求的大好事。

    冯钰曾劝过萧绰,说卫婉宽和大度,宽严并济,将整个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位难得的当家主母,将来亦可为天下女子的表率。这些话他都认同,只不过理智与感情向来是两回事——理智认同的,感情却始终无法接纳。

    卫婉在他眼中是个小家碧玉式的人物,说美也不算很美,做起事来又是一板一眼,毫无情趣可言。

    每每看见卫婉站在自己面前,萧绰总觉得对方不像是个活人,而更像一块精致却乏味的木头。再浓郁的情绪,再饱满的感情,总会在看见她的刹那消散殆尽。

    卫婉知道自己不讨萧绰的喜,说话做事总落不到萧绰的心坎上。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她略显局促地拢起双手相互揉搓着,及至揉搓得手指泛了红,才鼓足勇气开口道:“陛下,不如让臣妾陪着您罢,您一个人在这里,臣妾不放心。”

    萧绰侧过脸,目光落在桌角处的烛台上:“不必,朕想一个人待着。”

    卫婉静默片刻:“陛下可是在担心冯伴伴他们?”

    “是。”萧绰凝视着烛光:“朕一想到他们便睡不着觉。朕此番之所以能顺利地回京,全因冯钰和南晞替朕打掩护,才没让郭权那边察觉。郭权这次既然敢犯下弑君大罪,自然也不会给冯钰他们留下生机。朕真后悔,当时就该把那些人全留给南晞,南晞是在替朕挡刀子,朕竟然……”

    他欲言又止,悔恨与懊恼从心头翻涌上来,拥塞住他的喉咙。他狠狠的咽了口唾沫,忽然感觉喉咙处泛起一阵闷闷的钝痛。

    “吉人自有天相,臣妾相信冯伴伴和叶姑娘一定会化险为夷的。”卫婉微微颔首。

    这种不咸不淡的话萧绰不想听,他身体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双臂搭着两侧的扶手:“你出去罢,朕现在心里燥得很,就想一个人静一静,你陪着也是无用。这几日国丧,你是皇后,许多事少不得要劳累你,且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朕这里留几个内侍看着便好。”

    逐客令已下,再坚持便是自讨没趣。

    卫婉垂眸敛目的看向地面:“好,那……陛下千万保重身体,臣妾先行退下了。”

    萧绰侧头看向一旁,没再言语。

    卫婉见状没再逗留,缓缓转过身,径直跨出风雪斋的门槛。这厢刚一出去,在台阶下守候多时的大宫女沉香顺势迎了上来,双手扶住卫婉的手臂,主仆二人相伴着向前走去。

    此刻正是深夜,宫里到处都黑洞洞的。四名掌灯的侍女走在前头,卫婉与沉香跟在最后。

    今日白天风雪来的很急,呼呼的直吹,吹的人缩脖眯眼,到了深夜反倒是平静下来。

    抬头扫了眼幽沉的夜色,卫婉忽然在寒冷彻骨的空气中顿住了脚步。

    沉香见状,连忙出声叫住了前面掌灯的四个人。回头打量着卫婉的神情,她略显担忧地问道:“娘娘,陛下刚才是不是给您脸色瞧了?您别难过,陛下肯定不是故意冲您去的。”

    卫婉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先是先帝驾崩,再是冯伴伴他们生死未卜。冯伴伴……”她若有所思的顿了顿:“他虽是个内官,可是陛下重情义,格外看重他,拿他当做心腹知己。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只能替陛下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对了……”

    耳畔很静,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落在地面的沙沙声。

    就在沉香以为卫婉陷入沉思之际,忽听卫婉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陛下身边的那个女官?叫叶南晞的。”

    沉香回忆了一下,很轻盈的一点头:“记得。”

    卫婉仰望夜空,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若我待她回来后,将她主动引荐到陛下身边,召她侍奉陛下,你说……能不能合陛下的心意?让陛下念我一点好?”

    沉香心底暗暗一惊,语调也不禁升高了些许:“娘娘,您何时有了这样的打算?”

    卫婉将目光移回到沉香身上:“就在刚刚。”

    沉香不解:“您为何偏偏看中了她呢?您忘了之前陛下日日将她带在身边,同她那般热络的神情了?”

    卫婉借着掌灯侍女手中幽暗的火光,直视着沉香的双眼,表情一派郑重:“我正是因为看出了陛下待她格外不同,才会选择她。”

    沉香一皱眉毛:“您这是何苦呢?您若想讨陛下的欢心,大可以在来日选秀时,多甄选几位容姿出众的淑女伴驾,何苦非要选她?”

    卫婉摇了摇头:“陛下不是好色的人,选再多也无用。从前我也曾与陛下提过,替他选几位良娣入东宫,可是无一例外,全部被陛下拒绝了。”

    沉香眉头皱的更深:“可是娘娘,您是中宫皇后,您该明白若是皇后地位不稳意味着什么。容沉香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嫁给陛下多年,始终没能走到陛下的心里。现在若给了那叶南晞机会,您就不怕来日她恩宠太盛,压过您去?”

    卫婉没说话,她低头沉吟了片刻,末了认命般地开口道:“沉香,你说得对,我的确没能走到陛下心里。陛下虽与我情分不深,可是陛下是君子,他待我不坏,该有的体面与尊重并不曾亏

    欠我。我知道我出身寒微,姿容又不算一等一的好,朝政的事我帮不上他,也无法给予他感情上的安慰。自打嫁入东宫,他所有的为难和辛酸我都看在眼里,许多事虽然与我之前想象的不同,但总体来讲,我的庆幸还是大过于失望。”

    话到此处,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她顺势看向风吹来的方向。那是一条悠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宫道,她望着宫道尽头的那团浓黑,仿佛在里面看见了自己悲喜不知的未来:“你知道吗……自打看见陛下第一眼,他便走进了我的心里,我总会默默观察他。旁人都道他身份尊贵,周围人待他向来是众星捧月,可我却明白那些都只是表象。他周围的环境越热闹,内心就越孤独。有时候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看着他脸上茫然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总是很难过,很想走上前为他做些什么,哪怕与他说几句话,帮他排解心里的忧愁,可是……”她苦笑:“我做不到,他需要的人不是我,我去了也无用,冒然出现反倒是惹他心烦。”

    这话听的沉香心酸不已:“娘娘——”

    卫婉望着她勾了勾唇角:“你不必替我委屈,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他不喜欢我,那我便替他寻个他喜欢的来。将来他顾念着我对他的体贴,想来即便与我感情淡薄,也不会苛待我。”

    沉香一脸悲苦地叹了口气,她是卫婉的陪嫁,六岁那年被人牙子卖进卫府,做了卫婉身边的贴身丫鬟。两人虽是主仆,但是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看着自家小姐贵为中宫皇后,却还是这般受委屈,实在是不能不替她难过。

    “娘娘就是心太善,太心疼陛下了。”沉香眼眶里含了泪,气息跟着略有些颤抖:“娘娘这般温柔贤淑,心里眼里全是陛下,陛下怎么就看不见呢?”

    卫婉含着笑意牵住沉香的手:“将心比心,以心换心,我相信将来终有一日,陛下会明白我的心意。夫妻琴瑟和鸣固然好,可若是做不到,一辈子相敬如宾也算是善终。毕竟,天家夫妻,实在不敢奢求更多。”

    沉香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家主子今年才二十出头,谈及夫妻情谊,字里行间却浸满了心如死灰的意味,这可怎么好?

    “走罢。”卫婉说完,抬脚迈步,携着沉香继续往前走。

    次日,一道加急信报自肃州传来,直接送进萧绰的风雪斋。萧绰打开信报一看,紧绷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他欢喜的难以自抑,放下信纸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大雪自语道:“太好了,平安无事,太好了……”